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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回 芳樓驚飛攀月客 尼庵羞煞折柳人 文 / 郭戈

    話說王世貞忽又想起隱娘遭遇,不知怎地,心中似有不祥之兆,便到擁芳樓來。其時世貞哪知,還有惦念隱娘比他緊的,早已捷足先登。你道是哪個,便是五品父母宮徐知府。那徐知府早在做孝廉之時,便打上隱娘主意。至今朝思暮想,也不曾上手。去得多了,只與一個叫月月紅的妓女打得火熱。這日宴罷,送顧瓊走後,沒甚情趣,又到擁芳樓來。上得樓來,自是先到月月紅房中。待進門時。

    卻見門兒關了,只是屋裡燈亮。隔窗瞧瞧,卻見床緯也放下,敢是睡了。徐知府反語戲笑道:「日高三丈,該起床哩,此刻做甚好夢?」

    那月月紅懶洋洋下床開門,只穿水紅內衣,噘嘴嗔道:「沒得扯淡,老娘只是身上不爽。你們做官的老爺,只怕把我忘了,自去尋訣活。今日有幾個與你送禮,帶了什麼物事送我的?」

    徐知府坐下只搖頭,道:「一向只我送你罷了,有哪個給我送禮?」

    月月紅道:「只是皇帝遠了,這裡天下只有你大。怕那些送禮的不擠破門框。

    便是你送老娘的東西,有幾個物件是你買的?」一邊說時,眼裡便膘他袖兒。見鼓鼓的,待嘻嘻挨近坐在他懷裡時,便劈手揪住他袖筒,奪過那物件看時,見是一個金紋鑲玳-檀香盒,打開之後,裡面是一對翡翠寶釵。便劈手丟掉,佯裝不樂道:「果然一個清廉不愛錢的老爺,專會拿這不值餞的玩藝兒,當是哄三歲孩兒。」知府道:「好,好!不要我倒留下。」欲待去拿,手兒還沒抓到,早被月月紅一腳將他手踢開,自揀起道,「便做了皇帝,怕也是討飯花子的脾氣,打狗棍也捨不得丟。」知府摟住她笑道:「油嘴臊根,小小年紀,便是這樣出口傷人。」

    知府與她調笑一會兒,便扯她去床上溫存。月月紅扭捏不肯。到得帳前,知府在帳縫中看那被子有些動,像有人在內的,便把被子揭開,果真露出粉妝玉琢般的一個人兒,渾身潔自,一絲不掛。那人見知府撩起被時,慌忙把臉兒轉向裡面,只掉轉背來,知府笑道:「敢是黃花女子,還怕羞麼」便捱身去摟她,那人更慌,只夾緊腿兒,縮作一團。

    月月紅見狀、卻掩嘴嘻嘻笑了起來,道,「不要惹他,他便是你兒子,那地方也帶傢伙的。」-手把那小即拉了起來,卻是十七八歲光景。那小郎知是知府,臉都黃了,難免悚懼不安,抖顫顫穿上衣服。知府也不怪他,反笑道:「小臊根子,哪個討你,怕不帶綠帽子。」小郎慌忙退了,月月紅只是嘻嘻地笑道:「你們做宮的,莫說我們,便是良家女子,也不知糟蹋了多少。我勸你這寡醋少吃吃罷。」知府見她如此說,便央求道:「好姐姐,你今日被弄得累了,便發個慈悲,設方請那婉雲同我會上一會,只為這冤家害得我一絲兩氣,七顛八倒,姐姐若可憐時,相幫見她一見,便死在九泉之下,也當日後相報。」

    月月紅道:「你便叫我親娘,也是白費口舌!那是不起騍的騾子,好自在性兒,如今越發尊貴了,便請得媽媽出來勸她,空費上三車唾沫,也是自說。」

    知府道:「只求姐姐可憐,終不然就罷了不成?」。

    月月紅自是妒忌婉雲,思忖片刻說道:「有了,只是你如何謝我?」

    徐知府道:「若是事成,但憑親娘吩咐。」月月紅笑道:「好個孝順兒子,娘便幫幫你忙。」遂說道:「適才聽那姐兒的丫環說道,那姐兒自見了一個什麼王相公,心緒懨懨,恰似大病了一般。今夜月明之時,她與丫環去天井拜月,你便趁機潛入她房中。她一向是獨居,門子極緊的,待她閉門睡下,不怕你事不成。」

    知府連連稱妙。一面與月月紅調笑,在她房中等候。

    知府買轉了月月紅,使她偷偷窺視。果然月明中見婉雲與丫環持香,同往天井中去。知府干恩萬謝,辭別了月月紅,悄悄潛入婉雲室中來。偷藏床下,又驚又喜,隱伏片刻,不見她回來,又驀地想起一事,便將隨身私藏的春藥偷偷溶進她杯中。

    正是:

    請下煙花諸葛亮,欲圖鳳月會嬌娘。

    少頃,聽得樓梯腳步聲響,婉雲與丫環走上樓來,徐知府又驚又喜,怦怦心動。待到門兒呀地一聲響時,一顆心悠地蹦在喉嚨裡,恰似卡住,大氣也不敢出。

    丫環秉上蠟燭,見婉雲心緒鬱鬱不歡,低聲勸道:「姐姐不必掛心,王相公必定是有事纏住,脫不得身,才來不得。今夜便不到,明日定是來了。」

    婉雲歎道:「只是他性爽好事,叫人放心不下。或是彼人相請,醉在哪裡,也說不得!不知怎地,不見他時,只是愁慣了,也便自認命苦罷了,一見他時,便似丟了魂兒一般,心下空空落落,倒無端煩惱起來,只似又要生禍。」丫環道:

    「姐姐只該歡喜,怎麼說出這話。」一婉雲道:「我也說不得!自是尋思,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想是這般想,仍是放心不下!}丫環道:「只待王相公救姐姐脫開這骯髒之地,遠走高飛,日後就好了。」婉雲道:「哥哥自有這心,只怕媽媽不肯與我脫籍。我們這等人家,只管圖錢,哪講什麼情義,不搾盡你油水時,哪肯放你?不見前時那一個姐姐,與一個赴京應試的公子相好,媽媽見他有錢,初時左一個姐夫,右一個姐夫,只哄得他歡喜,夜夜酒宴。那公子豈知是弄局騙人,做下天羅網,只把大把銀子,往賊坑裡填,待到錢囊傾盡,卻被趕出門外,窮得流落街頭討要,前程也誤了。那個姐姐雖是有情,一氣之下,不再接客,結果仍拗不過媽媽,被賣與一個客商作妾,在迎娶那日,無奈忍氣墜樓自盡了。」

    丫環道:「姐姐不要盡想這些。人橫豎要活著,雞兒一叫——你明我也明。

    只須放寬心思,將息身體才是。」

    婉雲歎一口氣,含淚說道:「雖說是天下只一個日頭,雞兒叫時,也有不明的地方。你我只在這裡,便如長夜,時時惡夢驚心,哪有明時?」

    丫環見勸她不開,隨說道:『姐姐一日不吃什麼東西,我替你沖壞茶喝罷。」

    遂將那暗藏春藥的懷裡衝進水去。婉雲接過她手中懷兒,囑咐一句道:「天色不早了,你且去睡吧。」待丫環出門去時,她閂上門兒。回到案前,仍是手托香腮,懨懨的悶坐。愁思片刻,順手端起那藏藥的懷兒,呆呆望著窗外星斗。

    徐知府在床下隱匿多時,甚是憋悶。今見房中門戶閉緊,只留她一人,又端起藥杯就飲,心下暗喜:「今宵便是你插上翅膀,也逃不出我手了!且是再忍耐些,待她睡時懷春性起,再去殺火。」耐下性子等時,叉不見她喝茶,歎吁一聲,反將茶懷放下。知府心下暗暗叫苦。偷偷望去,只見她雙目含淚,神情淒然,長歎一聲罵道:「嚴賊啊嚴賊,你無端害死我父,又抄我滿門,害得奴家淪落天涯,陷身為娼,忒是蛇蠍般狠毒!如今便是哥哥救我出去,也是有家難回,無棲身之地了。」哭了一回,又長歎一聲,道:「哥哥呀哥哥,你如今哪裡去了?一日也不見信息,空叫奴家懸念!你外面敢怕是又生事,我就如悶在缸底下一般,怎的曉得?」

    知府聞她言語,心下著實驚訝,暗恩忖道:「聽她那話評,恰似那犯臣楊繼盛之女。若不是時,何以與王世貞這般熟悉?想那世貞本從京都而來,不是舊日相識,又如何說出這番話語。果真這樣,我須嚇她一嚇,倘若畏罪,伯她不肯就範。」想到這裡,偏巧那蠟燭燃盡,燈花跳上幾跳,噗地滅了。

    知府見是良機,就鼠兒一般從床下鑽出,冷冷笑道:「端的好個兵部楊侍郎家小姐,竟敢抗拒聖命,畏罪潛逃,隱匿於此,我在床下聽得多時了。」

    那婉雲正自沉思,見燈燭滅了,正待上床歇息,忽見黑影裡鑽出個人,遭此一驚嚇,魂都飛了,失聲問道:「你是哪個?」

    知府道:「且休問我,便是此時,你猶自懷恨,辱罵相爺,知罪不知罪?」

    婉雲本是柔軟性兒,見被他說中要害,益發慌了,無奈跪下央求道:「奴家身遭不幸,家破人亡,實出無奈,顛沛流離至此,忍辱偷生。今既被爺爺識破,還望高抬貴手,只是不要聲張。奴家若有出頭之日,便是再生之思,定當生死相報。」知府見她先自軟了,挨身近前,嘻嘻笑道:「寶貝兒放心,爹爹不是那狠毒之人。只是久已仰慕姐姐芳名,如魚思水,情牽意亂。今日良宵,還望姐姐成全好事,你我一酬一報,也自是相當不過。」邊說時,便要動手用強。

    婉雲又驚又羞,慌忙掙脫身體,厲聲喝道:「聽你言語,也是讀書識禮之人,豈可偷雞摸狗,做那苟且之事。奴家雖誤落煙花,卻是良家女子,苟合之事,實難從命。」此時知府慾火難熬,便是片刻也等待不得,涎下臉兒笑道:「姐姐要罵時儘管你罵,只是今宵放你不過了。」說罷撲上前來。婉雲左躲右閃,氣急敗壞說道:「要用強時,我便喊人了。」知府哪管許多,反威脅道:「你若不從,我正倒要喊,只道出你身份,奠說清自,便是性命也伯丟了。」

    婉雲一時被他話語唬住,不敢做聲。知府乘機一把摟住她道:「我不害你性命,你也要救救我則個。」婉雲見他用強,一時心亂如麻,血氣上湧,臉如燒炭。見脫身不得,啪啪抽他幾個耳光,知府哪管這許多,只是把她抱到床上,強行按祝正欲用強,只聽有男子喚門,恰似世貞,心下一驚,手自鬆了。婉雲乘勢脫身去開門。知府見情勢不妙,打開後窗跳出,競逃之夭夭,正是:

    水中費盡扳撈力,月兒自在天上明。

    且說世貞迸得屋來,點上蠟燭,見隱娘雲髻散亂,眼圈紅腫,猶自哽咽,甚是詫異,慌忙問道:「妹妹卻為何事?」不同則罷,待問一聲時,隱娘滿腹委屈與羞辱,一發控制不住,驀地撲到世貞懷裡,放聲哭道:「這裡我是一日也呆不下去了。」世貞見她話語溪蹺,待又間時,隱娘怕他性烈生事,只不肯講,卻飲泣問道:「一日不見哥哥,為甚此時才回?」

    世貞歎息一聲,道:「前日倉促,不曾講得,也是世貞時運乖蹇,偏遇上許多不快。」遂把與柔玉小姐相識並《清明上河圖》之事一一說了一遍,隱娘聽罷,停住淚眼,動了側隱之心,反把自己的苦楚拋下,替柔王擔心道:「難得這般有情有義女子,又是火熱剛直心腸。若哥哥得此女子,恰是一世良緣,遠強似奴家無才無德,反拖累哥哥受這許多甘苦。偏是如今時事,愈是好人,愈沒好報,正應了那『好人不長壽,壞人活不夠』的話兒。不知柔玉姐姐被強搶回府,又生出些什麼事來。」世貞強笑道:「我只信命運由人不由天!待我設法使你脫籍,日後再尋柔玉妹妹好了。」

    次日,世貞便找鴇兒相說婉雲脫籍之事。那鴇兒只把婉雲作搖錢樹看待,怎肯輕易出手。常言道:「姐愛俏,鴇愛鈔。」世貞知她心意,便多許銀兩打動她。

    鴇兒果動心了,道,「閤家女兒,老身最疼那婉姐兒,要贖她時,三日之內,就拿一千兩銀子來,便少一個,也不放她。三日若拿不出,休道老身再不認得相公:」也是世貞心急,只為隱娘脫籍,見她口活了,只怕翻悔,便應承下來。

    世貞原是來省親,哪有這許多銀兩。應承下來,又犯難了,恩忖哪裡去借。

    這日晌午煩悶,一人在酒披獨坎,忽有一公人尋他到酒樓來,道:「知府老爺請大人府內敘話。」世貞自惱恨他,哪裡肯去,冷冷笑道:「回你老爺,盡道我沒空,便有功夫時,不如去看狗兒咬架?」公人只不肯去,低聲說道:「我家老爺,實有要事相告。奴才也聽說,前日酒宴,我家老爺只當是調停顧老爺與大人至親口角,不曾想卻是顧老爺設計要穩住大人,搶那小姐,雖是得罪大人,也是無意。今日顧老爺又來府求見我家老爺,老爺只道事緊,不敢得罪大人,特派小人尋找相告。」

    世貞將信將疑,問道:「有甚要緊事情找我?」

    公人道:「極是秘密,小人不知。只隱約聽顧老爺說道他家小姐並未搶去,卻是被店家女兒假充小姐騙了。又聽說小姐攜得一張什麼寶畫逃走,如今正不知去向。」那公人一番口舌,只把世貞說轉了,自尋思道:「那店家老兒也道他女兒被搶走,如今又露出這珍畫兒,事情弄得大了,只伯柔玉妹妹逃走是真。若是這般,也須弄個明白,便是他奸詐生計,卻伯他作甚。」想到這裡,因要探聽柔玉下落,拿定主意,付與店家幾錢碎銀,隨公人竟往府衙而來。到了府衙,徐知府備酒相敘。數杯飲罷,知府起身拱手賠罪道:「大人本當今名士,名噪四海,小官久已仰慕,不想屈駕至此,反使大人遭許多不便,多有得罪。」」世貞不耐煩說道:「今邀我至此,究竟為何事?」

    知府賠笑道:「前日設宴,本是好意,只當大人與顧兄有隙,從中調停,不想顧兄有詐,反使大人受害,特此謝罪。」

    世貞冷言說道:「既是不知,何罪之有?若只如此,也大可不必。」

    知府又道:「下官偶聞顧小姐與大人已私訂終身,今聞小姐攜珍畫出逃,下落不明,不敢不相告。」

    世貞只恐他有詐,便以虛探實說道:「府台何出此言,前日為我設宴之時,小姐便被掠去,哪個不知?」

    知府道:「大人若不信時,待我領你看一個人時,便知道了。」說畢囑咐僕人一聲,竟將荔枝兒帶了上來,道:「今日便是顧兄將她送官,告她以假充真,縱容顧小姐私逃。只問她時,便明白了!大人若仍不肯信,現有顧府丫環翠荷屍首,從河中打撈上來,認後便知。」那荔枝兒見到世貞,好似見親人一般,早已珠淚盈盈,不等他問時,便將顧府如何搶人,自己如何以身暗替,翠荷如何被逼投河之事一一述說起來。

    世貞聽罷,正沉默不語,知府說道:「本官欲將此案了結。荔枝兒雖是以假亂真生事,也難得她真誠多情心意,便判她無罪,賞些銀兩發送她回家營生;翠荷仗義已死,便買棺木安葬了,不知大人意下如何?」世貞只當他好意,自然允諾。事畢,知府喝眾人退下,待靜室只剩二人時,徐知府一副極其神秘模樣兒,低聲說道:「尚有一極秘密要緊之事,下官不敢動問,特相邀請教大人。」

    世貞道:「但講無妨。」

    知府左右顧盼,稍沉思,俏悄說道:「擁芳樓今有人密告,那絕世名姬婉雲,便是朝廷欽犯楊繼盛之女隱娘,如今天機洩露,便是生死大事。下官素聞大人與楊府關係甚密,便偷偷將案情壓下,特密請大人來相告,以圖良策。」

    世貞聞聽此言,卻似晴天一聲霹靂,面上雖無表情、心下甚是詫異,暗暗想道:「隱娘向是謹慎,此絕等秘密之事,他卻如何知道?」

    知府見他不語,秘密獻策道,「下官有一拙見,不知大人可納否?」

    世貞道:「願聞尊教。」

    徐知府道:「此案事發,當有殺身之禍。那楊小姐,須在事情尚未張揚時,速速脫離險境,大人在此地,也不可久留。」

    世貞道:「此言極是。欲待替她脫籍,只是資囊不足,一時湊不齊許多銀兩。」

    知府問道:「鴇兒自是看錢緊,便要多少?」

    世貞道:「三日之內,要湊齊千兩銀子。」

    知府說道:「這有何難,大人既有此心,下官雖是清貧,自當捨命相助以贖前日之過。」一面說時,竟到內室取出自花花紋銀千兩,慷慨說道:「下官仰慕大人,此權作卑微心意。只是事不宜遲,怕夜長夢多,惹出許多是非。」世貞賠笑道謝,心中甚是狐疑,晴思忖道:「久聞他為人勢利,一味結交權貴。我與他素日並無深交,為何如此慷慨?若是奸計,又待怎樣?」忽而又尋思道:「官場之人,也自是可憐不易,便是正直善良之人,若不善應酬交際、說得許多假話時,哪個站得住腳?如今的官兒,都是那小官為大官兒做的,清正廉潔古來稀,便是有點作人的良心,也就難能可貴了。」這樣想時,只當他是誠心好意,便把以前許多惡感驅散。笑笑說道,「府尊一片好意,世貞便受領了。」

    知府問道:「大人為隱娘小姐脫籍時,便去哪裡安置?」

    世貞道:「京都我家府上往來人極多,怕去不得,待將她領回太倉原籍,也恐人言紛紜,亂加猜測,怕也不妥。妥善之策,莫如到一陌生之地,找一熟人家權且寄身,日後再圖打算。」

    知府道:「此言極是。若大人不怕委屈小姐,我有一嫂嫂,在此城寡居,便認作母女,暫可棲身。」

    世貞道:「我自有舊日相識,豈敢再打擾。」

    次日,世貞替隱娘贖身出來,安置張銀匠家。那張銀匠原在世貞家中寄居過數月做生意,且為人正直,老兩口兒膝下又無子女,見舊主相托,自是樂意。世貞安頓下隱娘,便去尋找柔玉。一連數日哪得半點蹤跡,看看歸期已過,便回京城去了。只是惦念柔玉與那千古珍畫,放心不下。正是:

    一遭驚弓鳥自飛,漂篷重會不勝悲。從此孤舟雲山遠,各在天涯怎共歸。

    話分兩頭,且說那柔玉小姐倉皇逃出酒店,仍是男裝打扮。出門時已是日頭西斜,漸漸天色近晚。況路又不熟,慌慌如驚弓之鳥,也不擇路,只往荒野逃奔,落魄之態,不勝愁憐。恰是:

    倉皇孤身何處投,荒野茫茫起離愁。風箏斷線任飄零,扁舟脫纜隨蕩游。

    柔玉起初原是倉促而逃,漸漸夜深,月兒明時,依稀還辨得路徑,後來偏偏愁雲遮月,茫茫曠野,黑暗下來,風吼山谷,猿啼鶴唳,草木皆兵,腳下不知深淺,一發走得慘了。她原本深閨干金,哪裡走過野路?況又是病體才愈,纖纖弱質,更弱不禁鳳。驚汗未落,冷汗又出,且又膽戰心驚,到得此時,真個是呼天天不應,喚地地不靈。只硬著頭皮,抱定珍畫,沒深淺的捨死奔去,正行之間,鑽入黑黝黝一片林中,忽聞近身之處,有人咳嗽。柔玉忽地一身冷汗,心兒悠地懸起,心下驚道:「敢是林中有歹人隱藏,我為何如此命苦?」拔腿逃時,那咳嗽聲卻在頭上響,聽得真時,原來樹上有老鴰做窩,在上面嗑牙,聲音就像人咳嗽一般。柔玉虛諒一場,心兒在肚裡又落下,連連抹幾把冷汗。出得林來,月影微露,幽光朦朧,心裡也亮了些,稍梢壯起膽子。柔玉只恐後面家人追趕,不敢停留。正急走時,驀地又見路旁黑黝黝蹲一個人,手待一根長棍,橫阻在當路。

    柔玉驚道:「這定是斷路搶劫的強盜,此番定死無疑,活該是天命如此了。便是逃跑,又哪及他快!橫豎不過一死,伯他做甚」隨即橫下心來,加快腳步,往前硬撞過去。走到近前,也不敢看,血往上湧,頭髮根根豎起,待闖過去時,又見那人不動,偷偷扭半個臉兒,用眼角向回掃時,卻見是一叢樹,宛如蹲下一個人,一根長枝橫出於路面,恰似人手中拿著根棍子。方歎一聲道:「疑神疑鬼,全是自己嚇自己。」正這樣想時,忽聽得後面喊聲響起,這回聽得真切,連那馬嘶聲也清楚,真真有人追趕來了。柔玉想到:「這定是家人追趕無疑,此番再無逃避之處了。」

    一腔苦楚,又上心來。只向天禱祝道:「菩薩有靈,當遣世貞哥哥速來救我。」

    這樣說時,後面人聲馬蹄聲更緊。正在危急,忽見左面一片林子,微微透出一點燈火。柔玉道:「是生是死,且到林中躲躲。」便離開道路,也不管腳下坑窪不平,雙腿酸軟,急匆匆胡亂奔去。未到林中時,那人馬早已追趕近前。柔玉恐被發覺,便臥於地上伏著,仔細看時,那人馬斜刺裡竟向對面去了,並不向林中追趕。原來這些人是趁夜狩獵趕獐的,燈籠火把,恰似追人一般。

    柔玉受許多驚嚇,到得林中,見一道粉牆小院。雙門緊閉,門上似有匾額,只是字跡看不甚清。一夜奔波皆因緊張,渾似不覺。待到安全無事,放下心來,那困乏勞累,一肚飢餓,遍體酸疼,卻一齊襲上身來。柔王一步步從那門前台階強涯上去,心裡想到:「菩薩保佑,這一夜九死一生,總算脫身過來。」只因這一想,肚裡氣洩了,舉手剛剛要敲門時,便覺腳在上,頭在下,眼前旋轉起來,暈倒門前。

    柔玉將明方醒,抬眼望時,只見自己躺在屋中,四麵粉牆,圍著一個小小庵院。中間向陽兩扇八字牆門,上面高懸金字匾額,寫著「淨雲庵」三字。柔玉見是女庵,心下甚喜,自是飢餓難挨,便起身叩門,就有個垂髫女童,呀地將門開了。見了柔玉,連忙問訊。柔玉道:「便煩報請令師,說有客來訪。」

    女童領她到佛堂間,道:「相公請坐,待我進去傳說。」柔玉聽此言略驚,看看自己妝扮,會心笑了一下。

    稍頃,女童引一少年尼姑出來,向柔玉稽首,柔玉慌忙道個萬福,倒引得那女童噴地笑出聲來。

    只道他是少年相公風流取笑,故作女兒之態。柔玉看那尼姑,年紀二十上下,身穿緇衣,腰繫絲絛,打扮得十分齊整。面龐白皙如玉,天然艷冶,韻格非凡,十分標緻動人。

    原來尼庵規矩,但凡香客到來,一向都是老尼迎接搭話。那少年尼姑,便如閨女一般,向是深居簡出,非是至親與相熟的主雇,從不相見。若是老尼出外,或是病臥,不能迎客時,即便那權勢顯要的老爺、夫人,一心要見少尼,也少不得三請四喚,才肯出來。這少年尼姑如何便輕易肯出來?有個緣故。她原是個官家使女。主人幾次欲霸佔她,只是不從,逼得緊了,才懷怨恨私逃出家。雖入空門,又憐鳳月,嫌冷清。今聽有個俊俏相公採訪,由不得便迎出來。尼姑見這公子果是英俊,哪知真假,笑嘻嘻問道:「相公尊姓貴名,府上何處,至小庵有甚見渝?」

    柔玉只道:「我自遠方探親而來,不想途中遇強人搶掠,逃難至此。今慕仙姑清德,特來拜見。」尼姑見他談吐文雅,又是避難而來,半是歡喜,半是同情,笑笑說道:「小尼僻居荒野,無德無能,謬承相公枉顧。此處不便,且請裡面侍茶。」

    柔玉起身隨她入內,到得一靜室,果然好不精雅,窗外梧桐修竹,綠蔭蔽日,奇花異草,芳香襲人。室內中間供白描大士像一軸。古銅爐中,香煙裊裊,下設蒲團一坐。裡間是寢室,用錦屏相圍,裡面一張桐柏書桌,擺著佛家經典,文房四寶,桌前花籐小椅,甚是別緻潔靜。右邊臨窗一張斑竹榻兒,纖塵不染,也是用香熏過。兩個在桌前對面坐下,女童奉上茶來。尼姑雙手棒過一盞,遞與柔玉。

    但見十指尖尖如筍,甚是白皙可愛。柔玉見她只含笑盯著自己,找話問道:「仙庵共有幾位師父?」

    尼姑道:「師徒四眾,只是家師年老多病,臥床半載有餘。小尼賤名淨玉,便臨時主持院中之事。」

    柔玉問道:「仙姑何時出家?」

    頁觀沉下臉色,歎口氣道:「不談也罷。」柔玉見她光景,似是不悅,便讚道:「仙姑如何不悅?我看這寶庵幽靜,勝似世間繁華。終日誦經念佛,超脫塵事煩憂。閒來一爐香,一壺茶,悶時理絲桐,品字畫,好不安閒自在。」

    淨玉笑道:「相公只是取笑,若你是女身時,豈肯便入這空門?」

    柔玉忙上前重新施禮道:「我正喜入佛門淨地,做個世外之人。也是前生有緣,得與師父廝熟,倘若不棄,便拜在師父門下做個徒弟,望勿推辭。」

    這裡柔玉卻是真意,只是忘了男身裝扮。那裡淨玉只道他於已情濃,用話語試探,心下春情已動,便笑笑說道:「只是小庵房間,一時尋不得清淨臥處。」

    柔玉自是女身,豈知她話中隱意,便直說道:「若師父不見棄,便暫與師父同室相居,也好學習經典,談談詩畫,做個伴兒,省得寂寞。」

    淨玉聽他如此一說,只當意領神會,想做一處,紅著臉兒笑道:「如此甚好。」

    於是便置備酒蔬菜,留他在內室,只不放他出去。柔玉奔波一夜,本已疲倦不堪,幾杯酒落肚,又是空飲,益發不勝酒力,便推托幾句,和衣倒在榻上,昏昏睡去。

    那粉團也似的嬌娘,本已春盡蕩漾,如今看他模樣,只道他不肯先入,故意賣弄機關引她親近;由是情不自己,按捺不住,俏悄掩上門兒,便上床與他摟作一團。

    此時柔玉早已睡熟,哪裡覺得?淨玉只當他不拒,便放開手腳,先是親嘴,後來索性替他解脫衣褲,欲辦那事。剛剛解開襖兒。只見他肌膚如雪,一抹酥胸鼓鼓兩個奶兒,恰和自己一般,正自驚訝。柔土被驚動。呀地一聲坐起,厲聲問道:

    「你要做什麼?」只這一聲呼喚,把個偷雲握雨的師父唬得果了,粉面羞愧,無地自容。有分教:偷雲握雨恣意貪,欲遊仙夢會尼庵,豈知同是羅剎女,是色非空作笑談。

    欲知後事,下回待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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