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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 文 / 鮑·尼·波列沃依

    初夏來臨了。它仍舊是從白楊樹枝上眺望著四十二號病房。樹枝上的葉子變得堅實、發亮,發出陣陣——的聲音,好似在竊竊私語,到了傍晚街道揚起的灰塵又將它們遮掩得黯淡無光。樹枝上一條條柔美的花絮早已變成了一串串碧綠閃光的小珠子。現在這些小珠子飽綻開來,裡面吐出輕飄飄的柳絮。在中午最炎熱的時候,莫斯科滿街都飛飄著這毛茸茸的柳絮。它們飛落到病室敞開的窗口,又被和煦的穿堂風吹到門旁和角落之後,就像軟綿綿緋紅色的沙發靠墊一樣躺在那裡。

    一個涼爽、金色、燦爛的夏天的早晨,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鄭重其事地將一位上了年紀的人領進病房。那人戴著一副金絲邊眼鏡,穿著一件新的、漿得挺直的白大褂,但這一切都未能掩飾住他是一個老匠人。他帶來一包用內布包著的東西,放在密列西耶夫床前的地板上,然後像個魔法師似地謹慎而矜持地解開小包。皮革在他的手裡嘰嘰響著,病房裡立即散發出沁人心脾的、微帶酸味的鞣酸氣味。

    老人的包裹裡原來是一雙嶄新的、黃色的會嘰嘰發響的假腳,做得非常精巧,尺寸大小正合適。恐怕這是匠人引以自豪的東西。假肢被套進嶄新的、黃色的鞋子裡,天衣無縫,使人感到是一雙真實的腳伸進了皮鞋。

    「穿上這鞋,可以去結婚。」老皮匠說完,透過眼鏡的上方欣賞著自己的手藝,「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親自吩咐我:茹葉夫,你要做出一雙比真腳還要真的假腳。現在,請拿去吧,茹葉夫做成了。簡直可以給沙皇用呢!」

    一看見自己的假肢,密列西耶夫的心悲傷地緊縮起來。不過悲傷也罷、悲涼也罷,可是那種想盡快試試假腳,要走,要獨立行走的渴望立即戰勝了一切。他從被窩裡伸出自己的殘肢,催促起老頭兒給他試樣。然後這個老工匠——按他自己所說——「和平時期」曾經為一位因為墜馬而骨折的「大公」做過假肢的老工匠,不願意匆忙試樣。他對自己的手工藝品感到非常自豪,在交付以前,他想盡可能多地滿足自己的這種心情。

    他用衣袖擦了擦假肢,用指甲刮掉皮上的一個小斑點,又呵了呵氣,再用雪白的大褂的下擺擦了擦,最後把假肢放在地板上,不急不忙地捲起包裹,塞到口袋裡。

    「喂,老爹,來吧。」密列西耶夫坐在床上,催促道。

    這時他以旁觀者的身份看了一眼那赤裸的殘肢,他非常滿意。腿變得結實、有力,沒有了先前那種因不能運動而淤積的脂肪。堅硬的肌肉在淺褐色的皮膚下蠕動,似乎這不是殘肢,而是一雙長期快速行走的功能齊全的腿。

    「催什麼,催什麼!欲速則不達,」老頭咕咕噥噥道,一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對我說:茹葉夫,這回你得拿出真功夫來。有位上尉,沒了腳,卻還想飛行,就指望這副假肢呢。我呢,這就做好了。瞧,拿去吧!穿上這副假肢別說走路,就是滑雪橇、同小姐們跳波爾卡也行啊……做得真棒!」

    他將阿列克謝的右腿塞入鬆軟的皮製假肢裡,又用固定在假肢上的皮帶緊緊拴住,然後朝後退了幾步,欣賞了一會,咂咂嘴。

    「呱呱叫的鞋子!沒讓你擔驚受怕吧?茹葉夫是莫斯科最好的工匠。茹葉夫有一雙靈巧的手!」

    老頭又敏捷地給他穿上了第二隻假肢。剛剛拴上皮帶,密列西耶夫就忽地從床上猛跳到地板上,敲得地板咚咚直響。他痛得大叫一聲,一下子在床邊重重地、直挺挺地摔了下去。

    老工匠驚愕得將眼鏡推到額頭上,他沒料到自己的主顧行動如此麻利。密列西耶夫躺在地板上,兩條穿鞋的腿分得很開,既孤獨無助又大為驚訝。他的眼中充滿了迷惑、惱怒和恐懼。難道他會大失所望嗎?

    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驚訝得拍了一下手掌,向他跑去。她與老工匠一道將阿列克謝扶到床上。阿列克謝神情沮喪,萎靡不振,臉上流露出悲哀的神色。

    「哎、哎、哎,親愛的人兒,可不是這樣吶,絕對不是這樣吶,」工匠嘮嘮叨叨,「嗨!還跳呢,他當是給裝了一雙真腳呢!不必垂頭喪氣的,親愛的朋友,現在你的任務是——一切從頭開始。如今你要忘記你是個鬥士。你這會兒是個小娃娃,要一步步地學習走路,開始要拄著枴杖,然後扶著牆走。不能一口吃個胖子,要慢慢來嘛。可你,想一步登天呢!腳嘛好是好,可不再是自己身上的了,爸爸媽媽給你的那雙腳,誰也不能給你做出來的!」

    那失敗的一跳使得腿劇痛片。陣。叮是密列西耶夫們想再試試假肢。他們給他拿來一副輕便的鋁制枴杖。他將枴杖撐在地板上,胳肢窩下墊了軟墊,就輕輕地、小心地從床上滑下來,用肥站起來。果然如此,這下他真的像一個小娃娃,像一個不會行走,又下意識地猜測他能夠行走,但是又害怕脫離救助和支撐他的牆壁的小娃娃。密列西耶夫由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和老工匠在兩旁費力地攙扶著,猶如一個小娃娃由母親或祖母用毛巾牽著,領出去,第一次學習走路。密列西耶夫原地站了一會,因為個能適應,感到假肢和腿部的連接處劇疼無比,他毫無把握地挪動了一根枴杖,接著又挪動了另一根……他將身體的重心壓在枴杖上,開始拖曳著一條腿,接著又是一條腿。假肢的皮革繃得很緊,發出吱吱嘎嘎的清脆聲,地板上落下兩聲重重的踏地聲:崩、崩。

    「嗨,祝你成功,祝你成功。」老工匠喃喃地說。

    密列西耶夫又小心翼翼地邁了幾步。這幾步,這最初的用假肢行走的幾步,竟使他感到如此的艱難。走到門口再返回床邊這幾步,他感到似乎是將一架鋼琴挪到五層樓上。走到床邊,他就一下子撲到床上,渾身上下都被汗濕透了,連翻身的力氣也沒有了。

    「喂,假肢怎麼樣?你得感謝上帝吶,世上竟有一個能工巧匠茹葉夫,」工匠以老者的口吻沾沾自喜,他小心謹慎地解開皮帶,鬆開了阿列克謝由於不適應而稍微紅腫的腿,「穿上這副假肢,別說是飛行,就是飛到上帝那裡也成呀。做得真棒!」

    「謝謝,謝謝啦,老爺子,是一件出色的工藝品。」阿列克謝喃喃道。

    工匠蜘躇不前,彷彿欲言又止,抑或相反,自己等待著提問。

    「那麼好吧,再見啦。祝你穿得舒適。」他說道,又帶著幾分失意歎了一口氣,慢慢向門口走去。

    「哎,老工匠,」斯特魯契柯夫叫了他一聲,「拿去吧,去喝一頓,為了『沙皇似的』假肢。」他往老人的手裡塞了一把大面值的鈔票。

    「是的,謝謝,謝謝,」老頭兒活躍起來,「這種場合怎能不喝一頓呢。」他鄭重地將錢放進裡面的口袋裡。他捲罩衫的動作很特別,似乎是在卷一件工匠服,「謝謝您,我是要喝一頓的,打心裡說,假肢實在太棒了。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對我說:茹葉夫,這是件特殊品,容不得馬虎,你們瞧,茹葉夫自然馬虎不得。有機會的時候,你們對他,對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說一聲,就說你們對這件作品心滿意足。」

    老頭一面鞠躬,口裡咕咕嚕嚕,一面退了出去。密列西耶夫躺著,端詳著放在床旁的自己的新腳。他越細看著假肢,就越發地喜歡它精巧的結構、精湛的手藝和輕便的特徵,的確可以滑雪橇,跳波爾卡,的確可以駕機飛到天邊去。「我要做到!一定要做到!一定能夠做到!」他思忖道。

    這一天他給奧麗雅寄了一封寫得詳細而愉快的信。信中他說:他那領取飛機的工作已接近尾聲,他希望首長能正視他的工作,也許秋天,最遲是冬季將他從令人生厭的後方崗位上調換到前方,派到沒有忘記他並且期待他歸來的團隊。這是自他發生慘禍以來的第一封愉快歡娛的信,這是他第一次在信中向未婚妻訴說自己的思想和對她的思念。自然,這種戀情寫得躲躲閃閃:他說倘若戰後他們重逢,倘若她初衷不改,那麼他們就生活在一起。他叵復念了幾遍信,後來又歎息了一聲,小心翼翼地將最後幾行塗抹掉了。

    可是給「氣象學中士」卻寄了一封興高采烈的信,栩栩如生地敘述了這一大,描述了這副連皇帝本人也不曾受用過的假肢,敘述了他密列西耶夫穿上假肢,邁出了最初的幾步,敘述了嘮嘮叨叨的老工匠,講述了他既要滑雪橇、跳波爾卡舞,還要飛到大邊去的希望。「所以從現在起請您在團裡等著我,別忘記跟指揮官說一聲,讓他在新營地給我留下一席之地。」密列西耶夫邊寫,邊往下面地板上斜睨一眼。假肢倒在那裡,彷彿是個隱藏在床上躺著的人,一雙穿著嶄新的黃皮鞋的腳叉得很開。阿列克謝環顧四周,確信沒人在注意他,就把那涼嗖嗖的,會嘰嘰叫的皮革撫摸了一番。

    在另一個地方,在莫斯科醫學院三年級學生中間,也很快地出現了熱烈談論四十二號病房的「皇帝似的假肢」的情景。爭論時這個年級的壓倒多數的女生,都是有關四十二號病房的消息靈通人土。安紐塔為自己的通訊人感到非常自豪。這不,原本並未打算念的那封葛沃茲捷夫中尉的信竟被大段大段地摘錄,高聲朗讀。有時是整段整段地念,除了特別隱秘的地方,順便插一句,隨著相互間通訊越來越頻繁,這種隱秘也就越來越多了。

    以安組塔為首的醫科大學三年級的學生都很同情英勇的葛裡沙-葛沃茲捷夫;不喜歡吵吵嚷嚷的庫庫什金;發現蘇聯狙擊手斯捷——伊萬諾維奇有點像托爾斯泰筆下的普拉東-卡拉達耶夫;敬佩密列西耶夫百折不撓的勇氣;對政委的死充滿敬意,猶如自己的不幸,尤其是經過葛沃茲捷夫的鄭重介紹之後,大家更加敬愛他了。當讀到這個開朗的大塊頭突然謝世時,許多人禁不住熱淚盈眶。

    醫院和醫科大學之間的信件往來愈來愈勤。年輕人不能滿足郵局的速度:那些日子郵遞太慢。有一次葛沃茲捷夫在信中談到政委時,有感而發,說道如今的信件到達收件人手裡,就像是從遙遠的星球上發射的光。寫信的人也許都嚥氣了,可是他寫的信還在長途跋涉,向收信人敘述著一位早已死去的人的生活。活躍而又能幹的安組培於是汗始尋找更加理想的聯繫方人,居然找到一位中年護士:她有兩個職位,既在醫科大學的附屬醫院裡工作,又在瓦西裡-瓦西裡耶維奇的醫院裡工作。

    從那時起,第二天,最多是第三天,醫科大學就能得知四十:號病房裡所發生的一切,並且隨即對此作出反響。圍繞著「沙皇的假肢」在飯廳裡就展開了爭論:密列西耶夫能否重新飛行?爭論是血氣方剛的,熱烈的。爭論中雙方都很同情飛行員的處境。悲觀派在分析了殲擊機複雜繁瑣的操作程序之後,一口咬定:不可能。而樂觀派則認為:對於一個從森林裡爬行了半個月,天曉得爬了多少公里的人,沒有什麼不可能辦到的事。為了爭論,樂觀派還從書本和歷史上援引了證據。

    安紐塔沒有參加這類爭論。對她來說知之甚少的飛行員的假肢不是太佔據她的心靈。難得閒暇時她開始考慮自己和葛裡沙-葛沃茲捷夫的關係。這種關係,她覺得越來越複雜化了。起初當她知道有這麼一位有著一段悲慘經歷的英雄指揮員,只是出於無私的願望想減輕他的痛苦,於是給他寫了一封信。後來,隨著這種通訊聯繫的加強,一位衛國戰爭的抽像的英雄形象讓位給了一位真正的、活生生的青年,並且讓她越發地對他發生興趣。她發現,每當她沒有收到他的來信,就擔心和思戀他。這種新的感受既讓她興奮又讓她不安。這是什麼?是愛情嗎?,難道僅僅通通信,不見其人,不聞其聲,就能愛上一個人?坦克手的信裡越來越多的地方不能再念給同學們聽了。直到有一次葛沃茲捷夫本人向她承認,有種感情,按他的表述是一種「未曾相見的愛情」攝住了他,自那以後,安紐塔確信她開始戀愛了,個過個是像中學生那樣戀愛,而是真正地墮入了愛河。她感到,如果如今中斷了她朝思暮想的這些信件,那麼生活對於她就失去了意義。

    就這樣,他們雖說沒有相互見面,卻戀愛起來。此後葛沃茲捷夫開始經歷了一種古怪的情緒,他的來信寫得不安,猶豫,欲言又止。不久他鼓足勇氣給她寫道,他們沒有相互見面就戀愛,這樣可不好,還說她大概很難想像他的傷疤有多麼醜陋,他完全不像他給她寄的那張舊照片上的模樣了。他不敢欺騙她,請求她在親眼見到與什麼樣的人戀愛之前中斷在信中表白情愫。

    姑娘起初大為惱怒,接著又擔心害怕起來。她從口袋裡掏出照片來。照片上是一個清秀的小青年:固執的顴骨、挺直而美麗的鼻子以及小巧的鬍子和秀氣的嘴唇。「現在呢?你現在會是怎樣呢?我親愛的人兒,痛苦嗎?」她端詳著照片輕輕地說道。作為一名醫學院的學生,她知道燒傷的創傷癒合後,會遺留下深深的,無法痊癒的疤痕。驀地她的腦海中晃現出一具她在解剖陳列館裡看到的患狼瘡後的人的標本:臉上好似耕犁出的壟溝和凸畦;嘴唇參差不平,像是被侵蝕了似的;眉毛一撮一撮的,眼瞼通紅通紅的,沒有睫毛。如果是這樣怎麼辦呢?姑娘害怕起來,臉色部嚇得發白。然而她又立即責罵自己……要是那樣,又有什麼關係!他是在熱騰騰的坦克裡同敵人作戰負的傷,他捍衛了她的自由,她上學的權力,她的榮譽和生命。他是個英雄,戰爭中多少次冒著生命危險,如今又要重返前線,重新投入戰鬥,再次冒著生命危險。而她呢?她為戰爭做過什麼?挖過戰壕,在房頂上值過班,在後方醫院工作,難道這能與他的所作所為相提並論嗎?「就這些顧慮而言,我自己就不配他!」她責罵自己,下意識地驅散了那幅佈滿疤痕的醜臉的可怕幻影。

    她給他寫了一封他們通信以來最溫柔甜蜜,也是最長的信。關於她的那些矛盾牛爭,葛沃茲捷夫自然一無所知。他收到的是一封對自己的擔心作熱情回覆的信。他久久地、反覆地閱讀著,甚至告訴了斯特魯契柯夫。斯特魯契柯夫關心地聽罷此事,答道:

    「別膽小怕事,坦克手,『喝水喝不到臉面,過日子不管俊醜』,老弟,這叮是古訓呢!是這樣的,如今呀,老弟,男人們可金貴了。」

    這番坦誠之言顯然未能安慰葛沃茲捷夫。出院的期限臨近了,他照鏡子的次數也越來越多,一會兒從遠處用所謂粗略的浮光掠影似的目光端詳自己,一會兒又將自己殘缺畸形的臉貼近鏡於,一連好幾小時地撫摸著凹凸的疤痕。

    根據他的請求,克拉夫奇雅-米哈依洛夫娜替他買了撲粉和面霜。可是他立即就確信不疑,他的殘缺是任何化妝品也掩飾不住的。然而一到夜裡,當大家都睡著的時候,他就悄悄走進廁所裡,在那裡長久地按摩紅色的疤痕,撲上麵粉,再重新按摩,然後滿懷希望地照鏡子。遠處看,無論哪一部位都精神十足:寬寬的肩膀,窄窄的臀部,筆直而肌肉發達的雙腿。可是往近一看,面頰上和下巴上的紅色疤痕以及緊繃的皮膚一下子讓他墮入絕望之中。他恐懼地想到:她將如何看他?會忽地驚嚇起來,會忽地打量他一眼,轉身就走,聳聳肩。或許還有比這更糟的情景:她會出於禮貌與他談上一兩個鐘頭,然後說上一套冠冕堂皇的冷冰冰的話——就再見啦。葛沃茲捷夫激動起來,惱怒得臉色蒼白,似乎這一切已經發生了。

    那時他又從長衫兜裡掏出一張照片,審視著這個胖姑娘:高高的額頭,一頭柔軟而並不濃密的蓬鬆的秀髮往後梳理著,小小的鼻子微微上翹——是地地道道的俄羅斯人的,嘴唇溫柔,稚氣未脫。嘴上面有一顆幾乎不為人覺察的黑色胎痣。這個誠實而可愛的姑娘用那雙微凸的灰色的或許是藍色的眼睛坦然而真誠地望著他。

    「你究竟會怎樣呢?喂,說呀:你不會擔驚受怕吧,不會逃走吧?你能有巨大的胸懷無視我的醜陋?」他審視著她,好像在詢問她。

    就在這時,走廊裡傳來了枴杖的咚咚聲和假肢的吱吱聲,上尉密列西耶夫經過他的身旁來回有節奏的、不知疲倦地走動著,一趟、兩趟、十趟、十五趟、二十趟。每當早晨和晚上他都按照自己擬定的計劃散步,逼迫自己完成作業並且逐日增長路程。

    「棒小子!」葛沃茲捷夫琢磨道,「真有毅力,真有股蠻勁!一個人居然有這般意志力!一個星期他就學會了用枴杖又快又靈活地行走,這在別人可得學上好幾個月呢。昨天他就拒不上擔架,自己沿著樓梯走向治療室,終於走到目的地,回來時又登樓梯,累得一臉淚水,可是他還是往上登。衛生員想助他一臂之力,竟被他罵了一通。當他獨立地攀登到上面的樓梯口時,他是多麼地容光煥發呀!似乎他登上了艾爾布魯斯山峰1。」

    1高加索最高山峰,海拔五千六百三十米。

    葛沃茲捷夫離開鏡子,注視著密列西耶夫用枴杖和腿快速行走的背影,瞧呀,走得真快!他的臉色多麼好看,多麼漂亮呀!眉宇間的一塊小疤痕,絲毫沒有破壞美,反而倒增添了某種含義。他葛沃茲捷夫現在要是有這副臉多好啊!腿算什麼呢,腿又看不見,。至於走路和飛行,他當然能學會。可是臉呢,這副明明白白、像夜間有醉鬼在它上面敲過豌豆似的臉,以後往哪兒擱呢?

    ……阿列克謝-密列西耶夫沿著走廊走完晚間規定的運動量的第二十三趟時,渾身精疲力竭,像散了架似的。他感到大腿那麼腫脹、發熱,被枴杖抵得發麻的肩膀又是那麼地酸痛。走過葛沃茲捷夫身旁時,他斜睨了立於牆鏡前的坦克手一眼,想道:怪物,他何必折騰自己那可冷的臉呢!現在他自然當不成電影明星了,可是當坦克手是綽綽有餘的。最大的不幸是這張臉,不過他還有腦袋,有手、有腿呀。是的,是的,有一雙腿,一雙真正的腿,而不是這雙又痛又熱的半截子殘肢。這假肢似乎個是皮革做成的,而是由熱滾滾的鐵水製作的。

    咚、咚,吱、吱,咚、咚,吱、吱。

    上尉密列西耶夫咬住雙唇,忍住劇痛刺激出的淚水,艱難地完成了沿著走廊的第二十幾趟路程,結束了一天的任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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