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2章 文 / 珍妮弗·布萊克
「你要去哪裡?」
雅安聽到黑暗中傳來的聲音,猛然煞住腳。她很快就恢復過來,轉向坐在幾碼外的妹妹。「凱馨!你怎麼還沒睡?」
「我睡不著。我一直在胡思亂想,想得都快瘋了。呃,雅安,默雷一定會被人家殺掉,我知道!他根本不是杜若維的對手,我好怕!」
「別亂想了,羅姨不是給你喝安睡酒了嗎?」
「我喝不下,我緊張得快死了。可是你又在幹麼?這麼晚了,你一個人不能再出去。」
真是倒霉,被逮個正著,雅安想道。她本想只留張字條就偷偷溜走,不過說個謊也一樣。「飄夢樓有信來,說出了一點問題,我只去一、兩天就回來。」
雅安從走廊的欄杆望下去,車伕一定在等著她了。馬廄在庭院最後面,她已經傳話過去,車伕應該已經沿著車道駛到這幢兩層樓磚房的前門出口。她得快一點,已經很晚了。
「可是你在決鬥前不能走!」凱馨抗議道。
「你曉得我對這種事情的感覺,我在飄夢樓一樣可以知道結果。」
「可是我也許會需要你。」
「別傻了。」雅安笑她。「說不定到頭來他們只會擦破一點皮,流幾滴血,為他們那些荒謬的榮譽盡一點責任,如此而已。」
「吉恩可不只如此而已。」
雅安在黑暗中僵直身體。只要凱馨肯讓她走,也許就不會有決鬥了。「我知道。」她簡短地說。
「我不是故意的。」黑暗中傳來凱馨後悔的聲音。
「沒關係。如果可能,我會留下來,可是我非走不可。天氣太暖和,又起風了,說不定天亮時會來一陣暴風雨。我必須快一點,不然會被困在路上。」
「起碼你會及時趕回來吧?」
「那兩個男人決鬥不會在天亮就舉行,還要再過一天。默雷說的,因為他選定的助手出城去了;必須等到明天下午才會回來。過時並不是不尋常的事,可是這一次雅安卻特別感激,她就靠這個機會了。「我會盡量趕。」
凱馨忽然站起,跑向雅安,緊緊抱了她一下。「你真是最好的姊姊。」
雅安還給妹妹一個親愛的擁抱,便往樓梯走過去。
吉恩已經死了好長一段時間。起初那種刻骨銘心的傷痛已經談去,有時她覺得現在的麻木似乎是一種背叛。她常常希望那些傷痛還在,至少她還能有點感覺,知道自己某些溫柔的部份還活著。大部分時候,她知道那種痛苦已經變成憤怒,惱怒那個殺了她未婚夫的人。她曾經有的愛已全部化為恨。
然而有時在夜裡睜開眼睛,她會害怕自己只是個騙子,她只是在扮演一個矜誇的韓雅安的角色,一個古怪的、怨怒的女子,為了對未婚夫的回憶,寧可獨身下去。然後她會感到一陣恐慌,好像她陷在自己做的面具底下,掙脫不出來。可是她更清楚,如果卸掉那一層面具,她會非常不自在,就像在大家面前脫光了衣服似的。
馬車正在等她。就著門廊的燈籠,她仔細打量了它一番。這只是一輛普通的黑色四輪馬車,不特別好或特別壞,走在路上沒有人會格外注意它。前面拉它的馬車伕高大強壯,不過並不耀眼,應該沒有問題。
她靜靜向駕駛座上的人打個招呼,拉攏深藍色的羊毛披風,遮住她還沒換掉的戲服,爬進車廂。她拍一拍披風的口袋,確定面具還在裡頭,便坐下來,靠向皮製椅背。馬車震動一下,鞭輜往前走去。她望向窗外,讓自己的心思飄到別處,她不要去想她就要做的事。
吉恩的家族是頑固的法國移民,他們的農場就緊連著她父親用撲克贏來的土地。他們痛恨跟美國人比鄰而居,兩家之間儘管有好幾條通路,又有一條河相通,卻互不往來。然而到底是鄰居,兩家都知道對方在幹什麼,誰病了誰好了,幾時有慶祝或哀悼。原因很簡單,兩地的黑奴大部分都是親戚,經常來來去去,不只交換消息,也踩出了通路。
大概是韓乃漢擁有農場的兩年之後,有一天早晨,雅安騎馬出去時,甩掉了她的馬童,任她的小馬往隔鄰的農場方向走過去。她自己伸長了脖子想看看會發現什麼好玩的事,沒留心自己的路徑,不久就迷失在縱橫交錯的小路間。
找到她的是溜課出來玩的吉恩。他帶她回家並把她介紹給他的父母親、祖父母、跟他們住在一起的堂兄涕,還有從早餐後就一直在找他的蘇格蘭家庭教師。
他的家人全都圍過來,發現她竟敢單獨走過分隔兩家的幾英里路,簡直是世界上最勇敢的女孩子。他們給她吃棒棒糖和杏仁糖,還讓她喝了一小杯酒。他們先派一個信差回飄夢樓去報平安,卻堅持要她留下來用午膳。那一天自然變成一個假期,比起這麼天大的事情來,教育實在算不得一回事。她和吉恩以及他一大群堂兄弟玩得興高采烈,還乘了一輛羊車出去玩。到最後,大她十歲的吉恩送她回家。當她向她爸爸解釋她為什麼跑那麼遠時,他還在一旁堅定地幫腔。那天還沒完,她就愛上他了,而且一直沒有停止過。
一回到飄夢樓,雅安就把吉恩介紹給她的父母親和小妹妹凱馨。不過雖然吉恩曾經一股腦兒把他們家的大大小小的事都拖出來讓她知道,雅安卻保留了威廉叔叔的故事。一直到很久以後,當她確定他不會遺棄她時,她才告訴他。
韓威廉是她父親的弟弟,有一天突然就冒了出來。他自己的家在半夜失火,妻子和一雙兒女都燒死在裡面,只有他隻身逃了出來。雖然死裡逃生,他卻不能原諒自己沒有及時救出他的親人。既然乃漢是他唯一的親人,他只好來投奔哥哥,遠離傷心之地。
起初他一切還好,只有在夜裡會作噩夢,大哭大叫。後來他連醒著的時候也會尖叫,直喊到聲嘶力竭。他開始用雙手拚命敲打牆壁,把全家吵得雞犬不寧。有一次他還想用一把菜刀切自己的手腕,乃漢去攔他時,他又攻擊自己的哥哥。有一天,他敲開乃漢放槍的櫃子,拿一枝獵槍指著羅莎,最後卻朝良己的腳射了一槍。
那種時候,瘋子照例都關在教區監獄裡面,因為除了傑克遜廣場有一家特別醫院之外,別無收容他們的機構。監獄並不是理想的解決之處,那些不幸的人不是受其它囚犯的欺侮,就是去欺侮更弱小的瘋子,病情只會更重。
韓乃漢不忍心把弟弟送到那種地方去,他將威廉安置在飄夢樓一間放軋棉機的房間裡。那個房間很牢靠,離土屋有一段距離,可確保他的叫聲就不會吵到別人。房裡砌了一個火爐,窗上安著鐵條,一切傢俱齊全,有床、桌椅、一張搖椅,以及一個洗手槽。甚至還有一隻腳鐐,連著一條鏈子,綁在床邊嵌進牆裡的大鐵釘上。
乃漢另外安排了兩個黑奴伺候他的需要,威廉就這樣被關了四年。大部分時候,他都沒有怨言,只是偶爾他會祈求有人會一槍斃了他,讓他得以解脫。終於有一晚,他用一根繩子結束了自己的性命。那條繩子是他拾起落在地上的棉屑,一英吋一英吋,一夜一夜搓成線所做出來的。
那個房間還留在飄夢樓,也就跟農場上其它東西一樣,房間收拾得層次井然。地板掃乾淨了,床單換過,鎖和腳鐐都上油,火爐的煙囪也通得清清爽爽。有時空間不夠,打包的棉花也會放在裡面。曾經有一次,一個黑奴因為打死他的女人,也給關了進去,等他冷靜後才放出來,現在那個房間是空的。
馬車駛過城區,轉向通往郊外的黑街。這裡是成排的狹隘的穿彈屋,它之所以如此命名,是因為一顆子彈從前門發射,可以筆直穿過兩個房間,從後門飛出去。馬車在其中一間門前停了下來,雅安下了馬車,匆匆爬上窄梯,在門上敲了幾聲。
好久好久門後才傳來動靜。門閂被拉開,門口露出一條縫。
「山森,是你嗎?」雅安問道。
「雅安小姐,這麼晚了你怎麼會在這裡?」
門拉開來,在馬車燈籠的微暈中,可以看出一個身形龐大的黑人。他的頭幾乎頂著門頂,肩膀和手臂的肌肉糾結突起,那是打鐵打出來的成績。他說話的語調不只帶著不以為然,還帶著一絲疑慮。同時他又探過她的肩膀,瞄向那輛等著的馬車。
「我必須跟你和艾力談一談。艾力人呢?」
「他在裡面,小姐。」
「好。」她說。等到比山森還剽悍的艾力露面後,她開始簡述她的計劃。
他們不喜歡這個主意,感覺就擺在他們的臉上。雅安不怪他們,她的構想實在很危險。然而他們還是答應了,她知道她可以信賴他們。
以前就是山森和艾力照顧威廉叔叔的。為了幫助他們打發時間,雅安就把學校的書本帶回來,費盡九牛二虎之力,用竹枝在沙上寫字,教會他們讀書識字。等到叔叔死後,這兄弟就給安插到打鐵店工作。然而他們在歷史課本和廢奴主義者散發的冊子中念到自由的可貴,他們也渴望能獲得自由,能自力更生,開一家自己的鐵鋪。
雅安的父親臨危之際,兩兄弟來找她。他們請求雅安幫忙求她父親還給他們自由,因為一個人彌留時仍可立遺囑釋放黑奴。雅安同意了,她說服父親釋放他們,而且在山森和艾力的鐵鋪開張後,大力宣傳他們打造的鐵條最堅固,紋飾最漂亮。他們的生意就此蒸蒸日上,而他們是懂得感恩的人。
雅安實在不願意麻煩他們,可是她別無選擇。她只能希望就算出了什麼事,她還能夠保護他們的安全。
不久之後,山森和艾力就爬上車廂後面。車伕掉轉馬頭,又往城中駛去。
經過這一番折騰,其實不過午夜剛過。街道的煤氣燈依舊燈火通明,一路上馬車木斷。許多化裝舞會都到這件時分才結束,街上塞滿了回家的客人。
在一條街的轉角,雅安看見一名警察,戴著他的棕色皮帽。他站在那裡,不住把短很住手掌敲,正在盤問一對打扮得花枝招展的人,因為他們看起來就像職業賭徒的樣子。雅安目不轉睛地盯著,剛好看見一名賭徒抽出一捲好象紙幣的東西,塞進警察的口袋裡。
她掉開頭,厭惡地撇一撇嘴。不過這是司空見慣的事,她並不意外。多年來,紐奧良一直是全美國最富庶的城市,自然吸引不少政治敗類。而在記憶中腐敗得最厲害的,又要數當前的一幫官僚。目前當權的是國立美國黨,即俗稱的一無所知黨,他們不擇手段去獲得政權,從此就抓權不放。他們不惜僱用殺手攻擊反對黨的選民,另一方面捏造死人的名冊,充作人頭選票。到頭來,人民對政治幾乎已全盤失望。
有人說,在一無所知黨的背後是一小撮有力人士,他們利用當時的情勢來牟取暴利。這些人並不直接插手市政,他們的身份也很少人知道,不過他們推出一個紐約客李克思當他們的工具。眾所周知,那個人帶來一肚子壞水。
局勢壞到不可收拾,終於有人挺身而出。城中一直耳語不斷,據說有一群市民正在暗中集會組黨,自稱義警團。他們有武裝,而且在等待時機,準備在下一次大選,也就是明年初夏時,發動政變,促成一次公平的選舉。
一無所知黨的主要勢力在警方。他們執勤的習慣一向是往最近的酒吧跑,這一刻卻是雅安最感激的事,這一點也在她的算計當中。
馬車抵達道芬街時,燈火人群都已被丟在後面。商店早就打烊,有些人家的燈火依稀透出窗簾。四週一片寂靜,馬車的燈籠悠悠拖曳過一條長街。深院暗夜,樹影幢幢。
雅安傾身向前,打開駕駛座下面的小窗戶。「慢一點,索龍!」她叫道。
馬車的速度慢了下來。雅安搖下較大的邊窗,探出頭去,聚精會神地往前看。
她看見一輛無人的馬車停在路邊,馬緩擱在駕駛座背後,就跟她預計的一樣。她的臉上浮起一種陰森的滿意表情,安靜的打個手勢,又坐回去。
馬車繼續轉過下一個街角,向右轉進聖菲利浦街,停在半路上那輛空馬車附近。山森和艾力跳下車來,兩條粗壯的背影沒入黑暗之中。索龍聽從雅安的指示,捻熄了燈籠後,爬回駕駛座。一名騎馬的夜行人往他們相反的方向路路獨行,然後一切又歸於寂靜。
雅安猜的沒錯,杜若維的確是在他最近交上的這名情婦的金屋之中。他這個情婦是個女演員,就住在雅安身旁這間雜貨店的二樓。待會兒如果杜若維出來,勢必要經過她守住的出口。大門深鎖,雕花鐵門靜靜閃著幽光,雜貨店樓上的窗口一片黑暗。
凱馨和羅姨如果曉得她不但知道杜若維的行蹤,而且敢在這樣的深夜來找他,不嚇昏了才怪。她自己也不喜歡知道這些事,可是探知殺害吉恩的兇手的生平事跡,有時確是提供她一種病態的樂趣。她控制不住自己打聽他的所作所為的慾望,就像想要探測傷口的嚴重程度。知道他的惡行愈多,她就愈能憎惡他。
一八五一年八月,就在決鬥之後,她很高興聽說杜若維加入了義勇軍,遠征到古巴去,她希望他能死在那裡。後來聽說他被俘虜了,關在一座偏遠的土牢,她以為這輩子再也不會聽到他的音訊。很不幸,兩年之後他還是回來了。瘦削、危險、活生生的一個人。
西班牙戰爭結束後,他接著耽溺在賭桌上。很多年輕人走上這條路就回不了頭,然而幸運之神似乎特別眷顧若維,他在賭桌上發了財,從此財源滾滾。只是他對錢好像並不特別感興趣,倒是對他自己的末路比較熱中一些。一八五五年時,他又丟下母親,加入另一支義勇軍,跟著當時的青年偶像華威廉遠征尼加拉瓜。
一八五七年五月,也就是約一年前,他又回到紐奧良來了。他是一個敗軍之將,跟著他的領袖從中美洲退下陣來。然而外表上卻看不出一點蛛絲馬跡,儘管他在槍林彈雨中出生入死,他還是安然無恙。
這一年秋天華威廉再度遠征,杜若維卻沒有跟進。有人說他是為了他孀居臥病的母親,另一些缺德的人則說他是為了土地分配不均的問題跟華威廉失和。無論如何,他又逃過一劫,因為後來華威廉被控違反中立法,不久就要開庭審問。若維實在運氣奇佳。
雅安並不真心希望他受到傷害,她不是復仇心那麼重的人。她生性溫和、公平,不耐煩長久懷恨在心。只是,只是,有的時候他似乎也該有點報應吧!
雅安伸長脖子,望向二樓女演員緊閉的窗扉。她幾乎可以看見窗戶後面正在進行的勾當:交纏的肢體,呻吟喘氣的聲音,床板咯吱咯吱搖晃……她猛然靠回符背,強迫自己忘掉那些不堪入目的想像。她才不在乎杜若維怎麼找樂子的,一點也不。
那個女演員米賽兒是個漂亮年輕的女人。雅安看過她演的戲,還不壞。她是杜若維喜歡找的那種女人,有一些經驗,而又容易滿足,不會牽扯大深。
奇怪的是,據雅安所知,他卻沒去找過那些迷人的黑白混血女郎。也許是因為那種關係容易太過深入,不合他的胃口。那些女郎通常都會有一個閱歷精深的媽媽從旁指點,她們就算不求登堂入室,至少也要得到一種半永久的關係。
雅安終於想到了正題。既然他的女人那麼多,而且他一向知道她對他的敵意,為什麼還要在舞會上接近她呢?
這個問題困擾了她一整晚。雖然她戴著面具,他還是知道她是誰。而在過去,她敢說他一直在避著她。就她記憶所及,他們還沒正式面對面接觸過。那麼,他為什麼要破壞兩人之間這份不成文的默契,竟邀她跳舞呢?
院子裡響起腳步聲,堅定平穩的步伐正慢慢接近大門口。雅安取出面具戴上,然後打開車門,站到大門前。她拉上披風的頭套,攏緊披風的前襟,嚥下一陣緊張,心裡開始琢磨要怎樣開口。然而驚慌佔據了她的腦海,她發覺自己竟不知要說什麼。
他越來越近了,影子被遠處的燈光映在地上,拉得長長的,沉默、邪惡的黑影。突然燈熄了,影子跟著消失,只剩下一個移動的男子身形。雅安上前一步,走出車廂的屏障。她又跨出一步,再一步。
大門拉開了。
她在幹什麼?
一個沉默的叫聲在她體內爆開,惶恐一波又一波地襲向胸口。她不能這麼做,這是錯誤,一個致命的錯誤。
沒有時間疑問或抽身了。她深吸一口氣,盡可能裝出低沉、挑逗的口吻說:「杜先生,晚安。」
她從黑暗中現身時,他站著一動也不動,不是因為害怕,而是行動的前奏。晚風吹過,輕輕掀起他的披肩,她才注意到他已經換下舞會服,穿回普通的服裝,一手還拿著帽子和手杖。
杜若維聽出她的聲音,那個折騰了他一千多個無眠之夜的聲音,突然覺得胃部一陣收縮。他不會聽錯,就像他也不會認不出黑暗中那個纖瘦挺直的身材,甚至是頭的斜度。深更半夜,韓雅安可能為了什麼事來找他這樣的男人呢?當然不是被他吸引,更不是來向他問安。一股混合了慾望與憤怒的熱氣湧上他的心口,還夾雜了一絲他自從十六歲以後就不曾感覺過的狼狽,那種幽會給逮個正著的狼狽。普天之下,也只有這個女人能夠讓他如此強烈地意識到自己的缺點。
他張開嘴,講的話像鞭子一樣嘶嘶作響。「你到底在這裡搞什麼鬼?」
雅安沒想到他一開口就盛氣凌人。她凝視他很長一段時間,望進那雙深不見底的黑眼珠,加上濃密的黑髮,瘦削的臉龐、鷹勾鼻,他整個人就像是西班牙禁慾僧侶的形象。那一刻她真以為他會掉頭就走。山森和艾力在哪裡呢?她趕緊又向前一步,一向他伸出手。「我只是想跟你談一談。」
「談什麼?你是來替倪默雷求情的嗎?你是不是想要說服我,既然我的命比較沒有價值,所以我應該躺在地上?」
他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了。她索性放棄偽裝,提高了聲音。「如果我是呢?」
「別人也就罷了,你更該知道這是枉費心機。你不是一向很肯定我沒有善良的那一面,又怎能指望我現在會變出來呢?」
「我也有出錯的時候。」她冒險地向他身後望了一眼,卻瞧不見任何動靜。
「還是這麼冷靜。你用什麼做賭注呢?你拿什麼來補償我的榮譽損失?」
「榮譽?」她嗤之以鼻。「那只是一個字眼罷了。」
「倒不如說是一種觀念,類似尊嚴或者是貞節。就算你不重視自己的,那就表示你也不在乎別人的嗎?」
「你是什麼意思……」她開口道。
下面的話被他扣住她手腕的氣力逼了回去,她跟著撞進他懷裡。他的嘴唇以雷霆萬鈞之勢壓住她的,另一隻手則捧住她的臉,強迫她接受他的吻。
她悶哼一聲,雙手卡在披風裡面拚命往外推。碎然間,壓力減輕了。他的唇帶著無言的歉意,暖熱而堅定地印在她唇上,舌尖輕舔灼熱敏感的表面,然後慢慢地伸進去,尋求裡頭更深的甜蜜溫柔。
一點分心的事是必要的。她不能失敗,現在不能。雅安強迫自己放鬆肌肉,輕啟嘴唇,讓他的舌頭長驅直入,觸及脆弱的內裡。她深吸了一口氣,感覺到一種感官的刺激淹過她,彷彿一扇深鎖的門不顧意志的反對自行打開了。一股熱流爬上她的血管,她的心跳加速,皮膚下面好像燃燒著一簇簇火焰,下半身變得沉重無力。意識隱沒在一種強烈的衝動之後,她只想要更靠近他。她的舌頭迎上他的,交纏繾綣,讓出更多、更溫熱的深淵。
沒有一點預兆,一聲重物撞擊的悶響突然出現。若維吃這一棒,他的頭立刻往前傾。全身都向她壓過來。雅安迫不及防,踉踉蹌蹌地後退了幾步才扶住他。山森和艾力馬上抓住他的後背,把他的身子抓直。
他的頭垂在前面,肩膀垮下去,長腿屈膝。雪白的襯衫領上有一行血污,而且愈落來愈多。他的帽子和手杖掉在地上,一陣風過,捲走了灰色呢帽。
雅安舉起一隻顫抖的手掩住唇。「他沒死吧?你們沒殺了他,對不對?」
「瞧他這個樣子,剛才那一棒也許太重了些。」艾力低聲承認。
山森咕噥道:「路途遙遠,還是這樣比較保險。」
「可是他流了好多血!」
「頭上的傷口一定會血流如注,我們可以把他的襯衫脫下來當繃帶用。小姐,請你打開車門好嗎?我們要趕快把他弄進去,免得別人懷疑。」
「好。」她趕快四下張望了一下,顫聲道。
他們匆匆忙忙就把若維塞進車廂,雅安緊跟著爬上去,關上車門。馬車上路前先晃了一下,把她撞到對面座位的若維身上。在那短暫的一-那,她抵著他,感覺到他精瘦的男性身體。她彷彿燙著似的,趕緊抽身跪在他身旁。她的手枕在他頭上,摸索傷口的範圍。觸手之處,都是暖暖黏黏的血液,帶給她一陣噁心的懊悔。
她太過自信了。她早該知道,綁架一個男人不是那麼容易的事。原先的計劃是,她會設法讓若維分心一下,給山森兄弟突襲他的機會,然後再把他塞進車廂裡面。一切都照計劃實現了,可是雅安一點也不快樂。在前往飄夢樓那一段噩夢般的旅程中,雅安只好拚命安慰自己,如果她失敗了,還會造成更嚴重的後果。
山森陪她坐在裡面,幫著除下若維的披肩和外套。雅安的手一直哆嗦不停,好不容易才剝下他的襯衫。然後她扶住他的身體,讓山森包紮頭部的傷口。最後,她把若維的頭枕在她的腿上,聽憑馬車駛向黑夜深處。
他躺在那兒,沉重地壓在她的腿上。古銅色的肌膚下,臉色隱隱泛著青白。那是一張強壯的臉龐,寬廣的額頭,濃眉漆黑,他閉著眼,濃密的睫毛垂下來,畫出兩道黑線。嘴唇的線條堅定、分明,而又性感。唇角微微上彎,形成一抹沖淡冷峻五官的笑容。他有一個方形下巴,刮得乾乾淨淨的,只留下一片淡淡的黑青色。他的頭髮是自然鬈的,雖然修得很整齊,還是有幾-落在額前,發捎微曲。
萬一她已經殺死他了怎麼辦?這麼強悍有力的人當然不會太容易死,可是他頭上的傷似乎很嚴重。她雖然不在乎他的死活,可也不希望他死在自己的手上。
如果他死了,那都是她的錯。她犯了謀殺罪,她不能做任何辯護。要是運氣好,也許她還能開脫山森和艾力。萬一三條人命都賠在她手上,那就太可怕了。她寧可自己負起全部的刑責,也不願終生背負這麼沉重的罪孽。
假設有人看見他們呢?假設有人認出馬車,認出山森和艾力這兩個體格魁梧的黑人是很容易的……她該怎麼辦?她早該想到這些可能。說不定現在警方已經組成搜索隊遁著車路追過來了。他們會攔住馬車,達到杜若維死在她的腿上,整件事就傳出去了。
雅安並不在乎別人怎麼想,不過她以前也沒有牽涉過真正的醜聞。如果現在捲進杜若維的是非,問題就大糟特糟了。羅姨再也不能跟別人解釋那是因為年輕或哀傷的緣故。她的繼母會被人訕笑,凱馨再也抬不起頭來,默雷也會由於他的大姨子妄想阻止他和對手的死亡約會,變成別人的笑柄。
不!她不能再想這些事。事實的確夠糟了,可是還沒糟到那個地步。她抓到俘虜了,而且正要把他帶到飄夢樓去。她只要關他二十幾個小時,一切又會恢復以前的樣子。
她再一次低頭注視腿上的人。她從未這樣靠近過一個男人,至少沒有這麼久過。父親愛她至深,卻難得形之於色。吉恩則是標準的紳士,只在上下馬車時扶她一下。有的時候,為了安慰她,會輕輕擁抱她。但總是立刻就鬆手了。她從來不曉得他是怕嚇著她呢,還是他在害怕自己,更或者是因為道德規範的約束。
以前也不曾有人像若維這樣吻過她。吉恩的愛撫總是很短暫,憐愛的意味遠勝過激情。他只是蜻蜓點水似的親親她的唇額,她就覺得心滿意足、甚至頗感刺激了,直到今晚。
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真奇怪。她不喜歡這個人,甚至是恨他;然而,因為若維和她都對吉恩有特別的意義;因為若維今晚來找她,後來還吻了她;也因為他們共度這一段漫長的午夜行程:他們之間便有了一份特別的聯繫。這個發現令人極不舒服,可能的話她甚至想斬斷它。可是她仍忍不住會想,不知道若維甦醒之後會不會有同感,是否願意承認這份連繫的存在。
馬車趕得像風一樣,駕駛座上的索龍臉色發白,氣喘吁吁。他旁邊的艾力勸他歇一歇,然而他只是無力地搖搖頭。就算不怕人撞見,也怕風雨就要來了。
果然,距農莊還有數英里路時,他們便碰上了急風勁雨。大雨傾盆而下,加上狂風呼嘯,前面雨霧濛濛。馬車的速度明顯地慢了下來。仗著多年來閉著眼睛也會走過這條小路的經驗,索龍在黑暗的泥濘中忽高忽低,跋涉前進,仍然一點也不含糊。饒是如此,車上清醒的四個人沒有一個不是提心吊膽。直到飄夢樓的車道隱約可見,雅安才輕輕呼出一口氣,臉上慢慢綻開一抹笑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