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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七回 獨悍娘尋夫鬧夢 瞎公子逼畫搜宅 文 / 郭戈

    話說那嚴世蕃心機用盡,才逼騙那畫兒上手,又請朝中官員。張揚慶賀。不想那畫兒竟是假的,哪裡忍得這口惡氣?自把唐順之撇在廳內,怒氣沖沖出門去尋事。

    世蕃怒不可遏,逕直來到湯裱褙下處。見屋裡燈光亮著,也不呼喚,砰地一腳喘開門子,話至喉哽,尚未罵出,屋裡倒自先罵起來,道:「狗雜種,婊子養的,不在炕上挺屍,又去哪裡尋歡回來!」

    世蕃原本有火,又被罵上一臉火氣,火上加火,欲待發作,看那人時,反自笑出聲來。原來屋裡湯裱褙卻不在,只一個悍婆娘和一丫環。那婆娘醜陋異常,道她怎的模樣,有《江兒水》為證:

    身長腹大背雷馱,鵲尾高髻金釵多,脂粉抹不盡石榴痕,唇翹牙黃嘴巴闊。

    腰似水桶摟不過,偏,偏是醋心恁大,忒多,一夜不見漢子,刀槍棍棒干傢伙!

    這婆娘原本京中大財主家女兒,道是生得醜,卻自小慣得極任性。兩句話不投,便吵;三句話不合,便罵!年紀不大,倒嫁了七八個丈夫,不是罵走,便是打散。那第九個剛剛嫁著湯裱褙。他那時流落於京,貧窮難捱,只圖婆娘家富有,便尋著這個母夜叉。乃至漸漸發跡,到嚴府門下用事,又得經歷之職,官兒有了,全銀又不少,只是婆娘不受用,便暗裡做個愉嘴貓兒,瞞了婆娘,每日在院中嫖娼妓,偷婦人。把個醜婆浪氣得肚子多大。今日不見他回家,逕直尋到嚴府他下處來。人常道:「世間三件休輕惹,黃蜂老虎狠家婆。」想是如此。

    那世蕃慣是花柳中人,嬌妻美妾成群,不曾見過這般醜陋女人,也是少見多怪,由不得笑出聲來;那婆娘看世蕃時,短頸肥軀,瞎一隻眼,卻是蟒袍玉帶,官兒不小。心裡暗道:「這般烏龜樣兒,敢怕是豬八戒的侄兒,狗熊的孫兒,如何也做這等大官!」心下好奇,好自一笑。進屋之時,兩個怒火頂門兒,恰似雷公電母,一觸即發,不料被這一笑,竟緩解下來。

    世蕃笑道:「你可是尋你的漢子,夜裡便守不得,竟送上門來?」

    婆娘道:「只你府裡事多,夜夜不放他回去,倒叫老娘不放心!」

    世蕃道:「這卻怪了,他向是夜裡不在府內,每日回去的,卻怎地怪我留他。

    只伯你管他不住,學個偷嘴的狗兒,哪個曉得?」

    婆娘不聽則已,聽時便怒道:「果是天殺的賊坯,自家空閒著,不去受用,只管尋那野賤貨開心!」

    世蕃笑她道:「這自怪你沒用場,使他快活不得。」

    婆娘被道中心病,咬牙罵道:「當初他叫花子模祥,只看老娘家富有,那時老娘也俊了,像西施一般。如今他金銀多了,老娘便丑了。怎道我管他不住,只個天殺的沒良心,夜間燈兒熄時,知甚醜俊,敢怕不是一般滋味?若論本事,那嬌滴滴刮陣風兒便倒的野女子,老娘一個便抵得她三個!」

    丫環自是聽得臉紅,掉轉身兒,只牆壁上看畫。

    那世蕃有心調戲她,嘻嘻笑道:「即是這等本事,只可惜裱褙無福受用。他既無心於你,你何不偷幾個漢子,也自尋快活,敢怕為他守身立個貞節牌坊?」

    那婆娘嘻嘻笑道:「你道老娘怕他?只他野裡偷嘴,我便吃不得野食?天下哪有這個道理!」

    世蕃逗道:「只我府中便人多,俱與你尋上幾個,看你有何等本事?」

    姿娘嘻嘻笑道:「官人體得取笑,只伯你家娘子聽時,須饒你不過!」

    世蕃笑道:「我自二十六美姜,個個花枝招展,卻不似你這般醋心,便是喚幾個與你作陪,哪個敢則聲!」

    婆娘笑道:「京中買不到牛肉,敢是被吹得死盡了!明兒個便驢肉也沒吃得。」

    世蕃道:「你休得嘴貧,真個惹爺爺火時,須放你不過!」

    那婆娘見此光景,已是有心與他作弄,便沖丫環道:「那天殺的不知甚時回來,你且去家中望望,我只在這裡等他;他若仍是不回,」說時便瞥世蕃一眼,遞個話兒道:「我須放他不過!」

    待丫環去時,那婆娘自閂緊門兒,叉著腰瞪著眼,望著世蕃道,「怎的,如今道我怕你!」

    世蕃見她潑野,自覺有趣,不寬動了心火。原來平日盡在那嬌媚女子圈裡,個個溫存,笑臉奉迎,嬌嗔綿軟,日子長時,也便索然無味。今見這婆娘剽悍粗野,甚是強壯,不獨不低眉垂首,反恣意笑罵,暗自想道:「人言寧吃鮮桃一口,不吃爛杏一筐。豈不知日日吃鮮桃,也便覺不甜,雖是爛杏,也別一番滋味兒!」

    這樣想時,見她猶自瞪眼叉腰,色情挑釁,便也學她樣兒,罵一聲道:「好婊子,你道我怕你:」一拳擂得她跌倒在床,騰身將她捺住。風兒閃時,燈自熄了。

    話說湯裱褙夜嫖妓院,清晨方回,也不顧得回家,逕直入嚴府當差。到自已下處,聽室內有酣聲,其是驚異,暗道:「是何人到我房中下榻,這卻奇了。繞至窗前,用舌尖舔破窗紙,單眼吊線看時,見自己婆娘,與人摟抱一團而眠。婦人仰面,看得其清,那男人將臉兒俯在她胸前,只辨不出是哪個。湯裱褙不看則已,這一看時,無名醋火燒將起來。此事卻怪,自己丑妻,平時不甚值重,如件衫兒,褂兒,用時便穿,不用時丟在一側,倒也不計較。如今見被別人偷了穿去,便心裡容不得。於是怒火中燒,咚咚砸起那門來。半晌門開時,見嚴世蕃笑嘻嘻走了出來,又是一驚。怎想到自家主人,美妾成群,輪日消受,尚顧不及,卻偷起自己醜婆娘來。

    世蕃見湯裱褙發愣,兀自取笑耍弄他道:「裱褙夜來好夢,如何便把自家婆娘丟了!」

    湯裱褙自是啞巴吃黃連,有口說不得,裝出笑臉道:「公子怎肯如此早起,尋小人有何使喚?」

    湯裱褙不說時,世蕃兀自忘了;這一說,驀地想起畫兒之事,揚手拍拍先扇他兩個嘴巴,怒道:「敢是你心性奸滑,同王府串通,弄那假畫兒誆我!」

    臉上熱時,心也懵了,呆愣片刻,湯裱褙捂著臉道:「奴,奴才不知,那畫兒怎便是假的?」

    世蕃冷冷笑道:「別個不知,或尚有可原。你向以裝潢聞名,以鑒古著稱,豈能不識真偽?定與王府串通無疑!如此小人,恩將仇報,敢於百官面前出我醜,留你何用,與我滾去!」

    湯裱褙只道討畫有功,不想夜來酒宴,只不肯讓他去,心下暗自憤憤不平,獨飲幾杯悶酒,便去煙花柳巷嫖妓消悶,夜來酒宴生事,哪裡曉得。如今聽世蕃說時,魂都唬飛了,戰戰兢兢說道:「公子息怒,便是唬殺奴才,怎敢有欺?奴才實,實是不知。」

    世蕃怒氣未息,正待發作,卻早有那婆娘聞爭吵之聲趕出來,扶著門框冷冷笑道:「我道你是哪個,敢討老娘便宜;原來你便是嚴家公子?他一個猴腮樣兒,怎禁你打?若打時,只打老娘便是!端得是你們大家之人,偷人婆娘,又打人漢子,騎人脖兒拉屎,忒是欺人了,便是石人,也忍不得這氣!」

    世蕃見婆娘插嘴,不好計較得,道:「干你甚事,不教訓他時,日後益發大膽,敢將我誆去賣了!」

    婆娘道:「只這老大耳刮子,我在屋裡便聽得響!他便不爭氣時,自是我的漢子。這般地打,你不疼他,我還疼哩!你們當爺的,他有過錯,教訓兩句也罷了,罵了,打了,又叫他滾!便是王母娘娘,玉皇大帝,過路神仙,屈死鬼魂,論權、論勢、論狠、論惡,敢是不比你厲害?!也須放人條活路。似這般趕盡殺絕,也忒是狠毒,再不依時,休道老娘放刁,狗急跳牆,貓急竄房,兔兒急了,還咬人哩!」

    世蕃見她嚼叨沒完,又是刁鑽撒潑性兒,氣得哭笑不得,倒自軟了下來,道:

    「你這婆娘,吃人張嘴兒,敢是沒完了?」

    婆娘噗地笑出聲來,道:「自家漢子,你不待見,我還疼哩!」轉臉又對湯裱褙道:「爺爺饒你了,還不賠個不是!」

    待湯裱褙施禮賠過不是,一場戲收了。世蕃走時,又轉身喝道:「你不尋那畫兒真本與我,我自饒你不過!」

    湯裱褙自是晦氣,回房內長吁短歎一陣,罵一番婆娘,又罵一番世蕃,搖頭感慨道:「昔日在玉府之時,雖無嚴府這般富貴,那老爺、夫人、公子,個個寬容和氣,盡將我作人看,不似這獨眼龍這般刁橫,無端吹毛求疵。如今在他父子面前,日日提心吊膽,放個屁也自小心,真個鼠兒見貓兒一般。可見做人,貧時只盼富貴,富時偏爽快不得,不能夠兩全。」

    婆娘道:「莫道是你,便我在王府之時,夫人,丫環,持我恰似姐妹般親熱,但逢那年節,賞得那銀兩,也積攢下百兩;紗羅緞兒,也自有兩箱。如今你得個針鼻大官兒,便似狗兒一般,汪汪作個唬人奴才,也不准我入府來住,教老娘夜夜孤燈空房,冷冷清清,自是受折磨。你心裡只有主子,撇下老娘不管;道我怎得替你立得貞節牌坊?便戴綠帽子,也是你自過的!」說到傷心之處,恁一個刁橫婆娘,竟自泣不成聲,落下淚來。她自歎心中愁苦,盡將憋了滿肚的苦水,如今才倒出來。

    湯法稽見她此狀,只是歎息。也說不得什麼。

    婦人又邊哭邊道:「奴家自知心性不好,又是長得醜,尋那前幾個男人,皆是因他嫌棄我相貌,整日價尋花問柳,奴氣憤不過,多有爭吵,打散罵散的。我自嫁你,向是不曾錯待,多是忍讓,只你到這嚴府,得了官身,金銀又來的多,便又夜夜不回,只尋婊子訣活;我自忍耐不過,便才放起刁來。昨夜來尋你,遇那廝生事,也只圖對你報復。自是瞎了眼,不想那廝竟是你家主子,夫妻兩個又全落入這賊人手中!」

    湯裱褙歎道:「說不得了。如今只是哪裡尋那畫兒與公子。」

    婆娘道:「便沒有時,他敢吃人不成?」

    湯裱褙道:「怎地,你道他不敢吃人?他自是那閻羅殿裡的二閻君,盡掌著人間的生死簿哩。莫道是你我之輩,便是朝中那夏言、張經、楊繼盛等人,何等顯赫,因傷惱了他父子,只在皇上耳朵裡吹些風兒,便革職的革職,拿辦的拿辦,不知有多少人,作了刀下之鬼!」

    婆娘驚道:「這般說,這裡便是虎狼窩了,不定幾時,拿你個過錯,莫道官職,只怕是性命也保不得了。不如我們仍回王府,只過得個安生日子!」

    湯裱褙慌忙低聲攔道:「只莫亂說,若被他聽到,端的又生禍。他自那楊繼盛死,便與王府結了不解之仇,平時裡提起時,便恨得心裡出血。如今王抒又因邊兵失勢,那王府是萬萬去不得的!」

    夫妻倆又說半晌,湯裱褙只怕交不了帳,又去王府尋畫。將近門前,只是無顏進見,怕說不得什麼,先自怵了,打個晃身便回,一連數日,皆是如此。世蕃問起,便道王世貞未回,將話語誆瞞過去。正是:

    箭在弦上弓難開,身騎虎背下亦難。

    話分兩頭,單說世貞從蘇州返京,調職任青州兵備副使。偶患小恙,整日裡神思不安,身心恍惚。夜夜人夢,又時時夢見那隱娘與柔玉篷頭而來,或喜、或哭,盡將那往事,在夢中搬演。夢裡驚醒,再睡不得。長夜寒燈,淚濕枕角,追懷往事,心下側然,哀歎之聲,與暮鴉咿啞之音相應。世貞思情良苦,為隱娘並柔玉各作無題一律:。

    其一云:

    初識嬌容憶上元,風流自笑百花前。奈何芳心難為久,一夕風雨苦調殘。

    淪落身為天涯客,紅顏薄福實堪憐。但有愁填埋恨海,更無石可補情天。

    其二云:

    天生傲骨欠溫存,誤爾良辰酒一樽。青衣儒冠別家去,霧鬢鳳鬟一段魂。

    窮途怕理相思曲,驚淚只彈丹青恨。鴛鏡分飛知何覓,夢醒空望遠山新。

    這日世貞正在書房讀書,家人莫成,匆匆趕來,氣喘吁吁,模樣甚是慌張,進門道:「公子,卻是不好了。」

    世貞道:「何事如此驚慌?」

    莫成喘息片刻,方定下心來道:「方纔汪爺汪侍郎使家人轉信來,道是他前日去那嚴府赴宴時,嚴嵩老賊識破咱獻與他那《清明上河圖》是假本,惱羞成怒,道是譏諷戲弄他。汪爺只講恐他無端生禍,望公子早做防範!」

    世貞道:「老賊原不甚識畫,他如何便知有假,敢是湯按稽獻媚?」

    莫成道:「汪爺講,是那唐順之識破。前時老爺降俸,便是他去那薊鎮巡兵生得事端!」

    世貞道:「知道了,退下吧!」

    莫成只不放心,道:「那老賊忒是狠毒,公子須多多防範才是!」

    世貞道:「我原無真本,怎道騙他,便是摹本,得之何易,送與他時,已是給他臉面。區區小人,怕他作甚!」

    莫成苦苦勸道:「公子不可不防,那嚴家父子,見縫下蛆,便雞蛋裡也尋骨頭,沒有做不出的壞事!如今他惱了,不如公子去拜拜老賊,將話語說開。」

    世貞冷冷笑道:「若是乞食老兒,我拜他幾拜,不恥為賤;只這老賊,便望他一眼,我自矮三分。便他來拜我,見與不見,也要看我高興否。」

    莫成見他狂傲,心下叫苦,苦苦勸道:「公子且忍一忍,還是去的好,不合將他惹惱,無端又生是非。」

    世貞冷笑道:「這般小人,知甚情理。你給他臉面,他道你軟了,反踩著鼻子拽眼毛,益發得寸進尺!」

    莫成見勸不得,搖頭歎一聲去了。

    幾日無事。這日世貞,正自園中舞劍,莫成又慌慌入報,道:「嚴公子尋上門來,欲見公子。」

    世貞冷冷說道:「你只道我小恙在身,改日再見!」

    莫成道:「嚴公子怒氣沖沖,來人甚多,恐他尋事端!」

    世貞怒道:「你只將門首守定,我偏不肯見!」

    莫成見他惱怒,豈敢再則聲,悄悄退下。走不得半個時辰,忽聽門外人聲喧囂,恰似廝鬧起來。世貞頓時大怒,身著中服,一手提劍,向門首走去。將近門時,見一夥家奴,正向裡擁,莫成叉開雙手阻擋,哪裡阻擋得住。世貞揚起劍眉,瞪圓眼睛怒喝一聲道:「哪個敢無禮!」

    奴才見是世貞,先自嚇得軟了,退閃兩邊,唯世蕃大搖大擺,從人道裡走來,見到世貞,嬉皮賴臉,拱一拱手道:「賢弟果好情致,獨自吟詩舞劍。怎拒愚兄於門外?」

    世貞勉強還禮,譏諷道:「東樓兄如此眾多人馬,打將入來,我只道又去哪裡捉拿逃妾,走錯了府第,有失迎候!」

    世蕃厚著臉皮笑道:「賢弟果真好玩笑,便有小妾逃至尊府,只消賢弟受用便是了。」

    世貞淡淡笑道:「世貞決非鼠輩,豈肯奪人之美!」

    那世蕃臉面一紅,欲怒又笑道:「愚兄妻妾之中,美者甚多,賢弟若有所愛,愚兄自當奉上,何有奪美之談?」

    世貞見他只是賴著臉皮攪纏,自不耐煩道:「你今日至此,有何見教?」

    世蕃嬉皮笑臉道:「我不說時,你自曉得?」

    世貞見他無伏,愈加氣惱三分,道:「君若有坦蕩之言,盡講無妨,只是耍笑,休怪失禮了!」

    世蕃見世貞欲退,慌忙一把拉住他手兒,冷笑一聲,道:「令尊邊兵失事,如何倖免,賢弟可知是哪個周全?難道一個三品的宮,抵不來一張畫兒?怎敢便使摹本誆我?雖然一物甚微,你移真弄假,瞞天過海,暗裡私造,敢是欺人太甚!」

    世貞仰天大笑道:「我府中之畫,你欲求時,便送與你,足見高情。便系摹本,只此一圖,何有誆騙之言?如今反上門怪罪,真是可笑!」

    只此一語,說得世蕃惱火,驀地翻轉臉色,怒道:「哪個求你畫來,只是你令尊,謝我救命之恩,將那畫兒獻我,不想你暗裡作鬼,以假亂真,誆我系小事,你違背父命,有失家教。聞名天下之才子,卻作這等苟且之事,不怕意大下人恥笑?現有令尊親筆書信在你府上,如何說的?」

    世貞見他信口雌黃,說謊話只當家常便飯,更不知臉紅,愈覺可氣、可鄙,冷冷笑道:「你還曉得有父命、家教,我問你,偽造家書,暗行敲詐,該當何罪!」

    世蕃一驚,知道湯裱褙偽造書信之事敗露,唬不得了,遂又賴下臉皮笑道:

    「憑你說的天花亂墜,那畫兒假是假,真是真,是假真不得,是真假不得!不是愚兄粗直,料尊寓並無多少箱籠,同到裡面一看,也就釋了疑心。況你我兄弟乃世交,就是尊眷相見也無妨。」

    世貞道:「我心無欺,要看也無妨,你可同我來。」

    世蕃本欲尋事,便朝家人揮手喝道:「小子們,一同進去坐坐!」

    世貞見眾人擁來,知是鬧事,欲待攔阻,那家人早已蜂擁而入,自是晚了,不由大怒,劈手揪住世蕃道:「此乃朝廷命宮宅第,便有不公不法,也要請旨定奪。如今光天化日,怎敢糾集烏含之眾,擅自搜查官宅,你可知罪麼?」

    此時,眾家人聞知主人生怒,紛紛趕來救護。擠了一堂。盡將嚴府家人攔住,老夫人聞聽喧嚷聲急,也慌忙趕來,自認得是世蕃。見世貞一手拎劍,一手將他抓住,幾個家人,走上前也欲捉拿世蕃,慌忙罵道:「世貞不可無禮!該死的奴才,還不請嚴公子到廳內來坐!」

    世貞不敢違母命,先放了手,幾個家人,見老夫人生怒,也自退去。老夫人近前,只賠笑向世蕃說道:「公子多時不來,請到裡面用茶。有甚麼話,裡面好講!」

    原來那世蕃被世貞抓住,又見他劍閃寒光,已是膽怯,悔不該一時逞性子。

    如今見老夫人喝退世貞與眾人,又盡將好言相勸,一時得意,又驕橫起來,梗起脖兒,趾高氣揚吼道:「小子們,盡與我搜來!」

    一班奴才,見主子逞起威風,吶一聲喊,一齊搶人內室,只驚得女眷丫環呼叫躲閃,四散避去,見屋裡靜時,奴才們爭相下手,只乒乒乓乓亂翻箱籠,又將床上床下,粱頭地角,書房廚房,後園井廁恣意搜尋起來。老夫人怎見得這等場面,又急又氣,頭昏眼花,身子晃幾晃,險些跌倒,被丫環攙往屋裡去了。世貞惡氣難嚥,只因母親年邁體弱,恐怒將起來,驚嚇老人,砰地一聲,將劍入鞘,只仰天獨歎。獨世蕃搖頭晃腦,自知道奈何他不得,洋洋得意,只盼搜哪珍畫出來。正是:

    噬羊若狼虎,追燕似皂雕。一朝權在手,王法腦後拋。

    且說世貞自有一班相厚的同僚,聞聽此信,吩紛趕來探問。及進得院內,見老夫人氣喘昏暈,獨自坐立不穩,世貞仰天怒目,神情冰冷,如青石雕刻一般,獨世蕃吆五喝六逞狂,指使豺狼般惡奴,在屋裡乒乒乓乓到處亂翻。因上前解勸世蕃道:「且休生怨,有事好商量,莫要動粗傷了臉面。」

    世蕃見來人甚多,又大都是朝中官員,心下先自怯了,恐事情鬧大,張揚出去也不甚雅。只將謊言誆道:「只不幹你們的事,我有小妾,逃入他府中自來尋她回去。便驚動他府中,也出自無奈!」

    莫成見他如此誆騙,只向地上呸的一聲,與他爭辯道:「你剛剛還說是尋什麼畫兒,見人多時,憑空又道是尋你什麼逃妾,堂堂相府公子,朝中三品之官,說謊話也不臉紅,也不伯大風閃了舌頭!」

    世貞喝莫成一聲道:「如此俗物,何必與他計較。雖是家人,便也屈了你身份,待明日面見聖上,我自有理論!」

    恰在此時,那屋內搜尋的奴才一個個出來,這個道:「公子,四處搜尋便了,只不見那畫兒。」那個道,「有幾件別的畫兒,可否拿去?」

    眾人聽說此話,暗自譏笑,因對世蕃說道:「大凡豪強劫奪之事,多在鄉僻之地,月黑風高之時。加於村民之家。這王府乃御史之家,在帝輦之下,況當白晝之時,便有『逃妾』至此,兄長此來也不可太強橫了!」

    世蕃見尋畫不著,且又人多,呆下去時,也覺沒甚趣味,自尋個台階道:

    「諸公便是見證,他勾引我小妾私逃,拒不交出,我須放不過他,日後再說!」

    說罷帶家人丟了。

    老夫人見院裡靜了,仍不放心,只怕世貞出事,蓬著頭哭道:「無端又生出這事,只怕把我兒威逼死了。」又要來院裡,只被三四個丫環、僕婦攔住不放,道:「公子不妨事,在院裡好好的!」

    世貞到屋內,看見箱籠、床被、桌兒、椅兒、瓶兒罐兒橫躺豎臥,胡亂丟散,忍不得愁悶之氣,嘎地抽出劍來,只當那花盆架兒是賊子,一劍劈作兩半,冷笑一聲道,「士不可辱,天理難欺,我須饒不得你!」

    是夜,世貞挑燈鋪開紙張,盡將一腔幽憤訴諸筆端,揮毫疾書本章,道:

    臣青州兵備副使王世貞謹奏:大學士嚴嵩及子世蕃,身享高爵重位,不思修身齊家,乃逞豪橫,奸如鬼蜮。聞臣家藏《清明上河圖》軸卷,以瞞天伎倆,偽造家書相詐,鯨吞鳩奪,已是不法不公;乃至得逞,又道其非真本,轉詆卑職戲詐,不獨反思,心跡有欺,反令其子世蕃多率家奴,光天化日搜緝卑職府第,欲待強行劫奪,置三尺王法於不顧,實屬賊盜行徑,眾官多見,當為佐證。臣原無真本,乃搜緝不見,反嫁禍誣陷,道私藏其妾於府,禍種深埋,以圖日後妄為。臣素絲自信,料難婉轉,只得哀求聖主,伏望洪恩,憐臣補直遭誣,乞降一旨,令忠直之臣盡詳。

    查原尾,是非曲直自明矣!倘蒙大恩憐准。

    則臣得以展佈腹心。臨表不勝急切待命之至!僅呈御覽!

    且說那老夫人因見那奸賊父子仗勢欺人,又不敢惹,只恐他日後再生禍端。

    躺在床上,長呼短歎,輾轉難眠。將近三更,見世貞房內燈光猶亮,又喚迎兒扶她去看。到了屋內,見世貞仍只是寫。問道:「我兒,此時還不睡,只寫甚麼?」

    世貞道:「孩兒之事,母親不必費心,可安歇去吧!」

    老夫人知他氣盛,哪裡肯聽,上前看時,見是劾奏那嚴嵩父子的本章,驚慌失色道,「我兒,只使不得,敢怕你是不要命了!」

    世貞道:「事已至此,豈能再寬容他。他欲圖真本,料也不肯罷休,只道我軟弱可欺,定是益發驕縱,尋機生事。此本奏上,倘或天子開恩,不獨雪找冤仇,也為天下除害也!」

    老夫人道:「如今他父子弄權,皇上甚是寵幸。便奏上本去,皇上如何能見到,著落他父子手中,反倒給他把柄!況且你父守兵薊鎮,前時唐順之奉旨巡兵,已生禍事,如今再惹惱了那賊人。恐有殺身滅門之禍也!前時繼盛奏本劾那嚴嵩,已深受其害,落個家破人亡。前車之鑒,不可不記取,如今天理不公,朝廷不明,只憑一時氣盛,能把整個乾坤扭轉過來?如今世道,忍為立身之本。常言道,小不忍則亂大謀。我兒不可逞強。況我已是病弱之體,如那風前殘燭,再也經不得事了。」說時已自哽咽,撩衣袖拭起淚來。

    世貞原是少年義憤,眼裡揉不得沙子,忍不下這口惡氣。聽母親如此一說,也自有理。況且母命難違,不敢造次,沉吟半晌,遂將那本章在燈前點燃,望著那火舌閃躍,灰燼升騰,仰天長歎道:「天心無欺,我只將此本奏與神明,願借大公神威,除卻人間之害也!」正是:

    日高天象慘,夜暗豺狼凶。願借神鞭在,昭昭正世風。

    欲知後事如何,且聽下回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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