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章 文 / 珍妮弗·布萊克
飄夢樓的建築是典型法裔居民的克羅依風格,源自西印度群島溫暖而多暴風雨的氣候。樓高兩層,上面有一個半圓的閣樓,屋頂斜出許多,剛好覆住前後的迴廊。樓下的地板由石膏裡就的磚塊鋪成,樓上則用絲柏地板。迴廊上一溜欄杆,廊柱抵屋頂。屋前幾棵枝繁葉茂的橡樹,是從第一代法國人定居密西西比河谷就留下來的遺憾。黎明晨色中,飄夢樓宛似魅影盤若隱若現。
雅安吩咐馬車先駛到正屋前,山森跳下來拉鈴。管家丹妮出來應門,雅安跟著她進屋去。幾分鐘後,她拿著一串鑰匙出來,又爬上車廂,吩咐索龍朝屋後加蓋的側屋駛去。
他們行經馬廄、車房,走上另一條橡樹夾道的車道,沿途分別是熏制室、打鐵棚、穀倉、雞棚以及黑奴的房舍。在一座小教堂之前,農場的鍾掛在鐘樓上。路的最盡頭,就是軋棉機房。
一座龐大的絲棺木建築矗立在寬闊的田野邊緣,每邊都有一個大開口,大約是軋棉機一半的寬度。右邊是入口,一車一車的棉花載進來卸貨,完工後再從左邊運出去。裡面的機器像金屬怪獸般,直抵著頂樓。頂樓大部分用來貯放棉花,等待裝船,不過有一端被另外隔開來,變成一個小房間,另有樓梯可通。就是在這裡,雅安的威廉叔叔被關了四年。
馬車停在入口處,雅安先下來,開了門,山森和艾力在後面合力把杜若維搬出來。她站在門口,打量了一下無人的機房,棉絲黏在蜘蛛網上,佈滿牆角。空氣寒冷潮濕,夾雜著棉屑機油的味道。她自己不會喜歡在這種地方逗留,杜若維最好也不必待上太久。
兩個黑人還在設法將杜若維的軀體弄出來,他們不小心又把他的頭撞到車門,昏迷中的人發出一聲低啞的呻吟。
「小心些。」雅安擔心地叫道。
「是的,小姐。」山森和艾力異口同聲地答道。當他們聽到他還叫得出聲,臉上都有種鬆了一口氣的表情。
好不容易,他們總算把這位高大的紳土拾到樓上門口。雅安順手把鑰匙掛在老地方,一盞燈籠後面的掛畫上,然後推開房門,等空氣流通了一點再走進去。她走過去,把放在床腳的棉墊鋪好,讓山森兄弟將杜若維安置在床上。
從床上方的牆上三扇窗戶透進來的光線灰濛濛的,什麼都看不真切。雅安走到火爐旁邊的桌前,在抽屜裡找到一盒火柴,連擦了三根,才找到一根不太潮的點燃了桌上的油燈。
她拿起燈台走向床邊,俯視她的俘虜。
他的外套沾染太多血跡,已經丟掉了。他的襯衫綁在頭上當作繃帶,披肩落在一邊,露出腰部以上一片裸露的肌膚。
火光映在他臉上,便得嚴厲的五官線條多少柔和了一些。
她原以為這一刻會有勝利感;遺憾得很,她卻只覺得疲倦,以及一種幾乎是悔恨的情緒。杜若維靜靜地躺在那兒,渾身仍然散發出強烈的男性氣焰,總讓人覺得用這種手段偷襲他太卑劣了。
她用力一搖頭,勉強甩掉那些不愉快的情緒。現在想這個也沒用;更何況,他是自討苦吃。扭過頭去,她道:「艾力,你去生火好嗎?然後去正屋我丹妮和她兒子,拿床單過來鋪床,順便燒熱水。山森,我想他現在雖然不可能逃走,不過還是用腳鐐將他鎖起來保險一點。」
「想得很周到,小姐。」山森答道,拾起地上的腳鐐和鐵鏈。
她繼續交代:「然後你們休息一陣子,就騎馬回紐奧良去。普通人碰到這種事一定會想要報復的,我不知道杜先生是不是這種人,不過我寧可不要冒這個險。」
「你呢,小姐?如果他會恨我們,那就更不會放過你了。」
「我是一名弱女子,他是一位紳士。他能怎麼樣?」
山森只是看著她。
雅安望過他的肩膀,她知道自己的臉頰一定已經泛紅。「你放心,等他醒過來之後,我會離得他遠遠的。可是我現在不能丟下他不管,我得負責任。萬一他到中午還不醒,我可能要去找醫生來。」
「你要怎麼說呢?」
她微微做個手勢。「我不知道。也許我可以告訴他。我們在路邊發現杜先生,或者說他在檢查我們的軋棉機時不小心掉下去。我總會找到借口的。」
「那麼杜先生醒來之後呢?」
「我就留下他不管了。等明天中午以後風平浪靜了,才叫丹妮或馬休來放他走。」
「你自己一定要小心,他雖然是紳士、卻不一定是君子。」
「你也太多疑了。」她道,眼裡有著笑意。
「你瞭解我的意思嗎?」
她正一正臉色。「我懂,我會自己當心。」
山森兄弟走後,管家丹妮和她的兒子馬休又幫她重新處理過杜若維的傷勢,雅安便遣走所有的人,自己在床邊坐下來。
時間一刻刻地過去。天色仍然陰沉,顯示還會有更多的雨量,不過光線到底已亮到不再需要油燈了。雅安捻熄燈火,把它放回桌上,再回床前坐定。她注意到,若維的臉上和脖子還有一些血跡,看著很令人不舒服。她想了想,反正也無事可做,便索性端來一盆水,浸濕一塊布,開始輕輕擦掉他的血跡。她一再告訴自己,她對每個受傷的人都會做同樣的服務。甚至動物也是。這跟她對他的敵意並沒有衝突。
他的皮膚雖然被曬得發黑,基本人仍是談橄欖色,顯出法國和西班牙的遺傳。她一邊幫他擦拭,慢慢地想起他的身世。
對大多數克羅依年長的婦人而言,家世血統是最重要的東西,很多人因此都聲稱她們是最早的六十個「箱子姑娘」的子孫。箱子姑娘是有典故的,當初她們來到路易斯安納時,把自己隨身行李放在船公司給的小箱子中,所以有此一說。這些姑娘大半是好人家的孤女,特別挑選出來,送給早期的拓荒英雄做新娘。她們保守貞節,一心一意做賢妻良母,名聲極好,這個優良的傳統也一直流傳下來。
可是在箱子姑娘之前,還有一批感化院姑娘先到路易斯安納來。她們都是從監獄和感化院找出來,硬給送到新大陸,防止那些男人追進樹林裡去尋印地安女孩。從一開始感化院姑娘就一直在製造麻煩,她們不肯工作、愛吵鬧、貪心、規矩壞,而且隨時在找機會回法國去。好笑的是,箱子姑娘大多子多孫,繁衍無數家庭,而感化院姑娘卻很離奇的似乎都得了不孕症。路易斯安納很少人追溯得到這第一批遠祖。
杜若維,或者該說是他的父親,就是少數人之一。
這並非若維與眾不同的唯一原因,另一個原因是他父親生前屬於浪漫教派。老社先生走出教堂,變成一個自由思想的人,另外還寫些鬼故事。當然,他的工作賺不了幾個錢,所有他們一家三口只好擠在他的老朋友羅先生施捨的一幢破房子裡面。那個羅先生,就是吉恩的父親。
在羅家農莊上若維和吉思變成好朋友,這份情誼直到老杜先生死後,杜太太攜子回紐奧良仍沒有改變。杜太太是個很實際的西班牙女人,她並沒有隨俗地守節,反而寡居兩年之後就又再嫁。若維的繼父是個西班牙傑出的劍術專家,在城裡開班授徒。
克羅依的教條是一個紳士只能從事醫師、律師或政治家等行業,他可以投資生意,卻不應該直接涉足其中。年輕的若維不只成為他繼父的得意門生,而且還經常協助繼父在武館中跟學生比劍,指導他們的劍技,讓他們在決鬥時有較好的機會。因為這種幾近職業化的劍技,使得他殺死吉恩的事格外不可原諒,簡直就是謀殺。
她傾身向前,若維的手放在她的腿邊,讓她覺得不太自在。她便把手上的布交到左手,想把他的手放到胸前不要礙事。她的手指抓住他的手掌時停了一下,那是一隻很好看的手,指頭修長,指端細圓,同時暗示著強壯與敏感兩種氣質。五根指頭纏著她自己的,溫暖而又奇怪地親近。她不禁想到,接受這隻手的愛撫不知道是什麼滋味?總有別的女人知道,而且是很多女人。
他的指頭緊緊地纏住了她的好一會兒,才鬆開。雅安趕快把他的手擱在他胸前,然後坐回來等著,緊張的喘不過氣來。過了一會兒,他發出一聲痛苦的呻吟,接著又好久沒有動靜。雅安彎腰把布放回地板上的盆子沒了一會兒再擰乾,拿起來重新擦拭他的額頭。
慢慢地,若維揚起睫毛凝望她。他的眼裡反映出一張美好的鵝蛋臉,微啟的紅唇,以及深如海洋的雙眸。她的容顏沒有褪去,也沒有因為憎恨或恐懼而扭曲。他勉強提起手,指尖輕輕碰到她的面頰。她是真的,活的。他困惑地抒起眉頭。
他低喚道:「雅安?」
雅安沒有動,好像被夢魔罩住了一般。她看見他臉上的不可置信,突然覺得喉頭發緊。她迎視他深沉詢問的目光,感到那裡面的痛苦穿進她心裡,變成她自身的痛楚。頃刻間,罪惡感便氾濫全身。
不!她不能只因為杜若維受了傷,就如此多愁善感。罪惡也不是她一個人的。她陡然別過頭去,迅速站起來,端起地上的水盆,拿到火爐旁的桌子上。
寂寞像潮水漲過若維的眼睛,他垂下眼瞼,蓋住他的表情。當他再度張開眼睛,那裡頭只剩下一片空白,以及逐漸恢復的知覺。他環顧室內,默默打量自己的所在。
終於他開口了,安靜的、突然的聲音。「軋棉機房。」
雅安訝異地回過頭來,兩手還在絞乾布塊。「你怎麼知道?」
「小的時候,我和吉恩來過。我們還爬下樓梯,從窗口偷看你叔叔。」
「對,對,我記起來了。」
她記得,雖然她寧可忘記。她就是在那一年認識吉恩。他們一起玩了一個夏天,她、吉恩和若維,還有一大群吉恩的堂兄弟。若維比他們都大一點,一個瘦削黑髮的男孩,長手長腳,動作卻乾淨俐落,有著那種半大男孩少有的從容和優雅。他的父親在那年八月過世,從此她就隔了好幾年都沒見過他。不過吉恩還跟他上同一所學校,交情一直很好。她和吉恩訂婚後,偶爾在舞會上也會驚鴻一瞥。但事實上,除了羅家的餐會,他並沒有受到多少邀約。
「如果我問說我怎麼會到這裡來,會不會太過分?我好像記得和你在門口說話,然後……就一片空白了。」
她望著他好一會兒,不能決定他之所以不提那一個吻是為了保留她的面子,還是他真的忘記了。她覺得自己的神經繃得緊緊的,再拉就會斷掉。胸口沈甸甸的都是憂慮,給他多看一眼,就又重了一分。
最後她說道:「我帶你來的。」
「看的出來,我只想知道:你是怎麼做到的?」
「我讓你失去知覺,將你放進馬車裡面。」
「你一個?」
那個懷疑的口氣惹惱了她。「那麼不可能嗎?」
「不是不可能,是不太可能。別介意。我想我可以接受你有參與這件事,而且還猜到其它幫手是誰。」
「我懷疑。」
「從我頭疼的程度來看,出手的是令尊的鐵匠。據說你曾幫他們恢復自由,還幫他們創立事業。」
「你想我會要他們插手這種事嗎?」
「我想你不會牽涉任何人。」
「你有想像的自由。」他不可能知道,她也不會承認。
「因為我沒有做別的事的自由?」
他的唇角微微向上彎,幾乎是一種完美的微笑。她冷冷地橫了他一眼。「你既然醒了,也許想喝點白蘭地止一止頭疼。」
「我寧可來一杯威士忌,不加水,可是現在不要。雅安,為什麼?」
「你應該猜得到原因。」她的雙臂在胸前交叉,擺出自衛的姿勢。
他望著她,眨眨眼。「你以為你可以阻止一場決鬥。」
她回瞪他,穩穩地答道:「我不是以為,我是知道,而且我正在阻止它。」
憤怒閃入他眼中。他用一隻手肘把自己撐起來,苦著瞼摸摸頭上的繃帶。
「你以為你可以像個淘氣丫頭,下半輩子都躲著我?你到底在做什麼,毀了你自己?」
「你很會說教。」
「當然,因為我知道我在說什麼。我已經看著你好幾年,看著你刻意打破每一條淑女的規矩,看著你把自己變成一個女農夫,埋在這座農場上。沒有用的,雅安,你這樣也喚不回吉恩。」
他在看她。沒有時間去想這個觀點的含義了,而且在氣頭上她也無意去想。「如果不是你殺死吉恩,我也不必把自己埋起來!」
他的瞼抽搐了一下,回答的聲音低沉而沙啞。「你以為我不知道嗎?」
「那麼你就不該奇怪我為什麼要阻止倪默雷走上同一條命運之路。」
「這完全是兩回事,我必須去見他。」
「只要我做得到,你就無法去見他。」她凝視他,嘴唇抿成一條堅定的線條。
他注視她半晌,掀開蓋在身上的披肩,挺起上半身,雙腳落地,站了起來。他才邁出一步,臉上血色盡失,幾乎站不住腳。他搖搖晃晃地要回到床上,腳鐐卻絆住他的足踝,一個踉蹌,他就整個給丟到床上去,摔個結結實實。他掙扎著滑坐在地板上,把腳鐐也拖下來。
雅安跑過去跪下來,舉起手扶住他的肩膀。「你還好吧?」
他的呼吸沉重而急促。過了一會兒,他才睜開眼睛,那裡頭盛滿黑色的怒氣,嚇得她縮回去。
「我應該好嗎?」他憋著氣問。雙手抱住頭。「天!」
雅安站起來,身子挺得僵直。「我對你的頭很抱歉。如果你不吻我,也不會發生這種事。」
他垂下雙手,懷疑地瞥她一眼。「我倒很想知道,如果我不吻你,你又會用哪種方法把我變得像條狗一樣?一杯酒加一點迷藥嗎?」
「如果我想得到就很有可能,可是我沒有足夠的時間去計劃。無論如何,我沒想到要把你打得這麼重。」
他沉默了許久,才歎口氣,慢慢把自己拉起來。她伸手要去幫他,可是他根本不看她的手。她只好縮回去,十指絞弄著。
他轉過去,重重地在床沿落座。「好吧!」他安靜地開口。「也許是我活該。你已經說得很清楚,現在可以放我走了。」
「明天中午我會放你走。」
「中午?」他問道;盛起眉頭,一瞬間就恍然大悟。「我懂了。你也曉得如果我不去趕約,我的榮譽就會蕩然無存,而且會變成聖城的笑柄,對不對?」
那種講理的口氣令她不安,然而她沒有洩漏出來。「你是杜若維,是城裡那些乳臭未乾的小伙子的偶像,一個為了榮譽決鬥過十二次且至少殺過其中三個對手的人。你可以理直氣壯地說你病了,或者有事耽誤。別人的勇氣也許值得懷疑,可是絕不會是你的。至於你寶貴的榮譽……」
「不要說了。」他攔住她的話。
「很好。可是別再告訴我赴這場決鬥對你多麼重要!」
「可是你能怎麼樣呢?決鬥還可以延期。」
她做個不耐煩的手勢。「嘖,別唬我了。我念過決鬥規則,也聽人說過決鬥的規矩。如果決鬥的一方沒有準時赴約,那場決鬥就不能舉行了。」
「倪默雷和我可以為另一個原因再碰頭。」他指出。
「你沒有理由這麼做。你根本不認識默雷,說不定再也不會碰到。他之所以向你挑釁,只是想要保護我。他覺得他有責任,因為他快要成為我們家的一分子了。」
他再開口時,口氣很硬。「我瞭解。可是如果你的未來妹夫知道你是一樁大醜聞的女主角,他會怎麼想呢?你應該知道,這是不可避免的。你總不會以為你能把我留在這裡,而不讓任何人知道吧?」
「我想我能,至少在短時間之內,你不太可能會張揚出去,因為那樣你就真的會變成全城的笑柄。如果你擔心僕人,只有我的管家母子知道這件事,他們絕不會說出去。」
他平躺下來,柔聲問道:「等到你打算放了我的時候,又怎麼辦?」
她輕蹩眉尖。「我不明白你的意思,那時你當然就可以走了。」
「萬一我不想走呢?」
「你為什麼要留下來?」
「嗯,我可以想到一、兩個理由。」他溫柔地說,撐起手肘,眼光滑過她的朱唇,落在豐滿的胸前,然後是窄腰,以及她的鹿皮舞會服裡出的渾圓臀部。「一個因絕望而敢綁架男人的女孩,應該是很刺激的伴侶。」
「絕望!別荒謬了。」她的心跳快得好像就要蹦出來。
「荒謬嗎,雅安我的愛?如果我走進你的家,坐在你的桌前,走進你的臥房,鑽入你的被窩。你要怎麼辦?」
「我不是你的愛!」她說道,瞇起雙眼。「如果你敢隨便踩進我的家門,我會立刻讓你摔個四腳朝天!」
「誰摔呢?你的僕人?誰敢碰我,就是一條人命。你的鐵匠嗎?就算是自由黑人也擔不起暗殺的罪名。倪默雷鳴?可是如果這一切就是因為想保護他免受我的傷害,那豈不是功虧一貫?還有誰能阻止我呢?」
這個男人實在蠻橫得不可思議。他人還躺在那兒,頭上綁著她紮好的繃帶,居然就打算威脅她了。可是,即使他斜靠在床上,那種內斂的威力仍然銳氣逼人。他的披肩滑落在旁邊,讓她對他精壯的上身一覽無遺。肌肉糾結的胳臂和肩膀,平坦的胸膛,赤銅色的乳頭,一片鬈細的黑毛長成倒三角形,終於消失在腰部以下。如此的強悍放浪、野蠻難馴,他的話絕不只是威脅而已。
雅安的胃部肌肉開始收縮,她從來不曾如此強烈地感覺到一個男人的氣息。她也不記得自己曾有過如此不知如何是好的情況,她不喜歡。一字一字地,她強調她的話。「我會阻止你。」
「怎麼做呢?」
「我有一把槍,我知道怎麼用。」
若維的臉上浮起一絲難以察覺的微笑。他認識的大多數女人如果聽到他剛才說的話,只怕早就脹紅臉,掩面逃走了,不然就是低眉斂目,假裝聽不懂或者欲拒還迎。當然,那些女人也不敢打關住他的主意。不過欣賞還是有限度的。
他道:「我又不是沒挨過槍。」
她揚起一道眉毛,決定採取另一種自衛的方法。「告訴我,你的威脅是你剛剛還拒絕質疑的榮譽之一嗎?有人警告過我說你不是君子,我算是見識到了。」
「既然你也不是淑女,」他懶洋洋地答道。「那就無所謂了。」
「不是淑女?那太荒謬了!」他碰到要害了。
「剛好相反。如果你能夠,不妨告訴我哪一條淑女規範足以涵蓋這種情況?或許它的標題應該改為:『取悅男人的正確方法』?」
「我並不打算取悅你,」她暴躁地說。「我只是要關你幾個小時。」
他的聲音有一種美妙的慵懶。「你想關我多久都沒關係。」
「我不是這個意思!」
「不是嗎?對於某些女人,大概要花點心思才猜得出她們的意思。可是我記得你不喜歡猜謎遊戲,所以我們還是不要玩了,立刻開始吧!」
她倒退一步,低下頭冷冷地注視他。「你的頭顯然是被打昏了,你需要休息,我就不吵你了。」
「你就這樣走掉連一點食物和水都不留給我嗎?」
飢餓是好現象。「我會送過來。」她回頭道。
輕微的鐵鏈叮噹聲是她唯一的警告。她轉過頭去,剛好看見他要起身。就像小鹿嗅到危險一般,她飛快地跳開,直衝到門邊,抵在牆上。
不必再退了。她知道鐵鏈的正確範圍,因為地板上有威廉叔叔踩出來的半圓形痕跡。就算若維拉得再長,他也碰不到她。原來的設計是這樣的:被鏈住的人只能靠近火爐,卻碰不到火;他可以接近床、搖椅餐桌,卻到不了火爐和門之間的燈桌。他會過得舒服又安全,生火端飯來的人也不會有事。
雅安渾身發顫,一顆心幾乎提到喉嚨裡。她的眼裡燃燒著驚嚇的怒火,筆直射到對面的杜若維身上。他已經又躺回去悠哉游哉地撐著一隻手肘,手上鬆鬆地挽著鐵鏈,烏沉沉的眼睛瞪著她。
他的口氣深沉而平靜。「下一次。」他說。
沒有下一次,她不容許。雅安嚥下那個沉默的誓言,走出軋棉機房。她再也不會靠近那個人。既然他還有胃口,可見傷得不會太重。如果他不餓,而只是裝模作樣在爭取她的同情,那她丟下他也是他咎由自取。她會送威士忌給他治頭痛,送東西給他吃,就此為止。她再也不要見到他,讓丹妮和馬休去處理他吧!
然而,他卻不是那麼容易擺脫得掉。當她泡在澡盆裡,當她鑽進被窩裡,腦裡還是塞滿他的話。雖然折騰了一夜,她卻了無睡意。
他會真的把他的威脅付諸行動嗎?不太可能。如果他的修養那麼不好,早就破口大為了。但也許他太累,懶得罵人;也許他要節省力氣,伺機進行他宣稱的另一種報復?
無論如何,她還是必須放了他。她不能把他關得太久,萬一被其它黑奴發現,消息一定會立刻傳遍全城,她的名聲就真的完了。
她必須替羅姨和凱馨著想。不管杜若維怎麼說,糟蹋自己並不是她的計劃之一。
話說回來,她真的把自己埋了起來嗎?
表面上好像是這個樣子,可是她真的喜歡騎馬走過農場,照看牲口和農人。她不在乎別人的閒話,她喜歡做事情,完成工作。在她眼裡,無所事事的仕女生活根本就不算是活著。
杜若維真的一直在留意她,知道她這麼多嗎?如果是,原因為何?因為他破壞了她一生幸福的罪惡感?如果他沒有殺死吉恩,說不定她現在已經是三、四個小孩的媽媽。她要照顧孩子,料理家事,替丈夫準備三餐,晚上躺在他的床上。她會豐滿一些,也許嫻靜一點。她知道的事都會是吉思過濾後再告訴她的,她會完全以他的看法為看法。
她深鎖眉頭,望向床罩的絲質襯裡。這種日復一日,安靜平凡的日子也許會很無聊,可是至少她擁有吉恩。他們會和孩子一起笑鬧談心,夜來肩並著肩,倚偎在同一張床上。
在短短的、羞赧的那一刻間,她試著想像躺在吉恩的臂彎裡是什麼滋味。這幅畫面並未浮現,相反地,她看見一個修長的身軀,寬闊的胸膛。杜若維。
她陡然翻了一個身,埋進枕頭裡面。他就在外面軋棉機房裡,是她的囚犯。她俘虜了紐奧良最厲害的決鬥者,縱橫中美洲的著名猛虎。
她關住了老虎。可是她要怎樣才能把他放走呢?怎樣才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