岡田久美子如何生長 文 / 村上春樹
綿谷升如何生長的
我沒有兄弟,很難想像已經成人並各自開始獨立生活的兄弟姐妹是以怎樣的心情相互交往的。久美子提到綿谷升時,臉上每每現出不無奇妙的表情,就好像誤吞了什麼怪味東西。至於那表情背後潛伏怎樣的感情,我自然揣度不出。久美子知道我對她哥哥算是沒有一絲一毫堪稱好感的感情,並認為實屬理所當然。就她本身而言,也絕對不欣賞綿谷升其人。所以,假如她同綿谷升之間不存在兄妹血緣關係,我想兩人親密交談的可能性基本是零。但實際上兩人是兄妹,遂使事態表現得有點複雜。
時下,久美子同綿谷升極少有實際見面的機會。我同妻的家人全無往來。前面說過,我是同久美子父親吵了一架而徹底決裂的,吵得相當激烈。有生以來我同人吵架次數極其有限,但一旦交鋒就十分投入,中間無法收兵。奇怪的是,在一吐為快之後,對她父親倒沒什麼氣了,只有如釋重負——曠日持久的重負之感。憎惡也罷氣憤也罷盡皆蕩然無存,甚至覺得他的人生——不管採取在我看來如何不快如何愚昧的形式——恐怕也是相當不易的。『「再也不見你父母了,」我對久美子說,「你想見是你的自由,與我無關。」岡久美子也無意去見。「也好,無所訪的。這以前原本也不是因為想見才見的。」久美子說。
綿谷升當時已經同父母住在一起,但絲毫沒有參與我同其父親的爭吵,超然物外地遁去了哪裡。這也不足為怪:綿谷升對我這個人根本就不懷有興趣,拒絕同我發生個人關係,除非迫不得已。故而,在同妻娘家中斷往來之後,我和綿谷升見面的起因就不復存在了。久美子也是同樣。他忙,她也忙。況且兩人的兄妹關係本來就不甚親密。
儘管如此,久美子還是不時往學校研究室打電話找綿谷升說話。綿谷升也不時有電話打到她單位(往我們家是絕對不打的)。久美子每每向我匯報,什麼今天給哥哥那裡打電話啦,什麼今天哥哥往自己單位打電話來啦之類。但我不知曉兩人電話裡談的什麼。我不特別問,她沒必要也不特別說。
我並非對妻同綿谷升間的談話內容有什麼興致,也並非對妻同綿谷升用電話交談有什麼不快。毋庸諱言地說,只是有點費解。久美子同綿谷升這兩個無論怎麼看都說不到一塊兒的人之間究竟能有什麼話題可談呢?抑或那話題是通過所謂兄妹特殊血緣的過濾網方得以成立的不成?
我的妻同綿谷升雖是兄妹,但年齡相差九歲之多。也是因為久美子從小被祖父母領去撫育了好幾年,兩人之間看不出有什麼類似兄妹親情的東西。
本來不單是綿谷升和久美子兄妹兩人的,中間還有一個算是久美子姐姐的女孩,大久美子五歲。就是說原是兄妹三人。但久美子三歲時以近乎寄養的形式離開東京去了父親的父母家,由祖母一手撫養。後來她被告知,寄養的原因是由於她天生身體不大好,而空氣新鮮的鄉下對發育有益處。但久美子對此則不大想得通。因為她並非那麼弱不經風,未曾患過什麼大病,在鄉下期間也不記得周圍有人特別注意她的身體。「無非借口罷了,想必。」久美子說。
時隔很久才從一個親戚口裡得知,原來久美子祖母同久美子母親長期嚴重不和,久美子的寄養於新溫老家,類似雙方間的臨時和約。久美子雙親暫時把她送過去來平息祖母的憤怒;而祖母也大概因將一個孫女留在身邊而得以具體確認自己同兒子(即久美子父親)間的紐帶。久美子等於成了人質。
「況且,」久美子說,「已經有了哥哥和姐姐,沒我一個也沒什麼不便。當然父母不是要把我扔掉,但以為我還小沒什麼要緊那種無所謂的心情我想是有的,所以才把我讓了出去。這恐怕在多種意義上對大家都是最省事的方案。那種說法能讓人相信?什麼原因找不知道,反正那些人根本就不明白,不明白那將給小孩子帶來多麼糟糕的影響。」
她在新渴祖母膝下從三歲長到六歲。那絕非扭曲不幸的歲月。久美子是在祖母的溺愛下生長,且較之同年齡有距離的哥哥姐姐一起,同年齡相仿的堂姐妹一塊兒玩耍反倒更為快活自在。直到該上小學年齡時她才終於返回東京。當時父母對久美子長期不在身邊漸漸感到不安,便趁所謂為時不晚的時候硬把她領回東京。然而在某種意義上已經晚了。定下返京前幾星期時間裡,祖母氣急敗壞,情緒亢奮到了極點。絕食,幾乎通宵失眠。時而哭,時而大發脾氣,時而一聲不吭。有時候把久美子一把摟緊不放,卻又突然拿尺子狠命打她胳膊、打得蚯蚓似地一道道腫起,繼而對著久美子惡狠狠咒罵她母親如何不是好東西。一會兒說不願意放你走,看不見你還不如一死了之;一會兒又說再不願見你,趕快滾到什麼地方去!甚至拿出剪刀要扎自己的手腕。久美子全然鬧不清自己周圍到底要發生什麼。
那時久美子所做的,便是把心一時封閉起來,斷絕同外界的聯繫,不再想什麼不再期待什麼。事態的發展已遠遠超出她的判斷能力。久美子閉起眼睛,塞起耳朵,停止思考。此後幾個月的事她幾乎全無記憶。她說不記得那期間發生了什麼,一樣也不記得。總之等她意識到時,她業已在新家裡了。這是她本該在的家。這裡有父母,有哥哥和姐姐。但又不是她的家,僅僅是新環境。
久美子儘管不明白是什麼原因使自己離開祖母而被領回這裡的,但她本能地意識到已不可能重回新調那個家。問題是這新環境對於六歲的久美子幾乎是她智能上無從理解的世界。同她迄今所在的世界相比,這個世界一切都面目全非,即使看上去相似的東西,動起來也截然不同。她無法把握這個世界賴以成立的基本價值觀和原理,甚至不能同這個新家裡的人交談。
在這樣的新環境中久美子長成一個沉默寡言不易接觸的少女。她分辨不出誰可以信任準可以無條件地依賴,偶爾被父母抱在膝上心也鬆不開來。父母身上的氣味是她陌生的東西。是那氣味使她極度惶惶不安,甚至有時她憎恨那氣味。家裡邊唯一能勉強使她敞開心扉的是姐姐。父母對久美子的難以接近感到困惑,哥哥甚至當時便已開始對她的存在採取近乎漠視的態度。唯獨姐姐知道她不知所措,知道她靜靜呆坐在孤獨之中。姐姐極有耐心地照料她。同她在一個房間睡覺,同她一點點這個那個說話,同她一起上學,放學回來看她做功課。每當久美子一個人躲在房間角落一連哭幾個小時,姐姐總是在身旁靜靜抱緊她。姐姐是想盡可能打開一點妹妹的心。所以,假如姐姐不是在她回家第二年死於食物中毒,想必很多情況便明顯會是另外一個樣子。
「要是姐姐一直活著,我想我們一家會多少融洽些的。」久美子說,「姐姐當時雖是小學六年級,但已成為我們家的中樞性存在。如果她不死活到現在,我們很可能都比現在地道些。起碼我比今天多少活得輕鬆。嗯,明白?從那以來我就始終在家人面前有一種負罪感,暗想自己為什麼就沒替姐姐死去呢?反正我這樣活著也對誰都沒有幫助,不能使任何人開心。而我父母也好哥哥也好,明明覺察到我有這種想法,也從沒對我說一句叫人心暖的話。不僅如此,還每有機會就提起死去的姐姐。說她如何漂亮,如何聰明伶俐,如何惹人喜愛,如何懂得體貼人,如何會彈鋼琴。知道麼,也讓我學鋼琴來著。因為姐姐死後留一架鋼琴在家裡。可我對鋼琴連興趣都談不上。我曉得自己不可能有姐姐彈得好,也不願意——一證明自己所有方面都比姐姐低能。我當不了誰的替身,也不想當。但我的話家人壓根兒就聽不進去,我的話誰也不聽的。所以,我至今都一看見鋼琴就頭疼,看見彈鋼琴的人也頭疼。」
從久美子口裡聽得這些話時,我對她家人氣憤起來——氣憤他們對久美子有過的行為,氣憤他們對久美子沒有過的行為。那時我們還沒結婚,相識也不過才兩個月多一點點。那是一個週日寧靜的早晨,兩人躺在床上。她像解繩疙瘩似地一個個慢慢摸索著講起自己的少女時代,如此長時間談自己對久美子來說還是第一次。那以前我對她的家她的生長過程幾乎一無所知。對久美子我所知道的僅僅是她的沉默寡言,她的喜歡繪畫,她筆直瀉下的一頭秀髮,以及她左肩腫骨上的兩顆痣。此外,對她來說,同我這次是第一次性體驗。
說著說著,久美子輕輕哭了。我完全體會得出她想哭的心情。我抱著她,撫摸她的頭髮。
「要是姐姐還活著,我想你也肯定喜歡她。任何人都會看一眼就喜歡上她的。」久美子說。
「也可能那樣,」我說,「但我反正就是喜歡你。這事再簡單不過。這是我和你的事,同你姐姐毫不相關。」
之後,久美子好一會兒緊閉著嘴靜靜思索什麼。星期天早上7點30分,所有聲響都含有柔和而虛幻的韻味。我聽得宿舍屋脊上有鴿的足音,聽得遠處有人呼喚狗的名字。久美子盯視天花板的某一點,實在盯視了許久。
「你喜歡貓?」久美子問。
「喜歡的,」我說,「非常喜歡。小時就一直養貓,跟貓一塊兒玩,睡覺也一起睡來著。」
「哪有多好啊!我小時候也很想養貓,想得不行。可就是不讓養。媽討厭貓。活這麼大,真正想得到的東西還一次也沒到手過,一次也沒有喲!不相信吧?你肯定想不出那是怎樣的人生。而人對自己總是求不得這樣的人生一旦習慣了,久而久之,甚至對自己真正需求什麼都漸漸糊塗起來。」
我拉過她的手。「過去或許的確是那個樣子。但你已不是小孩,有權利選擇B己的人生。想養貓,選擇可以養貓的人生就是。簡單得很。你有這樣的權利。是吧?」我說。
久美子凝眸注視我的臉,「是啊。」她說。
幾個月後,我和久美子商量結婚。
如果說久美子在這個家庭裡送走了曲折複雜的少女時代,綿谷升則在另外意義上度過了扭曲變形的少年歲月。他的雙親溺愛這個獨生子。但並非僅僅是疼愛,還同時對他提出極多的要求。父親的信念是:為了在日本這個社會中過上像樣的生活,就必須極力爭取優異成績,極力把更多的人擠到一邊去。這是他唯一的信念,對此深信不疑。
還是婚後不久從岳父口中直接聽來的:人生來就談不上什麼平等,他說,所謂人人平等,不過是學校裡教的官樣文章,純屬夢吃。日本這個國家體制上固然是民主國家,但同時又是極度弱肉強食的等級社會。若不成為精英,在這個國家幾乎就談不上有什麼生存意義,只能落得在石磨縫裡被慢慢擠癟碾碎,所以人們才往梯子上爬,哪怕多爬一格也好。這屬於極為健康正常的慾望。一旦人們失去這種慾望,這個國家便只有坐以待斃。對岳父這個見解我未發表任何感想。他也並非要徵求我的意見或感想,而僅僅是傾吐自己萬世不變的信念。
那時我心想,此後很長時期自己都恐怕不得不在這個世上同這般人物呼吸相同的空氣。這是第一步,而這一步不知將多少遍重複下去。想到這裡,我從骨髓裡產生一種疲憊感。這乃是淺薄的可怖的不可一世的哲學。其視野中不存在真正從根本上支撐這個社會的無名眾生,缺乏對於人的內心世界、人生意義的觀感察,缺乏想像力,缺乏懷疑的目光。然而此人由衷相信自己正確,無任何東西能撼動他的信念。
岳母是在東京山手養尊處優中長大的高級官僚之女,不具有足以反駁丈夫意見的見解和人格。至少依我的觀察,她對於大凡超越自己自力所及範圍的事物(實際上她也是高度近視)不具有任何見解。在需要就相對廣大的世界表達自己看法時,他總是借用丈夫的意見。或許這樣可以免使她給任何人添加麻煩。而她的缺點——如此類女性常常表現的那樣——就是無可救藥的虛榮。既然不具備自己的價值觀,那麼便只有借助他人的尺度和視角方能確定自己立足的位置。支配她頭腦的僅僅是「自己在別人眼裡如何」,如此而已。這樣,她便成了心目中只有丈夫在省內地位和兒子學歷的心胸狹窄的神經質女人。而大凡未進入她視野的,對於她便毫無意義可言、對於兒子,要求他進最有名的高中上最有名的大學。至於兒子作為一個人其少年時代是否幸福以及在此過程中形成怎樣的人生觀,則遠在她想像力之外。如果有人對此流露出哪怕半點懷疑,她恐怕都將認真地氣惱一番。在她聽來,那無異於無端的人身侮辱。
就這樣,父母往綿谷升幼小的腦袋裡徹底灌滿了他們大成問題的哲學和畸形世界觀。兩人的關心集中於兒子綱谷升一人身、.上。父母絕對不允許綿谷升甘拜任何人下風。在班級和學校這種狹小的空間都不能排名第一之人,如何能在更廣闊的世界裡獨佔鰲頭呢!父親如此訓導。父母總是請最好的家庭教師,不懈地敲打兒子屁股。若是拿回優異成績,作為獎賞兒子要什麼買什麼。兒子因此送走了物質上得天獨厚的少年時代。但在這人生最為多愁善感的階段,他無暇找女朋友,無暇跟同學縱情廝歡。他必須為繼續保持第一名——僅僅為這一個目標而拼出吃奶力氣。至於這樣的生活綿谷升是否喜歡,我不得而知,久美子也不知曉。對她也好對父母也好以至對任何人也好,綿谷升都不會和盤托出自己的所思所想。不過,無論他喜歡還是不喜歡,恐怕除了這種生活他也別無選擇。某種思維程序將因其片面性和單純性而變得無可反駁,我認為。但不管怎樣,綿谷升從名牌私立高中考入東大
父親期望他大學畢業後當官或進入某大企業.但他選擇了留校當學者的道路。綿谷升並不傻,較之踏入現實社會在集體中行動,還是留在需要系統性處理知識的技能和相對注重個人才學的天地裡於自己更為適合。他去耶魯的研究生院留學兩年後返回東大研究生院。回國後不久依照父親安排相親結了婚,結果婚姻生活兩年便告結束。離婚後他索性回家同父母住在一起。我第一次見到時,綿谷升業已成了一個相當奇妙的令人不快的角色。
距今三年前,即他三十四歲時寫出一大本厚書出版了。書是經濟學專著。我也拿到手翻過,老實說,完全如墜雲霧。可以說每一頁都令我不知所云。甚至文字本身都莫名其妙,無法卒讀。不知是內容本身難以理解,抑或僅僅行文法屈資牙,總之叫人摸不著頭腦。不料此書在專家中間卻成了不大不小的話題。幾個譯論家寫了書譯,推崇備至,說該書是「以全新觀點撰寫的全新品種的經濟學」。而對於我,就連書評所云何物都全然不得其解。不久,傳播媒介開始將他作為新時代的寵兒加以介紹,甚至出現了幾本專門闡釋他這本書的書。他在書中使用的所謂「性經濟與排泄經濟」竟成了當年的流行語。報紙雜誌為此發了專版專刊,將其捧為新時代的智囊人物之一。但我無論如何都不認為他們理解得了綿谷升這本經濟學專著的內容,甚至懷疑他們是否翻開過一次。但對於他們這是無關緊要的。對他們來說,重要的是綿谷升年輕並獨身,腦袋聰明得寫出了一本莫名其妙的書。
總之該書的出版使得綿谷升聲名鵲起。他開始為五花八門的雜誌寫評論樣的文章。還上電視充任經濟、政治問題評論員。又過不久居然成了「焦點訪談」節目的正式聘員。綿谷升周圍的人(也包括我和久美子)誰都沒以為他會適合干如此風光無限的活計。大家認為他相對有些神經質,屬於僅對專業性問題感興趣的學者型人物。豈料一旦登上輿論宣傳這方舞台,他居然將派給自己的角色演得直令人歎為觀止。面對攝像機比面對現實世界遠為顯得游刃有餘。我們全都目瞪口呆地看著綿谷升如此神速的蛻變。出現在電視熒屏上的綿谷升身上包裝著一看便知是價格昂貴做工考究的西裝,紮著相得益彰的領帶,架著文質彬彬的金絲眼鏡,髮型也變得新潮起來。想必身邊有服裝髮型方面的專門顧問。因為這以前從來沒見他穿過什麼像樣的衣服。不過,縱令是去電視台等場所的臨時裝扮,他也算是一拍即合地習慣了這種裝扮了,就差沒宣稱自己一向如此風流倜儻。當時我暗忖這小子到底是怎麼回事呢?其本來面目到底何處去了呢?
攝像機前他莫如說表現得沉默寡言。被問及意見時他使用的是淺顯的詞句和平明的邏輯,簡明而扼要。人們高聲爭辯時他也總是那麼沉著恬淡。不主動挑釁,讓對手暢所欲言,最後才將對手論點一語擊潰。神情和悅,語聲安詳,諸如給對方後背以致命一擊的訣竅。而見反映在電視畫面上時,不知何故,看上去他遠比「實物」富有才氣堪以信賴。長相雖算不得英俊瀟灑,但身材頎長,顯得發育極佳。一句話,綿谷升在電視這一輿論陣地找到了絕對適合自己的位置。傳播媒介歡喜地接受了他,他也歡喜地接受了傳播媒介。
然而我是討厭讀他的文章,討厭在電視上看見他。他確實有才華有能力。我也承認。他能夠用簡短的語句在短暫的時間裡將對方一拳擊倒在地,具有瞬間捕捉風向的動物性直感。但若留心聽他的意見看他寫的東西,便不難發現其中缺乏連貫性。他不具有植根於深層信念的世界觀。他所有的不過是將片面性思維繫統進行整合組裝而形成的貨色。他可以根據需要剎那間將這一組裝品改頭換面。那是思維序列的巧妙組合,稱為一門藝術亦未嘗不可。但讓我來說,那玩藝兒純屬兒戲。如果說他的見解有連貫性可言,其連貫性無非是「他的見解始終沒有連貫性」;如果說他尚有世界觀可言,其世界觀不外乎「自己不具有世界觀」。但反過來說,此類缺點甚至又是他的睿智性資產。所謂連貫性及穩固的世界觀這種勞什子,對於傳播媒介——將世間切成細小條塊的傳播媒介上的隨機應變的機動戰是不必要的。而無須背負這樣的重荷於綿谷升便成了一大優勢。
他沒有任何需要保護的東西。故而可以調動全副神經投入純粹的戰鬥行為。他只消進攻即可,只消打翻對手即可。在這個意義上,綿谷升堪稱頭腦敏捷的變色龍。根據對手顏色改變自身顏色,隨時隨地炮製出行之有效的邏輯,並為此動員所有的修辭手段。修辭手段大多是從某處炒買來的,在某種場合顯然空洞無物。但他常如魔術師一般迅速而巧妙地取之於空中,當場指出其空洞無物幾乎是不可能的。更何況即使人們偶爾窺覺其邏輯的蒙騙性,也還是認為要比其他多數人闡述的正論(正論或許的確純正地道,無奈要旨推進緩慢,大多情況下只能給視聽眾以平庸印象)遠為新鮮,遠為引人入勝。如此招法究竟得自何處我無從推測,但他確實熟知直接操縱民眾感情的訣竅。大多數人易受何種邏輯驅使,他完全瞭如指掌。準確地說,這裡無須邏輯,只要喬裝打扮成邏輯即可。關鍵在於其能否調動民眾的情緒。
他可以根據需要將深奧的學術用語之類的玩藝兒源源不斷地排列出來。當然幾乎任何人都全然不懂其正確含義,而他卻能在這種情況下製造出「如果你們不懂,責任在於不懂的你們」這樣的空氣。也有時接二連三兜售一串串數字。這些數字已——一銘刻在他腦子裡,而數字自是極具說服力的。但事後細想,數字的出處果真是公正的嗎?或者說根據果真是可信賴的嗎?對此從來沒有過認真的討論。數字那東西,或立或臥完全取決於引用方式。這點盡人皆知。然而由於其戰術的天衣無縫,多數人都不可能輕易發覺其危害性。
如此巧妙的戰術使我十分不快,但我無法將這不快恰如其分地講給別人。我沒有辦法加以論證,恰如同不具實體的幽靈較量拳擊,無論怎樣出手都只能撲空。因為那裡壓根兒就沒有實實在在的對手。我瞠目結舌地看著即使相當博學多識的人亦受其蠱惑。我為之不可思議為之坐立不安。
如此一來二去,綿谷升得以被視為最有才氣的人物之一。對世人來說,連貫性那東西大約早已變得可有可無。人們追逐的是電視畫面上展開的學識性擊劍比賽,人們想看的是那上面燦然流動的鮮血。縱令同一人星期一和星期四所云牛頭不對馬嘴,恐也無人理會。
我同綿谷升第一次見面,是在我和久美子決定結婚的時候。我打算見她父親之前見一次綿谷升。因我以為兒子自然比父親同自己年齡接近,事先疏通一下,說不定能為我們周旋一二。
「我看還是別指望他好,」久美子有些難以啟齒地說,「說我是說不好,總之他那人不是那種類型。」
「反正早晚得見面的吧?」我說。
「那倒是,倒的確是那樣的……」久美子道。
「那就不妨試試,凡事試在先嘛!」
「怕也是,也許真的可行。」
打電話過去,綿谷升似乎對同我見面不大感興趣。但還是說如果無論如何都想見,30分鐘左右總可抽得出來。於是我們約定在御茶水站附近一家咖啡館碰頭。當時他還是沒寫出什麼書的大學普通助教,衣著也不怎麼光鮮。茄克口袋因長期插手而脹鼓鼓地平不下去,頭髮也長了兩個星期的生長量。薺茉色港衫配藍灰色蘇格蘭花呢茄克,顏色根本不諧調,完全是哪所大學都有的年輕助教那副寒酸相。大約他一大早就在圖書館查閱資料而現在稍稍抽身出來,眼睛似有些倦意。但仔細看去,眼底深處則透出銳利而冷峻的光。
自我介紹後,我說不久打算同久美子結婚。我盡可能坦誠地告訴他:自己時下在一家法律事務所工作,準確說來這並不符合自己的理想,尚處於自身摸索階段。我這樣的人要同久美子結婚也許近乎非分之想,但我愛她,自以為可以使她幸福,我們可以相互安慰,相互鼓勵。
然而我的話似乎幾乎未被綿谷升所理解。他抱著胳膊,不聲不響聽我敘說,我說完他也良久一動未動,彷彿在沉思其它什麼。
在他面前,一開始我就感到甚不舒坦。想必是自己所處位置的關係。實際上對著初次見面之人開口就說想同你妹妹結婚也的確不可能令人心裡舒坦。但在同他面對面時間裡,我漸漸越過不舒坦之感而變得不快起來,一如釋放酸臭氣味兒的異物一點點沉積在胃底。並不是說他的言行舉止刺激了我,我厭惡的是綿谷升這個人的這張臉。當時我直觀地覺得此人臉上蒙著一層別的什麼。臉出了差錯,不是他真正的臉,我覺得。
可能的話,很想當下離席而去。但既然話已開頭,便不能如此不了了之。於是我呷著涼了的咖啡,就此打住,等他開口。
「直率地說,」他以嚴然節約能源般低小的聲音開腔了,「對你剛才所說的,我覺得一不很理解,二不太感興趣。我感興趣的是種類不同的東西。但我想你恐怕又不理解也不感興趣。從結論上簡而言之,既然你想同久美子結婚,久美子想同你結婚,那麼我對此既無反對的權利,又無反對的理由。所以不反對。也無須考慮。但希望此後不要對我抱有任何期待,不要再剝奪我個人的時間——這對我是再重要不過的。」
旋即他覷了眼表,欠身立起。也許他說法上多少有所不同,我未能連具體詞句也——一記住。但毫無疑問,這是他當時發言的核心,十分簡明扼要。沒有多餘部分,沒有欠缺之處。對他要表達的我已豁然領悟,對他對我這個人有怎樣的印象也大致瞭然。
我們就此告別。
同久美子結婚使我成了此人的妹夫,自然此後亦有幾次同綿谷升交談的機會。其實那也算不上交談。兩人之間確如他所說不存在共同基盤。所以不論怎麼談也不成其為交談。我們似乎分別用完全不同的語種說話。較之我們的所謂交談,EricDolphy用低音單簧管音色的變化來向行將就木的達賴喇嘛講解選擇汽車發動機油的重要性或許多少有益且有效一些。
因同某人交往而情緒長期遭受干擾的情況在我幾乎是沒有的。由於心情不快而為某人感到氣憤或焦躁當然也有,但都時間不長。我有能力(我想不妨稱為能力。非我自吹,這絕不是輕易之舉)將自身與他人作為分屬截然不同領域的存在區別開來。就是說,當自己心生不快或焦躁不安之時,便將對方暫且移往同自己個人沒有關係的另一領域。繼而作如是想:好咧!今天我是不愉快不釋然來著,但其原因已不在這裡而打發去了別處,等以後慢慢查證慢慢處理好了!從而得以將自己的情緒暫時凍結起來。事後解凍慢慢查證過程中,情緒的確還有時受其困擾。但這已近乎例外。經過一定時間之後,大多東西都會揮發掉毒氣而成為無害物,我自然遲早將其忘去腦後。
在已然過往的人生途中,我運用這種情感處理方式避免了許許多多不必要的麻煩,使我自身世界得以處於較為安詳穩定的狀態。以致我對自己擁有如此有效的方式感到不無自豪。
然而用在綿谷升身上,這一方式可以說全不奏效。我無法將綿谷升其人一舉打入「與已無關的領域」,甚至適得其反,而由綿谷升將自己本身輕易打入「與己無關的領域」。這一現實使我焦躁不安。不錯,久美子父親是傲慢是令人不快,但他終歸是固守單一信念的視野狹隘的小人物,所以我可以將他忘得一乾二淨。但綿谷升不同。他清楚地覺悟自己是怎樣的存在,並且可能對我這個人的內涵亦有相當精確的瞭解。若他有意甚至足以把我打得體無完膚。他之所以未這樣做,不外乎由於他對我毫無興趣。我之於他,乃是個不值得他花費時間和精力打擊的對手。我想我對綿谷升感到無奈和不安的原因即在這裡。本質上他是卑鄙的小人,是個華而不實的利己主義者,然而顯然比我本領高強。
同他見面之後好一段時間我都排遣不掉一種作嘔感,就像嘴裡硬是被人塞進一團催人反胃的毛毛蟲。蟲固然吐了,但感觸仍留在口中。一連數日我一直在想這個綿谷升。努力去想別的也還
是非轉回他身上不可。我去聽音樂會,去看電影,和單位同事一起去看棒球比賽,喝酒,看一直想看而留著沒看的書,然而綿谷升仍舊賴在我的腦海裡。他抱著雙臂,以泥沼樣粘滯不祥的目光看著我。這使我煩躁不安,使我立足的地基劇烈地震盪。
其後見久美子時,久美子問我對她哥哥感覺如何。但我不可能直言相告。我很想向久美子問個水落石出,問他無疑罩在臉上的假面具,問其藏在假面具後面的扭曲變形的什麼東西。我恨不得一吐為快,吐出心中的塊壘和迷亂。但歸終隻字未吐。因我覺得自己無論如何也是說不明白的,況且即使說得明白,恐也不宜對她說。
「的確有點和一般人不同。」我說。我本想再適當補充一句,卻未想出。久美子也沒有再問,只是默然點頭。
我對於綿谷升的心情,直到現在也沒有改變。至今仍對他感到一如當初的無奈和不安,猶如低燒不肯退去。我家裡沒有電視機。但奇怪的是,每當我在什麼場所無意中看一眼電視,裡面未嘗不有正在侃侃而談的綿谷升;每當在哪裡的休息室拿本雜誌一翻,上面未嘗不有綿谷升的照片不有綿谷升的文章。簡直就像綿谷升埋伏在世界各個拐角處等著我,我甚至覺得。
OK,讓我老實承認吧:或許我憎惡綿谷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