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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二 國王亨利三世怎樣獲悉他的愛弟安茹公爵已經逃跑,後事如何 文 / 大仲馬

    犬獵隊隊長走出大廳以後,筵席又更加歡樂,更加快活,更加無拘無束地繼續下去。

    蒙梭羅的那副陰沉的模樣兒剛才的確使這班年輕貴族感到拘束,因為他的那種垂頭喪氣的樣子,他自己雖然推說是累,不管是真是假,總讓年輕貴族們看出來他確有重重心事:長年累月的憂慮使伯爵長成一副喪門神模樣,這已經成為他的外表的特徵。

    有他在場公爵總感到很不自在,他一走後,公爵又談笑風生了。他說道:

    「利瓦羅,剛才犬獵隊隊長進來以前,你正在開始給我們敘述你逃出巴黎的經過,現在,你繼續說下去吧。」

    利瓦羅於是繼續說下去。

    我們作為歷史家,對經過情形比利瓦羅自己知道得更多,因此我們來代替利瓦羅說下去吧;我們的敘述可能缺少一點特色,可是在廣度方面卻補回來了,因為我們知道利瓦羅所不知道的事情,換句話說,就是在盧佛宮所發生的事。

    那天晚上,半夜時分,亨利三世被王宮裡一陣不常有的響聲驚醒,而宮裡規定,國王一旦在上床以後,宮裡就必須保持絕對的安靜。

    那是些咒罵聲,長戟敲打牆壁聲,在走廊裡迅速奔跑聲,以及一片足以引起山崩地裂的詛咒聲,在這種種聲音中,只聽見人人重複說著這句話:

    「國王會怎麼說?國王會怎麼說?」

    亨利坐起身來,看了看希科。這位弄臣同陛下一起晚餐以後,就在一張大扶手椅上把兩腿交叉在他的長劍上睡著了。

    喧鬧聲越來越響。

    亨利跳下床來,臉上還塗著閃閃發亮的油脂,大聲叫喊:

    「希科!希科!」

    希科張開一隻眼睛,他是一個謹慎小心的小伙子,十分愛好睡眠,從來不會一下子就完全醒過來。

    他說道:「亨利,你不該叫醒我,我正在做夢,你生了一個兒子。」

    亨利說道:「你聽!你聽!

    「你要我聽什麼?我還以為你白天對我說的傻話已經夠多了,夜晚不會來煩我了呢。」

    國王用手指著聲音傳來的方向,說道:「你難道沒有聽見?」

    希科叫起來:「啊!啊!我聽見了叫聲。」

    亨利學著喊聲說道:「國王會怎麼說?國王會怎麼說?你聽見了嗎?」

    「有兩件事情值得懷疑:或者是你的獵狗那喀索斯病了,或者是胡格諾派教徒採取報復行動,對天主教徒也來一個聖巴托羅梁之夜。」

    「希科,幫我穿衣服。」

    「我很願意,可是首先你得拉我起來,亨利。」

    候見廳裡又傳來了喊聲:「禍事!禍事!」

    希科說道:「見鬼!事情變得很嚴重了。」

    國王說道:「我們最好帶上武器。」

    希科說道:「我們如果趕快從旁門出去,親眼看看是什麼禍事,不必聽人家講給我們聽,那就更好。」

    亨利聽從了希科的忠告,立刻從暗門走出去,到了通向安茹公爵房間的走廊裡。

    在那裡他看見許多人在呼天搶地,發出最絕望的喊聲。

    希科說道:「啊!啊!我猜出來了:你的那位可憐的囚徒在國室裡吊死了。他媽的!亨利,我向你祝賀,你是一個偉大的政治家,比我意想中更偉大。」

    亨利大喊起來:「不,壞傢伙!不像是這回事。」

    希科說道:「那就更糟。」

    「來吧,來吧。」

    亨利說著就把希科拉進公爵的臥房。

    窗戶大開著,圍著許多人在那裡爭先恐後地觀看那條掛在窗台鐵欄杆上的繩梯。

    亨利頓時面如土色。

    希科說道:「呃!我的孩子,看來你還不像我想像中那樣對什麼事情都無所謂。」

    亨利叫道:「逃跑了!越獄了!」喊聲那麼響亮,使室內的全體侍從都回過頭來。

    國王的眼睛裡爆出火來,他的手痙攣地緊握劍柄。

    熊貝格在揪自己的頭髮,凱呂斯不斷地捶打自己的臉,莫吉隆像一頭公羊一樣,把腦袋朝板壁上撞。

    至於埃佩農,他早已利用似是而非的借口,說是去追趕安茹公爵,溜得無影無蹤了。

    亨利見到幾個寵臣頓足捶胸痛不欲生的樣子,立刻冷靜了下來。

    他一把抱住莫吉隆的腰,說道:「喂!喂!孩子,你要當心。」

    莫吉隆掙扎著把腦袋不往板壁上撞,卻往牆上撞,說道:「我真該死,我死了算了。」

    亨利喊道:「喂,來人啦,幫我抓住他。」

    希科說道:「喂!老朋友,有一種死法更舒服一點,只要把您的臉往肚子裡一插,就行了。」

    亨利的眼睛噙著眼淚,喝道:「住嘴,你這劊子手!」

    這時候,凱呂斯仍在繼續打自己的臉頰。

    亨利說道:「凱呂斯,我的孩子,你會弄得像熊貝格跌到染缸裡的樣子,非常難看。」

    凱呂斯停了下來。

    只剩下熊貝格還在那裡扯頭髮,憤怒得哭出來。

    亨利大喊:「熊貝格!熊貝格!我的愛卿,理智一點,」不要這樣。」

    「我真氣瘋了!」

    希科說道:「啊!」

    亨利說道:「事實上這是一件很大的禍事,所以你要保持理智,熊貝格。是的,這是一件很糟糕的禍事,我完了!我國馬上會爆發一場內戰……啊!這是誰幹的呢?誰把梯子給他的呢?豈有此理,我要把全城的人統統絞死……」

    在場的人無不噤若寒蟬,驚恐萬狀。

    亨利繼續說:「是誰犯下這罪行的?他逃到哪裡去了?誰如果能說出他的名字,我賞他一萬埃居;誰如果能將他交出來,不論死活,我賞他十萬埃居。」

    莫吉隆大聲說:「除了安菇佬。您想還會是誰幹的?」

    亨利跟著喊起來:「你說得對。哼!那些安茹佬,我一定要跟他們算帳!」

    這句話就像火種落到火藥堆裡一樣,引起一片咒罵和恫嚇安茹人的喊聲。

    凱呂斯大喊:「是呀,一定是那些安茹佬!」

    熊貝格吼叫:「他們在哪裡?」

    莫吉隆怒喊:「捅破他們的肚子!」

    國王也說:「有一個吊死一個!」

    在這一片怒罵聲中,希科也不能保持沉默,只見他靈巧地將劍拔出,用劍身向左右一揮,打了幾個嬖倖一下,然後向牆上刺去。睜大氣憤的眼睛不住地說:

    「他媽的!嗨!義憤填膺!嗨!該下地獄!安茹佬該死!殺死安茹佬!」

    「殺死安茹佬!」的喊聲響徹全城,就如以色列的母親們的喊聲響徹拉馬城一樣。

    這時候亨利卻不見了。

    他想到了他的母親,他一言不發地偷偷溜出房間去找卡特琳。這位王太后在一些日子以來有點被人忽略了,可是她表面上不動聲色,事實上卻正在以佛羅倫薩人的敏銳洞察力,在等待好時機,以推行她自己的政治主張。

    亨利進來時,她正半躺在一張大扶手椅裡默默沉思。她的兩頰發黃而肥胖,眼睛炯炯有光而眼神凝定,兩手胖乎乎的而顏色蒼白,看來她更像一尊在沉思的臘像,而不像一個活人在沉思。

    亨利進來以後,還渾身充滿憤怒和仇恨,就毫無保留地把弗朗索瓦逃走的消息一五一十告訴了她。那尊臘像立刻像醒了過來似的,雖然這個覺醒的動作也不過僅限於她把身體更深地埋在扶手椅裡,而且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

    亨利說道:「母后,您聽了這消息,也不驚喊一聲?」

    卡特琳問道:「為什麼要驚喊,我的兒子?」

    「怎麼!您的兒子的逃跑在您看來並不算是一樁具有威脅性的、應嚴加懲處的彌天大罪嗎?」

    「我親愛的兒子,自由比王冠更可貴,您記得嗎,當您快要得到王冠的時候,我也曾勸過您逃走。」

    「母后,他這樣做是侮辱我。」

    卡特琳聳了聳肩膀。

    「母后,他這樣做是冒犯我。」

    卡特琳說道:「不,他不過是逃走而已。」

    亨利說道:「原來您是這樣來支持我的嗎?」

    「您這話是什麼意思,我的兒子?」

    「我的意思是人一老,感情也就淡薄了。我的意思……」

    他停了下來。

    卡特琳像往常一樣平靜地問:「您想說什麼?」

    「我想說您不像以前那樣愛我了。」

    卡特琳越來越冷淡地說:「您弄錯了。您是我最愛的兒子,亨利。不過您埋怨的那個也是我的兒子。」

    亨利生氣地說:「不要提起這種母愛了,夫人。我們都知道這種母愛有什麼價值。」

    「唔!您應該比別人更知道它的價值,我的兒子;因為對您而言,我的母愛總變成了溺愛。」

    「既然您感到後悔,您就後悔吧。」

    卡特琳說道:「我早就覺得我們會落到這種地步,我的兒子,這就是為什麼我要保持沉默的原因。」

    亨利說道:「再見吧,夫人,再見。我知道我應該怎樣做了,既然連我的母親也不同情我,我就要去找另一些顧問,他們會支持我的憤恨,會告訴我怎樣去進行這場鬥爭的。」

    佛羅倫薩女人十分冷靜地說:「去找吧,我的兒子。祝願您的顧問們得到天主的啟示,因為他們要能幫助您擺脫困境,沒有天主的幫助可不行。」

    她讓他走了,沒有作一下手勢或者說一句話來挽留他。

    亨利再說一遍:「再見,夫人。」

    走到門口附近,他停了下來。

    王太后說道:「亨利,再見。我只想再說一句話,但我並不是在給您出主意,我的兒子;您並不需要我,這我知道;不過您必須勸告您的顧問們在給您出主意之前,一定要三思,而在將他們的主意拿去實施以前,更要詳加考慮。」

    亨利立刻抓住母親的這句話避免同母親各走極端,問道:「好的,因為情況很嚴重,對嗎,夫人?」

    卡特琳抬起雙眼望著天空,一字一頓地說:「嚴重,很嚴重,亨利。」

    國王震驚於母親眼光中的恐怖表情,立刻走回她的身邊。

    「誰把他搶走的?您知道嗎,母后?」

    卡特琳設有回答。

    亨利又說:「我以為是那些安茹佬。」

    卡特琳微微一笑,巧妙地暗示她的高超而機警的聰明才智,完全可以壓倒別人。

    她重複一遍:「安茹佬?」

    亨利說道:「您不相信?可是大家都這麼說。」

    卡特琳又聳了聳肩膀,說道:

    「別人這樣想,可以;可是您,我的兒子,不應這樣想。」

    「怎麼,夫人!……您這話是什麼意思?請您解釋清楚,我求求您。」

    「我解釋又有什麼用?」

    「您一解釋我就頭腦清楚了。」

    「算了吧,亨利,我只是一個說話顛三倒四的老太婆,我唯一的能耐就是懺悔和祈禱。」

    「不,說吧,說吧,母后,我洗耳恭聽。啊!您仍然是,永遠是我們的靈魂,清說吧。」

    「不必了,我的想法都是上個世紀的老古董,誰還相信上了年紀的人的話。老太婆卡特琳在她這種年齡還能說出中聽的話來!算了吧,我的兒子,不可能了。」

    亨利說道:「好吧,母后。您儘管拒絕幫助我,不肯助我一臂之力,可是您等著瞧吧,在一個鐘頭之內,無論您是否贊同,我都要把在巴黎的全部安茹人吊死。」

    卡特琳像聰明人聽到非常荒唐可笑的話似的叫起來:「怎麼!把所有的安茹人全部吊死!」

    「是的,一點不錯,吊死,殺死,砍死,燒死他們。在我說話這會兒,我的親信們已經走遍全城去打斷這些惡鬼、強盜、叛逆的骨頭了!」

    卡特琳被當前的嚴重局勢激動了,她大聲說:「這班糊塗蟲,他們不應這樣做。他們這樣做會毀掉他們自己,這不算什麼,問題是他們會把您一起連帶毀掉。」

    「怎麼會?」

    卡特琳喃喃地說:「真是盲目!難道國王們永遠都是長了眼睛看不見的嗎?」

    她合攏雙手。

    「國王之所以是國王,就因為他們能對侮辱他們的行為採取報復,在這樣情況下他們的報復是正義的行動,像我遇到的情況就是這樣,整個法蘭西都會起來保衛我的。」

    佛羅倫薩女人喃喃地說:「瘋子,癡子,孩子。」

    「為什麼?怎麼會的?」

    「您認為他們可以不流大量的血,就能殺死、燒死、吊死像比西、昂特拉蓋、利瓦羅、裡貝拉克那樣的人嗎?」

    「流大量的血又有什麼關係,只要能殺死他們就行。」

    「是的,一點不錯,只要能殺死他們就行。請您把他們的屍首抬來給我看吧,我就會說您做得對。可惜您的人殺死的不了他們,人們卻會為他們舉起反叛的旗幟,會把出了鞘的劍放到他們手上,而為了像弗朗索瓦這樣的主子,他們本來是不敢拔劍出鞘的。由於您的行為欠考慮,他們能為自衛而把劍拔出來了,整個法蘭西都會起來,不是保衛您,而是反對您。」

    亨利大喊起來:「難道我就不懲罰犯上作亂的人,我害怕,我退縮嗎?」

    卡特琳皺起眉頭,用銀牙咬緊她的塗了口紅的薄嘴唇,說道:「有人說過我膽小怕事嗎?」

    「可是,如果真是安茹佬干的,他們就應受到懲罰,母后。」

    「是的,要真是他們的話,可惜不是他們。」

    「如果不是弟弟的親信干的,那麼到底是誰幹的?」

    「不是您弟弟的親信干的,因為您的弟弟根本沒有朋友。」

    「那麼是誰」

    「他們是您的敵人,您的其中一個敵人。」

    「誰?」

    「唉!我的兒呀,您知道得很清楚,您只有一個敵人,就像您的哥哥查理一樣,只有一個敵人,就像我自己一樣,只有一個敵人,翻來覆去都是這個敵人。」

    「您的意思是說,亨利-德-納瓦拉?」

    「是的,亨利-德-納瓦拉。」

    「他不在巴黎!」

    「哼!您知道誰在巴黎,誰又不在巴黎?您能知道些什麼?您有耳有目嗎?您周圍的人有能看能聽的人嗎?沒有,你們都是聾子,你們都是瞎子。」

    亨利又說一遍:「亨利-德-納瓦拉!」

    「我的兒呀,每當您遇到不如意事,每當您遇到不幸,每當災禍落到您的頭上,您不知道是誰造成的,不必調查,不必猶豫,這一切都沒有用。亨利,您就大聲嚷嚷:『這是亨利-德-納瓦拉干的,』您就說對了……啊!這個人!……這個人,您知道嗎?他是天主懸掛在瓦盧瓦家族頭上的一把利劍。」

    「您的意見是叫我撤銷攻擊安茹人的命令嗎?」

    卡特琳大聲說:「馬上撤銷,一分鐘也不能耽擱,一秒鐘也不能耽擱。趕快行動,也許已經來不及了;奔去撤銷這些命令吧,否則您就完了。」

    她一把抓住兒子的臂膀,用難以相信的氣力把他推了出去。

    亨利衝出盧佛宮,到處尋找他的朋友。

    可是他只找到了希科,他正坐在一塊石頭上,在沙地上畫著地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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