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四 文 / 欽吉斯·艾特瑪托夫
黎明到來了。聳立在大地上空的千峰萬嶺甦醒了,周圍的草原顯得那麼開闊、爽朗。在峽谷口上,篝火熄滅了,只剩下一堆隱隱有點微火的褐色灰燼。旁邊站著一位年過花甲的老人,披著一件老羊皮襖。現在已經無須把皮襖蓋在洞蹄馬身上了。古利薩雷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到了天上的馬群那裡去了……塔納巴伊瞧著倒下的馬,驚奇不止:它怎麼啦?古利薩雷側身躺在地上,頭抽搐地向後仰著,上面可以清清楚楚看到深深陷下去的凹印——那是套上馬籠頭留下的痕跡。它的四條腿直挺挺地伸著,那蹄子早已開裂,馬掌早已磨破了。往後,它再也不能在地上走動了,再也不會在大路上留下它的腳印了。現在該回家了。塔納巴伊最後一次向馬彎下身去,把它冰冷的眼皮會上,取過馬籠頭,然後,不再回顧,逕直離去了。
他穿過草原,進了山口。他走著,重又陷入抗思。他想到,他已經老了,他的日子也快完了。他不想像一隻離群的孤雁那樣,孤孤單單地死去。他想在翱翔中死去,讓那些一窩生的、一路飛的同伴們,能在它的頭上高叫著,盤旋著,跟它依依惜別。
「我要給薩曼蘇爾去封信,」塔納巴伊決定,「我要寫上;你還記得溜蹄馬古利薩雷嗎?該記得的。那時候,我騎著它曾經把你父親的黨證送到區裡去。是你親自讓我去的。賠,昨天夜裡,我從亞歷山大羅夫卡回來的路上,我的出色的溜蹄馬倒下了。整整一宿,我坐在馬身旁,把我的一生從頭到尾想了一遍。保不住哪天我也會像溜蹄馬古利薩雷那樣,走著走著就倒下了。你應該幫助我重新回到黨內,我的孩子薩曼蘇爾。我活著的日子不長了。我嚮往我過去那種生活,我想成為過去那樣的人。直到如今,我才懂得,你的父親喬羅留話要我把他的黨證送到區委去,他的這個遺囑不是沒有用意的。你是他的兒子,你也瞭解我這個老人塔納巴伊-巴卡索夫……」
塔納巴伊在草原上走著,肩上搭著馬籠頭。他淚流滿面。眼淚撲籟籟地落到鬍子上,他也不去擦。那是為溜蹄馬古利薩雷灑下的熱淚。老人含著淚水,望著新的一天的黎明,望著山巔上空一隻孤零零的灰雁。灰雁正急急地飛著,追趕著前面的雁群。
「飛吧!飛吧!」塔納巴伊喃喃自語,「趁翅膀還硬的時候,追上自己的同伴吧!」隨後,他歎了口氣,說,「永別了,古利薩雷!」
他走著,耳邊迴響著古老的旋律:
……駱駝媽媽跑了許許多多天。叫呀,喊呀,尋找自己的小寶貝。你在哪兒,黑眼睛的小寶貝?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一直流到腿上、你在哪兒?答應一聲呀!奶水嘩嘩流著,從脹鼓鼓的乳房裡嘩嘩流著。白花花的奶水呵……
公益圖書館掃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