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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 第8章 慶佳節 文 / 妮可·德·畢隆

    你最擔心的時刻終究是逃不了:買禮物。

    你怕的倒不是花錢,而是該買什麼,

    才能讓家裡每個人都確實滿意。

    此刻你心思空白得有如徹底枯竭的撒哈拉沙漠,

    更糟的是。你家人的想像力也是一樣。

    節慶與禮物延續了愛情壽命,

    就像穀物延續了鴿子的壽命一樣。

    (筆者自己發明的俗諺)

    只有愛是不夠的,要將愛表達出來。以歡慶的方式和送禮的方式。

    針對這點,在你家裡呈現的是三國鼎立的局面。

    第一國:

    贊成慶祝每個人的主保聖人節,而且即使沒有主保聖人也要慶祝。

    例如艾莉絲,她就自己把六月八日聖邁達節改成真福聖艾利斯節,因為她說艾利斯是個很慷慨的聖人,「而且對懶人也一視同仁」。還說過完聖誕節後,家裡每個人的錢包雖然都空了,可是聖人會再把它裝滿,等到度假的時候便又有錢可以揮霍。

    不過,打從二十歲開始,小親親就拒絕一切慶祝生日的活動(包括禮物在內),可見她有多愁悶。

    她總是一個人關在她的小套房,拉上窗簾,拔掉錄音電話,躺在床上。她說她在研讀帕斯卡的《思想錄》。你卻認為她在睡覺,為自己又老了一歲而沮喪。

    莉莉貝兒的想法和小親親一樣。只要稍微影射到她的年紀,她就會賭上三個月的氣。有件事你一直沒有向她兒子——你的老公——透露過,她竟然把證件上出生年份的最後一個數字1改成了4,硬是讓自己年輕了三歲。

    第二國:

    朱爾爺爺。他向來討厭自己的名字,總覺得不夠響亮,聽起來根本不像高級海軍軍官,倒像是甲板上的小兵。因此,四月十二日聖朱爾節,誰也不能動。

    第三國:

    所有其他熱切期盼節日連同禮物、鮮花、蛋糕與真誠祝福一起到來的人。

    你也是這一國的。不過,你卻和朱爾爺爺一樣討厭自己的名字。剛上小學,同學就幫你取了綽號「妮可——渴死囉」,你便怪父母不好。父親抱怨說,其實按他們家的傳統,你應該叫做賽菲絲的,那麼你的綽號就會變成:「賽菲絲——魷魚絲」了(你的六妹便是如此下場)。而母親則告訴你說,「妮可」其實是從希臘語「尼給」來的(不會吧!!!——「女鬼」!),代表了「勝利」的意思。因為啊,她很小聲地說,她是在歡欣鼓舞的勝利氣氛中懷上你的,當時你那個性開朗的爸爸,不僅是騎兵中尉,同時也是北非的法國馬球隊隊長,他所帶領的球隊在馬耳他一次精彩的球賽中,打敗了英國隊伍。大家沉浸在如泉湧般的香檳美酒之中。

    九個月後,你便出生了。雖然你深愛父母、馬球與香檳,心理卻未曾獲得慰藉,更令你難過的是根本沒有名叫「妮可」的女聖人。除了你之外吧。於是你每年也只得從十二月一日就開始低聲歌頌你的主保聖人,偉大的聖尼可勞:「……聖尼可勞……十二月六號……啦啦啦……十二月六號……聖尼可勞……巧克力國王……」

    唉!這個時節已接近聖誕節,大夥兒為了準備大批的禮物,口袋早已空空如也。你總是只能收到女兒在市場上匆忙買到的兩小束銀蓮花(而且隔天就謝了),和老公送的一大盆粉紅色杜鵑花。你也總是獻上溫柔的吻作為答謝,這三十八年來,只有一次你鼓足了勇氣告訴他你並不喜歡杜鵑花,你比較喜歡蘭花。

    「蘭花?怎麼這麼奇怪!」他嘟噥了一句,然後很快就忘了你的荒唐。

    其實,你還是很滿意的(對這些銀蓮與杜鵑)。因為你有一個奇怪的缺點。花也是你的摯愛,你常常向花店訂一束又大又美的花,送給女兒、朋友、姊妹,甚至管理員。但你卻連幾朵小玫瑰也未替自己訂過,因為你覺得太浪費了。

    也許是童年受修女們的影響吧,你以為花是專屬於上帝;不然就是你無法忍受看著花凋謝;不然就是……(弗洛伊德,救命啊!)

    然而,戰爭期間你在摩洛哥生活的那幾年,所留下的美好回憶之一,就是每個禮拜二和母親搭「卡洛沙」(由一匹骨瘦如柴的老馬拉著、一名和馬一樣瘦的阿拉伯車伕駕駛的破舊馬車),到回教徒區的花市買回一大堆花,然後把家裡上上下下佈置得又美又香。

    有一天傍晚,你那很討人厭的二號繼父(又名「碎嘴大猩猩」)打電話叫母親立刻趕到總督官邸佈置飯廳,因為——在轟炸完你的修院學校後——剛剛抵達北非的克拉克將軍與美軍軍官,臨時決定要和法國代表到官邸用餐。

    此時要再到花市已經來不及了。你的母親十分煩惱,走到窗邊往外一看,忽然發出了一聲歡呼。原來,村子裡開滿了一種矮小而迷人的金黃色花朵,看起來很像毛茛。母親馬上要你去摘花回來,然後她再把花漂漂亮亮地插在幾個陶制煙灰缸裡,擺上了大餐桌。

    工作好不容易完成——剛好趕在晚餐前結束——母親和你退了幾步,打算好好欣賞一下這番傑作。

    然而此時你卻不由得突然驚呼出聲。所有美麗的金色小花都隨著日落而合起了花瓣,有如一支支發黃的牙籤插在青苔上。「碎嘴大猩猩」勃然大怒,把可憐的母親痛罵了一頓,並向有點驚訝的克拉克將軍解釋道,這些是摩洛哥特有的花,當地人稱之為「馬格裡布火柴」,由於這種花能預報雨訊,因此在旱熱的北非被視為幸運的象徵。

    一位美國將軍為自己能遇此好運感到興奮不已。只可惜他後來再想找「馬格裡布火柴」,卻沒有人知道他在說什麼。

    在你們家過生日,只有小孩的蛋糕插上相同於年齡數目的蠟燭。若是大人,你便只是意思意思,在巧克力蛋糕上插一根白色蠟燭,代表未來的一年。

    輪到你過生日時,三個孫子總愛齊聲問道:

    「你幾歲啊,外婆?」

    而你也總是不厭其煩地回答:

    「外婆永遠都是二十歲!」

    (要是真的該有多好!)

    還有其他節日諸如母親節、父親節、祖母節、情人節等等。

    在老公的推動下,你們全家人一致表決通過,不再慶祝那些花商、巧克力商、珠寶商等等為了讓自己生意興隆所訂定的「商業節日」(但其中有一票棄權:因為二號女婿一向最熱中於家庭聚會了)。

    一下子少了四個節慶活動,你自然樂得清閒(因為目前手邊已經有十七個了)。

    你把學校給忘了。

    每年一至二月,小學老師就會鼓勵學生們展現孝心,用他們那雙不靈巧的小手做出奇奇怪怪的禮物,例如塗上各種顏色的通心粉項鏈與手環、佈滿指紋的粉紅色粘土煙灰缸、把你鄉下房舍畫成了有十七根煙囪卻沒有門的怪異圖畫(你想最好還是不要去問學校的心理輔導老師,這代表什麼意思)、貼滿了(從你書房偷來的)郵票的空罐做成的筆筒等等。面對種種嚇人的禮物,家長仍每每報以驚呼讚歎與無數溫柔的吻,然後再小心翼翼地將禮物收藏起來。

    早已過了這個「幼稚」期的馬帝亞與艾蜜莉,向你預支了他們的零用錢(後來當然沒有還),到超市買了一盒巧克力(最便宜的一種)送給大女兒。

    「母親節快樂,媽咪!」

    茱絲婷不喜歡巧克力(聞所未聞,對吧?),便把那一盒塞給你——「母親節快樂,媽咪!」——但你為了減肥,又以老公的名義轉贈給了莉莉貝兒。因為他堅持連最簡單的櫻桃子念珠都不送。

    「想都別想!」他每年都這麼嚷嚷,「什麼白癡節,一點根據也沒有!

    話雖如此,莉莉貝兒還是高高興興地吃著她的巧克力,一顆一顆又一顆。連一公克的肥肉也沒長出來。真氣人,對吧?

    至於小親親則只是一通閃電式的電話。

    「雖然這個節日很無聊,但我還是要祝福你一下,不然你就會以為我不愛你,然後又哭哭啼啼的。」

    「我從來沒有哭哭啼啼過。」你生氣地說。

    「怎麼沒有?你都是偷哭……」

    的確。你就不相信有哪個女人沒有偷哭過。

    最後就剩萬節之王:聖誕節了。

    這可是大女兒的夢魘。

    當茱絲婷和豪爾——也就是馬帝亞和艾蜜莉的父親要——離婚時,她鄭重其事地對你說,他們二人絕對會保持友好關係,孩子們也不會——應該說是盡量讓他們不會——因父母離異而痛苦。

    第一個突發狀況。一號女婿身為名記者,經常出門在外,因此常常不按時付贍養費。而茱絲婷便總是追著他的移動電話跑,就算他人在天涯海角也要提醒他,他的孩子在學校餐廳十二點半就要吃中午飯了,別忘了付飯錢。巴黎——外蒙古間一連串的移動電話大對決於是就此展開。最後錢終於到手,兩人之間才恢復了平靜。

    第二個突發狀況。後來豪爾搬了出去(連夜偷搬的,以免小孩哭鬧),並搬進一棟四房兩廳的豪華公寓(大女兒認為太大、太奢侈,但豪爾卻說其中兩個房間是準備讓馬帝亞和艾蜜莉度週末用的……答得妙!)。一個月後,他就把那個叫歐蒂的帶回家來。

    那個歐蒂就像一條泥鰍,躲藏了幾個月後,才出其不意地從洞裡竄出來,成了屋子的女主人。如此一來,不但你的孫子無法如願以償地「在爸爸家大瘋一場」,連茱絲婷暗自想遙控前夫的希望也破滅了。

    兩個女人馬上就恨對方人骨(誰都看得出來),表面上卻又客客氣氣,風平浪靜。

    離婚後的第一個聖誕節來臨。

    十二月初,大女兒打電話給兩個孩子的爸,以平靜的語氣說:

    「我只是想提醒你,跟以前一樣,每隔一年就在我爸媽家過聖誕夜,媽媽希望今年你能來。」

    「什麼?……可是我們離婚了耶!」

    「那又怎麼樣?你還是可以跟『你』的孩子一起過聖誕。而且你也知道媽媽有多喜歡你。」

    「可是我想你丈夫也會在場吧?」

    「不是丈夫,是同居人。跟你離婚以後我也想通了,要是沒有天大的好處,我絕不再婚。但話說回來,貝諾瓦和我還是很恩愛的。你的小孩很愛他,他也很愛你的小孩,甘心為他們做牛做馬。所以你應該感激他才是。」

    「我是感激這個聖人啊!只不過我得提醒你一下,我爸媽說不定也想跟孫子一起過聖誕節。」

    「媽媽已經打電話給他們,都說好了。聖誕夜在我爸媽家過,除夕再到你爸媽家去。明年再調換過來。好啦,二十四號見了!

    她掛上電話。前夫也掛上電話,嘴裡低聲發著牢騷。

    「誰呀?」歐蒂問道,其實她從頭到尾聽得一清二楚。

    「我前妻。只是提醒我二十四號到我丈人家去,跟孩子一起過聖誕夜。」

    「是你的『前』丈人!

    「好啦……好啦!我的『前』丈人。」

    「那你要去嗎?」

    「呃……要去,為了孩子嘛。」

    「那我呢?」

    「你怎樣?」

    「我到哪兒去過我的聖誕夜?一個人到巴黎橋下過嗎?」

    「當然不是啦,呃……你跟我一起去。

    「到你前文人家、跟你那個恨我人骨偏偏又虛情假意的前妻一起過節?你有沒有搞錯?為什麼不讓孩子來跟我們過?你是他們的爸爸耶!你有權這麼做的。」

    「對,我當然有。可是那又會鬧得天翻地覆,我實在是懶得吵架。何況馬帝亞和艾蜜莉那麼喜歡他們的小弟阿提拉,還有那個爛牙醫繼父,如果不能一家團圓,他們一定會很難過。」

    「真是亂七八糟!

    「這就是現代生活呀,親愛的:組合式家庭。」

    「我知道,我沒那麼笨。可是真的很煩呀……過什麼聖誕節,早就落伍了。我還是寧願一個人待在這裡,看電視,喝香檳。」

    「隨便你嘍,親愛的。」

    「你根本就不在乎,對不對?……我去不去你都無所謂,對不對?王八蛋!」

    歐蒂開始哭了起來。豪爾覺得內疚,便摟住她溫言勸慰。那個討厭鬼終於答應到你家來,共度美好的聖誕夜。

    大女兒和你可一點也不高興。你們之間還爆發了激辯:聖誕樹下到底要不要放她的禮物?

    「不必!我絕不會為那個臭女人花半毛錢。」茱絲婷尖叫道。

    「我們既然請人家來,就不能失禮。否則就不要邀請她。」你訓斥道。

    「我又沒有請她來!」大女兒辯解,「是豪爾硬要送她上門。」

    「好吧……禮物我來負責。」你做了決定,「以免你把硫酸當香水送給她……」

    三天後,又鬧出了一樁小事。

    歐蒂的父母很希望女兒能和「未婚夫」豪爾以及豪爾的小孩,一起到他們家過聖誕夜。

    於是你聯合了一號女婿的母親,對抗這些想搞內部破壞的家庭新成員。也不知道這些人是從哪兒冒出來的,別說你沒見過,你的孫子也沒見過呀。

    「還有那個歐蒂,跟我們又不熟,」茱絲婷的前婆婆尖酸地說,「她和我兒子正式同居也不過一個月而已。」

    「你放心,」大女兒冷笑道,「我太瞭解豪爾這傢伙,他們的關係持續不了多久的。」

    最後,你們毫不留情地請歐蒂的父母把聖誕夜延到元月六日再慶祝,順便和主顯節一塊兒過。夠慷慨的了!

    你最擔心的時刻終究是逃不了:買禮物。你怕的倒不是花錢,而是該買些什麼才能讓家裡每個人都確實滿意。然而,此刻你的心思卻空白得有如徹底枯竭的撒哈拉沙漠地下含水層。更糟的是:你家人的想像力也一樣。

    老公(懶洋洋的口氣,好像你要他去參加紐約馬拉松比賽似的):我想要什麼聖誕禮物?沒有。我什麼都不想要。

    (不過,他要是發現襪子是空的,臉色可就難看了!)

    大女兒:媽,隨便你吧。

    你:還有呢?

    大女兒(突然變得興奮):我在聖奧諾雷名店街看到了一件藍色套裝,好漂亮。(哎呀!聖奧諾雷,那可貴了!)不過,你要記得哦!裙子36號,上衣38號,胸圍95。

    你:好。那麼你那口子呢?

    大女兒:什麼都行,他很容易滿足的。

    你:那……一條領帶。

    大女兒:你去年已經送他一條領帶了。

    你:我就喜歡買領帶,偏偏你爸爸只穿中山領的襯衫,害我沒機會買。

    大女兒:那就買領帶吧。

    你:孩子們呢?

    大女兒:問他們吧,那是他們家的事。

    馬帝亞(禮貌地說):外婆,你喜歡就好。

    你:你真乖。不過要送你的禮物當然要你喜歡才好。

    馬帝亞:那我要一輛MTbike。

    你:那是什麼東西?

    馬帝亞(對你的無知感到驚愕):就是越野自行車嘛。

    你:喔喲!(你猜那一定貴得很。)

    馬帝亞(猜透了你的心思):說不定你可以和貝諾瓦分攤,我已經跟他談過了。

    貝諾瓦似乎很樂意與你分攤買自行車的錢。因此,你們決定一塊兒去挑。到了店裡面,忽然有個小女孩咚咚咚跑到二號女婿跟前,站定後張大了嘴巴便開始「啊——」了起來。

    你的二號女婿似乎並不驚訝,你卻有點受到驚嚇。只見他朝著小女孩彎下身去,看了看她的牙齒和喉嚨之後,和藹地說:

    「小妹妹,嘴巴可以閉起來了,一切都很好。」

    然後才帶著微笑轉身對你說:

    「她是我的一個小病人。」

    你忘了二號女婿是牙醫呢。

    自行車買到了,卻還有一個問題:該擺哪兒呢?你那群外孫迫不及待想看他們的禮物,必定會到你家大肆搜索。想來想去便只剩下樓梯間用來堆放雜物的公用廁所了,但大樓管委會卻有明文規定禁止私用。不管了,去他的大樓管委會!……不過,廁所卻只能從裡面反鎖。於是你找來了鎖匠,他很吃驚:

    「你為什麼要把廁所從外面鎖住?」

    「要是我先生有了外遇,就可以把他關起來。」

    「哇!」鎖匠開懷大笑說,「這主意可不能告訴我老婆!」

    聖奧諾雷名店街,大女兒要的藍色套裝既沒有36號,也沒有38號,也沒有胸圍95,也沒有藍色的。

    你決定幫她買一個路易威登LV的袋子。是很貴!不過,為了心愛的茱絲婷,送份厚禮也是值得的。

    你步伐堅定地走進專賣店,卻又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因為店裡不僅人馬雜沓,出奇地混亂,而且放眼望去除了日本人還是日本人。就連店員也都是一雙單眼皮、滿口東瀛忍者的母語。救命啊!你簡直是到了東京嘛!

    啊!看到了一張「白色臉孔」:得救了!你立刻朝她衝了過去。

    「能請你幫個忙嗎?這裡就只有我們兩個法國人了。」

    「我不是法國人。」她略帶口音微笑著說,「我是比利時人,而我的先生孩子都是日本人。」

    算了。你買了你要的袋子,同時還有一個來自太陽帝國的女性同胞一邊發出嘖嘖的讚歎聲,一邊想從你手中把袋子搶走。接著你就失控了。

    你有一個很大的缺點(不對!不只一個!)。你和老公一樣,只買你自己喜歡的東西當禮物。甚至經常忍不住就自己留下來了。這LV的袋子就是一例。你一口氣買了兩個:一個給女兒,一個給自己。

    結果:「聖誕禮物」的預算捅了一個大洞。你虛偽地自我安慰說,反正這一年裡頭,你也沒為自己買過些什麼,現在對自己好一點也不為過,對吧?因為你知道在聖誕樹下的黑色拖鞋裡,你將只會發現一種禮物:芳香蠟燭。你那一家子都瞭解你的嗜好,而這又是最佳禮物:不貴又容易買得到。總之,這些蠟燭絕對足夠讓你一路香到下一個聖誕。

    接著你繼續奔往Hermes,幫莉莉貝兒買絲巾,並暗自發誓絕不再受誘惑。在這間名店裡,你與LV店裡那群日本人再度相遇,他們築起了一道密不通風的人牆,將櫃檯與那一條條傳奇的絲方巾團團圍住。你高喊著「借過!……借過!……」,用力想推開身邊的亞洲紳士,又企圖突破和服的重圍,但卻—一失敗。

    於是你採取了非常手段,你朝著一名單眼皮、穿著體面的女士那下垂又扁平的左臀捏了一下,只聽她慘叫了一聲,倏忽轉過身來,打了你身邊一名男士一巴掌。這個戴眼鏡、穿著也同樣體面的武士先生立刻尖聲抗議。你趕緊趁此混亂時機,半彎著腰鑽過兩名對罵者之間的空隙,然後隨手從櫃檯上抓了兩條美麗的絲巾便逃之夭夭(當然是先付過了帳的)。沒錯!你再度失控,又為自己的收藏添了一件新款式。

    如今,你的預算可捅出了無底深淵。銀行那位一心為你著想的理財顧問,一定又要擺出一張臭臉(而老公才不管你)。可是你高興,莉莉貝兒也會很高興。把絲巾給她時,你還會再加一句:

    「如果你不喜歡,儘管拿去換沒關係。」而她呢,也會照做。

    然後你就會氣得無以復加。因為你對自己的眼光向來自視甚高(耶穌,請寬恕!你的確也有點自大),她把絲巾拿去換,對你講究的品味豈非是一種侮辱?

    隨後,你馬不停蹄地趕到名店街另一端的精品店ChristianIncroixo

    又是一圈日本人圍著一團日本人。進不去。幸好,你知道不遠處有一家小珠寶店,貨色不錯,價格又不高。唉!憤怒呀,絕望呀!一車來自東京的日本觀光團也發現了這間店。自認倒霉之餘,你只好再次施展非常手段。

    你一進到店裡便大喊:「卡吉!卡吉!」(日語:「失火了!失火了!」)所有的東京人立刻衝向大門,一邊推擠一邊叫嚷地奪門而出,把店員都嚇呆了。你則一個人留在店中悠哉悠哉地找著小親親最喜歡的彩石耳環。(她經常會掉了其中一隻,你也不想問她是怎麼掉的,但你懷疑恐怕是愛得太過火了……)

    唉!現在流行的全是十字架墜子。雖然這些年來,你對神已改為不可知論,但宗教成長背景已經在你心中種下了根深蒂固的觀念,你還是無法接受將耶穌死亡的象徵拿來當作耳飾。你義正辭嚴地向店員反應,她卻毫不在乎,還當是哪兒冒出來的一個迷信的蠢老婆子。幸好(過了一段時間)你終於找到一條以牛頭為墜子的長項鏈,你那熱愛鬥牛的女兒必然會喜歡。

    至於她,此時則正奔波於百貨公司的各個樓層,懷裡大包小包,而袋中卻只有一張已經刷爆的信用卡。有一年因為超刷,信用卡不能再用,結果她身上一毛錢也沒有,只得(抱著大包小包)到街上去乞討一張地鐵票。

    有位光頭但外表正直的先生給了她一張票,並表示願意幫她搬一半的東西回家。小親親那個女瘋子竟然一口就答應。到了大樓門口,那人跟著小親親就要走進電梯,為了擺脫他,小親親不得不大喊「強暴啊!」,管理員的丈夫聞聲立刻拿著鐵錘追了出來。害得那位先生一面逃命,還一面發誓再也不幫小姐搬東西了。

    哎呀!你忘了買女婿的領帶了。

    於是你又回到Lanvin去——你的腳已經開始大喊饒命——然後挑了兩條美得不能再美的領帶。可是,你心想似乎不應該送同樣的禮物給前任與現任的女婿,這樣太沒趣了。

    因此你決定再送一條小方巾給二號女婿,好搭配他的領帶。好極了!快,包成兩份禮物!唉!你這麼一急,卻沒想到在包裝紙上做個記號。結果收到領帶與絲巾的是你的前任女婿,而二號女婿卻只拿到一條絲質領帶。

    大女兒怒不可遏,再一次當著你的面指責你不該偏愛她的前夫。對於該項指控,你當然是堅決否認,但你也順便提醒了一下女兒,天底下可沒有哪條法律規定丈母娘就非得喜歡女婿不可。你只承認自己已經有點老年癡呆了。說不定還是真的呢。

    今年可真是不尋常的一年,對於送老公的禮物你心裡竟然早就有底了。通常,誰都知道,這簡直是不可能的任務。

    他不喝酒、不抽煙、已不再打領帶。所有的書他也都看過了。作家們更是年年送他堆積如山的文具,其中包括每次被他遺忘在抽屜裡的五本記事本,等他三月份想到了拿出來分送家人時,大家早已經都買好了。

    兩個月前,他抱怨說晚上穿棉質的和服長袍很冷,尤其是在鄉下農場那些不怎麼暖的暖氣房裡更冷。因此,你決定幫他買一件高級法蘭絨睡袍。

    你到了Lanvin店裡,看中了一件,開口便問價格,一聽之下,你差點沒昏倒。一條領帶,沒問題。兩條,也還可以……再加一條小方絲巾,勉勉強強。可是睡袍(好美好美的睡袍呢!)實在非你的經濟能力可以負擔得起。

    於是你跳上計程車(因為你的腳已經腫得不像樣了),直奔聖哲曼(St-Genmain-des-Pres)大道的中國商店。奇跡啊!他們竟然有美麗的灰色法蘭絨長袍。可惜呀!那是專為中國尼姑們量身訂做的。這些袍子穿在你身軀龐大的老公身上,只能蓋住他的屁股,他又怎能忍受那一陣陣冷嗖嗖的穿堂風直撲重要部位之苦呢?

    你將此難處告知了店員。她立刻打電話到巴黎的各個門市部去問,那股慇勤勁可不知要羨煞多少法國女性了!萬歲!……歐斯曼大道還剩最後一件XXL號。你請店員幫你保留,然後再度跳上計程車(從早上就陪著你的守護神,恐怕已經飛斷三雙翅膀了),一進歐斯曼大道的門市,你便將和服式的長袍從一位太太的手中搶了過來,她呀……也跟你一樣嫁了個彪形大漢。

    好啦!你又上了那輛計程車,司機踩足了油門往FNAC衝去,最後就剩下書了。

    途中(同一輛計程車的第二站),你又順便以旋風似的速度幫艾蜜莉買了她夢寐以求的化妝包。你這個孫女很久以來就一直相信有聖誕老人的存在。有一天,她傷心地對你說:「在學校只有兩個人相信有聖誕老人,一個是老師,一個是我。」

    她每次寄信都不是寄給那個大鬍子老頭,而是給「聖誕老人的夫人」。你問她為什麼,她回答說:「因為照顧小孩、料理一切的都是媽媽!」

    你真是驕傲極了。你們家母權至上的香火傳承總算後繼有人。

    你提著十袋禮物走進了FNAC,雖然上午出門前你特地換上了布鞋,但腳還是跛了。這雙布鞋不僅沒有發揮保護功能,還跟你身上那件毛皮外套和黑色長褲顯得格格不人(你以為在巴黎的「名流」商店購物,如果不是擁有億萬身價、行為怪誕的飛機族,就得打扮得光鮮一點,否則那些店員——一個個神氣得不得了——就會看不起你,而且也懶得理你)。

    在這裡,你買了一本精美絕倫的海鳥攝影集給准將爺爺(因為你早就猜到會有三個人送他煙斗了。果然沒錯!),又買了龔古爾獎得獎小說給歐蒂(今年的得獎作品不怎麼好,將就一下吧)。

    有個問題:FNAC有個很差勁的習慣,書——不管是不是送人——也不包裝就直接丟進塑膠袋裡頭。然而,依你之見,書是世間難得的好禮物,不是嗎?你甚至還曾經寫信給書局的負責人,表達了你的這個想法。

    不過,無論你有沒有寫那封信,每到聖誕節書局』總會設一個特別服務處,將顧客買的書用漂亮的包裝紙包起來,並打上一個雅致的蝴蝶結。但人畢竟是矛盾的動物,幾經掙扎之後,你還是決定不包裝了。

    原因之一:要排隊,這是你最厭惡的,更何況為了結帳,你也等得夠久的了。原因之二:你想在把海鳥攝影集送給朱爾爺爺之前,自己先仔細地看一遍。

    你同時暗下決心,一月份再向FNAC寫信,建議他們掛上一張大大的標語:「請多送書——一年四季的最佳禮物」。為什麼只有在聖誕節才能收到包裝精美的書本呢?

    (FNAC的主管大概跟你有心電感應。後來,就多了一面告示牌告知顧客,在——永遠也是大排長龍的——服務台提供有包裝紙,有興趣的顧客可以向服務人員索取,自行包裝。哎呀,FNAC的主管先生們啊,在失業人口激增的今日就行行好嘛:乾脆請一個領最低薪資的勞工來做這個簡單的工作。署名:一個不會包裝的作家兼讀者。)

    不管有沒有包裝,總之東西是買完了。

    呃……幾乎啦。現在只要記得十二月二十四號早上,去幫白銅買一百公克的蝦就行了。

    最初你問它想要什麼聖誕禮物時,它只簡短地回答:

    「一隻老鼠。

    「什麼一隻老鼠?你已經有三隻巧克力老鼠了啊。」

    「對,可是那都只是玩具而已。我想要一隻白老鼠大吃一頓。塞納河邊有很多。」

    「太可怕了!你竟想用利爪折磨可憐的小白老鼠,然後再把它生吞活剝。你這個可怕的惡魔!」

    「貓,本來就是吃老鼠的。你呢?你吃的生蠔還不是也動來動去的?」

    「可是生蛇可不會像你在鄉下抓到……然後放在我床上的田鼠一樣吱吱叫。」

    「我以為你很高興呢。」

    「騙人!你明明聽到我嚇得一直尖叫……不行,我要送你一條漂亮的項因。」

    「你別想,我是一隻自由的貓。」

    「好吧,那蝦呢?」

    「蝦,可以!」

    你左提右抱著十二個袋子,在計程車站又等了半個小時。一旁還有其他等車的女士們,也都是任「重」道遠,活像一群騾子。此時,你真遺憾自己不是日本人。因為從你眼前駛過的一輛輛遊覽車上,一群單眼皮的觀光客正舒舒服服地坐在柔軟的絨椅上呢。

    終於到家了!

    一進門,你把大包小包丟在門口。

    接著雙腳一癱,就往地板上坐。

    你從變形的腳上把球鞋扯下。

    然後……

    ……忽然一個晴天霹靂。

    你忘了給心愛的小孫子阿提拉買禮物了!

    ……一隻手錶。

    ……他的第一隻手錶。

    你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此時老公剛好走進來,見狀不由得呆住。

    「你怎麼坐在門口哭啊?」

    「我都快累死了……我一整天都在買聖誕禮物……結果還是忘了買阿提拉的禮物……」

    「那就明天再買嘛,」老公平靜地說,「我餓了。」

    「你已經長大了,自己下麵條吃。」你恨恨地說,「我要去睡覺了。」

    「你怎麼不叫你老公去買孫子的手錶?」稍晚,你的姐妹雅乃絲在電話上問你,「剛好啊,明天是星期六。」

    「他一定會不高興,他最討厭上街買東西了。而且,星期六是他的重要日子:他要躺在沙發上看體育節目,偉大的運動員都是這副德性。」

    「我家那口子還不是一樣。」雅乃絲笑著說,「不過我有辦法治他:我首先把電視設定到迪士尼卡通台,然後再威脅他說我要把選台器帶出去。他嚇都嚇死了,他寧願抽空溜出去十五分鐘買個東西……也不要每隔幾分鐘就走到電視前面轉台,找他的什麼白癡足球啦、爛自由車啦,還有每次看一看就讓人昏昏欲睡的什麼網球賽。」

    你真的試了。

    也真的成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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