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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七 德·吉茲公爵到盧佛宮來幹什麼 文 / 大仲馬

    吉茲先生身後,簇擁了一大批文武百官和侍從;在這群顯赫的隨行人員後面跟著一群平民百姓,他們雖然沒有前者那樣聲勢,但卻切實可靠,更加令人生畏。

    不過,貴族們可以進宮,老百姓卻只能留在宮門之外。

    喊聲是老百姓發出來的,直到吉慈公爵在走廊裡消失,這群百姓還擁在宮門外向他歡呼。

    每當這位巴黎英雄出現在街頭,市民們便蜂擁而至,尾隨在後。盧佛宮的衛士們每見到這支隊伍,就拿起武器,站在他們的上校身後嚴陣以待。他們用威嚇的目光,盯著這群烏合之眾,對那位趾高氣揚的吉茲公爵,更是冷眼相對。

    吉茲早已注意到克裡戎上校手下的士兵對他很不友好,但他還是彬彬有禮地向上校點頭致意。但是上校毫無反應,手持劍,神情倨傲,一動不動地站在衛隊前面四步遠。

    上校和衛士們對他的赫赫權勢根本不放在眼裡,使公爵十分惱怒。他的臉陰沉下來。不過,當他走近國王的時候,陰霾便消失了,正像剛才我們看見的,他面帶微笑走進亨利三世的書房。

    國王說道:「啊!是你啊,內兄。你一來,真熱鬧。號聲怎麼不響了?我剛才好像還聽見。」

    吉茲公爵答道:「陛下,在巴黎,吹號開道的禮遇只有國王有權享受,而將軍只有在戰場上才可享受。我對宮廷和軍營裡的生活瞭如指掌,決不至於弄錯。在這裡,號聲對一個普通臣民來說太刺耳了;而在戰場上,號聲對一個親王來說,太微不足道了。」

    享利咬了咬嘴唇。他一言不發,兩眼盯著這位洛林親王,隨後才說:「真該死!內兄,我看您滿面春風,是今天剛從夏裡泰戰場上回來的吧?」

    吉茲公爵臉上微微泛起紅暈,答道:「是的,陛下,今天剛到。」

    「真的,你的光臨,使我們感到萬分榮幸,萬分榮幸,萬分榮幸。」

    每當享利心裡有許多話不便說出,便抓住一句話重複再三。就像在激戰前,為了不暴露炮陣,人們讓密密麻麻的士兵排列在炮台前一樣。

    希科學著國王的腔調也說了一句:「萬分榮幸!」他模仿得惟妙惟肖,使在座的人以為國王又說了一遍。

    吉茲公爵說道:「陛下大概是開玩笑吧,我的一切榮譽都來自陛下,陛下怎麼會為我的到來而感到榮幸呢?」

    享利答道:「吉茲先生,我的意思是,任何虔誠的天主教徒,出征歸來,首先是到教堂裡去朝拜天主,其次才見覲見國王。您知道,敬仰天主同時侍奉國王,既是一條宗教上公認的,也是一條政治上公認的原理。」

    這一回,吉茲公爵面紅耳赤,站在對面同他說話的國王全看在眼裡。國王的目光彷彿本能地從吉茲公爵身上轉向安茹公爵,他驚奇地發現,他的弟弟面色蒼白,和面紅耳赤的內見形成鮮明的對照。

    兩人截然不同的表情使亨利驚訝不已。他裝作沒看見,移開目光,擺出一副和藹可親的樣子,他這種笑裡藏奸的本領,任何人都望塵莫及。他又說道:

    「公爵,不管怎麼樣,看到你能擺脫戰場上的惡運,我感到無比高興。儘管我聽說你在戰場上不畏艱險,勇往直前,但是,危險好像知道你的為人,它總是躲開你。」

    聽到這番恭維,吉茲公爵鞠了一躬。

    「所以,我勸你別再在那麼雄心勃勃,去冒生命危險了。說實話,那種生活對我們這些懶漢來說,真是太嚴酷了。我們這些人成天就知道吃喝、睡覺、打獵,碌碌無為,最多搞出些時髦服裝或者編寫些新的祈禱文。」

    吉茲公爵接過話頭說:「是的,陛下,我們深知您是個賢明而虔誠的君主,吃喝玩樂都無法使您忘記天主的榮耀和教會的利益。所以我們才非常放心地到陛下這兒來。」

    希科向國王指著那些出於禮節而站在門外的侍從官說:「亨利,看看你內兄對你多麼放心,他把三分之一的侍從官留在房門外,另外」三分之二都留在盧佛宮大門口了。」

    亨利重複了一句:「非常放心?內兄,難道你到這兒來一直不放心嗎?」

    「陛下,我的意思是:我打算放心大膽地向您提出個建議。」

    「啊!你是來向我提建議的,內兄?好吧,你就放心地說吧,就像你說的,非常放心地說吧。你要提什麼建議呢?」

    「執行一項極其壯觀的計劃。這是一項自十字軍東征以後,在基督教世界最激動人心的計劃。」

    「說下去,公爵。」

    公爵繼續說:「陛下,」這回他提高了嗓門,使呆在侯見廳的人都聽得見,「陛下,虔誠的國王,可不是一個空頭銜,他必須有強烈的熱情來捍衛宗教。您是教會的長子,應該時刻準備捍衛自己的母親。」

    希科說道:「瞧,我的內兄腰佩長劍,帶著滿腦子亂七八糟的思想來布道;真滑稽!這就難那些修士想打仗了;亨利,我要為戈蘭弗洛向你要一個團。」

    吉茲公爵裝著沒聽見;亨利蹺起二郎腿,胳膊肘支在膝蓋上,一手托著下巴,問是:

    「親愛的公爵,是不是撒拉遜人[注]又威脅教會了?或是你心血來潮想當……耶路撒冷的國王?」

    公爵又說:「陛下,這麼多百姓跟在我身後,為我歡呼,他們之所以這樣熱烈地歡迎我,無非是為了報答我捍衛宗教信仰的滿腔熱忱。早在陛下登基之前,我就榮幸地同陛下談過把所有真正的天主教徒聯合起來的計劃。」

    希科接過話頭說:「對,對,我想起來了,媽的,亨利,就是聖巴托羅繆之夜組織起來的神聖聯盟,沒錯,我的孩子,你好健忘,怎麼連這麼一個絕妙的主意都想不起來了?」

    吉茲公爵聞聲轉過頭去,鄙夷地瞥了希科一眼。而他不知道,希科這番話,加上剛才莫爾維利耶先生透露的情報,使國王的思想受到很大的震動。

    安茹公爵心裡一怔,把一隻手指放在嘴唇上,眼睛盯著吉茲公爵,只見他臉色煞白,一動不動像一尊謹慎女神的石膏像。

    這一次,國王對兩個公爵為了共同利害關係所作的暗示,毫無黨察;但希科藉著在國王帽子的紅寶石小鏈上放一隻疊好的紙雞,俯在他耳邊,小聲告訴他:

    「亨利,瞧你的弟弟。」

    亨利馬上抬起眼,安茹隨即放下手指,但為時已晚,國王已經看到這一動作,並猜出他的用意。

    吉茲公爵雖然注意到希科湊近國王,但未能聽到他說的話;他接下去說:

    「陛下,天主教徒們管這個組織叫神聖聯盟,它的宗旨是鞏固王權,反對不共戴天的敵人胡格諾分子。」

    希科叫道:「說得對!我舉雙手贊成[注]。」

    吉茲公爵繼續說:「但是,僅僅建立聯盟是不夠的,陛下,把民眾組織起來,不管人數如何眾多,也是不夠的,還必須給它一個領導。再說,在法國這樣一個王國,沒有國王的允諾,是無法把幾百萬人組織起來的。」

    亨利叫道:「幾百萬!」他絲毫不掩飾內心的驚異,人們完全有理由把這種驚訝解釋為恐懼。

    希科重複道:「幾百萬,這只是不滿分子組成的小果核,我確信,如果有能手把果核種下了,一定能長出可觀的果子來。」

    這一回,吉茲公爵的忍耐到了極點,他輕蔑地抿緊雙唇,一隻腳使勁踩了踩地,但沒敢跺腳,只聽他說:

    「陛下,我真無法理解,我榮幸地同陛下談這麼重要的事,而陛下竟能容忍別人不時地打斷我的話頭。」

    聽了這番話,希科做出非常理解的樣子,兩眼冒著火,向四周掃了一眼,用議會底務官的失聲叫道:

    「別吵啦!媽的!我要找你們算帳了。」

    國王又說:「幾百萬!」他似乎難以相信這個數目。「對於天主教,這是令人振奮的事;可是除了這幾百萬組織起來的人外,我的王國裡還有多少新教徒呢?」

    吉茲似乎正在考慮怎樣回答。

    希科答道:「四個人。」

    這句俏皮話逗得國王的嬖倖們哄堂大笑。而吉茲卻皺起了眉頭,他那些呆在侯見廳裡的侍從官也高聲議論紛紛,對希科的放肆表示不滿。

    聽到那邊的喧嘩聲,國王慢慢地轉過頭去,擺出他平時威嚴時的樣子,雙眼射出兩道威光,侯見廳裡的議論聲立刻平息了。

    然後,他又用同樣的目光看著吉茲公爵,不動聲色地問道:

    「喂,先生,你到底要幹什麼?……說得明白點……」

    「陛下是否深得民心比我重要得多,因此我希望陛下明確地表明您對於天主教和對其他任何事情一樣熱心,並且遠甚於我們,使那些不滿分子找不到任何理由重新點燃內戰的火焰。」

    亨利說道:「如果只是關係到內戰,我有軍隊,我相信僅僅受你指揮的部隊,也就是說你來向我提出這些極好的建議之前,剛剛離開的軍營裡,就有不下二萬五千人。」

    「陛下,談到戰爭,我本該再說明一下。」

    「說吧,內兄,你是屢建戰功的將領,請相信,我十分樂意聽聽你在這方面的高見。」

    「陛下,我想說的是,在當今,國王們必須打好兩種戰爭:一種是思想戰——如果可以這樣說的話——,一種是政治戰。前者對付思想,後者對付敵人。」

    希科插道:「天哪!真是至理名言!」

    國王說:「別吵!小丑!」

    吉茲接著說:「人是實體,看得見,摸得著,有生命。你可以追上他,向他進攻,揍他;當你打敗了他,就向他起訴,把他絞死,或採取更好的辦法。」

    希科說道:「對,不起訴就把他絞死,豈不更簡單和更威風。」

    吉茲公爵繼續說:「但是,陛下,思想看不見,摸不著,潛移默化,無孔不入;誰越是想清除它,就越是無法躲避它;它藏在人們的心靈深處,根深蒂固;人們越是砍去那些偶爾冒出來的枝權,裡面的根越是長得茂盛而難以拔除。陛下,一種思想,貌似微不足道,其實威力無比,必須日夜提防。因為它昨天還匍匐於您的腳下,明天就可能爬到您的頭上統治您。陛下,一種思想,就像一點落在茅屋上的火星,只有明眼人才能在大白天發現火災的徵兆。所以,陛下,發動幾百萬人來加以監視,完全必要。」

    希科叫道:「那四個法蘭西的胡格諾分子要完蛋了。媽的,我可憐他們!」

    吉茲公爵接著說:「為了搞好這個監視工作,我建議陛下為這個神聖聯盟命名一個首領。」

    亨利問公爵:「您說完了嗎,內兄?」

    「是的,正如陛下所看見的,我直言不諱。」

    希科深深歎了口氣,而安茹公爵則從剛才的驚恐狀態中恢復過來,向這位洛林親王微微一笑。

    國王向左右的人問道:「先生們,你們對他說的這些有什麼想法?」

    希科一言不發,拿起帽子和手套,又扯著尾巴拉起一張獅子皮,拖到屋角里,在上面躺下了。

    國王問道:「希科,你在幹什麼?」

    希科說:「陛下,人家說靜夜出主意。為什麼這麼說?因為夜裡可以睡覺。陛下,我這就睡覺,等明早起來,精神飽滿,我再答覆吉茲內兄。」

    說著,他攤開四肢,一直伸到獅子爪子上面。

    吉茲公爵憤憤地掃了希科一眼,希科睜開一隻眼,用打雷般的鼾聲回敬他。

    吉茲公爵問道:「怎麼樣?陛下何想法?」

    「我想您的意見從來都是有道理的,內兄。您把聯盟骨幹召集起來,帶到這兒來,我來為聯盟選一個首領。」

    吉茲公爵又問:「什麼時候,陛下?」

    「明天。」

    說完這句話,他機靈地向。茲公爵微微一笑;然後又對安茹公爵笑了笑。

    安茹公爵正想隨著朝臣們一起退出,亨利叫住了他:「慢一步,弟弟,我有話跟你說。」

    吉茲公爵用手按著腦門,站定一會兒,像是把滿腦子的想法壓抑下去。隨後,他帶著全部侍從走了出去,消失在拱門外。

    不一會,盧佛宮門外就傳來人群迎接吉茲公爵出宮的歡呼聲,就像他們送他進宮時一樣。

    希科一直在打鼾,但我們不敢斷定他是否真的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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