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第二次結婚 第15節 文 / 車爾尼雪夫斯基
「你我在一塊生活已經有三年(從前她說一年,後來說兩年,再往後就要說四年,以至更多),可我們還是像一對難得幽會的情侶一般。薩沙,為什麼會有這種說法:當沒有什麼東西妨礙兩人完全屬於對方的時候,愛情反而會減退?這些人不懂得真正的愛情,只知道肉慾的滿足或者肉慾的飢渴。真正的愛情恰恰是從兩人開始共同生活的時候才開始的。
「你是不是從我身上看出這點來的?」
「我從你身上看出的東西更有趣得多吶:過這麼三年,你就會忘掉你的醫學了,再過三年,你連讀書都不會了,你在智力活動方面的全部本事將只剩下一個『觀看』,而且除了我,你什麼都看不見了。」
這類談話不長,次數也不多,可是他們畢竟有過這樣的談話。
「是的,愛情一年比一年強烈。」
「你知道鴉片煙鬼的故事,據說他們的癮頭一年比一年更大。誰只要有過一次領略了它所帶來的樂趣,他的癮頭兒就永遠不會變小,只會越來越厲害。」
「一切強烈的慾望都是這樣,總在不斷地發展,越發展下去越強烈。」
「滿足!慾望不知道什麼叫滿足,它只能滿足那麼幾個小時。」
「知道滿足的只有空洞的幻想,而不是內心的感情;不是活生生的現實的人,而是脫離生活、沉溺於夢想的腐朽沒落的夢想家。」
好像由於我沒有挨餓,而是每天都可以好好地、毫不費難地吃上飯,那麼我的食慾就要減退羅?我的味覺就要遲鈍羅?恰恰相反,正因為我吃的是美味佳餚,我的味覺才能發達。我的食慾也只能跟我的生命一同喪失,沒有食慾,人沒法活。」(「這真是粗俗的唯物主義,」我和敏感的男讀者異口同聲地說。)
「照人的天性說,難道依戀之情只能隨時間的流逝而減弱卻不能增強嗎?友誼在什麼階段更牢固、更親密呢:是友誼開始後的一個星期還是一年,還是二十年?重要的只是朋友們相處融洽、親密無間,彼此真正適於做朋友。」
這類談話經常有,可是次數不多。簡短而且次數不多。確實,關於這點為什麼要常常談論個沒完呢?
這類談話次數較多,也頗為冗長:
「薩沙,你的愛情給了我多大的支持啊。由於你的愛,我才成了一個獨立的人,我才擺脫了對任何人的依賴,甚至也包括對你的依賴。但是我的愛情給你帶來些什麼呢?」
「給我?並不少於給你的。它對於我的神經是一種經常的、有益的強刺激,它必然使我的神經系統發達起來(「粗俗的唯物主義」我和敏感的男讀者又異口同聲說道),因此愛情使我的智力不斷提高,精神力量大為增強。」
「不錯,薩沙,我聽到人人都這麼說——可我自己在這件事上倒是一個睜眼瞎,我的眼睛已經被愛情迷住了;可是人人都看出你的眼睛變得越發明亮,你的目光更有神采、更加敏銳了。」
「韋羅奇卡,我何必在你面前自吹自擂或者謹言慎行呢?我倆是一個人啊。不過這確實要反映到眼睛上來的。我的思想變得強有力多了。每當我要從觀察中得出結論,把許多事實進行綜合概括時,從前要思考好幾個小時的問題,現在一個小時就可以找到答案了。現在我所能掌握的事實比從前多得多,我得出的結論也更廣泛、更全面。假如我身上蘊含著某種天才的萌芽,韋羅奇卡,有了這份愛情之後,我就會變成偉大的天才。假如我生來能夠在科學上略有小小的創新,那麼有了這份愛情,我就有力量來改造科學。但我生來只是一個於粗活的,一個不體面的、卑微的勞動者,我只會零敲碎打地研究些局部問題。沒有跟你在一起的時候,我是這樣。現在你知道,我可不同了。大家開始對我抱有較大的期望,他們認為我可以改造科學中整整的一個龐大的部分——關於神經系統的機能的全部學說。我覺得我是能夠不負眾望的。一個人二十四歲的時候,他的革新精神本來該比二十九歲(後來又說:三十歲三十二歲,等等)時的思路更開闊、更有氣魄,可是當時我的革新精神的程度還不如現在。我現在覺得我還在進步,如果沒有你,我早就停步不前了。我們開始共同生活之前那兩三年,我已經沒有多大的長進了。你使我那青春初期的朝氣重又復甦,使我有力量大大超越我有可能在那裡停歇的地方,並且當你不在我身邊時我也真的是在那裡停歇過。
「還有工作的精力,韋羅奇卡,難道意義不大嗎?一個人的高度興奮也會注人到他的勞動中去,如果他的全部生活已經是這樣安頓下來的話。你知道咖啡或一杯酒對於腦力勞動者的精力有怎樣的影響,但是它們給人帶來的力量只能維持一個小時,緊接著便是與這表面的、短暫的興奮成反比例的疲乏,而我身上現在經常出現這種興奮,我的神經本身就經常是這麼強壯、活躍。」(「又是粗俗的唯物主義,」我們說道。)
這類談話次數較多也頗為冗長:
「誰要是沒有體驗過愛情是怎樣激發起人的全部力量,他就不懂得真正的愛情。」
「愛便是幫助對方提高,同時也提高自我。」
「對於離開愛情就失去活動能力的人,愛情賜與他活動能力。對於有活動能力的人,愛情賜與他力量,以便運用這活動能力。」
「只有那幫助所愛的女性提高到能具有獨立地位的人,才是真愛。」
「只有那因為愛情而變得思想明晰、雙手矯健的人,才是真愛。」
這類談話次數很多:
「我親愛的,我正在讀卜伽丘1(「多麼不道德!」我和敏感的男讀者說道,「女人竟讀卜伽丘!只有我們才許讀。」但是我還得指出一點:一個女子五分鐘內從敏感的男讀者嘴裡聽到的文雅的淫穢話語,比她在卜伽丘全部作品中發現的還要多,當然,她從他嘴裡是聽不到明快、新鮮、純潔的思想的,一點也聽不到的,而這種思想在卜伽丘筆下卻源源不斷):你說得對,我親愛的,他擁有巨大的才能。我認為,就心理分析的深刻和細膩的程度而論,他有些故事寫得不亞於莎士比亞的最好的劇本。」——
1卜伽丘(一三一三—一三七五),文藝復興時代意大利《十日談》作者,他反對中世紀的禁慾主義道德。
「他的喜劇故事寫得那麼直露,你怎麼會喜歡讀呢?」
「有一些蠻有趣,但是總的來說,這些故事挺無聊的,正像一切過於粗俗的滑稽劇。」
「可是這也應該原諒他,他生活距今已經五百多年了。我們現在覺得過於淫穢、過於下流的事,當時認為無傷大雅。」
「無需五百年,我們今天的許多習慣和我們的整個生活基調也要顯得粗俗骯髒了。但是這沒有什麼意思,我只談他那些認真描寫熱烈崇高的愛情的優秀故事。他的偉大才能在那些故事中表現最明顯。不過我原來想說的是,薩沙:他描寫得固然精彩,很有力度,但根據他所寫的來判斷,可以說當時人們還不像現在這樣懂得愛情的歡愉,當時還沒有如此強烈地感受過愛情,雖然人家說那是一個最充分地享受愛情的時代。不,不可能,他們享受愛情的強烈程度還不到現代人的一半。他們的感情太膚淺,他們迷戀得還太微弱,也太短暫。」
「感覺的強弱,要看這感覺是從機體深層的什麼地方產生出來的。如果它完全是由外在的對象、外在的原因引發的,那麼它總是十分短暫,而且只能涉及人的生活的個別方面。誰如果僅僅因為別人向他敬酒才喝酒,他就難以領略到酒的甘醇,他能從酒中享受到的樂趣也就微乎其微了。假定享受的根源來自某種幻想,假定他是靠著他的幻想去尋找享受的對象和口實,這樣的享受可要強烈得多。這時他血液的衝撞更猛烈得多,血液中分明有一股暖流,使他感到很大的歡愉。然而這跟下面的情形相比還是很微弱,那就是,如果享受是來源於精神生活的深層的話。這時的興奮勁會充滿整個神經系統,使得它長久地、非常猛烈地激動著。這時那股暖流會充滿整個胸膛,這已經不只是幻想所引起的心的跳動,不,整個胸膛都感到非常清新和輕鬆,彷彿人所呼吸的大氣正在變化,彷彿空氣變得清潔得多,含氧量也多得多了。這種感覺類似人在風和日麗的天氣時的感覺,好像曬太陽時的感覺,可是其中又大有區別:這股暖流和清新感是在神經本身裡增長起來的,它們直接為神經所接受,不至由於中介物而對其愛撫力有任何程度的減弱。」
「我很滿意,總算及時改掉了這個有害無益的習慣。對,必須讓血液循環不受任何阻礙。可是為什麼改掉後人們讚歎不已,說我的膚色比從前變得鮮嫩了,這本該如此的呀。況且又是多麼不值得的原因造成的,小小原因使腿部受的損害真不小,應當讓襪子本身鬆鬆快快地貼在腿上。我腿部的線條已經變得正常勻稱了,襪帶勒出的印痕正在消失。
「印痕消退得不快。我只穿過三年緊身胸衣,我跟你共同生活之前就不穿了。可是老實說,就是不穿胸衣,我們的服裝還是緊緊束縛著腰身。不過腰部的印痕也會消退的,就像腿部恢復正常一樣,對不對?對,已經消退掉一些了。總會完全消退的,我挺滿意。我們的服裝式樣穿著真叫人難受!我們早該懂得希臘婦女是比較聰明的,衣服就該像她們過去所穿的那樣,從肩部起就十分寬鬆。我們的服裝式樣真是損害我們的身體!但是我身上的線條正在恢復,我真高興!」
「你多漂亮,韋羅奇卡!」
「我多幸福,薩沙!」
他的語調輕靈,
好像幽泉瀉韻,
他握過我的手呀,
啊,他的嘴唇!1
親愛的人!冷卻吧
火熱的吻,還是一樣銷魂:
縱然沒有這些熱吻,
看到你,熱血也會似火燃燒,
縱然沒有這些熱吻,
見到你,臉上也會泛起紅暈,
胸膛也會起伏如潮,
眼珠兒也亮晶晶地閃耀,
猶如一顆明星高掛在深宵。2——
1歌德:《浮士德》,郭沫若譯,人民文學出版社第一部,一八○頁。
2引自詩人柯爾卓夫的《俄羅斯歌謠》(一八四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