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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開始了一段漫長的旅程 文 / 查爾斯·狄更斯

    天下有我這種想法的人,想必有很多,所以我不怕寫出。對斯梯福茲,我從沒在我和他友情斷絕時那樣愛過他。越因為發現他那缺點而極度不安,我越懷念他的長處,與過去崇拜他時相比,我這時更欣賞那能使他變得高尚偉大人物的特點。他侮辱了一個誠實的家庭,雖然我痛切地感到我也不自覺地負有責任,但我相信,如果我面對他時,我說不出一句責備的話。我會依然那麼愛他——雖然我不會再那麼為他所迷住——但我會那麼滿懷熱誠地記起我對他的愛慕,以至我相信我會像一個精神受挫的孩子那樣軟弱,並且生出重續舊好的念頭,(不過我從沒有那麼想過)。我覺得,正如他早就感到的那樣,我們中的一切都結束了。他對我懷著什麼樣的記憶,我對此一直一無所知,也許在他是很空泛,很易被忘掉的;可是我對他的記憶卻像是對一個死去的好友所持的記憶。

    是的,斯梯福茲,在這可憐的傳記舞台上已被除名了!在最後審判的天座前,也許我的悲哀不自覺會成為反對你的證據,但我決不會對你有憤慨的思想或有所責備的,我知道的!

    不久,這事便傳遍了全鎮;因此,當我次日早上走過街道時,不斷聽到人們在家門口談論這事。多數人責罵她,少數人則責罵他,但對她的第二個父親和她的未婚夫人們所持的感情是一致的。無論什麼人,都對被苦愁壓著的他們懷著溫存、體貼和尊敬。這兩個人一大早在海灘上慢慢散步,出海的人見到他們忙避開。人們三五成群地站在一起,無不同情地議論著。

    在海灘上離海很近的地方,我看到了他們。天色大亮,他們仍像我離開他們時那樣坐在那裡,就是皮果提不告訴我,我也一下就看出他們通宵未睡。他們看上去很疲乏;一夜之間,我覺得皮果提先生的頭,和我認識他這麼多年來相比,低得更下了。但是,他們都像大海那樣深沉,堅定:那時,大海平靜地躺在暗淡的天空下,無風無浪,但海面沉重地起伏著,好像它在休息時的呼吸,一道來自尚看不見的太陽的銀光與海面在遠處相接。

    「我們已經,少爺,」我們三人默默走了一會後,皮果提先生對我說道,「把我們應做的和不應做的談了很多。我們現在已看到我們應走的路了。」

    我無意間對正在眺望遠處日光下海面的漢姆看了一眼,一種恐懼的想法油然而生——決非因為他臉上有沖沖怒意,不,那一點也沒有;我記得,那臉上只有一種決心已鐵定的表情——一旦他看到了斯梯福茲,就會殺了他。

    「我在這兒的責任,少爺,」皮果提先生說道,「已經盡了。我要去找我的——」他停了一下,又更堅定地說道:「我要去找她。那永遠是我的責任。」

    我問他去什麼地方找她時,他搖搖頭;他然後又問我是否第二天去倫敦。我告訴他,由於怕錯過幫他點小忙的機會,我今天不打算去;如果他願意去,我當然可以走。

    「我要和你一起走,少爺,」他說道,「如果你覺得合適,那就明天吧。」

    我們又默默走了一會。

    「漢姆,」他又說道,「他要維持他目前的工作,和我妹妹一起生活下去。那邊那條舊船——」

    「你要拋棄那條舊船嗎,皮果提先生?」我輕輕插言道。

    「我的位置,衛少爺,」他答道,「不再在那裡了;既然海面上有黑暗,如果有什麼船沉下水,就是那條船了,不過,不是的,少爺,不是的;我不是要拋棄那條船,完全不是的。」

    我們又那樣往前走了一會兒,他又解釋道:

    「我的願望是,少爺,無論白天黑夜,酷暑嚴寒,那條船永遠保持她認得的那個老樣。萬一她流浪回來了,我不讓那老地方有一點拒絕她的樣子,都要引她走得更靠近些,也許像個鬼魂那樣,她在風雨中從那個老窗口往裡偷偷看看火爐邊她的老位置。那時,也許,少爺,除了看到高米芝太太在那兒,她誰也看不到,她也許會鼓起勇氣,戰兢兢地溜進去;也許她會在她的老床上躺下,在那曾非常令她愜意的地方讓她那疲倦的腦袋得以休息。」

    我不能對他說什麼了,雖然我想說。

    「每天晚上,」皮果提先生說道,「一定會有蠟燭點在那個老玻璃窗前,和過去完全一樣。一旦她看到它,它就像對她說,『回來吧,我的孩子,回來吧!』天黑後,一旦有人敲你姑媽的門,尤其是很輕地敲了一下,那漢姆,你就別去開門。

    讓你姑媽——你別去——迎接我那墮落的孩子!」

    他走在我們前頭,離得很近,一連幾分鐘都在前面走著。在這段時間中,我又看了漢姆一眼,看到他臉上還是那表情,並見他眼神依然呆呆望著遠處的日光,我就碰了碰他的胳膊。

    我用喚醒睡著的人的聲調喚了他名字兩次,他才注意到我。我最後問他一心在想什麼時,他答道:

    「想我眼前的事,衛少爺;想那邊的。」

    「想你眼前的事嗎,你是說?」

    他朝海面上泛泛地指指。

    「唉,衛少爺。我也不太知道是怎麼回事,我只覺得從那邊來的——好像就是那麼個結果;」他好像剛醒過來一樣看看我,不過仍然那麼表情堅定。

    「什麼結果?」我仍那樣害怕地問道。

    「我不知道,」他若有所思地說道,「我想到一切都從這裡開始——然後就有了結果。不過,已經結束了,衛少爺。」他補充說道;我想,他見我神色那樣又解釋道;「你不用為我擔心,我不過有點心煩意亂;我好像什麼都感覺不到了,」——

    這也就是說,他失常了,他思緒很亂了。

    皮果提先生等著我們,我們走過去,再沒說什麼。不過,對這一情形的記憶和我以前的想法聯繫在一起,時時困擾我,直到那命中注定無可挽回的結果來到為止。

    我們不覺來到那條舊船前,便走了進去。高米芝太太不在她那專門的角落里拉長臉發愁,卻在忙著做早餐。好接過皮果提先生的帽子,為他擺好座位,她那麼柔和愉快地說話,我幾乎都認不出他來了。

    「丹,我的好人,」她說道,「你總得吃點喝點,保持體力呀;因為沒有體力,你什麼也不能做呀。試試吧,那才是個好人!如果我的囉嗦(她是說她的嘮叨)讓你心煩,那就告訴我,丹,我可以不那樣。」

    她把早餐一一遞給我們後就退到窗前,認真地把皮果提先生的一些衣衫補好並整整齊齊疊放起來,放進一個水手用的油布包裡。這時,她又用先前那種安祥的態度說道:

    「無論什麼季節,無論什麼時刻,你知道,丹,」高米芝太太說道,「我都在這裡,事事按你的意願辦。我沒什麼學問,不過,你在外時,我要常常給你寫信,把信寄到衛少爺那裡轉給你。也許你也會常常給我寫信,把你那淒涼的旅途情形告訴我呢。」

    「我怕你在這裡會成一個孤獨的女人了。」皮果提先生說道。

    「不,不,丹,」她答道,「我不會的。你不必牽掛我,我有許多事要做,要為你料理這個窩(她是說家),等你回來——為任何一個回來的人料理這個窩,丹。天氣好的時候,我要像過去那樣坐在門口,如果有什麼人會回來,他們總能看見對他們一片真心的孤老婆子。」

    在這麼短的時間裡,高米芝太太有了多大的變化!完全成了一個不同的女人了!她那麼忠誠,那麼機敏地意識到該說什麼或不該說什麼,她那麼忘懷自己而關心別人的悲苦,我對她生了一種敬意。她在那一天做的事喲!有許多東西應該從海灘上拿回家,放到雜房裡去——比方說漿呀,網呀,帆呀,繩子呀,圓木呀,蝦罐呀,沙包呀,等等。雖說海邊的工人沒一個不願為皮果提先生效力,而且效力時又有很好的報酬,所以並不乏幫手,但高米芝太太仍整天堅持幹完全非她體力能勝任的苦活,為一切不必要的事奔忙。她似乎完全忘了她的不幸了,她同情別人時也能保持自己心情好,根本不再埋怨悲歎了,這也是她的一切變化中令人吃驚的一點,長吁短歎再沒有了。整整一天裡,一直到黃昏,我甚至都沒發現她聲音顫抖過,也不曾見她流過一滴眼淚。當屋裡只剩下她,我和皮果提先生三人時,皮果提先生精疲力竭地睡去時,她才發出一陣被拚命壓抑了的哽咽和哭泣,然後送我到門口並說道,「上帝保佑你,衛少爺,愛護那可憐的好人吧!」然後,她立刻到門外把臉洗了,這樣她能安安靜靜坐在他旁邊,於是一旦他睜開眼就能看到正在幹活的她。一句話,晚間我離開時,剩下她一人分擔皮果提先生的痛苦。從高米芝太太身上得到的啟示,她揭示給我的新經驗,是我體會不盡的。

    在九點和十點間,我心情鬱鬱地信步走過鎮上,在歐默先生的門前停下。歐默先生的女兒告訴我,他很關心這事,整天都不快,沒吸煙就上床了。

    「這個騙人的壞心腸丫頭,」約拉姆太太說道。「她從來就沒什麼好的地方!」

    「別那麼說,」我馬上說道,「你不會真那麼想吧。」

    「是的,我就那麼想!」約拉姆太太忿忿地說道。

    「不,不。」我說道。

    約拉姆太太搖搖頭,想裝出一副苛刻生氣的樣兒來,但扭不過她心裡的溫柔,又哭了起來。我很不世故,但為了她這同情心我很敬重她,覺得這同情心對於她這種賢妻良母真是再適合不過了。

    「她要幹什麼呀!」明妮哽咽道,「她要去哪呀!她要怎麼個了結法呢!哦,她怎麼能對自己也對他那麼殘忍呀!

    我記起了明妮年輕時那俊俏的少女模樣;我為她又恢復了昔日熱情也感到快慰。

    「我的小明妮,」約拉姆太太說道,「剛剛才總算睡著了。她連睡著了還為愛米麗哭呢。整整一天,小明妮都為她哭,一次次問我,愛米麗是不是壞人。我能對她說什麼呢?前天晚上,愛米麗在這兒時,還把她自己脖子上一條絲帶取下給小明妮繫上,還和小明妮躺在一個枕頭上直到小明妮睡熟才離開的呢!那結子現在還繫在我小明妮的脖子上。也許這不該,可我怎麼辦呢?愛米麗是壞,可她們相親相愛。那孩子可不知道什麼呀!」

    約拉姆太太那麼煩惱,她的丈夫便出來照料她。我讓他倆呆在一起,就朝皮果提的家走去。我可以說是苦悶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

    那個好人——我說的是皮果提——不顧她近來的煩惱和這麼多晚上的失眠,一直待在她哥哥那裡。她打算在那裡待到天亮。皮果提無法料理家務時,雇一個女人干幾個星期。那家裡除了那老女人,就我一個人住著了。我不需要她為我做什麼,就按她所願打發她去睡了;我在廚房的火爐前坐了一小會兒,想著這發生的一切。

    我從巴吉斯先生臨終情形一直想到那天早上漢姆那麼怪怪地順潮勢張望遠方,這時,一下叩門聲把我從漫想中喚醒。門上本掛有一個敲門錘,但不是那東西發出的聲音。這聲音是一隻手輕叩發出的,而且在門的很低處,像是一個孩子在敲。

    這好像是一個僕人在一個貴人門上敲門一樣,我吃了一驚。我打開門便朝下望,令我驚奇的是,我只看到一把會動的雨傘。過了一會,我才發現傘下的莫奇爾小姐。

    如果在挪開那把使盡氣力也收不攏的雨傘時,她仍露出上次我們見面時給我留下了深刻印象的「輕佻」表情,我大概是不會對這小人兒客氣相迎的。可是她轉向我時,臉色那麼誠懇;而且我接過她那把對於這位愛爾蘭巨人實在不適宜的雨傘時,她那麼愁腸百結地絞動那雙小手,這使我對她產生了好感。

    「莫奇爾小姐!」我朝空蕩蕩的街道上上下下看了看(我也不知道我還想看到什麼)便說道;「你怎麼上這兒來的?什麼事呀?」

    她舉起短短的右臂示意我把她那傘收攏,然後急急從我身旁走過進了廚房。我關上門後,拎著那把傘跟了進來。我見她坐在爐欄的一角——那是個低低的鐵爐欄,頂上有兩塊可以放碟子的平板——她被一隻湯罐的陰影罩著,一前一後地晃動,像一個身受痛苦的人那樣在膝蓋上不停地搓著手。

    我既是這不速之客的唯一接待者,又是這詭密行為的唯一旁觀者,所以我很驚慌地叫道:「莫奇爾小姐,請告訴我,怎麼了?你病了嗎?」

    「我親愛的小伙子,」莫奇爾小姐兩手交叉按在心口說道。

    「我這裡生了病,我病得很厲害。想到事情竟壞到這個地步,如果我不是個沒心眼的傻瓜,我實在可以看穿的,也許還能阻止呢!」

    她不斷搖晃她那小小的身體,她那身材極不相稱的大帽子也前後晃動,牆上一個巨大的帽子投影也這麼晃動。

    「看到你這麼難過,這麼認真,」我開始說道,「我真吃驚」——我說到這兒時被她攔住了。

    「是呀,總是這樣!」她說道,「這些發育良好、無憂無慮的青年一見到我這麼個小東西有任何天性的感受,他們就吃驚!他們把我當成玩物,拿我開心,他們厭倦時就把我拋開,然後為我比一隻木馬和一個木頭兵有更多感覺而大驚小怪!

    是的,是的,就是這樣。老樣子!」

    「在別人或許是那樣,」我馬上說道,「不過,我向你保證,我不是那樣的。也許,我一點也不應為見到你現在這樣子而吃驚,關於你,我所知甚少。我說的就是我想的,沒多思考。」

    「我有什麼辦法呢?」那小女人站起身,伸出胳膊表白道,「看呀!我這副模樣,我父親是這樣,我妹妹也是這樣,我弟弟也是這樣!這麼多年來,我整天為妹妹和弟弟工作——好辛苦呀,科波菲爾先生。我得活呀。我不害人。如果有人那樣沒心肝,或那麼殘忍地拿我尋開心,那我除了拿自己開心,拿他們開心,拿一切來開心,又還有什麼別的法子呢?如果那時我那麼幹,那是誰的錯?是我的嗎?」

    不。不是莫奇爾小姐的錯,我知道。

    「如果我在你那虛偽的朋友面前表現得像一個感覺敏銳的小矮人,」那小女人含著恨意對我搖著頭繼續說道,「你以為我又能得到他多少幫助和善心呢?如果小莫奇爾(年輕的先生,她這身材可不是她自己造成的呀)為了她的不幸而對他或他那類的人講話,你猜她那小嗓門要喊多大才能被他們聽見?儘管小莫奇爾是最艱難、最愚蠢的矮人兒,她也一樣要活下去;但她活不下去。不,她會到死也沒有麵包和奶油哇。」

    莫奇爾小姐又坐在爐欄上,拿出小手帕擦眼睛。

    「如果你有——我相信你有——一顆善心,應該為我感謝上帝,」她說道,「因為我雖然很清楚我是個什麼樣的人,我能心懷喜悅,仍能忍受這一切。無論如何,我為我自己感謝上帝,因為我能找到處世之微道,而不必領謝他人恩惠;我往前走時,可以用虛空去報答別人因愚蠢或虛榮心而扔向我的一切。如果我沒半點欠缺,那於我當然更好,於別人也無妨。如果我在你們巨人眼裡只是一個玩物,那就對我厚道些吧。」

    莫奇爾小姐把小手帕放回衣服口袋,不斷很注意地打量我,然後又說道:

    「剛才,我在街上看見了你。你想得出,我腿短,呼吸也短,沒法像你走得那樣快,所以趕不上你。可我想得到你從哪兒來的,我就跟在你後面趕來了。今天我到過這裡,可那個好女人不在家。」

    「你認識她嗎?」我問道。

    「我從歐默——約拉姆公司聽說了她和關於她的事。我今天早上七點去的那裡。你記得那次我在旅館裡看到你們倆時,斯梯福茲對我談起過那個不幸的女孩嗎?」

    提這問題時,莫奇爾小姐頭上的帽子和牆上那頂大帽子又開始來回晃動起來了。

    她提到的事,我記得很清楚,因為那天我已回想了很多次了。我把這意思告訴了她。

    「但願一切不幸都降到他身上,」那小女人在我和她那發亮的雙眼之間伸著食指說道;「但願那個可惡的僕人遭到十倍的不幸;可我以前還以為是你對那女孩懷有孩子氣的愛情呢!」

    「我?」我重複道。

    「孩子氣,孩子氣!究竟為什麼,」莫奇爾小姐又在爐欄上晃來晃去,不耐煩地絞著手叫道,「你要那麼稱道她,要那麼臉紅,還顯得那麼激動呢?」

    我無法自欺,我是那麼做來著,但理由不是她所想像的罷了。

    「那時,我知道什麼呢?」莫奇爾小姐說道。她又拿出小手帕來,每次跺跺腳後,她就把小手帕用雙手按到眼睛上,「他阻礙你,欺騙你,我知道的;在他手中你是一團柔軟的蠟,我知道的。我不是曾從房間裡走出去一會兒嗎?當時,他的僕人就告訴我,『小天真』(他這麼叫你,你可以一輩子叫他『老壞蛋』)一心戀著她;而她很輕浮,也喜歡他,只是他的主人一意要挽救——主要是為你而不是為她——才帶他來到這裡的。我怎能不相信他呢?我看到斯梯福茲用對她的稱讚來安慰你,讓你開心?你首先提到她的名字,承認了對她的舊情。當我向你談起她時,你馬上忽冷忽熱,一陣紅一陣白。我便不得不相信你事事輕浮隨便,只不過尚缺少經驗罷了,不過好在你已陷入有經驗之人掌握中,他們可以為了你自己的好處(純是幻想)來控制你;我又還能怎麼認為呢,我又真能怎麼認為呢?哦!哦!哦!他們害怕我發現真相,」莫奇爾小姐邊說著,邊起身從爐欄邊走開,苦惱地舉著兩條短胳膊在廚房裡走來走去,「因為我是個機靈的小傢伙——也只有這樣我才能立足呀!——他們把我完全騙住了,我給那個不幸的女孩留下一封信;我完全相信,她和特意留在後面的李提默說話是因這封信而引發的!」

    聽了對這一切背信棄義行為的揭露,我驚訝得說不出話,只是呆站在那裡看莫奇爾小姐。她在廚房裡走來走去,一直走到她透不過氣了,才又坐在圍欄上,用小手帕把臉擦乾。很長一段時間裡;她只是搖頭,而沒有別的動作,也沒有說什麼話。

    「我四處飄遊,」她終於開口道,「於是我在前天夜裡來到諾維奇,科波菲爾先生。在那兒,我不經意地發現他們鬼鬼祟祟背棄你的樣子——這令人驚詫——於是,我疑心事情有什麼不妙。昨天晚上,我上了由倫敦經諾維奇的過路車,今天一早到了這裡。哦,哦,哦!太遲了呀!」

    可憐的小莫奇爾哭過這麼一番,激動了這麼一陣,然後竟感覺那麼冷,她從爐欄上轉過身,把她打濕的可憐的小腳放到熱灰中取暖,並坐在那兒望著火,就像個大木偶一樣。我坐在火爐另一邊的一張椅子裡,沉浸在悶悶不樂的回憶中,時而看看火,時而看看她。

    「我該走了,」她終於說著站了起身。「夜深了。你對我沒有懷疑吧。」

    她目光仍像過去那樣尖銳逼人,在這種目光下,我無法對她那簡短的問題坦誠地說出不字來。

    「來!」她扶著我的手跨過爐欄,一面沉思著看看我的臉說道,「如果我是一個高矮適度的女人,你就不會對我存什麼疑心了,我知道!」

    我覺得這話很真實,我也覺得很慚愧。

    「你是個年輕人,」她點點頭說道,「你不妨聽聽這背時的矮人兒的一句勸。我的好朋友,除非有確鑿的理由,千萬別把身體缺陷和精神缺陷連繫在一起。」

    當時,她已跨過了爐欄,我也跨過了我的猜疑。我告訴她,我相信她對我說的是坦誠忠實的,我們倆都不幸被狡猾的手操縱過。她向我道謝,並說我是一個好人。

    「喏,聽明白!」在往門口走時,她轉過身機警地看著我,舉起食指說道,「從我所聽到的——我的耳朵總張開著,我不能吝惜我的官能而閒置不用——我有理由推測,他們已去了國外。如果他們一旦回來,如果其中任何一個一旦回來,只要我活在世上,像我這麼一個四處遊蕩的人大概會比別人更早發現這事。無論我聽說了什麼,也一定讓你知道。如果我能為那可憐的上當的女孩盡點什麼心,我一定努力去做,只要上天喜歡!至於李提默嘛,除了小莫奇爾,還應有頭獵犬跟在他身後才好!」

    看到她說最後那句話時的神氣,我只能默默信任了。

    「對於我,你不要比對一個高矮適度的女人更加信任,但也不要更不信任,」那小人兒祈求似地拍拍我手腕說道,「如果你萬一又看到我了,而我不是現在這個樣子,卻是和你第一次見我時那樣,你就要注意我和什麼人在一起。記住,我是一個沒有力量也沒保護的小東西。想想吧,我一天幹完活後,和像我這樣的弟弟妹妹一起呆在家裡的樣子吧。那時,你也許就不會十分苛求我,也不會對我的難過和認真感到驚詫了。再見!」

    我懷著對她與過去迥然而異的心情把手伸給了莫奇爾小姐,然後打開門讓她出去。把那把大傘撐開並讓她拿穩,於她實在不易。但我終於做到了這點,看到它在雨簾中顫巍巍沿街而去。只有溢滿的噴水口比平常流出更多的水時,那把傘便向一邊傾斜,這時便可看到莫奇爾小姐吃力地把它撐正,要不根本看不出傘下還有人。我有一兩次衝出去想幫她,可我還沒趕到,那把大傘又像一隻大鳥一下撲下去了,所以我沒能幫上忙。於是我進屋,上了床,一直睡到早上。

    早上,皮果提先生和我的老保姆來找我,我們就早早到了馬車售票處。高米芝太太和漢姆已在那裡為我們送行。

    「衛少爺,」皮果提先生把他的提包往行李裡放時,漢姆把我拉到一邊小聲說道;「他的生活全破碎了。他不知道要去什麼地方,也不知道他前面會有什麼!除非找到他要找的,我敢說,他會漂泊到死。我相信你會照料他吧,衛少爺?」

    「相信我,我一定照料他。」我親切地握住漢姆的手說道。

    「謝謝你。謝謝你,太好了,少爺。還有件事,你知道,衛少爺,我收入不低,現在又沒要開銷的,除非餬口,錢於我不再有什麼用了。如果你能把錢用在他身上,我幹起活來也有勁些。話雖這麼說,少爺,」他很平靜也很溫和地說道,「你可以相信,我一定會拿出男子氣來做工,努力好好幹!」

    我告訴他,說我很相信這一點,我還暗示說,我希望能有一天他不再像他自己所想的那樣過孤單的日子(這想法在眼下當然是自然的)。

    「不,少爺,」他搖搖頭說,「那一切於我已成為過去了,少爺。永遠沒人能填補那個空白了。請小心那筆錢,能隨時給他一些做零用嗎?」

    我提醒他說,皮果提先生從他剛去世的妹夫的遺產中得到一筆量不大卻也固定的收入,但我仍答應照他說的辦。於是,我們相互告別。就是此刻,想起這別離,也不能不傷心地記起他是怎樣克制地忍受深深的哀痛。

    至於高米芝太太,要我來描寫她怎樣眼淚汪汪,一面盯著坐在車頂上的皮果提先生,一面跟著馬車沿街跑著,不時撞到迎面的人,實在太難了。所以,我只好讓她帽子完全走了形,一隻鞋也掉在遠處的人行道上,她則坐在一個麵包店的台階上喘粗氣。

    到了旅行終點後,我們的第一件事是為皮果提找個小住處,找一個她哥哥也能住下的地方。好在,我們總算在一家雜貨鋪的頂樓上找到這樣一個乾淨又便宜的地方,那兒離我的住所只隔了兩條街。我們定好住處後,我就在一家飯館買了些冷食,然後把我的旅伴帶回我的住處喝茶。說來也抱歉,這事讓克魯普太太不滿,完全不滿。不過,在解釋這太太的心情時,我應該說明,皮果提到後不到十分鐘,就挽起喪服為我清理臥室,這下可把克魯普太太惹火了。克魯普太太把這舉動看成是失禮的行為,據她說,她從不允許失禮的事發生。

    在來倫敦的路上,皮果提先生談起一件事讓我很感意外。他建議我們先去和斯梯福茲夫人見面。由於我覺得我應當在這事上幫他忙,也應當在他們中間調停,所以我懷著盡可能不傷害那位母親感情的希望,當晚就給斯梯福茲夫人寫了一封信。我盡量溫和地告訴她皮果提先生所受的傷害以及我在這次傷害事件中的責任。我說,他雖低位卑微,但卻有最高尚最正直的品性,所以我敢希望十分苦惱的他不至受到她的拒絕。我約定下午兩點鐘我們到那裡,並親自將這信交第一班馬車帶去。

    在指定的時間,我們站在那個門前——那個幾天前我還那麼快活地住宿過的住宅門前,那個曾使我年輕的忠誠和熱情那麼自然生出的住宅門前。可從那以後,我就被它拒於門外,現在,它是一片廢墟,一片殘跡。

    出現的不是李提默。我上次來訪時已代替了李提默的那個面孔並比較令人愉快的僕人出來開門,領我們進了客廳。斯梯福茲夫人已坐在那裡了。我走進時,蘿莎-達特爾從屋子的另一個地方溜來,站在斯梯福茲夫人的座椅後面。

    我從他母親臉色上馬上看出,她已從他本人那裡聽說了他的行為。她臉色蒼白,我的信帶給她的感情撞擊不至於這樣重大,而且她因為溺愛而生的疑惑也會減低那封信的效力呢。我覺得,與我以往所想像中的相比,她還要與他相像得多呢;我也覺得——而不是看出——我的同伴也看出這相像處。

    她背挺得筆直地坐在扶手椅裡,神氣莊嚴、堅定、沉著,彷彿對任何事也泰然的樣子。皮果提先生站到她面前時,她目不轉睛地盯著他,而他也目不轉睛地盯著她。蘿莎-達特爾銳利的目光把我們每個人都收入她眼中。有那麼一會,誰也沒說話。她示意皮果提先生就坐,他低聲說:「夫人,我覺得在府上坐著不自在,我寧願站在這裡。」這以後又是一片沉默,最後她開口了。

    「我知道你為何事來這裡,我對此很抱歉。你要求我做什麼呢?你告訴我應該做什麼呢?」

    他把帽子夾在臂中,從懷裡摸索著掏出愛米麗的信,攤開遞給她。

    「請你讀這個吧,夫人。這是我外甥女親筆寫的呀!」

    她讀那信,仍和先前那樣莊嚴沉著,在我觀察所見,她一點也沒被信的內容打動。然後,她把信還給他。

    「『除非他讓我以夫人的身份回來,』」皮果提先生用手指著比劃著說道。「我想知道,夫人,他說過的是不是會做得到?」

    「不。」她答道。

    「為什麼不呢?」皮果提先生說道。

    「那是不可能的。他會使自己受辱。你應該知道,她可比他低許多呀。」

    「那就提高她吧!」皮果提先生說道。

    「她沒受過教育,沒知識。」

    「也許她是這樣,也許不是的,」皮果提先生說道。「我想不是的,太太;不過,我不配來對這種事做什麼決斷。把她教化得更好吧!」

    「我本不想把話說得再明白點,可你一定逼得我這樣做。就算沒有什麼別的原因,她那些卑賤的親戚也會使這樣的事不可能。」

    「請聽,夫人,」他平靜地慢慢說道,「你知道愛你的孩子是怎麼一回事,我也知道。就算她百倍於我的親生女兒,我也愛她愛到不能再愛的地步了。你知道失去你的孩子是怎樣一回事。我知道。只要能把她買回,全世界的財富——如果屬於我的話——在我都不算什麼!只要能把她從這恥辱中解脫出來,我們決不會讓她受辱。她雖然在我們中間長大,跟我們一起生活,這些年來一直受我們大家厚愛,但我們可以不再看她那可愛的臉龐。我們願意不再管她;我們願意遙遙想念著她,好像她是在另一個太陽和天空下一樣;我們願意把她托付給她的丈夫——也許還托付給她的孩子們——只到我們在上帝面前完全平等時。」

    他這番結結巴巴的話並不是一點效果也沒有的。雖然她還是那樣態度傲慢,但在回答時,她的聲音中有一點點柔和的意思了。她回答道:

    「我不作任何辯護。我也不作任何反駁。我不過很抱歉地再說一遍,那是不可能的。那樣一種婚姻會徹底毀壞小兒的事業,斷送他的前程。那樣的事永遠不可能有,也不允許有,這比任何都明確。如果有什麼其它可做賠償的話——」

    「我正在看那張臉的影子,」皮果提先生神色鎮靜卻激奮地打斷了她的話說道,「那張臉曾在我家裡,在我的火爐邊,在我的船上——什麼地方不曾在過?——笑著,友好地對著我,而同時它又是那麼陰險,我想起來就要發瘋。如果那張臉的影子想到用錢來贈償我那孩子受的傷害和毀滅而不發燒羞慚,它就和那張臉一樣壞。就因為這是一張女人的臉,我敢說比那張更壞。」

    她這時面色大變,滿臉因憤怒而漲得通紅。她雙手緊握椅扶手,用不堪忍受的樣子說道:

    「那麼我和我兒中形成了這麼一道深淵,你又用什麼來賠償我呢?比起我的母愛來,你的父愛又算什麼?你們的分高和我們的比起來又算什麼?」

    達特爾小姐輕輕推她,低下頭小聲對她說話,她根本不想聽。

    「不,蘿莎,別做聲!讓那人聽我說!我的兒,曾是我生活的目的,我從來沒忽視過他,從他孩子時起我就滿足他的每一個願望,從他生下後就沒和他分開過,而他突然一下為跟一個窮女孩同居竟扔下了我!為了那女孩,他一直用欺騙報答我的信任;為了那女孩,他竟離開我!為了那可鄙的愛情,他竟不顧他對母親應盡的孝順、敬愛、尊重、感激,也不顧應不斷鞏固而使其間關係不為任何所離間這一義務!這不是傷害嗎?」

    蘿莎-達特爾又想安慰她,但沒什麼效果。

    「我說,蘿莎,別說話!如果他能把他的一切押寶在一個最渺小的對象身上,那我就能把我的一切押寶在一個偉大得多的目的上,讓他帶著以前因我愛心而給他的錢財去他想去的地方吧!他想用長期在外來使我屈服嗎?如果他那麼幹,那他也太不瞭解他母親了。他什麼時候放棄他的幻想,他就可以回來。但只要他不放棄她,只要我能舉起手做一反對的表示,無論如何,他也休想接近我。除非他永遠和她決裂。卑歉地來到我這裡向我請求饒恕,他永遠別想接近我。這是我的權力。我一定要求這種懺悔。這就是我們的分歧!這,她又用一開始的那種傲慢和不堪忍受的神氣看著她的客人說道,「難道不是傷害嗎?」

    我聽到這話,看到說這話的母親時,我似乎也看到反抗這話的兒子,並聽到他說反抗的話,過去,我在他身上見到的那種頑固的自負又在她身上絲毫不差地見到了。過去我在他身上認識的那種精力濫用現在也在她的性格中絲毫不差地讓我認識了,而且我發現她和他的性格在最激烈的時候是完全一樣的。

    這時,她又按捺住自己,大聲對我說,再聽再說也沒什麼用,她希望結束這次談話,她舉止高雅地起身,準備離開那房間時,皮果提先生表示她不用那樣做。

    「別怕我會對你有什麼妨礙,我沒什麼再要說的了,夫人,」他一面向門口走去,一面說道,「我沒帶什麼希望來,也沒帶什麼希望離去。我已把我認為該做的都做了,只是我從沒指望在我置身的這地方發現什麼好處。這個家太邪惡了,我和我的家人都不能忍受。我不能在正常心情下還對它有什麼希望。」

    說到這裡,我們走了。這時,她站在她的扶手椅旁,宛如一幅儀態雍容華貴、面貌俊美清秀的肖像畫。

    往外走時,我們必然經過一道帶玻璃夾牆和玻璃頂的石頭路面走廊,廊子上有葡萄籐纏繞。當時,那葡萄的枝葉已轉緣,由於天氣晴好,兩扇通向花園的玻璃門也敝開著。我們走進那兩扇門後,無聲無息走進來的蘿莎-達特爾對我說道:

    「你把這個人帶到這裡來,真幹得好!」

    那種輕蔑和憤怒是如此強烈,使她的臉色變暗,使她那漆黑的雙眼如火燃燒,就是這出現在她臉上也令我意外。那個被錘子造成的疤痕在她臉部表情這麼緊張的狀況下,比平日更加顯眼。我朝她一看,她那傷疤就又像我先前曾見過的那樣發抖,她便舉起一隻手朝它打去。

    「這是一個應該幫他說話、應當被帶來的人,」她說道,「是嗎?你是個老實人呀!」

    「達特爾小姐,」我馬上說道,「你當然不會不講情理地責怪我!」

    「你為什麼讓這兩個瘋子決裂?」她答道,「難道你不知道這兩個都死頑固、死傲氣的人發了瘋嗎?」

    「這是我的錯嗎?」我反問道。

    「是你的錯嗎!」她答道。「你為什麼把這個人帶到這兒來?」

    「他受了重大傷害呀,達特爾小姐,」我答道,「也許你不知道。」

    「我知道,詹姆斯-斯梯福茲,」她按著胸,好像要把那下面瘋狂的暴風雨按下而不讓其喧騰,並說道,「他生有一顆虛偽、敗壞的心,是個不忠實的人。但是對這個人和他那個下賤的外甥女,我用得著去知道什麼或關心什麼嗎?」

    「達特爾小姐,」我忙說道,「你進一步在傷害他。他已被傷害得很深了。臨別了,我只說一句話,你對他太不公平。」

    「我沒對他不公平,」她答道,「他們是一夥卑賤劣等的東西。我恨不得用鞭子抽她一頓。」

    皮果提先生一聲不吭走過去,出了門。

    「哦,可恥呀,達特爾小姐!可恥呀!」我忿忿地說道,「你怎麼忍心糟踐他、傷害他!」

    「我恨不能糟踐他們所有的人,」她說道,「我恨不能拆掉他的房子、在她臉上烙上印記、給她穿上破衣爛衫然後把她扔到街上去餓死。如果我有權力審判她,我一定這麼做。做得到嗎?我一定這麼做!我憎恨她。如果我一旦有機會當面痛斥她這個不要臉的人,無論她在哪兒!我也一定會走到那兒去那樣做。如果我能把她趕進她的墳墓,我也一定那樣做。如果她行將嚥氣,而有一句話可以使她感到些許安慰,而我又知道這是句什麼話,那我就是死也不會說的。」

    她那一串激烈的話在我聽來,只不過是她瘋狂的情感掩蓋著的軟弱。就算她聲音不提得那麼高而比平日更低,那種感情也在她全身表現了出來。我的一切描寫都不足以描述盡在我記憶中的她,都不能夠充分表現她那渲洩怒氣的神氣舉止。我見過各種感情表達,但從沒見過第二次像她的那種。

    皮果提先生正沉思著緩緩走下山坡時,我趕上了他。我一到他身邊,他就說他本準備在倫敦辦的事此時已不再讓他懸心了,他想當天晚上就「開始這旅行。」我問他想去什麼地方,他只說「少爺,我要去,去找我的外甥女。」

    我們回到雜貨店的小樓上,在那裡,我得以把他的話告訴皮果提。她反過來告訴我,當天早上他已對她說過同樣的話了。至於他要去什麼地方,她對此並不比我知道很多,不過她相信他已心有規劃了。

    在這種情況下,我不願離開他。我們三個一起吃牛肉餅,這種餅是皮果提拿手的許多作品中的一種。我記得很清楚,這一次的牛肉餅裡混有從鋪子裡不斷升上來的各種怪味,它們來自茶葉、咖啡、奶油、火腿、乾酪、新鮮麵包、劈柴、蠟燭、核桃醬油等等。晚飯後,我們在窗前坐了約摸一個小時,沒說什麼話。後來,皮果提先生起身,拿出他的油布包和粗手杖,把它們放到桌上。

    他收下他妹妹的一點現款,作為他應受的遺產;當時我想,這錢只夠他維持一個月。他答應遇到什麼事給我寫信,於是他背起包,拿起手杖,向我們倆道「再見。」

    「萬事順心,親愛的老媽媽,」他摟著皮果提說道,「你也一樣,衛少爺!」他又握著我手說道,「我要到處去找她。我希望她在我離開的期間回了家——雖然,啊,那是不大可能!——或者我把她帶回家——我是說,我和她要在沒人能責罵她的地方生活,也要在沒人責罵她的地方死去。如果我遭到什麼不幸,請記住,我留給她的最後一句話是:『我仍然愛我那親愛的孩子,我原諒了她!』」

    他說這番話時沒戴上帽子。說完後他才戴上帽子,走下了樓梯。我們把他送到門口。那是一個暖和乾燥的黃昏,在小路所通向的大路上,此時正是夕照如血、行人罕見。他在我們那沒有陽光的街角上獨自轉入一片如血的餘暉中,從我們視線中消失了。

    每當夜晚,每當我在夜間醒來,每當我看到月亮和星星或聽到風聲雨聲時,我眼前總出現那可憐的苦行者孤苦伶仃的身影,並記起這幾句話:

    「我要到處去找她。如果我遭到不幸,請記住,我留給她最後的一句話是,『我仍然愛我那親愛的孩子,我原諒了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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