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沒有了光輝理想的時代 文 / 內爾森·德米勒
——代序
孫立堯
文學判斷永遠是唯心的,尤其是一個故事,一篇小說。隨著物質文明的發展,哲學思考的演進,小說從形式和內容上都有巨大的變化,但小說的立足點是不動的,它只能以揭露人性作為基本出發點。推而言之,這也是整個文學的必然歸宿,對文學本身來說,並不存在著任何超越性,所能超越的只是我們將文學本身作為材料來運用時的主觀意念,如弗洛伊德以哈姆萊特來驗證他的泛性的心理分析理論;如從倫理觀念來禁毀《金瓶梅》或《查泰萊夫人的情人》,質言之,這並非文學層面上的事。
這也如同我們對《小城風雲》一書的態度。這本小說,我們可以將它歸入通俗小說的範疇。先進的總是通俗的,因為無論從人物的形象上還是從語言風格上,它都不具有典範意義,但作為通俗小說本身來說,它還是一部相當不錯的作品,其戲劇性的場面也相當多,因而倘若製成影片,也是一部相當好的素材。
小說中的三個主要人物基思-蘭德裡、安妮-普倫蒂斯、克利夫-巴克斯特,關係很清楚,各自的性格也非常鮮明。基思,美國中央情報局退役上校,他和安妮是舊情人,感情相當篤厚,可惜在中學和大學的六年甜蜜光陰之後,基思奔赴了越南前線,安妮出於失望和無奈嫁給了警長克利夫。他們三個人年輕時都生活在一個小城裡,並且在同一個中學裡讀過書。而二十五年之後,基思退役歸來,與安妮重燃舊情,故事於是展開。基思性格沉穩寬厚,感情專一,一直獨身;安妮熱情浪漫,富於冒險精神;克利夫卻貪婪粗暴,殘忍好色。
小說的線索簡潔明晰,使整部小說的佈局很嚴密,讀者不必要費力去思考一些過分節外生枝的事,值得注意的是小說的前幾章在結構上的戲劇化是很明顯的。譬如,第一章描寫基思的回鄉和他的感慨,第二章換了一景,寫到安妮的思考,第三章仍然落在基思的主題上,這與莎士比亞《威尼斯商人》中戲劇場景在威尼斯和貝爾蒙之間的變化相似。另外,作為一部長篇小說,整個故事的發生只在短短幾個月內完成,實質上是「三一律」的延續。但戲劇的五幕是有限的,而小說在長度遠遠超過戲劇的情況下使用戲劇化的手法,這樣的緊縮必然導致情節結構的緊湊和激烈。
因而我們更可以進一步對情節本身做分析。讀者完全有可能不費力地一口氣將小說讀完,因為其中每個情節幾乎都是生動的,而且語言通俗,不存在任何理解上的障礙。例如安妮用槍威脅克利夫的一個場景,其中不免有適當的誇張(這是使情節生動化的基本手段之一),把安妮許多年來默默忍受的壓抑以及克利夫色厲內茬、恃強凌弱的本性暴露無疑。安妮往天花板上的一槍巨響,將克利夫嚇出尿來,這在一定程度上隱喻了壓抑既久所爆發出的力量,另一方面也預示了克利夫死於安妮之手的命運。
小說中也不乏性描寫,這是二十世紀以來最突出的藝術現象之一。事實上,對小說、電影、繪畫之中這類性的描寫,我們並沒有充足的理由去反對或提倡它。《小城風雲》中的描寫,除了刻意表現克利夫的好色和變態外,在手法運用上多少損害了作者的原意,因為其中的描述仍然屬於淺層的,遠遠沒有達到勞倫斯的深度,有些甚至是不必要的。
然而,作者在刻畫人性上著了不少力。即使感情深厚如基思對安妮——二十五年來基思念念不忘安妮,但從他們的談話內容來看,他們之間的愛意在二十五年來並沒有得到提升,儘管安妮曾經攻讀博士學位,而他們倆都曾是優秀的大學畢業生。作者以此體現出知識對人的本性來講,其作用並非如何巨大,基思和安妮之間的愛始終只是一種性愛;而克利夫需要的是征服的快意,所以每每顯得壓抑;對安妮來講,她是不願屈服的,所以基思對她更適合一些。作者並非要把基思作為英雄來歌頌,而最後一節中安妮對克利夫的殘忍似乎也足以與克利夫的壓迫相當。在這一點上,作者故意淡化了善與惡的界限,進一步揭示出人性的善惡並非如表面上那麼簡單。
除此之外,作者插入了鄉村與國際都市的物質文明的發展及兩種環境中觀念的對比,對華盛頓,基思是既愛又恨,因為骨子裡他是一個鄉村裡的人,安妮則對它並不十分感興趣,克利夫卻滿足於狹窄的斯潘塞城及他的有限的權威。作者一方面反對美國政府的專橫,一方面又表現出部分人(例如基思的上司查理)對高度發展的都市文明已不可割捨。
值得一提的是,作者還創造了其他一系列形形色色的人物。例如比利-馬隆,基思的中學同學,他是一位退伍老兵,妻子被克利夫姦污了,於是每天縱酒度日,還常受克利夫及其下屬的欺凌,他自願幫助基思對付克利夫,卻慘死在克利夫的槍下。作者著墨並不多,卻極盡了比利的慘狀,更烘托出社會的日漸冷漠和人情的逐步消逝,甚至基思,除了對安妮以外,其人生的態度也是冷漠的。又如威爾克斯牧師,仍然保持了舊時代的溫情。
一部小說,其價值的大小可以說完全在讀者。一部成功的作品固然有多方面的價值,而讀者的取捨則完全不同。《小城風雲》這部作品,對大部分人來說大約也只是一部通俗小說的價值,戀情、暴力、變態,完全是流行的主題,必須承認,對通俗小說進行深入的思考是困難的,它沒有驚人的語言,沒有充滿哲理的句子,甚至沒有任何值得記憶的東西。
然而我覺得如同許多描寫現代社會的較成功的小說一樣,我們可以窺見現代美國社會及我們的正在發生巨大變化的社會的一些真面目。光輝理想的時代已經過去了,各種觀念都在急劇崩潰,人的價值漸漸縮小,有的甚至只是一個代碼、一個符號而已。就像《小城風雲》這部小說裡,對克利夫來說,基思、安妮有價值,而他的下屬,或者像比利這樣的人,其價值為零。反省到我們自己身上,我們在許多情況下只是毫無價值的,我們在所有人眼中的價值總和也小得可憐。
因此,冷漠的小說自有其冷漠的作用,它對我們進一步的教誨意義在於我們對自己的定位。一旦人人都能確定自己的價值,準確定好自己的地位,也必然是社會安定的一個最重要的前提。
《小城風雲》的全部意義略如上述,我想,讀者在閱讀過程中,倘能積極思考,會有更多意義的取捨。
我們將不停地探索
而我們一切探索的終局
將是到達我們的出發地
並第一次認識這個地方
——T.S.艾略特:《小吉丁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