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二十四章 鬼斧難纏 文 / 古龍
趙子原乍聞花和尚提到「布袋幫主」四個字,只覺心子「噗」「噗」一陣狂跳,凝目盯視住惡叫花。
惡叫花淡淡道:
「不敢,咱叫花兒正是丐幫布袋幫主龍華天。」花和尚雖是早已猜到對方身份,但此刻由惡叫花親口證實,神色仍不禁微微一變,俄爾,陡然仰天長笑起來。
趙子原先時的緊張早已一掃而空,起而代之的是驚詫錯愕之情,他做夢也想不到,眼前這衣衫襤褸,其貌不揚的叫花兒竟是丐幫幫主,他更感到意外的是,這號令天下第一大幫派的龍頭,居然會是如此的年輕!
良久,花和尚笑聲一頓,道:
「既然是丐幫龍頭親自踱臨,貧僧還有什麼話說,不過貧僧那幾個手下乃是向一位方外搭檔所借用,現在卻統統被龍幫主殺死,貧僧回去如何交待?」
龍華大道:「你賭牌賭輸了手下七人的性命,如何向他們的主人交待是你自己的事。」
花和尚冷冷道:
「只怕事情不如你說的這麼簡單……」
話猶未完,突然一揮掌,陰險無比的向龍華天發出兩記偷襲,這兩掌勢不可擋,一時龍華天竟被逼退了幾步。
花和尚冷笑一聲,雙掌連翻,飆風迸發,那掌勢之疾勁,使得旁觀的趙子原瞧得驚駭不已。
在對方凌厲的攻勢之下,龍華天又被逼退了五步,驀然之間,他右手一屈一甩,手形猶如行雲流水,緊接著單掌自胸前一振,「嗚」地一聲怪響亮起,他竟在這間不容髮的空隙裡還了一掌。
花和尚見對方在那絕等劣勢之下,猶能出掌自保,心中不禁暗暗叫絕,他掌勢一挫不待與龍華天掌力觸實,便自收手回來。
龍華天似乎料不到花和尚會在綿綿不絕的搶攻中突然罷手,不覺呆一呆。
那花和尚乘人不備發出偷襲,分明已搶到上風,他掌下所隱藏的殺著尚未使出,就此收手不戰,趙子原亦是不得其解。
龍華天沉聲道:
「和尚你偷襲在先,卻又忽然放棄既成的優勢,收掌罷兵,倒叫龍某弄不清楚你葫蘆裡賣的什麼藥了。」
花和尚嘻嘻笑道:
「不忙,貧僧倒不忙著動手,稍待一忽,自會有人來尋你這叫花頭兒的晦氣!」
龍華天道:
「你指的是那八個人的主人麼?」
花和尚一怔,道:
「八個人?龍幫主是說八個人麼?」
龍華天點點頭道:
「不多不少,正是八個。」
花和尚神色霍地沉了下來道:
「只有七個人死在你的手中,你又怎生得知,貧僧向那位搭檔借用了八個下屬?」
龍華天道:
「天下還有什麼事能瞞得丐幫頭兒的耳目?龍某不但知曉你借用那八人的用意所在,同時亦能猜知他們的主人是誰?你信是不信?」
花和尚心頭大震,暗忖:
「聽他口氣如此肯定,莫非他居然知曉此中的內情?但這事進行得如此隱秘,雖則丐幫眼線滿佈天下,也鮮有獲知的可能,難不成他只是對我虛張聲勢而已?……」
他忖思了好一會,始道:
「龍幫主都曉得麼?貧僧願聞其詳。」
龍華天道:
「和尚你自家心裡有數,何必要我說出來?」
花和尚自鼻孔中哼一下,道:
「原來你什麼都不曉得,貧僧倒是過慮了。」
才說出這話,立刻又發覺其中可疑之處甚多,據他所知,當今布袋幫主輕易不肯離開丐幫總舵一步,今日卻突然來到此地找上自己,而且一現身就借口與自己賭牌,名正言順的殺了帳外面那七個人,企圖自然是非常明顯的了。
龍華天微笑道:
「龍某話已說在前頭,信或不信是你的事。」
花和尚眼色陰晴不定道:
「就算你知道吧,總得拿出一點證明來。」
龍華天略一沉吟,道:
「和尚你想必已經猜出來,我所以要殺死那七個人的理由了。」
花和尚道:
「沒錯,貧僧是猜出來了,但仍得聽你親口道出,是否如貧僧心中所忖。」
龍華天面色一怔,一掃先前嘻笑之態,道:
「花和尚,你借來的八個手下,曾殺害了丐幫兩名弟子,這且不去說它,單就他們八人的各項行徑,亦是死有餘辜了。」
語聲一頓,復道:
「他們八人嘗奉汝之命,尾隨在香川聖女的馬車後面,遇有瞻視過聖女容貌之人,不論青紅皂白就把他給宰了,近些日子來因此無辜而死者,少說也有數十人之多,故以龍某今日出手取他們性命,並不為過。」
花和尚神情連變數變,道:
「莫要忘記適才你還一口咬定貧僧一總借用了八個手下,但你才取走了七條性命,那餘下的一人呢?」
龍華天道:
「和尚你又要托詞狡賴麼?你那八名下屬,今晨在解決崆峒三劍時,意外被毒斃了一人,後來又讓一個自稱司馬道元者從中作梗,崆峒三劍沒有殺成,便自狼狽而退,真是偷雞不著反蝕把米了。」花和尚道:「胡說,胡說。」
龍華大道:
「至於你何以要除去所有見到聖女面容的人,個中隱情,或許有你與聖女有數幾個當事人始能明白了,龍某但能想像出一些端倪而已。」
花和尚唇角泛起一絲陰笑,道:
「龍幫主倒是磊落但勻得緊,貧僧只道你無所不知呢?」
龍華天道:
「其實除卻你的用心不易揣度之外,其餘有關你的一切底蘊,龍某確是無所不知……」
花和尚吃了一大驚,道:
「然則你果然衝著貧僧而來了。」
龍華大道:
「衝著你來又怎樣?不是衝著你來又怎樣?」
花和尚獰笑道:
「反正是與不是都無關緊要了,貧僧提一個人,龍幫主可否認得?」
龍華天怔道:
「什麼人?」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
「職業劍手謝金印。」
龍華天呆了一呆,道:
「謝金印麼?龍某先後與他朝過三次面,動過兩次手,你提起他作啥?」
花和尚道:
「這就是了,正邪不兩立,你說你與謝金印有過三面之緣,卻只交了二次手,那麼最後一次朝面,勢成水火的你們兩人,難道竟會握手言歡了麼?」
龍華天仰首默然,彷彿在追乙一件往事,良久始道:
「嚴格道來,龍某和謝金印二次之戰,到千招以上時,龍某已是力細計窮,難以為繼,而謝金印在揮劍攻御之際,顯然尚有餘力,若續戰下去,龍某縱能勉力支撐自保,亦難免落敗——」
說到此地,情緒顯得相當激動,半晌續道:
「但是每一次謝金印都突然收劍拂袖而去,龍某私心底下自然感到十分狐疑,只因他凶名昭著,二度朝面,都是我逼著他動手的,而他卻輕易捨棄了制勝良機,委實令人費解。」
趙子原在旁只聽得心中詫異非凡,這天下第一大幫派幫主,當著他與花和尚面前,竟然但言承認自己非是謝金印之敵,這是何等胸襟!不過以他們此等曠代高手過招而論,非至最後一招失手,即預為侈言孰勝孰敗,究屬不足以盡信,充其量只能說謝金印勝算較多而已。
惟獨如此,益發使趙子原感到,這丐幫龍頭確實是一介光明磊落之士,一個人有了這等聲望地位,對於任何有損他那既有聲望地位的舉措,都有一種特殊的敏感,要他在別人之前自承失敗,簡直是難乎其難了。
趙子原心中默默忖道:
「常聞丐幫布袋幫主一身神功驚人,字內鮮有對手,若說他奈何謝金印不得,也還罷了,但他居然自承非其敵手,難道謝金印劍上造詣,當真已臻出神人化,無人能敵的地步麼?」
想到此地,他偶爾瞥見龍華天眼瞳裡浮動著一抹異樣的光彩,臉上流露出難以言喻的苦澀表情。
這一代宗師竟也未能免俗、雖則但言認敗,但心裡的難過,仍非筆墨可能形容其萬一。
龍華天微喟一聲,道:
「龍某雖不值謝金印所作所為,對於他那神通劍術,卻不得不打從心底服了他……」
花和尚道:
「龍幫主猶未道出,緣何第三次與謝金印碰上,卻不曾動手的道理呢?」
龍華天凝視著花和尚,沉聲道:
「你是逼著我,非說出翠湖那一夜所發生之事不可了?」
花和尚衝口道:
「翠湖?……原來你第三度見到謝金印的地點是在翠湖?你——你……」
龍華天打斷道:
「那已經是二十年前的事了,當時龍某路過翠湖附近,不期碰上謝金印,但他卻沒有瞧見龍某——」
他面色陡然變得十分嚴肅,緩緩續道:
「和尚你必然知曉那是什麼緣故的,謝金印所以沒有瞧見龍某,正因是時他自顧不暇,正被三名蓋世高手圍攻追殺——」
趙子原深深吸一口氣,極力抑制心中的波瀾,轉目觀察花和尚對這一句話有何反應。
花和尚眼露凶光,冷冷地道:
「以龍幫主的目力,想必已瞧清楚那三個圍攻謝金印的高手是誰了。」
龍華天道:
「不錯,龍某瞧清了其中兩人的面孔,另一人臉上蒙著一條黑中,但現在我已經想出他的身份啦!」
他停歇一下,用著奇特的音色道:
「你為何要追問這些?莫非你有什麼顧忌麼?」
花和尚面寒如水,道:
「龍幫主莫不是懷疑貧僧便是那三名圍攻謝金印的高手之一吧?」
龍華天想一想,道:
「不是你,不是你,適才龍某才恍然領悟,那蒙面人敢情與和尚你有非常密切的淵源關係,故以你千方百計……」
未容他將話說完,花和尚已自冷冷截口道:
「龍幫主,你且聽貧僧一語——」
龍華天道:
「怎地?」
花和尚一字一字道:
「昔年武林一邪一正,齊名並立於世,謝金印業已先行故去,今日,你龍華天只怕也難以保全了!」龍華天仰天大笑,道:「走著瞧罷廣笑聲戛然而止,復道:
「哈哈,今兒夜真熱鬧,好像又有朋友來啦!」
趙子原傾耳一聽,果然有夜行人衣袂步履之聲,風聲微蕩中,帳篷裡燭光倏暗,一人如有鬼魅般出現在帳口。
帳內諸人不約而同舉目望去,只見一個黑中蒙面,一身疾裝勁服之人,端端屹立在篷帳當口!
趙子原一眼瞥見來者面上所罩黑中,但覺那黑色透著一種說不出的陰森可怖意味,心子不禁一寒。
龍華天面不改色,大聲道:
「朋友,你早就來到近處了,龍某知道只要我說出這一句話,你絕對隱忍不住的,果然你現身了。」
那黑衣勁裝人壓沉嗓子道:
「姓龍的,丐幫五傑沒有隨你同行麼?」龍華天一怔,道:
「你問這個做啥?」
黑衣勁裝人冷笑道:
「如果只有你一個人在此,那麼你便沒有多少時候好活了!」
龍華天淡淡道:
「朋友,你若能取得走龍某這條性命,你就是武林的頂尖人物了,哈哈,事實上當今武林敢於當著龍某說此等大話的,還是屈指可數哩——」
語聲微頓,復道:
「待龍某算一算,五大門派人才凋零,其他各派耆宿名家恐怕亦無此能耐,除了故老街坊傳說中的那幾名前輩高人——」黑衣勁裝人截口道:「你扯得太遠了!」
龍華天一逞道:
「那燕宮雙後是兩個女人,自然不會是閣下,再說你這一身裝束,也不像靈武四爵四人其中的任何一人,餘下的一個行蹤又太過神秘,功力之高從未有人見識過,龍某倒拿不準閣下是不是此人……」
一言至此,倏然住口不語,抬眼盯在黑衣勁裝人身上。
旁立的趙子原再也忍不住,脫口道:
「摩雲手,前輩是說那摩雲手?」
黑衣人冷冷瞪了趙子原一眼,道:
「小子,你那一命也靠不住了,卻一個勁兒窮呼瞎嚷什麼?」
趙子原正待回話,龍華天已自冷哼道:
「朋友,將你面上那一方黑中取下來罷!」最後一字方始出口,站在他背後的花和尚倏地拾起地上方便鏟,舉腕往龍華天背後劈來!
霎時,寒氣鏟影潮湧而至,凝成一股凌厲莫匹的氣勢,趙子原瞧得真切,大喝一聲道:「留神!」
龍華天年事雖然不高,卻已是歷經百戰之軀,無時不在極端戒備之中,花和尚寶鏟才出,他一聲高叱,雙掌倒翻迎向對方的鏟勢。
趙子原見他竟以一雙肉掌封迎花和尚那其利如刃的寶鏟,情不自禁為他急得全身冒汗,陡聞「啪」地一響,龍華天掌至中途,猛地化拍為抓,迅如電光石火的抓住了對方的方便鏟,使力一扭。花和尚大喝道:「撒手!」
手中方便鏟一推一送,發出一股強勁韌力,方便鏟原本便是走的威猛路數,是以勁道一發,就顯得飆風勃勃,氣勢懾人。
龍華天冷笑一聲,真力自指尖源源透出,風聲激盪中,驀然亮起「鏘」的一聲大響一一一趙子原乍聞聲響,險些駭得跳將起來,但見龍華天五指一鬆,那只方便鏟業已斷成兩截!
同一忽裡,龍華天身形浮動,仰身倒退了三步之遙。
敢情龍華天功力深厚,已達駭人聽聞的地步,竟然硬生生夾斷了花和尚手裡的方便鏟,不過花和尚亦不含糊,在此等吃緊關頭,仍能運足內力,奮發神威一舉將龍華天震退了三步。
花和尚用力擲下斷鏟,怒極反笑道:
「好!好!龍幫主你好厲害的巨靈爪!」
袈袖一拂,朝龍華天當胸擊去。
他一招發出之際,全身僧袍如被風吹,飄拂不停,趙子原在旁只看得雙眉緊鎖,瞧不出花和尚這奇異的一手,含有何種奧妙?
說時遲,那時快,花和尚一招才出,立在篷帳當口的黑衣勁裝人身軀猛地一躬,單掌閃電般一抬,望准四步之外的龍華天直襲而出。
這下變生時腋,龍華天背對著黑衣人,正全神貫注在花和尚出招之際,沒有想到黑衣人會突施暗襲,他來不及回轉身子,黑衣人那有若旋風一般的掌勁,已堪堪逼到了他的背宮要穴之上!
在前後兩大高手夾擊之下,眼看龍華天縱是大羅神仙再世,亦是難以逃出這一劫了。
趙子原但覺一股熱血直往上衝,但此際他縱有心為龍華天施救,卻已是有所不及,只一錯愕間,花和尚一袖已拂到了龍華天身上。
蹬蹬蹬,龍華天被震退了三步,正覺氣血浮蕩不止,突然背後又是一股蓋世掌力壓下。
黑衣勁裝人一掌乃是蓄滿真力偷襲而出,威力之巨,不啻泰山壓卵,足以把龍華天身軀壓成粉碎。龍華天陡然大喝一聲:「嘿!」
這一聲斷喝,聲浪雖不響亮,卻是鏗鏘有力,震得帳內諸人無不耳鼓生疼,黑衣人掌勢不覺一緩。緊接著「嗤」的一響,燭火突滅,帳中一片漆黑。
花和尚沉聲道:
「哪一個玩的把戲?」
黑暗中沒有應聲,原來趙子原情急智生,趁黑衣人微一滯頓間,駢指一彈,一縷勁風直襲燭蕊,將火舌擊滅了。
黑衣人縱令眼力過人,但由明亮忽然變為黑暗,睛瞳一時不能適應,不覺霎了一霎眼皮。
這一忽裡,龍華天足步一錯,已從對方的掌勢範疇避開。
黑衣人轉首面對趙子原,陰陰道:
「小子,你是泥人渡江,這趟子有你伸手的餘地麼?」
趙子原可不敢回話,他並非害怕以言詞激怒對方,而是惟恐自己說話分神,敵人乘機痛下殺手,斯時就難有倖免了。
花和尚重新點亮燭火,昏黃色的燭光跳躍帳內,以他們諸人的眼力,四下景物已可瞧得纖毫畢現。
諸人面面相覷,齊然流露出疑惑之意,敢情他們俱都發覺帳篷裡面突然無端多出了兩人——
只見立在右首的是一個身材雍腫,滿面肥肉的胖子,左邊的身量較為瘦小,卻是個牛山濯濯的禿子。趙子原身子猛可一顫,失聲道:「九禿招魂,冥海招魂,你等——」
口詞吶吶,再也說不下去,龍華天面色沉寒,道:
「他們早就埋伏於帳篷近處,我未嘗出聲點破罷了。」
他也瞥見了趙子原駭訝之狀,奇道:
「小兄弟,你見過他們二人麼?」
趙子原吶吶道:
「見過見過,他們曾下榻廣靈寺,是滇西鬼斧門招魂……」
「二魔」兩字猶未出口,那冥海招魂厲聲打斷道:
「小子你那日趁咱們運功之際,躲在房外偷窺,犯了鬼斧門大忌,你還不自行了斷更待何時?」
趙子原為對方那詭異的氣勢所懾,不知不覺竟退了三四步之多。
九禿招魂桀桀笑道:
「海老,待我先把他的眼珠兒挖出來——」
說話間,舉步緩緩朝趙子原逼近。
趙子原見招魂魔並未隨身槓著那兩口黑色大木箱,心中寒意漸去,挺胸凝勢以待。
倏然黑衣人冷冷道:
「站住!」
九禿招魂猛然停步轉身,與冥海招魂齊地向黑衣人恭身一揖,道:
「大帥有何吩咐?」
黑衣人露在蒙中外的眼皮一睜,射出凶光殺氣,道:
「老夫命令過你們動手了麼?」
九禿招魂噤聲無語,垂手退下。
趙子原聽到「大帥」一句,只覺有如巨雷轟頂,伸手一指黑衣勁裝人,顫抖著聲音衝口道:
「足下——足下竟是鬼斧門鬼斧大帥?……」
龍華天也自霍然變色,道:
「如此說屬實,聲名赫赫的摩雲手居然具有雙重身份,傳揚出去,只怕要在江湖上引起大大一番騷動了!」
黑衣人那鷹隼般的雙目在龍華天及趙子原身上來回掃視,道:
「黃泉路上無老少,姓龍的你和這黃毛小子都死定了!」
龍華天大笑道:
「好說,好說,朋友你儘管動手……」
他話未說完,陡然偏首朝趙子原大吼道:
「敵人凶殘你快衝出去——」
聲浪猶在眾人耳際迴盪,身形陡然騰空而起,右手當胸一振,遞出妙絕人衰的一式,擊向黑衣人。
黑衣人側身一讓,避開龍華天一掌,卻不加以阻擋。
同一瞬間,趙子原不敢有絲毫滯慢,亦自騰身尾隨龍華天之後,衝向篷帳當口。
黑衣人仍未攔阻,冷眼望著龍、趙二人聯袂衝出,龍華天與趙子原頗感意外,但此刻他倆卻不遑多慮,「嗖」「嗖」先後自黑衣人身旁閃過。
走在前面的龍華天急奔衝力未竟,忽地低呼一聲,身在半空開聲吐氣,飄然落下地來。
趙子原呆了一呆,不審龍華天緣何突然止住身形,他仰口吐出一口濁氣,繼後將去勢剎住。
身方落地,觸目所及,不由自主倒抽了一口寒氣。
在帳篷四周,圍立著十數具容貌各異的死屍,個個五官猙獰,全身乾癟,手上各執著一隻黑色大板斧!
黯淡的月色灑落在這些死屍身上,反射出慘淡可怕的灰白顏色,更顯得鬼影幢幢,鬼氣逼人!
霎時但覺週遭陰風習習,趙子原打個哆嗦,渾身汗毛倒豎,他在廣靈寺業已見識過死屍那匪夷所思的奇門邪功,是以格外顯得震駭。
龍華天到底是一幫之主,一驚下,迅即恢復冷靜,道:
「龍某只道滇西鬼斧門利用死屍執斧,練成奇門邪道功夫,只是時人的誇大其詞,想不到竟然真有其事。」
黑衣人緩緩步出帳篷,花和尚及招魂二魔步隨在後,那黑衣瞇起雙眼,邪惡地笑一笑,道:
「布袋幫主,你死了這條心——」
說著,朝招魂二魔點了點頭,海老與禿子猛然繞著帳篷手舞足蹈起來,口中隨之呼呼作態,令人為之心煩意亂。
須臾,冥海招魂匐伏於地,仰著伸臂一上一下地向月亮參拜,口裡唸唸有詞:
「但嗒嘛但嘶璃咪……」
九禿招魂應聲唱和,兩個念了一段古怪難懂的咒文後,盤膝對著死屍運起吐納功夫來。
移時過後,死屍堆裡驀地傳來陣陣嗚咽之聲,招魂二魔依舊不停地念著咒文,漸漸幽咽聲音又變成了慘驚刺骨的嚎叫聲音,嚎聲此起彼落,更加添了週遭那陰森寒冷的氣氛——
趙子原但聽得頭皮發炸,渾身發冷,不過片刻工夫,他已忍受不住,直若置身可怕的夢魔之中,他想極力張口大叫,卻發不出任何聲音,即連手足亦感如被繩縛,絲毫動彈不得。倏聞龍華天大喝道:「咄!」
這一聲斷喝鏗鏘有力,有若平地驟起暴雨,聚在空中久久不散,與佛門獅子吼有異曲同工之妙。
趙子原只覺心底猛然一震,生像剛剛淋過一場大雨,靈台清醒了許多,日前一夢老憎針對死屍之謎所說的一句話,又悄悄浮上腦際。
「旁門左道虛妄隱迷,雖可蒙騙世人一時,但在我佛無相法眼之下,能不原形畢露……」
當時他與顧遷武二人但聽得一知半解,現在卻覺得有些道理了。
黑衣人露在蒙中外面的雙眼一眨,陡然射出二道邪惡無比的光芒,趙子原的視線一經和對方接觸,突覺心子顫了一顫,黑衣人那雙眼睛裡,似有一種奇異的吸引之力,他想移開目光,卻已來不及。
黑衣人陰沉沉地道:
「閻王好見,鬼斧難纏……你們兩人還不倒下麼?」
趙子原只覺腦際昏昏飩飩,竟有當真應聲倒下的趨勢,幸虧他自幼歷經許多磨難,意志之堅非常人所能及,方能勉力運功抗拒,不致如言駭倒。
龍華天冷笑道:
「大帥你的伎倆若僅止於此,倒要教龍某好生失望了。」
黑衣人冷冰冰地道:
「你以為你還挺得住麼?嘿,嘿!……」
言罷,突然縱聲大笑,聲音宛似玉碎帛裂,更如夜果驟鳴,其陰森刺耳,格外震人心弦。
趙子原乍聞笑聲,立刻感到不對勁,那笑聲所發出的古怪威力直透而入,他坐落地上,準備運功相抗。
半晌,龍華天亦自盤膝坐地,凝神提氣運起功來。
招魂二魔繼續念著咒文,四周十數具死屍齊然向前縱過來,那慘白的十指間,若隱若現閃動著微弱的綠光,在縱跳之際,磷磷鬼火不時脫手而出,隨著雙手起落,明暗不定——
死屍群每縱出一步,便亮起一聲震耳的異響,手中所執的黑色大板斧,亦順勢向前揮一揮。
當先一具死屍縱到切近,手裡大板斧對著坐落地上的龍華大高高舉起,身軀也挺直得十分僵硬。
趙子原瞧得魂飛骸散,龍華天卻全然未覺。
死屍手起斧落,往龍華天頂門劈去——
陡聞「嘶」的一響,一縷尖銳的風聲,自龍華天手指彈出,那死屍巨斧劈落之勢微微一窒,往後縱退了一步。
後面又一具死屍瞬即跳上前來,口中發出恐怖之極的怪叫,兩個死屍手裡所執巨斧揮舞得「格」「格」作響,動作雖然生硬而與常人有異,卻是十分整齊劃一,手足之迅疾,簡直使人無可置信。
方圓十丈之內,一時陰風慘慘,說不出有多神秘可怖。
這當口,一道星點從帳篷後邊不遠處疾如電掣般,掠過半空成一弧線形,直襲而至。
「劈啪」一響,那道星點落在篷布上面,帳幕突然起火,在夜風吹襲下,火勢迅速蔓延開來。
一時帳幕濃煙瀰漫,火舌吞吐不止。
花和尚面色霍變,喝問道:
「是誰縱的火?」
火光將近處照映成一片通紅,招魂不知不覺停止了唸咒,十數具死屍即僵直不動。
突聽左側數十丈遠處響起了一道清越的朗吟之聲:
「朝發靈武門,暮宿丹水山。左手招雲鶴,右手揮龍淵,顧瞻望四海,俯仰御飛軒……」
黑衣人眼色陰晴不定,沉道:
「朝發靈武門,暮宿丹水山。……莫非是靈武四爵來了不成?」
那「靈武四爵」四字一出,諸人神經一下子抽緊起來,冥海招魂及九禿招魂的足跟,甚至已在微微顫抖!
吟聲一斷,一人身形有若行雲流水,飄飄然行將過來。
趙子原下意識抬目一望,但見那人約莫中等年紀,一身文士裝柬,正是那先後在太昭堡與廣靈寺出現過的神秘中年文士。
趙子原心中激動不已,默默對自己狂呼道:
「就是他!那傳說中的前輩高人,與燕宮雙後,摩雲手齊名的靈武四爵之一就是他!」
中年文士穿過死屍群,來到近前止身。
黑衣人銳利的目光,上上下下打量了來者一番,抱拳道:
「多年不見,足下風采如昔,當真可喜可賀,可喜可賀。」
中年文士還以一禮,道:
「好說,老夫平生最喜與故人敘舊,這些年咱們真是久違了。」
他伸手一指那僵直不動的死屍,問道:
「這些擔倆鬼魅是你帶來的麼?」
黑衣人冷冷道:
「你明明知道是的,為何還要多此一問?」
中年文士道:
「摩雲手,鬼斧大帥……這武林中人聞名喪膽的名頭都集於你一身了,其實你的真面目是什麼?老夫至今還未弄清楚呢?」
黑衣人道:
「太乙爵,你我齊名並立於世,從來是河水井水兩不相犯,對老夫的事,你還是不要管的好!」
中年文士淡淡道:
「除非不得已,老夫向來也是不喜歡多管閒事。」
黑衣人道:
「然則你放火燒了帳幕,豈非有意向我挑釁?」
中年文士太乙爵道:
「營帳是你搭起的麼?」
黑衣人愣了一愣,道:
「不早」
太乙爵笑道:
「既然不是你搭架的,老夫引火燒帳,如何卻要受你的責問?」
黑衣人冷哼道:
「你裝什麼樣?老夫麾下的死屍一見火光……」
說到此處,生似發覺失言,倏然住口不語。
太乙爵笑接道:
「敢情死屍鬼魅慣於在黑暗裡行動,最最見不得光亮是麼?一有了火光,免斧門的奇門邪功,只怕就要失去大半作用了。」
黑衣人哼了一哼,道:
「若說失去大半作用倒也未必,對死屍行動有少許影響倒是真的,何況營帳火勢總有燒盡的時候,太乙爵你是否要試上一試?」
言下朝招魂二魔打個手勢,冥海招魂,九禿招魂大口一張一合,同時嘰哩咕嚕的念起咒語來。
咒文愈念愈疾,死屍群裡驀然亮起一陣「噓」「噓」「噓」怪響,像是獸類在極端痛苦中掙扎,聲音沉悶,使人生厭。
趙子原首先忍耐不住,搖搖晃晃地立起身來,蹣跚地向前走了幾步,口中喃喃低聲道:
「邪魔妖道,焉可惑人耳目……邪魔妖道……」
他頂門汗珠滾滾而落,再度跌坐地上。
「噓」「噓」怪響依舊不絕於耳,神秘之中帶有幾分恐怖,一霎時,招魂二魔忽然手舞足蹈,呵呵作態起來,十餘具死屍緊接著相繼縱躍上前,手中大板斧隨著縱躍之勢一揮一劈,虎虎生風!
龍華天雙掌居胸,運足十成功力以待,轉首朝太乙爵道:
「這群死屍邪門得緊,咱們須得小心應付……」
大乙爵點點頭,眨眼間,死屍已圍至近前。
太乙爵舌綻春雷,大吼道:
「慢著——」
黑衣人聞聲一揮臂,死屍暫時停止行動,冷冷道:
「老夫不願與你結怨,你若要退出此地還來得及。」
太乙爵緩緩道:
「聽著,你若敢再發動奇門邪功,老夫身上懷有一件寶物,有把握將你的死屍悉數消滅,你敢冒這個險麼?」
黑衣人低聲一哂,待要答話,那冥海招魂面色微微一變,舉步上前,湊近黑衣人耳邊道:
「對方許未危言聳聽,日前屬下和老禿下榻廣靈寺時,便曾碰上太乙爵,當時他乍一現象,屬下對死屍的行動立刻失去控制之力,是以才匆匆逸走,想來便是他所說寶物作祟……」
黑衣人嗯了一聲,目注太乙爵道:
「大乙爵,你所提到的寶物,莫不成是那西域五冥古剎鎮觀之寶,五冥辟邪鏡?」
太乙爵道:
「你如何猜出是這物事?」
黑衣人道:
「除了五冥古剎的辟邪鏡,天下還沒有其他寶物能夠克制鬼斧的奇門功夫……
語聲一沉,復道:
「只是辟邪鏡既為五冥古剎鎮觀寶物,說什麼也不可能在你身上,除非——」
太乙爵截口道:
「摩雲手,你聰明一世,糊塗一時,五冥古剎那個喇嘛與老夫是何等淵源?老夫欲借辟邪鏡,還不是一句話而已。」
黑衣人眼珠連轉數轉,道:
「好!好!這麼說,你是有意架樑子來了……」
話未說完,雙掌猛然一番,朝太乙爵直襲而出。
他掌勢才起,「嗚」「嗚」怪響大作,聲音刺耳已極,那掌勢之強勁,使得場中諸人相顧駭然!
太乙爵神色亦自一變,右掌一沉,迎面封迎出去,兩股力道一觸之下,驚天動地的內力如潮而湧,方圓十丈之內立見一片昏暗,砂石激射飛揚,氣勢厲烈,令人歎為觀止——
迫砂石盡沒,但見太乙爵及黑衣人各各足步釘立,動也不動,兩人中間的地上,竟裂開好一大片來!
眾人登時驚得呆了,過了一會,太乙爵頂門開始冒出絲絲白一飛。
黑衣人沉聲道:
「名不虛傳,名不虛傳,足下乃老夫生平第一對手!」
太乙爵長吸一口氣,道:
「摩雲手,你是非迫老夫動手不可了?」
黑衣人冷笑不語,這會子,一旁的花和尚倏然一步直欺跌在地上的趙子原,雙袖連揮,直拂趙子原五大穴道!
這一式使得陰險無比,趙子原方自有所驚覺,已自感到寒風襲體,生像承受了五支勁矢,急切裡他大喝一聲,單臂一沉,反手倒抓上去。
陡聞布袋幫主龍華天暴吼道:
「快收手,那是五指叉!」
趙子原聞言,胸口重重一震,他幾乎已可猜出眼前這邪裡怪氣的花和尚,到底是何許人了。
那「五指叉」功夫,在二三十年前從未見諸武林,但就在二十五年之前,一個名不見經傳的行腳僧人,仗著「五指叉」功力行遍中原,絕無敵手,競令中原武林起了一陣巨大震動。
抑有進者,那「五指叉」功夫威力之大,非特舉世罕有其匹,又因那行腳僧人下手毒辣,當者鮮能保全性命,他殺戮過重,五大門派正欲商討對付之法,這時,忽然出來了一名劍手,邀鬥那地腳僧人!
那名劍手自稱「流浪劍客」,顯然亦有意隱藏真實身份,邀鬥的地點在五台山頂,當時這個消息曾轟動四海內外,只要對武事技搏稍有造詣,無不拋開一切,千里迢迢趕往五台山上。
行腳僧人首先來到,「流浪劍客」出現時,面上罩著一方白中,更加添了旁人對他身份的猜疑。
雙方默默對峙良久,終於那行腳僧人開了口:
「你準備好了後事沒有?」
「流浪劍客」不答,半晌道:
「你呢?」
行腳僧人怒極大笑,單掌張開如叉,虛空向對方抓去,他單爪猶未抓到,五指指尖已然透出嘶嘶陰風,罩住「流浪劍客」全身。
這一霎間,他已發出了無堅不摧的「五指叉」!
說時遲,那時快,那行腳僧人「五指叉」才發,一件令人難以想像之事陡然發生——
「流浪劍客」不疾不徐,反手拔劍,劍身猶未出鞘,竟已湧出了一重一重凌厲無比的「殺氣!」
那股「殺氣」起得突兀無比,無可諱言的,是由「流浪劍客」反手抽劍的動作,自然而然所發出。
最接近戰圈站立的數十個旁觀者,被那重重「剎氣」的邊緣風湧波及,立時感到胸中窒悶,呼吸受阻,同時心裡俱都生出一種怪異的感覺,彷彿那一劍隨時可以抽出,刺中自己,這當真是他們從未經歷過的怪事!
他們都被迫得移轉身軀,或來回走動,方始消減了這一股難以言喻的「殺氣」。
反觀那行腳僧人雙足雖然釘立不動,但他所發出的「五指叉」猶未出全,卻已在中途頓住!
行腳僧人凝目望了「流浪劍客」好一會,一字一字道:
「貧僧知道你是誰了,咱們後會有期!」
他面色由青而白,仰天大笑三聲,掉頭排開眾人下山而去。
「流浪劍客」平息了一會,低聲自語道:
「好險,好險。」
言罷,亦自飄然遠去。
那「流浪劍客」僅僅以一個抽劍的動作,就嚇跑了不可一世的行腳僧人,迫使他「五指叉」功夫無法施出,場中諸人不由驚得呆了。
當時在場的少林方丈仰天喧了一聲佛號,轉首朝右側的武當掌教天石真人道:
「阿彌陀佛,真人已瞧出那『流浪劍客』是誰麼?」
武當掌教天石真人頷首道:
「看是看出了,只是貧道仍然抱著幾分懷疑而已。」
旁立眾人紛紛上前,向天石真人探詢「流浪劍客」的真正身份,天石真人但笑不語,轉向少林方丈,亦是三緘其口。
群豪疑意更甚,交頭接耳臆測紛紛,有人說那「流浪劍客」便是中州一劍喬如山,但後來喬如山又鄭重宣稱,自己從未到過五台山,更未與行腳僧人交過手,於是「流浪劍客」的真實身份如何,遂永遠成了一個謎。
那行腳僧人自此銷聲匿跡,「五指又」功夫也失傳武林。此刻趙子原一聽花和尚所使竟是「五指叉」,自是吃驚不已。
這當兒,突聞龍華天的聲音喝道:
「花和尚,照打!」
原來龍華天情知自己雖然出聲示警,但要趙子原逃過花和尚「五指叉」的殺著,簡直是難乎其難了,他大喝一聲,右手迅速一場,三道寒星一前二後成品字形,直襲花和尚。
花和尚「五指叉」已發出一半,倏覺背後冷風襲體,便也顧不得傷敵,猛然收指倒揮而出。
「嗤」「嗤」「嗤」三響,三道寒星相繼為他掃落塵埃,他定睛一望,卻是三顆孩童所玩的琉璃彈子。
花和尚冷笑道:
「堂堂丐幫布袋幫主,競也玩起稚齡幼童所戲耍的琉璃彈子來,不怕笑掉人家大牙麼?」
龍華天毫不在意,笑嘻嘻道:
「叫花兒身上郎郎當當、零零碎碎的家當還多著哩,花和尚你可有興致陪叫花兒玩一場打彈子遊戲?」
花和尚直怒得雙眉倒豎,眼睛連眨,卻又拿他無可如何。太乙爵緩緩道:
「看來這許多年不見,摩雲手你翻來覆去,玩的總是那幾套伎倆。」
黑衣人道:
「老夫玩的什麼伎倆不管,今日你等人寡勢弱,能夠與咱們相抗麼?」
太乙爵道:
「你是在恫嚇老夫了。」
黑衣人道:
「豈敢,我以實相析,奉勸你還是盡快一走,否則莫要懊悔不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