驟雨 文 / 渡邊淳一
飛機在八點半抵達羽田,比預定時間慢了十分鐘。登機時北海道的黃昏已略帶涼意,而東京卻至少在攝氏十五度以上,感覺上略嫌悶熱。
「這次玩得真高興,謝謝你。」
降落後坐在開往機場大廳的巴士內,葉子低頭向修平道謝。
修平點點頭,心想身旁的人若是妻子的話會是什麼樣的情況?
果真是妻子的話,她絕不會在旅行接近尾聲時向自己道謝,反而會表現出一副理所當然的態度。葉子面對她丈夫時,是不是也如此客客氣氣的呢?
正在東想西想時,葉子開口問道:
「喂,待會兒我們是不是該分別出去?」
「為什麼?」
「這樣不是比較安全嗎?」
「沒有必要。」
修平早上斷然地拒絕了芳子的要求,照理說她不會在羽田等修平。儘管如此,快到出口時修平卻自然而然地加快了腳步。
修平超越葉子大約四、五公尺,走到大門時他裝出一副單獨回家的表情,環顧四周。
由於並不是星期假日,又是晚班的飛機,在大廳接人的人寥寥可數,修平大致晃了一眼,沒有發現妻子和弘美。他安心地停在原地,等葉子趕上來才又跨開步伐。
「你儘管先走,不必管我。」
從修平剛才的舉動,葉子似乎看穿了他的不安。
「再見。」
「實在非常謝謝你。那麼,我就先搭計程車走了哦!」
「我也要坐車回家。」
為了搭計程車,他們只好穿越人境口,走到出境大廳。
和葉子並肩走到出境大廳正中央時,修平突然發覺右手邊有兩個熟悉的身影。
「啊……」
修平驚叫一聲,慌張地把臉別過去。
和他們同班飛機的人魚貫地走向對面的出口,妻子和女兒弘美就站在這些人潮的前方,往修平這裡看。
她們兩個和修平相距不過二十公尺,在人影稀疏的大廳中央,顯得特別突出。
修平無法確定到底是不是她們,遂戰戰兢兢地挪回視線,這回卻和她們兩人的視線撞了個正著。已經毫無疑問,是妻子和弘美。
「怎麼回事?」
葉子本想問道,但她很快就察覺到事態非比尋常,看到呆立在原地的修平,和他目光延長線上的芳子與弘美,她立刻明白了狀況,馬上把臉別過去,快步地離開。
「喂……」
修平故作靜定地深呼吸了一口氣,才跨步走向妻子。
「怎麼……」
雖然強自鎮定,但修平的聲音顫抖得連他自己都聽得出來。
「怎麼來了?」
「來接你呀!」
妻子身穿白色套裝,右手拿著一個旅行時經常使用的半圓形皮包。
「我不是說過今天會晚點回來的嗎?」
「所以我只和弘美約呀!」
「可是……」
修平乾咳了一下。
「你今天從大阪回來的嗎?」
「五點鐘抵達這裡。」
「你一直都待在這裡嗎?」
為了掩飾尷尬,修平特意提高了音量。
「我們兩個人在這上面的餐廳吃飯。」
「吃完飯之後,我們想你可能會搭這班飛機回來,所以才在這裡等你。」
妻子應該看到了葉子,但她的表情居然十分鎮定。
「為什麼不回家呢?」
「我們把弘美一個人留在家裡看家,所以我想請她吃頓晚飯,慰勞慰勞她……」
弘美在妻子解釋的當兒,面無表情地站在旁邊。修平很久沒有和她見面時,沒想到一見面就讓她看到自己和葉子在一起。
「我們走吧!」
一行三人終於肩並肩往出口走去。修平心裡還在惦記著葉子,但在計程車招呼站並沒有看到她。
「其實你可以搭前一個班次的飛機回來。」
「……」
「弘美實在太寂寞了。」
聽著妻子說的話,修平感到一股怒意逐漸湧上心頭。
「還不是該怪你自己任意外出。」
「可是,我有事要辦呀!」
好不容易壓抑住「是不是和男人約會?」這句話,修平又乾咳了一聲。
女兒就在旁邊,他們絕不能吵架。一旦修平說出什麼抱怨的話,所有的事都將被抖了出來。
「這麼說,你們已經吃過飯羅?」
「你呢?」
「我什麼都沒吃。」
修平本來打算直接坐車回家,叫妻子弄點東西給他吃,早知如此,他應該和葉子一起在機場的餐廳吃飯才對。
「那麼,是不是要找個地方吃呢?」
妻子說話的口氣平靜到令人生懼的地步。
「可是你們已經吃過了啊!」
「我們可以喝咖啡陪你呀!」
計程車招呼站距離機場出境大廳約五、六十公尺,那裡也沒有葉子的蹤影。
「對面那家旅館很晚才打烊。」
「弘美今天要回學校嗎?」
「當然要回去羅!我看爸爸和媽媽你們兩個人吃就好了。」
弘美住在學校宿舍,今天晚上必須回去報到。其實只要家長打電話到學校告知一聲,她大可以晚一點回去,然而從一開始她似乎就沒打算要留下來。
「這裡倒是離品川蠻近的。」
「我的事你們不必操心。」
弘美的話中帶刺。
「那麼,我們送走弘美之後要去哪裡呢?」
今天妻子不知道怎麼回事,似乎很不願意回家。
「品川去不去?」
計程車來了,修平坐在前座,妻子和弘美坐在後座。
「今天是學校的校慶嗎?」
車子發動後,修平向弘美問道。
「去年也是今天嗎?」
「當然囉!」
對於這種無異是廢話的問題,弘美回答得相當冷淡。
「昨天晚上你有朋友到家裡玩嗎?」
「是啊……」
今天弘美變得十分沉默,是不是看到父親和陌生女子一同走出機場而深受刺激?
修平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看著車外五光十色的街景,他又再度對妻子的所作所為感到由衷的憤怒。
一個做母親的不是應該隱瞞父親所犯下的錯誤嗎?她卻特地把弘美帶到機場,讓她親眼目睹,這究竟是何道理呢?
「這次去北海道感覺怎麼樣?」
沉默了一會兒,妻子開口問道。
「沒什麼。」
「現在不是天氣最宜人的季節嗎?」
妻子雖然親眼看到修平和別的女人在一起,但是她卻絕口不提。
她是根本就不在乎,還是強自壓抑了憤怒?她這種平靜的本事實在令人望塵莫及。
夜晚的交通相當順暢,從羽田到品川也不過三十分鐘。到達品川車站後,弘美提著一個百貨公司的手提袋,走下計程車。
「自己要當心哦!待會兒媽媽會和宿舍的老師聯絡。」
妻子說完後弘美點點頭,看了修平一眼。
弘美好不容易因為星期日和校慶而連放了兩天假,修平卻始終沒有面對面地和她說上幾句話。基於這種內疚,修平默不作聲,弘美便一溜煙地轉過身,快步往車站的方向走去。
修平出神地凝視著弘美消失的方向,司機隨即問道:
「現在要去哪裡?」
「這個嘛……」
修平覺得在這種情況下,面對妻子吃飯實在不是件舒服的事。
「家裡有沒有什麼可以吃的東西?」
「有土司和拉麵,要不要再到超級市場買點別的?」
「我無所謂,反正餓了什麼都好吃。」
妻子默不作聲,一副隨你的便的樣子。
「那麼司機先生,麻煩你開到等等力。」
妻子的態度使修平極為不滿,他把雙手抱在胸前,凝視著前方,藉此表示內心的憤怒。
自己夥同其他女人到北海道旅行的確不對,然而妻子的行為也未兔太任性了。她事前沒有知會一聲,就突然跑到大阪,事後也不曾打電話到北海道報備,昨天晚上要是修平沒有打電話回家,事情不就被她瞞過去了?此刻只有他們夫妻倆個人,她卻依然壓根兒不對這件事略作解釋。
想著想著,修平又漸漸地生起氣來。
雖然早在幾個月前修平就已開始懷疑妻子,他卻都忍了下來,但是今天晚上他說什麼也不放過她。既然她這麼不顧慮自己的尊嚴,修平似乎也沒有必要為她保留什麼。
計程車愈接近家門,修平的臉色變得愈陰沉。
他們在途中曾下車到超級市場買了點東西。直到十點五分才回到等等力的公寓。
妻子立刻把買回來的鮭魚放進烤箱裡烤,又作了一大碗加了裙帶菜的味噌湯,不一會兒一頓還滿像樣的晚飯就端上桌了。
芳子雖然在雜誌社干編輯,但是她相當會理家,做起家事來手腳也頗為利落。
然而,在今天這種情況下,修平無法因此而善罷甘休。就算是她早點回家,不跑到機場讓修平下不了台,修平絕不會為了這頓美味的晚餐而強自壓抑怒火。
不可思議的是,吃著妻子倉促間做出來的晚餐,修平竟然產生息事寧人的念頭。事到如今,再追究妻子的醜事,徒然造成家庭的不和,倒不如填飽肚子之後立刻倒頭就睡。
可是話又說回來,一味地被妻子瞞騙而悶不吭聲的滋味,實在也不好受。如果不徹底地盤問清楚,情況勢將繼續惡化。
修平吃完飯後又喝了一杯茶,隨即走向站在洗碗台旁的妻子。
這種時候,修平總是背對著妻子說話,否則面對面地他實在不知如何啟齒。
「你昨天去大阪了?」
妻子正在洗碗的手停止了動作,過了一會兒她才說:
「對啊!公司突然派我去的。」
「昨天不是星期天嗎?」
「雜誌社的工作往往和星期幾沒有關係。」
「什麼事?」
「我去跟一個大阪的家庭主婦拿她親手寫的一些筆記。」
「不可以讓她自己送過來嗎?」
「這樣時間會來不及,而且我還要親自採訪她。」
沉默了一會兒,妻子接著又說:
「你是不是懷疑我?」
「我和駒井小姐一起去的,你懷疑我的話就去問她好了。」
駒井是妻子的同事,修平也曾見過一次,她和妻子同年,彼此的交情不錯。
「她也和你搭同一班飛機回來嗎?」
「她在京都還有事,沒有跟我一起回來。」
修平想起了葉子在旅館裡說的話。女人為掩飾紅杏出牆的事實,總是拿同性朋友作擋箭牌。
「可是你要出門前總應該打電話告訴我一聲啊!」
「我有啊!可是你已經不在原來的那家旅館了。」
「早上我應該還在啊!」
「中午我才決定要去大阪的。」
妻子洗碗的手完全停了下來,把身體面向著修平的背影。修平感覺得到妻子的視線,但他仍然繼續開火:
「你怎麼做我都無所謂,但是請你不要太過分了。」
「過分?什麼意思?」
妻子突然把水龍頭的水量開得很大,在水槽發出「唰唰」的嘈雜聲中,她說:
「如果你想說什麼的話,你儘管明說好了。」
「過分的應該是你才對吧!」
修平回過身後,發覺妻子就站在他身旁。
「居然把女人帶到札幌……」
就是這句話讓修平決定該怎麼做。妻子既然說出這種話,他也只有應戰到底。
「你也讓我說幾句話好不好?」
為了穩定情緒,修平緩緩地抽了一口煙,才開口說道:
「你是不是另外有了意中人?」
那一瞬間妻子顯得有些畏懼的樣子。
「有的話不要隱瞞,坦白一點沒關係。」
「你為什麼說出這種話呢?」
「你以為我喜歡說嗎?前一陣子我接到一個男人打來的莫名其妙的電話,過沒多久一個下雨天的晚上,我又親眼看到一個男人送你回家,而且……」
芳子緊握的拳頭有些顫抖,也許是罪狀被人揭發,情緒受到影響的緣故。
「你以為我是個瞎子嗎?你欺人太甚了。」
說完之後修平覺得壓抑已久的怒氣獲得了纖解,感到十分暢快。
「欺人太甚的是你!」
妻子不甘示弱地叫道。
「我哪裡欺人太甚?」
「你幹的事我全都知道,我知道那個女人是個有夫之婦,你們每個禮拜見一次面,還有,這一次你們一起到北海玩……」
「住口!」
修平擔心被街坊鄰居聽到,芳子卻似乎意猶未盡。
「我偏偏要說,你根本瞞不了我的。」
「我也沒有瞞你什麼?」
「還說沒有?你做了那麼偷偷摸摸的事,你自己知道!」
芳子往前走了一步。
「你偷偷地幫她買機票,偷偷地打電話給她,就是今天早上她也在你身邊……」
「那你呢?把弘美一個人留在家裡,跑到大阪和那個男人私會!」
「哪個男人?你指誰?」
「打電話來家裡的那個男人,瘦瘦的,頭髮長長的,你愛他的話就跟他在一起好了。」
「你也和那個不乾淨的女人在一起好了。」
「誰不乾淨?」
「你啊!」
「你才不乾淨呢!」
芳子聞言無力地跌坐在旁邊的椅子上,兩隻手摀住臉號啕大哭起來。
聽著妻子的哭聲,修平突然搞不清楚自己做了些什麼。從在羽田碰面直到回家之前,修平始終為妻子的不貞感到憤怒,並打算徹底地追究。沒想到妻子卻首先發動攻擊,等到修平回過神來,他們已經兩敗俱傷了。
修平實在有點厭倦這種氣氛。在陳述芳子的罪狀時,他感覺自己好比審問刑犯的檢察官,痛快無比,如今他的罪行也被抖了出來,身份也隨之變為階下囚。
修平站起來走到廁所。這種互揭瘡疤的行為非但沒有一點好處,而且只會把夫妻的關係搞得更差。
小完便走出廁所,妻子手中拿著一條手帕,楞楞地看著天花板。
「總而言之……」
修平嘟囔著,為了緩和氣氛,他走到洗碗台旁喝了一杯水。
「今天的事你再好好想一想。」
修平原本不想就此罷休,但是折騰了整個晚上,他已經身心俱疲,因此希望早點結束這場戰爭。
「好不好?」
修平語氣輕柔地問道,妻子卻依然看著天花板,一聲不吭。
「睡吧……」
說完後修平隨即發現這句話和此刻的氣氛極不協調。這句話無異表示希望芳子和他上床。在這種情況下,芳子雖不至於會錯意,修平仍然覺得自己說錯話而有點尷尬。
修平丟下坐在椅子上的妻子,往臥房走去。
臥房裡黑漆漆的,棉被也沒鋪。若在平常芳子一定會說:「我來鋪被。」但經過如此激烈的爭吵之後,她絕不會開口了。
修平無可奈何地拿出棉被來鋪,然後換上睡衣。看了一眼摘下來的手錶,十二點過五分,漫長而痛苦的一天終於過去了。
躺進被窩裡,修平緊抓著被褥往牆邊挪,讓出偌大的空間,這麼一來,待會兒芳子鋪她自己的被時,他們兩個人自然不會靠得太近。
修平把臥房的大燈熄了,只留下枕邊的檯燈,後來發覺還是太亮,便也熄掉檯燈,整個臥房又再度陷入黑暗之中。
客廳裡沒有半點動靜,芳子是不是仍然瞪著天花板看呢?
修平仰躺著,隨即歎了一口氣。
夫妻交相指責大吵一架的結果,顯然只是得知對方不忠於自己的事實。
修平本以為妻子會遮遮掩掩力圖掩飾,沒想到她卻爽快地承認了。她雖然沒有明說外頭已有男友,但那句「你也和那個不乾淨的女人在一起好了。」對於修平的追問,無異給予肯定的答覆。
「唉……」
修平瞭解他和芳子的婚姻正面臨嚴重考驗,他卻連就問題本身認真思考的力氣都沒有了。
窗外傳來陣陣小鳥的啼聲,並夾雜著揮打高爾夫球的球聲。
聆聽這些熟悉的動靜,修平才真正感覺到自己已經回到東京。
高爾夫的球聲來自於對面街上的某一戶人家,他們在院子裡搭了球網,每天早上都會練上幾個十分鐘。
枕邊的檯燈依然關著,陽光卻已從窗口肆無忌憚地渲洩進來,臥房裡的一切清晰可見。
修平的左手邊是一面白色的牆壁,正對面是通往客廳的紙門,妻子則背對著他睡在右手邊。
看著妻子的背影,修平想起昨天的事情。
昨天,從札幌回到家裡,吃過晚飯之後他和芳子激烈地吵了一架。結婚十七年來,這還是他們第一次這麼赤裸裸地抒發彼此的不滿。
單看此刻寧靜安詳的臥房,實在找不出一絲的不妥。他們夫妻之間被褥的距離相當於平日的兩倍,或許可以勉強說得上是唯一爭吵過的痕跡吧!
修平看著兩床被褥間的距離,心情漸漸沉重起來。
就算芳子待會兒起床後,他們不會再重複昨天那種爭吵,然而要恢復往日的平穩關係,似乎已難上加難。
在光線愈來愈充足的臥房裡,修平歎了一口氣。
芳子平常總是把鬧鐘擺在枕邊,六點鐘必定準時起床,今天卻不見鬧鐘的蹤影。是她壓根兒就不打算這麼早起床,還是太過激動而忘了擺呢?反正,看樣子短時間內她是不會起床了。
芳子的鼻息規則而均勻,顯示仍在熟睡中,於是修平躡手躡足地從被窩裡爬出來,加了一件睡袍,往書房走去。
走進書房修平立刻把窗簾拉開,坐在椅子上。牆壁上的時鐘已經指著六點十分。平常,從這個時候一直到吃早飯為止,他總會趁機閱讀一些論文或雜誌,今天卻提不起勁來。於是,修平點起一根煙,走到門口拿報紙,然後從第一版開始看起。
將近七點半的時候,車聲與人們的嘈雜聲從敞著的窗口傳了進來。修平已經抽了七根煙,他重重地乾咳了一聲。
修平大約都在八點鐘左右出門上班,如果芳子還打算做早飯的話,這個時候她實在該起來了。她繼續睡覺究竟做何打算呢?
修平看著時鐘,愈想愈氣。
倘若芳子以後不再煮飯燒菜整理家務,修平可就傷腦筋了。經過昨天晚上激烈的爭吵,修平大概可以想像芳子的心情,但總不能因此而拒絕履行妻子的義務吧!
突然間,修平真想跑進臥房怒斥芳子一番。
「你在磨蹭什麼?趕快起來煮飯!」
如果芳子頂嘴反抗的話,修平一定要讓她明白一個事實:
「不論發生什麼事,你做人家的妻子一天就必須履行一天的義務!」
為了穩定情緒修平又點了一根煙,然後在書房裡來回踱步。不一會兒,客廳那邊傳來了動靜。
芳子總算起來了。修平坐回椅子上,略坐仰躺姿勢。
修平心想,既然芳子起床了,自己就不必太焦躁了。應該暫時不動聲色,先看看對方的表現再決定自己的態度。他攤開已經讀遍了的報紙,想像著芳子走進書房時的表情。
她會坦率地道歉,說一聲「昨天的事很對不起」?或是依然延續昨天那種臭硬的臉色?
修平在好奇與焦躁的矛盾情緒中,等待著芳子進門來和他說話。
然而,一晃眼過了十五分鐘,芳子竟然沒有出現。已經快八點了,修平出門的時間到了。
芳子不可能不知道修平在書房裡,難道她是有意漠視修平的存在嗎?再這樣耗下去,甭說吃早飯,他連換衣服的時間都快不夠了。
修平忍無可忍地咳了一聲,此時芳子卻在門外敲門。
修平立刻把身體背向門口,然後盡可能以最沖的聲音,問道:
「幹什麼……」
「早飯準備好了。」
芳子的聲音竟然十分的平靜。修平把報紙折起來,熄掉香煙,這才慢吞吞推開書房的門。
他不發一言地坐在餐桌旁,喝了一口柳丁汁。芳子從冰箱裡拿出奶油,擺在桌子上,便默默地走進臥房。
上班時間已十分迫切,修平草率地填了肚子,隨即跑進臥房換衣服。芳子似乎不願和他同處一室,見狀立刻拿起衣服到浴室換。等修平換穿完畢走回客廳時,芳子已在陽台上澆花。
修平一個人走到門口穿鞋子,臨走前他輕輕地往地下一踩,表示自己已要出門了,芳子卻始終不曾回頭,無可奈何修平只得悻悻然地打開門往外走。
「真不明白!」
在走往車站的途中,修平喃喃自語著。
對於昨天的爭吵,芳子究竟作何感想?是認為自己不對?丈夫不對?抑或認為他們夫妻都應該好好反省一番呢?
今天早上起床後,芳子只說了「早飯準備好了」這麼一句話。除此之外,她簡直就像個悶葫蘆,修平根本無法從言語中判斷她心底真正的想法。然而,她保持沉默的態度,等於表示她根本沒有絲毫反省或抱歉的意思。
既然芳子如此強硬,自己也不必再企圖挽回什麼。修平鄭重地告訴自己,然後搭上電車。
修平一整天都在忙碌中度過。
參加醫學會議而闊別六日的醫院,增加了很多新病人,其中包括門診與住院的病人,下午,修平又主持了三個因醫學會議而延期的開刀手術,等一切都忙完時已經將近六點了。
因此,他得以暫時忘記和芳子之間的爭吵,直到手術結束,洗過澡回到主任辦公室時,昨天晚上發生過的一切才又在他的腦海裡復甦。
其實,修平雖然和芳子大吵了一架,但是他本來以為芳子到最後一定會先低頭。出乎意料的是,今天早上芳子的態度卻沒有任何談和的跡象。
在彼此毫不留情地互揭瘡疤之後,他們等於都承認了自己已做出不忠於對方的行為,可謂兩敗俱傷,然而,修平卻不認為男人不忠與女人不忠,兩者的罪行應該等量齊觀。
這一點只要從男女在性行為上所扮演的角色來看,就能豁然明瞭。男人是射出、攻擊性的,女人是被射人、被動性的;男人在性行為結束不會留下任何痕跡,女人卻會有某些東西殘留於體內。
生理上如此,在精神上女人也比較容易動情。換句話說,即使沒有愛情男人照樣可以有性行為,女人若缺乏感情基礎就不太可能以身相許。反之,女人一旦以身相許,就表示對對方有某種程度的感情。既然如此,女人不忠的罪行當然比較重羅!
修平思想前後,終於推演出這樣的結論。
芳子犯了這麼重的罪,卻不俯首認罪好言道歉,豈不是太傲慢了嗎?
修平的腦海裡再度浮現站在陽台上澆花的妻子背影。她穿著一件碎花洋裝,腰際繫了一條皮帶。她原本十分瘦削,胸部也相當嬌小,修平始終覺得她缺乏女性特有魅力,然而,這一陣子以來,她的胸部豐滿了起來,連膚色也白皙許多。
這些改變難道是和其他男人相愛的結果?
「太過分了……」
修平全身熱血沸騰,彷彿親眼看到妻子的肉體任憑其他男人玩弄戲耍。
「我好歹也是個優秀的醫生……」
不知情的人聽到這句話也許會忍不住地大笑起來,然而修平的態度卻是一本正經的。
「我的體力絕不會輸給年輕人!」
這句話一說出口,修平立刻環顧四周,生怕被人聽到。
天色漸漸暗了下來,修平不知道是不是該打電話回家,交代妻子煮飯。然而,當他想到妻子那張撲克面孔,他隨即打消了這個念頭。
「該怎麼辦呢……」
修平開始感到飢腸轆轆,於是打算找醫院裡的幾個年輕醫生一起去喝一杯,電話鈴聲響了起來。
修平慢條斯理地拿起話筒,是葉子。
「我說的是真的啊!」
「拜託你不要再騙我了,因為我不是你的玩物!」
葉子說完這句話後,隨即「喀」地一聲掛斷電話。
修平慢慢地放下聽筒,雙手交叉在胸前。看來他同時失去了芳子與葉子這兩個女人的信任。
醫院的中庭花園已完全隱沒在黑暗之中,昨天晚上的這個時候,他還在飛機上回味著快樂的北海道之旅,不料一夜之隔他的境遇居然產生如此劇烈的轉變。
「真受不了……」
修平歎了一口氣,把身體靠在椅背上,仰望著天花板。
葉子雖然重要,但是解決自己和芳子之間的冷戰,似乎才是當務之急。問題是究竟該如何解決呢?
委託偵探視調查妻子的行蹤嗎?一旦確定了妻子的不忠,那不是對外承認自己遭到別人背叛的命運嗎?
再說,在昨天的爭吵中,妻子已經默認了這項事實,自己倒不如直截了當地詢問妻子的意向,到底要再繼續執迷不悟下去,或是利用這個機會從此和那個男人一刀兩斷?
但是,倘若妻子坦白認罪,自己又該怎麼做呢?何況她也有可能強烈地反擊:
「你自己又是作何打算?斷絕來往?還是繼續暗通款曲?」
如果妻子真的這麼問,自己該如何回答呢?你和他斷絕來往,我也會和她斷絕來往?抑或是等妻子了斷一切關係之後再說呢?
看樣子無論怎麼做都無法解決這個問題。
修平又把雙手交叉抱在胸前,閉上雙眼。
或許找廣瀨談一談會好一點也說不定。那個傢伙的女朋友很多,對女人的心理應該知之甚詳。
但是,這種問題畢竟不是可以假他人之手獲得解決的。修平突然發覺這件事情多想無益,倒不如找個地方買醉,一醉解千愁。
「就這麼辦……」
方針既定,修平立刻起身往診療室走去,趁那些年輕醫生還沒下班之前,趕快跟他們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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