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 第6章 愛情忌妒症 文 / 妮可·德·畢隆
愛情混合了蜜汁與膽汁
(普勞圖斯)
第6章愛情忌妒症
你又該怎麼向女兒承認,
雖然你已經學會了表現出不動如山的淡然,
可是每當看到老公對任何小於一百歲的女性展現迷人的微笑時,
你依然感到胃腸痙攣,血脈賁張,
恨不得吃他的肉啃他的骨,用叉子戳瞎他的雙眼。
妒愛頑如陰府,它的焰是火焰。
(舊約-雅歌)
新春之初,你們全家人都感染上了一種流行病。
流行性的忌妒。
「憂鬱蒼白、面無血色的忌妒。」(伏爾泰)
真想不到,第一個生病的竟然是朱爾爺爺。
不過,這兩位老人家之間似乎一切都很正常。莉莉貝兒照樣打扮得花枝招展,照樣有小禮物收,為此你還好幾次酸溜溜地向丈夫暗示,他卻佯裝不知。
有一天下午,准將爺爺以借書為借口突然出現在你們家門口,當時莉莉貝兒又跑到美容院去了(對不起,應該說是去找她的「毛髮保養專家」才對)。
他一進門,你就發現他的嘴往下垂成了新月形。
「你沒事吧?」你有些擔心地問。
他要是有點什麼,你婆婆準會鬧得連海軍部都雞飛狗跳的。
「……風濕痛!」他低聲抱怨。
當他緊張兮兮地在你書房東翻西找之際,才忽然透露:
「莉莉貝兒有外遇!」
「你說什麼?」
「莉莉貝兒有外遇!」
「我不相信!」
「她的橋牌搭檔是里昂銀行的前總裁,一個自以為是的白癡,她老是跟他眉來眼去的。吃飯的時候,她也會坐在他旁邊,還問他要不要吃麵包,一副又愛又憐的模樣,都快把我氣瘋了。」
你不禁大笑起來。好個莉莉貝兒!
「她是故意要讓你吃醋的!只要是風韻猶存的女人都會這麼做。其實,她很愛你的。」
朱爾爺爺忽然嘟嘟噥噥地說個不停。他的假牙跟不上說話的速度,不太配合他所說的每一句話。你也聽得一頭霧水。最後,你拼拼湊湊總算得知了真相,不由得目瞪口呆。
在愛上莉莉貝兒之前,這個壞蛋爺爺竟然有個情婦。她七十六歲。
真的,真的!是七十六歲,沒錯!
老太太無法忍受情夫結婚的事實。她不停地在答錄機上留一些熱情如火的話:「朱爾,我好想你!」「親愛的,我會永遠愛你!」等等的。也到「鐵線蓮之家」大吵大鬧。還出言不遜辱罵莉莉貝兒(「不要臉的婊子!」),莉莉貝兒當然也不甘示弱地口罵(「老娼婦!」)。有一回,這兩位「陳年」的女士,竟當街用皮包互毆,你的婆婆還把情敵的假貂皮帽扯下來丟到排水溝裡踩個稀爛。
聽得你真是驚訝得口不過神來。到現在你還一直以為由激情所衍生出的暴力,是年輕情侶的專利呢。
「正因為如此我們才會到拉斯維加斯去結婚,以免克蘿拉大鬧婚禮。」爺爺作了解釋後,才厚著臉皮道出了來意,想請你幫忙想想,「怎麼擺脫克蘿拉?」
你建議把她掐死,或者用枕頭把她悶死,或者在她的花茶裡下砒霜,或者找她到布隆尼森林去划船,再找機會把她推人湖裡,或者……
「她是虔誠的信徒嗎?」
「人老了都會變得虔誠的。」朱爾爺爺給了你一個很犬儒的答案。
「那你就去找她堂區的神父,請他好好開導她,並且嚇唬她說違反第十誡:『不可貪戀你鄰人的丈夫』,這是會下地獄的。」
「好主意!」朱爾爺爺興奮地叫道。
他用雙手緊緊地握住你的手。
「你知道嗎,小姑娘(已經好久沒有人叫你『小姑娘』了,這種感覺真好),你婆婆人真的很好。既善良,又溫柔,又慈悲…」
你根本無法把這些形容詞跟你的婆婆聯想在一起,但更讓你驚訝的還在後頭。
「你想想,」朱爾爺爺又激動地說,「莉莉貝兒每兩天就會推著坐輪椅的歐黛到蒙梭公園去散步。」
歐黛?……是另一個情婦?這位准將爺爺該不會是近代法國海軍的唐磺吧(每個港口一個情婦,說不定在巴黎還每一區一個呢)?
他看出了你心中的驚詫。
「歐黛是我的前妻。我們雖然離了婚,又有那幾個不肖子,卻一直保持著良好的關係。以前,我每天都會推她出去散散心。後來莉莉貝兒跟她成了好朋友,我們就一人一天輪流陪她。你婆婆還會帶她上美容院去。我們三人也常常一塊兒上餐館。」
從前你絕對想不到,老人家的愛情也會這麼樣波濤洶湧、熾熱如火,而且深情款款。一般的想法總以為夫妻的情感就應該是以激情開場,然後隨著時間慢慢轉變成冷漠,甚至敵對狀態。
你發現這種想法並不(絕對)正確。
運氣太好了!
你未來還有大好的愛情前程等著你呢!
也許啦。
至於克蘿拉那邊,神父那招應該見效了,因為朱爾爺爺沒有再提過她。只是在後來的某個星期天聚餐時,調皮地跟你眨眨眼,並且出乎眾人(你除外)意料地,開始大力盛讚天主教堂能夠「慈悲地為信眾子民謀求最大的福利以及內心的平靜」。
那個星期天,大女兒照例帶著她那一頭迷人的金色長髮、誘人的碧眼、動人的微笑以及她三個小孩和二號女婿到來,然後便開始準備羊腿午餐。大家都知道你的手藝僅能煮有點糊的麵食和荷包蛋(就連溏心蛋你都感到頭痛:不管你再怎麼盯著時間,每次蛋一出鍋不是太生就是太熟)。而你之所以如此疏於家務,原因有二:一、平常工作太忙,根本沒有時間學做菜;二、你寧願邊看書邊啃三明治充飢,也不想去燉白汁牛肉。而這也是你深愛老公的原因之一:他從來不埋怨!
當你走過長廊去拿新的萊姆酒——天主日不可或缺的餐前酒——時,經過了洗手間,突然聽到裡頭傳來怒罵聲,你不禁大吃一驚。
「你麻煩可大了,豪爾!你看著辦吧!……我是為孩子們想……錯了!我在聽,我一直都在很認真地聽你說!……沒錯,我就是可以一邊說話一邊聽你說……」
茱絲婷又在用手機跟她的前夫——一號女婿,也就是馬帝亞和艾蜜莉的爸爸吵架了。自從八年前離婚至今,他們之間的爭吵就從未斷過。
十分鐘後,她像一陣風似的掃進廚房,而你正在裡頭憂心忡忡地盯著那隻羊腿不知如何是好。忽然間,你感覺到有兩隻眼睛射出了寒光(是茱絲婷,不是羊腿)。
「那個賤人就快有兒子了!」
說白一點就是:一號女婿的第二任太太——他們剛剛閃電結婚——懷孕了。
這個你早就料到了!上次生日聚會時,你就已經發現了歐蒂,也看出當她面對你的大女兒和一號女婿所鍾愛的兩個小孩時,眼中閃爍著強烈的妒意。不用說,茱絲婷也很討厭她,而且還肆無忌憚地擺出一副原配夫人兼嫡子親母的勝利之姿。其實,你懷疑在大女兒的內心深處,恐怕還對前夫殘留著那麼一點愛意吧——雖然她表面上是很愛那個對她迷戀成癡的二號女婿。愛情關係通常就是這麼複雜。
曾經有一次,你拿這件事開她玩笑,她卻勃然大怒,並怪你一直都偏愛一號女婿。你拼了命地否認,但其實好像是真的。一號女婿比二號女婿會逗你開心,所以你心裡自然是偏愛著他一點,儘管他這個豬八戒總是色性難改。
茱絲婷用蒜頭抹羊腿時,你便趁機想平息她心中的妒火(除了忌妒還可能是什麼?)。
「豪爾是個很稱職的父親。我想就算是再生一個小孩,也不會影響他對馬帝亞和艾蜜莉的關心。」
「你想得美!他已經要減少贍養費了,說什麼家庭負擔變重。」
「我確定這樣做不合法,一定是他太太逼他的。」
「她就是恨我。她還向豪爾抱怨說我經常打電話了,她受不了!你不知道,每次她接電話就是那種死人調,還假裝聽不出我的聲音:『是哪——位呀?……喔,是你——呀!我去看看他有沒有空接電話……』然後,我就故意說得很曖昧來氣她:『我只是想謝謝他,在我的派對上送來那——麼漂亮的花!』她氣瘋了,砰!……把電話摔到地上,想把我的耳朵震聾。偏偏我有先見之明,早就把聽筒拿得遠遠的了。」
「他真的送花了?」
「當然沒有!就連以前當夫妻的時候也沒送過!……我只是要報復,讓他們吵上一個小時的架!痛快!」
雖然你也很想笑,但還是故作嚴肅地說:
「女兒啊,這樣不好……」
「也許吧。可是你覺得那個賤貨打電話給我,用那種撒嬌的聲音說:『下個禮拜六我們不能去接孩子了,因為那是我們的相識紀念日,豪爾說他—……—……一定要帶我到諾曼底的貧弗勒去,再度一次蜜月!很抱歉哦——』這樣好嗎?」
「她對馬帝亞和艾蜜莉怎麼樣?」
「溫柔得不得了。還不是想討好她老公!可是我跟你打賭,她就快有自己的小孩了,以後一定會變一副嘴臉。」
嗶嗶……嗶嗶……
「你的電話。」你說,「因為今天早上我已經把電話關掉了,免得每次你們那五支大哥大一響,我就要忙著接電話。」
「可是我不曉得把電話放哪裡去了……」大女兒叫苦道,「怎麼到處都找不到?」
嗶嗶……嗶嗶……
「可能跟羊腿一起放在爐子上羅?」你說。
不對。埋在那堆馬鈴薯皮下面了。
茱絲婷接了電話。眼珠子往天花板一翻。
「喂?……喔!又是你啊,豪爾!……什麼?你不去參加明天晚上的家長會?……因為你老婆一直吐!那又怎樣?沒有你她就吐不出來了?你老兄可別忘了,我懷馬帝亞的時候不時會暈倒,我還不是照樣去看店……因為不去不行,而你那時候還失業。算了,過去的事我不想計較了!……」
喀喇!她掛了電話。
嗶嗶……嗶嗶……
大女兒關掉手機。
「煩死人了,這個大爛人!那個婊子一根小指頭就把他搞得暈頭轉向!去死好了!……」
你沒有說話。茱絲婷生來就是這副又急又倔的脾氣,而且隨著年齡漸長更加變本加厲!你任何一點帶批評色彩的建議,都只是自尋煩惱,何況到你這個年紀的人,根本不想和人起爭執,尤其不想和子女翻臉。
然而自此你被吵得毫無寧日。
大女兒和新任豪爾太太之間的小戰爭,開始讓你寢食難安。你把煩惱告訴了你的親信小親親(你想:心理醫生一定不會贊成你將心裡的秘密——某些秘密——告訴小女兒的。管他的)。醫學界又有幾個人值得信任?《科學與未來》雜誌不是就列出了四百七十八家可能因醫療事故而致人於死的醫院嗎!看了那篇報道之後,你就很保重身體,連感冒也不敢了。
「忌妒最慘了!」艾莉絲嚷著說。你一心一意為法國的醫療品質而擔憂,竟把她給忘了。
只聽她放聲大哭。
你急忙趕過去將她抱入懷中,像抱著嬰兒一樣地搖著(好美的感覺)。
「好啦!好啦!……出了什麼事?」
「我不能告訴你。」小親親啜泣著,「太丟臉了!」
「跟媽媽說心事有什麼丟臉的。」你顫抖著聲音說。
「我……我也快忌妒死了!」
「為了吉爾?」
「對!」
這四輪到艾莉絲受病魔侵襲了。
小親親的抽噎聲令人心碎,說話也零零落落的。你沒有猜錯的話,應該是吉爾仗著那雙夏日藍天般的勾魂眼勾引女孩子。不是,是女孩子來勾引吉爾,他卻無所謂地任由她們勾引他。這個年輕律師雖然沒有打過官司,卻擁有一張俊美的臉蛋,平常就以當模特兒謀生。那些小姐太太不管年紀老少,個個都迷死他了,看到他都是一副餓虎撲食的飢餓樣。
艾莉絲根本睡不安穩。
「你知道的嘛,他那麼可愛,那麼帥,遲早有一天會被哪個不要臉的女人給搶走的。」
「他曾跟其他女孩子出去嗎?」
(你是在修煉多年之後才明白,「跟女孩子——或男孩子——出去」的意思,並不是指「乖乖地牽著小手散步」,而是「上床」。)
小親親跳了起來:
「你瘋啦!他清楚得很,他要是敢這麼做,我一定先閉了他再說!
「那你還擔心什麼?」
「可見你根本不知道什麼叫忌妒……」
可憐的孩子,她絕對想不到自己的母親可是隻母老虎呢!一隻收起獠牙利爪的母老虎。因為男人雖然會愛自己的女人愛得發狂,連她隨便看其他男人一眼,都想掐死她,可是他們卻不喜歡女人反過來如此對待他自己,否則很快就會令他們厭煩了。偶爾吃點醋,會讓男人覺得很受用。要是打翻了醋罈子,他們可就受不了了。
你又該怎麼向女兒承認,雖然你已經學會了表現出不動如山的淡然,可是每當看到老公對任何小於一百歲的女性展露迷人的微笑時,你依然感到胃腸痙攣、血脈賁張,恨不得厲聲尖叫,吃他的肉啃他的骨,拿起客廳那盞巨大的黃色檯燈砸他,用叉子戳瞎他的雙眼……
有一次,你的初戀情人晚上回到家時,被你發現衣領上沾了口紅印,就差點被你用一尊可怕的——但使起來得心應手的——銅像,打得他頭破血流,差點就沒了命。他努力地向你解釋說那是和艾德安道別擁抱時留下的痕跡。艾德安是他的前任女友(比你漂亮多了),他當初是為了你才跟她分手的。不過,你早已氣昏了頭,根本什麼都不想聽。道別就道別,幹嗎還要擁抱親吻?……你歇斯底里地吼叫不休,最後把那個膽小鬼給嚇跑了。後來,你到(比你漂亮得多的)艾德安的住處大肆破壞蹂躪一番之後,便從此和男友一刀兩斷:我……我就拿指甲刀剪破你的小蕾絲內褲……用我的牙齒撕爛你的衣服……拿熨斗砸爛你的電視……
那個週末,艾蕊安剛好跟另外一個朋友的丈夫逍遙快活去了,回到家她嚇了一大跳,以為是她那個朋友干的。這兩個女人互相拳打腳踢(法國式拳擊)了一頓。最後的結局:三人人院,有人分手,有人離婚。
只為了那麼點醋意。
當你第一次看見老公在辦公室裡的背影(完全正確!正是背影!)而一見鍾情時(沒錯,是有這麼一回事的!),忌妒立刻填滿了你的心。要是聽見他講電話的聲調稍微柔和一點,你就「腸痛如絞」(那是他的情人嗎?)。要是他跟留著一頭濃密紅髮的女性作家一起吃飯,你就緊張得呼吸困難(那是他的情人嗎?),因為你頭上只有幾根塌塌的、稀稀的銀灰色毛髮。要是聽到他跟秘書講話口氣親密一點,你就頭暈目眩(她是他的情人嗎?)。要是在雞尾酒會上,一看到他被眾多美女團團圍住,你就開始發起「被圍困型」的高燒(她們會不會都是他的情人?)。
結婚並沒有治好你的忌妒病。
有一天跟幾個朋友吃飯,大家說說笑笑之際,你得知了老公年少時曾經愛上一個叫雅樂的女孩子(從此以後,你恨死了這個名字。怎麼有人名字這麼俗?),你幾乎絕望死了。他不但為她買了一輛老爺摩托車,還把它重漆成熱情的紅色,插滿同樣熱情的紅玫瑰,然後威風八面地載著雅樂這個醜八怪兜了一整天的風。
他就從來沒有為你做過這些!
當天晚上上床之後,你壓抑著怒氣,若無其事地問他關於那個可惡女人的事。
「呸!」你的另一半說,「大笨蛋一個!」
「你不是愛過她嗎?」
「我?才沒有。只是為了向同伴炫耀而已。那個時候,我最在乎的只有我的摩托車而已。」
你知道他在說謊,是你婆婆洩的密。他也曾經迷戀過一個叫喬瑟的(從此以後,你也同樣痛恨這個名字。怎麼有人叫這種名字?),還用他最心愛的摩托車載著她橫越法國呢。
於是,當你們討論起下次度假的去處時,你忽然建議兩人一起騎著那台三菱九百去旅行。
「你瘋了?這是年輕小伙子玩的玩意。女人可玩不起!」
「為什麼?那你從巴黎載到非洲塔曼拉瑟的那個喬瑟又怎麼說?」
「喔……她叫喬瑟啊?我早就忘記了。」
唉!又有一天,你在翻老公的東西時,發現他還有另一段熱戀。
你不得不承認:你就是有「搜索癖」——你也知道這是你最大的缺點……
新婚——以及隨後好幾年——期間,你總是會仔細檢查老公的口袋、皮夾、記事本、電話聯絡簿(這誰呀,這個蘇菲?……喔!是打字小姐……)、信用卡的簽帳單。(說不定你會跟好友雅乃絲一樣有意外發現,三月十七日禮拜二,她丈夫本來一直跟她說他在公司裡吃三明治,卻出現了一張餐廳收據:「兩人套餐,一千八百法郎。」咦!還簽了名呢,「達敏」。「這個達敏是誰啊?」雅乃絲尖叫著問。「是一個小侄子,剛從南錫搭火車來的。」她的朱利安冷冷地回答道。又在瞎掰了!從南錫搭火車來的小侄子,我們只會帶他到街角的小店去吃比薩餅。)
本來你從來沒有找到過什麼(是老公忠實,還是他把證據都藏在辦公室了?),後來有一天,你終於在一個舊紙箱裡的一個寫著「妮娜」的舊信封(該死!「妮娜」,多美的名字啊!你母親怎麼就不給你取名妮娜呢?)裡面,發現了一個很漂亮的臭女人的照片,還有老公親手為她所寫的一首詩。
一首詩啊!
你從來也想不到你們家的大老爺竟然會為女人寫詩。要說為他的愛犬洛克寫詩,可能性還大一點。
總之,他就從來沒有為你寫過。
你傷心地將照片和詩放回原處,但你也沒有跟老公提起此事。
只不過從那天起,你心裡便多了個疙瘩。
不過,有一回你鼓起勇氣送給他一張你的相片,那是一張很美的明星照(照片很美,不是你很美)。你知道你那強烈的忌妒心,其實完全來自一股巨大的自卑感。因此你期望能獲得一點點讚美,以減輕你的壓力。
「你要不要把照片放在辦公室呀?」你假裝開玩笑地說。
「你有毛病啊!我又不是國稅局的!」
「跟『國稅局』有什麼關係?」你驚訝地問。
「你沒發現國稅局的查稅員都會拿妻子兒女的照片來佈置辦公室嗎?這樣才能增加一點人氣。」
你不習慣也不行。老公就是討厭任何溫柔的舉動和言語(色情嘛,則又是另一回事,只是你臉皮太薄了放不開)。他說那樣的甜言蜜語叫做「假仙」,「假仙」只對那些以閱讀婦女雜誌為樂的「老奶奶」有效。他最討厭這種雜誌了。每個禮拜天早上,讓他逮到你在廁所裡看你的婦女雜誌,他總是又驚又怒。如果他一時無法自制地——這些大男人也有他們的弱點——抓住你的手,他還是會馬上放手,而對於他臉上憤怒的神情,你則是假裝沒看到。
他從來沒有對你說過「我愛你」。從來沒有。還有更慘的。
你的另一半從未有一時半刻顯露過一丁點的妒意。
是他不在乎你?或者是信任你?(當然信任了:三十八年來,你可從未看過其他男人,一次都沒有。)你可真希望能嫁一個像西碧兒她丈夫那樣的男人,盯她盯得像是爐子上加熱的牛奶似的:
○「你打扮得這麼美給誰看啊?」
○「我今天下午打電話回家。菲傭哇哩哇啦地說你出去了。去哪兒了?」
○「我剛才打你的手機。你說你跟小孩在杜樂利公園休息。可是我好像聽到後面有音樂的聲音……什麼?是旋轉木馬!你當我是白癡啊?……」
○「為什麼你在那個什麼東西的餐廳吃飯的時候,一直跟右邊那個男的說話?你本來就認識他?什麼時候的事!」
○「為什麼你在那個什麼勞什子餐廳吃飯的時候,都不跟左邊那個男的說話?是不是你們之間有什麼,怕被我發現啊?」
○「喔!你覺得我朋友保羅人很好?……是啊。他是個大好人。」
一個月過後。
○「不要臉的女人!你說你是不是跟保羅在一起!你自己說過你很喜歡他的。」
○「你的第一任丈夫,這傢伙整天游手好閒的,你還對他笑得這個樣子?你們兩個是怎麼回事?他那玩意兒比我行嗎?」
他一天到晚疑神疑鬼,結果有一天他早點下班,回到家發現妻子衣冠不整,他馬上把所有的櫥櫃通通打開,想活捉「姦夫」。
最後,他去請了一個私家偵探,這個偵探還跟蹤西碧兒到樂客來超市買拖把和萬用紙巾。最後,他得了憂鬱症。
你可真希望像這樣!……
不,不然。
已經不再那樣了。
你變得不再那麼容易忌妒。
你不知道是否伴隨著年齡而來的還有一顆寬容的心。或者更嚴重一點,是信心。
無論如何,都是錯誤。
不過,三十八年來,老公似乎從未給過你忌妒的機會。是他忠實?或是他太謹慎了?你不知道。你也不想知道。
於是你不再搜索,不再注意他的作息行程,也不再監聽他的電話。
也許你再也無法立下如此令你驕傲不已的戰功了:
某次,你們夫妻倆到朋友家作客,你正在吃鱷梨蝦時,忽然覺得你右手邊的女伴好像在勾引坐在她右邊的你的老公。看著你的男人那副油腔滑調的樣子,你幾乎認不出他來。你一個直覺的衝動,便彎下腰探身到桌子底下假裝要撿起餐巾。然後,你看到了。
你身邊這個臭女人原本穿著一雙五寸高、假鱷魚皮製成、蘋果綠的細跟高跟鞋,此時已經脫下一隻,並用腳趾輕摩著你另一半的腳踝。
你一股怒氣往上衝,便順手抓起她脫下來的蘋果綠的假鱷魚皮高跟鞋,塞進你放在腳邊、袋口開著的那只——真皮的——大袋子裡。然後你一邊做深呼吸以平息怒火,一邊對你那神情尷尬的另一半(真是好傢伙!)露出幾個陰陰的微笑,一邊等著後續發展。
當飯局結束,所有的客人都站起身來,你暗自竊喜地看著旁邊那個臭女人(名叫蘇菲)不斷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她緊張地赤腳在地上踩過來踏過去地找著失蹤的鞋子。
找不到。
她索性彎下腰到桌子底下找。
找不到。
「你在找什麼嗎?」你的聲音又尖又響。
大家都轉過身來看著漲紅了臉的蘇菲。
「我是……呃……我吃飯的時候習慣把鞋子脫掉……可是有一隻不見了。
「我也有這種糟糕的習慣呢!」一些女士表示同情地附和。
有幾個好心的男士則爬到桌下,開始幫她找那只不翼而飛的鞋子。
找不到。
「太奇怪了!」女主人嚷著,「這間屋子鬧鬼啊!
「也許是哪個年輕小伙子給偷了呢。」有人說。
老公看了你一眼,儘管你裝出一副純真聖潔的模樣,他還是明白了。他強忍著笑,無所謂地逃到另一個角落去了。
臭女人打著一隻赤腳,噙著淚水(你完全不為所動),一跛一跛地走出去,搭了計程車回家,免得繼續丟人現眼。最讓你高興的是,現場沒有一個男士自告奮勇要送她回去。
她走了之後,大夥兒便開始討論起很多女人都有的這個怪癖:在飯桌下脫鞋。
「那是因為她們愛俏嘛,老是喜歡太小的鞋子。」某個丈夫冷笑道。
「那是因為穿細跟的高跟鞋真的很受罪。」他老婆應道。
「那你們幹嗎還穿啊?」有個白癡這麼問。
「為了用美腿吸引你們呀。」眾家姊妹異口同聲地說。
「還有一個很普通的原因,」你冷冷地說,「因為長雞眼太痛了,蘇菲每隻腳趾頭都有雞眼。」
這個妄想偷走你老公的臭女人,從此就被大家稱做:「蘇菲,那個腳上長了雞眼的。」
「你那招可真狠,可憐的蘇菲根本沒長雞眼。」當天夜裡老公縮在被子裡頭對你說。
「那算什麼?我應該把這個不要臉的淫蕩女人痛揍一頓,然後用酒瓶砸爛她的臉。你知道我是做得出來的。」
「這位太太,你可真是個大醋桶啊!」看你為了他如此激動,老公顯得得意洋洋。
疲憊之餘,他也就不再加那句你期待已久的「我愛你」了。
無所謂,那終究是個甜美的夜晚。
隔天,你把戰利品——爛女人蘇菲的臭鞋——用包裝紙包好,送去給你那從事出版的丈夫,裡面還附了一張小紙條:
先生:
既然閣下不願意把我的照片擺在辦公桌上,
那麼我就改送您這只鞋子,以表達我無比忌妒
的愛。
老婆上
老公笑了笑,並且毫不猶豫就把那只五寸高、假鱷魚皮製成、蘋果綠的細跟高跟鞋,擺在辦公桌的一角。鞋子到現在還在,訪客見了無不感到萬分驚訝,但誰也問不出個所以然來。
這波忌妒流行病甚至傳到了米古樂。
這個消息是你回鄉下,跟著林區管理員到樹林裡勘察新路徑的時候聽來的。
阿波琳偷偷告訴了你。
路易太太,是你十分倚賴的農場總管的老婆,他都叫她「黃臉婆」。這一陣子,路易太太忽然變得很愛打扮。她開始定期上美容院,不但剪了個聖女貞德頭,把頭髮染成草黃色,每個禮拜五到市場去賣雞蛋時,還穿著美麗的碎花小洋裝,而且口口聲聲念叨著要去考駕照呢。儘管如此,她仍然把母雞、兔子和孩子照顧得無微不至。不過,村裡的人終究是注意到了她的轉變,因此每當村中的滾球俱樂部(名叫「歡樂球」)成員一聚會,便總是對她議論紛紛。
老一輩的人深信這都是巴黎人(也就是你)所帶來的不良影響。
有一個禮拜五,事情發生了。
路易太太騎摩托車進城以後,一個輪胎爆了。修車的雖然是熟人,卻不能馬上替她修理好,因為「沒有零件」(你每次找村子裡的工人做點什麼,也都會聽到同樣的理由)。
「黃臉婆」於是毅然決然挑起剛剛買來的生活必需品,走十五公里的路回家。半路上,有輛車停了下來,開車的是個鄰居,好心要載她一程。路易太大因為腳——真的長了雞眼——痛得厲害,便接受了。
她依照慣例,爬上了那輛「標緻」老爺車的後座,以顯示她與司機之間的關係清清白白,純粹只是搭搭便車而已。
可是到家之後,恐怕也真是受到你那些巴黎思想習性的影響,她竟請那位鄰居司機喝了一杯甜燒酒。
慘了!這個舉動可又被「歡樂球」議論了好久。老一輩的人都預料,不用多久路易先生就要變成一隻戴綠帽的大烏龜了。大家都迫不及待想看看這只未來烏龜的反應。
路易只是不再和那個鄰居打招呼,然後故意把獵槍擦得閃亮給人看。不過,由於他早就不跟村民一起去獵山豬了(還是受了你的「不良影響」),因此「歡樂球」認為下個狩獵季絕對不會發生任何「意外」。
結果,有一天早上,那個鄰居司機意外發現他的牽引車和「標緻」老爺車竟然都無法啟動。修車工急忙趕來,花了好久的時間才總算查出拋錨的原因。
有人把糖倒進油箱裡了。
「歡樂球」在批評此一事件時,表現得極為寬宏大度。做丈夫的也為自己討回了面子。
一切再度歸於平靜。
禮拜三,你常常會帶著兩個孫子艾蜜莉和阿提拉上餐廳,他們高興得不得了。
「外婆,好棒喔!這裡的東西比學校餐廳好吃多了!真的啊,比學校餐廳還好吃!」
幸好如此!花了那麼多錢嘛。
你決定吃過飯,你們就一起去看電影,片子由三人投票……
然後回到你家之後,便在客廳看電視,一邊等著大女兒關店後來接孩子回家。
昨天,當他們倆依然興致不減地看著已經看了五十六遍的《俠盜羅賓漢》時,你輕輕地、慢慢地幫艾蜜莉梳著那頭亮麗的秀髮。
忽然,白銅跳上了沙發,爪子一揮抓傷了你的手之後,便一溜煙躲到你祖母留下的那個路易十五時代的五斗櫃下面,只露個屁股和尾巴在外面。
你痛得大叫,也被它的舉動嚇著了。
「白銅!你在發什麼神經啊?」
小貓從五斗櫃下面,發出一聲淒厲的叫聲,卻不回答。
「白銅!拜託你跟我說嘛。你為什麼抓我!」
小貓這才歎了口氣,悶悶地說:
「你已經幫艾蜜莉梳頭梳了好幾個小時,就不幫我梳!」
「白銅!……你在吃醋啊?……」
「你們一家人都可以吃醋,為什麼我不行?」
是啊。為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