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十三 安茹公爵怎樣發現 狄安娜·德·梅裡朵爾並沒有死 文 / 大仲馬
這時候,已經是四月底了。
夏特勒大教堂張掛著白幔,柱子上裝飾著一簇簇青枝綠葉(因為在那個季節,綠葉還是十分罕見的東西),以代替鮮花。
光著腳一直從夏特勒城門走到教堂來的國王,站在大廳中間,不時東張西望,看看他的所有廷臣和宏愛的人是否都準確無誤地到達了約會地點。可是有幾個因為被粗糙的馬路劃破了皮,已經重新穿起鞋子;另一些人,或者因為飢餓,或者由於勞累,已經偷偷地鑽進路旁小飯店裡休息或者吃東西去了。只有少數人才勇敢地赤著腳,穿著悔罪的長袍子,站在教堂的潮濕石板上。
祈求天主賜給法王亨利三世一個王位繼承人的宗教儀式已經將近完畢;實現過無數奇跡、證明確具有使人早生貴子法力的兩件聖母襯衣,從金光閃閃的聖人遺骸盒中取出來,成群結隊來參加這個儀式的老百姓,紛紛躬身致敬。聖衣出現的時候,聖體櫃放出萬丈霞光。
這時候亨利三世在一片靜寂中突然聽見了一種奇怪的聲音,這聲音彷彿忍住了的竊笑聲,他按照習慣找尋希科是否在場,因為他覺得只有希科有膽量在這樣的時刻發生這樣的笑聲。
那人並不是希科,因為希科在到楓丹白露的路上突然不見,從此音信毫無,使得國王悶悶不樂。竊笑的人是一位騎士,他騎著的馬渾身還冒著熱氣,一直到了教堂門口才下馬,他從擁擠的人群中開出一條路來,走到祭壇旁邊,看見聖衣就竊笑。他穿著整齊的服裝和靴子,靴子上沾滿了泥濘,在他周圍的廷臣不是穿著悔罪者的袍子就是頭上套著粗布罩,而且都赤著腳。
他看見國王回過頭來,就露出恭敬的樣子,可是仍然勇敢地站在原地,因為不必從他的態度,只從他華麗的穿著就可以看出來他是一個出入宮廷的人。
亨利看見這個騎士來得這麼晚,穿著又同今天的要求大不相同,不由得滿肚子不高興,向他射去充滿遣責和氣惱的眼光。
騎士裝作沒有看見,走過幾塊刻有主教頭像的石板,他的吊橋式皮靴(當時十分流行)咯吱咯吱作響,到了安茹公爵的天鵝絨椅子旁邊,跪了下來。公爵與其說是在默默地祈禱,不如說是在默默地想心事,他對周圍發生的事,根本沒有注意。
可是他感到新來的人挨在他身邊時,他迅速地回過頭來,低低地喊了一聲:
「比西!」
比西答道:「您好,大人,」彷彿他昨天才離開公爵,在離開期間沒有發生過任何重要的事情似的。
親王問他:「你瘋了嗎?」
「為什麼這樣說,大人?」
「你留在原來隨便什麼地方都好,為什麼偏要到夏特勒來看聖母的襯衣?」
比西說道:「大人,因為我有話要馬上稟告您。」
「為什麼你早點不來?」
「那大概是因為我辦不到。」
「你離開我都快有三個星期了,發生了什麼事?」
「這正是我要向您稟告的內容。」
「好吧!你等到我們走出教堂再說。」
「唉!看情況只好如此,這正是叫我生氣的事。」
「噓!馬上就完了,耐心一點,我們一起回家去。」
「我十分希望這樣做,大人。」
事實上國王已經把聖母的那件粗布襯衫穿在他的精細料子襯衫上面,王后在幾個命婦的幫助下,也正在這樣做。
穿好以後,國王先跪下來,王后學著他的樣子,兩人各自披著一條寬大的紗巾熱心地祈禱,旁邊的人為了討好國王,都咚咚咚地把額頭叩著地板。
然後國王站起來,脫下聖衣,向總主教行禮,向王后行禮,向教堂的大門走去。
可是他在半路上停了下來,因為他看見了比西。他對比西說道:
「啊!先生,看來我們的宗教儀式不符合你的胃口,你不肯脫下你的繡金綢緞衣服,而你的國王卻穿著粗呢和嘩嘰。」
比西聽了這番責備的話,臉色立刻由於不耐煩而泛白,可是他仍然莊嚴地回答:「聖上,儘管有些人穿著最粗糙的修士眼,儘管有些人把雙腳都扎破了,可是沒有人比我更關心陛下的贖罪苦行了,因為我今天早上才知道陛下前來夏特勒,我花了五小時,趕了八十八公里來同陛下在一起,這段旅程又長又累,因此,我沒有時間換衣服。假如我不趕來同陛下在一起恭敬地祈禱,而繼續留在巴黎,想來陛下也未必會發覺。」
國王對這個回答覺得相當滿意,可是他看了一眼他的幾個寵臣,他們中有些人聽了比西的話就聳肩膀,他害怕他若給比西好臉色會冒犯他們,他就不再理睬比西了。
比西讓國王走過,皺也沒有皺眉頭。
安茹公爵說道:「怎麼!難道你沒有看見?」
「看見什麼?」
「看見熊貝格、凱呂斯和莫吉隆,他們在聽見你為自己辯護的時候聳肩膀。」
比西十分冷靜地說道:「我早看到了,大人。」
「你準備怎麼樣?」
「您以為我會在教堂裡殺死我的同類嗎?我是一個好基督徒,不能幹這樣的事。」
安茹公爵驚訝地說:「啊!很好,我還以為你沒有看見或者裝作沒有看見呢。」
比西也聳了聳肩膀。走出教堂以後,他將親王拉過一邊,問道:
「到府上去,對嗎,大人?」
「馬上去,我知道你一定有許多事情要告訴我。」
「是的,大人,我的確有許多您料想不到的事情要告訴您,我敢斷定您一定沒有想到。」
公爵驚訝地望著比西。
比西說道:「事實確是如此。」
「那麼,好!讓我向國王告退以後就跟你走。」
公爵向他的哥哥告辭,國王由於得到聖母的特別恩寵,對人人都寬大為懷,他准許安茹公爵在他認為適當的時候回到巴黎去。
安茹公爵急忙忙地回來找到比西,同他兩人關在指定給他作住所的一間旅館的房間裡。他對比西說:
「好呀,夥計,坐在這裡,把你的經歷告訴我;你知道嗎,我還以為你已經死了呢?」
「我自己也以為是這樣,大人。」
「你知道嗎,你失蹤以後,整個宮廷都穿上白衣服來表示慶祝;自從你學會使劍以後,這是第一次有許多人能夠自由地呼吸?不過這些都是小事,談正經的吧,你離開我是去追逐一位陌生的女子,這女子怎樣?我得到什麼?」
「您是自作自愛,大人,您作了許多可恥的事,不得不自食其果!」
公爵十分驚訝,他驚訝的不是比西的不遜態度,而是他的那番奇怪的話。他問道:「你說什麼?」
比西冷冷地回答:「大人已經聽見了,我不必再重複。」
「先生,我請你把話說清楚,不要學希科那樣玩弄謎語和字謎。」
「啊!那最容易不過了,大人,我只要請您自己回憶一下就行了。」
「這女人是誰?」
「我以為大人早已認出她來了。」
公爵大喊道。「果然是她?」
「是的,大人。」
「你看見她了?」
「看見了。」
「她跟你談過話了嗎?」
「談過了,只有幽靈才不會談話。這樣一來,也許大人仍然要認為她已經死了,而且希望她真的死了吧?」
公爵臉色發青,這位應該是他的侍從官的人,說話頂撞得厲害,把他氣得要死。
比西繼續說道:「是的,大人。雖然您把一個貴族少女推上死路,而這位少女從死裡逃生了。不過,事情還沒有了結。不要認為您就沒事了,她雖然保全了性命,卻遭到了比死更嚴重的不幸。」
公爵哆嗦著問道:「是什麼事?她遭到什麼了?」
「大人,她遭到的是一個人保全了她的榮譽,救了她的性命,可是那個人索取的代價太高昂,還不如不接受他的幫助更好。」
「說下去。」
「大人,梅裡朵小姐不願意投到安茹公爵的懷抱裡,當他的情婦,卻投到一個她所極端憎惡的人的懷抱裡了。」
「你說什麼,」
「我說狄安娜-德-梅裡朵爾今天已經變成德-蒙梭羅夫人了。」
聽了這句話,弗朗索瓦的臉頰上已經不像平時那樣泛成蒼白色,全身的血液彷彿一下子全都湧到臉上,簡直要從眼睛裡噴射出來一樣。
大光其火的親王叫道:「他媽的!這難道是真的?」
比西帶著傲慢的神氣回答:「怎麼不真!既然是我說的,還能有假?」
親王說道:「我的意思並不是這樣,比西,我並不懷疑你對我的忠誠,我只提出一個疑問:一個蒙梭羅,我手下的一名侍從官,可不可能大膽到奪我所愛,把我喜歡的女人搶走?」
比西說道:「為什麼不可能?」
「要是你,你會像他那樣做嗎?」
「我比他做得更好,大人,我會告訴您說您玷污了您的榮譽。」
公爵恢復了平靜,說道:「等一等,比西,請你聽我說;親愛的朋友,你知道我是不會為自己辯護的。」
「您錯了,親王,談到行為正直,您只不過是一個普通貴族而已。」
「就是為著這樣我才請你評價一下蒙梭羅先生的行為。」
「請我?」
「是的,請你,請你告訴我他是否背叛了我?」
「背叛了您?」
「背叛了我,因為他完全瞭解我的意圖。」
「殿下的意圖是……?」
「當然是設法叫狄安娜愛我!」
「叫她愛您?」
「是的,不過在任何情況下不得使用暴力。」
比西露出嘲諷的微笑,說道:「這就是您的意圖嗎,大人?」
「一點不錯,這些意圖我一直保持到最後一刻,雖然蒙梭羅先生一直鼓其如簧之舌來說服我改變意圖。」
「大人!大人!您說什麼?難道是這個人鼓動您去強搶狄安娜的?」
「一點不錯。」
「他是親口勸告您的嗎?」
「他是寫信給我的。你要看看他的一封信嗎?」
比西叫嚷起來:「啊!我簡直不能相信!」
「稍等一下,你馬上會相信了。」
公爵奔進書房,從一個小箱子裡取出一封信,交給比西,這小箱子整天有一個小侍從看守著。他對比西說道:
「既然你不相信你的親王的話,你就自己念吧。」
比西用懷疑得顫抖的手接過信,上面寫著:
大人,
請殿下寬心,這下突然襲擊沒有什麼危險,因為那個女郎今晚要動身
到路德城堡她姑媽家去住一個星期,這件事就包在我身上,請您不必擔心。
至於姑娘的顧慮,您可以相信,她只要一見到您一切顧慮都會冰消。現在,
是我行動的時候了……今晚……她一定會在博熱城堡。
十分尊敬殿下的忠僕
布里昂-德-蒙梭羅。
親王等比西把信再念一遍以後,才問他:「你還有什麼話說,比西?」
「我說,他為您服務到家了,大人。」
「恰恰相反,他背叛了我。」
「啊!對了!我忘記還有下文了。」
「他欺騙我!卑鄙的傢伙!他使我相信那女郎已經死了……」
比西用尖刻的嘲諷口氣說道:「他把她從您手上偷走了,的確,這行為十分卑鄙;不過,蒙梭羅先生的愛情能叫人原諒他。」
公爵露出飽含惡意的微笑說道:「啊!你以為是這樣嗎?」
比西說道:「哪裡話!我對這件事沒有什麼意見;如果您認為這樣,我也認為這樣。」
「你如果處在我的地位,你準備怎麼辦?不過你首先得等一等,先告訴我他幹了些什麼?」
「他使姑娘的父親相信您就是綁架他女兒的人,他自己提出願意幫助他們。他拿了梅裡朵爾男爵的一封信到博熱城堡去,後來他把一葉小舟駛近城堡的窗口,搶走了被關禁的姑娘。接著,他把她關禁在您已經知道的那所房子裡,利用一樁樁恐怖事件威逼她,終於使她變成了他的老婆。」
公爵大喊道:「這豈不是最卑鄙的背叛行為嗎?」
比西用他慣常的放肆態度答道:「他的卑鄙還是利用您的卑鄙作擋箭牌的呢,爵韋。」
「啊!比西!……你等著瞧吧,我一定要報仇!」
「報仇!算了吧,爵爺,您不會幹這種事的。」
「怎麼?」
「凡是親王都不報仇,大人,他們只是處罰。您可以譴責蒙梭羅的無恥,然後處罰他。」
「用什麼方法處罰他?」
「只要使梅裡朵爾小姐幸福就可以。」
「我能夠做到嗎?」
「當然。」
「怎樣做法?」
「使她脫離婚姻的束縛。」
「我不明白,請你解釋一下。」
「這件事最容易不過了。她的結婚是被迫的,因此婚姻無效。」
「你說得對。」
「您只要使法庭宣佈他們的婚姻無效,大人,您的行為就配得上是個可尊敬的貴族和高貴的親王。」
多疑的公爵說道:「啊!啊!瞧你那副熱心勁兒!,這事跟你有點關係嗎,比西?」
「一點也沒有關係。我關心的,大人,只是希望人家不要說路易-德-克萊蒙,即比西伯爵,侍候的是一位不講信義、毫無榮譽感的親王。」
「好吧!你等著瞧。不過怎樣才能廢除這門親事呢?」
「最容易不過了,叫她父親出面就行。」
「叫梅裡朵爾男爵嗎?」
「是的。」
「可是他遠在安茹省啊。」
「他就在這裡,大人,他在巴黎。」
「在你家裡嗎?」
「不,在他的女兒身邊。大人,請您同他談話,使他改變對您的看法吧。到目前為止,他一直把殿下視為他的仇人,一定要使他把您看作是他的保護者;他現在詛咒您,一定要使他把您當作是他的守衛天使那樣愛您。」
公爵說道:「他在當地很有權勢,人人都說他是本省最有影響的人物。
「話說得不錯,大人。可是您要一直記在心上的是,他是父親,他的女兒遭到不幸,他正為女兒的不幸遭遇而苦惱萬分。」
「我什麼時候可以見到他?」
「您一回到巴黎馬上可以見到。」
「好」
「那麼就一言為定了,大人?」
「一言為定。」
「憑貴族的信用嗎?」
「憑親王的信用!」
「您什麼時候動身?」
「今晚;你等我嗎?」
「不,我先走。」
「去吧,作好準備。」
「一切為您效勞,大人。我在什麼地方可以再見到殿下?」
「明天中午左右在國王起床儀式上。」
「我一定到,大人,再見。」
比西一分鐘也不拖延,立刻動身返回巴黎。安茹公爵睡在馱轎裡要十五小時才能走完的路程,他只花五小時就走完了;因為他的心裡充滿了愛情和快樂,他答應過要幫助男爵,他要趕回去安慰男爵,他也要趕回去安慰狄安娜,因為狄安娜是他的命根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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