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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九章 陰錯陽差 文 / 古龍

    這時朱藻與水靈光遠在千里外的王屋山下,耳畔但聞得山林松濤,又怎會聽得到鐵中棠的呼聲。

    王屋山並不高峻,但山不在高,有仙則靈,自古以來,故老相傳,王屋山正是頗多仙人靈跡。

    朱藻與水靈光到了王屋山下,但見靈山佳木,果似帶著幾分仙氣,卻尋不著那再生草廬在哪裡。

    兩人一前一後將山麓四周都尋找了一遍,朱藻微微皺眉,道:「這裡哪有什麼再生草廬?莫非……莫非……」

    水靈光道:「莫非什麼?」

    朱藻歎道:「莫非你鐵大哥只是騙我們的?」

    水靈光仰首望天,幽幽出了一會兒神,緩緩道:「我和中棠相識以來,他從來沒有說過一個字是騙我的。」

    她離開泥澤雖然已有許久,但只有自嶗山至王屋山這一段路途之中,方自真正深入紅塵。

    這一路上,她看見了許多以前沒有見過的事,也看見了各色各樣的世人,她雖然未曾對任何一人抱有輕視之心,但無論是誰,只要到了她面前,都已不知不覺被她那種飄逸靈秀之氣所攝,而自慚形穢起來,這使得心如赤子的水靈光,也在不知不覺間培養出一種尊貴高華之氣。

    她昔日若是天上仙子,此刻便已是仙子中的公主,教人一心想親近於她,卻又不敢親近。

    這種絕俗的風姿,竟已有幾分與朱藻非凡的氣概相似,兩人走在人群中,當真有如鶴立雞群,迥異流俗。

    這種氣質自是與生俱來,不是裝作得來的。

    只是童年的不幸,使得水靈光變得有些羞怯,有些自憐,對別人有些畏懼,對自己也無信心。

    但泥污中的明珠,終有露出光華之一日。

    水靈光此時正如泥中之明珠,已洗清了泥污,放出了逼人的光華,只因她童年不幸的陰影,已逐漸消失。

    她對別人不再畏懼,對自己有了信心。

    她的口吃之病,也在不知不覺間好了。

    此刻,她言語中更充滿自信,不但深信鐵中棠絕對不會騙他,也深信那再生草廬必定在這裡。

    朱藻歎道:「鐵二弟自然不會惡意來騙我們,他只是……」

    水靈光幽幽道:「你不用說了,中棠的心意我知道。」

    朱藻怔了一怔,笑道:「你該稱他大哥才是。」

    水靈光道:「我偏要叫他中棠……中棠,中棠……」

    朱藻仰大大笑道:「好個刁蠻的女孩子,二弟有了你這樣的妹子,這一生中只怕難免要多吃些苦頭了。」

    水靈光嫣然一笑道:「我總覺得只有你才像我的大哥,朱大哥,你做我的大哥吧,我不要中棠這哥哥。」

    朱藻苦笑道:「咳!咳!今天天氣不錯。」

    水靈光笑道:「何必顧左右而言其他,你就是不認我這妹子,我還是要認你做大哥的。」

    朱藻搖頭歎道:「十餘日前你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女孩子,不想此刻竟變得又淘氣,又調皮了。」

    水靈光道:「大哥可知這是什麼緣故?」

    朱藻道:「不知道。」

    水靈光笑道:「我這都是跟大哥學的。」

    朱藻大笑道:「好個……」

    突然間,兩條人影自山坳後面急掠而下,輕功俱都不弱,但見到這裡竟然有人,兩人立時放緩了腳步。

    當先一人,劍眉星目,身形英挺,一身黑緞輕裝,腰畔卻束著條血紅絲帶,腳步雖己放緩,但行止間卻仍帶著種英發剽悍之氣,背上斜背一柄烏鞘長劍,血紅的絲絛,迎風飛舞。

    另一個卻是個妙齡少女,身材窈窕,一身翠衫,背後竟也斜背著劍,娟秀的面目,配著雙靈活的大眼睛,顧盼飛揚,生得雖非絕美,但嬌憨明媚,極是動人,與那少年站在一起,正是一雙壁人。

    朱藻、水靈光目光動處,不禁暗暗喝彩,卻不知這少年男女兩人瞧見了他們,更已不覺瞧的癡了。

    兩人自他們身前走過,還忍不住要回頭瞧上兩眼。

    朱藻心念一動,突然抱拳道:「請教。」

    那勁裝少年趕緊轉過身來,亦自抱拳笑道:「請教。」

    朱藻含笑道:「不知兄台對此間是否熟悉?」

    勁裝少年道:「在下久居此間,對此山倒還略知一二。」

    朱藻拊掌道:「好極了……在下斗膽,想要向兄台打聽個地點,不知兄台可否見告?」

    勁裝少年道:「不知是何所在?」

    朱藻緩緩道:「再生草廬……」

    這四字說出口來,勁裝少年突然面色一變,倒退了一步。

    那翠衫少女本自一直含笑瞧著水靈光,此刻亦自霍然轉過身來,厲聲道:「你要找誰?打聽這地方作什麼?」

    朱藻神色不變,微微笑道:「在下受人之托,帶未一封書信,要交給再生草廬主人,至於草廬主人究竟是誰,在下卻不知道。」

    他言語神情間,自有一種雍容高華之氣,這幾句活淡淡說來,也自有一種力量教人不得不信。

    少年男女對望一眼,面色漸漸恢復和緩。

    勁裝少年沉吟半晌,道:「不知兄台貴姓?」

    朱藻道:「朱,朱紫之朱。」

    勁裝少年展顏一笑,道:「既是姓朱,便可去得。」

    朱藻奇道:「此話怎講?」

    勁裝少年笑道:「那『再生草廬』雖非什麼隱秘之處,但兄台若是姓雲,或是姓鐵,小弟便無法奉告了。」

    翠衫少女亦自接口笑道:「我先前將兩位當做是姓雲的,所以才吃了一驚,兩位可莫要見怪。」

    水靈光、朱藻對望了一眼,暗中不禁起了驚疑之心。

    這再生草廬主人,莫非是敵非友?否則怎會逃避雲、鐵兩姓之人?但他若真是敵,鐵中棠為何又要自己待他如兄弟?而且再三叮嚀……這其中之矛盾,朱藻雖然絕世聰明,卻也百思不得其解。

    翠衫少女已輕輕拉起了水靈光的纖纖玉手,眨了眨一雙大眼睛,嬌笑道:「姐姐你怎會生得這麼美的?」

    水靈光笑道:「你才是真美……」

    勁裝少年卻瞧著朱藻歎息道:「兄台氣概之高華,實為小弟生平僅見,否則小弟亦不致輕信兄台之言……」

    朱藻微微一笑,道:「兄台若非光彩耀人,在下方才也不致冒昧招呼了。」

    兩人相與大笑。

    勁裝少年瞧了水靈光一眼,突然放低語聲,輕笑道:「兩位人中龍鳳,當真是天成……」

    哪知他語聲雖輕,水靈光卻聽到了,截口道:「他是我大哥……」眼波一轉,突又笑道:「我看你們兩位才是……」

    翠衫少女笑道:「小妹叫易明,他是我哥哥易挺,我們也是兄妹。」於是四人相與大笑,只是朱藻不免笑得有些勉強而已。

    易挺道:「我兄妹也是正要去再生草廬的,正好同行。」

    朱藻拊掌道:「妙極。」

    笑語聲中,易挺當先領路,只見他雖未施展輕功,但腳步之輕靈。卻顯見已是武林中一流高手。

    他那妹子易明,身法之靈妙,竟也不在他之下,此刻正拉著水靈光的手,低聲笑語,談得似是頗為投機。

    朱藻見這兄妹兩人,年紀輕輕,竟都身懷如此上乘武功,心下不覺暗暗稱奇,忍不住想要問問他的來歷。

    哪知易挺也正打量著他,面上神情更是驚異,忽然失聲歎道:「小弟行走江湖多年,但如兄台這樣的身法武功,小弟莫說是未曾見過,就連聽也未曾聽過,小弟若是雙眼未盲,兄台必是當今武林中的高人!」

    他說的倒非是恭維之言,要知朱藻雖也未曾施展輕功,但行走間那種流雲般飄逸之風姿,武林中任何一種輕功身法也難望其項背,易挺驚歎之餘,卻不免對身後衣著雖隨便,神情卻高貴,笑容雖可親,武功卻可驚的人物,暗暗起了疑懼之心,言語間也正是在試探他的來歷。

    朱藻微微笑道:「在下之武功,怎比得上兄台嫡傳峨嵋心法?」淡淡兩句話,便說出了易挺武功家數。

    易挺又不免吃了一驚,道:「兄台好高明的眼力!」

    朱藻道:「只是在下疏懶己久,對江湖俠蹤,多已生疏得很,竟不知峨嵋出了賢兄妹這般的少年高手。」

    易挺展顏笑道:「難怪在下瞧不出兄台身份,原來兄台竟是久已隱跡江湖的隱士高人!」

    易明接,了笑道:「也許人家只是不願說出大名而已,你又怎會知道人家真的是隱跡已久。」

    易挺笑道:「這位兄台雖然看出了咱們武功家數,卻仍不知道咱們是誰,想必自是真的久未在江湖走動了。」

    易明笑罵道:「好不害臊,你以為你自己真的很有名麼?在江湖走動的人,就一定會知道你?」

    易挺哈哈一笑,雖未說話,但笑聲中頗有些自矜之意。

    朱藻暗笑忖道:「這兄妹兩人,倒是心直口快,瞧他們神情,必定都是少年揚名,否則又怎會如此狂放大意。」

    要知少年揚名之人,多半不免有些眼高於頂,但對人對事,也多半不會藏有什麼機心。

    易挺身形一折,突然轉入一條羊腸小道。

    這條小路婉蜒通向山上,走不了幾步,道旁便有塊小小的白楊木牌,上面寫的,赫然正是:「再生草廬」四字。

    別人若是來尋再生草廬,既在山麓四面尋找不著,便萬萬不致將這條羊腸小路錯過。

    但水靈光與朱藻兩人,一個雖然細心,但卻毫無江湖經歷,一個更是脫略形跡,從來不留心小處的人。

    若要這兩人去創一番事業,那準是別人難及,但若要他兩人尋路,卻端的是找錯了人。

    別人三年辦不了的事,他兩人也許在三天裡便可辦好,但別人片刻間便可尋著的地方,他兩人只伯三年也尋不著。

    朱藻回頭瞧了水靈光一眼,苦笑道:「原來在這裡!」

    易挺笑道:「小弟早已說過,這再生草廬本非什麼隱密之地,天下人都可來,只是……」

    朱藻道:「只是姓雲的和姓鐵的來不得?」

    易挺笑道:「不錯!」

    朱藻道:「為什麼?」

    易挺道:「這原因我也弄不清……」

    朱藻笑道:「兄台平日想必糊塗大意得很。」

    易明格格嬌笑道:「依我看來,你們兩位也差不多。」

    突聽一陣朗笑之聲,自道旁竹林中傳了出來,一人朗聲笑道:「只有天下的英雄,才配做糊塗大意之人。」

    朱藻大笑道:「說得好,如非英雄,也說不出這樣的話來……兄台想必就是再生草廬主人了。」

    突見一人大笑著自竹林中飄然行走,遠遠看來,他風神飄逸,神清骨爽,端的有林下逸士之風。

    走到近前,才看得出此人實有幾點與常人特異之處。

    他滿頭長髮,頷下微鬚俱已花白,但眉宇眼神卻又甚是年輕,教人再也難猜得出他的年紀。

    他風姿雖然飄逸瀟灑,但卻又帶著種說不出的剛猛剽悍之氣,這兩種氣質本自完全不同,一個人同時具有這兩種氣質,委實少見得很,這逸士之風姿,與英雄的氣概互相混合,便形成一種強烈而奇異的魅力。

    他笑容雖爽朗,但眼神中卻又深藏著一分濃厚的憂鬱。

    這兩種神情又是斷然不同,而此刻卻又同具一身,教人一眼看去,便能覺出此人身世必有一段不平凡的遭遇。

    朱藻還未見得此人,便聽此人言語出眾,此刻見了此人,更覺他風姿獨特,竟再也移不開目光。

    這再生草廬主人,也正在一瞬也不瞬的瞧著他,口中卻笑道:「易家賢兄妹自何處為小兄接引來如此佳客?」

    朱藻接口笑道:「客來不速,兄台不嫌唐突?」

    草廬主人笑道:「在下未見兄台,聞聲已覺神俊,此刻一見之下,更是不覺傾倒,只望兄台莫嫌小弟孤陋就好了。」

    朱藻大笑道:「兄颱風骨超特,在下又何嘗不深為傾倒,難怪我那二弟要說兄台乃是當世之奇男子了。」

    草廬主人奇道:「令弟是哪一位?怎認得在下?」

    易明銀鈴般笑道:「姐姐,你瞧他兩人,一見著面就談個不了,卻將咱們都涼在這裡,也不叫咱們過去坐坐。」

    草廬主人轉目瞧了水靈光一眼,笑道:「在下險些忘了,這裡還有位佳客,請!請……」當下含笑揖客。

    穿進竹林,只見三五間草廬,斜搭在山坡上,屋前綠水宛然,屋後卻有片菜畦,果然好一個隱士居處。

    草廬中陳設亦是清雅有致,不同凡俗,兩個垂髫童子,香茗待客,香茗固屬佳品,杯盞亦是玉製。

    朱藻自幼享受便同王侯,但此刻在這簡單的草廬裡,方一坐下,便覺出這草廬其實大不簡單。

    他早已看出,廬中無論一杯一盞,一條一幅,俱是萬金難求之珍物,心中不覺暗奇忖道:「這草廬主人,退隱後仍有如此享受,若無萬貫家財,焉能如此?他退隱前莫非是個劫財無數的江湖大盜不成?但看來看去,卻也看不出這草廬主人有絲毫盜賊的模樣。」

    草廬主人又已笑道:「不知令弟……」

    朱藻微微一笑,截口道:「我那二弟,有封書信要我轉交兄台,是以在下專程趕來……」

    他一面說話,一面取出了那封書信,忽又笑道:「其實我那二弟怎麼會認得兄台的,我也絲毫不知道。」

    草廬主人怪聲道:「哦……」含笑接過書信,掃目瞧了一眼,面上神色突然大變,脫口道:「是二弟……」

    語聲中既是驚喜,又是歡喜。

    朱藻笑道:「看來兄台與我那二弟倒熟得很。」

    草廬主人道:「熟得很,熟得很……太熟了……」突然頓住語聲、微一抱拳道:「在下告退片刻,恕罪。」

    話來說完,便已匆匆去了。

    水靈光悄聲道:「看來這草廬主人倒神秘得很。」

    易明笑道:「不錯,神秘極了,我兄妹雖與他相識也有不少時候,但他的事我們一點也不知道。」

    水靈光道:「你們怎會認得他的?」

    易明道:「無意遇上,談得很投機,就變成了朋友……」嫣然一笑,又接道:「就像我和姐姐你一樣。」

    水靈光道:「他姓什麼?」

    易明笑道:「我也不知道……」

    水靈光失笑道:「你們兄妹真奇怪,交了個朋友,卻連人家姓什麼都不知道,而且自己還彷彿覺得這是合情合理的事。」

    易明嬌聲笑道:「我也知道這些不合情理,但只要他人好,我們就交他這朋友,又何必定要問他名字?」

    這邊兩人嘀嘀咕咕,嬌笑輕語,那邊朱藻與易挺也在談論著這草廬主人奇特的行藏,神秘的身世。

    易挺道:「這一年來,他的確結交了不少英雄豪傑之上,但這些朋夜也沒有一人知道他的名字。」

    朱藻道:「既是如此,為何又有許多英雄結交於他?」

    易挺道:「此人文武全才,談吐風趣,而且仗義疏財,揮金如土,朋友若有急難,只要求著他,他立時解囊,絕無推辭,但他卻無任何事要求別人相助於也,這樣的人物,自是人人都願結交的。」

    朱藻微哨道:「奇男子……果然是人間奇男子……」

    易挺忽然問道:「不知令弟可知道他的來歷?」

    朱藻笑道:「照此情況,我那二弟想必知道他的來歷,只恨我也未問清楚,便匆匆趕來了。」

    易挺道:「令弟想必也是位英雄人物?」

    朱藻展顏笑道:「不是在下為舍弟吹噓,放眼天下,似他那般智勇雙全,俠骨柔腸的人物,端的少見得很。」

    易挺歎道:「如此英雄,小弟卻無緣得識,豈非憾事?」

    朱藻笑道:「日後我必定為你兩人引見引見,只是……」苦笑一聲,接道:「只是我那二弟行蹤飄忽得很,他此刻在哪裡,連我也不知道……」緩緩頓住語聲,腦海中不覺已浮起鐵中棠的容貌。

    鐵中棠提筆寫的,只是:「水柔頌,庚子四月十六。」九個字。

    這本是他在夜帝宮後秘室中的黃絹冊上瞧見的。

    夜帝看了這幾個字,面上神情卻自大變,過了良久,方自沉聲道:「你為何要向我問起此事?」

    鐵中棠垂首道:「此事於小侄一生關係甚大,只因……唉!這其中關係糾纏複雜,小侄一時也說不清。」

    夜帝厲聲道:「你既說不清,為何要我說?」

    鐵中棠道:「小侄只想求問老們,庚子四月十六那一人,在盛家莊外的桃花林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夜帝身子一震,道:「桃花林……你怎知道桃花林?」

    鐵中棠重音道:「小侄實是……」

    夜帝突然放聲狂笑,道:「好!你莫要說了,不管你為了什麼要問我此事,我向你說了也罷。」

    笑聲又突頓,面上露出一片黯然之色,緩緩道:「此乃我一生中憾事之一,我遲早總要對一個人說的。」

    鐵中棠屏息靜氣,不敢開口。

    夜帝緩緩又道:「二十年前,有一日我忽然動了遊興,由江南一路遊山玩水,四月間便到了中原。

    「你知我生性素來不喜拘束,一路上既無朋友可找,更不願投店打尖,去看那些俗人厭物的嘴臉。我若走得累了,便以天為幕,以地為席,不但逍遙自在,而且還可從中領略天地之佳趣。

    「這一日,便是十六那一日,黃昏時我正自有些力乏,忽見道路前面有著偌大一片桃林。四月暮春,桃花將落未落,正是開得最盛之際,滿大夕陽,將那片桃林映得光輝燦爛,有如仙境一般。」

    他面上泛起一絲微笑,似乎那動人的風光,此刻仍是令他神醉,但笑容一閃而沒,他又接著說了下去:「我無意中見著此等奇景,自然不禁大喜,當下便在桃花林歇了,沾了壺美酒,斬了只白雞,正待對花獨飲,哪知就在此刻,桃花林外,突然響起一陣叱吒喝罵之聲,似是有個男子在前逃命,卻有個女子在後追趕。我本是為了遣興而出,自不願惹上這些江湖仇殺之事,雖恨這兩人大煞風景,本也待一走了之,但卻又忍不住好奇之心,想要瞧瞧那女子是何角色,唉……這一瞧之下,卻又平白瞧出了不少事來。」

    他心中似有許多感慨,歎息半晌,方自接道:「那兩人輕功都不弱,手勢極快,我雖已飛身掠上了桃樹,在花枝間藏起身形,但酒菜卻未及取上。前面奔逃的那人,乃是個勁裝少年,髮髻蓬亂,氣喘如牛,神情已是狼狽不堪,掌中劍也只剩下半截,似是方經一番劇戰,此刻已是強弩之未,只是為了掙扎求生,是以拚命在跑。後面追的那人,卻是個高髻堆雲,容貌如花的錦衣**,手持雙股鴛鴦劍,也已累得嬌喘微微,滿頭香汗。

    「那勁裝少年一奔入林,顯見再已無法,身子個踉蹌,雖又衝出幾步,終於撲地跌倒。那錦衣美婦,一掠而來,那股鴛鴦劍唰的刺下,勁裝少年大呼道:『劍下留情,先聽我說句話好麼?』」

    錦衣美婦劍勢果然一頓,抵住那少年的胸膛,冷冷道:「你已落在我手中,還有什麼話說!」

    「那勁裝少年顫聲道:『今日我與你才是初次相見,你怎麼對我下得了毒手?』……」

    說到這裡,夜帝長長歎息一聲,道:「這些話都是他們當時口中說的,直到今日,我仍可記得一字不漏。」

    鐵中棠垂首道:「不想老伯竟記得如此清楚。」

    夜帝黯然道:「只因這件事,在我印象之中,實是極為深刻,你既問起此事,想必已知道這男女兩人是誰了吧?」

    鐵中棠道:「是……」

    夜帝道:「但那時我還不知道,心裡不覺暗暗稱奇,這少年與她第一次相見,她為何要下此毒手?

    「那錦衣美婦冷冷說道:『你我雖然是初次相見,但卻仇深似海,今日我如落到你手中,你難道不殺我?』」

    「那少年眼睛瞬也不瞬的瞧著他,輕輕道:『你若落在我手中,我……我無論如何也捨不得殺你。』」

    「他生像雖有些涼薄,但卻端的是個俊秀少年,尤其說話的語聲甚是特別,最易打動女子的心腸。

    「那錦衣美婦怒喝道:『好個輕薄之徒,不要命了麼?』喝聲雖怒,但暗中卻已有些動心。

    「她若未動心,劍尖一落,早就可將那少年宰了,何必還和他說話,這種女子心意,我怎會不知?

    「那少年想必也瞧出來了,膽子更大,長歎道:『不是在下奉承,似姑娘這樣美貌的女子,在下實未見過。』他歇了口氣,道:『尤其是姑娘這雙眼波,便是天上明星,也無那般明亮,便是池中春水,也無那般溫柔。』他說著說著,竟悄悄推開了胸膛上的劍尖,錦衣美婦面上微微泛起了紅霞,似已聽得癡了,竟完全未發覺。那少年面上露出狂喜之色,突然翻身躍起,一把將她抱住了,喃喃道:『姑娘,在下實已意亂情迷……』他口中胡說八道,連我也聽得有些臉紅了。

    「那錦衣美婦似是又羞又怒,突然一個肘拳,將他打得仰天跌倒,我只道她此番必要取那少年性命。哪知她還是以劍尖抵住少年胸膛,劍尖還是未曾刺下,只是怒喝道:『你……你當我是什麼人?』」

    「那少年顫聲道:『我……我實是忍耐不住……姑娘若是肯讓我親近親近,我……我死了也甘心。』他語聲雖裝出顫抖的模樣,目中卻全無半分害怕之意,只因他已算準,那錦衣美婦此刻已下不了手。

    「那錦衣美婦手果然軟了,少年又推離了劍尖躍起,但這一次他並未伸手去抱,只是跪了下來道:『姑娘若是不肯,不如一劍殺了我,我能死在姑娘手上,已心滿意足了。』」這番話說得可真是動聽,再加上他那種說話的聲音,也難怪女子聽了要心動。

    「那錦衣美婦竟垂下了頭,臉上紅得更厲害,過了半晌,才輕輕道:『你知道我已不是姑娘了。』」

    「那少年道:『但你在我的心裡,卻永遠是最純潔的姑娘。』」

    「那錦衣美婦聽了這句活,心裡實似有許多感觸,雙目之中,竟不知不覺泛起了淚光。

    「那少年語聲更溫柔,道:『我早已聽說,你婆婆與丈夫都對你不好,唉,我真不懂他們怎忍對你不好……』」

    「那少女大喝道:『誰說的?他……他們對我很……很好……』她嘴裡雖不承認,但神情卻早已承認了。

    「那少年歎了口氣,道:『我的那些兄弟,也對我不好……我們本自無冤無仇,又何必為了他們而互相仇視……』」

    「只聽『當』的一聲,那**手中兩柄劍都掉了下來,喃喃道:『他們對我不好,我為何要為他們拚命……』」

    「那少年大喜道:『對了……』突又歎道:『我一生之中,便是夢想能遇著你這樣的女孩子,但你那眼睛……你那櫻唇……卻比我夢想中的女子還要美上百倍、千倍,我若未見你,真不信世上有這麼美麗的女孩子……』」

    「那**道:『真的麼?』「少年道:『我怎忍騙你?』」

    「那**幽幽長歎了一聲,緩緩闔起了眼睛,輕輕道:『為什麼以前從沒有人對我說這樣的話。』」

    「那少年歎道:『那些不解風情的莽漢,整日只知打打殺殺,又何解溫柔,又怎知靈魄,似你這樣冰雪聰明,絕色無雙的女子,卻委身於他,豈非辜負了青春?唉!上天對人,為何如此不公?』」

    「這句話更是說入了那**心裡,她眼圈兒又是一紅,嬌軀突然軟軟的倒在那少年身上……」

    聽到這裡,鐵中棠耳畔似又響起了水柔頌在那死神寶窟中獰笑著對鐵青箋說的話:「二十年前,你曾經跪在我面前,說我是你平生所見,最美麗,最溫柔的女孩子……二十年前,你生命已落在我手中,只恨我聽了你的花言巧語,不但饒了你的性命,還在桃花林中……」

    那時鐵中棠雖己猜出了此事的真相,但此事的始未詳情,鐵中棠直到此刻方自完全清楚。

    他心中暗歎忖道:「想那盛存孝,身子既有不能對外人道的殘疾,又是個鐵錚錚的漢子,自不會說這些甜言蜜語,水柔頌年方少艾,春閨寂寞,見了鐵青箋那樣的少年,聽了這些挑逗的言語,自不免動心。」

    夜帝面上笑容甚是奇特,接著說道:「那時我心裡雖恨這少年花言巧語,但也恨那**的丈夫不解風情,是以一直袖手旁觀,也不想多管閒事。只見他兩人輕言細語,那**被少年說得一會兒哭,一會兒笑,顯然也已意亂情迷,芳心難以自主。

    「那少年突然瞧見我遺留在桃花樹下的酒菜,哈哈笑道:『不想蒼天也湊趣得很,竟平白送了些酒菜來。』」

    「兩人也不問酒菜是何處來的,便對斟起來,這時夜色已濃,桃花林中,春意更是撩人。我瞧他們在樹下享受我的酒菜,我卻在樹上喝風,心裡唯有苦笑,也頗以能瞧見這段情史為樂。

    「那**酒量甚淺,我那酒又是陳年佳釀,後勁甚足,她喝了幾懷,不但醉了,而且醉得十分厲害。這時她已羅襟半解,積鬱的春情,突然間全部發作,那當真有如黃河缺口般,一發不可收拾。

    「我只當此番郎情妾意,必有一番纏綿。哪知那少年競悄悄摸著了一柄鴛鴦劍喃喃冷笑道:『賤人,你不殺我,我可要殺你了……』」

    「那**猶在呢聲呼喚於他,他卻提起劍來,一劍向那已對他完全傾心的女子刺了過去。」

    這一變化,倒是大出鐵中棠意料之外,他竟不由得脫口驚呼一聲,夜帝道:「你想不到吧?」

    鐵中棠歎道:「這一著小侄委實未曾想到。」

    夜帝道:「那時我又何嘗不是大吃一驚,先前我只道那少年雖然狡猾,但總算是個多情的少年。這時,我才知道這少年實是個冷酷無情之輩,竟忍心對這樣的女子下得了如此毒手!無論原因如何,但此等事卻是我萬萬不能忍受,當下大喝一聲,自樹上躍了下來。

    「那少年自然吃了一驚,反手便向我刺了一劍,卻被我一把就將劍奪下,那少年更是吃驚,竟嚇得呆了。」

    鐵中棠暗笑忖道:「以夜帝這樣的武功,鐵青箋自是做夢也未想到,也難怪他要嚇得呆了。」

    只聽夜帝接道:「那時我雖惱恨於他不該如此來騙這女子,只因這女子並非淫婦,只是委實寂寞難耐,又被他百般挑逗,難以自主,但我可憐他年紀輕輕,雖然盛怒之下,卻也並未取他性命。那少年呆了半晌,見我還未動手,話也不敢說,便逃命般奔逃而去,轉眼間便逃得無影無蹤。」

    「我自未追趕於他,但見那**在地上婉轉嬌哼,對身旁發生的這一些事,竟然全都有如未見。我知她實已醉得不省人事,正想設法使她清靜些,哪知……哪知我方扶起她身子,她竟一把抱住了我,將我當做那少年了。」

    「那時月光自桃花間射了下來,滿地月光浮動,落花繽紛,襯著她蓬鬆雲鬢,如夢星眸……她那火熱的身子,在我懷抱中不住輕輕顫抖,一陣陣花香隨著春風吹來……我也不免為之情動……」

    這段事後來的變化,竟是如此離奇,委實令人吃驚。

    但鐵中棠吃驚之外,心頭還有一分狂喜,一時之間,當真是驚喜交集,口中反而一個字也說不出來了。

    夜帝雙目一垂,似又入定,但嘴角卻仍掛著一絲淒掠的笑容,默然良久,才自接著說出了此事之層聲。

    只聽夜帝緩緩接道:「事過之後,那**便沉睡如死,但面上卻帶著滿足的笑容,口中猶在喃喃呼喚那少年的名字。我本想等她醒來,突然瞧見那少年帶來的那柄斷劍之上,竟刻有鐵血大旗四字,才知他竟是大旗門下。那時我本要與大旗掌門一晤,只是大旗弟子行蹤飄忽詭異,無論是誰,也休想將他們尋著。

    「我見那少年竟是大旗門下,驚喜之下,也不暇多想,立刻飛身迫了出去,只當以我輕功必可追著。哪知那少年行事卻甚是仔細,生怕有別人追來,一路上竟布下許多疑陣,竟將我引上了岔路。等我追他不著,再回桃花林時,天光已大亮,那**早已走了,桃花林中,卻是一片狼藉,桃樹都被打得枝葉分離,想是她悲憤之下,便以桃樹洩憤了,那時我心裡也甚是難受,雖想追尋於她,怎奈……蒼猝之間,我連她名字都不知道。」

    鐵中棠聽完此事始未,驚喜之外,又多了份感慨。

    水柔頌自始至終,都認為自己乃是失身於鐵青箋,醒來時卻已瞧不見他,自然終生對他恨之入骨。

    鐵青箋雖明知她並非失身於自己,但在那死神寶窟中,卻不敢說出,又想以「一夜夫妻」之情,來打動於她,是以便承認了孩子是他的,只當水柔頌顧念舊情,便不致向他出手。

    哪知他這一念之差,竟使自己喪命,而水柔頌一時之失足,更使自己終生痛苦,這豈非深足令人感慨。

    這件事確是陰錯陽差,是以才有如此之巧合,但夜帝若非如此奇特之生性,此事也不會是如此結果了。

    夜帝若是凶淫好惡之人,縱然見色起意,見到水柔頌貌美而情動」他便萬萬也不會放過鐵青箋之性命。

    但他若是一絲不苟的君子,便也不會等到那時才出手,若不早已將他們驚散,便該早就走了,怎會在樹上一直看下去。

    只歎造化弄人,竟是如此不可思議,竟偏偏要夜帝這種不拘小節而又憐香惜玉,既非君子,亦非小人的人物,著此等事,而這事每一個關鍵,又偏偏與大旗門有如此密切之關係。

    唯一令鐵中棠歡喜的,他終於知道水靈光並非自己的堂妹,這眼見已將令他終生痛苦的死結,竟神奇的解開了。他神情雖是忽悲忽喜,變化甚劇,但夜帝卻始終術曾瞧他一眼,只是仰首捋鬚,不住的歎息。

    過了半晌,只聽他黯然歎道:「我一路之上,雖也不免有留情處,但唯有此事,卻令人終生每一思及,便覺憾然。」

    「只因我事後方自發覺,那**雖是已嫁婦人,卻仍是處子之身,我縱對她並無恩情,也該對她有些道義之責,終生維護著她才是,但我這一生之中,此後竟未再見過她。何況我這一生之中,從未在那般情況中佔有過女子,她……唉!她只怕到此刻連我是誰都不知道。」

    他滿面俱是自責自疚之色,鐵中棠歎息一聲,緩緩道:「還有一事,老伯若是知道,只怕更要……唉!更要難受了。」

    夜帝道:「什麼事?」

    鐵中棠道:「她已為老伯生了個孩子。」

    夜帝身於猛然一震,一把抓住鐵中棠肩頭,嘶聲道:「真的?你怎會知道?那……那孩子此刻在哪裡?」

    鐵中棠歎道:「那孩子名叫水靈光……」

    當下將自己由身落沼澤,直到遇著朱藻為止,這一段曲折離奇的經過,俱部簡略說了出來。

    夜帝雖然久經世故,但聽了這段故事,亦不覺為之目瞪口呆,心頭又是驚奇,又是悲痛,卻又有些歡喜。

    只聽他喃喃道:「靈光……靈光……原來她已這麼大了……她……她可生得可愛麼?」

    鐵中棠但覺一陣也不知是酸、是甜、是苦的滋味,由心底直衝上來,淒然一笑,點了點頭。

    夜帝凝目瞧了他兩眼,忍不住仰天歎道:「天意……天意……我委實未想到你竟是大旗弟子!」

    鐵中棠忽然問道:「小侄只求前輩相告,大旗門的恩怨情仇之中,究竟有什麼驚人的秘密?」

    夜帝面色微微一變,喃喃歎道:「不錯……這其中實有秘密,這秘密我也知道,但此刻卻不能告訴你。」鐵中棠嘶聲道:「莫非這秘密小侄竟聽不得麼?」

    夜帝道:「並非你聽不得,只因……只因你此刻先須全心學武,萬萬不可為此事分心。」

    鐵中棠道:「為何小侄此刻定要全心學武?」

    夜帝緩緩道:「只因我要將一生武功全都傳授於你,以你之根基天賦,三個月裡,便可有成,但若分心,便不成了。」

    鐵中棠心頭一震,又不知是驚是喜,訥訥道:「但……」

    夜帝截口道:「但你若專心學武,三個月後,我必將武林中這件久已湮沒之秘辛,完全告訴你。」

    鐵中棠道:「但……但老伯為何要以絕技相傳?」

    夜帝微微一笑,道:「你乃藻兒結義兄弟,又是靈光……靈光的患難之交,我武功不傳給你,難道還傳給別人麼?」

    鐵中棠終於伏身拜倒,頓首道:「多謝老伯!」

    夜帝捋鬚而笑,並不答禮,過了半晌,緩緩歎道:「若是藻兒與……與靈光也在此……唉!他兩人此刻不知在做什麼?」

    鐵中棠面色突變,脫口道:「不好!我莫要鑄下大錯!」

    夜帝道:「什麼事如此驚慌?」

    鐵中棠道:「大哥與靈光乃是兄妹!」

    鐵中棠滿頭大汗,涔涔而落,惶然道:「但……但小侄己請人設法盡快為他們完婚了!他兩人此刻若是……若是……」

    但覺心頭一塞,再也說不下去。

    夜帝亦自面色大變,頷下長髯,無風自動,雙拳緊握,指尖冰冷,口中喃喃道:「這……這怎生是好?」

    王屋山下,再生草廬中,已燃起了燈光。

    那神秘的草廬主人,正在燈下展視著鐵中棠的信箋。

    他反反覆覆,其實早已不知瞧過多少次了,此刻只是呆呆的瞧著信箋出神,嘴角帶著一絲微笑,眉宇間卻含蘊著一絲悲痛。

    這封信上顯見是匆忙中寫出來,不但字跡甚是潦草,語句也簡單已極,但草廬主人卻盡可瞭然。

    信上寫的是:「前函想必已收悉,弟甚佳,惟因事不能趕來,時機已將至,兄與弟必須倍加忍耐,以待功成。」

    「送信人一乃夜帝之子朱藻,亦弟之義兄,此人天縱奇才,倜儻不羈,信人傑也,望兄善待之。」

    「另一乃弟前函敘及之水靈光,兄當已知其身世,當亦知弟無法與之終生廝守之苦衷。」

    「此番弟令其與藻兄同來,正因藻兄對其情有獨鍾,弟亟盼兄能將他兩人婚事促成,靈光若不願,兄可婉轉相勸,甚至以弟終生不再相見之言相脅,兄才勝弟百倍,想必還另有良策。

    「嫂侄子均安,勿念,相見雖已有期,但弟臨筆亦多感慨,唯望兄善自珍攝。

    「弟中棠叩上。」

    朱藻、水靈光與易氏兄妹還在驚奇於這草廬主人身世之奇秘,交友之慷慨,草廬主人已飄然而出。

    他含笑望了朱藻與水靈光一眼,眼色已較方才更是親密,突然走到朱藻面前,伏地拜倒。

    朱藻大驚道:「兄台為何行此大禮?」

    亦待離座還拜,但卻被這神秘的草廬主人緊緊按在椅上。

    易氏兄妹與水靈光瞧他突行大禮,也不覺甚是驚奇。

    但聞草廬主人恭聲說道:「但望兄長莫再以兄台相稱,兄長既是鐵中棠的大哥,便也是小弟的大哥了。」

    朱藻望著他滿頭花白的頭髮,還未說話。

    易挺已動容道:「鐵中棠?莫非是那近日名動江湖號稱劍法之快當世無雙的大旗弟子鐵中棠麼?」

    朱藻與草廬主人聽得誇獎鐵中棠,神情俱是十分得意,有如聽人誇獎自己一般,齊都含笑道:「不錯……」

    水靈光更是睜大了眼睛,道:「你認得他?」

    易挺沉吟道:「雖未謀面,但聞名已久……」

    易挺忍不住道:「聞得那鐵中棠劍下曾勝過紫心劍客盛大哥與黃冠碧月,我兄妹兩人本想也找他較量較量。」

    朱藻心念一動,道:「莫非賢兄妹亦是……」

    草廬主人接口笑道:「紅鷹劍客易挺,翠燕劍客易明,亦是彩虹七劍中之名俠,兄長莫非還不知道麼?」

    易挺苦笑道:「我兄弟昔日本有尋他一較高下之心,但今日見了兄台之武功,方知我兄妹實是浪得虛名。」

    朱藻道:「兄台太謙了。」

    易明道:「真的,大哥的武功,我們做夢也趕不上,二弟的武功,還會錯麼,這場架不打也罷。」

    易挺微笑道:「我妹子倒知趣得很……」

    草廬主人大笑道:「賢兄妹當真是心直口快,其實中棠劍法雖快,也未見能強如賢兄妹……」

    朱藻含笑截口道:「不是在下為我那二弟吹噓,近日以來,他武功實是較昔日精進十倍!」

    草廬主人大喜道:「真的?」

    朱藻笑道:「在下怎敢以虛言相欺。」

    草廬主人滿面俱是狂喜之色,仰首向天,喃喃道:「蒼天垂憐……我們戶中興已有望了!」

    水靈光暗中吃了一驚,脫口道:「賢……賢主人莫非……莫非與中棠乃……乃是同一門戶中人!」

    草廬主人沉吟半晌,緩緩道:「正是。」

    朱藻、水靈光、易氏兄妹這一驚更是非同小可,四人齊都失聲道:「原來兄台亦是大旗子弟!」

    草廬主人瞧了易氏兄妹一眼,苦笑道:「不是在下一直不肯將身世言明,只是……唉!此中實有絕大之秘密。」

    易氏兄妹面面相覷,過了半晌,易明強笑道:「你是怕我兄妹倆把這秘密洩露,所以才一直瞞著我們?」

    草廬主人道:「賢兄妹心直口快……」

    易明截口道:「我兄妹雖然話多,但若真有絕大之秘密,咱們的嘴裡絕不會洩露半個字來。」

    草廬主人長長歎了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在下若是再加隱瞞,便是未將賢兄妹視為知友了。」

    易明笑道:「是呀,你可不能再瞞著咱們了。」

    水靈光訥訥道:「不知你……你究竟是那一位?」

    草廬主人笑容突斂,神情變得十分沉重,一字字緩緩道:「在下便是大旗門中那不肖子弟……」

    突聽「噹」的一響,水靈光手中茶杯已跌得粉碎,她目瞪口呆瞧著這草廬主人,顫聲道:「你……你是中棠的大哥?」

    草廬主人垂首黯然道:「不錯……」

    易挺亦自面色大變,驚呼道:「莫非兄台竟是獨探寒楓堡,又……又與冷大姑娘巧定良緣的雲鏗雲大俠?」

    要知這段事早已流傳江湖,成為武林少年豪傑口中一段充滿著傳奇色彩,也充滿著冒險與浪漫情調的軼事佳話。

    草廬主人沉聲歎道:「在下正是雲鏗!」

    易明癡癡的瞧著他,面上隱隱泛出紅霞,喃喃道:「這段事我們早已知道了,不……不想雲鏗竟是你!」

    要知這一種浪漫而神秘的故事,在少女心目中更是多彩多姿。而那悲劇的結果,也更易令少女們神醉。

    已不知有多少少女曾為這故事中那多情的男女扼腕歎息,悄然流淚……

    易明午夜夢迴,也曾幻想過,自己便是那城堡中的公主,在癡癡的等待著那冒險的王子,騎著白馬來叩她的窗扉。

    如今,這不知曾引起多少少男少女在枕畔玄思流淚的故事中的王子,便在她眼前,易明亦難免心動神馳……

    但他心念一轉,面色又不禁大變,顫聲道:「但……但那雲鏗豈非……豈非已在大旗門鐵血門規下犧牲?」

    草廬主人云鏗黯然道:「不錯!」

    眾人俱不禁為之悚然失色。

    易明面容已變得煞白,顫聲道:「那麼……那麼為何直到此刻,你……你還是活在世上?」

    雲鏗長長歎息道:「這便是我那中棠二弟救了我性命,若不是他,我此刻早已被五馬分屍了。」

    眾人長長透了口氣,但面面相覷,仍是說不出話來。

    雲鏗道:「那日,我在門規之下,本是死而無怨的,是以不等家父動手,便反掌自震大靈,以求自決。」

    易明幽幽歎道:「你……你真忍對自己下手,若是我……唉!可是再也不會下這麼大的狠勁!」

    易挺沉聲道:「鐵血大旗門下弟子是何等人物?怎能與你這自幼嬌生慣養,不知天高地厚的小姑娘相比?」

    雲鏗苦笑道:「哪知我掌到臨頭,終是手軟……唉!這一掌竟未能取了我自己之性命!」

    易明道:「換了別人,也不行的,這怎怪得了你?」

    雲挫道:「但我那時已存必死之心,是以家父等人走後,我雖醒來,但仍求中棠賜我速死!」

    易明道:「鐵中棠便是主刑之人麼?」

    雲鏗神情黯然道:「我這二弟平日沉默寡言,看來最是冷酷,家父生怕別人下不了手,是以令他主刑!」

    易明幽幽道:「有時外表冷酷的人,心裡其實卻是一團熱火,只是平日不易流露出來而已。」

    朱藻道:「正是如此,越是此等面冷心熱之人,越是多情多義,他雖不輕易動情,但若一動情,便比他人深厚。」

    水靈光緩緩垂下了頭,黯然忖道:「但他卻又為何對我如此無情,如此冷淡……」淚光瑩瑩,已將奪眶而出。

    她卻不知,情到濃時情轉薄,無情只是多情處。

    雲鏗歎道:「兩位說的不錯,我那二弟,實是情義深重,我雖一心求死,他卻定要我活。」

    易明道:「如此……他豈非也犯了你們大旗門之門規?」

    雲鏗黯然道:「不得任法縱情,正是我大旗門鐵律之一,犯者亦與叛師通敵者同一罪名!」

    易明駭然道:「五馬分屍?」

    雲鏗道:「不錯!」

    眾人不禁都倒抽了口涼氣,易明道:「他……他竟不惜被五馬分屍,也要救你,他……他好大的膽子!」

    雲鏗默然了半晌,才緩緩說道:「這自是因他與我兄弟之情甚是深厚,但除此之外,還有個最大原因。」

    眾人不禁又甚覺驚奇,詫聲道:「還有原回?什麼原因?」

    雲鏗仰首向天,沉聲道:「只因他不忍見到我大旗門弟子,世世代代都走向同樣的道路,造成同樣的悲劇,他立下決心,要將我大旗門的命運從此改變,他要將這連綿數十年的仇恨,在他手中斷決!他要使這自古以來,武林中最大的悲慘故事自他這一代終止……」

    眾人俱都聳然動容,只因直到此刻為止,就連朱藻與水靈光,也不知鐵中棠竟有如此偉大的抱負!

    雲鏗道:「是以他要我活下去,好眼見這慘劇的終止。」

    易明道:「你……你答應了他?」

    雲鏗黯然道:「我縱有必死之心,我縱不敢違背師命,但聽了他竟有如此的抱負,又怎能再拒絕於他?」

    易明鬆了口氣,展顏笑道:「這才是男兒本色!」

    雲鏗道:「但那時我傷勢頗重,他又無法分身照顧於我,只因他勢必要裝作已曾施刑,而向家父覆命。」

    易明皺眉道:「那怎麼辦呢?」

    雲鏗道:「當時大雨傾盆,他冒雨急馳數里,尋來一輛大車,將我送至數十里外一個荒村中的野店歇下,一路上連劫了十六家大戶,籌集了三千兩白銀,五百兩黃金,要我在王屋山下安身落足,靜養傷勢,靜候他的消息,然後片刻不停趕回原地,這一夜他往來奔波……唉!委實苦了他了。」

    水靈光吃驚道:「他……他竟連劫了十六家大戶?」

    雲鏗苦笑道:「不但連劫了十六家大戶,還將當地一個土豪殺了,代替我去受那五馬分屍之刑!」

    水靈光顫聲道:「這……這……」

    易明卻截口歎道:「這才是大英雄、大豪傑的行徑,要做出驚天動地的大事,便不能再拘泥於小節上了。」

    朱藻拊掌大笑道:「好!我二弟做的痛快,姑娘也說的痛快!果然不愧為女中豪傑,真讓在下佩服得很!」

    易挺微笑道:「就是話太多了些,人家說一句,她便要問一句。」但他自己也忍不住問道:「後來怎樣?」

    雲鏗道:「我馬不停蹄,到了王屋山,便在這裡住下,但這屋子那時卻只是兩間樵捨,乃是我以三百兩銀子向個古稀樵翁買下來的,那樵翁拿了這筆銀子,便出山開了家小小的酒店,日子倒也過得甚是安逸,直到最近,還不時提三五斤佳釀,尋我來對酌一番。」

    說到這裡,他沉重的面容,方自露出一絲笑容。

    易明笑道:「三百兩銀子買兩間樵捨,那老頭子自然感激你的……但不知又是誰將這樵捨修成如此精緻?」

    雲鏗道:「我在這裡住下之後,竟有兩個月未曾得到他的消息……唉!那時我真是為他擔心。」

    水靈光面上也泛起了一絲朦朧的微笑,輕輕道:「那時……那時他正在沼澤之中,已遇見我了。」

    雲鏗道:「不錯,到後來他才命人將這事告訴了我,要我安心,還為我送來一筆為數頗為可觀的銀子。」

    語聲微頓,笑道:「這銀子也就是在你那裡尋得的。」

    水靈光恍然道:「他將這銀子分做了好幾份,又將每一份的用處都告訴了我,但只有一份銀子,他是做什麼用的,我始終都不知道,他也不說,直到現在……」嫣然一笑,接道:「現在我才知道了。」

    朱藻大笑道:「現在我也知道了,方纔我還當你是個退隱的綠林豪傑,是以居室才有如此華美。」

    雲鏗微微一笑道:「他便是要我以此銀子,修築居室,結交朋友,還為我送來兩個童僕,好奉茶待客。」

    水靈光笑道:「那是他自粉菊花處買來的。」

    雲鏗忽然長長歎息一聲,道:「但自那日在雨中分別之後,我卻始終再也未曾見過他了,不知他此刻……」

    朱藻笑道:「他此刻不但武功精進,身子也安好得很。」

    雲鏗展顏一笑,道:「他本與我約好,在這兩日裡必來探望於我,卻不知又有什麼事耽誤了?」

    朱藻這才將鐵中棠近日的遇合,簡略說了出來。

    這一段曲折而離奇的故事,雲鏗固是聽得動魄,唏噓感歎,易氏兄妹也不禁為之目瞪口呆,舌矯不下。

    過了半晌,易挺方自苦笑道:「如此人物,端的不愧為當世奇男子,可笑在下方纔還要尋他一較身手呢。」

    易明笑道:「幸好咱們認識了雲大哥與朱大哥,否則若真要與他打將起來,那可是要吃不了兜著走啦!」

    於是雲鏗擺上酒菜,為客洗塵。

    當日晚間,大家都己歇下,雲鏗卻尋了水靈光,步入竹林,道:「二弟還有件事要你做,你可知是什麼?」

    水靈光眨了眨眼睛,道:「不知道。」

    雲鏗苦笑道:「你口裡說不知道,心裡必已知道。」

    水靈光眼圈兒忽然紅了,垂首道:「他無論要我做什麼,我都答應,但……但我絕不嫁給別人!」

    雲鏗道:「朱大哥當世奇才,文武雙全,可說是……」

    水靈光幽幽道:「我不是說朱大哥有何不好,但……但比他再好十倍百倍的人,我也不嫁!」

    雲鏗怔了半晌,長歎道:「我也知你對我二弟實是情深義重,但……唉!造化弄人,卻偏要叫你兩人誼屬兄妹。」

    水靈光淚珠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

    雲鏗沉聲道:「男大當婚,女大當嫁,你兩人既……」

    水靈光頓足道:「找什麼都不嫁!」

    雲鏗又自默然半晌,緩緩道:「你莫忘了,你此刻也是大旗門的子女,便該為大旗門設想……」

    水靈光道:「我一生不嫁,與大旗門又有何關係?」

    雲鏗歎道:「話雖如此,但大旗門若想中興,便需要天下英雄相助,似朱大哥那樣的人物,更是萬不可少。」

    水靈光睜大了眼睛,道:「你……你要我為了大旗門的恩怨而嫁給他,好教他為我大旗門出力?」

    雲鏗肅然道:「不錯!我大旗門若能有夜帝之子加入,情勢必將完全改觀,有許多秘密亦將從此披露!」

    水靈光流淚道:「大旗門憑什麼要我犧牲?」

    雲鏗厲聲道:「只因你是姓鐵的後人,只因你也是大旗門子女,這就是上天之旨意,亦是我大旗門之鐵律!」

    水靈光身子一陣顫抖,垂首低泣起來。

    雲鏗胸膛起伏,過了半晌,方自沉聲歎道:「你可知道,大旗門為了這糾纏之恩怨,歷代已有多少子弟犧牲?但百年以來,我大旗門下前仆後繼,從無一人退縮,你既生為大旗子女,亦是你的不幸。」

    水靈光哭聲更是悲慟。

    雲鏗目中似也有淚光瑩然,長歎又道:「何況,你既為二弟之知己,便該知他一番苦心,便該助他完成他的抱負!」

    水靈光痛哭著道:「但……但……」

    雲鏗道:「你如此做了,不但乃是為大旗門盡了你一份為子女之責任,也是為了他,你若真的對他好,為何不能為他犧牲?何況,你這犧牲,比起別人的犧牲,又算得了什麼?大旗門弟子的辛酸痛苦,你難道不知道?大旗門的歷史,本就是以男子的鮮血與女子的眼淚寫成的!」

    這一句句話,像是一根根鞭子無情的抽在水靈光身上,又像是一根根尖針刺滿了她的心。

    在這無情的鞭韃下,誰能不動心?

    水靈光垂首低位,良久良久,突然抬頭道:「好!」

    雲鏗實未想到她突然答應,倒不覺一怔,道:「什麼?」

    水靈光頭又垂下,一字字道:「我答應你!」

    這本是大喜的事,但雲鏗心頭卻只覺甚是辛酸。

    過了半晌,他方能說出話來,道:「這才是好孩子,也不在二弟他……他對你的一番心意,不但他終生感激你……」

    突聽一陣腳步之聲,良竹林外傳了過來。

    接著,又聽得朱藻的語聲大笑道:「如此良夜,如此良朋,還有誰能入睡?賢兄妹以為然否?」

    易明的聲音也自笑道:「不知我們的東道主可曾睡了?」

    雲鏗乾咳一聲,笑道:「三位清興倒不小,但在下亦未入睡。」

    朱藻大笑道:「好極好極!原來主人也在這裡,古人秉燭夜遊,吾等雖無燭,遊興也不輸古人。」

    笑聲之中,朱藻與易氏兄妹已大步而來。

    易明眼波一轉,笑道:「原來水家姐姐也在這裡,你們悄悄的說什麼,可以讓我們聽聽麼?」

    水靈光悄然拭去眼淚,強笑道:「沒有什麼!」

    雲鏗心念一動,笑道:「有的,我兩人正在說一件大事。」

    易明眼睛睜得更大了,道:「什麼大事?」

    雲鏗瞧了水靈光一眼,道:「我這妹子的終身大事。」

    易明、易挺齊都拍起掌來,大笑道:「如此良辰美景,在商量如此佳事,兩位真不該將咱們蒙在鼓裡。」

    朱藻面色卻不禁微微變了一變,沉吟道:「我等冒昧闖來,不知是否打擾了你們的說話?」

    雲鏗笑道:「此事也正與兄長有關。」

    易明瞧了瞧水靈光,又瞧了瞧朱藻,眨著眼睛,道:「莫非她……和他?」

    水靈光突然雙手掩面,奔了出去。

    朱藻也不知是驚是喜,道:「賢弟怎敢取笑於我。」

    雲鏗瞧著水靈光身影遠去,心頭又是一陣酸楚,口中卻笑道:「小弟怎能取笑兄長,只是要向兄長討杯喜酒喝。」

    易明拍掌大笑道:「好極好極!朱大哥與水家姐姐當真是對壁人,我敢說普天之下再也找不出第二對了。」

    易挺道:「但不知這喜酒咱們何時才能吃到?」

    雲鏗沉吟道:「雖然未定,但越快越好。」

    易明道:「正該如此,反正我們江湖兒女,也沒有那麼多嚕嗦,擇日不如撞日,不如就訂在……」

    易挺笑道:「就訂在三日後如何?」

    雲鏗瞧了朱藻一眼,笑道:「這個……」

    朱藻實已呆住了,呆了半晌,此刻突然仰大大笑道:「我豈能作那些世俗男女一般嬌情作態被你等恥笑,三日後就三日後……」

    易明拍掌道:「痛快痛快!朱大哥果然是英雄男兒,也唯有這樣的男兒,才配得上水家姐姐那樣的女子。」

    易挺笑道:「蝸居便在左近,小弟這就去命家人將婚事應用之物送來,哈哈!少不得還要幾罈美酒哩。」

    雲鏗道:「如此……就麻煩賢兄妹了。」

    易明笑道:「麻煩什麼,我們真未想到,這次來竟遇著這天大的喜事,真是太好了……大好……」

    三日後,再生草廬中張燈結綵,喜氣洋溢,大廳中龍風紅燭已燃起,新人立刻便將交拜天地。

    但,又有誰知道,在這洋溢的喜氣背後,竟是一幕淒慘絕倫,令人不忍卒睹的絕大悲劇?

    朱藻與『朱』靈光已將結成夫妻,鐵中棠與夜帝遠在千里外,縱然趕到,也來不及了。何況,他兩人根本無法趕來!

    除了他二人之外,還有誰知道這其中驚人的秘密,除了他二人外,還有誰能阻止這悲劇的上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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