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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節 文 / 亨利·德·巴爾扎克

    「這個小老頭兒,真古怪!」年輕的龍格維爾心想,「精力充沛,性格開朗。不過,別看他面目和善,我也不能信賴他。」

    第二天,下午四點鐘左右,普拉納別墅的人都分散活動,有的在客廳,有的在彈子房。這時,一名僕人進來通稟:「德-龍格維爾先生到。」聽說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得意的客人登門,大家全跑過來,有的連彈子也顧不上打了,都想瞧瞧德-封丹納小姐有什麼反應,也想品評一下這位「人中之鳳」到底怎樣,何以能壓倒眾多對手,獨受推重。龍格維爾先生衣著人時得體,舉止瀟灑自然,態度彬彬有禮,語調溫和動人,贏得主人全家的一致好感。他目睹稅務局長別墅中的豪華排場,沒有絲毫少見多怪的表情;雖然只講些交際場上的應酬話,可是大家都不難看出,他受到良好教育,學識淵博紮實。海軍少將談起造船,引起小小的爭論;龍格維爾先生說出的話非常內行,一位夫人聽了不禁說,他大概是理工學院畢業的。

    「夫人,」龍格維爾先生答道,「我認為,能進理工學院,應當引以自豪。」

    儘管大家都盛情挽留他共進晚餐,他還是謝絕了,態度既有禮貌,又很堅決,用一句話就堵住了夫人們的口,說是他妹妹體弱多病,需要他這個希波克拉脫1的照看。

    1希波克拉脫(公元前460—380),希臘著名醫學家。此處泛指醫生。

    「不用說,先生是醫生啦?」愛米莉的一個嫂子嘲諷地說。

    「先生不是畢業於理工學院嘛!」愛米莉好心地替他回答。聽說舞會上那位少女是龍格維爾先生的妹妹,愛米莉心中樂不可支,立刻滿面春風。

    「可是,親愛的,從理工學院畢業,也可以當醫生啊,對不對呀,龍格維爾先生?」

    「很可能,夫人。」年輕人答道。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到愛米莉身上。此刻,她既不安,又好奇,凝視著這位令人傾心的青年,直到他笑容可掬地開口否認,才鬆了一口氣。

    「夫人,提起當醫生,我沒有這份榮幸,我甚至沒進橋樑公路工程局供職,好保持我的獨立。」

    「您做得對,」德-甘爾迦羅埃伯爵說,「不過,您怎麼能認為,從醫還光榮呢?」這位布列塔尼地區的貴族補充說:「嘿!我的年輕朋友,像您這種人……」

    「伯爵先生,一切有益的行業,我都無比尊重。」

    「唔!咱們的看法一致;我想,您尊重那些行業,就像一個青年尊敬一個老寡婦吧。」

    龍格維爾先生拜訪的時間長短適中,一看出自己贏得了大家的好感,並且引起了每個人對他的好奇心,便起身告辭。

    「這傢伙夠滑頭的。」德-甘爾迦羅埃伯爵送走龍格維爾先生,回到客廳時說。

    事先,除開德-甘爾迦羅埃伯爵,只有愛米莉小姐知道這次拜訪;因此,她著意打扮一番,想吸引龍格維爾注目,然而事與願違,自己想得挺美,人家偏不理會,沒有特別注意她,她不免有點悵恫。一家人見她始終緘口,都有些詫異。愛米莉平時可不這樣,一有新客來,總要賣俏,炫耀口才,而且頻送秋波,大作媚態。這次,或許她喜愛年輕人的聲音悅耳,風采飄逸,或許心中真的萌生了愛情,才發生這種轉變,舉止確實摒棄了矯飾,變得純樸而自然,無疑也顯得更加俊美了。姐姐嫂嫂有的看出來,家裡的朋友,一位老夫人也看出來,她此時的舉止,有一種高雅的嬌媚。她們揣測愛米莉認為年輕人配得上她,大概存心要逐漸顯露自己的風韻,等人家對自己有了好感,再一舉將人迷住。這位任性的姑娘對陌生的來客究竟怎麼看,全家人都渴望瞭解,於是晚餐時,每個人都樂於給龍格維爾先生安上一條新優點,並說是自己的發現,惟獨德-封丹納小姐一言不發。舅公見此情景,輕輕地挖苦了一句,才把她猛然喚醒。她用挪揄的口吻說:這種舉世無雙的完人,內中一定隱匿著重大缺陷;對這樣一個機靈人,不能看一眼就下斷語。

    「一個人要是能討所有人喜歡,就得不到任何人歡心。」愛米莉又說,「最大的缺陷,就是沒有缺陷。」

    愛米莉同所有初戀的少女一樣,極力將自己的情感隱藏在內心深處,瞞過周圍這些阿爾居斯1。然而過了半月,這個小小的生活秘密,大家庭的成員已經無人不曉了。等龍格維爾先生第三次來訪,愛米莉看出多半是為她而來,心中不勝歡欣,然而細細一想,又有點驚奇。不過,她本來慣於當中心人物,這次不得不承認受一股力量吸引,要脫離開自身,自尊心未免受不了,還要試圖抗爭,可是又無法將這青年的迷人形象從心中逐出。不久,她又產生新的擔心:龍格維爾先生的兩點長處,慎言與謙遜,簡直出人意料,同大家的好奇心,尤其同愛米莉的好奇心相抵晤。愛米莉在談話中巧設機關,想套出這位年輕人的身世;然而,他像善於保密的外交官,應付裕如,滴水不漏。愛米莉談起繪畫,龍格維爾先生也談得頭頭是道。愛米莉來段音樂,年輕人又能證明他鋼琴彈得不錯,而且毫無自命不凡的神氣。一天晚上,他同愛米莉配合,唱了西瑪洛沙2的一首最美的歌,那曼妙的歌喉,令在座的人讚歎不已。可是,誰若是問他是不是藝術家,他又以雅謔回答,就連擅於揣摩別人情感的貴婦,也都猜不透他究竟屬於哪個社會階層。老舅公也鼓起勇氣,向這條船拋出抓鉤,龍格維爾卻敏捷地避開,好維持神秘身份的魅力。他要保持「英俊陌生人」的身份,在普拉納別墅並不算太難,因為在那裡,好奇心不能越出禮節的限度。愛米莉對龍格維爾的保留態度深為苦惱,就想打他妹妹的主意,從他妹妹口中掏出秘密似乎容易些。老舅公幹這種勾當是老手,跟指揮戰艦一樣熟練;愛米莉在舅公的幫襯下,竭力將一直緘默的人,克拉拉-龍格維爾小姐拉出場。不久,普拉納別墅的人紛紛表示,渴望見見這樣一位可愛的姑娘,給她找些消遣的活動。主人提議組織一次不拘禮儀的舞會,客人接受了邀請。對付一個十六歲的女孩子,幾位夫人就不信啟不開她的口。

    1阿爾居斯,希臘神話中的巨人,有一百隻眼睛,五十隻睜,五十隻閉,日夜輪番監視。這裡指愛米莉的哥哥嫂嫂與姐姐。

    2西瑪洛沙(1749—1801),意大利作曲家。

    德-封丹納小姐心存疑慮,真相難明,心頭不免積了幾小塊烏雲。儘管如此,一股強烈的光線還是射進她的靈魂,她盡情地享受著生活,並把這種生活同另外一個人聯繫起來。她開始留心社會關係。或許人幸福了就更善良,或許她一心考慮自己,無暇作踐他人,反正她確實不像從前那樣嘴巴尖刻,而是變得溫和寬厚得多。看到她性格上的變化,一家人又驚又喜。她的利己之心,也許終究要化為愛情吧?等待那位羞怯而隱秘的愛慕者來訪,有一種發自心底的快樂。二人之間沒講過一句熾熱的話,可她卻知道對方愛上她了。她以何等巧妙的手法、濃厚的興致,向這位陌生青年顯示她受多種教育的成果!她發現對方也在細心觀察自己,就盡力克服身受這種教育而滋長的缺點。她這種行為,不正是對愛情的初次敬意,對自身的無情責備嗎?她要想取悅對方,就能令對方神魂顛倒;她愛上對方,就能得到對方狂熱的愛。初戀的幸福雖然幼稚,卻十分迷人而強烈。家裡人知道愛米莉性情高傲,輕易不肯吐露心跡,就都不打擾她,讓她盡情享受初戀的點滴幸福。二人何止一次單獨散步,走在花園的小徑上,而花園被大自然裝飾得像要去跳舞的姑娘。二人何止一次漫無目的地閒談,而毫無意義的話卻蘊藏著極豐富的情感。二人時常觀賞落日的彩霞,一起採擷野菊花,將花瓣一片一片摘掉,一邊用貝爾格萊茲1或羅西尼2的曲調,滿懷激情地合唱占卜愛情歌,以表達心中的秘密。

    1貝爾格萊茲(1710—1736),意大利作曲家。

    2羅西尼(1792—1868),意大利著名作曲家。

    舞會的日期來臨,僕人通稟時,總要在龍格維爾兄妹姓氏前,加上貴族的標誌「德」字。克拉拉和她哥哥成了舞會的中心人物。德-封丹納小姐以欣悅的目光,看待一位少女出風頭,這還是她有生以來第一次。她態度誠懇,對克拉拉格外體貼親熱;女子間的這種溫存,平時只有在要激起男子的忌妒時才有。愛米莉自有打算,想要探出一些秘密。然而,克拉拉也是個姑娘,同愛米莉起碼棋逢對手,比她哥哥更心細,更有心眼兒,善於扣住物質利益之外的話題,又不給人一點謹小慎微的印象。她談起話來那樣娓娓動聽,甚至引起愛米莉的艷羨,竟給她起了個綽號:「魚美人」。愛米莉本想引出克拉拉的話頭,卻反被克拉拉盤問;她本想判斷人家,卻反被人家判斷;自己常常懊惱讓克拉拉套出了口風,識透了性格。別看克拉拉相貌忠厚老實,沒有一點壞心,說出話來卻很有心計。有一陣,愛米莉顯得挺後悔:自已被克拉拉的話一挑,竟貿然講了一通反對平民的話。

    「小姐,」美麗的克拉拉對她說,「我經常聽到馬克西米連談起您,因此渴望認識您,這不正表明愛您嗎?」

    「親愛的克拉拉,我這樣貶低不是貴族的人,真怕得罪了您。」

    「噯!放心吧。現今,這類爭論全都無的放矢。至於我嘛,這類話同我毫不相干,一點也沒有妨礙。」

    這種回答儘管非常傲慢,德-封丹納小姐聽了卻深感欣慰。她像所有熱戀中人解釋神諭那樣,總朝自己希望的方面考慮克拉拉的回答,因此返身再去跳舞時,心情分外喜悅,』眼睛凝視著龍格維爾,覺得他堂堂儀表甚而勝過自己臆想的典型,再一想到他是貴族,就更加躊躇滿志,一對黑眼珠閃閃發光,在自己所愛之人身邊跳舞快活極了。一對戀人從未像現在這樣靈犀相通,在跳四對舞輪到他倆搭配時,二人不止一次感到手指尖顫抖。

    這對甜美的戀人在鄉間度過歡樂的日子,轉眼到了初秋。愛情總有相似的地方,以節外生枝的瑣事增進感情,就是人所共知的。他倆在充滿深情的生活之河中隨波逐流,一方面以種種瑣事增進感情。二人像一切戀人那樣,盡量細心琢磨對方。

    「輕浮的愛情,這麼快就轉為戀愛婚姻,真是從未見過。」老舅公說道。他注視著這對青年人,就像生物學家在顯微鏡下觀察一隻昆蟲。

    這句話嚇壞了德-封丹納伯爵夫婦。老旺代黨人雖然做過保證,不再過問女兒的婚事,可這回還是要管。他到巴黎去打聽,但是一無所獲,只好委託市府一個官員調查龍格維爾的家庭情況。他對這個難解之謎很擔心,又不知道調查會有什麼結果,覺得有必要關照一下女兒,要她謹慎從事。愛米莉假裝聽從父親的忠告,臉上卻是一副譏笑的神情。

    「我親愛的愛米莉,您就是愛他,起碼也不要告訴他。」

    「父親,我確實愛他,不過,您什麼時候允許,我再告訴他。」

    「愛米莉呀,你也該想想,他的家庭、地位,還都不清楚嘛。」

    「要說不清楚,也是我願意的。可是,話又說回來,父親,您盼望我早點結婚,讓我自己選擇;我呢,現在選定了,不能再更改,還要怎樣呢?」

    「還要瞭解,您選中的人是不是貴族院議員的兒子,我親愛的孩子。」可敬的老人諷刺地回答。

    愛米莉沉默了片刻,隨後抬起頭,望著父親,有些不安地問:

    「難道龍格維爾家族……?」

    「已經絕嗣了。羅斯登一靈堡老公爵,是龍格維爾家族旁支的最後一人,於1793年死在斷頭台上。」

    「可是,父親,有不少貴族之家是私生子的後代。法蘭西曆史上有多少親王,都給他們家微添上斜紋。」

    「你的觀念變多了。」老貴族微笑著說。

    第二天,是封丹納一家在普拉納別墅逗留的最後一天。愛米莉聽了父親的勸告,心情很亂,焦急地等待龍格維爾平日來的時刻,好向他問個究竟。用罷正餐,她獨自一人到花園散步,朝適於談心的樹叢走去,心想慇勤的年輕人准去找她。她一路快步如風,一邊盤算用什麼好辦法,既不牽連自己的名譽,又能探出這樣重要的秘密,這事真難哪!直到目前為止,她還沒有向這位素昧平生的青年,正面承認自己的感情。她同馬克西米連一樣,也在暗暗地享受初戀的情味。可是,他倆一個比一個驕矜,似乎都怕承認自己有了愛情。

    馬克西米連-龍格維爾聽了克拉拉的話,對愛米莉的性格產生了比較有根據的懷疑,不禁思潮翻騰,不能自己,年輕的心忽而衝動激盪,忽而低沉下來,想瞭解並考驗那個女子,好寄托自身的幸福。他沒有被愛情迷住眼睛,看出愛米莉這個年輕姑娘囿於成見,性格上有些毛病。然而,他既不願意拿自己的愛情,也不願意拿自己的生命來冒險,打算弄清愛米莉真正愛他之後,再想法消除對方的成見。這樣,他始終把話藏在心裡;不過,他的眼神、姿態、一舉一動,都顯露出情意。德-封丹納小姐呢,她自恃出身豪門,容貌出眾,滋長了荒唐的虛榮心,比一般姑娘還要高傲,絕不肯主動表白愛情,儘管她感情日益熾熱,有時真想一吐為快。就這樣,一對情侶沒有互吐胸臆,卻本能地瞭解對方的隱情。同樣,他倆遲遲不談,彷彿在進行一場比耐心的殘酷遊戲:一個想發現對方愛不愛自己,非要他高傲的情人承認不可;另一個則暗暗企望,他能隨時打破這種過分客氣的沉默。

    愛米莉坐在粗木椅上,回顧三個月來充滿歡樂的一幕幕情景。她僅存的疑懼,就是她父親的懷疑;對此她也認真考慮過兩三次,然而她畢竟年輕,不閱世事,想來想去總覺得沒問題。首先,她自我安慰地想,她不可能看錯人;整整一夏天,她觀察馬克西米連的一言一行,沒有發現蛛絲馬跡,表明他出身庶民,或者從事一般行業。不僅如此,他的談吐不凡,顯然是個經營國家重大利益的人。

    「再說,」愛米莉心想,「他若是個職員、銀行家,或者商人,絕不會有這麼多閒暇,整個夏天呆在田野樹林中追求我,絕不會像不務庶事的貴族這樣自在逍遙。」

    愛米莉越想越美,忽然聽到枝葉——,便明白馬克西米連來了一會兒,一定在窺視自己的芳容。

    「您知道嗎,這樣偷看姑娘很不好?」愛米莉笑吟吟地對他說。

    「特別是當她們想心事的時候。」馬克西米連巧妙地回答。

    「我為什麼不可以有心事呢?您也有呀!」

    「這麼說,您真的想心事啦?」馬克西米連笑著說。

    「沒有,我是想您的心事。我自己的我清楚。」

    「不過,我的心事也許就是您的心事,您的心事也許就是我的心事。」年輕人稍微提高聲音說,同時拉起德-封丹納小姐的胳臂,挎在自己的胳臂上。

    二人走了幾步,來到枝葉繁茂的樹叢下。落日的霞光,染得樹叢像一塊紅燦燦的雲彩。如此迷人的自然景色,給這一時刻增添了莊嚴的氣氛。愛米莉見年輕人的動作麻利而隨便,尤其手臂感到他脈搏急遽,心潮起伏,自己也不由得亢奮起來。因為,由最簡單最無心的舉動而引起的激情,往往格外搖撼人心。別看貴族小姐平時極為矜持,感情一旦爆發,卻具有一種令人難以相信的力量;這是她們遇到熱烈的戀人時,所面臨的最大危險。愛米莉的眼神,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傳情,表達出難於啟齒的心思。二人如醉如癡,把驕傲心理的小算盤,懷有戒心的冷靜考慮,統統置於腦後。起初,他倆只能緊緊地握住手,傳達彼此的歡愉心情。二人沉默許久,又緩緩地走了幾步,德-封丹納小姐這才渾身顫抖,激動地說:

    「先生,我要問您一件事兒。不過,請您務必理解,我在家中的處境比較特殊,可以說不得已這樣做。」

    這兩句話說得有點結巴,接著是一陣沉默,弄得愛米莉好不難堪。這位小姐平素心高氣做,可是在這段沉默中,卻不敢正視她所愛之人的明亮目光,因為她意識到,她要出口的下半截話是庸俗的:

    「您是貴族嗎?」

    話一出口,她真想一頭扎進湖裡去。

    「小姐,」龍格維爾陡然變色,換上一副又莊重又嚴峻的神態,嚴肅地說,「我向您保證,您若能坦率地回答我的問題,我一定如實相告。」

    說罷,他放開姑娘的手臂,愛米莉當即產生孤獨無依的感覺。

    「您盤問我的出身,是什麼用意呢?」他又問姑娘。

    愛米莉佇立不動,態度冷漠,一言不發。

    「小姐,」馬克西米連接著說,「我們假若相互不理解,就不必深交下去了。——我愛您。」他深切而多情地說;聽到姑娘不由自主地歡叫一聲,就又興沖沖地問:「為什麼問我是不是貴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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