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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十回 董元醇上書垂簾 八大臣罷職擱車 文 / 單田芳

    御史上書垂簾,

    君臣舌戰鬧翻。

    顧命罷職急紅眼,

    行在一片混亂。

    杜翰搖頭晃腦,在眾人面前說出他的看法:「恭親王來得突然,走得匆忙,必有不可告人的秘密。雖然表面上沒露出什麼痕跡,又安知他私下沒有活動?你我不可不防啊!」載垣道:「你說,他是自己要來的,還是有人叫他來的?」「自然是奉命而來!」「奉誰的命?」「西宮太后!」杜翰說得斬釘截鐵,使眾人無不驚駭。肅順問:「何以見得?」杜翰道:「中堂還記得嗎?前些天,安得海被逐回京,卑職對此頗感懷疑……」肅順猛省道:「你是說他們訂苦肉計,使小安子通風報信?」「正是這樣,」端華道:「你既然有這懷疑,何不早說?」杜翰道:「這是我最近才想到的。」「馬後炮!」焦大麻子說:「杜大人之見,不無道理。不過,恭親王來了,也未與兩宮見著面哪!」杜翰冷笑道:「醇王福晉,隨便出入宮禁,什麼話捎不到?」肅順聽了,深感失策。但又不服氣地說:「算了,別胡猜亂疑了。我還是那句話,『孫猴子再有本事,也逃不出如來佛的手心。』叫他們隨便折騰去吧!」八大臣一向以肅順的意志而轉移。他的發言成了結束語,誰也不再說了。

    幾天後,軍機處收到一封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奏折。八大臣對這個折子的內容,十分關注。但他們無權先看,必須呈給兩宮太后。

    西太后每天批閱往來的奏章。今天,她用罷早膳,便伏在大字桌上,認真地審閱著折子。頭一封是曾國藩從安慶發來的,大意是說,曾國荃已經兵進採石磯,鎮江和瓜州已於七月三十日克復,斬首萬餘。金陵已陷入重圍等語。她提起筆來,批了「通報嘉獎」口個字。

    她伸手拿起第二封奏折,沒看了幾行,就被吸引住了。讀完後,拿著折子來到東暖閣。

    東太后正看著小皇帝、大公主玩耍,見西太后走來,就知道有事。忙叫雙喜把小皇帝、大公主領走,又起身讓座:「什麼事,把妹妹樂成這樣?」「姐姐,你看這道奏折。」西太后把折子遞過去。「誰的?」東太后問。「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東太后看了幾眼,不太明白,笑著說:「妹妹,你講給我聽吧。」

    西太后挨著東太后坐下,手指著折子,邊念邊解釋:「他說了兩個問題。一是事貴從權,一是理直守經。總的意思,主張咱姐倆垂簾聽政。他說得有理,皇上年幼,必須由太后權理朝政。等皇上成人後,再撤簾歸政。」「就是嘛。」東太后不住地點頭說。不過,她又擔心地問:「好倒是好,肅順他們能答應嗎?」「當然不會。」西太后道:「不管他答應不答應,也得給咱照辦!權操自上,不操在他們手裡。決不能本末倒置,任聽他們的。」東太后說:「妹子,我可不是怕事,我看,這件事最好先別提。等回京後,見著六爺再說吧。」

    西太后一向看不起東太后。但就這件事來說,她說得不算不對。這封奏折,肯定會遭到八大臣的強烈反對。現在看來,八大臣佔著上風,自己沒有必勝的把握。回京後再議,形勢就不同了。所以,西太后點點頭,就把這個折子「留中」了。留中就是把折子先放在太后手裡,對折子所提的問題,抱著不加可否的態度。

    第二天,軍機處把折子領下來,核對數目,卻少了一件。載垣問少誰的,蘇拉說,「山東道監察御史董元醇的折子留中了。」「胡來!」載垣道,「要都留中,還要我們顧命大臣幹什麼?去,就說我說的,把折子要回來!」蘇拉轉身去了。

    杜翰說:「諸位看出來沒有?這裡邊肯定有文章!」載垣道:「所以,我才非要不可。」

    蘇拉回來了,稟報說,折子被西太后留下了,說是她要看看。載垣哼了一聲:「叫她看吧,等她看完了再要!」

    書要簡短。光這一天就催了五次,可把西太后氣壞了。她對東太后說:「樹欲靜而風不止。咱們本想擱擱再說,可他們偏不答應。太后連個留折子的權都沒有,他們這不是要造反嗎?」東太后一聽「造反」二字,嚇得頭皮發-,忙問道:「你打算怎麼辦?」「傳見他們,把話講清楚,叫他們照辦!」「他們要不聽呢?」東太后都要哭了。西太后冷笑一聲:「不聽不行!我也看出來了,你退一尺,他進一丈。」東太后雙手合十,不住地念佛:「妹妹,冤家宜解不宜結,切不能把事鬧大。」西太后說:「我的傻姐姐,要都像你這麼想,不就沒事了嗎?但是,他們不容咱們哪!照這樣下去,還有咱孤兒寡母的好嗎?」「可也是!」東太后找不出理由反駁她。

    轉過天來,兩太后升座煙波致爽殿,傳八大臣進見,禮畢,載垣稟奏了各地的軍情,以及幾件不關緊要的事。西太后耐著性子聽完,拿起董元醇的折子,說道:「這就是你們著急要的那封折子。我和母后皇太后看過了,他說得很對,很好。你們拿下去看看,按他說的辦,快寫旨來奏。」說完,看了東太后一眼,馬上宣佈退殿。

    八大臣怏怏退出大殿,心情不悅地回到軍機直廬,把董元醇的奏折看了一遍。不看則可,這一看哪,可開了鍋啦!載垣氣得暴跳如雷:「滿嘴噴糞,胡說八道!」端華也罵道:「姓董的活膩味了,非整治整治他不可!」杜翰道:「毛病就出在鬼子六身上,姓董的無非是個槍手罷了。」載垣揮舞著拳頭說:「駁回去,一定要駁回去!」肅順那張大自臉也氣紅了,對焦佑瀛說:「老焦,你就費點兒事吧,非你的大筆不可了。」焦大麻子毫不怠慢,又把折子看了兩遍,閉上眼睛略思片刻,手握大筆,以皇上的口氣把草槁擬就。

    肅順說:「你念給諸位聽聽吧!」「是!」焦大麻子站到屋子中央,一字一板地念道:「……我朝聖聖相承,向無皇太后垂簾之體,朕以沖齡仰受皇考,大行皇帝付託之重,御極之初,何敢更易祖宗舊制?……該御史奏請皇太后暫時權理朝政,殊屬非是……」「好!寫得好!」載垣鼓掌道。肅順說:「開門見山,擊中了要害。」又對焦大麻子說:「事不宜遲,馬上繕具就交上去。」焦大麻子受寵若驚,立刻繕就,裝進黃匣,命人送到宮裡去了。

    西太后正在床上休息。見宮監把「廷寄」呈上,急忙打開觀看。剛看了一行,就從床上跳起來。接著,一陣風似地走進東暖閣:「反了,反了!照這樣,死人也能氣活!」東太后嚇了一跳,忙問:「妹妹,出什麼事了?」「你看看吧!」她把「廷寄」交到東太后手裡。

    東太后看罷,不由驚愣在那裡。西太后說:「咱們叫他們照辦,他們偏不照辦,還以皇上的口氣教訓咱們。我倒要問問他們,眼裡還有沒有太后,有沒有皇上?」東太后說:「咱們能鬥過他們嗎?」「難道就這麼忍了不成?哼,還有滿朝文武、元老貴臣呢!這次要便宜了他們,今後說不定還幹出什麼事來!」「他們還敢造反?」「也難說。我看,這就是變相的造反。」西太后吩咐一聲:「傳話升殿,把皇上請來,叫八大臣候旨。」「-!」

    兩太后換了衣服,升座大殿。小皇帝也換了朝服,偎倚在東太后懷裡。大殿裡的氣氛,陰沉而又緊張。時過片刻,西太后對總管大監使了個眼色。總管太監領旨,站在殿外喊道,「奉兩宮皇太后的懿旨,顧命八大臣上殿哪!」

    肅順他們已經來了多時,聽說西太后大發雷霆,也做好了思想準備。他們按著尊卑,在怡親王率領下,走進煙波致爽殿,給兩太后施了君臣大禮。以往,必賜平身,讓他們站著回話,今兒個卻一反常態,東、西兩太后誰也沒叫他們起來。西太后指著那封廷寄說:「這封廷寄是誰告訴你們這樣寫的?」載垣往上叩頭道:「回聖母皇太后的話,是臣等共同擬定的。」西太后道:「我問你,什麼叫上諭?」載垣道:「由皇帝出面所說的話,就是上諭。」西太后冷笑道:「那麼,我們姐倆說的話算什麼?」「當然,當然是上諭了。」西太后問道:「不遵上諭該當何罪?」「這……」載垣語塞。跪在他身後的杜翰,趕緊接茬兒說:「臣等沒有不遵上諭的地方。」「什麼?你還敢瞪眼不認賬?我問你,我叫你們怎樣寫來著?」肅順道:「凡此大政,奴臣幾個受大行皇帝的托付,自然會分別輕重緩急,非小臣所得妄議,董元醇是個小小的御史,一沒見解,二沒有作為,無非是想沾名釣譽。」西太后氣得臉都青了:「你們八個大不像話了,打算一手遮天嗎?妄想!」肅順毫不讓步地說:「請太后把話說清楚,臣錯在何處?」「董元醇又錯在哪裡?」西太后反問道。「他亂言莠政!」肅順答道。「你也給我說清楚點兒!」「諭旨上寫得明白,請太后自己看好了!」「肅順,你們如此專橫跋扈,眼睛裡還有太后和皇上沒有?」肅順道:「臣等受先帝之命,贊襄一切政務,什麼都料理得了,原不需太后操心;可是,您偏偏要操心。又要看折子,又要過問一切政務,這不是多此一舉嗎?」西太后忽地站起來,咬著牙問道,「你說什麼?」肅順也站起來,高聲答道:「顧命之臣,輔弼幼主。贊襄一切政務,不能聽命於太后。請太后看折子,原本是多餘的事情!」

    西太后聽罷,體如篩糠,指著小皇帝說:「你們看看,六七歲的孩子,什麼事都不懂。我們姐妹不替他做主,誰替他做主?」她又說:「你們可聽清楚,對董元醇的折子,要重新擬旨,」一定按我說的那樣辦!」肅順道:「恕臣等不遵,請太后收回成命!」「你敢抗旨?」「臣不敢抗旨,可是,請太后也別違犯祖宗家法!」

    你有來言,我有去語。兩個人互不相讓,越吵越凶。小皇帝嚇壞了,往這邊看看,往那邊瞧瞧,看著看著,「哇」的一聲,哭了起來。肅順大吃一驚,趕緊跪到原處,不敢言語了。

    小皇帝是東太后的命根子。小皇帝一哭,可動了她的心肝五臟。她把孩子往懷裡一摟,拍著桌子說:「你們都給我走!出去,快出去!」八大臣無法,默默退出煙波致爽殿。

    八個人回到軍機直廬,好像鬥敗的公雞,低著腦袋,誰也不言語了。過了片刻,載垣才說:「真晦氣,無聊至極!」端華道:「能幹就干,不能幹就不幹。反正,不能讓她擺佈。」肅順把眼一瞪:「廢話!晦氣什麼?咱們這樣做就算對了!也叫西邊的知道知道,顧命大臣有權抗命。」他又說:「四哥,幹不幹這句話不能隨便說。咱們是顧命大臣,是受先帝之托。只有以正驅邪,盡臣子之責,才對得起列祖列宗,對得起先帝托孤之重。董元醇這封折子,肯定是鬼子六主使他幹的。他們的用意很明顯,那就是取消顧命,變成垂簾聽政,由鬼子六出面掌權。所以,咱們絲毫也不能讓步。就是要鬥,就是要爭。」「對,中堂高見。」杜翰說,「要不把姓董的壓下去,往後更不好辦了,這就叫殺一儆百。」焦大麻子說:「咱下一步該怎麼辦?西邊的不是說叫咱們重新擬旨嗎?」「胡扯!」肅順道,「決不能改,就按咱們擬的諭旨辦。」焦大麻子說:「她要是不答應呢?」肅順愣了一下,往四外一看,突然見廊下有黑影晃動。他怕有人偷聽,說道:「等明兒個再說吧!」

    當天晚上,肅順偷偷地把載垣、端華、杜翰請到府裡,關上門,加了崗,秘密商量起了對策。端華說:「不能讓兩個太后並尊。咱們有事向東太后說,別理西邊的!」杜翰搖了搖頭:「談何容易!人家是皇上的親娘,是堂堂的聖母皇太后,怎能甩得出去?」載垣道:「六叔,我們聽你的,你看怎麼辦好?」

    載垣和肅順、端華都有親屬關係。按輩數,載垣小著一輩,所以管肅順叫六叔,管端華叫四叔。肅順道:「我把你們請來,就是商量對付西邊的辦法。看樣子,這個女人很棘手,決不能等閒視之。不給她點厲害,她是決不會低頭的。」「嗯,說得對。」端華說,「那你想怎麼辦呢?」肅順道:「從明天起,就給她『擱車』」,看她有什麼辦法號令全國!」

    「擱車」是句行話。從字面上解釋,大車下了閘,就走不了啦。說明白了,也就是罷工的意思。軍機處是全國最高的指揮機關,每天要處理上百件事。軍機處要擱了車,上命不能下達,下邊也不瞭解上命。古往今來,像這種事情極為罕見。肅順這麼一說,把三個人都驚呆了。載垣道:「這可犯『大逆』的罪呀!不但個人掉腦袋,連九族都得搭上。」肅順冷笑道:「不是魚死,就是網破。要依他們兩宮垂簾,還有咱的好嗎?」端華說:「也對,捨不得孩子套不來狼。只要咱們說了算,哪來的大逆罪、小逆罪!」「是啊,我說的就是這個意思。」肅順道,「西邊的又毒又辣。咱們要落到她手,還有個好嗎?要不想落到她手,就必須有權、有勢、有職。擱車是比較有效的一招,倘若這一招再不靈……」肅順不往下說了。三人都明白他是什麼意思了,不過誰也沒有往下問。載垣道:「破釜沉舟,干吧,我沒得說了。」杜翰道:「我也贊成,就這麼定了。」肅順道:「從明天開始,咱就擱車,看西邊的有何反應,她要做了讓步,咱就收兵,她要是堅持己見,那可就休怪我肅六無情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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