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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4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葛利高裡-葛沃茲捷夫於6月中旬出院。

    出院前的一兩天,他與阿列克謝談得很投機。他倆心裡暗暗高興,因為他們是同病相憐的夥伴,又有著相同複雜的個人大事。在這種情況下通常是這樣的:兩人毫無保留地相互傾吐著自己的擔憂,和盤托出各自心中的困惑,因為自尊心不容他們向任何別人傾訴自己的疑慮。他們還相互看了女友的相片。

    阿列克謝的那一張愛不釋手的照片磨損得相當厲害並且已經退色。那是在一個透明清新的3月的一天,他給奧麗雅拍了這張照片,當時他們在伏爾加河岸邊的一片鮮花怒放的溫暖的芳草地上赤足奔跑。她瘦弱得像個小姑娘,身穿花色連衣裙,盤著赤腳坐在地上,膝蓋上撒滿了一束束花朵。在草地上正盛開的雛菊中,她自己也亮麗、潔白、純潔,猶如展露裡的一朵雛菊。她一邊挑選花朵,一邊側頭沉思,那雙眼睛睜得很大,洋溢著喜悅,彷彿是第一次看到這世界的美麗。

    看完照片,坦克手說這樣的姑娘不會落井下石。她要是拋棄了你那就讓她見鬼去吧——那就是說人不可貌相,理應如此,那樣反倒好些;那就是說她是個賤坯子,幹嘛將自己的生活托付給賤坯子呢!

    阿列克謝也喜歡安紐塔的長相。他自己竟沒有意識到,他把剛剛從葛沃茲捷夫那裡聽來的一番話又對他說了一遍。這場簡單的談話自然一點沒有解決他們的個人大事,不過他倆輕鬆了許多,好像一個拖延許久的嚴重的膿癤破口了。

    他們約定,葛沃茲捷夫出院時,要同安紐塔(她在電話裡答應來接他)從病室的窗口走過,阿列克謝立刻寫信告訴坦克手關於她的印象。而葛沃茲捷夫這一邊呢,許諾寫信給這位朋友告訴他安組塔是怎麼迎接他的,怎麼對待他的畸形的臉的,以及他們的戀情是如何發展的。密列西耶夫於是想道:如果葛裡沙一切都安然順利,那他馬上就寫信告訴奧麗雅有關自己的一切,並讓她發誓保密,不要讓他那日漸虛弱、幾乎不能起床的母親再悲傷了。

    所以他倆一樣激動,期待著坦克手的出院。他們激動得徹夜未眠,夜裡他們悄悄地溜到走廊上:葛沃茲捷夫又一次地站在鏡前按摩疤痕,而密列西耶夫呢,用抹布裹住枴杖的末端以保持寧靜,又多加一次訓練行走。

    十點鐘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調皮地笑著通知葛沃茲捷夫有人來接他。恰似一陣風將他從床上吹起,他的臉色通紅,紅得臉上的疤痕越發顯得清楚,他開始匆匆收拾東西。

    「是個可愛的姑娘,那麼正兒八經的。」護士笑著說,望著他胡亂地收拾東西。葛沃茲捷夫滿面紅光。

    「當真嗎?您喜歡她嗎?不,真的很好嗎?」他激動得跑出去了,連告別都忘掉了。

    「簡直是個毛孩子!」斯特魯契柯夫嘟噥道:「這類主兒,很容易上當。」

    最近這個一向無憂無慮的人變得有些不和順了。他開始沉默寡言,經常無緣無故地發火。現在他能在床上坐起來了,整天看著窗外,用拳頭撐著面頰,別人問他,他也不答話。

    整個病房——變得憂鬱的少校,密列西耶夫,還有新來的兩個病員都探出窗外,等待著同伴出現在街上。天氣和暖,天上一朵朵柔軟而蓬鬆的雲彩鑲嵌著金光閃閃的條邊在快速爬行著,變幻著。這時河的上空匆匆浮來一片淺灰色的散亂的烏雲,一路飄灑著大滴而稀疏的在陽光下亮晶晶的雨點。河堤上的花崗石也被雨水打得發亮,像是拋了一層光似的;瀝青路上一塊塊黑色水窪像是大理石的斑點,一股股熱騰騰的蒸氣似乎從那裡散發而來,令人想探出窗外任憑這溫濕的雨水落到頭上。

    「來了。」密列西耶夫輕聲說道。

    大門旁的那扇沉重的橡木門緩緩打開。門後走出兩個人:一位是豐滿的姑娘,沒戴帽子,梳著便發,穿著白色的上衣和黑色的裙子;另一位是年輕的軍人,阿列克謝居然沒能一下認出坦克手來。軍人一隻手提著箱子,另一隻手拿著大衣,走起路來輕鬆穩健而富有彈性,讓人看起來很愜意。大概他想試試自己的體力吧,或許是由於自由運動而高興吧,在經過大門台階時不是跑下來,而是靈巧地滑也似地走下來,手上挽著自己的同伴。他們沿著堤岸向著病房的窗前走來,淋著稀疏而大滴的金黃色的雨點。

    阿列克謝看著他們,心中充滿喜悅:事情很順利,這從她那張坦然,樸實,可愛的臉上可以證實。這樣的姑娘是不會跑掉的。是的,這種人是不會在別人最不幸的時候棄之而去的。

    他們走到與富平行的地方停下來,仰起頭。這對青年站立在堤岸上被雨水沖刷得發亮的花崗石欄杆旁,背景是一束束悠然飄蕩的斜斜的雨滴。這時阿列克謝注意到坦克手的臉上有一絲惘然若失,緊張不安的神情。他的安紐塔的確像照片上一樣可愛,不知怎的,有些窘迫,害羞。她的手鬆松地挽在坦克手的手上,姿勢裡流露出焦慮和猶豫,似乎她會立刻抽出手跑開去。

    這對青年揮揮手勉強地笑了笑就沿著河堤走去,隱沒在拐彎處。病房裡的大夥兒默默地回到自己的床上。

    「葛沃茲捷夫的事情可不妙啊。」少校發覺了。他聽到走廊裡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的鞋後跟聲,忽然顫抖了一下,猛然轉身面向窗口。

    這一天剩餘的時間裡阿列克謝感到心神不安。晚上他連練習步行的活動也沒有做,最早一個上床睡覺,可是當整個病房都早就睡著了,他床墊的彈簧還嘰嘰嘎嘎地響著。

    第二天早晨護士剛進門,他就問,是否有他的信。沒有信。他無精打采地洗了臉,又無精打采地吃了飯,可是訓練行走卻比平日多了些。因為要為昨天的錯誤懲罰自己,所以他做完了昨天沒有完成的十五趟定額。這料想不到的成績令他忘卻了一切不安。他證明了能夠拄枴杖隨意行走,並且痛苦不大。假若將走廊的五十米乘以四十五次的話,那麼就是二千二百五十米,亦即二又四分之一公里吶。從軍官餐廳到機場就是這麼個距離。他默想著這段值得記憶的道路,它經過村中已成廢墟的古老教堂,經過已被燒燬的磚房學校——它那黑洞洞空蕩蕩的窗口像眼睛,悲哀地注視著通路,穿過一片小樹林——那是用樅樹枝隱藏著的油罐車,經過指揮所的掩體,經過用木板釘成的小木屋,那裡「氣象學中士」正像做禮拜那樣在地圖和圖表上虔誠地工作。路可不少,的確不少!

    密列西耶夫決定將每日的訓練量增至四十六趟,早晚各二到三趟,而第二天一開始趁有勁要試試脫枴杖行走。這樣立即將他從鬱悶的思緒中解脫出來,他鼓起勇氣,攢足了精神去於實在事。當天晚上他就熱情高漲地走自己的路,那麼來勁,以至於他沒有發現一下子走了三十趟。恰恰在這時候一個管衣服的女人送來一封信,打斷了他的訓練。他拿起一個上面寫著「密列西耶夫上尉親啟」的小信封。「親啟」下面還劃了一道。阿列克謝不喜歡這樣。信裡稱呼的地方也寫道:「收信人親閨」,並巳也劃了一道。

    阿列克謝依靠在窗台上,拆開信封。這封詳細的信是葛沃茲捷夫夜裡在火車站寫的,阿列克謝越往下念,他的臉色就越陰鬱。葛沃茲捷夫說,安紐塔與他們想像的一模一樣,莫斯科城也許沒有比她再漂亮的姑娘了。他說,她是把他當作親人來迎接的。這樣他更喜歡她了。

    「……可是我與你談的那件事,到底發生了。她是個好姑娘。她對我什麼也沒說,甚至也沒有流露出來。一切都很好,但是我又不是瞎子,我發現我那該死的臉讓她害怕。一切似乎都不錯,可是我猛然回頭,我發現她看著我的神情不知是害羞呢,害怕呢,還是可憐我……她帶我去了學校。我要是不去那裡就好了。女學生們圍著我,打量著我……你想像一下吧,原來她們都知道我們,安紐塔把我們的一切都告訴了她們……我發現她似乎很內疚地望著大家,好像在說,很抱歉,我帶了一張可怕的臉來。她照應著我,溫柔地說呀說,彷彿害怕沉默不語似的。後來我們去了她家裡。她一個人住在那裡,父母都撤離了,這是一個可敬的家庭。她讓我喝茶,可自己總是望著茶壺上我的映像,不住地歎息。總之,我感到真該死,不能這樣了。我就如此這般地對她直說道:『看得出,我的外貌讓您為難,的確如此,我理解,也不生氣。』她哭了。我又說:『別哭了,您是個好姑娘,人人都會愛上您的。為什麼您要毀掉自己的∼生呢。』後來,我又對她說:『現在您瞧我是怎樣的美男於了,好好想一想,我要上前線去了,地址留給您。如果您不改變主意,就給我寫信。』我還對她說:『不要勉強自己,現在還有我,將來就說不定了:因為在打仗。』她自然哭了,說:『您說什麼呀,不,決不。』這時候出現了討厭的空襲警報,她出去了,我就悄悄地溜了——徑直奔往軍官團。一到那裡就得到派遣。一切都好,我就要走了,乘車證就在兜裡。阿遼沙,只是我更加愛戀她了,我不知道沒有她今後我將怎麼生活。」

    阿列克謝讀著朋友的來信,他感到他看到了自己的未來。大概他也將面臨這樣的結局。奧麗雅不會拋棄他,不會絕情的,絕不!她同樣具有高尚的犧牲精神,她會抑制心中的痛苦,吞下淚水,微笑著,溫柔地待他。

    「不,不,不要這樣,不要這樣!」阿列克謝大聲說道。

    他急速地一瘸一拐地進了病房,坐在桌旁,一口氣給奧麗雅寫了一封簡短的、冰冷的、公文式的信件。他不打算告訴實情,因為母親病了,何必讓她經受另一種痛苦的打擊!他寫信告訴奧麗雅說,他對他們的關係琢磨了許多,他想她或許等得很苦。可是戰爭還得打多久?歲月流逝了,青春也流逝了。然而戰爭這玩藝兒卻能讓期待化為烏有。一旦他被打死,那她儘管連妻子也未做過,也就成了寡婦,或者比這更糟糕的是:萬一他受傷致殘,那她就不得不嫁給一個殘廢。為什麼要這樣呢?為了讓她不虛度年華,她應該盡快忘記他。她可以不給他回信,他不會生氣的。雖然做到這點很痛苦,但是他能理解。這樣會更好些。

    信炙手可熱,他不願再讀一遍就封進了信封,急速地一瘸一瘸走到藍色郵箱面前——郵箱就懸掛在走廊裡閃閃發光的,盛有開水的煮水器後面。

    回到病房,他重新坐在桌旁。能向誰訴說自己的苦惱?母親是不行的。葛沃茲捷夫呢?他當然能理解,可是他在哪兒呢?在那麼無頭無緒的前方道路上哪兒能找到他呢?向團裡?可是那幫忙於戰爭的幸運兒才沒工夫管他呢!向「氣象學中士」呢?對,就向她訴說!於是他就寫信,信寫得很輕鬆,就像伏在朋友的肩膀上輕鬆地哭一場一樣。忽然他又停下筆來默想了一會,冷冷地將信揉作一團,撕掉了。

    「欲言又止是最可怕的痛苦。」斯特魯契柯夫譏笑地援引道。

    他坐在床上,手裡拿著葛沃茲捷夫的信。他不拘小節地從阿列克謝的床頭櫃上拿到了這封信,並且念過了。

    「今天大家都怎麼啦?葛沃茲捷夫,唉,是個傻瓜呀!那姑娘皺皺眉,他就痛苦成那樣!還分析別人心理吶,我看他又是一個卡拉馬佐夫兄弟1吶……我看了信你生氣嗎?我們這號在前線打仗的人還有什麼秘密可言!」

    1陀思妥耶夫斯基同名小說,其中一主人公伊凡擅長心理分析。

    阿列克謝並未生氣,他思忖著是否應該明天去等郵遞員,從他那裡把信取回來?

    這一夜阿列克謝睡得很不踏實。他夢見冰雪覆蓋的飛機場和一架奇形怪狀的「La—5」型飛機。飛機沒有起落架,只有鳥爪。機械師尤拉彷彿往艙裡爬去,邊爬邊說阿列克謝「已經飛完自己的航程」,現在該輪到他飛行了。他還夢見了米哈依拉老爹身穿白襯衫和濕褲子,像是用浴帚拍打躺在麥秸上洗蒸氣浴的阿列克謝。他還不住地笑道:婚前是該洗個澡的。後來,天將破曉時,他又夢見了奧麗雅。她坐在一隻翻了個的小船上,把她那雙黝黑而健康的腳垂落到水裡。她輕盈、清秀、容光煥發。她用手遮住陽光,笑吟吟地喚他過來。而他呢就向她游去,可是湍急的洶湧的水流往後拽他離開河岸,離開姑娘。他奮力地用手劃呀,用腳蹬啊,運動著每一塊肌肉,越來越近地游向她,已經可以看見風兒撩起了她的一縷縷頭髮、一滴滴水珠飛濺到黝黑黝黑的雙腳上……

    夢做到這裡他就醒了,滿懷喜悅,精神爽朗。醒了之後他又閉目躺了好一陣子,竭力想重溫那令人愉快的夢。不過這種事情只有童年才能做到。夢中那位纖弱而黝黑的姑娘的形象彷彿照亮了一切。不要多慮,不要頹廢,不要對少校所說的陀思妥耶夫斯基的心理分析感到掃興,而是要向奧麗雅迎面游去,涉過急流,向前游去,無論如何要竭盡全力,要游到目的地。那麼那封信呢。他想到信箱旁等待郵遞員,可是後來他揮了揮手:隨它去吧。真正的愛情是不懼怕這樣的信的。現在他一旦確信愛情是真實的,一旦確信他愉快也罷,悲傷也罷,健康也罷,生病也罷——無論他怎樣,人家都會等待他的,就感到精神大大振作起來。

    早晨他試著脫離枴杖行走。他小心翼翼下了床,站起來,分開兩腿站立了一會,獨立地伸開雙手保持平衡。然後,他用雙手扶著牆,邁出了第一步。假肢的皮革吱吱作響,身體向一邊歪,但他用手保持了平衡。他又邁出了第二步,但是雙手仍舊沒有脫離牆壁。他怎麼也未料到行走會如此艱難。孩提時他學過走高蹺。那時他站在腳踏板上,背脊靠著牆壁——一步、兩步、三步,支持不住了就會向旁邊倒去,於是他就跳下來,高蹺倒在城郊街道上的灰濛濛的雜草裡。然而走高蹺要容易些,不行可以跳下來呀,而從假肢上是跳不下來的。所以當他邁出第三步時,身子一歪,腿一個踉蹌,就重重地撲通一聲倒在地上。

    他選擇治療期間訓練行走,那時病房裡的人都去了治療室。他不要任何人的幫助,攀扶到牆邊,靠著牆慢慢地站起來,摸摸跌疼的腰部,看看肘部已發紅的紫塊,咬緊牙關,離開牆壁重新向前邁了一步。現在他感到他掌握了秘訣。他那裝上去的腳和正常的腳最首要的區別在於缺少彈性。他不瞭解它們的特性,又沒有培養出適應於它們的反應速度:在行走時要改變腿的位置,將重心從腳後跟移到腳板上,邁一步,然後再將身體的重心移到另一隻腳的後跟上。最後,腳掌不能並排站著,而是要腳尖分開呈一個角度,這樣就能保證運動時非常平穩。

    所有這一切對於一個人來說那是在孩提時就學到的。那時他在媽媽的監護下用那雙無力的短短的小腿走出了最初的搖搖晃晃的步子。這些協調也漸漸習慣成自然了。而當一個人穿上假肢時,那麼他機體的這種自然關係也就改變了,從孩提時獲取的那種協調不再有所幫助,相反卻阻礙了運動。在培養新的協調時,還得時時克服這種舊的協調,許多失去腳的人,由於沒有堅強的意志,所以到老也不能重新學會我們在孩提時如此輕鬆就學會的行走藝術。

    密列西耶夫是塊好料,他能達到自己的目的。他吸取一次次的教訓,重新脫離牆壁,把假腳尖移向一邊,先把身體重心落在腳跟上,然後再移到腳尖上。假肢氣得吱吱作響。這時候,當重心落到腳尖上以後,阿列克謝猛地抬起第二隻腳,向前邁去,腳跟重重地轟隆一聲落在地板上。這時,再用手平衡一下,站在病房中間,不敢再走下一步。他站著,晃晃悠悠,總是失衡,他感到冷汗從鼻樑上滲出來了。

    恰恰在這時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看見了他。他在門旁站了一會兒,觀察了一下密列西耶夫,就走上前挽住他的胳膊:

    「好極了,爬爬蟲!怎麼只有你一個人,護土呢?衛生員呢?真硬氣……瞧,沒什麼吧,萬事開頭難,現在你已經做了最困難的事。」

    最近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當上了最高一級醫學機構的領導,事務繁忙,佔去了大量的時間,同醫院只好告別。但是老頭兒兼任醫院的院長,雖然醫院裡的事務已由他人負責,可每天他一有時間就來病房查房、會診。只是兒子死後,他棄絕Z原先妙趣橫生的嘟嘟噥噥,不再衝人嚷嚷,不再粗言粗語,熟悉他的人從這一點上發現他一下子衰老了。

    「喂,密列西耶夫,我們一起來學習。」他又衝著隨從們說:「你們自己去吧,去呀,這兒又不是馬戲團,有什麼好看的。嗯,我不去了,你們自己查完房吧!」他又對阿列克謝說,「好了,親愛的,我們來吧,—……您抓住啊,抓住我啊,有什麼好害羞的!您抓住啊,我是個將軍,應該聽從我的。好,二,對了。現在用右腳,太好了,用左腳,棒極了!」

    這位赫赫有名的醫生愉快地搓搓手,彷彿教人行走就是完成了一個無比重要的醫學實驗。不過這是他的天性——無論做什麼事情他部會入迷,他都會將自己的全部精力和熱情溶入其中。他讓密列西耶夫沿著病房走來走去,當密列西耶夫精疲力竭,彭的一下坐在椅子上時,他就拿把椅子與他並排坐著。

    「喂,那麼飛行呢,我們怎麼飛呢?我是說飛行呢。我的天,如今這叫什麼戰爭呀,失去手的人要指揮連隊衝鋒陷陣,快死的傷員還在開機關鎗,用胸膛去堵住敵人的槍眼……唯有死者不打仗。」老人的臉黯然失色,歎息道,「死者也打仗,是用自己的榮譽打仗。好了,喂,我們開始吧,年輕人。」

    當密列西耶夫沿病房走完第二趟,休息的時候,教授突然指指葛沃茲捷夫的床,問道:「這個坦克手怎麼樣?痊癒了,出院了?」

    密列西耶夫回答說,他痊癒了,已經上了前線,只是臉部是件痛苦的事,尤其是下半部,燒傷的部位非常醜陋,無法彌補。

    「他來過信啦?已經失望啦,人家姑娘不愛他啦?勸他蓄起鬍子吧。我說的是真話。別人會以為他挺忙的呢,這完全可以得到姑娘的青睞!」

    門口跑來一個氣喘吁吁的護士,說人民委員會來了電話。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費力地從椅子上站起來。看著他這時用他那胖乎乎的、有著紫塊的、脫皮的手那麼撐著膝蓋,那麼吃力地把腰伸直,說明了最近幾周他衰老得有多厲害。已經走到門口了,他又回過頭來愉快地叫道:

    「您一定要這樣給您的這位朋友寫信,他叫什麼來著,就說是我給他開的蓄鬍子的藥方。這可是個試驗藥方吶!在女士們那裡定能大獲成功!」

    晚上醫院裡的一位老職員帶給密列西耶夫一根手杖,是一根雅致的、古色古香的烏木手杖,舒適的手杖柄是象牙做成的,上面雕刻著一組花體字。

    「教授送的,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送的。他把他的私人物品作為贈品送給您。吩咐您用它走路。」

    這個夏天的夜晚醫院裡寂寞乏味,可是四十二號病房裡卻吸引了人們來觀光。左鄰右舍,甚至樓上的人都來觀看教授的贈品。果然是一根好手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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