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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文 / 茱德·狄弗洛

    「拜託啦,茱蒂絲,」雷恩緊抓著她的手臂迭聲哀求,「我在這裡整整躺了兩天,你卻連一點時間都不肯分給我。」

    「少瞎扯,」她咯咯直笑,「昨天晚上我還陪你玩了一個小時的西洋棋,你也彈了幾曲七絃琴給我聽。」

    「我知道,」他說,仍是哀求著,雖然沒笑但臉上的酒窩卻出現了,「只是一個人在這裡好恐怖。我被這條該死的腿害得動彈不得,又沒有人肯來陪陪我解悶……我受不了嘛。」

    「還說沒有人!這裡起碼有三百多人,至少會有一個人——」見雷恩那樣可憐兮兮地望著她,茱蒂絲終於忍俊不住笑了,「好吧,但只陪你再玩一盤,然後我就得去幹活了。」

    當她在棋盤另一方坐下時,雷恩給她一記迷死人的笑容,「你是玩西洋棋的高手。我的人中誰也無法像你昨晚那樣打敗我。再說,你也需要休息,你一整天都在忙什麼呀?」

    「忙著不讓這座城堡崩潰呀。」她回答得簡單。

    「我覺得這裡一直有條不紊的嘛。」他移動小兵上前,「管家們會——」

    「那些管家!」她斥道,一面移動主教攻擊,「他們才不像主人一樣關心所有大小事。這些人非得牢牢盯著不可,你必須查核他們的帳目,每天審查流水帳,還有——」

    「你會閱讀,茱蒂絲?」

    她訝然抬首,手還懸在皇后上方,「當然嘍。你不會嗎?」

    雷恩聳聳肩,「我從沒學過。我其他兄弟都學了,只有我不感興趣。我父親總是說女人學不會認字。」

    茱蒂絲嫌惡地瞪他一眼,將她的皇后逼向他的國王,「你起碼該懂得女人經常能擊敗男人,包括國王在內。我相信我已贏了這一盤。」她站起身。

    雷恩難以置信地瞪著棋盤,「你不可能這麼快就贏了!我甚至根本沒看見你是怎麼走的。不公平,你誘我一直講話,害我無法集中精神。」他由眼角瞥她一眼,「何況,我的腿也讓我無法思考。」

    茱蒂絲關心地打量他半晌,然後笑了起來,「雷恩,你真是天下一流的大騙子。我真的得走了。」

    「別走嘛,茱蒂絲。」他傾身向前,抓住她的手誇張地拚命親吻,「茱蒂絲,不要離開我,」他苦苦哀求著,「老實說我已經悶得快發瘋了。拜託陪陪我。只要再玩一盤就可以了。」

    茱蒂絲被他逗得笑得直不起腰。當他開始誇張地誓言愛情不渝,若她肯再陪他一小時將如何如何感激她時,茱蒂絲將另一手放在他頭髮上。

    而這正是蓋文找到他們時眼見的景象。他幾乎忘了他妻子一半的美,她並沒有穿婚禮期間穿過的天鵝絨和黑貂皮,而是穿著一襲式樣簡單,剪裁合身的藍色羊毛衣裙。她的長髮簡單地在腦後束成一個粗粗的髮辮。然而這身簡樸的打扮,反而使她比以前更可愛。她是純潔無邪的化身,但是她那妖嬈的曲線卻顯示她是個成熟的女人。

    茱蒂絲首先意識到她丈夫的存在。當她整個人僵住時,臉上的笑靨也不見了。

    雷恩感到她手上的緊張變化,詢問地抬首望向她。他循她視線望去,看見他那眉宇深鎖的大哥。蓋文對此情此景會有何感想乃是無庸置疑。茱蒂絲想抽回手時,他反而握得更緊。他絕不會給他那憤怒的哥哥一種他有罪惡感的印象。

    「我正在說服茱蒂絲陪我一個早上,」雷恩若無其事地說,「你瞧她有多狠心。我被困在這房裡兩天,什麼事都不能幹,而她居然還不肯多陪我一會兒。」

    「顯然你把看家本領全都搬出來了。」蓋文嗤之以鼻道,眼睛一瞬不瞬地瞪著他那表情冰冷地看著他的妻子。

    茱蒂絲硬抽回手,「我得回去幹活了。」她窒聲說完,然後就扭頭離去。

    蓋文還沒來得及開口,雷恩就已搶先攻擊,「你都死到哪兒去了?」他質問道,「才結婚三天,你就把她像丟垃圾般丟在大門口不管。」

    「她似乎把一切都處理得很好嘛。」蓋文跌坐進椅中。

    「如果你這是在暗示什麼不名譽的——」

    「不,我沒有,」蓋文坦承道,他太瞭解他弟弟,雷恩絕不會對他嫂子做出任何不名譽的事。只是他期待又希望……結果卻發現是這種驚訝等著他,「你的腿怎麼了?」

    雷恩難為情地承認掉下馬背,可是蓋文卻不像往常那樣,連笑都沒笑一聲。

    蓋文硬撐起疲憊的身子,「我得去巡視一下我的城堡。離開了這麼些日子,我敢說堡中一定半癱瘓了。」

    「我可不敢這麼指望,」雷恩盯著棋盤說,腦中回想茱蒂絲的每一行動,「我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像茱蒂絲一樣工作。」

    「哈!」蓋文輕蔑地哼道,「女人一個禮拜裡又能做出什麼工作?頂多是繡它五厄爾(長度名)長的布?」

    雷恩驚訝地抬頭望向他哥哥,「我可沒說她做女人的工作,我說從來沒見過哪個女人像她一樣工作。」

    蓋文沒聽懂,也沒去逼雷恩解釋。身為堡主,蓋文有太多事得照料。每次他一出門,堡中總會陷入半癱瘓狀態。

    雷恩知道他哥哥是怎麼想的,在他身後叫道,「希望你能找到事可做。」他大笑不已。

    蓋文壓根不知他弟弟在說什麼,或笑什麼,離開莊園大屋後他就把困惑拋諸腦後。他仍在生氣他夢想多日的的景象被毀了。但至少還希望。茱蒂絲一定會很高興,他終於回來收拾爛攤子了。

    今早蓋文騎馬由外城進來時,一心只迫不及待地想去找他那哭得像淚人的小妻子,沒留意到週遭有何改變。而今他察覺到環境有了些微的改變。外城的屋舍變得整潔有序——就彷彿是新建似的。事實上就好像最近才用白粉粉刷過,屋舍的陰溝看起來似乎最近才清理過。

    他在鷹捨前駐足。這鷹捨豢養著獵鷹,-隼——他地移居來的鳥類,鷂,雄鷹等。他的放鷹人就站在鷹捨前,一隻獵鷹的腳繫在一根柱上,而那人則繞著鷹緩緩旋轉餌物。

    「這是新發明的誘餌嗎?西蒙?」

    「是的,主人。這種新餌比較小,可以旋轉得更快。這隻鳥就不得不飛得更快,瞄準得更精確。」

    「好主意。」蓋文同意。

    「這不是我的主意,主人,是茱蒂絲夫人想出來的點子。」

    蓋文傻了眼,「茱蒂絲夫人告訴你這個領主的放鷹人,如何改進訓練餌?」

    「是的,主人,」西蒙咧嘴笑道,露出少了兩顆大門牙的黃板牙,「我還沒老得聽不懂什麼是好建議。這位夫人不但可愛,而且聰明絕頂。她到這裡來的第一個早晨,便來這裡看了我許久,然後和藹地給了我一些建議。進來看看我做的新式棲架,主人,茱蒂絲夫人說老式的會導致鳥兒們腳痛,而且小蟲會跑進去傷害鳥兒們。」

    西蒙轉身領路往內走,但蓋文並未跟隨,「你不想看看嗎?」西蒙哀傷地問。

    蓋文尚未從得知他這個老放鷹人,竟然會接受女人的建議的震驚中恢復。蓋文和他父親一樣,曾試圖不下千次建議老西蒙,可是就他們所知,西蒙從未採用過他們的建議。

    「不,」蓋文說,「等一下我再來看我妻子做了什麼改變。」他無法控制聲音中的嘲諷意味。

    他轉身踱開。那女人憑什麼跑來干預他的鷹捨?女人和男人一樣熱中放鷹活動是沒錯,茱蒂絲會有她自己的鷹也沒錯但是照顧獵鷹卻是男人的事。

    「爵爺!」一名女僕喚道,當蓋文怒目瞪向她時,不由得紅了臉。

    她行了禮後,遞上一杯飲料,「我想也許您會想喝點清涼飲料。」

    蓋文對那女孩一笑。這裡至少還有個女人懂得規矩。他凝望著她的眸子,一面啜飲杯中飲料,下一瞬間,他的注意力已被杯中飲料全吸引去了。哼,這玩意真好喝!

    「這是什麼啊?」

    「這是春天的草莓,和去年的蘋果汁混合煮沸後,再加一點肉桂。」

    「肉桂?」

    「是的,老爺。這是茱蒂絲夫人由她娘家帶來的配方。」

    蓋文突兀地將空杯子塞給那女孩,然後掉頭就走。現在他真的開始光火了。所有的人都神經錯亂了嗎?他快步走向外城的另一端,去找他的兵器匠。至少在那熱蒸籠似的冶鐵鋪裡,他可以安全地躲過女人的干預。

    可是歡迎他的景象委實教人吃驚。他那大塊頭的兵器匠,一身赤裸著,兩臂肌肉突起,正安靜地坐在窗旁——縫紉。

    「這是幹什麼?」蓋文忿忿地質問道,早已疑心大起。

    那大塊頭笑著,舉起兩小片皮革,那是新設計用於甲冑關節處的替代品。

    「瞧,這麼一來關節處就更容易彎曲了。聰明吧?」

    蓋文緊咬牙關,「你又是打哪兒得來這種新念頭的?」

    「唔,這是茱蒂絲夫人出的主意。」兵器匠回答道,當蓋文衝出去時,他也只是聳聳肩而已。

    她太膽大妄為了!他想。她以為她是誰,憑什麼不先跟他商量就逕自插手管他的事,做一大堆改變?這片產業是他的!若有任何地方需要改變,也得由他來下令改變。

    他在食品室找到茱蒂絲,那是間緊鄰廚房的大房間,為怕失火所以距離主屋尚有一段距離。她的上半截身子雖然埋在一個裝麵粉的大桶內,她那頭火焰般金紅色長髮卻不容誤認。他佇立於她身旁,充分利用他的身高。

    「你到底把我的家怎麼樣了?」他咆哮道。

    茱蒂絲當即鑽出大桶,腦袋差一點就撞上桶蓋。儘管蓋文人高馬大,聲大氣粗,她可是一點也不怕他。在他們不及兩周的婚姻之前,她所見的每個男人沒有一個好脾氣的。

    「你的家?」她沒好氣地回敬道,「那請你告訴我,我是誰?廚房女傭嗎?」她兩隻手平伸,手掌至手肘處全沾滿麵粉。

    他們四周儘是堡中僕役,他們正恐懼地背抵牆壁而立,卻又都不願錯過這場精彩好戲。

    「你明知道自己是誰,何必多此一舉問我。但是你不許來干預我的事。你擅自改變了太多事——我的放鷹人,甚至連我的兵器匠你也不放過。你應該去忙你自己的事,而不是我的!」

    茱蒂絲不甘示弱地回瞪他,「那麼請告訴我,我若不能和放鷹人或任何需要建議的人交談,我該做什麼事?」

    蓋文迷惑了片刻,「當然是女人家干的活。你應該去忙女人家的活。縫紉,做女紅,監督女僕們烹飪,打掃和……製造面霜。」他覺得最後一項是天才之作。

    茱蒂絲臉蛋泛紅,眸光閃著火焰,「做面霜!」她嗤之以鼻,「原來我現在變饋了,需要面霜了!也許我還得為我蒼白的臉做胭脂和睫毛膏。」

    蓋文傻了眼,「我沒說你醜,只是教你別要我的兵器匠做女紅。」

    茱蒂絲緊咬牙關,「好嘛,以後我不多管閒事就是了。我以後再也不跟那人說話,任你的甲冑僵硬,笨重。我還需要做什麼取悅你的事嗎?」

    蓋文怔仲地看著她。這場爭執完全脫出了他的掌握,他根本不知如何對應才好。

    「鷹捨。」他的氣勢已減了一大半。

    「好,以後我就讓你的獵鷹腳痛死算了。還有沒有別的?」

    他楞楞地佇立在她面前,無言以對。

    「那麼我想我們的意見已經溝通了,爵爺。」茱蒂絲兀自說道,「我不去保護你的雙手,我得讓你的鳥兒死掉,我得一年四季天天忙於調製面霜,遮掩我的醜陋。」

    蓋文情急之下一把抓住她的上臂,硬將她抱離地,讓彼此面對面對視,「你真該死,茱蒂絲,你一點都不醜!你是我所見過最美的女人。」他一瞬不瞬地盯著她那近在咫尺的紅唇。

    她的眼神柔了,她的聲音比蜜糖還甜蜜,「那我可以把我可憐的腦筋用在化妝品之外的事物上嘍?」

    「是的。」他輕聲說道,因她的溫柔而軟弱了。

    「很好,」她堅定地說,「那我還得去跟兵器匠討論一下另一種新式箭頭。」

    蓋文驚愕地直眨眼,然後將她放回地面,用力之猛害她牙齒打架,「你不許——」對著她挑釁的金眸,他沒轍了。

    「不許怎麼樣,爵爺?」

    他扭頭衝出廚房。

    雷恩坐在城牆的陰影下,受傷的腿平伸著,啜一口茱蒂絲新配方的肉桂飲料,咬一口剛出爐的熱麵包。看著他哥哥,每隔一陣子他就得強忍一次爆笑衝動。

    蓋文的每一舉手投足間莫不滿含憤怒。他騎馬好似後頭有魔鬼在追趕,長矛一次又一次無情地戳刺場中的假人。

    食品室裡的爭執已經傳遍堡中每一角落,過幾天就會傳進遠在倫敦的國王的耳中。雖然他是樂得很,雷恩還是忍不住為他哥哥難過。他在大庭廣眾之下被區區一個小女子擊潰。真糗大了。

    「蓋文,」他出聲叫喚,「讓那可憐的老馬休息休息,你也過來坐一會兒吧。」

    發覺他胯下的馬已口吐白沫,蓋文這才不情不願地順了他弟弟。他把韁繩丟給一旁的隨從,拖著疲倦的身子來到他弟弟身邊。

    「喝一杯吧。」雷恩提議道。

    蓋文伸手準備去接,旋即又垂下來,「她的新配方?」

    他的語氣讓雷恩無奈地搖了頭,「嗯,茱蒂絲做的。」

    蓋文想都不想就轉向他的隨從,「替我到酒窖去拿杯啤酒來。」他命令道。

    雷恩張口欲言,接著看見他哥哥眼睛發直地盯著院子另一頭。茱蒂絲剛由莊園大屋出來,走過沙地訓練場朝另一端系戰馬的地方行去。蓋文目光灼熱地看著她,當她在戰馬旁駐足時,他作勢起身。

    雷恩一把扣住他哥哥的手臂,將他拉回來,「別去打擾她。你只會掀起另一場必輸無疑的爭執。」

    蓋文張口欲言,恰巧他的隨從送來啤酒,於是又打住。

    男孩離開後,雷恩又說,「你除了對她咆哮、怒吼之外,你還會幹什麼?」

    「我沒有——」蓋文欲言又止,猛灌了一大口啤酒。

    「看看她,然後告訴我她到底是那一點不稱你心。她美得足以和太陽相比擬。她整天辛勤工作,為你管理堡中大大小小的事。每個男人、女人、孩子,包括西蒙在內,都爭相討好的女神。就連向來自以為是的戰馬們,都爭先恐後的搶食她手中的蘋果。她不但幽默風趣,而且是全英格蘭玩西洋棋的頂尖好手。你還能再奢望些什麼?」

    蓋文終於一瞬不瞬緊盯著她,「我怎麼知道她幽默風趣?」他委屈地嘟嚷道,「到現在她都還不肯叫我名宇。」

    「她為什麼應該肯?」雷恩逼問道,「你什麼時候對她說過一句人話了?我真搞不懂你。我看你跟女僕們調情時,都比你對待她熱情。難道像茱蒂絲這樣的美人,還不夠資格享有你的甜言蜜語?」

    蓋文終於轉向他,「我還沒蠢到需要個奶娃兒告訴我如何取悅女人。你還在吃奶時我就已經上了女人的床。」

    雷恩沒吭氣,然眸光卻在閃爍。他懶得提醒蓋文,他只比他年長四歲而已。

    蓋文丟下他弟弟,逕自回莊園大屋去喚人準備洗澡水。泡在騰騰熱水中,他有了思索的時間,不論他有多不願意承認,但雷恩說的確實沒錯。也許茱蒂絲真有理由對他冷淡。他們的婚姻一開始就跨錯了步伐。真遺憾他非得在他們的新婚之夜打她,真遺憾她在錯誤的時間進入他的營帳。

    但是現在那都已成為過去。蓋文回想她是怎麼說他別想從她身上得到任何好處,卻又讓他得到。他笑著擦洗手臂。他和她共度了兩夜,知道她是個多麼熱情的女人。她能拒絕和他上床多久?雷恩對他的調情能力也說對了。兩年前他曾和雷恩打賭誘拐一位冰山美人,結果在意外的短時間內,蓋文便上了她的床。

    當他處心積慮時,哪個女人他贏不到手?

    誘拐他那桀驚不馴的老婆拜倒他的石榴『腿』下,將是一大樂趣。他會對她甜言蜜語,對她慇勤求愛,直到她懇求他上她的床。

    然後那時,他想著差點沒大笑出聲,她就是他的了。他不但能贏得她的芳心,而且她再也不會插手管他的事。他將會擁有所要的一切——可以愛的艾麗絲;可以為他暖床的茱蒂絲。

    換上乾淨衣服,一身清淨,蓋文覺得自己像個嶄新的人。計劃誘拐他那可愛的小妻子的念頭,使他神氣得意。他在馬廄裡找到她,她正危險地半個人懸在廄門高柵欄上,好言安撫著一匹戰馬,讓獸醫得以清潔並修整它新長出的蹄。

    蓋文頭一個念頭是教她趁沒受傷害前,趕快遠離那頭畜牲。接著他放鬆下來。她顯然對馬匹挺有一手的。

    「它不是個容易馴服的畜牲,」他來到她身邊佇立,靜聲說道,「你對馬匹很有一手,茱蒂絲。」

    她狐疑地側首望向他。

    那匹戰馬意識她的緊張,跟著驚跳起,獸醫根本來不及閃避就被踢了個正著。

    「抓穩它,小姐。」那人頭也不抬地命令道,「我還沒弄完,它這樣立著我根本沒法子動手。」

    蓋文張口欲質問那傢伙,憑什麼用這種口氣跟他的女主人說話,但茱蒂絲似乎並不以為忤。

    「好的,威廉,」她牢牢抓住馬韁,撫愛著柔軟的馬鼻,「你沒受傷吧?」

    「沒,」那人粗聲粗氣地搭腔,「哈!好啦,」他一轉身正對上蓋文,「爵爺,你有話要說嗎?」

    「是的。你總是像剛才那樣命令你的女主人嗎?」

    威廉一張臉漲得通紅。

    「只有當我需要被命令的時候,」茱蒂絲嗤之以鼻道,「你去照顧其他的馬吧,威廉。」

    他立即銜命而去。茱蒂絲挑釁地瞪著蓋文,然而他並未若她料想的勃然大怒,反而笑了。

    「你別想,茱蒂絲。」他說,「我不會跟你吵架的。」

    「我不知道我們之間還有其他。」

    他瑟縮了一下,然後抓起她的手,硬將不情不願的她拖在身後跟著,「我是來問你,我是否可以送你一份禮物。看見那個畜欄裡的駿馬嗎?」他放開她的手,指向那方。

    「黑色那匹嗎?我跟他很熟。」

    「你離開你父親的城堡,並沒有把自己的馬一起帶走。」

    「我父親寧願和他所有的金子說再見,也不會捨得分一匹他的馬給任何人。」的確,她可是帶著幾馬車的財富嫁到蒙特格利來的。

    蓋文背靠著一個空畜欄的柵門,「那個黑小子製造了幾匹漂亮的兒子。它們就豢養在不遠處的農場上。我想也許明天你可以跟我一起過去,自己挑選一匹你喜歡的。」

    茱蒂絲被他突來的仁慈弄得莫名其妙,也不喜歡這種改變,「這裡有足夠的溫馴的馬可供我使用。」她聲音平板的說。

    蓋文沉默半晌,專注地打量她,「你是真的恨我入骨,還是怕我?」

    「我才不怕你!」茱蒂絲吼道,背脊挺得筆直。

    「那你會跟我一起去嘍?」

    她直直地望進他眼底,半天後才慢慢地點點頭。

    他對她展顏一笑——媚惑人的一笑——茉蒂絲不期然地憶起他們成婚當天,他曾經不時對她微笑;而那似乎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那麼我就期待明天的到來。」他說完便轉身離開馬廄。

    茱蒂絲眉頭深鎖地目送他離去。現在他又在動什麼歪腦筋?他為什麼平白無故要送她禮物?她沒為這事困惑太久,因為她還有太多事得忙。養魚池就是她遺留的地方之一,那兒迫切地需要清洗。

    莊園古堡的大廳被壁爐中舞躍的火光,平添幾許蓬勃生氣。蒙特格利堡的人三三兩兩玩撲克、骰子、西洋棋、清理兵器,或者悠哉的無所事事。茱蒂線和雷恩單獨坐在大廳冷清的一隅。

    「拜託彈一曲嘛,雷恩,」茱蒂絲懇求著,「你知道我對音樂不在行。今早我不是就陪你下棋了嗎?」

    「喔,你是要我彈一曲跟你玩棋時間一樣長的旋律囉?」他在大肚琵琶上胡亂彈了兩串音符,「好啦,我敢說我彈的跟你玩的一樣久。」他挪揄道。

    「你一下子就輸了又不是我的錯。你只會一味攻擊,沒想到還得抵禦。」

    雷恩目瞪口呆半晌,然後笑了起來,「我聽到的是智慧之言,還是大膽侮辱?」

    「雷恩,你知道我的意思。我只是希望你為我彈琴。」

    雷恩對她微笑著,火光照射她金紅色秀髮使她更媚惑人,式樣簡單的羊毛衣更加烘托了她誘人的曲線。但快逼瘋他的不是她的美。有時連在女僕中也可找到美。不,是茱蒂絲本身。他從未見過哪個女人有她的誠懇,她的邏輯觀念,以及她的智慧。如果她是男人……他笑了。如果她是男人,他就沒有無可救藥的愛上她的危險。他知道這條腿雖然只痊癒了一半,他還是得盡快遠離茱蒂絲。

    雷恩越過她頭頂,看見蓋文倚著門框,專注地凝視著他的妻子,「嘿,蓋文,」他叫喚道,「過來為你老婆彈幾曲。我這條腿真是痛得什麼事都幹不成。我教了茱蒂絲半天,她就怎麼也學不會。」他眸光閃耀地垂首望向他嫂嫂,然她只一逕盯著膝上緊緊交握的雙手。

    「總算聽到我老婆也有做不完美的事,」蓋文笑道,「你知道今天她把養魚池清洗了嗎?我聽下頭人說發現底部有個諾曼第城堡。」茱蒂絲起身時,他立即打住。

    「怨我失陪,我發覺自己比我想像中還累。我要回房休息了。」未再多言,她轉身步出大廳。

    蓋文臉上的笑容不見了,頹喪地跌進椅中。

    雷恩同情地瞅著他哥哥,「明天我得回自己的城堡去了。」

    就算蓋文聽見了,他也沒反應。

    雷恩示意一位僕從過來,扶他回房去。

    茱蒂絲以嶄新的目光打量這間臥室。這兒已不再是她一人的專利了。現在她丈夫已回來,他有權和她分享。分享這間臥室,分享這張大床,分享她的身體。茱蒂絲迅速地寬衣解帶爬進被單內,她很早就遣退了女僕,為的就是想獨處一會兒。雖然一天勞動使她筋疲力盡,然而躺在大床上她仍是眼睜睜地盯著床頂蓋,了無睡意。

    過了許久之後,她聽見門外響起腳步聲,立即屏住氣息,然那腳步遲疑半晌又踱開了。她當然高興,茱蒂絲告訴自己,但是這並不能溫暖這張寒冷的大床。蓋文為什麼不想要她,她想著不禁淚水盈眶,毫無疑問上個禮拜他都跟艾麗絲一起消磨。毫無疑問他的精力全消耗光了,再也不需要他的妻子了。

    翌晨天還只有濛濛亮她便醒了。知道自己再也睡不著,也不想睡,她下床隨便套上件衣服,摸黑離開古堡。清晨乍明還暗之際,是她最喜歡的時刻。

    她逕自走到莊園大屋旁用牆圍起來的小花園,這兒有好幾排色彩繽紛的玫瑰,其盛開的花朵幾乎都掩藏在疏於照拂的灌木枝葉之下。清晨冷冽的空氣中瀰漫著濃郁的花香。茱蒂絲含笑俯身親吻那鮮嫩柔美的花瓣,在心底牢記要抽空整理這片小花園,不能任其再荒廢下去。

    「這些都是我母親栽植的。」

    茱蒂絲訝然倒抽口氣,那聲音離她這麼近,而她竟沒聽見有人接近。

    「不管她到哪裡,她總會收集一大堆別人栽植的玫瑰回來。」蓋文繼續說道,在她身旁跪下,伸手觸摸其中一朵。

    這時刻、這地點彷彿均遺世獨立。她幾乎忘了她恨他。「你母親在你們很小的時候就去世了嗎?」

    「嗯,太小了。邁爾斯幾乎對她毫無印象。」

    「你父親沒有再娶?」

    「她死後他從未停止悼念她,不出三年他也去世了。當時我只有十六歲。」

    茱蒂線從未聽他語調如此悲傷過,事實上她只聽過他憤怒的口吻,「你還很年輕就承擔了家庭重擔。」

    「比你小一歲,但你似乎把這片產業治理得很好,比起我來好太多了。」他聲音中有著欽慕,也有一絲受創。

    「可是我從小接受了這種訓練,而你只受過武士的訓練,要你突然從頭學起實在不易。」

    「我聽說你受訓是為了入教會。」

    「是的,我母親希望我能逃過她所認識的那種生活,她少女期間是在一所修道院度過,覺得那種生活十分快樂。沒想到她嫁給那個——」她說不下去了。

    「我無法想像修道院的生活,用得著你所受的這些訓練,我還以為你會從早祈禱到晚上」她垂首對坐在她旁邊小徑上的蓋文一笑。天色已漸亮,蒼穹覆上一層玫瑰紅的薄紗。她可聽見遠處僕役的活動聲響,「大多數男人都以為,女人最怕的就是被剝奪其享有男人為伴的生活。其實修女的生活一點也不空虛。瞧瞧聖安妮修道院。你以為是誰在管理那些產業?」

    「我從來沒想過這些。」

    「女修道院長手下經營的產業,使國王也相形見絀。你的和我的產業加起來,也只填得上聖安妮的一個角落。去年我母親帶找去拜訪那位女修道院長,我在她身邊待了一個禮拜。她無時不刻指揮數千名男性工作,忙碌所有必須照拂的工作。她根本沒有——」茱蒂絲眸光閃動,「時間做女人的工作。」

    蓋文愣了半晌,然後笑了起來,「算你行。」雷恩是怎麼說她的幽默感的?「我接受糾正。」

    「既然你妹妹住在修道院裡,你應該對那裡比較熟悉才對。」

    「我不敢想像瑪麗能經營任何人的產業。從小她就是個甜蜜又害羞的天使,似乎生活在另一個世界。」提到他妹妹,蓋文眼睛一亮,忍不住笑逐顏開。

    「所以你送她入修道院。」

    「那是她的選擇。我繼承我城堡之後,她就離開我們了。我要她留在這裡,就算她不想結婚也沒有關係,但她想接近神和姊妹們。」

    蓋文定定地凝望著他的妻子,想到她差一點就得在修道院度過一生。她那樣無私地看著他,沒有憤怒,沒有恨,使他為之屏息。

    「噢!」茱蒂絲一聲打破了幻境。她垂首盯著手指內的玫瑰刺。

    「讓我看看。」蓋文抓起她的小手,先拂去指尖上的血滴,然後將手指湊到唇邊,目光深深凝視入她眼底。

    「早安!」

    他倆同時抬首望向花園上方的窗子。

    「我實在不願打斷你們談情說愛,」雷恩在上頭扯直脖子叫道,「可是我的人似乎把我給忘了。拄著這條破腿我等於是半個囚犯。」

    茱蒂絲忙不迭地抽回手,一張粉臉不知所以地漲得通紅。

    「我上去幫他忙,」蓋文說著站起身,「雷恩說他今天要走,也許我可以催他快點。等會兒跟我騎馬去挑匹馬嗎?」

    她點點頭,始終沒再抬眼看過他一眼。

    「看來你跟你老婆終於有了點進展。」雷恩說道。蓋文正粗手粗腳地扶他下樓。

    「要不是有人在那裡鬼叫,進展還不止此而已。」蓋文苦澀地說。

    雷恩又是笑又是嗤鼻。他的腿仍疼痛難當,面對長途跋涉,他的心情實在好不起來。

    「你晚上甚至沒跟她一起睡。」

    「那關你什麼事?你什麼時候關心起我睡那裡?」蓋文沒好氣地問。

    「自從我見到茱蒂絲開始。」

    「雷恩,要是你——」

    「不要說出來。你以為我腿傷未癒,幹嘛要急匆匆地回去?」

    蓋文笑了,「她很可愛,是不是?再過幾天我就會讓她倒過來追我,到時候你再看我晚上睡那裡。女人就像獵鷹,你得把它餓得飢不擇食,然後就容易馴服了。」

    雷恩在樓梯上停住,一隻胳臂還塔在蓋文肩上。

    「老哥,你真是傻瓜。你或許是世上最蠢的傻子。難道你不知道,主人往往才是獵鷹的僕從?你有多少次看到人們舉著他們心愛的獵鷹,就連上教堂也服侍到底?」

    「別瞎扯了。我不喜歡被別人叫傻子。」

    當蓋文撞到他受傷的腿時,雷恩痛得齜牙咧嘴。

    「茱蒂絲的價值有你的兩倍,有你以為你愛的冰山婊子一百倍。」

    蓋文在樓梯底駐足,狠狠瞪一眼他弟弟後突然抽身,若不是雷恩機警趕忙扶住牆,否則可真會跌個狗吃屎。

    「以後不許再批評艾麗絲!」蓋文厲聲警告。

    「我愛怎麼說她就怎麼說她!總得有人說才行。她在毀滅你的生命,和茱蒂絲的快樂。艾麗絲根本狗屈不值,她不配和茱蒂絲相提並論。」

    蓋文捏緊拳頭,額上青筋暴起,掙扎半天後他才勉強垂下手。

    「幸好你今天就走,省得再聽你嘮叨我的女人。」他扭頭大步走開。

    「你的女人?」雷恩在後頭大笑,「一個擁有你的靈魂,另一個則被你視為蔽屐。你憑什麼說她是『你的』?」

    畜欄內約莫有十匹駿馬。每一匹都是毛髮光澤柔順,體型高大碩壯,有四條修長有勁的長腿。看著它們就使人聯想到在原野上奔馳的畫面。

    「我真的可以挑選一匹嗎?爵爺?」

    茱蒂絲趴在畜欄上,側首狐疑地打量蓋文。整個上午他都心情愉快得教她不安;先是在花園裡對她和顏悅色,現在又要送她禮物。剛才他還主動扶她上下馬,他還順著她,任由她以極不淑女的姿勢爬上畜欄。

    她可以瞭解他的激憤以及皺眉,但面對這種新改變的仁慈態度,她沒轍了。

    「只要你喜歡,你可以任選一匹。」蓋文一直對她笑著,笑得她頭都暈了,「它們都很溫馴,且受到良好訓練。有沒有你看中意的?」

    她回頭去打量那些馬,「每匹我都喜歡。好難決定喲。我想——還是那匹,黑色那匹。」

    她的選擇逗笑了蓋文。那匹黑色母馬氣派威嚴,行走起來高視闊步,傲然不屈,簡直是她的翻版寫照。

    「它是你的了。」他說。

    話音方落,他還沒來得及扶她下地,茱蒂絲已跳下地撩起裙子奔過畜欄柵門。幾分鐘後,蓋文已將馬鞍裝上,茱蒂絲迫不及待地翻身上馬——當然,這動作也是不太淑女。

    能再騎一匹好馬的感覺真棒。茱蒂絲右手邊是通往城堡的路,左手邊是一片濃密的森林,那兒是蒙特格利家族的獵場。

    她想都不想便策馬取道奔向森林。她已被城牆四壁所局限,擠在人堆裡太久了。參天的樹木和山毛櫸看來多麼誘人,橫生的枝丫遮天,形成一片隱密的天地。茱蒂絲不曾回首觀看是否有人跟著,只一逕策馬疾馳,投向等待著的自由。

    她疾速奔馳,考驗自己也考驗胯下的母馬。她們是天生一對,一如她所預感。這匹馬和她一樣喜愛陽光的眷顧。

    「噤聲,寶貝。」一進入森林,茱蒂絲便輕聲說道。母馬立即服從,優雅地穿梭於樹木與灌木之間。森林地上覆蓋著一層厚厚羊齒植物,以及百年來積聚的落葉,踩在腳下軟綿綿恍若地毯。茱蒂絲深深吸口清新、沁涼的空氣,讓她的馬來決定取向。

    流水潺潺聲吸引了茱蒂絲與母馬的注意。一條看似很深的清溪穿流於樹林之間,陽光透過蔓生的枝葉在溪面上輝映出盈盈波光。她下馬牽著韁繩踱向小溪,當母馬靜靜飲水時,茱蒂絲便抓起一把青草,為汗淋淋的母馬拭身。

    茱蒂絲正沉浸於這悅人的工作中,心情因她的馬、這一天、以及潺潺流水而高昂。母馬突然豎耳傾聽,然後緊張地往後退。

    「安靜,女孩。」茱蒂絲說,撫摸它的頸子。母馬又激烈地猛往後退,仰首尖聲嘶叫。茱蒂絲立即轉身想抓住道匹驚惶的母馬的韁繩卻失了手。

    一隻野豬噴著氣向她們逼進。它受傷了,小眼睛目光遲鈍。茱蒂絲再次嘗試抓住馬韁。但野豬也同時開始前衝,母馬驚恐失措的拔腿狂奔而去。她則撩起裙子也跟著狂奔。可是衝鋒也似的野豬速度比她快。茱蒂絲只有奮身一躍,抓住一處低矮的樹幹,拚命把自己往上拉。由於從小到大不斷地工作和運動,使得她身強體健,所以她得以在野豬趕上她時,及時將雙腿吊上一枝樹幹。野豬在一頭一遍又一追猛撞樹根,她想在上頭穩住自己實在不易。

    最後,茱蒂絲終於站在最低一處樹幹,雙手抓著頭頂上另一枝。當她垂首望向野豬時,方才發現自己離地有多遠。她在盲目的恐懼中直怔怔地瞪視著,用出全副力氣死命緊抓住頭頂的樹枝,指關節因用力都泛白了。

    「我們得分開來找,」蓋文指揮他的手下,「咱們人數不足,不夠結伴同行。幸好她無法走太遠。」

    蓋文極力控制自己的聲音。他正在氣她妻子騎一匹陌生的馬,闖進陌生的森林。當時他站在畜欄旁目送她疾馳而去,原以為她到森林邊便會掉轉頭,結果他楞了好半天才明白她是要進去。

    現在找不到她,彷彿她憑空消失了,被森林吞了,「約翰,你往北方繞森林邊緣找。奧都,你走南方。我從中間進去。」

    森林裡一片恬靜。蓋文仔細傾聽她的任何聲音。他一生中在此度過不少時光,對此間每一分每一-莫不摸得熟透。他知道母馬會朝貫穿森林的小溪而去。他叫了茱蒂絲幾聲,卻不見回答。

    他胯下的黑駒突然豎起雙耳,「怎麼啦,小子?」蓋文問道,凝神傾聽。

    那匹馬後退一步,鼻子噴著氣。它是專門受狩獵訓練的,所以蓋文明白這訊息。

    「現在不行,」他說,「待會兒我們再去找獵物。」

    那匹馬似乎沒聽懂,仍垂首拚命反抗韁繩指揮。蓋文皺了眉,然後放手任它去。他先聽見野豬嘶叫聲,然後才看見守在樹底下的它。若不是眼前瞥見樹上一點藍,他會驅馬繞道而去。

    「老天爺!」明白了茱蒂絲就在樹上後,他輕呼起來,「茱蒂絲!」他大叫,卻沒得到反應,「你一會兒就會安全了。」

    當蓋文抽出繫於鞍側劍鞘內的長劍時,他的馬垂首準備衝刺。這匹訓練有素的良駒直衝到野豬身側,蓋文用大腿夾緊馬鞍,探身出去將劍刺人野豬的背脊。它發出一聲長而尖銳的尖叫,又踢了一陣腿然後才終於斷氣。

    蓋文立即躍下馬背,收回長劍。他抬首望向茱蒂絲,赫然為她臉上的驚懼之色震住。

    「茱蒂絲,現在已經沒事了。野豬死了。它不會再傷害你的。」她對危險的恐懼似乎有點過度了。她在樹上很安全的。

    她沒吭聲只一逕瞪著地面,身子僵直得就像他的鐵製長矛。

    「茱蒂絲!」他銳聲叫道,「你受傷了嗎?」

    她還是沒反應,也不知他的存在。

    「離地沒多遠,你只要跳下來就行了,」他對她伸出雙臂,「放開頭上的樹枝,我會接住你的。」

    她沒有移動。

    蓋文困惑地再看一眼地上的死豬,然後抬首望向他的妻子,這時他明白,嚇壞她的不是野豬。

    「茱蒂絲。」他冷靜地說著,移到她視界之內,「讓你害怕的是高地方嗎?」

    他不敢碓定,但她好像似有若無地點了點頭。蓋文抓住她腳邊的樹幹,輕而易舉便騰身來到她身邊。他用一隻手臂環住她的腰,然而她絲毫沒有知道他存在的跡象。

    「茱蒂絲,聽我說,」他冷靜非常,「我要鬆開你的手,把你放到地上。你必須信任我。不要害怕。」他好不容易才掰開她的手指,她便驚恐地改抓住他的雙手。蓋文靠著樹幹平衡自己後,將茱蒂絲放到地面。

    她的腳方才觸地,他便已躍下,將渾身抖顫的她緊擁入懷,她猛烈又絕望地緊緊攀附著他。

    「噓,不怕。」他輕撫著她的發,「你現在安全了。」

    茱蒂絲的戰慄並未停止,蓋文感覺到她的腳一軟,人癱在他懷中。他立即彎身抱起她,踱到一截樹樁邊坐下,像抱孩子般的抱在懷中。下了床,他和女人打交道的經驗就有限,他更沒應付過孩子,但他知道她的恐懼是驚人的。

    他緊緊摟抱茱蒂絲,以不致擠扁她的力量盡可能緊摟住她。他撫開她臉上的散發,她在冒冷汗,臉卻滾燙灼人。他輕搖著她,把她摟得更緊。

    以前若是有人告訴他,離地數-便會導致如此恐懼,他一定會大笑三聲,斥為無稽之談,但是他現在可一點也不覺得有趣。茱蒂絲的恐懼非常真實,見她承受如此打擊不免為她心痛。她纖小的身子猛顫不已,心跳狂亂得像鼓翅的鳥兒,他知道自己必須使她再度感到安全。

    蓋文開始歌唱,起初只是輕輕的,未會意自己究竟在唱什麼。他的聲音雄渾有力,圓潤有致。他唱了首情歌,內容描述一個男人由冷酷的殺戮戰場歸來,發覺他的真愛仍癡癡地等著他。

    漸漸地他感覺到茱蒂絲開始放鬆下來偎著他,懾人的戰慄也減弱了些。她已沒把他抓得那麼緊了,但蓋文並未鬆開她。他微笑著親吻她的太陽穴,改以輕哼繼續吟唱。她的呼吸逐漸平緩下來,半天後她終於抬起埋在他肩窩裡的小腦袋。她想抽身,但他卻緊摟住她不願鬆手。雖然蓋文曾說他不喜歡七手八腳纏著他的女人,但茱蒂絲對他的需要,卻奇異地給他一種肯定的力量。

    「你一定會認為我是個傻瓜。」她柔聲說道。

    他沒回答。

    「我不喜歡高的地方。」茱蒂絲繼續說。

    他笑了,把她緊摟向自己,「我猜到了。」他大笑,「但我不會用『喜不喜歡』來形容你的感覺。你為什麼那麼怕高的地方?」他現在能笑了,很高興她已恢復。沒想到她聞言又是一僵,蓋文嚇了一跳,「我說錯了什麼了?不要生氣。」

    「我沒生氣,」她黯然說道,再次於他懷中放鬆下來,「我只是——不喜觀想到我父親。」

    蓋文把她的頭壓回他肩上,「告訴我。」他嚴肅地說。

    茱蒂絲沉默了好一會兒,當她再開口時,他幾乎聽不見她的聲音。

    「老實說我對那件事沒什麼記憶——留下的只有恐懼。事情過了好多年後,我的女僕才把經過告訴我。我三歲那年,有一天夜裡我作噩夢驚醒。我跑出房間,發現大廳裡有燈光和音樂聲,就好奇地過去一探究竟,我父親和他的朋友在那裡,他們全都喝醉了。」

    她的聲音好冷,彷彿敘述的是別人的故事。

    「我父親看到我時突然突發奇想,也許他是覺得那麼做很好玩。反正,他教人拿梯子來,然後一手夾著我爬上去,把我放在大廳最上面的窗台上。我剛才說過,我對這一點記憶都沒有。我父親和他朋友全睡著了,直到天亮後我的女僕才出來找我。她們過了好一陣子才找到我,雖然我一定聽見她們在叫我,可是我始終沒有應聲。大概是我嚇得不敢出聲。」

    蓋文撫著她的發,再度開始搖她。想到一個大男人把三歲大的孩子,一人留在離地二十-的窗台罰站一整夜,他的胃就作嘔。

    他抓住她的肩,推茱蒂絲稍稍離開他,「可是你現在安全了。喏,地面離你多近啊。」

    她遲疑地對他一笑。「你對我好好喲,謝謝你。」

    她的感謝並未取悅他,相反地卻使蓋文異常感慨。她在短暫的生命中曾被殘暴的利用,而今竟認為自己的丈夫安撫她是種恩惠,他不覺為之心傷。

    「你還沒見過我的森林。你說咱們就在這裡逗留一陣子如何?」

    「可是還有工作——」

    「你真是個工作狂。難道你從來不玩嗎?」

    「可是,我不知道怎麼玩。」她老實地應道。

    「嗯——哼,那今天就是你學習的時候。今天就只採野花,偷看鳥兒交配。」他曖昧地對她直揚眉,逗得茱蒂絲非常不像茱蒂絲地咯咯直笑。蓋文被迷住了。她的眸光溫暖,嘴唇甜蜜地畫出弧線,她的美足以醉人,「那就跟著我來吧,」他說著舉起她放下地,「附近有個小山坡長滿了各種野花,還有一些非常特殊的鳥兒。」

    當茱蒂絲的腳一及地,左邊足踝不慎一拐。她立即抓住蓋文以為支撐。

    「你受傷了,」他跪下身檢視她的足踝,他轉身看見茱蒂絲緊咬著唇,「快把腳泡在冰涼的溪水中,那樣可以阻止它腫起來。」他將她攔腰抱進懷中。

    「你只要扶我一把,我自己可以走。」

    「毀了我的武士精神?你知道,我們也受過如何獻慇勤的訓練。面對受難的美女時,規矩可是很嚴的,不管她們要去哪裡,都得被抱著過去。」

    「那我只是你發揚武士精神的工具囉?」茱蒂絲一本正經地問。

    「當然。要知道你可是一大負擔。你十之八九有我的馬一樣重。」

    「我才沒有!」她立即抗議,然後才看見他惡作劇的眼神。「你在逗我!」

    「我不是剛才說過,今天是嬉笑的日子嗎?」

    她開心地笑著,放鬆地倚著他的肩膀,被抱得這麼近,感覺真愉快。

    蓋文讓她坐在溪邊,小心翼翼地脫掉她的鞋子,「襪子也得脫掉。」他沾沾自喜地說。

    他歡天喜地的看著茱蒂絲撩起裙擺至膝上,輕手輕腳地拉掉襪帶,褪下薄如蟬翼的絲襪。

    「如果你需要人幫忙的話……」他進言。

    茱蒂絲看著蓋文動作輕柔地將她的腳放在冷水中,輕輕按摩她的足踝。這個為她輕輕按摩的男人是誰?他不可能是那個掌摑她,當著她的面跟情婦調情,又在新婚之夜強迫她的那個男人。

    「好像傷得並不重。」他抬首望向她。

    「是啊。」

    乍起的一陣微風將她的髮絲吹拂到眼睛上,蓋文輕柔地為她挑開,「我生個火,咱們把那只可惡的野豬烤來吃如何?」

    她對他笑了,「好啊。」

    他一把攔腰抱起她,戲謔地將她拋在空中,她嚇得忙不迭地摟住他的脖子。

    「我會漸漸愛上你這種恐懼。」他大笑地緊摟著她。

    他抱著她越過小溪,來到一處真的長滿野花的小山坡,在一塊突出的岩石下生起營火。幾分鐘後他帶回來清理好的一塊腰肉,架在營火上烤,他既不讓茱蒂絲移動,也不肯讓她幫一點忙,肉烤上了,柴火也夠了後,蓋文又離開片刻,再回來時外套下擺高高撩起,彷拂藏著什麼東西。

    「閉上眼睛,」等著她依言行事後,他對她頭上灑下一片花雨,「既然你不能去找它們,所以它們只好來找你啦。」

    她看著他,她的腿上和身子四周圍全是香味濃郁的花朵,「謝謝你,爵爺。」她笑得好開心,好開心。

    他在她身旁坐下,一手藏在身後,傾身湊近她,「我還有一樣禮物要給你,」他拿出藏在身後的三朵紫羅蘭給她看。

    它們好美,淺紫羅蘭色泛著白芒,美得動人心弦,她伸手要去接,他卻迅速移開,她驚訝地看著他。

    「它們可不是免費的喲,」他又在逗她,但她臉上的表情卻顯示她不知道,他不禁突感一陣痛苦與悔恨,他沒想到自己傷她這麼重,她今天會以這種眼光看他,驟然間,蓋文捫心自問,他是否跟她父親一個模樣?他伸出一根手指輕輕撫過她的臉頰,「代價很小,」他柔聲說道,「我希望你能以我的名宇稱呼我。」

    她的眸子再度變得清澈又溫柔,「蓋文,」她輕聲低喚,接下他遞過來的花朵,「謝謝你,我的主……蓋文。」

    他懶洋洋地歎口氣,躺在草坪上,雙手枕在腦後,「我的蓋文!」他重複道,「聽起來真順耳,真好聽。」

    他抽出一隻手把玩她的長髮,她背對著他,正忙著撿拾四周圍的花朵,將它們聚成一束,井然有序,他想。

    他不期然地想到,他已經好多年沒這樣恬適地在自己的土地上,安安閒閒地度過一天,生活中總是有忙不完的責任纏繞著他,而他的妻子卻在短短幾天當中,便把堡中大大小小事務處理得井然有序,讓他得以躺在草地上,心裡只想看蜜蜂嗡嗡聲,和他那小妻子光滑柔若絲的秀髮?

    「西蒙那件事你真的很生氣嗎?」

    蓋文幾乎記不得西蒙是誰,「不。」他展露出笑容,「我只是不喜歡女人能做我做不到的事。再說,我也不敢肯定那種新的訓練,真的比較好。」

    她轉身面對他,「它本來就比較好,西蒙聽完便立刻同意,我相信獵鷹現在能逮到更多獵物,而且——」她看見他在笑她,倏地打住,「你真無聊。」

    「我?」蓋文問道,用雙肘支起身子,「我是最不無聊的人。」

    「你剛才沒有說你生氣只因為女人能做到,而你做不到。」

    「喔,」蓋文又倒回草地上,閉上眼睛,「那不一樣,女人若做女紅與生兒育女以外的事,男人總是會驚訝的。」

    「你!」茱蒂絲嫌惡地大叫,隨手抓了把青草,連根帶土往他臉上丟。

    他驚訝地睜開眼,拂掉嘴上的草和土,瞇起眼睛,「你得付出代價,」他咕噥著偷偷向她移近。

    茱蒂絲立即住後退,怕他會加諸於她身上的痛苦,她作勢欲起身,但他手腳更快已一把牢牢扣住她的足踝,「不,」她才出聲他便已撲倒在她身上,然後開始……搔她癢。

    茱蒂絲但覺驚訝莫名,愣了一愣後開始咯咯大笑,她曲起雙膝抵向胸部,試圖抵擋他的雙手,可是他心狠手辣,她根本不是他的對手。

    「收不收回?」

    「不,」她直抽氣,「你本來就無聊——比女人還無聊一千倍。」

    他的手指在她肋骨上下滑動,她則在他身下猛烈翻滾。

    「拜託不要再呵我癢了,」她大叫,「我受不了啦!」

    蓋文暫停攻擊,把臉湊向她的鼻子對鼻子,「認輸了嗎?」

    「才不,」她說,隨即又迅速補充道,「雖然你也許並不像我想像的無聊。」

    「這算是道歉嗎?」

    「這是被酷刑逼出來的。」

    他對她露齒笑著,西斜的落日將她的肌膚染成一片金色,她蓬鬆的秀髮散落在四周彷若火紅的落陽。

    「我的小妻子,你究竟是誰?」他輕聲低語,以目光吞食她,「一會兒詛咒我;一會兒又把我迷得昏頭轉向。你公然蔑視我、激我,弄得我差點沒宰了你;然後你又對我笑,害我陶醉在你可愛的笑靨之中,幾乎忘了我自己是誰。」

    「你和我所認識的女人都不一樣。我從來沒看過你穿針線,卻看過你跪在養魚池的淤泥中,你騎馬跟男人一樣,然而我卻又發覺你躲在樹上,像個孩子似的嚇得直發抖。你什麼時候會不再變?你會維持兩天不變嗎?」

    「我是茱蒂絲,我不是其他人,我也不會做其他人。」

    他兩手愛撫她的太陽穴,俯身將唇輕印於她的唇上。它們帶有陽光的溫暖,和花香的甜蜜,他尚不及品嚐她,老天便傾下驟雨淋在他們身上。

    蓋文低聲吐出一句她從來沒聽過的詛咒,「他媽的!」隨即想起她的足踝,他抱起她衝向營火處躲在突出的岩石下。營火已為傾盆大雨澆熄了一半,豬油仍往殘燼中滴著。這場驟雨並未澆熄蓋文的脾氣。他怒沖沖地衝到營火邊,發現豬肉一邊已烤黑,另一邊卻還是生的。他們都只顧著取火,誰也沒想到要翻動烤架。

    「你這個廚子真差勁。」他說。

    他實在很氣這麼完美的時機,竟被完全摧毀。

    「我的女紅比烹飪好。」她茫然地看他一眼。

    他瞪了她半天,然後突然爆笑出聲,「接得好。」他看一眼雨勢,「我得去照顧我的馬,它不喜歡扛看馬鞍淋雨。」

    茱蒂絲向來關切動物的福祉,這會兒又跟他鬧了,「這麼半天,你都把它單獨丟在一邊不管?」

    他不喜歡她這種質問的口吻,「那請你告訴我,你的馬呢?你不滿意它,所以也不關心它的下落?」

    「我,」她張口欲言,她被蓋文迷得昏頭轉向,早把她的坐騎拋到九霄雲外。

    「那就先想想自己,然後再質問我。」

    「我沒有質問你。」

    「那……這算什麼呢?」

    茱蒂絲別開臉,「你去吧。你的馬還在雨裡等著呢。」

    蓋文張口欲言,旋即改變主意,一古腦衝進雨裡。

    茱蒂絲坐在原處揉著足踝,責怪自己,她似乎總是會激怒他。想著,她突然打住,她幹嘛要介意她激惱他?她恨他,不是嗎?他是個寡廉鮮恥,貪婪又施詐的人,一天的仁慈並不能改變她對他的恨。

    真不能嗎?

    「爵爺!」

    她聽見遠處傳來呼喚聲。

    「蓋文爵爺,茱蒂絲夫人。」那聲音近了。

    蓋文低咒一聲,又綁緊才放鬆的馬鞍腰帶。那個小女巫究竟對他施了什麼法,不但使他忘了自己的馬,更忘了他的手下仍辛苦地在搜索。現在他們在雨中騎馬搜索,身上又濕又冷,無疑也餓壞了。雖然他一心只想回茱蒂絲身邊,也許與她共度良宵,然他必須先招呼他的手下。

    他牽馬渡溪,爬上小山坡。他們現在大概已經看到營火了。

    「你沒受傷吧,老爺?」約翰.巴賽德他們一到,就關切的詢問,雨水沿著他的鼻子往下滴。

    「我沒事,」蓋文聲調平板地回答道,不去看他那靠著巖壁而坐的妻子,「我們被暴風雨攔住,茱蒂絲又傷了她的足踝。」見約翰意有所指地看看天空,他倏地打住。

    一場春天的驟雨根本算不上暴風雨,蓋文和他妻子大可以共騎一馬。

    約翰是蓋文父親的武士,年近中年,對應付年輕小伙子也有經驗,「我懂了,爵爺。我們找到了夫人的坐騎。」

    「該死,該死,該死!」蓋文咕噥著。現在她又害他對他的手下扯謊,他粗手粗腳地用力拉緊腹帶。

    顧不得腳上疼痛,茱蒂絲迅速單腳跳向他,「嘿,不要對我的馬道麼粗魯。」她佔有地說。

    他轉身望向她,「不要對我這麼粗魯,茱蒂絲!」

    茱蒂絲靜靜佇立窗前,眺望繁星點點的夜空,雨勢已停,天空一片晴朗,空氣中帶著春天的清新,不情不願地,她轉身踱向空寂的大床。她知道自己哪裡不對勁,卻死也不願承認。

    她算哪種女人?竟然渴望她所嫌惡的男人的愛撫?她閉上眼,幾乎又感受到他的雙手與唇在她身上游移。她一點尊嚴都沒有,竟讓自己的身體如此背叛她的理念?

    她長歎口氣,褪下罩袍,裸身滑入淒冷的大床。

    當她聽見沉重的腳步聲在房門外停住時,心跳幾乎停了,她屏息等待著,過了好半晌,那腳步才又朝走道盡頭而去。她雙拳捶打羽毛枕頭,又過了好久好久她才終於睡著。

    蓋文在她的房門外佇立良久,才回他見前睡覺的房間。他到底是哪裡不對勁了?他捫心自問。他怎麼會怕起女人來了?她已準備好接納他;他在她眼中明白看到此訊息。

    今天,數周來她頭一次對他微笑,也是有史以來頭一次呼喚他的名字。

    他能冒著失去這一點收穫,以及再次挑起新的仇恨的危險,強行進入她的臥房嗎?

    他為什麼要在乎是否再一次強迫茉蒂絲?新婚之夜他不就很愉快嗎?

    他迅速脫掉衣衫,滑入空寂的大床。他不要再強迫她,不!他要她對他笑,呼喚他的名字,對他展開雙臂。他已無勝利的心倩,只懷抱著她恐懼時緊緊攀附著他的記憶沉沉睡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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