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一回 按儀程梓宮迴鑾 用心機調兵遣將 文 / 單田芳
矛盾激化如登山,
兩方似在懸崖邊。
先下手者佔上風,
遲下手者被推翻。
肅順密訂了「擱車」的辦法,軍機處和行在的辦公機構全癱瘓了。
只半天工夫,行在就亂了營啦。往來公事堆了一桌子,幾十名章京無事可做。人們懷著驚奇的心情,注視著事態的發展。
再說西太后。她用罷早膳,照例坐在窗下,等候批閱奏章。奇怪的是,等了兩個時辰,連一份奏章也不見,派陳勝文去打探其情。一頓飯的工夫,陳勝文跑來啟奏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大事不好了。」西太后忙問:「出什麼事了?」陳勝文道:「奴才打聽明白了。軍機處全體罷職,沒人辦公了。來往的公事都被扣押在軍機直廬,所以,太后見不著折子了。」「這是真的?」「千真萬確。」西太后快步走到東暖閣,對東太后訴說了一遍。
東太后斥退官監,拉著西太后的手說:「我也聽見風聲了。你說,他們這是想幹什麼呀?」「想造反!」西太后道,「他們就想刁難咱們,制服咱們,叫咱們乖乖地聽話。」東太后道:「妹妹,我看咱們就忍了吧。他們不是要痛駁董元醇嗎?就叫他們痛駁去吧!」「不行,一定不行!」西太后說,「這次要讓了步,今後該怎麼辦?從古至今還沒有君向臣讓步的,何況我們還沒有不是。他們不是罷職了嗎?好,咱們再啟用別人,不是一樣嗎?三條腿的蛤螟不好找,兩條腿的活人有的是!」
東太后聽罷,急忙哀求道:「好妹妹,你就聽姐姐的話吧!我知道我軟弱無能,不像妹妹那麼聰明。可是,我還能分出好歹。先帝在時,沒少給我講歷朝的變故。我真怕……」東太后沉靜了片刻,又接著說:「萬一把他們擠兌急了,真唱起『白逼宮』來,可就苦了咱們孤兒寡母了。所以,我贊成忍字,等回京後再說。你說呢?」西太后生氣地說:「可也得忍得下去呀!」「忍不下去也得忍,決不能把事鬧大。妹妹,這次一定要聽我的。」
西太后對東太后的固執很有反感,尤其不愛聽「一定要聽我的」這句話。可是,冷靜地一想,東太后說得也不是沒有道理。對肅順的為人她是清楚的,他什麼事都會做得出來。尤其行在的御林軍,有三分之二操到他手裡。萬一發動兵變,後果不堪設想。想到這裡,才對東太后說:「姐姐,就聽你的。」東太后說:「這就對了。」她們忍著氣,在那份上諭上蓋了「御賞」和「同道堂」印,命奏事處發給八大臣。
八大臣一看,無不歡欣鼓舞。馬上停止擱車,照樣辦公,表面上是煙消霧散了,實質上恰恰相反,暗中的鬥爭卻更加激烈了。
九月上旬,梓官迴鑾的日期迫近了,裡裡外外忙得不可開交。依八大臣的安排,三宮六院分批回京。第一批,麗妃為首的十幾名妃嬪先走了;第二批,惠妃領著一大批妃嬪走了。最後,只剩下兩宮太后和小皇帝。
隨著日期迫近,西太后更加不安,總像有什麼不祥的頂感在身邊晃動。為防萬一,她採取了各種防衛措施。首先通過醇王福晉,給醇王下了一道密旨,讓他以御前大臣兼正黃旗漢軍統領的身份,抓住一支御林軍,以確保兩宮太后和皇上的安全。
醇王接旨,立刻行動,暗中把四額駙克扎布、兵部尚書瑞常、貝勒伯諺訥漠佑找來,以護送梓宮為名,共議機密。
四額駙克扎布是蒙古族,多倫公主的丈夫,咸豐遠支的妹夫。瑞常是滿族尚書,與醇王至厚。貝勒伯諺訥漠佑是僧格林沁的長子,他們均屬恭親王一黨。素日都受肅順的排擠,對八大臣恨得要命。醇王向他們傳達懿旨後,瑞常倒吸了一口冷氣。說道:「肅六還敢刺王殺駕不成?」醇王道:「不可不防,人心叵測呀!有想不到的事,沒有做不到的事。這個白臉曹操,什麼都能幹得出來。」四額駙克扎布道:「這話對。我們都是護駕大臣,萬一出了意外,誰也擔當不起。」貝勒伯諺訥漠佑說:「肅六膽敢這麼做,就犯下了叛國弒君罪。他敢!」醇王冷笑道:「書生之見!人要豁出去,什麼不敢於?咱就做好準備吧,麻痺大意是要壞大事的。」
他們商量來商量去,從御林軍中選出三百名可靠的人,加上每個人的親兵和家將,共有五百掛零。他們把這些人分成四隊,歸醇王統一指揮。他們又分析了可能出現的問題,以及應變的措施。
西太后還密令醇王找曹毓英,暗中擬了一道密旨。列舉了肅順等人的罪行,準備回京就發動政變,打八大臣個措手不及。曹毓英是恭親王一黨,是被恭親王派在承德的「坐探」,早把八大臣的罪狀搜集好了。因此,文不加點,一揮而就。這道密旨又通過醇王福晉,送到兩太后手裡。兩太后看罷,十分滿意,用印後,保存在東太后手裡。東太后怕丟了,縫到貼身的小衣裡。
再說肅順。他派人把兩批妃嬪送走後,又忙著護送梓宮的事。直忙到九月二十,才算有了頭緒。這天晚上,他派人把怡、鄭兩王請到府中的「水香榭」,然後,密佈崗哨,封鎖消息,不准任何人出入。載垣說:「幹什麼這樣如臨大敵似的?」肅順道:「你認為西邊的能這樣甘休嗎?」載垣道:「不甘休她又能怎樣?」肅順冷笑道:「能要咱的性命!」「是嗎?」載垣、端華同時驚叫了一聲。
肅順見他倆思想上毫無準備,又氣又惱,粗暴地說:「你們也應該多動點兒腦子。俗話說,『打人家一拳,須防人家一腳。』別看她同意我們痛駁董元醇了,無非是被形勢所迫,虛晃一招罷了。安知她不報復?」略停一時,又接著說:「你們再想想,鬼子六突然跑到行在,又突然離去。緊接著,董元醇就上書要求垂簾。還有,小安子被逐還京。難道這都是偶然的嗎?不,這是有計劃的行動。不問可知,西邊的和鬼子六肯定有勾搭。」載垣道:「六叔說得對,西邊的和鬼子六一定有勾搭。不過,她們能用什麼報復咱呢?」端華說:「老六,有話你就快說唄,省得叫人著急!」肅順道:「他們施展什麼手段,咱不清楚。不過,要報復是定下來的,咱們不能不有所防備。」端華道:「最好把杜翰找來。他看事透徹,點子也多。」「不,光我們三個就足夠了,此事不能被第四個人知道。」肅順道,「實不相瞞,對這件事,我反覆考慮過好幾天了。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對西邊的,決不能心慈手軟。我打算把她——」肅順以手當刀,做了個砍頭的手勢。
載垣、端華見了,嚇得一縮脖兒,頓時目瞪口呆了。「你們害怕了?」肅順瞪著眼問。「有點兒,這麼做不過分嗎?」肅順果斷他說:「一點也不!咱不整治她,她就要整治咱。水火不容,針鋒相對,來不得半點含糊。不然,可就追悔不及了!」
載垣想了一會兒,突然把牙一咬,說道:「不毒不狠不丈夫。我贊成,你說怎麼幹吧!」肅順道:「我準備在半路上把西邊的幹掉。光剩下軟弱的東太后,對咱們就沒有妨礙了。」「誰下手哇?是你,是他,還是我?」「都不用,我另有安排。」「誰?靠得住嗎?」「當然,沒把握的事我不能幹。」「到底是誰?」二人同聲問。肅順道:「我府裡的侍衛領班海達。」
載垣和端華都認識海達。方才進府時,還跟他見了面。肅順說:「海達有個表弟,叫烏雅泰。原在旗下當一名佐領,前年因貪污軍飽被監禁。烏雅泰畏罪潛逃,流落到北口一帶,當了土匪。他手下有百十多人,靠打家劫舍為生。半個月前,海達對我說,烏雅泰還想歸隊,叫我給他個立功贖罪的機會。我想利用烏雅泰和他的人馬,去劫殺西太后,這不是一舉兩得嗎?」「烏雅泰敢幹嗎?」載垣問。「差不多。前幾天,我向海達透了這個話。海達說,他表弟敢幹,並保證萬無一失。不過,我還沒有直接見他。假如你倆同意的話,我再親自見他一面。」「行行行。」載垣道,「就依你。不過,千萬要謹慎。」肅順道:「這個你放心,我決不會授人以柄,反倒害了自己。」
商量已畢,肅順把海達叫到水香榭。海達是滿洲鑲藍旗人,三十二歲,身強力壯,武藝精通。六年前被肅順看中,提拔到身邊充任親兵頭目。他對肅順言聽計從,俯首帖耳。
肅順把命烏雅泰刺殺西太后的事說了一遍。海達說:「請中堂放心,他一定能辦到。」「不行,我要親自向他交代。你捎個信兒,叫他明晚掌燈後來一趟。」「是!」海達剛要走,肅順又說:「此事關係極大,千萬謹慎,最好你陪他一起來。」「是,小人知道,」
第二天,肅順照舊到軍機處值班,發落了幾份公事,日沒西山時,他趕回府裡,坐到水香榭,等候海達的消息。掌燈後,海達稟報說,烏雅泰來了。「快叫他進來。」
門聲一響,從外面走進一條大漢。只見他:身量高,腦袋大,奔顱頭,翹下巴。賊眉鼠眼,滿臉殺氣。
烏雅泰放下手中的包袱,趴到地上,「砰砰」直磕響頭:「罪犯烏雅泰,叩見中堂大人。」「起來,起來。」肅順說著,往牆角一指:「坐下來講話。」烏雅泰斜身坐下,海達說:「回中堂的話,我把您的意思對他講了。」他又對烏雅泰說:「表弟,你就向中堂說說吧!」烏雅泰拱手道:「小人身犯大罪,死有餘辜。蒙中堂不棄,又委以重任。雖赴湯蹈火,萬死不辭。」「好!只要你能辦成這件事,我一定重重賞你。」「謝中堂。」烏雅泰又磕了個頭。肅順叫他坐下,嚴肅地說:「你要知道,這不是一般的謀殺,而是為國除害。西太后違背先帝遺旨,犯下了不赦之罪。著不早除之,勢必禍及天下。迫不得已才想出這種拙法,全賴你為國家出力了。」烏雅泰道:「小人雖系犯罪之身,但好歹二字還是明白的。我表兄都對我講過了,西太后確實不是個好東西,您就放心吧,把她交給我好了!」
肅順大喜,命海達取來美酒佳餚,款待烏雅泰。烏雅泰請示道:「但不知何時下手?」肅順道:「我想在梓宮迴鑾的路上下手,比較為宜。」「請中堂明示,路上指什麼地方?」「你可知喀拉河屯行宮嗎?」「小人熟悉那個地方。」「對,就從那下手!」肅順又說:「自把事情定准。九月二十三日一早,我們從這裡起身,頭一站就是喀拉河屯行宮,估計當天黃昏可以趕到。定更以後,你先在行宮正門外舉火鳴炮,做出攻打行宮的樣子。我抽調御林軍假意抵擋,你帶領你的人馬撤走。我以追擊敵人為借口,把御林軍全部帶走。你馬上迂迴回去,闖進行宮,把西太后幹掉。」「是,這個辦法太好了。」肅順又說:「切記,要幹掉的是西太后,對東太后和皇上可不准胡來。倘若有失檢點,我可饒不了你!」「小人知道。」
肅順怕他把人殺錯,就把西太后的面貌、特徵,詳細他講了一遍。並叫他親自下手,以防搞錯。然後,取出黃金一百兩,說道:「這是一點小意思,你拿去用吧!」烏雅泰說:「小人寸功未立,受之有愧。」「不!快拿去吧!」烏雅泰又磕了個頭,把金子接過。肅順道:「人多嘴雜,我就不留你了。事成之後,我自有安排。」「是,小人告辭了。」
書要簡短。九月二十三這天,天還不亮,東、西太后就起床了。剛用罷早膳,但見宮內外箱籠山積,太監們往車上搬運東西。西太后表面上很安閒,心裡可開了鍋;東太后更緊張得要命,心裡不住地禱告。西太后想了半天,找來醇王福晉,尋問了路上防衛情況。當醇王福晉告訴她,都準備好了時,她才安定下來。突然,她又把陳勝文叫到眼前,悄悄說道:「有個叫曹寡婦的,你可知道?」「奴才知道。」「好,這件事就交給你了。快派幾個人,把她給收拾了!」「遵旨。」可憐的曹如意,竟慘遭西太后的毒手。
寅時初刻,兩太后帶著小皇帝,到澹泊敬誠殿,行啟靈禮。肅順指揮著伕役,把咸豐的金匱,抬到一百二十八人所抬的大槓上。他又和御前大臣景壽,陪著小皇帝,來到行宮的正門恭候。等梓宮經過時,哀樂齊嗚。率領文武百官,跪送梓宮上道。
兩宮太后上了黑紗蒙裹的八抬大轎。東太后抱著小皇帝在前,西太后在後。人抬轎起,登了回京的御路。
由三百人組成的儀仗隊,在前開道。後面是一百二十人的和尚隊;再後邊,是醇王統率的衛隊,保護著梓宮。接著,是四額駙的衛隊,保護著兩太后的大轎;最後,是文武百官的隊伍。左右還有肅順直接指揮的御林軍,浩浩蕩蕩,足有二里多長。
日色偏西,梓宮到達喀拉河屯行宮。先到的-王率眾接駕,把梓宮安奉在由席棚搭蓋的三間廬殿裡。小皇帝親自奠了奶茶,燃起長香,然後到行宮休息。文武百官則退到臨時的館驛,下榻休息。
肅順騎著馬,圍著行宮轉了幾圈,指揮御林軍放哨設卡,在行宮四周安營下寨。醇王奕-全身披掛,向肅順請示:「六哥,讓我晚上值宿吧!」「不用,不用。今兒個晚上是我當班,你們都好好睡覺吧!」醇王心生警覺他說:「要不,我看守梓宮吧!反正,回去也睡不著。」肅順道:「守靈是景壽的事,都要按規矩辦,豈能亂來。」醇王無法,只好快怏而去。
肅順把一切都安排妥帖,站在行宮門外,眼向喀拉山那邊看著,心裡卻盤算著烏雅泰的行程。他回到行館,草草用過晚飯,休息片刻,又以巡視為名,帶著海達和八名親兵,到郊外轉悠。漆黑的夜,伸手不見五指,定更天眼看到了,還不見有什麼反應,肅順更著急了。他偷偷地問海達:「烏雅泰靠得住嗎?」海達回話說:「錯不了。若出了事,中堂可拿我是問。」「嗯。」
肅順又騎馬轉了一圈兒,眼看二更天了,還不見有啥動靜。他心中暗罵道:廢物!難道騙了我的錢跑了?不能,他得替海達想想啊!肅順左思右想,急得直冒熱汗。
正在這時,突然聽見馬蹄聲響。肅順眼裡冒出亮光,脫口說道:「來了!」說罷,馬蹄聲更清脆了,連哨兵的口令聲也聽得清清楚楚。但奇怪的是,沒發生衝突,也沒有異樣的變化。
肅順正在奇怪,放哨的王佐領一馬飛來:「啟稟中堂,副都統勝保大人到!」
這句話,真像晴天霹靂,把肅順嚇得魂飛天外。停了好半天,肅順才勉強說道:「有請,有請。」霎時,但見五百鐵騎軍,荷槍實彈,分列兩旁。副都統勝保身披黃馬褂,外罩孝袍,戎裝佩劍,出現在肅順馬前。
肅順對這個一向跋扈的大將,是有所忌憚的。不知他為什麼來得這麼突然,因此顯得很侷促。拱手道:「勝大人一向可好,這是從哪裡來?」勝保粗獷地說:「勝保受在京的諸公委託,前來迎接梓宮,保護皇上和兩宮太后!」肅順聞聽,好像挨了一棒,更傻眼了。
勝保是怎麼來的呢?前文書說過,恭親王曾兩次派朱學勤與勝保聯繫,求他帶兵勤王,靜以觀變。勝保答應,在梓宮迴鑾以前,一定趕到京城。這傢伙說話是算數的,九月二十日回到北京,當日拜會了恭親王。恭親王為拉攏他,隆重設宴款待,並稱他是衛國的英雄。又向他介紹了肅順八大臣的情況,希望他助一臂之力。別看勝保是武將,可是進士出身,頭腦並不簡單。他早把形勢分析過了,並把兩黨做了比較。他認為:實力在恭親王這一方。上有太后提拔,下有貴親支持,外有洋人幫忙,是堅不可摧的。而肅順他們呢?除了得到先帝的重用之外,幾乎是光桿顧命,空中樓閣,勝保又想到自己:雖然為朝廷苦幹了許多年,卻連個爵位都沒撈著。目前,正是進身的好機會,豈能白白放過?況且,恭親王又上趕著拉自己。一旦把肅順八人打倒,還愁不能入閣拜相嗎?他就是懷著這種投機的思想,加入恭親王一黨的。奕-就怕兩宮在路上出事,才派他兼程趕來,連勝保也沒有料到,正由於他的人馬出現,無意中驚走了烏雅泰,難怪肅順空等了一場,好在這件事外人不知,只不過白搭了一百兩黃金而已,然而,肅順卻不瞭解內情,因此怕得要命。
按理說,勝保這次的行動,是不合乎體制的。一無懿旨宣詔,二無軍機處的調令。完全屬於擅離職守,犯有陳兵驚駕之罪。輕則革職,重則充軍或掉腦袋。如果在平日,肅順早就擺出贊襄政務大臣的架子,治勝保的罪了。可是,今天情況就不同了。他自身難保,哪還有工夫理會這些?肅順見刺殺西太后的計劃失敗了,心中合計:下一步該怎麼辦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