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 文 / 渡邊淳一
從下午開始下起的雨,接近黃昏時轉變為雪。
然而,三月的雪沒有隆冬時那種嚴寒的況味,讓人產生一種戀舊的情懷。
五點正速見修平走出醫院,立刻搭乘開往新宿的電車。
和岡部葉子約會時如果下雨或下雪,修平就會稍感安心。即使兩人漫步街頭,只要撐起雨傘就能夠避開人們的視線。平常令人感到心煩的雨、雪,似乎成了他們二人幽會時的隱身蓑衣。
但是,今夜的幽會和室外的氣候沒有什麼關係。
他們約在新宿西口的某家旅館,在那裡吃完飯之後就可以徑赴樓上的客房部。所有的節目都在同一家旅館內進行,沒有外出的必要。
儘管如此,修平之所以仍然因下雨而心安,無非是和有夫之婦秘密幽會而感到心虛所致。
修平在約定的六點鐘準時抵達旅館人口右手邊的咖啡廳,五分鐘不到葉子就出現了。準時是葉子討人喜歡的優點之一,到目前為止,她從來不曾遲到超過十分鐘以上。也許在健身中心工作必須和各式各樣的人預約時間,養成她如此良好的習慣。
「讓你久等了嗎?」
今天的葉子在白色香奈爾的無領外套上,配戴了一條珍珠與黃金混合而成的項鏈。時值氣候依然微寒,她竟然沒有穿大衣,但看起來卻富於青春氣息。
到目前為止,修平和葉子幽會大都利用賓館。
這種賓館的缺點在於出人時會相當難為情,而且給人一種不潔的感覺。當然,房間使用過之後被單和浴衣都會換新,但棉被似乎不是每次都換。
就這點來看,旅館似乎就比較乾淨,即使兩個人一同進出也不會產生抗拒感,而且便於等候,只要有鑰匙就能自由出人客房部。
然而,旅館的索價較高,付了整晚的住宿費,如果只利用兩、三個小時就退房,那麼還是賓館比較划得來。而且賓館還附有放映A片以及電動彈簧床等多項服務。
當然,旅館與賓館設立的目的與訴求的對象不同,無法加以比較,但有時修平會感到不甚滿足。
但是,最近修平已經對那種服務感到厭倦了。
起初那些服務的確令人感到新鮮刺激目不暇給,但久而久之,就開始感到厭煩,甚至噁心,清潔乾爽的旅館卻充滿沉穩寧靜的氣氛。
葉子自然也比較偏好旅館。
因此,當葉子擁有充裕的時間,而修平也沒有其他的事時,他們就會選擇在旅館裡約會。
在咖啡廳會合後,他們立即走到位於三樓的日本料理店。
葉子雖具有營養師的資格,事實上是扮演控制與管理飲食的角色,她的工作就是為健身中心的會員訂製食譜,因此對食物中卡洛裡的比例知之甚詳。
葉子主張中老年人攝食日本料理比較合乎健身之道,她本身也是日本料理的愛好者。
坐在櫃檯邊,他們點了三月份新上市的春筍、裙帶菜、家鯽魚以及蛤仔湯。
葉子有一點非常妙,在日本料理店她絕不點生魚片或咖哩烤肉之類的東西。
「這些東西在家裡也吃得到。」
她本身是職業婦女,手頭不會太緊,但在這方面卻算得很精。
在旅館進餐所費不貲,若是不會點菜,一頓飯的錢往往會比房間的住宿費還貴。
就拿今天晚上來說,在旅館吃飯和開房間,最起碼得花上三萬圓。
修平只把基本底薪拿出來作為家用,至於其餘的特別津貼就全部落人他的口袋,變成私房錢。自從妻子出外工作之後,修平存私房錢事實上已是公開的秘密。
因此,修平每個月總有五、六萬圓的零用金,再加上其他開業醫師委託他執刀所給予的禮金,一個月少說也有十五、六萬圓可供他使用。
在上班族中他的收人算是相當豐厚,但也必須慶幸妻子是個職業婦女,他才能如此輕鬆。
吃完飯後,他們兩人理所當然地搭乘電梯,前往客房。
和葉子碰面之後,修平已經先向櫃檯領了鑰匙。
幸好電梯內只有他們兩個人,抵達十八層樓後,他們走進右手邊的一個房間。
「有兩個雙人床耶。」
平常總是只有一個雙人床,因此葉子顯得很驚喜。
「你今天好奢侈哦!到底怎麼一回事?」
被葉子這麼一問,修平真不知如何回答,如果勢必要說出個所以然來的話,剛才搭乘電車前往旅館的途中,突然間想到芳子也可能在什麼地方和其他男人約會,正是修平今天一反常態出手大方的原因吧!
自從一月底接過那通奇怪的電話以來,芳子的舉止並沒有任何怪異之處,單從表面來看,那通電話可能真的是打錯了。
然而,修平卻無法完全釋懷。他常常告訴自己根本什麼事也沒有,另一方面,受騙的感覺卻不時地湧上心頭。
「今天晚上我們好好地享受一下。」
「可是,我十一點左右……」
如果十一點從旅館出去的話,葉子大概可以在十一點半到家。
葉子晚歸時她的丈夫都在做些什麼呢?這雖是別人的事,修平卻經常為此感到不安。
根據葉子的描述,她丈夫是個循規蹈矩的人,他是否經常加班或出差不在家呢?不然的話,他怎麼可能一直任由妻子經常晚歸呢?
但是,修平卻從來不曾追問葉子家裡的事。
好幾次都是話到唇邊又縮了回去。如果真的開口盤問的話,也許兩人之間維持良好的微妙關係將就此結束。還是不要觸及這類話題,大可在混沌中充分發揮想像力,保證相安無事。
「夜景好美唷!」
站著窗邊俯看夜景的葉子,娉婷雅致清新動人,那一瞬間宛如置身畫中的美女。如果再高一點她的條件是可當模特兒,事實上葉子已具備有過之而無不及的健康美了。
修平陶陶然地走到葉子身邊,把手放在她的肩膀上。葉子彷彿等待已久似地回過頭來,把臉蛋依偎在他的胸前。
葉子的身高比芳子略矮,修平摟起來更順手。本想輕輕地吻她,然後順勢往床上帶。
「等一下……」
葉子從修平的雙臂中溜開,把燈關掉,開始脫衣服。
接著,修平只需要在床上等待,葉子自然會迎上前來。
這方面的痛快乾脆也是葉子的優點之一。
「我把燈稍微打開一點。」
修平捻亮了床頭燈,緊抱住葉子。
葉子竟然胖了。從外表看不出來,但是實際接觸時,她的臀部與胸部都比以前更豐盈了。
比較起來,和妻子做愛就單純多了,修平不會採取迂迴方式,從一開始就正正經經地求歡,然後正正經經地結束。總而言之,和妻子做愛宛如穿上武士的大禮服一般,十分累贅,和葉子在一起時卻像穿家居服一樣輕鬆自由,自然能夠完全放鬆盡情享樂。
此時,葉子凝視著修平,慵懶地躺臥在床上。
「你在想什麼?」
「沒有……」
葉子慢慢地搖搖頭。
修平想起今天出門時對妻子說的「今天不回來吃晚飯」這句話。
從前妻子一定會問「今天晚上有什麼事嗎?」最近卻幾乎不曾問過。當然,今天早上她也是默不作聲。
「舒不舒服?」
修平對葉子問道,似乎是為了撇開妻子的影子。也許是問得過於直接,葉子沒有回答,卻在修平的懷裡輕輕地點點頭。
「今天晚上回家,如果他向你求歡怎麼辦?」
「拒絕嗎?」
「我們已經很久沒做了。」
修平把身體往後退,在淡淡的燈光下凝視著葉子的胸部。雖已年過三十,她的皮膚依然細緻緊縮,乳房也挺拔富於彈性。面對如此美好的軀體,竟會有不為垂涎三尺的丈夫?
修平用食指揉搓乳頭,說道:
「他沒有發覺你外面有男人嗎?」
「我不知道。」
「至少會感到有點不對勁吧?」
「或許吧!」
「難道他一點都不在乎嗎?」
「大概有點不高興吧!」
「說得好像不關你的事似的。」
葉子微笑了一下。門外傳來微弱的說話聲,不久便消失了。有兩、三個男客人走過門前的走廊。
「我知道了,他一定很愛你!」
照理說,提到葉子的丈夫時應該稱呼人家一聲「你先生」或「你丈夫」,不知道為什麼修平總是說不出口。
「因為他愛你,所以忍耐下來。」
「或許吧!」
葉子竟然爽快地附和,使修平感到有點妒嫉。
「如果是我的話,我一定無法忍受。」
「我也是這麼想!因為你愛你太太嘛!」
「才不是這樣呢!妻子在外偷人對丈夫是一種侮辱。」
「可是,女人也不必對丈夫的風流睜一眼閉一眼呀!」
葉子的話乍聽之下似乎很有道理,修平卻總覺得有點不服氣。
「你那口子實在真偉大啊!」
「我不知道他到底偉大不偉大,不過人倒是滿好的。」
「你愛他嗎?」
「那倒並不盡然,他有時候好到令人討厭的地步。」
葉子的丈夫似乎有點懦弱,看樣子他們的家庭生活大概由葉子操縱支配。
「可是,你並沒有和他離婚的念頭啊!」
「如果我跟他離婚的話,你願意和我在一起嗎?」
葉子的問題過於唐突,修平不知該如何回答,葉子笑道:
「算了啦!我知道你只把我當成玩伴罷了。」
「沒有這回事,我只是沒有想到你竟然是認真……」
「你只要給我性的快感我就滿足了。」
修平被葉子說得有點難為情,但沒有任何不愉快的感覺。
「你還年輕,將來會遇到比我更好的男人。」
「我也許天生就是個賤骨頭吧!」
葉子如此坦率地自我剖白,修平又不知該如何接口了。
「如果再找的話,我希望和年紀更大一點的人在一起。」
「可是,你的他仍然默默地在等你回頭啊!」
「他根本不成問題,他也有他的樂子。」
「你有明確的證據嗎?」
「男人都不是撒謊的料,他根本瞞不了我的!你太太也一定知道我們的事。」
話題突然扯到芳子,修平立刻把一直擺在葉子胸部上的手挪開。
「你怎麼不說話?」
「沒什麼……」
「你太太很賢慧,明明發覺了,卻裝作不知道。」
「她真的知道了嗎?」
「男人在外面有了女人,一定會變得愛漂亮,重視穿著打扮,而且經常找藉口晚回家,反正有很多不對勁的地方就是了。」
修平發覺葉子講得一點也沒錯。
「你先生也是這樣嗎?」
「他沒有那麼明顯。每次聽到別人說她先生變得怎麼樣又怎麼樣的時候,我就覺得好有趣哦!」
葉子明快的聲音中已找不出剛才因興奮而呻吟的余緒。
「我的好朋友也有人背著丈夫和其他男人來往,結果她們的先生也完全沒有發現耶!」
「你有很多這種朋友嗎?」
「不少哦!而且這些人都自然而然地成了推心置腹的好朋友。」
「交換情報嗎?」
「當然囉!但是,主要的目的還是拿彼此當幌子,出門時就跟先生說是和那些太太們在一起,先生都不會疑心。」
「擋箭牌嘛!」
在外風流的丈夫都是單打獨鬥一個人絞盡腦汁,妻子們打的卻是團體戰,效果更為驚人。
「我有一個朋友每個月都要去一趟名古屋。」
「特地從東京趕去?」
「她的情人在大阪,只好選擇中間站的名古屋作為幽會的地點。他們兩個人每個月只能見一次面,不過據說每次都浪漫極了。」
「你這個朋友的先生也不知情嗎?」
「她每次都說到朋友家玩,她先生也都信以為真。」
「如果她先生真想追究的話,不是立刻就穿梆了嗎?」
「但是,男人通常都不會這麼做,對不對?你們都認為自己的妻子不至於做出這種事,再說,跟蹤結婚多年的妻子,也有傷你們的自尊。」
的確,即使最近芳子的行動有些怪異,修平也沒有立刻委託偵探社著手調查的念頭。
「這麼說,這種事往往只有做丈夫的不知道羅!」
修平又想起了芳子。芳子有工作當藉口,根本不必串通朋友做偽證。如果今天她說要出差,她就可以自由行動,不但可以到名古屋,甚至可以去福岡、札幌。就拿目前來說,她大概每個月去大阪一次,必須過夜時一定會把旅館的名字交代清楚,讓修平安心,然而,這麼做並不足以證明她沒有地下情人。
「你是不是也能離開東京,到別的地方旅行呢?」
「你是說你要帶我去嗎?」
葉子抬起頭來問道。
「住一個晚上的話沒有問題。不過,不能說走就走,要給我一點時間準備。」
「六月份醫學會議要在札幌召開。」
「陪你參加醫院會議?我才不去呢!」
「不是你想像的那樣啦!」
修平的一些同事以及大學同學也將出席該項會議,但若是在會議結束的那個晚上和他們分手的話,修平就可以自由行動了。
「你要用什麼理由去呢?」
「我遲早會想出來。」
葉子淘氣的笑道。來醫院參加講習會時,葉子看樣子像是個正正經經的職業婦女,事實上,她也是一個相當高明的玩家,年紀輕的男人可能很難駕御她,反而會乖乖地任她擺佈。
他們兩人在十點半下床。剛進房間時家家戶戶燈火通明,此刻有半數以上已熄燈就寢,連高速公路上來往的車輛也減少了很多。
「喂!我們下去跳舞好不好?」
「新宿有些氣氛非常不錯的地方哦!」
「我不跳迪斯科。」
「不是啦!是舞廳!去的人大部分都是正派的中年人,感覺真的很好哎!」
修平還是學生時正式的交際舞非常流行,但現在已經過時,一說到跳舞修平就以為是指迪斯科。
「都是夫妻結伴同行嗎?」
「應該也有,不過還是以情侶居多。就算和同性朋友去也滿不錯的。」
「這麼說,你在那裡也曾和陌生男子跳過舞羅!」
「別人要請我也沒辦法嘛!」
「實在很危險……」
葉子的外型好,運動精神又發達,舞跳得也不錯,勢必會成為眾人注目的焦點。修平光是聽她這麼說,就覺得有點嫉妒。
「不會有事的啦!大家都是愛好舞蹈才去那種地方,再說跳舞也是正當的運動啊!」
「但是,有些男人還是會藉機對女人發動攻勢。」
「這個倒是有。」
「你從哪時候開始涉足那種地方?」
「大概半年以前,不過我只去過兩次。」
「已經夠多了,那種地方的男女關係非常複雜。」
「你這麼擔心的話,那我們一起去好了。在那裡可以看到各式各樣的人。」
「各式各樣?」
「從活蹦亂跳的黃毛丫頭到美麗端莊的中年婦女什麼人都有。不過,還是以我這類的歐巴桑佔多數。」
葉子雖已年過三十,卻無法讓人把她和歐巴桑聯想在一起。
「男人的感覺又如何?」
「都是正派的上班族,氣質不會太低俗。」
「這麼說,到那種地方的男人都是下班後直接從公司趕去的嗎?」
「是啊!有的人甚至在手提公事包裡擺了一雙舞鞋。」
修平原本以為下了班之後,邁人中年的上班族的最佳去處是酒廊或麻將館,沒想到居然也有人喜歡泡舞廳。
「丈夫在下班之後到那種地方,太太們都不知道嗎?」
「剛好相反,應該說太太們到那種地方,先生們都不知道。」
「大家都不想回家嗎?」
「也許是想藉此發洩工作上的不滿吧!」
「可是,那種地方總令人感到淫穢。」
「你說話好惡毒哦!」
「到那種地方去,若是碰到熟人不是很不好嗎?」
修平突然間想到妻子去那種地方是什麼樣子,但是他實在沒辦法把妻子和那種地方聯想在一起。
「我們走吧!」
話一說完修平感到心情有些沉重。如果是賓館的話,他只需把鑰匙還給櫃檯,付完帳就可以離去;但是訂了旅客的房間,兩、三個小時後就退房,實在有點尷尬。利用旅館的大部分都是過夜的旅館,如果有人中途退房,那麼他的意圖就非常明顯了。
十一點鐘過後旅館的櫃檯顯得相當悠閒,偌大的櫃檯只有兩個服務生無所事事地站在那裡。
修平走到右手邊的「出納」之處,交出鑰匙。
「您要退房了嗎?」
戴著一副金邊眼鏡的服務生問道。
「我突然有急事,麻煩你幫我結算一下。」
「好的。」
明明知道只要把費用付清,旅館方面不會在乎你的目的究竟是過夜,還是為了春風一度,修平卻依然有點忐忑不安。
付清帳單之後,修平慎重地行了個禮。
「多謝。」
修平緊抓住收據,走往葉子等在那裡的計程車招呼站。
「就這麼說定了,下次陪我一起去北海道。」
「知道了。」
葉子點點頭,率先坐進一輛計程車內。
「晚安。」
隔著半開的車窗,葉子的笑容清晰可見,但隨即隱沒在旅館前方的黑暗之中。
當計程車即將開到家時,修平循例把雙手擺在胸前。
並不是領帶有重新調整的必要,修平只是想找出自己的穿著有沒有什麼不對勁的地方。從浴室出來之後內衣穿得整整齊齊,襯衫上也沒有留下口紅印,沒有任何可疑的跡象顯示自己在外幽會。
確定無穿梆之虞後修平步下計程車,一看手錶已經十一點半了。
雖然相當晚了,但只要在凌晨以前回到家,可能都無法避免與妻子尷尬地面面相對。修平裝成喝醉了酒,步履蹣跚地走到門口,自己用手中的鑰匙開門。
和葉子幽會後,修平回家時總是自己開門,然後裝出很不高興的模樣走進屋裡,一句「我回來了」也不肯說。今天晚上他依然故技重施,走到客廳時卻看到放春假從學校宿舍返家的弘美,正背對著自己在看電視。
「喂……」
「啊!爸爸……」
弘美似乎被修平的聲音嚇了一大跳,她像小鳥一樣從沙發上蹦起來。
「怎麼了?」
「你突然進來,把人家嚇了一跳。」
「媽媽呢?」
「出去了。」
一聽說妻子不在,修平總算鬆了一口氣,順手把領帶解開。
「去哪裡了?」
「大概是公司的事吧!她剛剛才打電話回來說會晚點回家。」
弘美盯著電視說道,態度有點不耐煩。
修平走進臥室,脫掉西裝換上睡衣。
今天早上修平說「不回家吃晚飯」時,妻子只是點了點頭,並沒有問些什麼。
如果必須搞到三更半夜才能回家,修平必定會說明理由,譬如「和某某人一起吃飯」或「和某某人約會」。如果只說「不回家吃晚飯」的話,就表示不會太晚回家的意思。
這種做法並不是修平和妻子事先商定的,而是兩個經年累月相處在一起的人,自然而然產生的默契。
「媽媽沒有說什麼嗎?」
走回客廳,修平問道,弘美不耐煩地答道:
「沒有……」
「去泡茶給我喝。」
修平拿起桌上的報紙時,弘美站了起來。
「爸爸,你今天沒有喝酒哎!」
「當然囉!怎麼了?」
「媽媽說你今天會很晚回家,所以我想你一定會喝得醉醺醺的。」
「媽媽是這樣說的嗎?」
弘美點點頭,點燃瓦斯爐燒開水。看著她纖細的背影,修平心想:
我早上只說不回家吃晚飯,她怎麼誤解為我會很晚回家呢?
難道是她聽錯了嗎?還是她已經察覺出自己將和葉子幽會呢?
修平想起了兩個月前那名陌生男子打來的電話。
那天,修平和葉子幽會後,回到家時妻子也是還沒有回來。
「到底怎麼一回事……」
修平不覺地嘟囔著,此時,電話的鈴聲響了起來。
他心想也許又是那名男子,不安地回過頭來,卻見弘美已拿起電話。
「喂,哎,是的,沒錯……」弘美說話的口吻頗為客氣恭敬,看樣子對方不是男性。
和對方來回對話兩、三句話之後,弘美用手掌捂著話筒,說道:
「你認識一位佐籐小姐嗎?」
「佐籐…」
「她說是你的病人,有話想問你。」
姓佐籐的人很多,也許自己的病人中真有一位佐籐小姐,三更半夜打電話到家裡來,究竟有什麼急事?
修平疑惑地拿起聽筒,耳邊即響起一個女人的聲音。
「我是葉子啦!很抱歉,我使用假名。是這樣的,我有一樣東西丟在旅館的房間裡了。」
「東西丟了……」
說到這裡,修平慌張地看著弘美。
「喂喂……」
修平對著聽筒,改換了說話的口氣。
「你忘了什麼東西?」
「剛才接電話的是你女兒嗎?」
「是的。」
「你太太也在家嗎?」
「不在。」
突然間,聽筒那端傳來葉子的笑聲。
「她在你旁邊,所以你不方便說話是不是?」
葉子的廢話過多,修平開始煩躁起來。
「沒有這回事,你有什麼事趕快說。」
「我把手錶丟在旅館的房間裡了。」
「手錶……」
修平回過頭來看,弘美正背對著自己在看電視。她似乎根本不關心這通電話,但是電視的音量不大,如果她注意一點的話,一定聽得到自己說些什麼。
「我想可能是擺在床頭櫃上面,你有沒有注意到?」
葉子這麼一說,修平才隱約想起,但並不確定。
「雖然不是什麼貴重的東西,但那是我媽媽留給我的遺物……」
「這就傷腦筋了。」
「可不可以麻煩你打電話問一下那家旅館,假如真的丟在那裡的話,請他們代為保管。」
葉子的請求並不過份,房間登記的是修平的名字,葉子不便打電話詢問手錶的下落。
「其實這通電話我也可以自己打,但是,這樣不是很奇怪嗎?」
「我知道,手錶有沒有什麼特徵?」
「是歐米茄的,表帶是咖啡色的。」
「我知道了。」
「那麼,看怎麼樣你待會再打電話給我。」
「今天晚上嗎?」
「沒關係啦!我不會這麼早睡。」
修平點點頭,正想掛斷電話,又聽到葉子在聽筒那端說道:
「我不像你們這麼美滿,所以你不必擔心。」
掛斷電話,修平重重地歎了一口氣。
葉子要自己打電話到旅館,確定手錶是否丟在那裡,實在給自己出了一道難題。
弘美就在身旁,總不能當著她的面,打電話問旅館是否拾獲一支女用手錶吧!
但是,葉子卻等著回話,看樣子這通電話說什麼也要打。
修平踱著步思前想後,弘美見狀問道:
「爸爸,你怎麼了?」
「沒有啊……」
修平含糊地應道,卻又立刻改口:
「我出去一下。」
「這麼晚了,你要去哪裡?」
「病人突然有點事,我馬上就回來。」
修平決定出去打公用電話。
「剛才那個女的,真的是你的病人嗎?」
「當然是羅!」
修平穿上剛剛脫掉的長褲和外套,走回客廳時,弘美雙手交叉抱在胸前,問道:
「萬一叫不到車怎麼辦?」
「不會的,現在還不至於太晚。」
「下雨了哦!」
弘美說話的口氣和妻子十分相似。
「你跟媽媽說我馬上回來。」
「知道了。」
修平拿著雨傘走出公寓,發覺傍晚下過一陣子的雪,此刻已轉變成雨。
公寓的入口處就有一架公用電話,修平卻嫌太醒目了,遂走到距離公寓約五十公尺處的公用電話亭。電話撥通後,隨即有一位服務生應聲。
「很抱歉,我有一支手錶掉在你們旅館的房間裡了……」
修平以一種事不關己的口吻,報上房間的號碼並說明手錶的特徵,不一會服務生就有了回音。
「是一支咖啡色表帶的女用手錶嗎?」
「找到了嗎?……」
修平不自覺地對著聽筒鞠了一個躬。
「我們暫時為您保管,不知道您什麼時候來拿?」
「明天再去,可以嗎?」
「當然可以。」
「我明天一定去,謝謝你了。」
修平再度對著看不到的對方深深一鞠躬,然後掛斷電話。
這下子總算安心了。修平又取出一枚十圓硬幣,打電話到葉子家。
到目前為止,修平和葉子聯絡總是打電話到健身中心,這麼晚打電話到她家,今天還是第一次。因為修平擔心接電話的人是她丈夫,不過,今天是葉子要自己打過去的,應該不會出問題才對。線路接通後,電話果然是葉子接的。
「打到了。」
「還好,是不是真的擺在床頭櫃上?」
「這個我沒有問。旅館會暫時代為保管,我看你明天還是趕快去拿回來比較好。」
「你要我去拿啊?」
「東西是你的,你當然最清楚羅!」
一個大男人去認領一塊女用手錶,實在不太好看。
「你突然打電話來,我還以為出了什麼事呢!」
「你現在在那裡?」
「在我家附近的公用電話亭。」
「難怪你剛才一副一本正經的樣子。」
「我女兒在旁邊,我不方便說話嘛!」
「你太太也在吧?」
「不是已經說過不在了嗎?」
修平說這句話的同時,有一輛汽車駛過公用電話亭,停靠在公寓大門前,由於夜色昏暗以及下雨的關係,修平看不真切,但好像是一輛白色的轎車。
「你回到家之後,必定是個好丈夫和好爸爸對不對?」
「不要說這些廢話,好不好?」
「你一回家就把我給忘了。」
「那有這……」
說到這裡,修平就沒有下文了。
從公用電話亭可以看到公寓人口。公寓四週一片漆黑,人口處卻有一盞螢光燈綻放著冷峻的光芒。
一個女人從轎車裡走出來,站在公寓的走廊上。她穿著一件大衣,右手拿著一個很大的手提袋和雨傘。
那個女人回過頭時,駕駛座的車門被打開了,走出一個男人。
「喂喂……」
聽筒那端傳來葉子呼叫的聲音,修平卻依然緊盯著公寓的入口。
站在走廊上的女人正是修平的妻子,和她說話的好像是一個頭髮很長的男人。那個男人比妻子高一個頭,約有一百七十七、七十八公分。他背對著修平,修平看不清他的長相,但是,他穿著一件夾克,看來不是一般的上班族。
那個男人一副依依不捨的樣子,話說個沒完,而芳子似乎非常注意附近的動靜,不時地環顧四周。
「怎麼回事啊……」
葉子再度在電話中盤問時,那個男人伸出雙手,芳子隨即緊握住那雙手。
那個男人依然背對著修平,芳子卻不經意地往修平的方向看了一眼,才又把視線挪回到那個男人身上。
修平趕緊轉過身,以免妻子看到自己,當他再度往公寓人口看去時,他們兩人已經鬆開雙手,那個男人正要坐回駕駛座。坐定之後,芳子挨近車窗,彼此又交談了幾句話。最後芳子點點頭,輕輕地揮揮手,白色轎車才慢慢地駛開公寓人口。
「原來如此……」
當妻子的身影走進公寓時,修平如此喃喃自語,葉子的聲音又從聽筒中傳來。
「喂!喂……」
「哦!對不起。」
修平慌張說道。
「到底怎麼回事?突然不說話,我還以為你身體不舒服,昏倒了呢?」
「我剛才看見了一件很奇怪的事。」
「是什麼?」
「沒有什麼大不了的。」
「你說清楚嘛!」
「我遲早會告訴你的,我現在要掛電話了。」
掛電話的同時,修平突然感到十分疲倦。雖然並沒有做什麼激烈的運動,他的雙手卻直冒汗,心跳的速度也加快了。
「果然被我料中了……」
修平在公用電話亭裡猛敲自己的額頭。
雨依然下著,修平凝望著公寓人口,為是否該回家而猶豫不決。
從前,每當修平聽說別人的妻子紅杏出牆,他就會忘記自己和葉子之前的曖昧關係,為那些女人的丈夫打抱不平。
他不瞭解那些丈夫們究竟怎麼搞的,他認為他們盡可以對不貞的妻子施以飽拳,甚至立刻提出離婚的要求也不算過份。男人們為家庭與事業奔波勞累,女人們卻乘機偷人,實在太過份了。
然而,一旦自己面對類似的情況時,卻不知該如何是好。
其實,自己大可以理直氣壯地回家請問妻子:「那個男了是誰?你和他究竟是什麼關係?」
但是,他只是愣愣地站在公共電話亭裡,有點不知所措。
修平乾咳了一聲。
都怪自己看到不該看的事,否則此刻根本不會這麼難堪。然而回過頭一想,回自己的家有什麼好猶豫的?
於是,修平拿起擺在角落裡的雨傘,走出公共電話亭。
在大雨中修平快步邁向公寓,走到電梯前他又停住了腳步。
現在回去的話,妻子和弘美應該都在屋裡,在她們面前自己該裝出什麼樣的表情呢?他雖然不想給妻子好臉色看,但這件事和弘美一點關係也沒有。
下了電梯走到家門口時,修平把手擺在脖子上,擺出一副非常嚴肅的表情,才伸手按電鈴。
按了兩次裡面才有人來應門。
「哦……」
來開門的是妻子,確認是修平之後她立刻蹲下來,把擺在門口的鞋子挪到一旁。
最近妻子的態度有一點令修平十分不悅,就是修平回家時她都不說:「你回來了!」多半就像剛才那樣,只是簡單地「哦」了一聲。
長年相處似乎不該如此吹毛求疵,但修平卻揮不去那種不被重視的感覺。以這種態度迎接辛勤工作了一整天的丈夫,未免太不敬了。
尤其是今天晚上,妻子冶遊到將近午夜才回家,面對自己卻只說了聲「哦」,實在是厚顏無恥。
修平的臉色瞬間變得十分難看,他一聲不吭地走進屋裡。
弘美和剛才修平出門前一樣,盤著腿坐在沙發上。她那細細的雙腿和微凸的胸部,顯示她正處於即將長大成人的青春期。
修平走進臥室,脫掉外出服換穿睡衣後,隨即走回客廳坐在弘美身旁的椅子上。
「給我泡茶!」
修平沒好氣地說道,妻子立刻從桌上的水壺裡倒出一杯開水。
「怎麼這麼快?」
「你說什麼?」
「弘美說你有急事到醫院去了。」
修平銜起一根煙,點火時妻子又問道:
「你沒有去嗎?」
「本來要去,但走到半路上又回來了。」
「這樣沒有關係嗎?」
妻子的態度有點先發制人的味道,修平回家雖然的確嫌快了一點,但他決定不再迴避,打算應戰到底。
「這麼晚出門實在不太好。」
「可是病人不是等著你嗎?」
「我打電話通知過了。」
弘美在旁窺視著他們,她似乎發覺父母對話中的火藥味很濃,一副十分擔心的模樣。
修平喝了一口茶。此刻,他實在想說幾句難聽的話,但是有孩子在場,卻又不便啟齒。
修平把視線挪到弘美身上。
「你該睡了,已經十二點多了哦!」
「可是,我明天放假啊!」
弘美的確是放春假才回家的。
修平銜著香煙,窺視著坐在前面的妻子,回家後也許換過衣服,她現在穿著一件淺咖啡色的毛衣和藏青色的裙子,頭髮像平常一樣挽了起來,尤其是臉上沒有化妝的痕跡。
妻子究竟是不是剛才那個站在公寓人口和男人交談的女人呢?
修平歎了一口氣,終於大膽地問道:
「你什麼時候回來的?」
「剛回來沒多久。」
妻子站起來走到餐具架前。她不知道在找什麼,修平對著她的背影,繼續追問:
「怎麼那麼晚?」
「公司有人辭職,同事們就聚在一起歡送他。」
「你事先不知道嗎?」
「我本來以為很快就會結束,而且我想反正你會很晚回家,所以……」
「你為什麼認為我會很晚回家?」
「你不是一向如此嗎?」
說到這裡,芳子似乎有意岔開話題,轉身向弘美問道:
「這個包裹是哪時候寄來的?」
「三點鐘左右,沒有印章真是麻煩。」
「我不是告訴過你擺在這裡嗎?你看,在這裡面。」
妻子指著餐具架裡的一個小抽屜,說道。修平的話被打斷,又喝了一口茶,發覺味道已經不夠濃了。
「你再幫我泡一杯茶好不好?」
「你不是要睡了嗎?」
修平把茶杯擺到妻子面前,有點結巴地說道:
「以後再參加什麼聚會,最好安分點。」
「你說什麼?」
芳子回過頭來問道,修平發覺她的脖子上有一個淡淡的紅印。正想仔細看清楚時,芳子又慌慌張張地轉過頭去。
「弘美一個人留在家裡怪寂寞的。」
「我不在乎。」
修平想藉著弘美責備妻子,不料弘美立刻搖頭說道:
「媽媽只有今天晚回家哦!」
看樣子弘美是站在妻子那一邊,她們似乎滿團結的。修平心想:在這個節骨眼上自己絕不能示弱。
「這麼晚了,大概沒有電車了吧!你是怎麼回來的?」
「有是有,不過今天有人開車送我回來。」
妻子重新泡好了茶,又坐回椅子上。面對面坐著,修平感到有些難以啟齒,但如果就此退怯的話,無異坐失大好的進攻機會。
「我們家住得那麼遠,有誰願意特地送你回來?」
「同事中有一個人住在高井戶,是他送我回來的。」
「那個女的會開車嗎?」
「送我回來的人是男的。」
修平本以為妻子會支支吾吾的,沒料到她居然回答得這麼乾脆。
「高井戶離這裡還是很遠啊!」
「可是,這個時候交通不會阻塞,根本花不了多少時間啊!」
「那個男的有沒有喝酒?」
「他很少喝酒,不會出事的,再說聚餐結束後我們又去喝了咖啡。」
「去哪裡喝?」
「六本木。」
「就只有你和他兩個人嗎?」
「你怎麼了?」
芳子驚愕地望著修平。修平又看了妻子的脖子上一眼,的確有一個淡紅色的印,然而,他不敢斷定那是接吻後留下的痕跡。
「你說話的口氣怎麼和警察一樣。」
「沒什麼,只是隨口問問而已。」
妻子噗哧一聲笑了出來。修平喝一口新泡的茶,發覺這次泡得又香又濃。
喝到一半,修平又想起剛才自己在公共電話亭裡看到的那一幕。
那名男子和妻子說話的態度顯得溫文儒雅,而妻子的態度也顯示他們的關係超過普通的程度。
「這麼晚了還讓別的男人送你回來,你覺得妥當嗎?」
「只是順便送我一程,我想應該沒關係才對,不是嗎?」
真的只是順便送你一程嗎?修平好不容易按捺住想如此盤問的衝動,繼續說道:
「那麼多同事處在一起,難免有人會動歪腦筋。」
「怎麼會……」
妻子不屑似地歪著頭,說道:
「我同事裡沒有這種人。」
「總而言之,即使在工作上和別人交往,還是要小心一點比較好。」
「我不是始終如此嗎?」
「你不要老是和我打馬虎眼。」
「你這是什麼意思?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沒有什麼意思。」
修平一說完,妻子突然大笑起來。
「有什麼好笑的?」
「原來你在擔心!」
「擔心什麼?」
「擔心我啊!」
「怎麼可能……」
修平趕緊搖搖頭,卻見妻子以戲謔的眼神看著自己。甚至連弘美也在竊笑著。
「我要睡了。」
修平把快要燒到手指的香煙捻熄,說道。
說了這麼多的話,但似乎一點效果也沒有,相反地,情況甚至更差了。
修平本以為自己掌握了敵人的弱點,可以乘機大舉進攻,沒想到出師不利,兵敗如山倒,此外,在外花心的事實令他陷入困境,無法逾越雷池一步。
看情況今天還是就此鳴金收兵,待他日養精蓄銳之後再叫陣挑戰比較好。
修平如此告訴自己,然後站起來往臥房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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