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深淵上面 文 / 亞歷山大·別利亞耶夫
一、神秘別墅
我在錫梅伊茲1附近散步的時候,注意到一棟座落在陡峭山坡上的孤零零別墅,甚至沒有一條道通到這個別墅。它的周圍是一道高牆,它那唯一的一扇小門總是關得死死的。在圍牆上面既看不見綠色的灌木,也看不見其他樹木。別墅周圍是一片光禿禿的黃色石階地;巖縫間偶爾可見幾棵蔫頭耷拉腦的刺柏和低矮虯曲的石松。
1錫梅伊茲,黑海岸邊的療養地,距雅爾塔21公里。
「是誰異想天開地跑到這麼偏僻的地方,在光禿禿的山巖上居住呢?難道那兒真的有人住嗎?」我在別墅旁一邊瞎溜躂一邊想道。
我還從未看見過有人從那裡邊走出來。我的好奇心是如此強烈,我得承認,我曾經爬上高處的山巖,企圖看一看這個院落裡的神秘住客。可惜別墅的位置很討厭,不論我繞到哪個方向,也只能看見院子的一個小角落。院子也是空空蕩蕩的,和它周圍一樣,好像從來沒有人修整過。
但是,經過幾天的觀察之後,我終於發現院子裡有一位穿黑衣服的上了年紀的女人走動。
這更加使我好奇。
「既然那裡住著人,那他們怎麼也得同外界保持一點兒聯繫,總得去市場買東西吧!」
我開始在我的熟人中間打聽,最後,我的好奇心總算得到了滿足。雖然沒有人確切地知道住在裡邊的人的情況,但是,有一個熟人告訴我,聽說那裡住的是瓦格納教授。
瓦格納教授!
僅這一點就使我對這個別墅的注意不算白搭。我無論如何得想法見見這位非凡的人物,他的發明屢屢引起轟動。但怎麼見呢?……我開始名副其實地偵察這個別墅。我自己也覺著這麼幹不大光彩,但還是繼續幹下去了,我一天當中不定什麼時候就到那裡守上幾個小時,甚至有時夜裡都要躲在離別墅不遠的刺柏林叢中進行觀察。
常言道,有志者事竟成。
一天清早,天剛濛濛亮,我突然聽見高牆上的那扇詭秘的門吱呀一響。我頓時振作起來,全神貫注、屏神靜息地等著看看以後會發生什麼事。
門開了。一個臉上紅撲撲的大高個走了出來,他留著一把淡褐色的鬍子和兩撇往下耷拉的唇髭。他留心地看了看四周。他當然就是瓦格納教授!
當他確信周圍沒有任何人之後,就開始慢慢地往高處走去,一直走到了小山頂上的空地,開始做起一種讓我瞧得莫名其妙的體操。
空地上亂扔著一些大小不一的石塊,瓦格納走到它們跟前,把它們搬起來,然後小心翼翼地搬到另外一個地方,接著鼓搗石頭。但那些石頭又大又重,甚至連那些職業大力士也難以讓它們動動地方!
「這玩的是什麼古怪名堂!」我想道。忽然,我大吃一驚,不由叫出聲來。
眼前發生的事真叫人難以置信:瓦格納教授走到一塊一人多高的山巖旁,抓住它凸出的一角,輕而易舉就把它舉了起來,好像它就是一塊硬紙板。他伸出手去,把石頭舞得像風車一般。
我簡直都不知道該如何想了。也許是瓦格納具有超自然的力量吧……但剛才他為什麼沒有舉起那些小石塊呢,也許……我還沒來得及繼續想下去,瓦格納又玩出了使我更加驚異的新花樣。
只見瓦格納像扔一個小石子似的往山上扔出一塊龐大的石頭,它竟然朝上飛了20多米。我激動地等著這塊石頭轟隆一聲落回地上。但石塊下落得非常之慢,我估摸著大約過去了10秒鐘,它才落下來。當它落到離地有一人高的時候,瓦格納伸手托住石塊,而他的手臂這時竟然連顫也沒顫一下。
「哈—哈—哈!」瓦格納快活地發出幾聲大笑——他還是個男低音呢,然後,就一下把石塊遠遠地一扔。
石塊和地面保持著平行,逕直朝前飛去,接著就陡然改變了飛行路線,垂直落下,一眨眼就轟隆一聲掉在地上,摔得粉碎。
「哈—哈—哈!」瓦格納又笑了,緊接著就來了一個不尋常的跳躍。他跳得足有4米高,越過空地直衝著我飛來。他顯然沒有計算好要跳的距離,結果也和那塊大石頭一樣,也是突然就落到地上。要不是有斜坡擋著,不知他會跌到哪裡去,瓦格納很可能會摔得半死。他摔到離我不遠的地方,隔著一叢刺柏,他疼得直哼唧,抱住膝蓋罵了一句。他撫摸著碰傷的地方,想站起來,但馬上又呻吟開了。
我稍稍猶豫了一會兒,決定不再躲著,而是走出去幫他一把。
「您摔得很厲害吧?要不要我幫您一下?」我從樹叢後走出去問他道。
看起來,我的露面並沒有使教授驚訝。至少,是他沒有表現出來。
「不,謝謝您,」他平靜地回答道,「我自己能走,」說完,他又重新試著站起來,但他的臉疼得變了形。他的身體甚至向後一仰,差點兒摔倒。他的膝蓋處很快腫了起來。顯然,沒有別人的幫助他根本就走不了了。
於是,我採取了果斷的行動。
「趁著現在還沒有疼得走不動,咱們走吧,」說完,我把他扶起來。
他聽從了我的建議。我們慢慢地沿著陡坡走上去。我幾乎是拖著他走的,他的身體相當重,累得我幾乎精疲力竭。但與此同時我也感到非常滿意,因為這樣我不僅見到了瓦格納教授,認識了他,而且還能到他的住處串個門。但是,會不會到了那個小門時,他只說上一聲謝謝而把我拒之門外呢?到了他別墅的牆根兒底下,這個念頭更使我深感不安。可是,他什麼也沒有說,我們就跨越了那條禁區界線——其實,他那時也未必能說出什麼來。他的情況非常糟糕。由於疼痛和震動,他幾乎失去了知覺,我也累垮了,但畢竟在把他弄進屋子裡面之前,隔著他的肩膀好奇地把院子瞧了一眼。
院子相當寬敞。院子的正當中擺著一台像是莫蘭儀的儀器。再往院子裡走,地面上有個蓋著一塊厚厚玻璃的圓洞口。洞口的周圍,每隔半米遠就是一根金屬製的弧形管,從洞口通到房子裡,另外還有一些管子從四面八方的地下伸出來。
其他的一切我沒來得及看清楚,因為從屋裡已經慌裡慌張地走出來了那位穿黑衣服的上了年紀的婦女——他的女管家,這是我後來才得知的。
我們把瓦格納教授放到了床上。
二、「魔力圈」
瓦格納的情況很糟糕,他喘著粗氣,眼也不睜,一個勁兒說胡話。
「難道這一摔就把這部天才的機器——瓦格納教授的大腦給震壞了?」我不安地想道。
病人在譫妄時不斷說著數學公式,時不時地發出一兩聲呻吟。驚慌失措的女管家束手無策,只是不斷地重複道:
「現在怎麼辦才好呢!老天爺啊,現在怎麼辦才好呢?……」
不得不由我來為教授做急救,照顧他。
直到第二天早晨,瓦格納才恢復知覺。他睜開了眼睛,神志清醒地看著我。
「謝謝您……」他有氣無力地說道。
我給他喝了水,他向我點點頭,示意可以不用再陪著他了。經過昨天一天的折騰,再加上一夜沒有睡覺,我感到疲憊不堪,就決定留病人一個人在屋裡,自己到院子裡去呼吸一下早晨清新的空氣。
院子當中的那台不知名的儀器又引起了我的注意。我走到它跟前伸出手去。
「不要過去!站住!」我聽見女管家壓低了的驚恐的聲音。就在那一瞬間,我突然感到,我的胳膊變得格外沉重,好像上面吊了一個沉重的大砝碼,墜得我跌倒在地。接著就好像一個無形的砝碼壓住了我的手掌。我費了好大勁才把手抽出來,但它已經發紅,疼得要命。
我身旁站著女管家,她難過地搖搖頭。
「您這是怎麼啦……怎麼能這樣不小心?……您最好別在院子裡轉悠,您會被壓成肉餅的!」
我莫名其妙地回到屋裡,給自己受傷的手做了濕敷。
當教授又醒了之後,他變得又精神勃勃了。很明顯,這個人的體質非常之好。
「這是怎麼了?」他指著我的手問道。
我向他解釋了原因。
「您遇了一次大險,」他說道。
我很想盡快聽聽瓦格納教授對我遇到的這一連串難解之謎做出解釋,但為了不妨礙病人休息,不得不耐住性子,不去問他。
當天晚上,瓦格納讓我把他的床搬到窗口旁邊;主動給我講開了那些令我大感興趣的事。
「科學要研究自然力是如何表現出來的,」他沒有多餘的話,一開口就講到了正題。「科學已經搞清了它們的規律,但對這些力的本質瞭解頗少。我們經常說到『電力和重力』,我們研究它的性質,有目的地利用它,可它們非常不情願讓我們徹底瞭解大自然的奧秘。因此我們也就不能充分地利用它們。電力在這方面表現得還算順從,我們駕馭控制了這種力量,讓它為我們服務。我們可以讓它移動,可以把它儲存起來,再根據需要使用它。但是,『重力』——實在是最難馴服的力。我們得跟它和睦相處,只有適應它,才能使它適合我們的需要。假如我們能夠改變重力,按照我們的願望駕馭它,也能像貯存電力一樣貯存它,那我們就會獲得一件多麼有力的武器!而掌握這難以馴服的力量,早就是我夢寐以求的宿願。」
「您是不是已經掌握了它!」我不禁叫了一聲——我已經開始明白所發生的一切的原因了。
「是的,我掌握了它。我已經找到一種可以按照自己想法調整重力的手段。您已經看到了我的初步成果……唉……取得這些成果有時要付出很大的代價呢!」瓦格納歎口氣,用手撫摩了一下受傷的膝蓋。「為了進行試驗,我減少了房子附近一小塊地方的重力。您已經看到了我能夠怎樣輕而易舉地舉起一塊巨石。而之所以能做到這一點,是因為我在自己院子裡的一小塊空間增加了重力……您由於好奇而靠近我的『魔力圈,』幾乎丟掉性命。」
「就在那兒,您看看吧!」他用手指著窗外繼續說下去。「現在,有一群鳥向別墅方向飛來,也許,其中的一隻會飛過這強引力地帶的上空……」
他不說話了,我也焦急地看著越飛越近的鳥群;瞧,它們飛到院子上空來了……
突然,有一隻鳥像流星一樣落到地下來,一下子就變成了蓋在地面上的一片薄片,大概還沒有一張香煙紙厚呢。
「看見了吧?」
我不由得戰慄了一下,馬上想到了剛才自己險些也落到這種地步。
「是的,」他猜到了我的想法。「您會被自己腦袋的重量壓成肉餅,」說完,他笑了笑,繼續說下去:「我的女管家菲瑪說我這是發明了一種防備野貓偷東西的絕妙方法。『你根本不用打死它們,』她說道,『只要它們的爪子粘著一次,第二次就再不敢來了。』是啊……」他稍停了一下,又說道:「還有一種貓,更搗蛋更危險——這是一些兩條腿的野貓,它們不但有爪子有牙,還有大炮和機關鎗。
「您想像一下吧,被馴服的重力將是一道多麼好的屏障!我可以沿著國境線建立一條防護帶,任何一個敵人都休想跨越它。天上來的飛機就像石頭一般紛紛落下,跟剛才那隻鳥一樣。此外,就是炮彈也沒有力量穿過這個防護帶。還可以採取相反的辦法,讓來犯的敵人失重,士兵們哪怕有一點兒動作就會跳得很高,身不由己地在空中飄來飄去……不過這些事同我所取得的其他成果相比,不過是小事一段。我找到了在地球所有表面減少重力的方法,除了兩極……」
「這您如何能做到呢?」
「我只要加快地球轉速就可以了,」瓦格納教授答道,他的表情,就像他說的不過是抽陀螺。
「加快地球旋轉的速度?」我禁不住喊道。
「是的,我增加它的轉速,到了那時,離心力開始增加,處於地球表面的所有物體都會變得很輕,假如您不反對的話,請過幾天再來做客吧……」
「我非常高興!」
「等我一能從床上爬起來就做試驗,那時您能看到很多有趣的東西。」
三、「旋轉」
幾天之後,瓦格納教授好了,假如不算他還有點瘸的話,可以說是徹底痊癒。他好長時間都自己一個人在院子一角的地下實驗室裡忙著。他讓我自己瀏覽他的藏書,但沒讓我到他的實驗室裡去。
有一天,當我正在他的書房裡坐著時,瓦格納走了進來,他興致勃勃,剛一邁進門檻就衝我喊上了:
「旋轉起來啦!我的機器開動了,現在我們可以看看以後會怎麼樣啦!」
我等待著,看看將來到底會發生什麼不平凡的事。但是,幾個小時過去了,整整一天也過去了,任何情況也沒有發生。
「再等一等。」教授聲色不動地微微一笑。「離心力的增加等於速度的平方,而地球——是個相當大的陀螺,不能一下子就讓它轉得飛快。」
早晨我起床時,感到有一種非常輕鬆的感覺。為了驗證一下,我舉起了一把椅子。它顯得比平時輕多了。顯然,離心力已經開始起作用。我走到涼台上,手裡拿著一本書坐下。柱子的影子正好落到書本上。我不由注意到影子運動相當快。這意味著什麼?似乎太陽在天空上跑得快啦。
「啊,您注意到了?」我聽到了瓦格納的聲音,他一直在觀察著我呢。「地球轉得快了,白天、黑夜都變得短了。」
「以後會怎麼樣呢?」我惶恐地問道。
「等著瞧吧,會看到的,」教授回答道。
太陽在這一天比平時早落山兩個多小時。
「我想,這件事肯定要在全世界引起軒然大波!」我對教授說道。「要是能知道反應一定會很有趣……」
「在我的辦公室裡就能知道一切,那兒有台無線電收音機,」瓦格納回答道。
我急忙跑到他的辦公室裡,我敢斷定,地球上的所有居民都會焦慮萬分。
然而這僅僅是開始。地球的轉速在繼續增加,一晝夜已經只剩下4個小時了。
「現在,所有位於赤道上的物體已經失去重量的四十分之一,」瓦格納說道。
「為什麼只是在赤道上的呢?」
「那裡地球吸引力比較小,而運轉的半徑大,所以離心力就更強些。」
科學家們已經明白了即將來臨的危險,大批的居民從赤道地區遷移到高緯度地帶,那裡離心力比較小些。但失重目前甚至還帶來一些益處,火車可以運載大量貨物,一架大客機用功率不大的摩托車發動機就可以飛行,而且速度更快。人們突然之間就變得輕盈有力,我自己也感到越來越輕鬆。真是一種美妙至極的感覺啊!
不久,無線電就開始播出一些使人傷心的消息了。火車越來越經常地開始在斜坡或拐彎處行駛時脫軌,但事故並不算嚴重:車廂就是翻了個個兒也摔不壞,風從地面捲起灰塵,它們再不落回地面,在空中形成了塵暴,處處傳來可怕的大洪水氾濫的消息。
當轉速增加到17倍的時候,赤道上的物體和人們就完全失重了。
一天晚間,我從收音機裡聽到一條恐怖的消息:在非洲和美洲赤道地區出現幾個失重的人在逐漸增長的離心力的影響下被甩到空中的事件;很快,又傳來更駭人聽聞的消息:赤道地區的人已經喘不過氣來了。
「離心力將揭掉地球的大氣層,大氣層原先是靠地心引力『牢牢抓住地球』的,」瓦格納不動聲色地向我解釋說。
「可是……到那時候,不是連我們也會憋死嗎?」我激動地問瓦格納道。
他聳聳肩。
「我們的應變準備早就做好了。」
「但是,您做這一切都為了什麼?要知道,這是世界性的災難,是文明的毀滅!……」我忍不住大喊起來。
瓦格納仍然無動於衷。
「我為什麼要這麼作,您以後自會知道。」
「難道僅僅是為了做做科學試驗嗎?」
「我不明白,您幹嗎這麼驚奇,」他回答道,「就是為了試驗也沒有關係啊!莫名其妙!當颶風大作跟火山爆發時,會有成千上萬人死掉,可誰也不會想到去埋怨火山。您儘管把這當成自然災害好啦……」
這個回答不能使我滿意。我不由對瓦格納教授產生了憎惡之情。
「只有惡棍,沒有心肝的人,才能為了做什麼科學試驗而使千百萬人死亡,」我心中暗道。
我對瓦格納的憎惡,伴隨著我個人的感覺愈來愈壞而日益增加;另外還有一個原因:光聽這些有關世界走向滅亡的恐怖、異常的消息,而且是一天比一天來得多,一夜比一夜來得快,誰他媽的也受不了,遲早會發瘋的。
我幾乎再睡不著覺,變得非常神經質。我還得極其小心地活動。筋肉稍一用力——就會飛到高處,把腦袋磕到天花板上,當然,疼倒是不很疼。
物體失重後很難擺弄。你偶一不小心碰到桌子或是椅子一下,這些原本十分沉重的傢俱就會飛到一邊兒去。
盥洗池龍頭裡的水流出來得非常慢,而且水流還歪到一邊兒去。
我們的動作也變得不連貫。身體的各個器官都失去了重量,一個勁而亂哆嗦,就跟用硬紙板做的牽線小丑一個樣。我們身上的「動力系統」——筋肉,對於已經減輕了重量的身體來說,顯得過於有力。
我們無論如何也適應不了這種新的生活環境,因為重量總是一直減下去。
菲瑪,瓦格納的女管家,發起脾氣來一點兒不比我遜色。她做飯的時候,活像一個雜技演員。鍋碗瓢盆飛上高處,飛向四周,她想去抓住它們,動作看上去怪得很,又像跳舞,又像跳高跳遠。
只有瓦格納一個人心情絕佳,甚至有時還拿我們打打趣。
我決定到院子裡去,就在衣袋裡裝滿石頭——怕「跌到天上去。」
我看見海變淺了,水沖到西方什麼地方去了,顯然它們在那兒要上岸……我開始感到頭暈、氣悶。空氣開始稀薄。一直從東往西刮的颶風風勢似乎有所緩和……然而,氣溫在迅速下降。
空氣愈加稀薄……末日就要到了……我他媽的活膩歪了,開始尋思挑一種什麼死法才好:是甩到天上去死,還留在地下憋死。這當然是一種最糟糕的死法,但我卻可以把地球發生的事情看到底……
「不,還是立刻了結好,」我下定了決心,我受夠了這種連喘口氣都得費老大勁的日子,於是我開始從衣兜裡往外掏石頭。
但是一隻手制止了我。
「等一等!」我聽到了瓦格納的聲音。
在稀薄的空氣中,這個聲音聽起來很微弱。
「我們該到地窖裡去了!」
他攙住我的胳膊,又朝站在涼台上費勁地呼吸著的女管家點了下頭,我們朝著院子的一個角落,朝著通向地下的大圓「窗口」走去。我身不由己走著,好像是在夢遊。瓦格納打開通向地下實驗室的沉重的門,把我推進去。我失去了知覺,一灘稀泥般癱倒在石頭地面上。
四、天翻地覆
我不知道我失去知覺的時間長不長。我最先感覺到的,是我又呼吸上新鮮空氣了。我睜開了雙眼,使我驚奇的是,這裡的電燈泡是安在地上的,就在離我躺的地點不遠的地方。
「用不著奇怪,」我聽到了瓦格納教授的聲音,「我們的地板很快就要變成天花板啦。您現在感覺怎麼樣?」
「謝謝您,好些啦。」
「那就請起來吧,躺的時候不短了!」他拉著我的手。我飛到高處,飛到玻璃天花板那兒,又非常緩慢地落下來。
「走吧,我讓您看看我的地下住宅,」瓦格納說道。
這所住宅有3個房間:一明兩暗,兩個暗的房間裡點著電燈,還有一間大的,一面是玻璃,我也說不清到底算天花板還是地板。問題在於我們正處在地球引力和離心力相等的時刻,我們的身體完全失重。
我們在屋子裡所進行的旅行是特別困難的。我們一會兒踮起腳尖在地上旋轉,那非同小可的姿勢就是芭蕾舞演員也做不出來;一會兒抓起傢俱;一會兒互相碰撞;一會兒跳起來,飛到桌子上;有時身不由己地懸在半空,可憐巴巴地互相伸出手去。我們互相之間的距離也就是幾厘米之遙,但死活夠不著,似乎有一種什麼魔法讓我們擺脫不了這種無法改變的平衡狀態。被我們推動的東西和我們一起飛。一把椅子「飄」在房子中間,盛著水的幾個杯子斜躺著,而水卻幾乎一點兒不灑——只不過多少有些沾在玻璃杯的外面……
我發現了一個通3個房間之外的門。那裡好像有什麼東西在轟鳴,但瓦格納不讓我進入這個房間。顯然,地球加速器就安裝在那裡。
但是,我們的「星際旅行」很快就結束了,我們很快落在……玻璃天花板上,從現在起,它就算是我們的地板了。東西不必歸置,它們自己就搬過來了,安裝在地板上的電燈泡,正好在我們頭上,在短暫的夜裡給房間照明。
瓦格納真的把一切都預先估計到了。我們房間裡空氣很好,有特製的空氣貯藏器供氣,另外還貯備有罐頭和水。
「怪不得女管家用不著到市場上去呢!」我暗自想道。
站到天花板上去以後,我們可以自由自在地在它上面走動,跟在地板上一樣,不過,照正常思維來看,我們現在實際上是頭朝下。但人對一切都會習慣的。我感到一切都很好。我往下一看,通過厚厚的,然而是透明的玻璃,可以看到天空就在我腳下,我好像就是站在一個映出天空景象的大圓鏡子上。
但是,這鏡子映出來的有時是非同尋常的,甚至是可怕的東西。
女管家聲稱她得出去一趟,因為她忘記帶了油來。
「您怎麼走哇?」我問她道。「要知道您會跌到下面去,不,是跌到天上去……呸,見鬼,全搞得一塌糊塗啦!」
「我抓住地上的把手走,教授早就教我啦,當我們還沒有頭朝下的時候,那間房子的天花板上就安了把手,我已經學會了『用手走路』,抓著把手在天花板上走。」
瓦格納教授果真對一切都有先見之明!
我真沒料到一個婦女會有這樣的勇氣。她要親歷險境、在無窮無盡的深淵上面「用手走路」,而其目的僅僅是為了取什麼油!
「但這總歸是很危險的!」我說道。
「並不像您想像的那樣危險,」瓦格納教授反駁我道。「我們的體重已經微不足道——比零多不了多少,只需要很小的肌肉力量就能支撐住。何況我也要陪她去,我得順路從房間裡把筆記本拿來,我忘帶了。」
「但是,現在外邊不是沒有了空氣嗎?」
「我有帶壓縮空氣的頭盔,戴在腦袋上就行啦。」
這兩個怪人都穿上潛水服,好像他們要出發去海底。雙層門砰的一聲關上了。緊接著我聽到外邊那扇門的響聲。
我趴在玻璃地板上,臉緊貼在厚玻璃上擔心地注視著他們。
這兩個戴著圓頭盔的人雙腿朝天,手抓住安在地上的把手,很快地用「手」走向房屋。能想像得出比這更古怪奇特的事嗎!
「其實,這也沒什麼可怕的,」我想道。「但是,她畢竟是一個不平常的婦女,她萬一突然頭暈呢?……」
瓦格納和女管家就用這種姿勢上了台階,走到涼台上,又消失在房屋裡了。
他們很快就又重新露面了。
他們已經走到了半路,突然出事了,嚇得渾身冰涼。女管家一失手把油罐掉了,她想抓住它,結果就鬆脫了另一隻手,她向深淵飛去……
瓦格納想救她:他異常迅速地解下繞在腰間的繩子,把另一頭拴在一個把手上,隨即向女管家追去。這個不幸的女人往下落得速度非常慢。因為瓦格納剛才用力一蹬而使自己的身體獲得了更大的速度,所以他完全可以追上她,他已經向她伸出手去,可是怎麼也夠不到她:離心力使他的飛行路線有些偏移。很快,女管家就離開他的身邊……被繩子牽著的瓦格納又懸浮了一會兒,就開始慢慢地從天空的深淵向地面升上來
我看見,那個不幸的女人揮動著雙手……她的身體很快變小了……夜幕降臨,遮住了這一幅死亡的圖景。
我想像著她垂死掙扎的慘景,不由渾身發抖……她會怎麼樣呢?……她的屍體在冷冰冰的宇宙空間裡是不會腐爛的,它將永遠向前飛去,除非有什麼星球從它附近經過,才能把這具屍體吸咐到自己上面。
我正在遐想,不知不覺瓦格納走了進來和我並排坐到一起。
「壯觀的死亡,」他平靜地說道。
我咬緊嘴唇沒有答理他,我對瓦格納的仇恨又在我心中復甦了。
我驚恐地看著展現在我腳下的深淵,頭一次清清楚楚地懂得了:天空——並不是在我們頭頂上的蔚藍的空間,而是無底的深淵……
我們是「生活在天上」,雖說是附著在像一粒塵埃的地球上,因此把我們說成是天空的居民,「天上客」,比說成是地球上的居民,更為恰當。
渺小的天上客啊!地球的引力事實上不僅縛住了我們的身體,同時還束縛住了我們的意識,把我們牢牢地禁錮在地球之上。現在,這條鎖鏈斷了,我深感我們在地球上存在的脆弱性……我們緣於地球而生的意識,是在天空的無底深淵裡,是在無窮無盡的空間深淵裡,並終將在它之中熄滅……
我想道,我親眼見到不平凡的事情在發生……從地球上不斷有石頭向上落去……而後很快就是整塊的山巖……白天黑夜交替越來越快……太陽在天空的深淵裡一掠而過,而到了夜間,滿天星斗也同樣瘋狂地飛馳而逝,又是白天,又是黑夜……我看到在陽光照耀下圍牆拔地而起,露出了地平線……我看到枯乾的海底,空空的大地……我看到末日就要來臨……
但地球上還有人……我聽見無線電裡那個不大的揚聲器還在說話……
整個的地球上,一直到兩極都是空空蕩蕩。一切都在死亡。這是弗蘭格爾島上最後一個倖免於難的電台。它發出信號,等待著,但得不到回答……無線電波飛向死一般沉寂的虛空……地球沉默了,天空也沉默了。
白天黑夜交替得如此之快,宇宙已成混沌一團……太陽在天空飛馳,在黑暗的背景——這是大氣的最後殘餘——上劃出一條火帶。地球失去了自己蔚藍色的帷幕,失去了湛藍的天空……月球越變越小:地球已經管不住自己的衛星,月球遠離地球而去……
我感到,我們的玻璃地板的厚玻璃也支持不住了,它凸了起來,不住顫動……它很快會支撐不住,我也會衝入深淵……
這是誰在我耳邊嘮叨個沒完?……啊,是瓦格納教授……
我費了很大勁才站起來,地球瘋狂的速度似乎在我身體裡灌滿了鉛,我喘著粗氣……
「您!……」我惡狼狠地面對瓦格納教授,「您為什麼要這麼做?您毀滅了人類,您毀滅了地球上的一切生命,您回答我。您立即減低地球轉速,不然我就……」
但瓦格納教授一言不發地搖了搖頭,表示拒絕。
「您回答我!」我捏緊雙拳叫道。
「我一點辦法也沒有了……顯然,我在計算上犯了錯誤……」
「那您現在就要為這個錯誤付出代價!」我大吼一聲,完全喪失了理智,向瓦格納撲了上去,掐住了他的脖子……
就在這時,我黨出我們的天花板裂開了,玻璃碎了,我死死揪住瓦格納,和他一起飛向深淵……
五、「新教學法」
在我眼前是瓦格納那張微笑的臉。我驚奇地看看他,然後又看看周圍。
清晨。蔚藍的天幕。大海在遠處閃著藍光。涼台上有兩隻白色的蝴蝶若無其事地上下翻飛,女管家用盤子托著一大塊奶油打我身旁走過……
「這是怎麼回事?……這一切是什麼意思?」我追問教授道。
他抖動著長長的鬍子笑了。
「請您原諒,」他說道,「我沒有經過您的許可,甚至連招呼也沒打,就利用您進行了一次試驗,假如您認識我,那您當然會知道,我早就在研究如何使一個人獲得大量現代科學知識的方法。拿我自己來說吧,我能使自己大腦的兩個半球各自獨立工作。我還消除了睡眠和疲倦。」
「我看過有關這方面的東西,」我回答道。
瓦格納點點頭。
「這就更好了。但是,這不是所有的人都能辦到的事。所以我就用催眠術達到教育的目的。其實就是普通教育學中也有催眠術的一席之地……」
「今天早晨我出去散步時就發現了您……您大概已經不是頭一天守在刺柏叢中了吧?」他問道,眼中閃過了一絲微笑。
我感到不好意思了。
「好吧,既然如此,我就懲罰一下您的好奇心,給您施了催眠術……」
「怎麼,難道所發生的那一切都是……」
「都是催眠的結果,從您一看見我的時候,就開始了。這一切您好像是身臨其境吧?既然如此,對於這些經歷您就會終身不忘。這樣,您就上了一堂重力和離心力的直觀課……不過,您好像是個神經質的學生,在課程即將結束時您有些動怒……」
「這一課上了多長的時間?」
瓦格納看了看表。
「不過兩分鐘罷了。怎麼樣,這是一個高效率掌握現代科學知識的方法吧?」
「不過請您告訴我,」我叫道,「那個玻璃窗子,地上的那些把手是怎麼回事?」我伸手去指,但旋即沉默了。院子裡根本就是平平整整的,既沒有把手,也沒有什麼圓玻璃「窗」……
「原來……這也是催眠術?」
「當然啦……您得承認,上我的物理課不感到枯燥吧?菲瑪,」他喊了一聲,「咖啡準備好了嗎?咱們去吃早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