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博覽 > 名著佳作 > 瓦格納教授的發明

不眠之人 文 / 亞歷山大·別利亞耶夫

    一、古怪的住客

    「戴茜……我不能失去它!戴茜——是我的最好的朋友……我一個人是那樣的孤獨……」

    捨曼女公民用繡花小手帕擦了擦她那一雙瞎乎乎的紅眼睛和長長的鼻子。

    「我可以向您保證,」她繼續可憐巴巴地抽泣著說道,「這件事肯定是瓦格納教授干的。我不止一次見到過他用繩子把狗牽回自己家裡來……他要拿它們幹什麼?天哪!我可是連想都不敢想!也許,我的戴茜已經沒命了……我求求您,趕緊採取措施吧!……如果您不這麼辦,我就自己到民警局去!戴茜,我可憐的小寶貝呀!……」

    捨曼大太又哭起來……她那枯瘦衰老的面頰上佈滿了紅點,下嘴唇都耷拉下來了。

    居委會主任茹科夫猛地在椅子上扭了個方向,兩個手指頭一捏,響亮地打了個榧子,他忍不住了。

    「請您放心,公民!我向您保證,我們一定會採取措施。好,現在再見吧,我非常忙……」

    捨曼太太深深歎了一大口氣,鞠了一躬,出去了。

    茹科夫鬆了口氣,轉身對秘書克羅托夫說道:

    「呸!……她這是在折騰人!這種膩歪人的娘們兒我見的多了!」

    「是啊……」克羅托夫若有所思地回答道,「一個厲害的老太婆!不過事情還是應該調查一下。要知道這已經是我們院裡第四次丟狗了。鄰居們都在抱怨呢,如果真的是瓦格納教授把狗偷去了,我倒是一點兒也不會感到奇怪。不過他弄狗搞什麼鬼名堂呢?做個狗皮的大衣領子?這是個古怪的人!也是個值得懷疑的人!」

    「是教授!」

    「教授又怎麼樣?沒準他還造假票子呢。」

    「拿狗造假票子?」

    「你不用笑。這是常有的事,狗是一種特殊材料嘛。你注意到沒有:他的房間裡整宿整宿地亮著燈。從窗簾上經常可以看到他的影子。在屋裡轉來轉去的……個夜貓子!」

    「是啊,這是一個特別古怪的人……前幾天有一次我坐電車回家時,我一瞧,瓦格納教授正在我對面坐著呢,他每隻手裡捧著一本書,一下子竟然同時看兩本書。我瞧了一眼那兩本書。一本是俄文的,上面全是各種數字;另一本是德文的。女售票員走到他跟前。『票,』她說道,『拿著!』他衝著她抬起了一隻眼,另外一隻還在那兒看書。她大聲驚叫一聲。全車的人都盯住了她。大伙都吃驚地張大了嘴巴看著,可他哪怕就……」

    「他是不是個瘋子?」

    「完全可能……」

    有人敲了下門。菲瑪,瓦格納教授的管家婆,走了進來。

    「你們好啊!我的老爺讓我把房租送來了。」

    「老爺倒是有過,可通通滾蛋嘍!」茹科夫說道。

    「對對,是主人,這沒什麼關係,瓦格納。」

    「聽聽她跟我們說的!……」

    「菲瑪,你跟我們說說,你的『老爺』要狗幹嗎?」

    菲瑪絕望地揮了下手。

    「他那兒是不是有好多條狗?你說實話!」

    「他有多少條狗,我還真說不上來:他從不讓我進到放著狗的第二個房間裡去。可狗肯定是有。聽得見它們亂叫喚。有一天夜裡我扒著門縫往裡看過,你們猜怎麼著?一條狗在那兒蹲著,它脖子上的頸圈繩特別短。它根本沒法躺下。我看它像是困得要死。腦袋就那麼耷拉著。可他就坐在它的旁邊,還那麼溫柔地給它的脖子上搔癢,我看純粹就是不讓它睡覺。他自個兒也不睡。他從來就不睡覺!」

    「怎麼能不睡覺呢?人不可能不睡覺呀。」

    「我也不知道他怎麼能不睡覺,可他就是不睡覺。連床鋪都早就扔了。『我要叫床鋪,』他說道,『我要叫床鋪這個詞兒從今往後徹底消失!床鋪嘛,』他說道,『只有病人才用得著呢。』」

    茹科夫和克羅托夫莫名其妙地對視了一眼。

    「這可真是瘋子!」

    「除了瘋子不可能是別的,」菲瑪非常贊成,「我不過是待慣了罷了:我給他幹了15年啦,不然早就走了……人倒是個好人,可就是越來越不像他自己了。簡直就是六神無主。」

    「他什麼時候開始這樣的?」

    「誰知道呢?也許是?……一開始他好像是在做什麼體操。我到他屋裡去,他好像是在跳舞:右腿似乎是在跳波爾卡,而左腿——似乎是跳華爾茲。兩條胳膊也是一條這麼著,一條那麼著。而後來又開始練斜眼。我有一回瞧見他一隻眼盯著天花板,而另一隻眼——盯著地板。我一下子就把碗碟全扔到地上摔碎了——嚇傻啦。」

    「你認識捨曼太太的那條狗嗎?它叫『戴茜』。」

    「是不是一條小白狗?怎麼能不認得呢!」

    「是這麼回事,你的主人沒把這條狗也拽回去?」

    「見倒是沒見著,不過這完全可能。瞧我說了這麼多的廢話,我的熨斗都該涼啦……給你們房錢!……」

    「怎麼就這麼點兒錢哪?」

    「老爺,也就是我的主人說啦,說是科學家該死中央委員會規定他有權少交房錢。」

    「科學家該死中央委員會是什麼玩意兒?」克羅托夫問道。

    「是科學家生活改善中央委員會!」茹科夫猜到了。

    「讓他拿證明來,不過暫時還得交原先那麼多。你把話捎回去吧。」

    「好吧!」紅臉蛋的菲瑪撩起圍裙邊兒擦了擦鼻子,跑了出去。

    「看來是得通知民警局了。說不定他哪天就把房子給點著,要不就是把誰給殺了!」

    二、「竊狗案」

    開庭審理瓦格納教授竊狗一案招來滿滿一大廳的聽眾。熟人相遇,你問我答:

    「您也是為『竊狗案』來的嗎?……接到傳票來的?」

    「不,只是好奇罷了!……堂堂一個大教授,忽然之間竟偷起狗來了!……他要它們幹嗎,吃狗肉嗎?……」

    「我是接到傳票來的。我是證人。我的圖濟克丟了!那是條好狗哇。我想,我得提出民事起訴……」

    「全體起立!……」

    幾位審判員走進大廳。

    「現在審理指控伊萬-斯捷潘諾維奇-瓦格納公民竊狗一案……」

    瓦格納教授走到桌子前。他看上去不到40歲。

    在他的栗色頭髮和鬍鬚中偶爾可見幾根銀絲。他的氣色很好,雙頰紅潤,藍色的眼睛炯炯有神,透著一股朝氣。

    「竟然有人說這個人根本就不睡覺!」一個審判員暗自尋思道,懷疑地望了望被告。他本以為要看到一個萎靡不振的老頭呢。現在,審判員開始以實實在在的興趣進行例行問話。

    「您的名字、父名、姓氏?」

    「伊萬-斯捷潘諾維奇-瓦格納。」

    「年齡?」

    「53歲……」

    聽眾們紛紛詫異地互相對視著。

    「職業?」

    「莫斯科大學教授。」

    「參加工會了嗎?」

    「參加了。教育工會。」

    「黨派?」

    「無黨派。沒有受過刑事處分,」

    「是蘇聯公民嗎?」

    「是的。」

    「婚否?」

    「喪偶。」

    「您承認自己有罪嗎?」

    瓦格納教授聳了聳肩。

    「不,不承認。」

    「您偷盜過狗嗎?」

    「請允許我在詢問證人後回答可以嗎?」

    「可以。請記錄在案。」審判員對記錄員說道:「『被告不承認自己有罪』。傳證人片警西特尼科夫!您可為本案提供哪些證詞?」

    「我們收到了箍桶胡同公民們丟失家犬的報案材料。公民波利亞科夫丟了條非常名貴的塞特種獵犬,公民尤什克維奇丟了條哈巴狗,而公民傑留金家竟丟了一隻波斯貓。狗全部無影無蹤了,沒有發現它們的屍體。狗顯然是被人偷走了。」

    「你們進行過調查嗎?」

    「丟狗又不是什麼了不起的大事。我得承認,我們沒有時間對這些丟狗事件一一進行調查。不過,當公民舍曼向我們提出申訴並向居委會提出聲明之後,我們就開始了調查。幾乎所有的失主都對瓦格納教授進行了指控。這個人一般來說是有點兒怪。據說,他夜裡從來就不睡覺。他們樓裡管院子的夜間有好幾次見瓦格納教授帶狗回家。他的房間裡的確有狗叫。證據確鑿。

    「因此,鑒於上述聲明,我們決定對瓦格納家進行搜查。搜查時在場的見證人有居委會主任和公民舍曼。

    「在被告的第一個房間裡未發現任何可疑物品,只有各種工具和一些不知哪裡製造的機器。在第二個房間裡我們發現了6條不同品種、性別和年齡的狗。它們全部被用短短的繩子繫在牆上。其中有的耷拉著腦袋,好像是死了,或是非常疲乏。而在一張桌子上躺著一條小白狗,毛絨絨的,它的頭蓋骨上有一個孔,可以看得見它的腦子。捨曼公民認出了那是她的小狗的屍體,當時就大叫一聲暈了過去……」

    法庭的大廳裡響起了捨曼壓抑不住的哭泣聲。

    「戴茜,戴茜!……」她一邊抽泣,一邊小聲叨咕著。

    「上述材料我已呈交法庭,」民警結束了他的證詞。

    居委會主任茹科夫肯定了民警的證詞確鑿無誤。

    「在進行搜查時,」他補充道,「我們還遇到一個情況,瓦格納教授是一個令人難以理解的房客。其他住戶認為,他,甚至害怕孩子。為了避免在居民中引起混亂和無組織狀態,我請求對瓦格納教授進行精神病學鑒定……」

    「也許,他是個危險人物,」不知為什麼茹科夫有些發窘地補充道:「所以應該讓他搬走。」

    瓦格納教授微微一笑。

    「他怎麼危險呢?」審判員問。

    「他就像是一個完全不正常的人!鄰居們都在抱怨,他的房間裡一會兒有什麼吱吱叫,一回兒有什麼嗡嗡響,有時突然還響起幾聲爆炸聲……他還會把房子給炸掉呢!……還有狗整宿整宿地叫……總之,不是個好房客。」

    「公民舍曼!」

    「審判員先生!」她用顫抖的聲音開言道,一邊用手帕擦了擦淚水,但她馬上就恢復了常態:「審判員公民!……他是個兇手!」她用戴著兩枚戒指的一根手指指著瓦格納說道。「我是個寡婦……我一個親人都沒有……他殺死了我的最好的伴侶……我的戴茜!……」說著,捨曼又開始哭起來。

    「您是否要提出民事起訴?」

    「什麼起訴?為什麼?」

    「為了小狗……您在聲明中不是要求這麼做嗎……」

    「幹什麼也彌補不了我的損失啦!……」她淒慘地說道。

    「我也不知道聲明上寫了些什麼……」

    其餘的證人也沒補充什麼新東西,看院子的人詳細敘述了他們院子裡的狗是怎麼丟的,小狗戴茜是怎麼不見的,他又是如何見瓦格納把狗牽到自己家的……

    一個證人在瓦格納教授的「犧牲品」中認出了自己的狗。狗還活著,但它瞧起來非常疲倦,領回家裡之後它就一睡不醒,整整睡了3個晝夜。

    「搜查時,在瓦格納教授的文件之中,」審判員在結束了對證人的詢問之後說道,「找到幾本各種記錄,顯然是用動物做實驗時的記錄。我現在宣讀一下其中的某些段落。」

    「這就是瓦格納教授的實驗記錄:

    實驗動物:迪安娜,塞特種獵犬,雌性,體重22公斤。健康時血液粘度為2.89,經過一段失眠的折磨,血液粘度為1.46。

    「下面是份表格:

    正常狀態強迫不眠狀態

    低溫點……0.590.58

    濃度……1.0641.057

    粘度……2.7112.0

    「被告瓦格納教授!根據證詞和剛才宣讀的材料,我認為已經能充分證明您有罪。您為什麼不承認自己的罪行?請您向我們做出解釋……」

    「各位審判員公民!我不否認我偷狗的事,但我不承認自己有罪。原因是,所有的盜竊都是為了圖謀私利。而我卻沒有任何這樣的目的。從你們所宣讀的材料之中,法庭可以確信,我的目的是純科學目的。我所進行的實驗對全人類都有重大意義。這個實驗將要帶來的好處,是沒法與我造成的微不足道損害相比的。」

    「這到底是什麼實驗?」

    略一猶豫之後,瓦格納教授說道:

    「我在對疲倦和睡眠問題進行研究。戰勝疲倦並消除對睡眠的需要——這就是我給自己提出的任務。」

    「您是否已經順利解決了這一問題?您現在已經用不著睡覺了,這是真的嗎?」

    「是的,是真的。我今後再也用不著睡眠,一晝夜能工作24小時。」

    聽眾當中一陣騷動,響起了驚歎聲和竊竊私語聲。

    「您為什麼不公開發表自己的成果呢?」

    「我在繼續改進方法。」

    「您不對我們解釋一下您為什麼採取那樣奇怪和非法的方式獲得您的實驗用犬嗎?既然您的實驗那麼有價值,政府就該為您提供實驗所必需的一切了!」

    瓦格納教授不好意思起來。

    「這一實驗過於膽大。它叫人聽起來就像是幻想。我相信它最終一定會成功,但是做起來難免會遇到一些失敗。而這有可能在我達到預定目標之前就把這件事和我的名聲毀掉。所以我就決定悄悄在自己的書房裡進行,自己承擔風險,可我自己又沒有那麼多錢去買實驗用的狗,而半途而廢我又不願意。我只得被迫……」

    「偷狗嗎?」審判員微微一笑,替他補充道。

    瓦格納教授挺直了身子,理直氣壯地說道:

    「狗的壽命只有20年上下,狗的價錢幾盧布一條,多的也不過幾十盧布而已。我弄死幾條狗而使人的壽命延長一倍,使他的工作效率提高兩倍。如果為此我應該受到懲罰,那就審判我好了!我再沒什麼好說的了。」

    審判員們退席進行合議。

    聽眾們喧嘩起來,大廳就像一個被捅了一竿子的馬蜂窩。人們三五成群地紛紛議論著將會如何判決。不時響起一兩聲喊叫:

    「偷就是偷!」

    「但他的實驗能造福人類!……」

    「根本就不睡覺?……」一個胖子笑著說道,「乖乖!我可不要這種好事!屠格涅夫早就說過,我們的整個生活就是一場夢,而生活中最美好的東西就是夢!……」

    「他可能是在胡說吧?」

    「誰?屠格涅夫?」

    「當然不是。是瓦格納,他好像能不睡覺,一個人根本就不可能不睡覺……」

    「審判員們來了!……」

    大家緊張地傾聽判決。

    根據盜竊事實成立這一點,法庭判處瓦格納一個月徒刑,監外執行,「考慮到被告並無前科及並非圖謀私利,緩期1年執行……」

    「根據居委會的起訴所進行的審判……」

    聽眾們一邊向外走一邊議論判決,看來這一判決令大多數人感到滿意:瓦格納從形式上受到了懲戒,而實際上並未失去自由。

    只有幾個人對判決不滿。

    「這不就是說可以不受懲罰地進行盜竊和謀殺嗎?」捨曼大聲說道,用眼睛尋找著支持者。

    「如果不謀私利,就不能算盜竊!瓦格納應該提出上訴!」其他人說道。

    瓦格納博士在來自四面八方的視線注視之下穿過法院走廊。但他毫不在意人們的目光。他關心的只有一件事:「我現在打哪兒去弄狗呢?……」

    三、不眠之人

    法院的審判給瓦格納教授帶來了意想不到的結果:他的大名上了報紙,這在從前也許是他夢寐以求的事呢。莫斯科的一家不大的報紙的一個記者偶然也出席了那次審判。幾天之後,在法制新聞欄登出一篇題目頗為有點兒賣關子的報導——《不眠之人》。文章報導了對瓦格納教授的審判過程,說瓦格納博士已經「戰勝睡眠」:他可以不睡覺,毫無疲倦地一連工作24小時。

    這篇文章刊出後幾天,管家婆向瓦格納通報說,一位《消息報》記者來訪,瓦格納不由皺了下眉頭:他一向不樂意對他的工作大事張揚。不過,稍一沉吟之後,他決定利用一下這位新聞界的代表:既然再不能夜裡出去偷狗,那就只能求助於政府了。繼續秘密進行實驗已經不可能,而且這也毫無必要:他已經取得的成果完全可以公開發表了。他接待了記者。

    記者戈列夫從堆積如山的設備儀器的間隙中看到了瓦格納教授,不由驚訝地停住了腳步。

    瓦格納站在一個高高的斜面寫字檯旁,兩根膠皮管從教授的鼻孔裡通出來,穿過窗戶框上的小孔通到戶外。這兩根管子就好像把瓦格納教授和他周圍的儀器設備有機地聯繫在一起了。

    還有一件叫戈列夫吃驚的事:瓦格納的的左眼正在看一本書,左手在做筆記,而他的右眼卻看著來訪者並向他伸出了右手。

    「請坐!」瓦格納客氣地說道,他的左手並沒有放下工作。

    戈列夫像所有有經驗的記者一樣,見過世面,但他還是被今日所見驚呆,他甚至忘記了一個記者該如何採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只是大惑不解地一會兒看看教授瀏覽書本和筆記的左眼,一會兒看看通到他鼻孔裡的兩根膠皮管。

    教授注意到來訪者迷惑不解的樣子,不由微笑了一下。

    「您對這兩根管子感到奇怪嗎?」他客氣地問道。「不過這非常平常:我的時間太寶貴,不能出去散步。而乾淨的空氣對身體的健康和思維的清晰來說又是必不可少的。所以我就製作了這麼一個小設備:我把兩根膠皮管通到了房頂上,這一頭用一種特殊的方法插在鼻孔裡。吸進空氣時一個活瓣就打開了,而呼出空氣時這個活瓣就在空氣壓力的作用下關閉了,而另外一個又打開,將過濾的空氣送入肺部。這個小設備能使我總呼吸到新鮮空氣,您看我的臉色有多麼紅潤!不值一提的小發明,但它給我們帶來的好處可不小。您可以想像一下它對一個不能到戶外活動的病人會有多大的好處吧。是啊,現代的通風設施還有許多需要改進的地方。用上這個設備,所有的病人都能呼吸到乾淨的空氣。我還能預見到它更為廣泛的用途:如果古羅馬人能從幾百公里之外引水,建造他們宏偉壯觀的高架水渠,那我們為什麼就不能建造一個『空氣渠』呢?比如可以通過管道輸送山間的或是海上的空氣。說到底這比把病人送到成百上千公里之外去找新鮮空氣要便宜得多了。借助特殊的壓縮機,通過主管道把空氣送到我們的城裡來,再進行分類。那樣大家不是想呼吸哪兒的空氣都唾手可得了嗎:山間的、海洋的、草原上的、充滿松針氣息的……」

    瓦格納教授說得很快,與此同時他的左手也一直沒有停止書寫。而他的右眼始終看著來訪者。

    最後,戈列夫終於恢復了說話的能力。

    「請問,您這是怎麼辦到的呢?……」說完,他又看了看教授的兩隻斜眼和左手。

    「用左手寫字,兩眼各司其責,一邊跟您談話一邊工作嗎?是這樣的,我大腦的兩個半球可以同時獨立發揮作用,而且幾乎是互不依賴。

    「不過,我應該對您解釋一下我的所謂出發點,正如您已經知道的,我的正式職務是生物學教授。我希望對這一點我瞭解得不比您差:當代科學正在迅速櫱生出許多獨立的分支學科,我們是眼看著生物化學發展起來的。每一種學科的分支都迅速成為獨立學科,比如原子理論吧。但是,精通每一領域都需要耗費多年光陰。

    「與此同時,為了進步,就需要瞭解交叉學科:生物學和物理學,化學和電學,甚至地質學和天文學——所有這些學科都交織在一起,相互影響。這就需要一個包羅萬象的大智慧來囊括大量的知識。而人生苦短!我已經年過50,再過上一二十年,也就完了,可我的面前有大量我想要完成的任務呢。這就是說,我為了達到自己的目標,應該設法來延長生命,一開始我想研究返老還童。這個目標已經達到,我也獲益匪淺:我看起來不是非常年輕嗎。也許我將來還要回到這個研究課題上來。但我暫時停止了它,轉而研究我更為熟悉的大腦。

    「我首先想到的是單獨提高每個大腦半球的工作效率。可惜我不能詳細地講解一下這個問題。它太占時間,戈僅告訴您一點,這裡起主要作用的就是訓練。您想必一定看過韻律體操吧?孩子們迅速就能掌握不對稱運動能力:他們的右手打出三拍,而左手是兩拍;同時還能用腿做出節奏不同的動作。我就是這麼做的,順便說一句,我的管家對此感到莫名其妙。

    「更為困難的是掌握兩眼這一器官。我們的每隻眼睛都有它的獨立控制系統,只是為了看得清楚,才把雙眼在一個視點上聚焦;我們早已養成雙眼同時運動的習慣。這一習慣使為了爭取眼珠『獨立,運動的任務複雜化了。但是,兩眼各自動作還是完全可能的。這可以以變色龍的情況為證。我進行了練習。結果您已經看到了。

    「學會用左手寫字並不困難。剩下的只有最後一件事了:學會同時進行兩件腦力勞動,比如同時用雙手寫兩篇不同題目的論文。這件事費了我好幾年的時間。我達到了目的。這樣我就把我的思維產出提高了一倍。

    「但我覺得這還不夠,8小時的睡眠哪!我們把人生的三分之一全浪費在這毫無意義的半死不活的狀態之中了。這使我感到不滿。我要把人類從睡眠的桎梏中解放出來,這是多麼非凡的前景,多麼巨大的潛力!……如果那些偉大的思想家們能整夜整夜地創作,他們還能給我們拿出來多少偉大的作品哪!工人們白天幹完活離開車床,可以整夜地看書或從事社會活動。我們就不會再有文盲。此外,大家都獲得了接受充分教育的機會。將會是怎樣大踏步地進步哇!這就是我的想法……」

    瓦格納教授激情澎湃起來。他的右眼興奮得閃閃發亮。興奮顯然傳到了大腦的另一個半球,他的左眼也放出光芒,左手的書寫也變得不連貫了。

    但瓦格納注意到這一點,他的左眼好像熄了燈一樣恢復了常態,又接著發揮它的作用,左手的書寫也正常了,與此同時,右眼還是那樣目光炯炯,右手也繼續比比劃劃。

    「現在,這也成為現實了!」教授說道,「睡眠根本就不是正常現象,它是一種病態,是催眠毒素毒害的結果:人的大腦在工作時釋放出一種特殊的毒素。人中了這種毒之後就要睡覺,也就是說——生病了。

    「當一個人睡著以後,大腦就停止產生新的催眠毒素。在這段期間之內,機體就要消滅一天的工作所積累起來的催眠毒素,這樣一來,人睡了一覺就恢復了健康,可是——唉!到了晚上他就又病了,他只得重新躺到床上,這難道不是一件可怕的事情嗎?!

    「如果希望的話,睡眠是可以戰勝的。我做過這樣一個實驗:強迫狗始終醒著,當它的機體中了催眠毒素,我就把它們提取出來,注射到剛剛睡過一個好覺的狗身上,而它馬上就沉沉睡去。

    「整個任務集中在一點上,就是要找到一種『抗毒素』——我完成任務後所取得的成果竟超出了我的預想:我所發現的抗毒素不僅能消滅睡眠毒素,而且還能消滅其他毒素。因此它能使整個機體恢復健康。當然它們會遇到許多障礙,我和睡眠進行了鬥爭。我扔掉了床鋪——這是醫院的象徵,我再不睡覺,幾乎一晝夜一晝夜地連續工作,我和食物一起服用。我進食每天只用兩三個小時。」

    這一切聽起來是那樣非同尋常,戈列夫只是一言不發、專心致志地聽著教授侃侃而談。

    「您最初的感覺如何?」他終於提了個問題。

    「是啊,一開始我還得跟睡眠習慣做點兒鬥爭,睡覺我是一點兒也不想睡。但是,這種日復一日、夜復一夜——窗外一會兒是太陽,一會兒是夜幕——的工作產生了一種非常奇怪的作用,當然,我不久也就適應了。夜裡工作起來是多麼舒服啊!但我很快就產生了一個自私的想法:我害怕所有的人都用這種方式生活,那樣還會有什麼靜靜的夜呢。」

    「您沒覺得並不是所有的人都會喜歡這種不眠的生活遠景嗎?」

    「我相信這一點,」說完教授微微一笑。「有一年冬天,我在一個偏僻的村莊裡建議一個農家小伙試一試這種令他大感驚異的方法,他同意了。早晨我問他感覺如何。『不怎麼樣,』他說。『我差點兒沒悶死!全村的人都睡著了。只有狗還在叫。我溜躂過來,溜躂過去——最後爬到了炕上——可倆眼珠子瞪著,一點兒困勁沒有,我想這一夜怎麼沒完沒了哇!』

    「把人們從已經習慣了的日常勞作中解放出來,他們也會感到寂寞乏味,不過,這只是因為他們的文化水準低。而合理利用『不眠之夜』,文化水平就會迅速提高。」

    「還有一個問題。您說您能一連24個小時不睡。那樣您怎麼能永不疲倦呢?」

    「這非常簡單。疲倦也是一種病態。工作的大腦分泌毒素,而工作著的肌肉也分泌能引起疲勞的毒素——我服用了抗毒素——阻滯劑,疲勞就消失了。我的阻滯劑就這樣終止了導致疲勞的發病過程,就像現在防治回歸熱一樣,往機體裡注射……」他像說急口令一樣說了一個長長的詞兒:「二羥代二氨基砷苯甲酰二氯水合物。」

    戈列夫馬上被這個長得異乎尋常的詞吸引住了。他讓教授一個字一個字地把這個詞說了一遍,記到了自己的採訪本上。「像這樣的詞能使文章在學術上更有份量,」他暗自想道。

    「現在,您可以計算一下,」瓦格納教授說道,「用大腦的兩個半球同時工作,我提高了一倍的效率。我工作時間不止8個小時,而是24小時,我的工作時間又多了兩倍。這就是說,我能一個人頂6個人用。也就是說一個人在30年的工作期間可以幹出180年的活,換句話說就是人類每半個世紀就能取得三個半世紀的進步。

    「您怎麼看,那5條狗死得值不值?……」教授微笑著結束了他的宏論。

    四、「狄克推多」

    不久前剛買到伯爵爵位的銀行家哥德察克家的客廳寬敞而富麗堂皇。在牆上的橡木雕花護牆板上裝飾著一副鹿角和剛剛問世的伯爵紋章。牆角有披甲戴盔佩劍,一副13世紀打扮的騎士——這就是伯爵那可疑的「祖先」了。在窄框窗戶的彩色玻璃上也繪著同樣的伯爵紋章:黃色的盾牌上有一條穿著盔甲的人的手臂,鐵手套握著一把劍,手臂上有5顆深藍的星星。

    屋子當中有一個巨大的黑橡木圓桌,桌子的周圍是一圈高背雕花圈椅,此刻,團團圍坐在椅子上開會的是德國政治團體「狄克推多」1中央委員會的成員。

    1狄克推多,獨裁、專制之義。

    坐在一把椅背最高、上面刻著一隻德意志帝國之鷹的椅子上的,是會議的主席——一個老將軍,一個帝國主義戰爭時期的「英雄」,德皇的朋友。將軍的粗魯面孔就像是把一塊木頭砍上幾斧子做成的一樣,兩片緊緊抿住的嘴唇和微微翹起的兩撇鬍須說明他的意志非常堅強。在兩道稍微有些下垂的眉毛下,很少眨動一下的眼睛射出審視的寒光。他軍服上的裝飾品只有一枚「鐵十字」勳章。

    主席右首坐的是穿著黑禮眼的房子主人哥德察克伯爵,他的腦袋溜光,臉也刮得溜光,眼睛上架著一副單眼鏡,然後是嚴格按等級排好座次的委員會成員。窄腦門、塌眼窩、凸下巴的將軍的那顆腦袋看上去頗有些殘忍的獸性。還有一個將軍……部長、議員……再加上幾個大工廠主和銀行家,這個圈子就完整無缺了。

    一個顯得比較年輕的穿燕尾服的人正在做報告,他的長相和風度都像個外交官——這是委員會的書記。他眼前的桌子上擺著一期《消息報》,上面登著戈列夫的文章《戰勝睡眠和疲倦的瓦格納教授》。另外還擺著這篇文章的德語譯文。

    「我們還沒有徹底驗證文中所述材料,但根據我們已經獲得的情報來講,它們是符合實際情況的。

    「我就沒必要提這一科學發明的意義了。如果它在蘇俄得到利用,那麼蘇俄和世界上其他國家的力量對比就會發生巨變。用不了5年,布爾什維克主義就會大大加強它的實力。

    「幸好訓練兩個腦半球同時工作需要時間,因此大多數人還不可能馬上做到。但是,僅戰勝睡眠和疲倦一項就把我們的政治敵人的體力和智力提高了兩倍,他們還佔著物質資源上的優勢。他們的科學家和熟練工人將以3倍甚至6倍的效率工作,工業產品會迅速增長。幾年後,他們在所有的領域都會擁有新的、經過良好培訓的幹部。總之,他們的實力將不停地得到增長。全世界都在睡覺時,他們卻在工作;我們幹了一天活不得不去睡覺時,他們還在工作……」

    「不,工業的發展不會那麼快的,」一個工廠主說道。「就算他們的工廠能晝夜不停地工作。但下一步呢?……要弄到建設新工廠的貸款沒那麼容易吧。您,伯爵,不會向他們提供貸款吧?」他笑著向哥德察克問道。

    伯爵以同樣的微笑作了回答,還噴出來一個煙圈。

    「但是,還有另外一個危險,」將軍的沙啞聲音響起來了,「我要說的是紅軍的實力,如果他們僅僅用這『多出來的』16個小時中的8小時來對工農進行軍訓,那意味著什麼呢?那就等於組建了上百萬的軍隊。在今後的戰爭中,他們將擁有不需要休息的士兵。他們戰壕裡的士兵不需要輪流休整。他們永遠精力充沛、朝氣蓬勃,而與此同時我們的士兵得有三分之二不時退出戰鬥序列,去休息,去睡覺。他們的飛行員不需休息就可以進行遠程飛行……他們的指揮部、大本營可以分秒不停地指揮戰役,用不著休息和睡眠……他們也可能把瓦格納教授的方法用於軍馬身上。他們的輜重隊和騎兵也不知疲倦。這一切問題不是太嚴重了嗎!……」

    老將軍的話對全體與會者,尤其是對軍人們產生了強烈的震動。將軍們皺起了眉頭,神經質地用手指敲著桌子,更用力地吸著雪茄……

    「但最危險的是,」書記又站了起來,「是這件事實的政治意義。現在布爾什維克主義就已經震撼了世界,使所有國家的政府始終處於神經緊張的狀態中。瓦格納的方法等於增加了兩倍甚至是五倍的布爾什維克。在這裡,在我們自己人的圈子裡,可以實話實說,目前,連一個共產國際的領袖我們都不知如何對付。如果這個領袖獲得了6倍的工作能力之後又如何呢?我們就得對付6個這樣的領袖,6個這樣的共產國際和幾百萬向群眾宣傳和闡述共產主義的俄國布爾什維克,他們是日日夜夜,夜夜日日,一晝夜24小時連軸轉哪!!」

    這些結論引起了震撼性效果,與會者們哆裡哆嗦地用手帕不斷擦著腦門和禿頂上的冷汗……

    「這太可怕了!……」

    「簡直就是一場惡夢!」他們激動地嚷嚷起來。

    接著是一片令人恐怖的沉默。彷彿一些可怕的幽靈鑽進了這間辦公室,把它們冷森森的死亡氣息填滿了這間屋子。

    最後,會議主席搖晃了下腦袋,把長滿汗毛的拳頭往桌子上猛地一捶。

    「這絕不允許!」他聲嘶力竭地叫道。「無論如何我們也得消滅這一頗具威脅的危險性!在瓦格納教授的發明為布爾什維克所用之前,我們要掌握瓦格納教授的秘密!」

    於是,被恐懼和仇恨振作起來的與會者開始討論如何達到這一目的。

    只有哥德察克伯爵沒有參加討論。他在暗中擬訂一個宏大的計劃。他想的是如果能把瓦格納教授的秘密搞到手之後,他能從中獲得什麼樣的好處。

    五、科學迷

    審訊過後,瓦格納教授的日程全被打亂了。登門拜訪的不僅有報刊雜誌的記者、教授、大學生,還有普通的好奇者,他們想試試這種「不睡覺的藥粉」。瓦格納教授不久就習慣了這種來訪,所以,當有人在門外用帶著濃重德國口音的俄語求見時,他一點兒沒感到驚訝。

    房門打開之後,教授看到一位臉蛋胖乎乎、紅乎乎的淺黃色頭髮的年輕人。時髦的大玳瑁眼鏡戴在他的臉上顯得有點兒不協調。一套考究的西服說明這個陌生人是個歐洲人。

    「尊敬的教授先生!……請允許我自我介紹一下,我叫格爾曼-陶貝,是柏林自然科學愛好者協會會員。我是代表這個協會來拜訪您的……我們對您的發明非常感興趣。協會能否恭請您給我們的會員就您的發明做幾次學術講演呢?」

    「非常遺憾,我抽不出時間來。」

    「噢,這佔用不了您多少時間!」年輕人有些著急了。他那女人一樣的嗓子拔到了最高音,眼睛在玳瑁眼鏡後面可憐巴巴地懇求著,他的腦袋甚至都歪到一邊去了,連手都摸了起來。「您一定要答應!……您千萬要答應!這對我們簡直就是一個盛大的節日!我自己不是一個科學家,但我是個大科學迷……我的父親有錢……很有錢……如果您願意,在我們那裡可以為您提供您的工作所需一切條件……我們為您裝備一個最好的實驗室……給您提供幾十條、幾百條狗供您支配!」

    瓦格納微微一笑。

    「您太客氣了,但遺憾的是,我還是得謝絕您的邀請,我不打算離開俄羅斯。」

    「多遺憾哪!……噢,多麼遺憾啊!我覺得在這裡工作……在那裡工作……但是,您不能拒絕做幾次講演的邀請!這不過佔用您幾天的時間。我們可以坐飛機去,坐一家新航空公司的客機去,『溫捨特裡赫-溫德-白克維姆海特』——『安全舒適』公司。一家真正名副其實的公司……一點兒不比『德俄航空公司』遜色……我負責給您辦理護照。開銷和報酬問題更不值一提……我們當然全部負責……」

    「這件事會佔用我三四個小時。我太珍惜時間了。您不要忘了,我的效率是6倍。如果我只浪費兩個晝夜,它們對我來說就是損失12天。不,我不能接受您的邀請!」

    「我太傷心了。可我更替我們的實驗室主任布勞德教授傷心。他的研究領域和您相同,只是方法有些不一樣……」

    瓦格納教授為之一振。

    「原來如此!他到底用的是什麼方法呢?」

    「他試圖……」陶貝有些發窘,他的臉上出現了緊張思索的表情,好像是在竭力回憶什麼。「他採用的方法是,用機體產生的抗催……催……」

    但瓦格納自己已經猜到了。

    「我自己現在正對此進行研究呢!我們的報刊對我在這方面所取得的成績誇大了一些……」

    「我可不是從報上看到的!」陶貝的話說不下去了。他為自己感到後悔。「布勞德教授在這一領域已經進行好幾年的研究了。他非常想和您認識並交流經驗!……非常遺憾,現在他只能感到傷心了……」

    「不,現在的情況變了。我想我失去的時間會得到補償的……布勞德教授?……我怎麼沒聽說過他呢。」

    「他很年輕,也非常謙虛……不喜歡張揚……但他非常有天才!……」

    「我同意了!」

    陶貝衝到教授面前,用力地握起他的手來。

    「一千次地向您表示感謝!我自己親自去辦理旅行事宜。您的寶貴時間連一分鐘也不會損失!」

    說完,他打了個立正,就消失在門後了。

    「一個古怪的年輕人。竟然想用狗來收買我!」他走後瓦格納教授想道。

    六、安全舒適

    一大早,一架郵客混載飛機從機場起飛,並很快升到高空。在舒適機艙裡的柔軟皮沙發椅上坐著的人有:瓦格納教授、格爾曼-陶貝、法國駐莫斯科大使館的外交信使和蘇聯駐柏林商務代辦處的一位職員。

    如果不是被先進的消音器減低了的發動機的嗡嗡聲和平穩的搖擺,還以為是坐在火車的包廂裡呢。從玻璃窗向下望去,可以看到莫斯科的全景和曲曲彎彎的莫斯科河。小得像玩具一樣的克里姆林宮的圓頂閃閃發亮。再往前就是像一片無窮無盡的地毯一樣的森林和田野,黃色的道路和藍色的河流把它分割成一塊塊。田野上方方正正的方塊是已經成熟的黑麥。道路和田野上有的地方可以看到像螞蟻一樣大小的人和牲畜在動。

    但是,瓦格納教授在鳥兒才能飛得到的高空欣賞風景的時間並不長。瓦格納像個吝嗇鬼愛惜每個小錢一樣愛惜時間。他拿出幾本書,在膝蓋上擺了一個折疊閱書架,開始工作,他一邊看書,一邊在筆記本上用速記符號記著什麼。他發現了陶貝的疑問目光,就解釋道:

    「我只用速記寫東西。這是我自己的一套速記法。我盡可能使工作縮短和簡化。我還發明了一種獨特的記憶法——這是一位非常好的助手,可惜很少有人注意它。借助記憶法我可以在自己的腦海裡保存數量非常龐大的數字、公式和名稱。這件事也由於清除了大腦裡的毒素而變得更為簡單,它在工作時可以自始至終保持著清晰的思路和旺盛的精力。這一切都使我的工作效率進一步得到提高。可以毫不誇張地說,我可以以一抵十……」

    瓦格納不說話了,繼續埋頭工作。

    陶貝望著窗外生氣勃勃的景色,這個國家有許多東西他不能理解,它是那樣的窮困,同時又是那樣的強大,居民們的和平勞動,那種把成千上萬雙有力的手臂組織在一起的可怕力量……

    遠處出現了一條河流。在它兩岸的高坡上座落著一個城市。河的右岸山腰上有一條古老的城堞,上面有幾座塔樓。城中最高的建築是有5個圓頂的大教堂。

    「第聶伯河!……斯摩稜斯克!……我們的頭一站!」

    飛機在森林上空盤旋了一圈,在一個很好的機場上降落了。

    吃過早飯之後,他們又繼續飛行,天空上出現了烏雲,一陣陣迎面來的風把飛機吹得像大洋波濤上的輪船一樣上下顛簸。飛機的速度慢了下來。總算安全飛到了科夫諾1。這是到柯尼斯堡2之前的最後一站。儘管天氣愈加陰沉,飛機還是繼續起飛。風變成了大風雪。飛機被刮得偏離了航向,迎著迎面而來的氣浪急劇地上升。有時飛機就像沒了翅膀一樣向下掉去。

    1科夫諾,原蘇聯考納斯的舊稱。

    2柯尼思堡,蘇聯加裡寧格勒的舊稱。

    「我還沒見過這麼厲害的顛簸呢!」法國外交信使神經質地抓住沙發椅說道。

    他的臉色有些發青,這說明他暈機了。

    為了尋找有利的氣流,飛行員一會兒讓飛機爬到高高的雲層之中,一會兒又降到幾乎貼著地面。但哪兒的風都一樣厲害,似乎都想把飛機的翅膀刮斷。透過發動機的轟鳴甚至聽得見機身上鋼索的呼嘯聲。下開雨了。四周全是一片灰濛濛的雨幕,看不清方向了。

    「沒關係,飛得到的!」蘇聯商務處的那個職員對著臉色蒼白的陶貝的耳朵大聲叫道。「我們應該是在固斯特堡1附近……」

    1因斯特堡,蘇聯切爾尼亞霍夫斯克的舊稱。

    被震得暈頭轉向,十分激動的陶貝什麼也聽不明白。

    瓦格納教授罵了一聲不時打斷他的工作的暴風雨。書本從他手中飛了出去,鉛筆在紙上畫出了莫名其妙的道道。最後,他停止了工作,氣呼呼地在沙發上坐穩了些,雨跟來時一樣,又突然停了。風也住了,濃重的烏雲留在了他們的身後。飛機飛得平穩了。大家都鬆了口氣。

    可是,飛機的發動機就在這時響了兩聲;突然停車了。

    飛行員操縱著飛機開始向下滑翔,用敏銳的眼睛搜尋著適合降落的地點。飛機猛烈地震動了一下,乘客們都被顛了起來,滑過一片已經收割過的田野後,飛機停了下來。

    飛行員和機械師檢查了一遍發動機。

    「至少得停1個小時!」機械師說道,

    乘客們走出機艙,舒展一下坐麻了的雙腿。

    飛機是停在一片松林的林間空地上。透過像桅桿一樣挺直的松樹幹的間隙,可以看到一個泛著銀光的天藍色湖泊。

    「簡直就是個風景如畫的地方!」陶貝對瓦格納教授說道。「我們有足夠的時間好好散散步。順便拜訪一下當地的居民,打聽一下我們到底是到了哪兒啦。您不會反對吧?」

    瓦格納教授點了點頭,於是他倆朝森林深處走去。

    過了1個小時。發動機修好了,但瓦格納和陶貝還沒有回來,在森林裡喊他們,找他們,但他們卻蹤影皆無。又過去了40分鐘,法國人堅持要立即起飛。

    「我身上帶的是緊急的外交郵件,必須準時送到部裡,如果我們不馬上飛往柯尼斯堡,我就趕不上飛往巴黎的飛機了,那我就會晚好幾個鐘頭……這是不能允許的!……」

    商務代辦處的人反對。他們決定再等半小時,同時再找一找,但毫無結果。

    「我們不能在這裡過夜!」法國人說道。「他們不是小孩子。讓他們坐火車去吧!我付的是準時到達的錢,你們必須把我準時送到!」

    飛行員聳了聳肩,坐到了駕駛座上。其他人也跟他上了飛機。

    發動機轟鳴起來。飛機升到了空中。

    七、被俘

    瓦格納教授失蹤了。

    莫斯科獲悉這一消息後,外交人民委員會立即要求德國政府就此奇怪失蹤做出解釋。

    德國外交部發來照會,就這一不愉快事件表示遺憾。「我們已採取一切措施進行了尋找,但遺憾的是,至今毫無結果。我們認為有必要提醒貴國注意,和瓦格納教授一起失蹤的還有德國臣民格爾曼-陶貝。我們認為,這一事實已充分說明,德國政府在這一事件當中並無對蘇維埃社會主義共和國聯盟公民瓦格納教授採取敵意行動的嫌疑。順致崇高敬意……」

    外交人民委員會當然不會相信這份復照所言,但是,因為無法搞清瓦格納教授失蹤時的具體情況,所以只能等待,等待這一秘密將來以某種方式揭開。

    瓦格納教授遇到的情況是這樣的。

    當他們兩個人走到森林深處之後,陶貝建議去看看在湖畔的那座城堡廢墟,教授毫無戒心地跟著陶貝走了過去。那裡早已設下了埋伏在等著他們的到來。3個蒙面人撲到教授身上,把他的嘴堵上,眼睛蒙上。陶貝搶過瓦格納散步時隨身帶著的文件包,幾雙有力的手把教授塞進了早就等著的汽車上,汽車開動了。過了不到1小時,汽車停下,瓦格納被帶進一棟房子裡。

    教授氣得幾乎發了瘋。

    「這是什麼意思?」當蒙眼布被摘下之後,他一邊用目光搜尋著陶貝,一邊問道。

    但陶貝不在這裡。那三個抓他的人也不在,他的面前站著的是一個風度翩翩的年輕人,雖然他穿的是便服,但掩蓋不住他的軍人氣質。他非常慇勤好客地微笑著。

    「親愛的教授,就算您不累的話,也一定餓啦。談話我們總來得及的。我請您就像在自己家裡一樣隨便。您不會拒絕同我共進晚餐吧。我們沒有給您備下床鋪,要知道您根本不需要睡覺,對不對?」

    說完,他指了指已經擺好豐盛菜餚和幾瓶名酒的桌子。

    「謝謝您!我不餓,」瓦格納回答道,其實他已經餓得要命了。「我請您對我解釋一下這一切到底是怎麼回事!」

    「多麼可惜!」年輕人還是那樣客氣地笑著說道,「但我們給您準備了您最喜歡的菜。我不打擾您啦。遺憾的是我不能祝您晚安,您不需要睡覺。」

    說完,他臉上掛著那副始終不變的笑容走了出去。

    瓦格納教授向周圍看了看。這個房間倒是怎麼看也不像個匪巢。房間裡的陳設十分典雅,既方便又舒適。他的眼睛溜過桌子,看到了熱氣騰騰的龍鬚菜、青豌豆,還有生菜。瓦格納嚥了口唾沫,離開了桌子,陰沉著臉坐到了沙發上,此外,他還失去了文件包,無法再工作了。瓦格納時不時地站起來,走到門口,門是鎖著的。他拉起窗簾,看到窗戶上密密實實地安著鐵欄杆。根本就逃不出去。

    「簡直豈有此理!」他嘟囔了一句,就又回到沙發上,在那兒一直坐到天亮。

    一大早,又來了3個蒙面人,他們默默地堵住他的嘴,蒙上他的眼,把他帶了出去,最後,把他安置在一個柔軟的沙發椅上。飛機的發動機響了起來。教授覺出飛機離開了地面。飛行的時間至少有3個鐘頭。

    當他的眼睛又被解開之後,他看到自己面前站的還是那個年輕人。

    「您好哇,教授先生!祝賀您喬遷之喜呀!因為我們將要一起共事,我來自我介紹一下:亨裡希-布勞德。」

    「教授嗎?」

    「不完全是,」布勞德笑了。

    「您不是搞什麼疲勞實驗嗎?……陶貝跟我提過……」

    「啊,是這麼回事呀!……這大概是另一位布勞德吧。請允許我領您看看,怎麼說呢,看看您的領地吧……這裡是您的辦公室,」他用手臂劃了個圓圈,指著寬敞房間裡的大寫字檯、橡木傢俱和書櫥。窗戶是磨砂玻璃的,也裝著鐵欄。「在這裡研究睡眠和疲倦的科學家所需要的一切都應有盡有。」

    儘管眼下的處境頗為奇特,瓦格納還是忍不住走到了書櫥前。

    「普雷埃爾……埃雷爾……布沙爾……克拉帕雷德,」他念著書脊上的人名。「他們的觀點都過時了……勒讓德、皮那龍……我在某些方面得感謝他們……」

    「當然,您已經遠遠超過了他們!聽我說,教授,咱們再去看看實驗室吧!……」

    於是,他們走進了另一個房間。

    八、決定瓦格納教授的命運

    當布勞德臉上掛著無可指責的慇勤微笑把瓦格納教授「領進」他的「領地」之際,「狄克推多」委員會正在討論俘虜的命運。大多數成員傾向於把瓦格納「幹掉」。

    「在瓦格納博士的皮包裡我們肯定能找到他發明的秘密。我們成功地把他劫持而來,但危險依然存在,如果我們不消滅這個對我們不利的證據,秘密早晚會洩露出去,」

    這個「證據」就是瓦格納教授。「幹掉」瓦格納這幾個字,當然與會者都不會說出口,他們都認為自己是文明的代表呢。只有哥德察克伯爵一個人反對「銷贓滅跡」。

    「瓦格納暴露出去的危險絕對不存在,城堡戒備森嚴,他根本就逃不出去。為什麼非要採取極端措施呢?這樣的智慧,絕對天才的智慧,能給我們帶來巨大的好處。只要我們會利用並用各種手段強迫他為我們工作。」

    哥德察克並沒有說出自己的全部想法:他還打算在商業經營上利用瓦格納的發明。

    但大多數人反對他。

    然而秘書的發言使形勢徹底改觀。

    「我提一個建議,」他說道,「我們先把這個問題擱置一段時間再做最後決定。因為瓦格納的筆記完全是用一種我們所不知道的速記方法寫的,也許這種方法是他自己發明的。我已經請了外交部……和其他一些部門的密碼破譯專家。目前看來他們只是確認這是一種把一個詞用一個符號來代替的方法。但破譯它的內容還沒有辦到。要麼我們就再等一等,要麼我們就得冒著讓他的發明永遠成為一個謎的風險。」

    決議決定再等幾天。

    密碼專家們的確是高水平的:他們成功地找到了破譯瓦格納速記術的關鍵。當他們找到之後不禁瞠目結舌——這一天才的速記體系竟然簡單得無法再簡單。

    但委員們等來的卻是大為傷心之事。當把瓦格納的筆記全部看完並譯成德文之後,才發現其中包括許多知識領域的科學材料。一些簡短的語句充滿無數想法,光是那些公式就包含了足能印成幾大卷書的豐富內容。好多地方就是行家也看不明白。這一切都證實了哥德察克的揣測——瓦格納的工作成果是一個巨大的寶庫。但是,他們在筆記中沒有發現一行字涉及到戰勝睡眠和疲倦的方法。

    得想方設法從瓦格納教授本人口中撬出秘密了。這一任務又交給了布勞德。為了絕對保密,他是唯一能與瓦格納見面的人。

    「親愛的教授!」布勞德對瓦格納說道。「您曾經想要知道我們把您請到這裡來的原因。我現在可以滿足您的這一可以理解的要求。只是因為絕對有必要,我們才採取了……」

    「強盜手段!」瓦格納忍不住說道。

    布勞德微微一笑,彷彿他聽到的只是一個親暱的玩笑,接著,他毫不害臊地繼續說下去:

    「我的朋友們屬於一個強大的組織,它的使命是保衛歐洲文明。唉!這個文明的頭上懸著一個巨大的威脅,它的名字就是布爾什維克主義。您是一個脫離政治的人,也許您不認為您的發明給了這個文明的敵人一個多麼強大的武器。於是,我們為了文明,為了全人類的利益剝奪了您的個人自由。您作為一個科學家,想必也一定珍視我們古老的歐洲文明。把您的寶貴天才貢獻給它吧!請您相信,它一定會得到最好的應用。」

    教授靠在沙發背上,兩隻眼睛一齊盯住了跟他說話的人,這在他來說可是非常罕見的情形。

    「是的,我是個科學家,不問政治,」瓦格納回答道。「但您若是認為我會反對蘇維埃政權,那就是大錯特錯了。同時,您的錯誤也是可以理解的:您只看到了布爾什維克主義破壞性的一面,我也經歷過這一階段,我對此毫不掩飾,這樣的情緒我也有過很長時期;可近年來我開始從另一方面來觀察『可怕的』布爾什維克主義——從它的建設性方面。

    「您不是沒有看見就是不想看見。我被那些巨大的熱情、遠大的計劃、熱火朝天的工作……所震驚,不由自主為它們所吸引。

    「從來還沒有對我們的國土進行過那麼多的科學考察,發現了那麼多的自然財富:不管它們是隱藏在極地的冰山下、滾燙的沙漠黃沙下,還是深深的地下。」

    「從來沒有那樣重視技術和機械化勞動。那些最大膽的創造性想法,從來沒有得到過像現在這樣的重視和支持……」

    「科學家最需要的是什麼?首先是安定的工作條件。我的國家已經經歷了革命的暴風驟雨和反革命的垂死掙扎。今後只有和平建設,可你們呢?……難道不是你們對即將來臨的變革的恐懼驅使你們把我弄到這裡來的嗎?而且採取了如此……不禮貌的方式!不,布勞德先生,我希望在俄羅斯生活與工作。我的勞動成果屬於它。我不會向您公開我的秘密!」

    瓦格納的答覆被報告了委員會。

    「他自己也是個布爾什維克!」窄腦門的將軍叫道。

    「跟他沒什麼可客氣的!」眾人紛紛叫喊起來。

    這一回連哥德察克也沒辦法力排眾議了。

    並沒有通過任何形式上的決議,但大家心裡都清楚:瓦格納教授已經被宣判死刑。

    而布勞德應該執行這一判決。

    他不無激動地走進教授的辦公室,他衣服右邊的衣兜裡有一把沉甸甸的勃朗寧手槍。但是,他還是很好地控制著自己,還像往常一樣客氣地笑著向教授問了聲好,兩隻手都插進了衣兜,在教授對面的沙發上坐了下來。

    「怎麼樣,親愛的教授,您還沒改變主意嗎?」他問瓦格納道,一邊摸著衣兜裡的手槍柄。「我得提醒您一聲,您的拒絕會給您自己帶來嚴重後果!」

    「不,布勞德先生,我過去沒有改變主意,現在照樣還是不會!」

    布勞德已經暗中把手指勾到了扳機上,只是暫時還沒把槍拔出來。

    「不過,我有一個請求,布勞德先生!」

    「時間來得及,」布勞德想,「就聽聽是個什麼請求吧。」他沒有把槍拔出來。

    「聽您吩咐,親愛的教授!」

    教授的樣子有些不好意思。布勞德大吃一驚,瓦格納看起來已經十分疲憊,一直紅潤的面頰也變得蒼白了:

    「是這麼回事,」教授開始結結巴巴地說道,「您的幾位蒙面朋友在搜我身時漏掉了我背心口袋裡的一個小藥盒。他們沒有發現,也許是因為他們沒在意它,因為盒子上寫的藥名是一種無害的『Purgen』1。這是久在案前工作的人常用的一種藥。我在這個小盒子裡放的是抗睡眠和疲倦藥,唉!盒子現在是空的啦!我昨天服下了最後一片,如果我今天不用藥的活,就得睡了。對我來說這是非常可怕的……還有疲倦……我非常……感謝您……」教授越說越慢,「如果您按我的要求給我弄幾種化學藥品來,我就……很快……」

    1Purgen,普根,一種洩藥。

    教授的腦袋向後仰去,他的眼皮合上,沉沉睡去。

    「這倒使任務簡單了!」布勞德說出聲來,他平靜地拔出手槍,對準了教授的胸膛。

    但他沒有開槍:一個想法制止了他這麼做。於是他迅速把槍放進衣兜,跑出了房間。

    九、「精力」股份公司

    「瓦格納教授睡覺了!他在我們的掌握之中啦!」布勞德跑進書記的房間,急急忙忙地一口氣說道。

    「說清楚點兒,布勞德,怎麼回事?」

    「是這麼回事,瓦格納的抗睡眠藥用完了,他需要幾種化學原料,換句話說,就是他需要我們的幫助!我們可以向他提供他所要的一切,作為交換條件,他得向我們說出秘密。我相信他現在什麼都會答應!所以我就自作主張推遲了死刑的執行。」

    「您做得太對啦!等他醒了,咱們試著跟他談談。」

    但是,跟瓦格納談妥原來並不容易。但布勞德沒有失去信心。他跟瓦格納玩開了心理戰,趁他最困最累的時候跟他談交易,教授感到痛苦不堪。

    「白白浪費了多少時間哪!睡眠對於我來說就等於死亡,而死亡之所以可怕,不過是因為它是終止我工作的長眠不醒而已。有多少事情沒有做完哪!有多少心血付之東流哇!……」

    到第三個晝夜,協議達成了:布勞德的「朋友們」弄來了瓦格納教授所需的一切藥品,而瓦格納教授要在自己的實驗室製造奇妙的藥丸。在製造過程中任何人不得在場。

    出於謹慎,布勞德提出一個條件,要求瓦格納第一個服下造出來的藥丸。

    「狄克推多」協會認為知道了藥的成分,有了成品藥,德國的化學家就能輕而易舉地自己製出這種藥來。

    然而,瓦格納教授顯然是把他的工作搞得複雜化了。他開了一張包括各種化學藥物的長長的清單。顯然其中有許多物質不可能是抗毒素的成分。

    當藥品製成之後,化學家們發現了多種的多肽和氨基酸。還發現了包含多種C:NH族成分的物質,但在藥物中還有一部分不明成分。起碼這些科學家的經驗無力解開這個謎。

    這暫時還沒有造成實際上的不便。瓦格納的藥丸每天進食時服用一次,除了一些附加成分外,純藥物不超過0.05克。有幾千克就可以供全體居民使用。

    這一藥物的生產在瓦格納的實驗室裡進行得非常順利。

    瓦格納教授暫時認命。生產入軌之後,他的日日夜夜就用來干自己的工作。他用於製藥的時間每晝夜不超過4小時。做完這份「作業」,他就埋頭於自己的科學研究,根本不管他的「產品」被拿去幹什麼用。

    與此同時,買賣他藥物的交易對整個德國的生活都產生了巨大的影響。

    藥品剛一生產出來,哥德察克伯爵就看到了它的巨大價值,他成立了一個名為「精力」的股份公司出售這種能消滅睡眠和疲倦的靈丹妙藥。委員會的每位成員手裡都接著該公司的大把股票。

    一家大廣告公司將這種藥品推向全世界。

    「再不用睡覺!再不會疲倦!請延長您的生命吧!」廣告牌和報紙上的大字告訴人們說。

    針對這些廣告,在蘇聯報紙上刊出了一系列有關研究消滅睡眠和疲勞問題的瓦格納教授在德國領土上神秘失蹤的文章。

    刊載著「精力」公司廣告的德國報紙立即對這種「誹謗」表示了極大憤慨,並證明說,「精力」公司所出售的是德國教授菲捨爾的產品,他是先於瓦格納解決這一問題的。這個教授倒是確有其人,但瞭解他的無能的同事們對此則只能是把雙手一攤。菲捨爾教授突如其來的發明天才使許多德國科學家感到懷疑,但他們對此不置一詞。

    「精力」股份公司不僅追逐商業利益,也要撈取政治上的好處。

    瓦格納教授的藥品簡直就是聚寶盆。金錢如河水一般滾滾而來,這些金錢當中的相當一部分都被「狄克推多」委員會用來收買政敵、報刊、選民、社會民主黨的領袖和部長們。大量的金錢也被用到了宣傳上。因此,「狄克推多」委員會很快就成為這個國家的實際統治者。

    最早購買這種藥的是有錢的貴族階層:資本家、食利者、自由職業者。他們之中只有自由職業者服用這些藥物給自己和社會帶來最大的好處:他們買到的『多餘』時間給自己帶來一筆可觀的收入。教授們能多寫出兩倍的稿子,律師們能多打兩倍的官司,外科醫生可以做許多手術。

    至於食利者,尤其是那些「花花公子」,他們所得到的「多餘」時間,則用於尋歡作樂。夜生活變得更加豐富多彩。酒吧、飯店、劇院,就像蘑菇般往外冒。所有的這些場所都整夜整夜燈火通明,用相當粗俗的娛樂吸引著不需睡眠、不知疲倦的顧客們來歡度良宵,然而這種生活不可能不對健康產生不良影響。酒像河水一樣流淌。吃喝嫖賭損害了這些資本主義「接班人」的神經系統。很快,藥丸就進入了普通人的口中。所有的市民,除了買不起藥丸的流浪漢和失業者,全都忘記了什麼叫睡覺。

    「精力」公司的藥丸對國家財政產生了巨大影響。商務機關和銀行一天24小時營業。貨幣的流通大大加快了。

    工廠主們很快就明白了藥九的全部好處。首先,他們能裁掉三分之二的管理人員,然後是裁減工人。所有的金融寡頭都是「狄克推多」的成員,他們可以以成本價買到藥丸。在工人中間進行了「選拔」。「不可靠分子」通統被解雇,「可靠分子」拿上了雙薪,干兩班的活。他們可以「免費」得到藥丸。

    他們現在只休息8小時。

    「得讓工人學會花錢,如果他們24小時工作,手裡很快就會攢一大筆錢,這可不是我們所希望見到的。頂好通過我們的酒館把他們『多餘』的錢給弄回來。」

    失業人數在增加。失業者進行了鬥爭,但被無情地鎮壓下去了。

    所有這一切都是背著埋頭於科學研究和工作的瓦格納教授進行的。

    他時不時也問問布勞德:

    「我的藥丸效果如何呀?」

    「非常之好,親愛的教授!8小時工作,8小時從事科學和藝術,8小時在新鮮空氣中運動。工業在發展,科學在繁榮,年輕人朝氣蓬勃!」

    輕信的教授非常高興。不過,在他的腦海深處還是被一種模糊的想法所困擾,不知為何有些憂愁。它越來越經常地出現在他的頭腦裡,它的不明確又令教授感到痛苦。但他把它壓下去了。

    「而這只是使用了一個腦半球!應該教會青年人同時使用兩個半球一齊工作。這又可以把他們的力量增加一倍!」

    布勞德侷促不安起來。

    「您的方法需要進行大量訓練。您會浪費掉很多時間去進行指導……不過您可以就此寫一本書……」

    窗外遠遠的地方傳來人群的喧嘩聲、叫喊聲,響了幾聲槍響,有人在呻吟……瓦格納走到窗前,但隔著磨砂玻璃,外面出了什麼事,一點兒也看不見。

    「這是怎麼回事?」他問道。

    「大概是過節放炮吧!」

    「這喊叫聲可不像是在過節呀,」瓦格納沉思著說道,他感覺那種哀傷又在他心靈深處什麼地方出現了。

    儘管他被工作所深深吸引,他還是覺得自己是個俘虜。他甚至連窗外出了什麼事都不知道,他也不知道祖國現在怎麼樣,俄羅斯!……難道他不是每時每刻都在思念她嗎?不能再這樣繼續下去了!他應該重獲自由!而首先他要知道窗外發生了什麼事!……

    十、窗外發生了什麼

    「布勞德先生,為了進行新的實驗,我還需要一系列儀器設備和藥品。這是圖紙。請盡快做好,並把藥品弄來。」

    「我能知道是什麼實驗嗎,親愛的教授?」

    「把光波轉化成聲波,您知道,許多音樂家把每個音階或是音調用一定的顏色來描述。比如,Cdur——白色,Amo11——藍色,Ddur1——粉色……我想確定一下聲波和音波之間的關係。」

    1Cdur,德文——C大調;Amoll——A小調;Ddur——D大調。

    瓦格納拿出一張長長的清單。在形形色色,而且往往是互不相干的零部件和材料之中,包括了組裝一部無線電收音機所必需的全部元件。

    預定的材料到手之後,瓦格納就著手工作。布勞德對無線電技術一竅不通,這使他的工作大為簡單。但瓦格納還是擔心他是裝的,所以還是對自己的工作和實驗進行了偽裝。他同時可以進行兩項工作的本事這一次派上了大用場。

    一台相當龐大的「機器」裝配好了。這是一台其中隱藏著一部無線電收音機的「聲光轉換器」。

    從機器上引出兩副話筒,一副是帶環狀天線的秘密收音機的,另一副就是那個「聲光轉換器」的。瓦格納拿起無線電收音機上的那一副聽筒。而布勞德臉上掛著一副最為客氣的笑容,堅決地把手伸向另一副話筒。

    「能允許我也欣賞一下嗎?」

    「請吧!」

    教授用右眼右手替布勞德效勞,而左眼左手卻用來鼓搗無線電收音機。他用右手打開一個開關,屏幕上出現了粉色的亮斑。與此同時瓦格納調諧著一個密封的感應線圈,它使布勞德的聽筒發出了不斷變化的聲音。

    「聽到了吧?Ddur!」

    但麻煩馬上來了:原來布勞德耳朵的樂感竟然相當好。

    「這不是Ddur!我敢向您保證,這是Cdur!」

    「我不是音樂家……不過這只能證明主觀上把聲音和色彩混為一談是錯誤的。」

    與此同時,他的左手在調諧著自己的收音機。在歐洲人喜愛的狐步舞曲和電報機的滴滴嗒嗒聲中,他忽然聽到了熟悉的俄語。

    「通過這一例證,同志們,你們可以看到最有價值的科學發明在資本主義土壤上也會被糟蹋得不成樣子。能給勞動人民帶來巨大益處,提高他們的文化水平的發明會變成剝削他們的工具……在德國非常奇怪地失蹤的俄羅斯教授瓦格納發明的……」

    「這簡直太有趣啦!」布勞德大聲叫道「太感人了!我簡直喜歡極啦!應該搬一架鋼琴到這裡來……請想像一下一幅畫變成音樂……也許我們能聽到新的交響樂……或是舒曼的發光的《化裝舞會》……」

    「……抗睡眠的藥物,」收音機裡繼續說道,「引起了可怕的失業現象……工人的貧困已經達到筆墨無法形容的地步……」

    「可布勞德卻要我相信!……」瓦格納想道,忍不住叫了起來:

    「騙局!……」

    「騙局?騙什麼?」布勞德驚訝地問道。

    「Ddur是粉色!」瓦格納氣沖沖地答道。

    「不過,這是主觀人為的呀!……」

    十一、沉睡的王國

    一個目的已經達到了。瓦格納教授知道了窗外發生了什麼事。剩下的是就是自己溜出窗外,爭取自由。他的計劃已經擬定好了。

    他的鬍鬚裡隱藏著一絲冷笑,兩隻眼睛機警地注視著布勞德的面孔。

    他的這位獄卒伸了個懶腰,接著又打了個呵欠。

    「這是怎麼回事,教授,我怎麼覺得這麼困呢?!」

    「是啊,我也有點兒,」瓦格納假裝打了個呵欠,說道。「恐怕我們這一次運來的化學原料質量根本就不好。」

    「奇怪……我還真是困極了……為了以防萬一,應當……啊—啊—啊……提醒……」

    他站了起來,但馬上又跌坐在沙發上,打起酣來。

    「行啦!」瓦格納教授說道,咧開嘴笑了。「現在這個瘟疫該傳遍全國啦!沒有一天一夜他們醒不了。這有多簡單哪!只要改變一下藥丸的成分就可以了。他們吃下了無害的氧化鎂來代替抗毒素。昨天服下的抗睡眠藥丸的效力已經過去了,他們現在『自然而然』地要睡得死死的。整個柏林,整個德國都變成了一個沉睡的王國!」

    「自由!自由!」瓦格納高聲叫道,他絲毫不擔心會驚醒睡得像死豬一樣的布勞德。

    不過,瓦格納高興得早了點兒。沉重的橡木門是從外面反鎖著的,得打破它才行。他轉遍了整個實驗室,想找件合用的傢伙。但那裡大多是一些份量很輕的精細工具和一些玻璃化學器皿……最後只好利用一下那些沉重的橡木傢俱了。他像用攻城槌一樣端起一件朝門上撞去。傢俱斷了,碎木頭又變成了碎片,但門就是不開。布勞德還在繼續沉睡,現在,就是大炮也吵不醒他。

    瓦格納還從來沒有從事過這麼重的體力勞動。他有好幾次想吃點兒阻滯劑——抗疲勞藥,積蓄一下力量。不過,那就會浪費一些寶貴的時間……這一頑強的工作已經進行了幾個小時。終於一個門扇被打開了一個洞。教授鬆了口氣,從這個洞裡鑽了出去。

    到了外面他完全可以確信他被監視得多麼嚴密了,在隔壁房間裡足足有一個班的看守。他們全睡得死死的,有的坐在沙發上,有的躺在地上。酣聲如雷,震得空氣直發顫。正對著教授的,是一扇光滑的鋼門,就像銀行保險庫上的那種門一樣。

    教授絕望地垂下了雙臂。打開這樣的門是連想也不用想。除非用炸藥炸開。

    「對呀,為什麼不炸開它呢?」瓦格納心中一動。他跑回實驗室,開始狂熱地在玻璃瓶子當中翻騰起來。他同時稱份量,研磨,混合,兩手飛快地幹著。不到半小時,教授手中就拿著一個威力極大的炸藥筒了。他在門邊的牆上鑽了一個孔,把炸藥筒塞了進去,然後把導火索引到實驗室遠遠的一個角落裡。

    「要不就是我死掉,要不就是我獲得自由!」

    他看了一眼睡著的人,沉吟起來。他掏出懷表,搖了搖頭。

    「歸根結底,晚幾分鐘早幾分鐘沒什麼差別。何必白搭上這麼多犧牲品呢!……」於是,他把睡著的人一個個拖到實驗室去。

    幹完這件事後,瓦格納又看了看表,歎了口氣,然後把火頭湊到導火索上。吱吱響著的火花向門口奔去……瓦格納教授不由把身子緊緊貼到牆上……經過幾秒鐘難耐而緊張的等待……

    一聲轟鳴撼動了整座房子。爆炸的氣浪狠狠衝到瓦格納教授身上,他昏過去了……

    恢復知覺之後,瓦格納摸了摸自己全身。

    「看來是完整無缺!」說完,他馬上看了看表。「好傢伙!我昏迷不醒地躺了整整20分鐘啦……頭還發暈……沒關係……會好的!……」他打量了一下四周。

    房間裡充滿了令人窒息的煙霧。實驗室所有的窗子全從框子上飛了下來。天花板上的吊燈落到了地上。玻璃器皿全都碎了。

    一個看守受了傷,在睡夢中大聲呻吟著。布勞德被拋到實驗室的門口,不過他看來很幸運,一點兒傷都沒有。他不知嘟囔了一句什麼,竭力想醒過來,他抬起了腦袋,但它馬上又沉重地耷拉下去了。

    瓦格納從他的身體上跨了過去,走進了辦公室。

    這裡的東西全毀壞了。天花板塌了一半。陽台上掛著不知打哪兒飛來的一塊冒著火苗的破布。所有的傢俱都變了形。寫字檯躺在地上,被飛來的磚頭砸得坑坑窪窪。地板有的地方鼓出來,有的地方裂開來。瓦格納踩著地上的碎片走到門前,朝下一個房間裡望了一眼。

    透過煙霧,他從原來是鋼門的地方向外看去,外面是個小花園,石頭圍牆很高,牆外矗立著一座灰色的大樓,門窗上的玻璃全碎了,樓前的路燈柱也彎了。

    「原來我是在城裡呀,這可真沒有想到!」瓦格納說著走到被炸出坑的地板前,他的太陽穴還在崩崩跳,頭暈得厲害,辛辣的煙霧刺得眼睛生疼,瓦格納抓住被炸毀的斷牆,走到了花園裡。

    所有的樹全折了,樹葉通通被燒光。

    「牆!……這是最後一道障礙了……怎麼過去呢?」瓦格納向四外看了看。花園的小亭子。一個老花匠躺在入口處……啊,這東西正用得上!一架梯子!……

    瓦格納迅速把它搬到牆邊。

    他坐在自己監獄廢墟的石頭牆頭,把梯子弄到牆外,下到了馬路上,於是,他置身於一座酣然大睡的城市裡了。

    到處是死一般的寂靜。沒有任何東西打擾這沉沉大睡。街上是一番不尋常的景象。到處是橫七豎八呼呼大睡的人群。走到哪兒都得跨越人的身體,瓦格納為了走得快些,就來到了街心。這裡有許多汽車,裡面的人也在睡覺。

    瓦格納朝十字路口走去。人行道上躺著一位胖太大,她的腦袋枕在一個郵遞員的大腿上。帽子從她的頭上滑了下來,一把陽傘扔到了旁邊。

    一輛灑水車停在路邊,司機也在睡覺。水櫃裡的水還在一直往外噴,幾個被水澆得直哆嗦的人蜷成一團,可還是昏睡不醒。禮帽、便帽、郵件、包袱、紙盒……扔得哪兒都是。

    一些人的臉上凝聚著驚恐的神色。他們的機體顯然是比別人更長久地跟睡魔進行了鬥爭:他們眼看著別人一個個倒下,呼呼大睡,覺得他們自己和整個城市都染上了一種可怕而又莫名其妙的瘟疫。他們是非常恐懼地進入夢鄉的,害怕自己會從此一睡不醒。

    其他人則相反,他們幾乎是一眨眼的工夫就睡著了。他們臉上的表情十分平靜。

    越是走近十字路口,人行道上躺的人就越多。

    十字路口到了。

    瓦格納停下腳步,看了看釘在一棟房子牆上的路牌:

    「Konigstrasse」。

    「我原來是在這兒呀!就要到柏林的市中心啦!」

    十字街心躺著一個胖警察,他的雙腿劈開,橫躺在電車道上。他甚至在夢中也沒丟開自己的警棍。離他兩步開外停著一輛電車,顯然是司機在跟睡眠進行搏鬥的最後一分鐘把車剎住的。

    再往前走,就看到有兩輛電車撞到了一起。一節車廂撞爛了一半,部分乘客被拋到了馬路上;其中有死也有傷。鮮血淋淋的死屍和睡著的倖存者們躺在一起。一個斷了胳膊的小姑娘身邊平靜地睡著一位婦女,顯然,她是孩子的母親……他們醒來之後會怎樣呢?……好幾輛汽車也這樣翻倒了。一輛是撞到路燈樁上倒的,另一輛上了便道,壓住了一個穿白西服的睡著的人的腿。年輕人悶聲呻吟著,臉疼得變了形,但還在繼續沉睡。

    「看來一個城市突然睡著免不了會有犧牲!」瓦格納教授想道。「這太慘啦,可我又無法避免這種事情發生。」

    從一棟樓房敞開的門窗裡冒出黑煙。那裡顯然是著火了。瓦格納歎了口氣,不由自主地皺起了眉頭。救不救?可他一個人又能幹什麼呢?而且他也沒有時間。

    他扭身離開了那棟樓房,迅速沿著國王大街朝選帝侯大橋走去,途中經過了他非常熟悉的醫學博物館和民族服飾博物館。

    到了市政廳了,這是一座灰色花崗岩基座的朱紅色砂岩大廈,頂上有一座高高的塔樓,在入口處的壁龕裡立著腓特烈一世和威廉大帝的雕像。

    瓦格納教授想起這座大廈的地下一層是柏林最大的飯店之一。瓦格納從早晨到現在還粒米未進呢。他走進了飯店。別看時光尚早,這裡已經有顧客了。他們或是睡在桌旁,或是跟堂棺一起睡在地上,睡在從打開了龍頭流到地上的啤酒裡。瓦格納匆匆忙忙地吃了些擺在櫃檯裡的夾肉麵包,就又走到了大街上。

    在選帝侯橋頭瓦格納教授非常吃驚地看到了幾個沒睡的人。他們穿得破破爛爛,嘴裡尖聲大叫,打破了沉睡城市裡的寂靜。

    這是一些柏林郊區的貧民——失業者和流浪漢。他們沒有得到免費供應的抗睡眠藥,自己也沒錢去買這種神奇的藥丸。即使有錢他們也未必去買:睡眠跟窮人是好朋友呀……所以,他們昨夜一通足睡之後,就聞訊趕到了這座睡著了的城市之中。

    透過咖啡廳和商店的大櫥窗,可以看到這些來自地下室和城郊的傢伙們吃光了沉睡顧客們的殘羹剩飯,抄起啤酒瓶磕掉瓶頸就灌。他們到了成衣店裡,扒下自己身上的破衣爛衫,換上跟他們憔悴枯瘦、沒有刮過的臉一點兒也不般配的時裝,然後背起包袱,匆匆忙忙地繫著紐扣奔向另外一家商店,一路上背著包袱不斷跳過睡在地上的人的身體。

    到了那兒他們又瞧上了另外的東西,於是就扔掉了包袱裡的衣服,裝上糖果、點心、罐頭,這些東西也在他們手裡待不久,到了珠寶店就得讓位給黃金寶石。

    他們發財了,他們稱王稱霸了。沒有任何人來制止他們。碰到他們的宿敵——在地上橫躺豎臥的警察,他們免不了要洩洩憤、開開心:在睡得死狗一般的警察腦袋上套上一頂女帽,在他們大腿上綁上幾條無家可歸的野狗,給他們手裡塞上幾個空酒瓶……

    在選帝侯橋上的選帝侯雕像旁睡著兩個姑娘。整座橋上都是呼呼大睡者的身體。

    瓦格納好不容易走到皇宮廣場。

    這裡沒睡覺的衣衫襤褸的人成群結隊。在皇宮前的噴水池前,瓦格納看到一群人似乎是在開群眾大會。瓦格納想瞧瞧是怎麼回事,就穿過睡在地上的一具具人體,擠到了海神涅普土諾斯的雕像前。拱衛著海神的四個人像分別代表萊茵河、易北河、奧得河與維斯瓦河。這個噴水池是柏林市獻給威廉二世的禮物,「海神」當然就代表他,愷撒1……「德國的未來在海洋上!……」

    1愷撒,公元前102或100—前45,古羅馬獨裁者;後古羅馬皇帝用此作為皇帝稱號;德皇亦用此作為稱號,故在此也可譯為「德皇」。

    「啊,一個人的命運變化是多麼巨大呀!」瓦格納在邁過躺在地上的人時想道,「『海神』的威風而今何在呢?……一次革命1就把『神』的王位給剝奪了,威廉二世的紀念碑也立不住了,以前光在勝利大道就有33尊呢……」

    1威廉二世在1918年在德國11月革命中被推翻。

    一個工人模樣的人登上一個高台,對人群講道:

    「同志們!住手吧!你們是在幹什麼呢?等到我們的敵人——那些銀行家和工廠主們——醒來,等到那些警察醒來,你們的一切通通會被奪回去,而你們自己則會被關進監獄!解除了武裝的敵人就躺在我們面前!就在我們的掌握之中!應該到軍火庫去,拿起武器!應該把政府官員、將軍、警察們……都抓起來。應該馬上行動起來——政權就會掌握在我們手中!」

    有人稀稀拉拉地叫幾聲好。

    但是,等到開始討論行動計劃時才發現奪權不是件那麼容易的事兒。首先,誰也不曉得這古怪的睡眠能持續多久。大多數醒著的人都是些受夠了窮罪的流氓無產者,突然見到城裡的無數財富可以隨便拿,早就樂暈了。很難讓這些人放棄隨心所欲的搶劫,在幾個鐘頭之內把他們組織起來,強迫他們按既定方針辦事。

    「請允許我插兩句話!」瓦格納教授說道。「您想知道城市什麼時候醒來吧,我可以給您提供非常準確的情報。所有睡著的人至少要八九個小時之後才能醒來。他們是在早晨9點左右睡的。現在是1點40分。可以預計,他們在晚上7點至9點之間甦醒。你們還有4個來小時可以支配。」

    「4個小時!在這段時間內要弄到卡車,打開監獄,把睡著的敵人關進去……莫阿比特的監獄能盛得下他們嗎?就算我們在柏林能找到地方關他們,可上哪兒去找司機呢?他們想必和所有人一樣全睡了……」

    「聽我說,卡爾,我們能不能向我們在莫斯科的同志們求援呢?要是這城市還得好幾天才醒呢?」

    「城市很快就會醒來!」瓦格納教授又插言道。

    「你是怎麼知道的?」

    「我這是第一手資料:這種睡眠現象就是我搞的,他們,」瓦格納用手指了指睡覺的人,「並沒有中毒。他們只是沒有服用我通常製造的那種藥丸罷了,他們現在是正常睡眠,要多正常有多正常。而正常睡眠只能持續8個鐘頭左右。這是顯而易見的……在這麼短的時間內想獲得莫斯科的援助是連想也不用想。更甭說還有一些外交上的障礙或是在莫斯科起碼也得討論討論了。不過,我最感興趣的是飛往莫斯科。我不能留在此地。我把整個城市『催眠』,只是為了從貴國一個好戰的反動組織的囚禁中逃出來。如果你們能幫我逃走,我將非常感謝。」

    工人卡爾沉吟了一下,然後拍了拍一個同志的肩頭,用眼睛向瓦格納那邊一示意,叫道、

    「我們跟他一起飛走,阿道夫!如果莫斯科的援助來晚了,我們至少能逃離此地。這樣的機會找不著第二個啦!我可不願意留在這裡等著他們醒過來。你會開汽車,送我們去機場吧!」

    說完,他們就急忙走到一輛新汽車前。

    「喂,同志,給我們騰騰地方吧!」卡爾說著把睡著的司機從方向盤後拽了出來。

    「這頭豬崽兒也滾開吧!」他又去拽坐車的人。「這傢伙還從未在地上睡過覺呢。讓他也嘗嘗咱們的鴨絨褥子!」

    「請等一等!」瓦格納叫道。「這是陶貝呀!」

    「哪一個陶貝?」

    「咳,現在沒工夫細說!您聽著,咱們得把這傢伙也帶走,我求求您!」

    「這有什麼必要嗎?」

    「我路上再告訴您。」

    汽車向機場開去。瓦格納托著沉睡的陶貝搖搖晃晃的腦袋,心中暗笑,想像著自己將在莫斯科的辦公室裡就快活的德國一遊向剛剛睜開眼睛的陶貝表示謝意的情形。

    機庫裡停著幾架客機。其中一架已經準備好起飛了。飛行員、機械師和旅客都坐在自己的座位上酣然大睡。他們把旅客抬出機艙。瓦格納往飛行員和機械師口中各塞了一片抗睡眠藥,接著給他們灌水,把藥送下肚去;他倆很快就醒了,莫名其妙地望望四周。

    「現在發動機器,起飛上路!」卡爾命令道。

    「往哪裡飛?」飛行員問道。

    「莫斯科!」

    飛行員不同意地搖了搖頭。

    「這是去柯尼斯堡的航班。我還有其他乘客呢。你們有票嗎?」

    「這就是我們的票!」說著,卡爾從口袋裡拔出一把老式手槍。

    「這是暴力行為!我要喊人啦!」

    「喊哪!你喊這些人吧!」說完,卡爾指指在地上東倒西歪地睡著的乘客。「還有那些!……」

    「咱們飛吧!……」機械師聳聳肩說道。

    大家很快坐好,發動機嗡嗡嗡地響了起來……

    於是,在瓦格納的下面又展開了一片五顏六色的大地毯,上面點綴著整整齊齊的鐵路、細如藍帶的蜿蜒河流和狀如斑點的城鎮。

    半個小時在沉默中過去。突然,卡爾望了一眼窗外,從座位上大喊大叫地跳了起來。發動機的轟鳴聲壓住了他的嗓音,但當卡爾指了指表又指了指太陽之後,瓦格納明白了:太陽光從左邊斜著照到機艙裡。在這個時候,如果他們是在往東飛,太陽應該從右邊照進來才對。

    卡爾衝到駕駛員面前,搖晃著他的肩膀,讓他看看太陽。駕駛員則讓他看地圖,力圖說明自己沒錯:他是從熟悉的航線向柯尼斯堡飛,然後再從那兒按著科夫諾——斯摩稜斯克——莫斯科的航線飛。他不能一直朝東飛。沒研究過那條航線。在哪兒降落也不知道……

    卡爾不聽任何解釋。他拔出了自己的老式手槍,威脅地在飛行員的鼻子尖前晃悠了一下,然後用槍管在地圖上劃出一條徑直向東的直線。

    駕駛員鄙視地聳了聳肩,打了個手勢,讓卡爾坐到他的位置上去。在500米的高空駕駛著飛機,飛行員根本就不在乎卡爾的威脅。

    但卡爾趴到他耳邊叫道:

    「我現在不打死你,等飛機一落地我再打死你!」

    飛行員頓時蔫了,他咬緊嘴唇,轉動了方向舵。飛機的一側向下一歪,一個急轉彎調頭向東北方向飛去。

    在飛過布隆堡上空時,乘客們看到街上已經有了動靜。

    卡爾看了瓦格納一眼,意味深長地搖了搖頭:

    「醒啦!……」

    教授想解釋一下,既然布隆堡此時從睡夢中醒來,顯然說明這裡的人服藥比較早。柏林也許還睡著呢,但它也會很快醒來。但發動機的轟鳴妨礙說話,瓦格納只是默默用手指了指依舊睡著的陶貝。

    接著,誰也不作聲了。飛機好像分秒不動,只是大地慢慢向後移去。卡爾打起瞌睡來……

    但瓦格納機警地注視著前方。突然,有人推推卡爾的腰,他醒了。叫醒他的阿道夫讓他往窗外看。

    卡爾向遠處望去,不明白是怎麼回事。瓦格納把放在機艙裡的一架望遠鏡遞給他。卡爾把望遠鏡放到眼前,突然他的胸膛挺了起來。

    國境線的界碑上有一面紅旗在飄揚。

    「得救啦!」他一邊喊一邊對著窗子舞動著望遠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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