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街樹 文 / 渡邊淳一
在外國人眼裡,日本人很少戴帽子,偶爾看到一兩個人戴,也多是貝雷帽或者與高爾夫球帽相似的獵帽,適合女性戴的短簷太陽帽和寬簷太陽帽則十分少見,至於有些像草帽的那種充分展現個性的帽子,就更加少見了。
相當多的日本人以為,帽子不過是晚裝或者大衣的裝飾品,更深一層,是覺得戴上帽子顯得高傲,所以根本不想戴。
日本人喜歡穩重、符合大眾趣味的服裝,這種傳統思想在很大程度上阻礙了帽子在日本的流行。
在國外,只要是大型商業街,至少會有一兩家帽子專賣店,在日本卻不多見,即便有,也大多是服裝店或者百貨商店一隅的一個小小的櫃檯而已。
總之,有人說戴帽子的日本人一共有二百萬人,也有人說差不多三百萬,如果加上小嬰兒和打高爾夫球時戴的運動帽,這個數字或許能更大一些。
這個數字聽起來似乎不小,實際不然。帽子本身不是什麼消耗品,只要不是太過時,可以戴上好幾年。
而且,銷路比較廣的大路貨,很少在冬子這樣小小的工作室裡做,一般都由專門的廠家來做,小工作室很難與之競爭。
所以,冬子一般都是做一些比較費手的高級品。
說是高級品,聽起來是不錯,儘管花費的工時不小,但實際上並沒有想像的那麼賺錢,客人的要求比較煩雜,訂貨的數量也有限。現代社會,甚至都需要大量生產才有賺頭。
「賣帽子?能活下去嗎?」
當初冬子準備開帽子店的時候,貴志還為她擔心呢?他說的也不無道理。原來青山的那個帽子店,經過一番慘淡經營,現在改為以銷售服飾為主。
「可我除了做帽子,還有什麼本事?」
「倒也是,就當是個人興趣,應該也沒有什麼問題的。」
貴志說的倒輕鬆,過去兩年時間能夠維持下來,連冬子也覺得有些難以置信。幸虧貴志、還有中山夫人介紹了一些好客戶給她,但今後前景如何,冬子心裡完全沒有底。
最近,歐美的女性也越來越不戴帽子了。
理由有很多,比如說帽子是十九世紀的遺風啦,帽子遮掩了秀髮的美麗啦等等,總之前路茫茫,前途堪憂。
雖說不是什麼賺錢的買賣,但冬子就是喜歡在工作室裡搞設計,做裝飾的綵帶,而且,也特別喜歡看到自己的作品擺在櫥窗裡。
這種喜悅是與吃虧或者佔便宜風牛馬不相及的。
裝飾性的帽子,雖說沒有什麼季節性,但秋天到冬天這段寒冷季節卻是訂貨最多的時候。
今年大概因為經濟不景氣,高級貨的訂單很少,但中等品級的銷路算是很不錯。
說心裡話,中等品級的帽子花費的手工少,銷的又快,對冬子這樣規模的帽子店來說,是最受歡迎的了。
原宿雖然是時裝的中心,但畢竟是一間小店,銷量很有限,比較理想的當然是能夠直接批發給百貨公司或者大商店。
從這個角度而言,現在能夠批發給銀座的S百貨公司,對冬子來說意義重大。
S百貨公司是在大阪那邊發展起來的,所以在東京只有銀座這一家,因為一向在服飾方面比較有影響力,所以能批發給它,除了經濟方面的意義,對於擴大冬子這爿小店的影響,也是十分重要的。
冬子供貨的這部分,在S百貨公司來說,無非是九牛一毛,而且貨品也多是中級或者高級貨,就總數而言微不足道,但對冬子來講卻是一大筆買賣。
最先要她給這家百貨公司供貨的,就是負責服裝部進貨工作的木田。
原宿的小店當初開張的時候,冬子向所有的百貨公司發了請帖,木田碰巧也來了,而且對她的店很有興趣。
一般情況下,新開張的帽子店要打進大百貨公司,費上九牛二虎之力也未必能夠成功,冬子卻十分幸運,是木田主動要她「給我們供點貨看看」。
冬子非常高興,花足了心思準備好第一單的貨,不想反應十分熱烈,之後開了專戶,開始定期供貨,這一切都是托木田的福。
開張第一年,資金周轉十分困難,正是木田的訂單救了她。有時突然有了別的訂單,拖延了交貨期的時候,水田對她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稍微誇大一點說,冬子全靠沾了木田的光,小店才得以維持到現在。
木田如此幫忙,作為冬子來講,當然希望這純粹是出於他對小店產品的欣賞,但說心裡話,她自己也知道事實並非完全如此。
的確,像綵帶、帽簷這一類活計,冬子憑著女人的細心和耐心,自信完成得十分完美,至於剪裁和縫製,估計和別的大廠家相差不大。
水田之所以這麼熱心,在很大程度上,還是出於對冬子個人的好感。
事實上,木田請冬子吃過幾次飯。
本來,能得到供貨的機會,理當由冬子招待木田的,但每次吃飯,最後都是木田堅持付的錢。
「這次就讓我付吧。」冬子這樣懇求他,但沒有任何效果。
起初倒還不怎麼在意,但三番五次都這樣,冬子的心情便開始有些沉重了。
一眼看上去,就知道木田這個人十分摩登。
他個頭不高,但身材勻稱,身上的西裝永遠都像是全新的。當然了,他是服裝部的主任,對穿著打扮當然是很在意的,所以從頭到腳都保持完美無缺。
他戴—副銀框眼鏡,頭髮微微有些卷,三十五歲,已經是一個女孩子的爸爸,但乍看上去,他更像個單身漢。
他對女性可以說是無微不至,上車的時候總是讓女的先上去餐廳也總是幫女的拉開椅子。
總之,他十分體貼入微,但說心裡話,他並不是冬子喜歡的那種類型。
兩個人在一起,冬子深感方便,但他這麼細心在意,時間一長,冬子就感到有些疲憊不堪。
「男人稍微粗獷一些的好。」冬子很想這樣提醒他,但人家畢竟是自己的大客戶,這話又怎麼能說得出口呢?
冬子以為再年輕一點的女孩子或許會喜歡他這種細膩,但事實並非如此。
真紀背地裡叫他「厭討的那個傢伙」,友美叫他「拜拜啊郎」。「厭討」是真紀有意將「討厭」掉過來,至於「拜拜啊朗」,則似乎是因為水田掛電話前喜歡說「拜拜啊」,娘娘腔十足。
總之,她們兩個都喜歡摹仿木田說話的口吻,但偶爾也跟木田去吃飯什麼的。
「他吩咐說隨便點,我就來了份五千日元的牛排。」她們經常向冬子扮鬼臉。
「這麼做多不好。」
冬子提醒她們。
「管它呢,是他自己要我們去的。」
真紀吐吐舌頭,道:
「媽咪,千萬不要失身給他喲。」
「瞎說……」
「他可是盯上了媽咪呢。今天,他又刨根究底地打聽媽咪的病況,還能安什麼好心。」
「那你怎麼說的?」
「我說不過是小感冒,你猜他聽了後怎麼說?」
「猜不出……」
「他說該不是去做人流吧。」
「真是豈有此理……」
「男人真會胡思亂想的。見他胡說八道,我就反問他是不是想跟媽咪生孩子。」
「厭討的那個傢伙怎麼回答的?」
及美饒有興趣似的,伸長了脖子。
「那傢伙說,噢,這個主意倒也不錯。沒有見過他這麼厚臉皮的。」
「可不是,他也不想一想自己已經有家室的。」
「他說媽咪一喝醉就風情萬端,這麼好的女人,他很擔心。」
「媽咪又不是他的女人,真是多管閒事。」
見她們兩個卿卿咂咂個不停,冬子將目光移向門口那邊。
那是半年前的事了,冬子喝醉後接受了木田的吻。
為什麼突然之前會接受他的呢?……
傍晚時分,木田打電話來,邀請她去銀座林蔭道上的餐廳,之後又去了六本木,在第二家地下酒吧裡,冬子開始有些不勝酒力了。
中央是一架鋼琴,鋼琴四周是小小的舞池,有幾對男女在跳舞。燈光異常昏暗,坐在那裡根本看不清跳舞的人的面孔。
冬子不是很會跳舞,但既然木田邀請了,就跟著下了舞池。
連續跳了幾曲之後,冬子突然感到耳邊有男人特有的熱呼呼的氣息。
冬子感到奇癢難忍,想歪頭避開,埋伏在旁邊的木田的唇就乘機壓了上來。
兩個人的唇相互接觸,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冬子即刻將臉轉向一邊。那只曲子跳完後,冬子徑直走回自己的座位。
然後,兩個人離開了酒吧。木田開車送冬子回到公寓。
那次以後,冬子也和木田見過幾次,但從來沒有提起過那一幕。冬子心裡想,那只是由於自己一時的猶疑,現在都成了往事了。
但與此同時,她也不得不承認,雖然只是短短的一瞬間,她的的確確接受了木田的吻。
雖說她即刻就轉開了臉,但在那之前的瞬間裡,她自己確實有過一種甜蜜的感覺。
怎麼會這樣呢……
她並不喜歡木田,說心裡話,如果可能,她根本就不想跟他跳舞。
可給他摟著摟著,慢慢地內心就軟化了。
喝醉了才……
這也可能是主要的原因,再說,酒吧裡燈光那麼暗,不管做什麼,別人也看不見,這也多少使冬子變的大膽了些。
但是,不管有多少個原因,她都沒有理由主動接受木田的唇的。
或者,那個時候冬子的內心正騷動不安,在接吻的那一瞬間,她不記得對方是木田,而只是沉醉在那種氣氛當中。
那一刻,她的腦海一片空白,這種空白使她接受了木田的吻。
總之,不是現在的她,而在另外一個的她將自己的唇給了木田。她並非接受他,而是當時店裡的氣氛,還有自己的醉意,再加上身體的傭倦,使她接受了他的吻。
反正,是冬子的嘴唇自作主張,接受了對方的吻,但為什麼男人會自作多情地以為別人愛上了他呢?
不過,不管真像如何,有一點卻是千真萬確的,自從冬子接受了他的一吻之後,木田變的越來越積極了。
木田增加了訂貨量,還把冬子的帽子擺放在最引人注目的位置,他甚至還問她:你什麼時候開個作品展覽?
他常常到原宿的店裡來,什麼櫥窗的位置啦,擺放的技巧啦,總之十分熱心地提供他自己的意見,誇張些說,他儼然就是帽店的老闆。
對於木田的熱情,冬子感到厭煩,同時多少又有些樂於維持現狀。
一個人在原宿的鬧市區開著這麼一個店,心裡總不踏實,隨時都可能滯銷、甚至關門大吉。在這樣一種心境下,木田無疑是冬子的強心劑。
不過,木田現在的這份熱情到底維持到什麼時候,冬子沒有半點信心。
真像真紀和友美說的,木田既然把他當女人看待,那兩個人的關係遲早會有陷入僵局的那一天。
到時候該如何是好呢?……
的確,在工作上,冬子得到木田各方面的幫助,目前也還需要他,但她無法接受他成為自己的男友,雖然她感謝他,但她對他愛不起來。
冬子自己的這種心緒,木田瞭解嗎?或者,他知道的十分清楚,但覺得堅持下去,遲早會得到她?
但是,冬子不想欺騙自己,貴志的形象雖然殘缺不全,但都還留在她心裡。
既然心裡仍有一個男人,又怎麼能夠輕而易舉地接受另外一個男人呢?
世上可能真有那麼一種女人,雖然有心愛的人,但卻轉身去愛另一個人,事實上,冬子自己就曾經這麼努力過。
不過,她只是在腦子裡謀劃而已,真的到了那個時候,她就沒有辦法強迫自己去那樣做,最終只能是狼狽地逃避自己。
特別是跟貴志又有了那種關係,她就更做不到了。對木田也許殘酷了些,但遲早得向他和盤托出。
帽店如果因此而關門大吉,那也只能隨它了,反正是自己自作自受,怨不得別人。
手術前,冬子一直這樣想。
她想,遲早有一天,木田不再關照她,她唯有獨力支撐。
接受了手術,沒有了子宮,冬子心裡開始形成一個堅定的信念。
從今往後,她不能再將自己定位為女人,而是要定位為設計家。外觀上也許跟以前沒有什麼分別,但在實質意義上,她已經不再是可以倚賴別人的女人了,結婚和生孩子已經成了永遠的夢想。
她必須從這個角度去考慮自己今後的人生。
儘管如此,冬子仍然生自己的悶氣,她恨自己的怯懦,恨自己缺乏毅然決然的心態。
比如說,怎麼能跟已經分手的貴志又攬在一起呢?自己實在太沒有毅力了,她應該端然拒絕他的。
那是她住院之前,心裡忐忑不安,一心想有所依靠,而且十分眷戀自己尚且完整無缺的身體,所以,她想在住院之前向什麼人袒露自己的肉體。當時,她坐臥不安,希望能借諸於什麼強有力的外來力量來消除自己的恐懼。
如果硬要辯解,她能夠列舉出很多理由,但她還是沒有辦法解釋得清為什麼會讓貴志要了她。
向前度男友獻身,該顯得她自己多麼依依不捨、多麼寂寞難耐啊。
現在平心靜氣地回想起來,當初跟貴志分手多少有些差強人意,事實上她還深深地愛戀著他,卻意氣用事,斷然決定和他分手。
當時,她無法原諒這個男人,因為他同時操縱著自己和他的妻子,所以才對他說「不想再見到你」。
當時,她想以後大家就各奔東西了。
恨有多深,愛就有多深,其實她內心深處還在深深地愛著他。
理智促使她與他分道揚鑣,但肉體卻依然懷戀著他,也就是說,另外一個她並沒有認同她的決斷。
冬子厭憎自己出爾反爾,她希望自己的肉體能忠實地聽從大腦的指揮,希望自己言行一致。
一般而言,女人的言行不一似乎比男人更甚,而冬子的這一特徵尤為明顯。她有充滿朝氣的一面,更多的時候卻愁眉苦臉,而且往往為自己的決定後悔不已。
跟貴志分手的時候也是這樣,事後她反反覆覆地問自己:為什麼要對貴志說那些話」
貴志是否一開始就看透了她內心的矛盾呢?或者,正因為他著穿了她的心事,才接受了分手?
果真如此,她永遠都不會原諒貴志,這豈不是隨心所欲地操縱她?
她希望自己能更有原則些,既然分了手,就不再見面,她希望自己有這樣的毅力。
然而,此時此刻,冬子突然產生另外一種擔憂。
女人沒有了子宮,性格是否會發生變化……
不再像典型的女人那樣畏縮不前,而變的更加男性化,思路也變的豁達?
理智與肉體也不再各自為政,可以直截了當地吐露心聲,並無所拘束地付諸行動?
如果真的能夠這樣,心裡該有多麼暢快!
不過,真的變成這個樣子,會不會失去以前的那種女性魅力呢?
到了十二月,街上穿大衣的人漸漸多起來。
街道兩旁原本掛滿紅色或黃色葉子的樹木,也變的蕭索,只有冷冷的晴空還掛在光禿禿的樹梢上。
早晨和夜晚已經充滿了冬天的氣息。
但是,冬子有時卻會產生錯覺,覺得時令正值涼秋漸近的夏末。
奇怪……
冬子百思不得其解,最後才發現自己的錯覺原來來自仍然一片綠油油的代代木森林。
去帽店的路上,可以望見代代木森林,那裡有很多樅樹一類的常綠樹木,即使是下雪的冬日,樹葉也還是綠油油的。
走過兩邊佈滿落葉樹的街道,然後望見代代木森林,心情似乎告別了晚秋的蕭索,重又回到了夏日的繁華。
的確,森林的綠色讓人感到恬安。
但從季節變化的規律來說,秋天出現紅葉,並逐漸開始落葉,這也許更令人感到自然一些,也讓人更多地伴隨季節的變化而喜悅、感傷。
其實,即便沒有森林的變化,只要看到帽店外邊行人的裝束,也能明確地感受到季節的變化。
幾天前看到的皮夾克加短靴、接近孕婦裙的寬裙、以及昂首闊步的搖滾少年,現在已經被皮草、帶兜帽的斗篷、還有肥大寬鬆的毛衣、長靴等所取代。
至於皮草,畢竟出現在這一帶的多是年輕人,一般都是兔皮或者羊皮,貂皮一類的高級貨十分少見。當然,年輕人個個各顯神通,都十分個性化,富於變化,絕少雷同、這也正是原宿時裝的特點。
看著少男少女們大膽展示個性的服裝,冬子讚歎不已,但真紀她們卻不這樣看。
「現在的原宿,不過是手裡拿著時裝雜誌,呆頭呆腦地晃來晃去的一群鄉下人。
真紀從高中時就在原宿一帶流連。所以,對現時自許為潮流先鋒的原宿一族,她打心眼裡不喜歡。
「原宿的特點,本來是穿著平常的衣服,在星羅棋布的許多小店裡隨意逛來逛去,現在可好,這麼多高樓大廈,這麼多明亮寬敞的店舖,這麼多花枝招展的少男少女晃來晃去,跟銀座還有什麼分別。」
的確,最近增加了太多的高樓和大店,長此以往,原宿小而精的特點勢必會消亡。
貴志第二次來電話,是在十二月第一個星期一下午。
掛在西方代代木森林樹梢上的夕陽,正把冬子帽店的櫥窗染的緋紅」。
「怎麼樣,最近還好嗎?」
「托你的福……」
冬子凝視著紅紅櫥窗玻璃,點點頭。
「今晚一起吃飯,怎麼樣?」
「你是說一會兒?」
「你不方便?」
今晚並沒有什麼預約,如果想見他,並非不能見,不過實在太突然了。
女人去見別人,總歸需要預先有所準備,雖然不用精心打扮,但至少希望能穿著自己比較滿意的服裝,做一個自己滿意的髮型。冬子今天來店裡的時候,只是在針織連衣裙上套了件法蘭絨大衣而已。
她並非不滿意自己的這身打扮,但至少應該穿那件羊絨大衣,配上貴志送的貂皮披肩。如果貴志提前一天跟她打招呼,她至少能有所準備。
「你出院以後還沒有好好在一起過,以前跟你說過的去九州旅行的計劃暫時也沒有眉目,所以想跟你一起吃頓飯。」
冬子也記得旅行的事,但至今未能成行,她並沒有什麼不滿,相反,她想到自己成了這麼個身體,還跟貴志去旅行,心裡就打退堂鼓。
「七點左右我去接你吧?」
「不,還是約個地方吧。」
冬子想盡可能避免在帽店跟貴志見面,雖然沒有什麼特別不便的地方,但她害怕到時候她自己會態度軟化。她不想讓真紀和友美看到自己的這一面。
「那就在帽店附近的『美摩座館』吧。」
「好……」
冬子正準備點頭,卻猛然吞回了半句話。
又準備去見貴志了。上回的理由是讓貴志介紹一家醫院,這回則沒有任何理由,這豈不是重新回到老路上去嗎?
「那就七點……」
貴志說了一半,猛然想起什麼似的,道:「對了,我帶船津一塊兒來吧?」
「為什麼?」
「那傢伙是你的崇拜者,跟他三個人一起慶祝一下你痊癒出院。」
貴志一向都是自作自話,根本不考慮別人的意願。
「真的一起?」
「他現在不在,等他回來了,我帶他一起去。」
說完,貴志就掛斷了電話。
又要跟貴志見面了……
她對自己的輕率感到吃驚,同時心裡卻又在想,這次是為了慶祝自己痊癒。
快到七點時,冬子正準備動身,船津突然出現在店裡。
「怎麼,你來這裡?」
冬子好生奇怪,約好了在「美摩座館」見的。
見冬子滿臉狐疑,船津解釋道:「我代所長來接你。」
「接我?」
「所長說,既然是慶祝病體痊癒,就應該去和菜館,所以在築地訂了房間,所長自己從公司直接去。」
「另外,所長還建議帶上店裡的女孩子。」
「大家一起?」
冬子回頭看了看身邊的真紀和友美。「餐館叫『福源』,河豚很有名氣,你們覺得怎麼樣?」
「哇,太好了。」
真紀一聽,鼓起掌來,但立即又不安地問:「不過,真的可以一起去?」
「反正,已經訂了五個人的位。」
「築地我還是第一回呢。」
真紀一說,友美也跟著點頭。
這麼一來,只好大家一起去了。
「那我們一起去吧。」
「太好了。現在就關門?」
「是早了些,但也只好現在關了。」
真紀和友美立刻去裡間工作室換衣服。
她們倆在裡間興高采烈,冬子可是滿肚子的氣。
既然要帶上店裡的女孩子一起去築地,那也沒有所謂,可幹嗎不一開始就說好呢?如果一早說好,冬子也不用自己一個人提前做準備。而且,這樣一來,她們也知道自己原來是要去見貴志。
當然,給她們知道也沒有什麼,可是她剛才找的藉口是出去辦事。
貴志就是這麼獨斷專行,心裡想怎麼就怎麼,根本不管別人方便與否。
他也該考慮一下我的處境……
「你不高興?」
船津似乎注意到冬子的情緒。
「嗯,沒有什麼。」
「身體怎麼樣?」
「挺好。那段時間真是太感謝你了。」
冬子想起來,出院以後,還是第一次見到船津。
「櫥窗佈置跟以前不一樣了。」
「對對,準備送給你的帽子,我現在正在做,估計聖誕節前能趕出來。」
「真的送帽子給我?」
「肯定合適你。」
正說著,真紀和友美穿著大衣從裡間走了出來。
四個人乘車到達築地的時候,貴志早已經到了,正由女待陪著喝啤酒。
貴志以前在這裡接待過客人,還聚過餐,算是熟客。
「噢,來的好。」
貴志回頭看見她們,招呼冬子坐中堂正前方的主位。「今天你是主客,來,坐這裡。」
「那怎麼行?我坐這兒好了。」
「別推推讓讓的,今天是我請客嘛。」
一番推讓之後,還是冬子由兩個女孩子陪著,坐了主位。
「客羅舒」開張的時候,貴志到店裡來過,不過,對於真紀和友美來說,這次才是第一次正式見面。
「這位是裡村真紀,這位是小野友美。」
冬子剛介紹完畢貴志就點點頭,然後低頭致意,自我介紹說「我叫貴志。」
「今天是想慶祝木之內小姐康復,覺得人多熱鬧些,所以請你們一起來。大家喝鰭酒,怎麼樣?」
真紀和友美你看我,我看你,不知如何回答是好。築地和菜館和鰭酒,對她們來說都是第一次,所以有些不知所措。
「既然吃河豚,怎麼能沒有酒。」
一會兒,鰭酒上來了,大家一起乾杯。
「為你恢復健康,來,乾杯。」
貴志挑了頭,大家都齊聲附和:「乾杯,乾杯!」
「謝謝。」
冬子嘴裡應酬著,心裡卻有些不舒服。她做夢也不曾想到過會是這麼一幫人一起祝賀她恢復健康。
貴志表面上若無其事似的,該不是他故意調侃她吧?
首先,兩個女孩子又怎麼猜想她和貴志的關係呢?
貴志不時來一兩個電話,中山夫人有時也提起他,她們按說應該知道她和他交往的事情,說不定,她們還知道他是頗有名氣的建築設計師呢。
可是,她們肯定會奇怪,貴志為什麼要請她吃這麼名貴的菜。
年輕女孩子表面上天真爛漫,其實心裡鬼著呢,現在肯定在好奇地觀察她和貴志的神情。
真弄不明白貴志是什麼意思。
等剩下兩個人在一起,得好好問問他……
冬子瞪著眼睛,貴志卻神情自若,似乎喝得很高興。
「來,來,天涼了還是河豚最好吃。」
剛才還扭扭捏捏的兩個女孩子開始夾生河豚片。橙醋的味道很濃。
「你們倆應該能喝。」
「哪裡,跟媽咪比差遠了。」
「你們媽咪才不能喝呢。」
「是嗎?」
冬子做了個苦笑的表情,但心裡根本沒有半點笑意。
生河豚片之後上來的蓋河豚飯,汁裡的魚白拌的很好,口感好,很有味道。
「真好吃。」
真紀她們吃的不亦樂乎。
貴志添了鰭酒,饒有趣味地看著她們。
他到底想幹什麼……
冬子一肚子悶氣,不知不覺當中伸手拿起了酒杯。她心情不好的時候,似乎首先想到的就是喝酒。
「貴志先生設計了哪些大樓?」
兩個女孩子除了這個,還問了些諸如歐洲建築風格、摩登建築設計之類的問題。
貴志耐心地—一作答。
「將來我一定去看看。」友美道。
「你們去的話,那邊我有朋友,可以寫封信介紹你們去,有他身游,你們不但能省去不少麻煩,還能省不少錢。」
「哇太好了,我更想去了。」
「總之,應該年輕的時候去看一看。」
「對啊,應該年輕的時候去。」
她們頻頻點頭。
這哪裡是慶祝冬子康復,根本就是貴志和兩個女孩子在聚會。
難道貴志這人也是一見到小女孩就生龍活虎的?還以為他對這麼小的女孩子沒有興趣呢,男人真是難以理解。
冬子想著想著,突然懷疑自己是不是在嫉妒她們,不禁有些黯然。
就算貴志對真紀和友美有興趣,那又怎麼樣呢?跟自己沒有半點關係。雖然她心裡努力這麼去想,可還是無法平靜下來。
貴志似乎注意到冬子有些不高興,招呼她:「你不喝?」
「我在喝。」
冬子本來想裝出一副泰然自若的樣子,一開口卻顯得十分冷淡。
河豚蓋飯之後是河豚泡飯。
泡飯裡也拌了魚白,十分可口,但冬子不知是否喝酒過多,根本沒有胃口。
兩個女孩子食慾旺盛,吃完泡飯,又把換口味的水果和羊羹消滅了個一乾二淨。
「太好吃了,真是謝謝你。」
真紀和友美同時低頭稱謝。
「那我們現在去喝一杯。」
「哇太好了,我們可以一起去嗎?」
「當然一起啦。船津君,你去安排一下車。」
說著,貴志點上煙,站起來。
離開築地,一行去了銀座一家叫「萬事可來德」的酒吧,在地下,門面很小,一進門的地方擺著一架鋼琴,弧形吧檯圍著鋼琴。
貴志也是這裡的常客,經理模樣的人出來打過招呼,就取了貴志的酒出來。
過去,貴志一般是去赤板和六本木,最近似乎也來銀座了。
斟上威士忌,大家一起乾杯。
「祝賀祝賀。」
僅僅乾杯的時候,大家都圍住冬子,之後,又各自湊在一起了。
照例,兩個女孩子又是拚命跟貴志說著什麼,鋼琴的樂聲蓋住了她們的聲音,冬子聽不見,只見貴志樂呵呵地笑著。
冬子一個人獨自喝自己的酒。
在築地喝了鰭酒,現在又喝兌水的威士忌,冬子以為自己很快會醉,卻一直清醒,也許,正是因為不開心,她才沒有醉。
這種情況下,醉意會突然之間襲上來。
冬子放下酒杯,從盒子裡抽出一支煙,船津連忙將打火機伸過來。
「謝謝。」
「你有些不舒服?」
「沒有,你怎麼這麼問?」
「沒有什麼,看你有點無精打來的。」
「我才不呢。」
冬子轉過頭去對著船津,道:「我們跳舞好嗎?」
「跟我?」
「不願意?」
「不是不願意,你不跟所長跳?」
「他才不會跳呢。行嗎?」
船津為難地看著舞池。
「你會跳的吧?」
「會一點點……」
「那我們跳吧。」
在冬子的催促下,船津站起來。
「我去跳一曲。」
船津一邊起身,一邊跟貴志說了一聲。
「噯?媽咪會跳舞?」
兩個女孩子一起鼓掌。
在鋼琴旁邊較暗的一角,冬子將手搭在船津肩上。
「就跳個舞,你還跟你們所長打招呼?」
「話不是這麼說。」
「酒席上不是不分上下級嗎?」
說著,冬子向前湊了湊,映入眼瞼的是船津的鬢角。
跳完一曲,冬子突然感到醉意襲來,剛才繃緊的神經似乎一下子鬆弛了。
「跳的蠻不錯的嘛。」
給貴志一說,船津一個勁地撓頭。
「媽咪可是太襯了。」
「我們倆天生一對,是吧?」
真紀她們在起哄,但冬子也毫不示弱。
她們怎麼看冬子和貴志的關係呢?如果明明知道她和他關係非同一般,還故意起哄,她們可就太壞了。
反正,對她們不能掉以輕心。冬子又吸了一口威士忌,然後對船律說:「下次跟你兩個去喝,好嗎?」
「真的?」
船津吃了一驚似的,正面對著她坐直身體。這麼一點事情,他就如此大驚小怪,也真夠淳樸的。
「打電話給我,行嗎?」
「哎……」
「打到我家裡來也行。」
船津點著頭,望望貴志那邊。貴志依然在跟真紀聊的熱火朝天。
「今晚一會兒送我好嗎?」
「哎?……」
「順路的吧。」
見船津滿面愁容,冬子心裡也就沒有那麼煩悶了。不知怎麼的,船津有些地方很可愛,吸引關著年長的她去故意逗他。
「可是所長……」
「所長肯定還去什麼地方喝呢。」
「不一起去行嗎?」
「今天已經精疲力盡了。」
冬子放開二郎腿,微微地靠在船津肩膀上。她也覺得自己的玩笑是否開過了頭,但在船津身邊她感到輕鬆,這也是事實。
「走吧。」
貴志這樣招呼大家的時候,是約莫半個小時後的事。
「十一點了。」
「噢?已經這麼晚了?」
真紀她們像是不捨似的。
冬子穿上大衣,走出酒吧。天上下著小雨,早晨開始下的雨中午停過,現在又在下了。
「好啦,你們去哪邊?」
「我是代代木上原。」
「我是中野。」
真紀和友美爭先恐後的。
「船津君,你送她們一下吧。」
「我?」
「我們還要去喝一杯。」
說完,貴志便與真紀和友美握了握手。
「我……」
「走吧。」
冬子站在那裡,貴志卻顧自朝一輛空車走去。
「謝謝了。」
「晚安。」
兩個女孩子揮了揮手,只有船津像被遺忘了似的,呆呆地站在那裡。
很快,頂著濛濛細雨,車子開動了。
貴志從大衣口袋裡摸出香煙,掏出打火機來點著。
「去哪裡?」
「去六本木。」
「我本來想回去。」
「才十一點。」
「你這麼做,我怎麼辦?」
「什麼我這麼辦?」
「剛才就剩下我們倆,她們肯定懷疑的。」
「我還以為是什麼事吶。」
貴志苦笑了一下。
「你今天幹嗎突然要叫上那兩個女孩子呢?我以為就你和我兩個人。」
「偶爾請她們吃吃飯,也應該的。」
「不過,今天可就太怪了,你有什麼理由請她們吃飯呢?」
「那倒也是。」
「我不想給手下的女孩子知道的太多。」
「她們又沒有說什麼。」
「她們嘴上不說,心裡可明白著呢。」
貴志沒有做聲。貴志特意請大家吃飯、希望大家開開心心,冬子也覺得自己不該這樣數落他,但還是繼續說個不停。
「畢竟我是她們的老闆,給她們抓著痛腳,她們還能那麼聽話嗎?」
「你讓船律知道了你和我的關係,你也不好辦吧?」
「我這邊倒無所謂。」
「船津可是很在意吶。」
「沒有留心過。」
貴志很敏感,又很遲鈍,冬子吃不準這種情況下貴志到底算哪一種。
「反正我可是不高興。」
「知道了。」
貴志不耐煩似的望了望車窗。
他還是這麼自我中心。
「真可笑。」
「什麼真可笑?」
「沒有什麼。」
冬子搖搖頭,抑制住自己的不快。自己為什麼要跟貴志走?她覺著甚至連自己也難以理解了。
六本木可以說是貴志的老巢。自從開設了自己的公司,十多年來,貴志一直來六本木、赤阪一帶喝酒,所以熟門熟路。
今晚,貴志在乃木反坡底左手的白色樓房前停下,上了三樓。
這裡像是一般的公寓,門牌上寫著「鴻巢」兩個字,一進門,就有一個女孩子迎上來。
「有位嗎?」
見貴志問,那女孩子微微笑著點點頭。
門口農架旁開著一個小窗,再旁邊是一道門,推門進去,裡邊是差不多二十張榻榻米大小的房間,鋪了綠色的地毯。
燈光十分幽暗,靠牆掛著白色的布簾,布簾下是桌子。
已經有十來個客人坐在那裡,但桌子上只有蠟燭似的小燈,非常昏暗,看不清客人的面寵。
貴志和冬子走進去,在左邊角落裡坐下。
「二位喝點什麼?」
「白蘭地,好嗎?」
「知道了。」
剛才帶路的女孩子點點頭,退了下去。
房間裡除了不知從什麼地方傳來的背景音樂之外,只有客人輕聲交談的聲音。
這裡沒有人大聲說話,也沒有來去匆匆的待應生的影子,如果有事找待應小姐,只能按桌子旁邊的按鈕。
「這裡是酒吧?」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在門口看,還以為是什麼人的家呢。」
「這裡是會員制。」
說著,貴志用自己的白蘭地杯碰了碰冬子的杯子。
「來,為你的康復。」
「謝謝……」
冬子低了低頭。從現在開始,是跟他兩個人慶祝嗎?如果是,他繞的彎子也太大了。
「你沒有什麼地方不舒服吧?」
「哎。」
「也不會復發?」
「反正全部都切了。」
貴志點了點頭。貴志也許以為冬子所說的全部是指囊腫,但冬子自己的意思是說連子宮都切掉了。
雖然兩個人的理解不盡相同,但反正是不會復發的了。
「反正早做早好。」
「謝謝你了。」
「手術做完有多久了?」
「兩個月多一點。」
「這麼說,已經徹底痊癒了。」
「哎。」
「那我就放心了。」
貴志的手順勢搭在冬子肩膀上。
現在跟貴志兩個人在一起,冬子的心情也輕鬆了許多。幽暗的燈光,柔和的音樂,恬靜的氣氛,這一切也都緩和了冬子的情緒。
冬子已經把剛才和手下的女孩子、船津在一起的時候的尷尬拋諸腦後了。
「你的大孩子現在上幾年級?」
「中學二年級吧。」
「很可愛吧?」
「也不是……」
貴志不知是否害怕傷害冬子,支吾了一句,但冬子並不欣賞他這樣含糊其詞。
「我們走吧。」
大約三十來分鐘,貴志道。
「幾點了?」
「十二點。」
正好有客人到,貴志像是讓位似的,站了起來。
在門口,剛才的那個女孩只是笑笑,說「謝謝」,再也不多說一句話。
不冷淡,又不過於熱情,恰到好處地對待來客,也許正是這種會所引人的地方。
外邊刮著風,天空一片晴朗。
冬子將大衣領豎起來。
兩個人貼著肩膀,沿緩緩的坡道往上走。
「你不用著急回去吧?」
「不過,已經不早了。」
「我還想去你那兒,行不行?」
兩個人並肩走在坡道上的腳步聲,忽然變的十分清脆。
「上次你允許了。」
「那次是我不好。」
「不好?」
「是啊,是我自己大意。」
兩個人對視了一眼,笑了起來。
到了坡頂,就能看見前進不遠處的六本木路口,炫目的霓虹燈下,汽車川流不息。
貴志截了部從路口繞過來的出租車,自己先鑽了過去。
冬子一上車,車子就朝著澀谷方向開動了。
「這是去哪裡?」
「去一個地方。」
貴志說完,就將兩隻手插進大衣口袋裡,凝視著前方。
「我在法國一直在想你的事。」
「但怎麼想,也想不出個頭緒來。」
「想什麼?」
「想我們倆是相愛關係呢,還是相恨關係,或者……」
冬子望了望貴志。
「或者相愛只是幻覺,我純粹是被你的肉體所吸引。」
「但如果被你吸引,事實上也許就是愛你的一種表現。」
「當年是你單方面分的手。」
貴志說話的當兒,出租車在霞町交通崗向左方拐去。
車子停下來的時候,冬子不知身處何處,周圍像是住宅區,又有些絢麗的感覺,再仔細一看,才發現酒店的霓虹燈招牌。
貴志若無其事地徑直往裡走。
「你這是去哪裡,我要回去了。」
「好了,來吧。」
燈光下,看得出貴志的神情是在懇求她。
「來吧……」
貴志又將手搭在冬子肩膀上。按說,冬子沒有理由拒絕一起去酒店,畢竟,兩個人在一起都不知多少次了。
但是,冬子還是希望自己能夠界限分明一些,既然已經和對方分了手,就不該再藕斷絲連的了。上次她已經屈服,她不能就此一敗塗地。
「我可沒有打算今天要這樣。」
「我知道,是我想要你。」
貴志的哀求突然變的有些孩子氣,雖然實際年齡他要比她大上十多歲,但現在像是倒轉了過來。
「你就說行吧。」
「求你了。」
看著貴志哀求的神情,冬子突然有些受感動。
他如此強烈地想得到我。他明明知道我做了手術,還這麼想得到我。她不得不坦白地面對他的熱情。
「本來想去你那裡,沒有辦法。」
貴志仍舊將手搭在冬子的肩膀上,開始移動腳步。
樹牆夾道的盡頭,就是酒店的門口。
乍一看像是旅館,但仔細一看,就知道是專門為情人聚會開設的酒店。
女傭迎出來,帶他們到院子裡邊的獨間。
這家酒店應該坐落在西麻布靠澀谷的寺方,冬子從來不知道這一帶會有這種去處。
獨間不僅有格子式的正門,有門廳和起居室,還有臥室,門廳的右側是浴室和洗手間。
不知是否早有準備,房間裡的暖氣調的恰到好處。
貴志自己打開冰箱,取出啤酒,倒在兩隻杯子裡。
「你常來?」
「有一次從旁邊經過,見有這麼個地方,就特意記在心裡。」
冬子並不相信貴志的解釋,像他這種人,不難想像會跟別的女人來這裡不過,現在冬子已經不在乎這些了。
「我喝兩口啤酒就走。」
「你還在生氣?」
「沒有。」
即使貴志以前到這裡來過,冬子也沒有權利生氣。
貴志喝完一杯啤酒,站起來打開通往臥室的紙隔門。
鮮艷的紅梅花被,並排而放的粉紅和深藍色枕頭,再裡邊掛著紙燈籠。
「你不換衣服?」
貴志自己先進臥室,換上浴衣。
冬子坐在那裡,看著燈籠光下貴志的影子在晃動。
「好啦,別再拉著臉啦。」
裹著浴衣的貴志招呼她。
冬子並非不高興,事實上,她喜歡終於能跟貴志兩個單獨在一起,而且,她也樂意在這麼美好的氣氛中獻身給貴志。
從跨進房門的那一刻起,她就不再為自己藕斷絲連的情緒所煩擾了。
冬子其實是害怕事後的一切。
自己,還有貴志真的能像過去一樣得到最大限度的滿足嗎?
會不會不愉快,然後就此分手?
說心裡話,冬子現在對自己的身體全無自信,她懷疑沒有子宮以後,女人是否還能夠享受到性愛的歡娛。
醫生倒是明確說過,失去子宮絲毫不會影響性愛。
冬子當時是完全相信的。
但是,真正到了這個時候,還是忐忑不安。
沒有了這麼重要的器官,真的會沒影響?
現在,冬子並沒有什麼奢望,她只是希望一切都能和過去一樣,她自己倒不緊要,關鍵是不能讓對方失望。
她不想打擊對方「我想要你」的那種期待。
「你怎麼啦?」
貴志顯然等的有些不耐煩了。
見貴志這麼個態度,一瞬間,冬子心裡很氣憤。
我思前想後的,他可倒好,光想著要、要。
女人畢竟不像男人那麼簡單,需要一定的心理準備,才能和男人同床共枕。
「來,過來。」
這一次,貴志的聲音溫和了許多。冬子走到他身邊,拉下背上的拉鏈。
「硬把你拉到這裡來,真對不起,不過,我真的是想你。」
「在國外的時候,我也一直在想,沒有哪一個女人比得上你。」
「別再說……」
冬子閉上眼睛。現在,貴志的話只是更令她傷心欲碎。
還不如喝個爛醉,在神志不清的時候跟他纏綿,至少心裡好受得多。
在貴志的催促下,冬子站起來。
貴志先進了被窩。冬子知道他正在背後看她脫衣服。
冬子已經下定決心放縱自己了。
她決定不再去想能不能像過去那樣歡暢,反正,到了這種時候,她是不能再逃避的了。
雖然貴志的態度是生硬了些,但冬子自己也難辭其疚,事實上,在內心深處,她也希望讓貴志檢驗一下自己的肉體。
她想讓他檢驗自己是否還像過去那樣是一個完整的女人,雖然沒有了子宮。
貴志對她無所不知,冬子可以在他面前毫無顧忌地放縱自己,要檢驗自己的肉體機能,貴志是再合適不過的人選了。
裹上浴衣,冬子輕輕地來到貴志身邊,先把腳放進被窩裡,然後整個鑽了進去。貴志迫不急待的馬上摟住她。
「關上燈。」
「夠黑的了。」
「還是……」
貴志將她摟進懷裡。
「想死我了。」
給貴志摟抱住的那個瞬間,冬子的呼吸也停止了,貴志的力氣很大,冬子覺著自己的胸脯快要爆烈了。
在貴志懷裡,冬子才終於地感到自己真已和貴志在一起了。
貴志輕吻她的唇,撫摸她的頭髮,還輕咬了她的耳垂。
在冬子和貴志之間,這種行為不知重複了多少次,但冬子還是有一種新鮮感覺。
很快,貴志的手就掀開冬子的浴衣,撫弄她的雙乳。
即使是冬天,冬子也從來都不穿緊身底褲,浴衣下邊只剩了乳罩和角褲。
貴志的手從胸前繞到冬子的背部,解開了乳罩的鉤扣。
乳房不大,但十分可愛。撫弄了一會兒之後,貴志的手又不緊不慢地向下移動,移到下腹部的時候,冬子不由自主地擰了擰腰。
那裡有一道傷口,橫的傷口。雖然彌合得很好,但用手一摸就分辨得出。
貴志的手指剛才肯定是碰到那道傷口了。
貴志覺察到傷口,不知是吃了驚,還是不忍傷害她,趕緊移開了手,然後繼續慢慢地向下移去。
冬子閉上眼睛,任憑貴志的手在身上移動,一邊緊張地注意著身體的變化。
在貴志懷裡,我的身體會起怎樣的變化呢?還會像過去那樣感受到快樂嗎?或許會稍有不同?傷口那邊還會痛嗎?……
冬子一動不動,豎起所有的神經末梢。
貴志從來都不勉強她,他總是耐心地愛撫,等她有感覺了,才溫柔地進來。這一次,他也是那樣,在等待著她的激情迸放。
但是,不知怎麼的,冬子的肉體並沒有什麼激情,她心裡祈禱著自己的身體快些燃燒起來,但身體並不聽她的話。
以往,到了這一步,冬子早就開始扭動身體,甚至發出嬌叫了,可現在渾身還十分生硬,雖然心裡有如大旱望甘霖,肉體卻在執拗地拒絕反應。
過了會兒,貴志像是死了心似的,緊緊地摟起冬子,不慌不忙地進來了。
他比以往更加溫柔,甚至多少有些躊躇,但確確實實是進來了。
冬子知道貴志已經完全壓了上來。
她沒有半點痛感。
他們扭在一起。
冬子緊緊地閉上眼睛,溫順地配合著貴志。她感到她和他是如此緊密,沒有任何間隙。
奇怪的是,她在拚命試圖讓自己相信兩個人摟擁的十分親密,沒有一絲空隙。她本來想使自己的腦海變成一片空,但結果並非如此。
不久,緊接著最後的劇烈運動,貴志的身體停了下來。
剛才的激烈彷彿是一場夢,一切都是陷入了死寂當中,貴志慢慢地離開了冬子。
冬子微微睜開眼睛,感覺著貴志滑下來,在自己身邊仰臥著。
枕頭邊上,跟剛才一樣,只有燈光放著微弱的光。
冬子又合上眼睛,輕輕地縮了縮身子。
沒有痛感,一切似乎都已經正常。
她聽到輕微的歎息聲。
望了望身邊,只見貴志仰臥著,呆呆地望著屋項。一臉無精打采、意猶未盡的神情。
冬子突然感到不安。
真的一切都沒有變化嗎?貴志剛才是不是感到索然無味?
冬子悉悉索索地側過身去,輕聲問:
「還好?」
冬子還是第一次這樣問。男的或許會問好不好,女的又怎麼能開這個口呢?
要在平時,冬子也不開了這個口。
是自己特別在意,還是剛才本來就不很投入?……
貴志沉默了一會兒,才像是突然想起來似的,「啊」了一聲,點點頭。
「真的?」
「真的。」
「你這是怎麼啦,突然問這個?」
「沒什麼,隨便問一問嘛。」
「真夠怪的。」
貴志微微笑了笑。
冬子躺在昏暗的燈光裡,琢磨著貴志剛才的回答。
貴志在嘴上並沒有說不好。
但是,在他的語氣裡邊,似乎有些躊躇,在肯定的同時,卻還是有些迷惑似的。
過去,貴志每次都十分激情,劇烈地結束之後,總由衷地說些「太妙了」、「真厲害」一類的話。
這不是單是他對冬子的愛意的表達,同時也是對冬子的肉體所發出的驚歎,在濃濃的愛意當中,包含了對機敏靈巧的肉體的讚賞。
每回聽到貴志這麼說,冬子都感到尷尬,她覺得貴志肯定是在自己神志不清、顯露出放蕩的一面的時候,獨自冷靜、仔細地觀察著她,所以才會這麼說。
所以,每一回,冬子都伸手去摀住貴志的嘴巴,「求求你,別說了。」
她實在不能忍受別人在完事以後還評價她,給人家說「真厲害」,顯得她有多麼淫蕩似的。
然而,這一次,冬子卻期待著貴志這樣說。
她希望貴志這樣說,他這樣說了,她才能重抬信心。
可貴志卻什麼都不說,只是側身過來面對著冬子,將她摟過去。
貴志將冬子樓進懷裡,輕輕地撫摸她的頭髮。
「剛才滿足嗎?」
「嗯……」
貴志下顎的動感告訴冬子,他點了頭。
冬子在貴志的懷裡閉上眼睛。
貴志很能體貼人,絕對不會對冬子說「不好」,不管冬子問多少遍,他大概都會這樣回答。
不過,冬子也深深知道,即便他回答說「好」,也並不真正就等於真的好。
說實在的,冬子自己剛才就沒有什麼感覺。
以往,她的情緒都是越來越高漲,達到高潮時完全忘乎所以,但這一回卻沒有這種感覺,自始至終都十分冷淡,整個過程也就記得一清二楚。
有那麼一瞬間,她產生過一點甜蜜的感覺,但很快就消失了,而且,跟以往相比,十分微弱。
過去,到了一半她就渾身燥熱,會感受到溶化了似的快感,但這一次卻沒有。
而且,一般情況下,冬子會感到芯的深處有一股熱流迸放而出,她自己也隨之達到最高潮,但這一次並沒有這種感覺。
她知道貴志是什麼時候射的,但她自己並沒有隨之達到高潮。
如果像剛才問貴志那樣問自己怎麼樣,是好還是不好,她覺得自己也無從回答,其實應該說她根本就沒有什麼感覺。
為什麼會這樣?……
冬子依偎在貴志的懷裡,漫無邊際地遐想。
的確,她自己有些在意自己做過手術,擔心傷口會不會裂開或者出血,所以,她對自己的身體並不很自信。
更為主要的,她擔心能不能讓貴志滿足。
她提心手術後第一次就不能滿足貴志,害怕貴志失望,在內心忐忑不安之中接受了他的愛,這恐怕是最大的原因。
而且,她還能找出許多其他理由來。
首先,她不喜歡這種地方,雖然是專門為男女幽會佈置的,豪華而又舒適,但讓人感到很不自在。儘管是個獨間,但冬子還是覺得似乎有人在牆外偷聽。
挨著床的窗簾,一拉開就是一面大鏡子,這種設施也讓冬子感到不自在,還有被子和浴衣,看上去乾淨,可心裡總覺著骯髒不堪。
總之,很多事情纏繞在冬子腦海裡。
她閉上眼睛,想專心致志地跟貴志纏綿,但就是沒有辦法集中思想,她越是想忘記所有這一切,頭腦越是更加混雜。
醫生曾經說過,子宮拿掉了也沒有任何影響,說不定純粹是一句假話。
那麼重要的器官給拿掉,怎麼可能和以前一模一樣呢?說的也太輕巧了。
看來,我真的不行了。
「我不想。」
冬子在貴志懷裡輕輕呢喃了一聲,重又閉上眼睛。
貴志似乎覺察到冬子有些異樣,稍微移開身體,認真地問:「你怎麼啦?」
「今天你可是有點奇怪。」
冬子橫下心來問他:「別撒謊,說真的,剛才不好吧?」
「我做了手術以後,跟以前不一樣了,對吧?」
「刮鬍思亂想的,你跟以前一模一樣。」
「不一樣……」
冬子下意識地將頭埋進貴志的懷裡。
「你剛才沒有盡興吧?你肯定嫌棄我了。」
「是你自己這樣吧?」
「我?」
「盡胡思亂想,根本沒有心思那個,對吧?」
「無聊的事情,就別去想。」
「可……」
就算是想了太多無聊的事情,難道真的會這麼沒有感覺嗎?真的不是因為肉體有了什麼變化?
「手術完第一次,你可能有些擔心。」
「可不是,那麼大的一個手術。」
「不管手術有多大,反正該摘除的都已經摘除了,你完全不用擔心,你對自己要更有信心才行。」
冬子搖了搖頭。
貴志還不知道冬子連子宮也摘除了。她一直想告訴他,但卻一天一天地拖到了現在。
貴志剛才肯定還以為她的子宮完好無損。
冬子突然感到自己很卑鄙,明明沒有子宮了,還裝出若無其事的樣子來,這種作法實在令人作嘔。
「我不行。」
「什麼不行?」
「我……」
冬子嚥了口唾沫。
還是應該坦誠地告訴貴志,這樣不但能消除自己的擔憂,心裡也能輕鬆一些。
「其實,子宮也一起給切掉了。」
「什麼?……」
「肚子切開後發現囊腫很多,醫生說最好連子宮也一起拿掉。」
「真的?……」
「我幹嗎要騙你。」
貴志稍微移開身體,凝視著冬子。
「真對不起,我一直想告訴你,可總也開不了這個口,所以,我估計你剛才肯定感覺很差。」
「我沒有說錯吧?」
「別說了。」
「你別岔開話題,就老老實實說出來吧。」
貴志默不做聲,過了一會兒,起身到起居室那邊去了。
冬子也跟著起了身。她身上只是裹了浴衣,但房間裡開了暖氣,很暖和。
冬子抱著衣服,進了門廳那邊的浴室。
浴缸裡已經放滿了熱水,顯然是起先帶他們進來的女傭放的。水已經有些涼了,但加了少許熱水,馬上就變熱了。
冬子捲起頭髮,用毛巾裹住,進了浴缸,將纖小瘦弱的身體沉浸在鑲了鐵皮狀黑石塊的浴缸裡去。
現在,把什麼都跟貴志講了……
心裡除了輕鬆,多少還有些悔意。
反正遲早得告訴貴志,現在說出來了,反倒輕鬆些。
但與此同時,她也感到後悔,幹嗎不忍住不說呢?
也許,他會離我而去的……
在霧氣朦朦當中,冬子看了看四周。峻峋突兀、表面粗糙的黑石,彷彿就是她此時此刻的心緒的寫照。
反正已經跟貴志分過一次手了,現在如果因為這個再度分手,那也沒有什麼好後悔的,應該說反倒會輕鬆一些。
命中注定就是這麼個結局的。
「這下就好了……」
冬子將肩膀也浸在水裡,自言自語著。
從沒有了子宮的那一刻起,冬子的生活就發生變化了,誇張一點說,是她的人生發生了變化。
冬子從浴室出來時,貴志已經換好西裝,一個人在喝啤酒。
房間的一角放有冰箱,他顯然是從冰箱裡拿的啤酒。
「你不洗嗎?」
「咽……」
「去洗一洗吧。
「我都換上衣服了。」
「可……」
以前,冬子一個人洗澡的時候,貴志常常敲門進來。
每一回,冬子都轟他出去,他總是硬衝進來,說:「有什麼不好的。」
今晚他沒有這麼做,大概是不忍心看冬子受過傷的身子吧?或者,是覺得冬子可憐,同情她?或許是對這麼個身子根本沒有了興趣?
「你這是怎麼啦?」
「沒有怎麼的。」
冬子決定不再想,在貴志面前坐下。
許許多多小事情,總是索繞在她腦海裡。自己實在太敏感了。
為了忘記這一切,冬子接過貴志斟的啤酒,一仰而盡。
「嚇了你一跳?」
「什麼嚇了我?」
「我沒有了子宮嘛。」
「你又來了……」
貴志苦笑了。
「能怪我嗎?我都不再是個真正的女人了。」
「別說傻話!你還很年輕,再說,也不可能就這麼變了。」
「可我再也不能生小孩了。」
「不生小孩有什麼所謂。」
「是啊,這樣倒是方便了你了。」
「別東拉西扯的。」
「以後,你就不再擔心我會懷孕啦。」
說著,冬子的眼淚就止不住地流了下來。
「我是個廢人了。」
「別再這樣了。」
貴志喝完啤酒,站起來。
「走吧。」
「你還見我嗎?」
「這還用問?」
說著,貴志操起話筒,告訴前台準備結帳。
「車子馬上就到。」
「你要回家,對吧?」
「我先送你。」
冬子突然想到貴志的妻子可是有子宮的,她應該比冬子大十三歲,不但有子宮,還有自己的孩子。
莫名其妙的,冬子覺著這實在太不公平了。
他們正收拾著準備走,門外傳來木屐的聲音,接著格子門打開了。
「您的車子到了。」
是女傭。兩個人站起身。
院子裡月光如瀉,空中的白雲有如匆匆過客。
已經過了凌晨二點了,還有客人來到。冬子望著來客的背影,上了車。
「可是,目白的醫生不是說過,只摘除囊腫的嗎?」
上了車,貴志問。
「記得大阪的山內博士也是說不用摘子宮。」
「我也這麼想的。」
「代代木的醫院一開始就說要摘子宮?」
「不是,一開始只是說做囊腫就行的。」
「這麼說,他們中途變卦了?」
「開刀一著,發現囊腫有好幾處,說光是做囊腫,沒有辦法完全治癒……」
「這麼說,你是手術完了之後才知道子宮也給切了的?」
「哎……」
冬子微微點點頭。
「這太離譜了。」
「不過,是開了刀才發現的嘛。」
「難道事先就檢查不出來?」
「我覺得當醫生的,這點事情總該知道的。」
「開刀前也許不容易看出來吧。」
冬子不知不覺地在為醫生辯護。
「如果一早知道是要摘子宮,那還有別的辦法嘛。」
「別的辦法?」
「比如可以再等一等看的嘛。」
「不過,始終是得切除的。」
貴志不再做聲。奇怪的是,貴志不說話,冬子感到心裡空空的。
「反正已經給摘掉了,再提能有什麼用。」
冬子望著前方,說了一句。她感到不這樣說,心裡就無從安寧。
「女人沒有了子宮,還是不合你的胃口吧?」
「我才不會呢。」
貴志像要堵住冬子的嘴似的,摟住她的肩膀。
「你店裡的女孩子知道嗎?」
「我沒有跟任何人提過。」
「這樣好些。」
「只有我媽媽和你知道。」
貴志輕輕地撫弄著冬子的頭髮。
「船津怎麼樣,是個好小伙吧?」
貴志轉開了話題。
「看上去挺純的,感覺不錯。」
「下次一起見見面,好不好?」
「你這是什麼意思?」
「沒有什麼特別的意思,只不過覺著多一個人,你就不用胡思亂想了。」
昏暗之中,貴志微微笑了笑。
到達參宮橋的公寓時,已經是兩點半鍾了。
「再見。」
貴志坐在車裡,點點頭。
「那件事不要告訴別人為好。」
「當然啦,我怎麼會去宣傳呢?」
「反正,盡早忘記它。」
貴志說話的時候,車門關上了。車子繼續向前走,消失在坡頂的石牆盡頭。
冬子沿著石板路,往公寓門口走去。
到了這個時辰,公寓房間仍然亮著燈的,已經沒有幾個了。
公寓為了便於管理,規定夜晚十時以後,不再有人值班,住戶必須積各自憑鑰匙進門。
冬子從手袋裡找出鑰匙,推開入處口的玻璃門。
然後穿過大堂,上了電梯。
一個人在電梯裡,冬子想起貴志今晚沒有洗澡就回家去了。
他這麼回去,難道不怕給妻子知道?
貴志的妻子以前似乎瞭解他和冬子的關係,但並沒有採取任何干涉行動。
她是漠不關心?抑或是特別有忍耐力?是擔心一旦吵吵嚷嚷開了反倒引起軒然大波,所以忍著不出聲?還是覺著不用自己去吵吵,丈夫遲早會回到自己身邊?
說不定,她已經知道冬子和貴志又好上了的事呢。
知道之後,她這次也會隱忍不發嗎?
管她呢……
冬子揮去貴志妻子的幻影,走出電梯。
深夜的走廊裡一片死寂。
冬子的房間是三○六號。
每次開門之前,冬子都要先按一下門鈴。她自己一個人住按說不會有什麼人在屋裡,但她總是先按門鈴。她所得見房間裡門鈴在響。
沒有人。冬子放心地插上鑰匙,打開房門。
冬子出門的時候,總記著打開人口處起居室的小燈,因為她害怕夜晚回來時漆黑一片,自己會感到孤寂難耐。
打開房門的一瞬間,冰涼的空氣籠罩過來。死寂一般的房間裡漂浮著女人的氣息,冷冷的,如同她沒有了子宮的肉體,空虛而又無奈。
打開燈,冬子坐在沙發上,鬆了口氣。她伸手從手袋裡摸出百樂門,點上火。
煙圈慢慢地在寂靜的房間裡散開,她感到疲憊不堪。
身體還沒有恢復元氣?
不過,疲憊似乎並非因為喝了半夜的酒。其實,一個星期前,有一件急活,她連夜趕製,直到凌晨二時才睡,屏息靜氣、小心翼翼地做帽子,那才真正叫累呢。
今天雖說很晚了,但一直都只是喝呀玩的,不是工作。
其實,現在的疲憊更像是精神性的。
起先,友美和真紀在場,冬子感到壓抑。見冬子不自在,船津熱情地為她圓場,這更增加了她的心理負擔。
名義上,今晚是大家慶祝她手術痊癒,可她自己並不開心,直到和貴志兩個人在一起的時候,情況才有所改觀。
然而,冬子現在最難接受的,是那之後的事情。
不管身體多麼疲勞,如果和貴志纏綿得很滿足,肉體也會輕鬆的,疲勞之中應該有一些甜蜜的舒暢。
而這種心滿意足的感覺卻沒有能夠出現,相反,卻增加了許多虛幻的感覺,彷彿一切都告完結。
自己真不該聽他的……
冬子望著緩緩浮動的輕煙,心裡道。冬子當時有些恐懼,擔心會不會萬一自己毫無感覺,擔心自己會不會讓貴志失望。
纏綿前的擔心終於變成了可怕的現實。
貴志安慰她說,「不會有事的。」
但是,冬子自己清楚地知道,現在跟以往大大不同了。
任憑別人怎麼去說,冷下去的感觸沒有任何變化。她閉上眼睛,焦急地等待著體內深處熱浪迸發的那種感受,但終於沒有能夠等到。
貴志也應該知道她的感覺的,正是明白了她的感受,才那樣安慰她:
「我自己真夠傻的。」
冬子一個人自言自語。
既然沒有自信,就不應該應允貴志,結果只能是自找苦吃。
她自己的過錯,還在於過於樂觀,僥倖地認為或許一切都會如常。
冬子從雜物架上取下白蘭地,給自己斟上。
跟貴志喝了不少酒,但現在完全醒了,照這個樣子,今晚恐怕難以入睡。
這白蘭地是半年前中山夫人給的,爾後,每逢晚上睡不著,冬子都要喝上幾口。
能不能變得恍恍惚惚的,忘記所有的一切呢?能不能像正午在花園玩耍的小童那樣,做一個美妙的夢呢?
冬子將淺淺的一杯底酒喝完,心裡似乎平靜了許多。
這樣更好,有沒有男人,又有什麼所謂!半是自暴自棄、半是自我安慰的情愫開始瀰散開來。
她又從酒瓶裡斟了一杯,拿在手上轉呀轉的。
何苦去想臭男人,一個人該多自在,與其為愛戀、鍾情而苦悶,還不如自己一個人來的輕鬆。
如果再有男人糾纏,就直捷了當地告訴他,我沒有子宮。大多數男人一聽這話,肯定會落荒而逃。如果還來糾纏,就再告訴他,我冷感。
如果得知她像是一根木頭,一塊石頭,根本沒有感覺,無論什麼樣的男人,大概都會逃之夭夭的。
我就是我自己的,不屬於任何人,不用再給男人撥來撥去,也不用再跟著男人們的屁股轉。
仔細想起來,從今往後,冬子也許真的必須自己一個人過活了,今後也許必須真正的獨力自主了。
冬子又大大地灌了一口。她感覺得到,熱呼呼的液體在沿著喉嚨滑下去。
「這才好呢……」
冬子又自言自語了一聲。
現在,她並非自欺欺人,也不是自暴自棄,她是真心實意這樣想的。
冬子又點上一支煙。
不知是否不勝酒力,她感到有些困頓。
她覺著自己現在能睡著了。不過,過去也試過上床之後反而睡不著,迷迷糊糊地一直躺到天亮,最終還是合不攏眼。今晚如果這樣,可就慘了。
冬子又喝了一口,才換上睡衣。
跟貴志好的時候,她一直穿夾棉的睡袍,跟貴志分手之後,才換穿了睡衣。貴志以前說睡衣不夠性感,不喜歡她穿睡衣,現在,她不用顧忌這些了。
「我跟男人永遠無緣了。」
冬子對自己這麼說著,又灌了一口白蘭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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