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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4章 文 / 查爾斯·狄更斯

    奧立弗得授新職,初次踏進社會。

    舉凡大戶人家,遇到一個優越的位置,比方說財產、名分的擁有、復歸、指定繼承或者是預訂繼承,攤不到一個正在成長髮育的子弟身上的時候,有一條非常普遍的習慣,就是打發他出海謀生。依照這一個賢明通達的慣例,理事會諸君湊到一起,商議能否把奧立弗交給一條小商船,送他去某個對健康極其有害的港口。這似乎成了處置他的最好的辦法了。船長沒準會在哪一天飯後閒暇之時,鬧著玩似地用鞭子把他抽死,或者用鐵棒把他的腦袋敲開花,這兩種消遣早已遠近馳名,在那個階層的紳士中成了人人喜愛的娛樂,一點不稀罕。理事會越是琢磨這個事情,越是感到好處真是說不盡,所以他們得出結論,要把奧立弗供養成人,唯一有效的辦法就是趕快送他出洋。

    邦布爾先生領了差事,在城裡四處奔波,多方打聽有沒有哪一位船長或者別的什麼人需要一個無親無故的艙房小廝。這一天,他回到濟貧院,準備報告這事的進展,剛走到大門口,迎面碰上了承辦教區殯葬事務的蘇爾伯雷先生。

    蘇爾伯雷先生是個瘦高個,骨節大得出奇,一身黑色禮服早就磨得經緯畢露,下邊配同樣顏色的長統棉襪和鞋子,鞋襪上綴有補丁。他那副長相本來就不宜帶有輕鬆愉快的笑意,不過,總的來說,他倒是有幾分職業性的詼諧。他迎著邦布爾先生走上前來,步履十分輕快,親眼地與他握手,眉間顯露出內心的喜悅。

    「邦布爾先生,我已經給昨兒晚上去世的兩位女士量好了尺寸。」殯葬承辦人說道。

    「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先生,」教區幹事一邊說,一邊把拇指和食指插進殯葬承辦人遞上來的鼻煙盒裡,這鼻煙盒是一具精巧的棺材模型,做得十分別緻。「我是說,你要發財啦,蘇爾伯雷。」幹事用手杖在對方肩上親親熱熱地敲了敲,又說了一遍。

    「你這樣認為?」殯葬承辦人的嗓音裡帶有一點似信非信,不盡瞭然的意思。「理事會開的價錢可太小啦,邦布爾先生。」

    「棺材不也是這樣嗎。」幹事答話時面帶微笑,這一絲微笑他掌握得恰到好處,以不失教區大員的身份為原則。

    蘇爾伯雷被這句話逗樂了,他自然不必拘謹過頭,便不歇氣地打了一長串哈哈。「得,得,邦布爾先生,」他終於笑夠了,「是這話呀,自打新的供給制實施以來,棺材比起以前來說,是越做越窄,越做越淺羅。話說回來,邦布爾先生,我們總還得有點賺頭才行,幹得唄吼叫的木料就是挺花錢的玩藝兒,鐵把手呢,又全是經運河從伯明翰運來的。」

    「好啦,好啦,」邦布爾先生說,「哪一行都有哪一行的難處。當然賺得公平還是許可的。」

    「當然,當然。」殯葬承辦人隨聲附和著,「假如我在這筆那筆買賣上沒賺到錢的話,您是知道的,我遲早也會撈回來——嘿嘿嘿!」

    「一點不錯。」邦布爾先生說,

    「可我也得說說,」殯葬承辦人繼續說道,又揀起剛才被教區幹事打斷的話題來,「可我也得說說,邦布爾先生,我現在面對的情況極其不利,就是說,胖子死得特別快,一進濟貧院這道門,最先垮下去的就是家道好一點,常年納稅的人。我告訴你吧,邦布爾先生,只要比核算大出三四英吋,就會虧進去一大截,尤其是當一個人還得養家餬口的時候。」

    蘇爾伯雷先生說話時憤憤不平,像是吃了大虧的的樣子。邦布爾先生意識到,再說下去勢必有損教區體面,得換個題目了。這位紳士立刻想起了奧立弗-退斯特,便把話題轉了過去。

    「順便說一下,」邦布爾先生說道,「你知不知道有誰想找個小廝,啊?有一個教區見習生,眼目下跟一個沉甸甸的包袱似的,我應該說,是一盤石磨,吊在教區脖子上,對不對?報酬很可觀,蘇爾伯雷先生,很可觀呢。」邦布爾揚起手杖,指指大門上邊的告示,特意在用巨型羅馬大寫字母印刷的「五英鎊」字樣上咚咚咚敲了三下。

    「乖乖。」殯葬承辦人說著,一把拉住邦布爾制服上的金邊翻領,「我正想和您談談這檔子事呢。您是知道的——喔,喲喲,這扣子好漂亮,邦布爾先生。我一直沒注意到。」

    「是啊,我也覺得挺漂亮,」教區幹事自豪地低頭看了一眼鑲嵌在外套上的碩大的銅紐扣,說道,「這圖案跟教區圖章上的一模一樣——好心的撒瑪利亞人在醫治那個身受重傷的病人1。蘇爾伯雷先生,這是理事會元旦早晨送給我的禮物。我記得,我頭一回穿上身是去參加驗屍,就是那個破了產的零售商,半夜裡死在別人家門口的。」——

    1《新約聖經-路加福音》第十章:「只有一個撒瑪利亞人,行路來到那裡,看見他就動了慈心,上前用油和酒倒在他的傷處,包裹好了。」現用來指樂善好施的人。

    「我想起來了,」殯葬承辦人說,「陪審團報告說,是死於感冒以及缺乏一般生活用品,對不?」

    邦布爾點了點頭。

    「他們好像把這事作為一個專案,」殯葬承辦人說,「後邊還加了幾句話,說是倘若承辦救濟的有關方面當時——」

    「胡扯。瞎說。」教區幹事忍不住了,「要是理事會光去聽那班什麼都不懂的陪審團胡說八道,他們可就有事情幹了。」

    「千真萬確,」殯葬承辦人說,「可不是。」

    「陪審團,」邦布爾緊握手杖說道,這是他發起火來的習慣,「陪審團一個個都是些卑鄙下流的傢伙,沒有教養。」

    「就是,就是。」殯葬承辦人說。

    「不管是哲學還是政治經濟學,他們也就懂那麼一點,」邦布爾輕蔑地打了一個響指,說道,「就那麼點。」

    「確實如此。」殯葬承辦人表示同意。

    「我才看不起他們呢。」教區幹事一張臉漲得通紅。

    「我也一樣。」殯葬承辦人附和道。

    「我只希望能找個自以為是的陪審團,上濟貧院呆上一兩個禮拜,」教區幹事說,「理事會的規章條款很快就會把他們那股子傲氣給殺下去。」

    「隨他們的便吧。」殯葬承辦人回答時深表讚許地微笑起來,想平熄一下這位滿腔激憤的教區公務員剛剛騰起的怒火。

    邦布爾抬起三角帽,從帽頂裡取出一張手巾,抹掉額頭上團剛才一陣激怒沁出的汗水,又重新把帽子戴端正,向殯葬承辦人轉過身去,用比較平和的語氣說:

    「喂,這孩子如何?」

    「噢。」殯葬承辦人答道,「哎,邦布爾先生,你也知道,我替窮人繳了好大一筆稅呢。」

    「嗯。」邦布爾先生鼻子裡發出了響聲,「怎麼?」

    「哦,」殯葬承辦人回答,「我想,既然我掏了那麼多鈔票給他們,我當然有權利憑我的本事照數收回來,邦布爾先生,這個——這個——我想自個兒要這個孩子。」

    邦布爾一把拉住殯葬承辦人的胳膊,領著他走進樓裡。蘇爾伯雷與理事們關起門來談了五分鐘,商定當天傍晚就讓他帶奧立弗到棺材鋪去「見習」——這個詞用在教區學徒身上的意思是,經過短期試用之後,只要僱主覺得能叫徒弟干很多活,而伙食方面也還合算的話,就可以留用若干年,高興叫他幹什麼就叫他幹什麼。

    傍晚,小奧立弗被帶到了「紳士們」面前,他得知當天夜裡自己就要作為一個普通的濟貧院學童到一家棺材鋪去了。倘若他去了以後訴苦抱怨,或者去而復返,就打發他出海去,不管到時候他是淹死還是被打爛了腦袋瓜,這種情況是完全可能的。聽了這些話,奧立弗幾乎毫無反應。於是,他們眾口一辭地宣告他是一個無可救藥的小壞蛋,命令邦布爾先生立即把他帶走。

    說起來,世間一應人等當中,如果有誰流露出一絲一毫缺少感情的跡象,理事會理所當然會處於一種滿腔義憤、震驚不已的狀況,然而,這一回他們卻有些誤會了。事情很簡單,奧立弗的感受並非太少,而應當說太多了,大有可能被落到頭上的虐待弄得一輩子傻里傻氣,心灰意懶。他無動於衷地聽完這一條有關他的去向的消息,接過塞到他手裡的行李——拿在手裡實在費不了多大勁,因為他的行李也就是一個牛皮紙包,半英尺見方,三英吋厚——把帽簷往下拉了拉,又一次緊緊拉住邦布爾先生的外套袖口,由這位大人物領著去了一處新的受難場所。

    邦布爾先生拖著奧立弗走了一程,教區幹事直挺挺地昂著頭往前走,對他總是不理不睬,因為邦布爾先生覺得當差的就應該是這副派頭。這一天風很大,不時吹開邦布爾先生的大衣下擺,把奧立弗整個裹起來,同時露出上衣和淺褐色毛絨褲子,真的很風光。快到目的地了,邦布爾先生覺得有必要視察一下奧立弗,以便確保這孩子的模樣經得起他未來的主人驗收,便低下頭,帶著與一個大恩人的身份非常協調。相稱的神氣看了看。

    「奧立弗。」邦布爾說。

    「是,先生。」奧立弗哆哆嗦嗦地低聲答道。

    「先生,把帽子戴高一些,別擋住眼睛,頭抬起來。」

    奧立弗趕緊照辦,一邊還用空著的一隻手的手背利落地抹了抹眼睛,可是當他抬起頭來,看著自己的領路人時,眼裡還是留下了一滴淚水。邦布爾先生狠狠地瞪了他一眼,這滴眼淚便順著臉頰滾了下來,跟著又是一滴,又是一滴。這孩子拚命想忍住淚水,卻怎麼也止不住。他索性把手從邦布爾先生的袖口上縮回來,雙手摀住面孔,淚珠從他纖細的指頭縫裡湧瀉而出。

    「得了。」邦布爾先生嚷起來,又猛然停住腳步,向這個不爭氣的小傢伙投過去一道極其惡毒的目光。「得了。奧立弗,在我見過的所有最忘恩負義、最心術不正的男孩當中,你要算最最——」

    「不,不,先生,」奧立弗哽咽著說,一邊緊緊抓住幹事的一隻手,這隻手裡握著的就是他非常熟悉的籐杖、「不,不,先生,我會變好的,真的,真的,先生,我一定會變好的。我只是一個小不點兒,又那麼——那麼——」

    「那麼個啥?」邦布爾先生詫異地問道。

    「那麼孤獨,先生。一個親人也沒有。」孩子哭叫著,「大家都不喜歡我。喔,先生,您別,別生我的氣。」他拍打著自己的胸脯,抬眼看了看與自己同行的那個人,淚水裡包含著發自內心的痛苦。

    邦布爾先生多少有些詫異,他盯著奧立弗那副可憐巴巴的模樣看了幾秒鐘,嘶啞地咬了三四聲,嘴裡咕嚕著什麼「這討厭的咳嗽」,隨後吩咐奧立弗擦乾眼淚,做一個聽話的孩子。他又一次拉起奧立弗的手,默不作聲地繼續往前走去。

    殯儀館老闆剛關上鋪子的門面,正在一盞昏暗得與本店業務十分相稱的燭光下做賬,邦布爾先生走了進來。

    「啊哈。」殯葬承辦人從賬本上抬起頭來,一個字剛寫了一半。「是你嗎,邦布爾?」

    「不是別人,蘇爾伯雷先生,」幹事答道,「喏。我把孩子帶來了。」奧立弗鞠了一躬。

    「喔。就是那個孩子,是嗎?」殯儀館老闆說著,把蠟燭舉過頭頂,好把奧立弗看個仔細。「蘇爾伯雷太太。你好不好上這兒來一下,我親愛的?」

    蘇爾伯雷太太從店堂後邊一間小屋裡出來了,這女人身材瘦小,乾癟得夠可以的了,一臉狠毒潑辣的神色。

    「我親愛的,」蘇爾伯雷先生謙恭地說,「這就是我跟你說過的那個濟貧院的孩子。」奧立弗又鞠了一躬。

    「天啦,」殯儀館老闆娘說道,「他可真小啊。」

    「唔,是小了一點。」邦布爾先生打量著奧立弗,好像是在責怪他怎麼不長得高大些。「他是很小,這無可否認。可他還要長啊,蘇爾伯雷太太——他會長的。」

    「啊。我敢說他肯定會長的。」太太沒好氣地說,「吃我們的,喝我們的,不長才怪呢。我就說領教區的孩子划不來,他們本來就值不了幾個錢,還抵不上他們的花銷。可男人家倒總覺得自己懂得多。好啦。小瘦鬼,下樓去吧。」老闆娘嘴裡念叨著,打開一道側門,推著奧立弗走過一段陡直的樓梯,來到一間潮濕陰暗的石砌小屋。這間起名「廚房」的小屋連著後邊的煤窖,裡邊坐著一個邋遢的女孩,腳上的鞋已經磨掉了後跟,藍色的絨線襪子也爛得不成話了。

    「喂,夏洛蒂,」蘇爾伯雷太太跟在奧立弗身後,走下樓來說道,「把留給特立普吃的冷飯給這小孩一點。他早上出去以後就沒回來過,大概不用給他留了。我敢說這孩子不會這也不吃,那也不吃——小孩,你挑不挑嘴啊?」

    奧立弗一聽有吃的,立刻兩眼放光。他正饞得渾身哆嗦。他回答了一句不挑嘴,一碟粗糙不堪的食物放到了他的面前。

    要是有這樣一位吃得腦滿腸肥的哲學家,他吃下去的佳餚美酒在肚子裡會化作膽汁,血凝成了冰,心像鐵一樣硬,我希望他能看看奧立弗是怎樣抓起那一盤連狗都不肯聞一聞的美食,希望他能親眼看一看飢不擇食的奧立弗以怎樣令人不寒而慄的食慾把食物撕碎,倒進肚子。我更希望看到的是,這位哲學家本人在吃同樣的食物的時候也有同樣的胃口。

    「喂,」老闆娘看著奧立弗吃晚飯,嘴上不說,心裡可嚇壞了,想到他今後的胃口更是憂心忡忡。「吃完了沒有?」

    奧立弗看看前後左右,可以吃的東西沒有了,便作了肯定的回答。

    「那你,跟我來吧。」蘇爾伯雷太太說著,舉起一盞昏暗而又骯髒的油燈,領路朝樓上走去。「你的床鋪就在櫃檯底下,我看,你該不會反對睡在棺材中間吧?不過你樂意不樂意都沒關係,反正你不能上別的地方去睡。快點,我沒功夫整個晚上都耗在這兒。」

    奧立弗不再猶豫,溫順地跟著新女主人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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