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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 前途莫測 文 / 亞歷山大·別利亞耶夫

    阿里埃爾從海德房裡出來,沿著花園小徑朝宿舍走去。他像剛學走路一樣,步子邁得很慢,鞋底踩得鋪在路上的沙子嚓嚓作響。他毫不懷疑背後一定有人監視他。

    阿里埃爾一直回味著他在屋裡飛行所留下的印象。他能飛了!這個念頭使他內心充滿了喜悅的激情,究竟是什麼使他如此歡欣鼓舞呢?此時此地——在光天化日之下的花園裡,他甚至連想都不敢去想,他覺得自己仍然處在勃哈拉瓦的目光監視之下。儘管「自由!解放!」宛如一支歡快的歌曲在他心靈深處已然奏響,他卻竭力把它禁錮在意識深處的隱密角落之中,一點兒聲色不動。然而,只是這支歌的回聲就足以使他陶醉。

    直到拐過一個牆角,他才放膽非常謹慎地想一想,因為他怕自己的想法化為行動:「只要我現在一想,馬上就能騰空飛離這所可惡的學校,飛離這些可怕的人!」於是他的腳步更加堅定有力地踩到沙沙作響的沙子上。

    阿里埃爾在這麼多年的學校生活中,從來也沒有放棄過爭取自由的念頭,他渴望弄清自己的過去,找到親人。

    儘管校方用禁令和催眠術來使學生忘卻往事,可阿里埃爾仍在夜間獨處時竭力喚起對來丹達拉特之前遙遠童年的記憶。一幅幅往事的畫面——記憶中殘存的片斷——時而在他夢境裡出現,甚至比有意識地回憶起來的還要鮮明。

    他夢見了一個迥然不同的國家,鉛灰色的天空,透過灰褐色濃霧閃爍的昏暗街燈,一幢幢被潮氣和雨水弄得濕漉漉的高樓和在昏暗霧團中忽隱忽現的行人……

    他坐在汽車裡,望著這煙霧瀰漫、若隱若現的朦朧世界……

    突然又換了另外一幅畫面……

    一個寬敞的房間。木柴熊熊燃燒的巨大壁爐。阿里埃爾坐在地毯上,用積木搭房子。他身旁的絲綢枕頭上坐著一個金髮女孩,把積木一塊塊遞給他。壁爐旁邊一張軟沙發上坐著一個頭髮花白的老太太,她戴著一頂綴著花邊的黑色帽子,手裡拿著一本書,不時從眼鏡框的上方向他們瞥過來一道道的嚴厲目光。

    一個穿黑西裝的人走進房來。他長著一雙像貓頭鷹一般又凶又圓的眼睛,臉上掛著令人望而生厭的假笑。阿里埃爾是那樣地怕這個人,又恨這個人。這個黑衣人踩著地毯踱來踱去,得意忘形地笑起來,眼睛裡露出凶光,他踩塌了積木搭的小房子,阿里埃爾哇地哭出聲來,於是……就醒了。

    窗外,影影綽綽能看見棕櫚樹的葉子。深藍色的天空上一顆顆大星星……蝙蝠在飛快地盤旋……悶熱的夜。印度……丹達拉特……

    有時,阿里埃爾夢見自己在一間又小又問,而且還搖搖晃晃的房間裡,圓形的窗子外面可以看見可怕的綠色巨浪。他對西沙發上坐著一個比浪頭更可怕的人,這就是那個在他的夢境之中,也可能是現實中真的出現過的那個踩塌積木小房子的黑衣人……

    再沒有了,再沒有小時候其他印象保留下來。阿里埃爾在丹達拉特所過的提心吊膽的日子,已經把過去湮沒。但點滴往事依舊活在阿里埃爾心靈之中,就像沙漠裡的幾莖孤草。

    孤孤零零、悒悒寡歡的童年和少年。沒有親人,沒有朋友……只有這個沙拉德……可憐的沙拉德!他才剛剛踏上這座磨難台階的第一級。要是能把他也救出這個人間地獄該多好!

    「我會飛……」阿里埃爾剛一閃念,馬上就用意志把它從腦海驅走了,兩腳牢牢地踩在地面之上。

    「阿里埃爾,師兄!」沙拉德看見朋友進來,高興地小聲叫道,但馬上就不吱聲了——他一眼就看見了阿里埃爾臉上的嚴峻表情。現在不是說話的時候。

    開早飯的鑼聲響了,兩個朋友一言不發地朝食堂走去,誰也不看誰一眼。

    在這一天,心不在焉的沙拉德被教師訓斥了好幾回。他覺得白天過得特別慢。

    太陽落山之前,勃哈拉瓦走進阿里埃爾的房間,並且告訴阿里埃爾別忘了去管事那兒領套新衣服。

    「明天早上5點我來叫你。你準備一下,洗個澡,穿上新衣服。」

    阿里埃爾恭順地低下頭。

    「沙拉德的情況怎樣?」勃哈拉瓦臨走時問道。

    「還沒學會集中意念,」阿里埃爾回答說。

    「要狠狠罰他,」勃哈拉瓦說著憤憤地瞪了沙拉德一眼,這才走出房間。

    臨睡之前,阿里埃爾一如既往,逼著沙拉德讀完幾段聖書。他毫不容情,聲色俱厲,要求沙拉德高聲誦讀,得念得抑揚頓挫。

    然而阿里埃爾的異常舉止仍然沒逃過沙拉德的注意,他發現阿里埃爾有好幾次把目光瞥向窗外,同時臉上掠過憂心忡忡的陰影。

    園子裡的樹木被一陣陣風吹得嘩啦嘩啦響,說明一場暴雨即將來臨。遠處隱隱傳來雷聲,但天上依然星光閃爍。只有一條蒼白如霧、帶子般的銀河的右側,開始被湧上來的烏雲遮暗。阿里埃爾輕鬆地吐了一口長氣。很快,就響起頭一批大雨點兒唰唰落地的響聲。黑暗中傳來悅耳的鑼聲——下課睡覺的時候到了。

    沙拉德啪的一聲合上厚厚的書本,阿里埃爾吹熄油燈。室內一片漆黑,他倆靜靜地並肩坐在草蓆上。

    沙拉德聽見阿里埃爾站起來了,他也就跟著站起來。阿里埃爾抱住他,往上舉了舉。

    「你可真輕啊!」阿里埃爾低聲說道,不知為什麼吃吃地笑起來,「沙拉德,想不想讓我把你舉得更高?」

    男孩覺得自己幾乎被阿里埃爾舉得夠著了天花板,在高處停了片刻,然後才被放下來。難道阿里埃爾的手臂有那麼長?

    「躺下,沙拉德!」阿里埃爾悄悄說。

    他們在草蓆上躺下了。阿里埃爾緊緊地湊到小男孩耳邊,小聲說道:

    「聽我說,沙拉德!海德把我變成了飛人。你明白嗎?我現在能像鳥一樣飛了。」

    「那你的翅膀在哪兒呢,師兄?」沙拉德用手摸著阿里埃爾的肩膀問道。

    「我沒有翅膀就能飛,就像我們做夢時夢見自己能飛一樣。他們大概是想把我當成奇跡,拿到人前去展覽。可我……我想從丹達拉特飛走!」

    「你走了我可怎麼辦哪,師兄?」沙拉德哭了起來。

    「安靜點兒!別哭!我打算把你也帶走。你很輕,我想能帶上你一塊飛……」

    「帶上我!帶我離開這兒,師兄!這地方太壞,太可怕了!沒有你我準得死。」小男孩低聲說。

    「我是要帶上……你聽,雨下得嘩嘩響了。這可太好了。黑暗之中誰也看不見我們……窗戶是開著的……噓!……有什麼人的腳步聲……別說話!……」

    門吱呀一聲。

    「你睡了嗎,阿里埃爾?」他們聽見勃哈拉瓦的聲音,「阿里埃爾!」

    「嗯……」阿里埃爾含糊不清地應了一聲,然後才裝出突然醒來的樣子叫道:「啊,是您哪,勃哈拉瓦老師!」

    「為什麼你沒關上窗子,阿里埃爾?瞧瞧,弄得地上儘是水了!」勃哈拉瓦關上窗子,又放下窗簾,就走了,再沒多說一句話。

    阿里埃爾明白:勃哈拉瓦一直在監視著他,放不下心。窗戶可以打開,但萬一勃哈拉瓦在窗外派了人看著怎麼辦?只要一掀窗簾,警報就得響起來……

    沙拉德躺在草蓆上,嚇得像發瘧疾一樣哆嗦個不停。窗外已經嘩嘩地下開了瓢潑大雨。雷聲越來越近,越來越密,越來越響。隔著淺色的窗簾,藍色的閃電把屋裡照得忽明忽暗。阿里埃爾臉色凝重地在門框旁站了一會兒,然後從牆上的木釘上揪下一條毛巾,小聲對沙拉德說道:

    「跟我走。」

    他們把草蓆牆掀起一點兒,溜進隔壁的房間,又無聲無息走進了走廊。這兒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阿里埃爾叫沙拉德抓住毛巾的另一頭,自己在頭裡牽著他往前走去。所有的人都已經睡了。周圍一片寂靜。他們一會兒上台階,一會兒下台階,終於悄悄地走完了長長的走廊,開始順著一架陡立的木梯子往上爬。

    阿里埃爾把通向房頂的天窗推到了一旁。兩人頓覺電光輝耀雙眼難睜,雷聲轟鳴兩耳欲聾,暴雨瓢潑如洗。他們爬上平坦的屋頂。

    「趴到我後背上,沙拉德!」阿里埃爾低聲說。

    沙拉德爬到他後背上。阿里埃爾用毛巾把他繫牢之後,伸直腰板環顧了一下四周。在一閃一閃的電光之下,他看見積滿水的寬敞大院就像一片湖水,閃閃發光,還看見丹達拉特的大樓和院牆。遠處馬德拉斯的燈光若隱若現,它後邊就是大洋。阿里埃爾感覺到沙拉德在他背上瑟瑟發抖。

    「你這就要飛了嗎?」沙拉德貼在阿里埃爾的耳朵上低聲問道。

    阿里埃爾的心情也異常激動。難道他真的馬上就能騰空而起?在房間裡飛容易,可此刻卻是在暴風雨之中,何況還背著沙拉德……萬一他們掉在院子當中怎麼辦?

    突然,鑼聲驟然大作,夜深人靜鑼響可不是尋常事。這是警報!……阿里埃爾眼前頓時浮現出勃哈拉瓦的猙獰嘴臉,想起他的威言恫嚇,便一登房頂,縱身而起。

    他感到一陣頭暈,意識開始模糊。

    阿里埃爾就像飛機進入航線之前在機場上空盤旋一樣,在房頂上空兜了一圈。院子裡已是喊聲大作,槍聲轟鳴、火把閃爍,一扇扇窗子裡紛紛亮起燈光。阿里埃爾順著西南風的方向,穿過傾盆大雨,拚命向前飛去。

    院落、平坦的屋頂、花園、圍牆從他下面飛速掠過……

    阿里埃爾乘風朝大洋方向飛去。驟然明滅的閃電照亮左面起伏的山巒,前面是馬德拉斯的燈火。聖喬治炮台塔樓上的燈光像眨眼似的一明一滅。

    阿里埃爾現在已經是在沙原上方低飛,能看得清身下掠過的一片片稻田。接著又是一片黃沙……雨點在身上抽打,風聲在耳邊呼嘯,吹亂了頭髮。

    一列燈火通明的列車在他們身下駛過。洋面上有一艘輪船正在駛近港口,汽笛長鳴不已。

    馬德拉斯到了。那條骯髒的小河庫瓦姆河水猛漲。「黑城」區的街道又狹又窄,彎彎曲曲,低矮的磚房之間混雜著竹棚小屋。歐洲僑民區燈火輝煌。阿里埃爾和沙拉德聽見了汽車嗚嗚的喇叭聲和電車叮叮噹噹的鈴鐺響。高出城市所有建築房頂的是天文台的圓頂和土王的宮殿。

    他們飛過植物園上空。在閃電和燈光的映照下,可以分辨出園中的胡桃樹、海棗樹、樹根長在樹枝上的印度無花果樹、一片片的竹林和咖啡樹。

    從植物園的小路上傳來幾聲驚奇的叫聲。阿里埃爾這時才意識到,飛越城市上空這件事幹得太冒失了。可當時他自己也被這次飛行弄懵了,腦子裡一片茫然。有時他覺得所發生的一切全是自己在做夢。沙拉德喊了一句什麼,但風雨聲攪得阿里埃爾根本聽不清他的話。最後,沙拉德只好緊貼著他的耳朵大叫:

    「有人朝我們看呢,師兄!」

    阿里埃爾沒有說話作答,只是猛地折向西方,朝群山飛去。他覺得有些乏力,渾身是汗,費力地喘著氣。可是,一定得飛離丹達拉特,飛離馬德拉斯,越遠越好。

    雷電過去了,雨也停了,但風卻刮得很猛,又把他們吹向大洋。到了那兒就可能會葬身魚腹。阿里埃爾鼓足最後的力氣。沙拉德緊緊地抱住他,阿里埃爾的後背感覺到自己的小朋友熱乎乎的體溫。無論如何得救出他,救出自己!

    他們就這樣穿越暴風雨和黑暗,飛向那未知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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