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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九章 荒祠冷語 文 / 古龍

    叢林中彷彿有座祠堂,溫黛黛與跛足童子已遠遠停在祠堂外。

    溫黛黛輕聲道:「好弟弟,你要記著,有些女人身子雖然髒,但一顆心卻還是乾淨的;她雖然害了人,也是因為那些人自己差勁,還不夠資格做男人,所以你將來無論如何,也要做個真正的男人,知道麼?」

    跛足童子似懂非懂的點了點頭。

    溫黛黛又道:「我住定了,便會設法通知你,現在你快走吧!」

    跛足童子溫順的轉過身,突又回首道:「你為什麼會喜歡我呢,我實在想不通,你肯告訴我嗎?」

    溫黛黛笑道:「只因為你是真正的喜歡我,沒有別的心思,所以我也喜歡你。」

    跛足童子呆了半晌,才歡呼著飛奔而去。

    溫黛黛望著他身影消失,呆了半晌,放下箱子,整了整衣衫,又提起箱子,呼出口氣,大步走向祠堂。

    祠堂早已荒廢了,外面兩扇木門,已不知被誰偷去了砍作柴燒,庭院中蔓生著荒草,草叢中落葉片片,被夜風吹著,發出陣陣蕭索的沙沙聲響,伴著吹動殘窗的嘩剝聲,便混合成一闋淒涼的夜曲。

    踏過落葉荒草的庭園,走上滿生苔蘚的石階,穿過蛛網四結的門媚,便是那陰森破落的祠堂。

    溫黛黛立刻覺得一股霉腐的氣味撲鼻而來。這小小的祠堂中,布幔破落,神桌頹敗,已不知有多久未有香火了。」

    夜風中寒意甚重,風吹入戶,布幔飄飛,祠堂中竟空無人跡,溫黛黛不禁懷疑:「莫非是那小鬼騙了我?」

    但她這念頭尚未轉完,便聽得有輕微的鼻息聲,自那頹毀腐朽的神案下一陣陣傳了出來。

    她微微遲疑,悄然而入,輕輕掀開那神案前的布幔——雲錚竟蜷曲著身子睡在這裡。

    溫黛黛忍不住暗暗歎息:「師兄那般的謹慎,師弟卻是如此大意,你縱然倦極了,也不該睡在這裡呀!」

    她實在想不出同門的師兄弟,性格上怎麼會有如此巨大的差異,鐵中棠機警謹慎,無論在任何危急的情況下,不但能自保自救,還能救人,而雲錚卻是如此激動,如此大意,他空有滿腔熱血,要管盡人間的不平之事,但他卻偏偏不知道如何安排自己,照顧自己。

    但她卻不知道這師兄弟兩人,實在有個最大的相同之處——這兩人都有顆俠義而正直的心,兩人做事所用的手段與方法雖然不同,但目標卻都是一樣的。

    此刻已隱身在頹簷下暗暗偷窺的鐵中棠心中更是感慨萬端:「二弟呀二弟,你縱有鐵中棠的膽量,天大的武功,但如此這般性情,孤身在外面闖蕩江湖,又怎能教人放心得下!」

    溫黛黛歎息了一聲,俯下頭去拍了拍雲錚的肩頭,雲錚自睡夢中驚醒,大喝道:「什麼人?」

    喝聲之中,他已翻身掠起,卻忘了自己乃是睡倒在神案下,直將那神案撞倒飛起跌下,震得四散。

    溫黛黛退了一步,默然凝望著他。

    雲錚看到她,顏色立刻大變,厲聲道:「原來是你!」

    溫黛黛道:「不錯,是我!」

    雲錚怒道:「你來作什麼?」

    溫黛黛道:「我來找你。」

    雲錚仰天狂笑道:「好呀,想不到你還有臉來見我。」

    溫黛黛凝目看了他半晌,輕輕歎息一聲,轉身而行。

    雲錚望著她走到門口,突然縱身一躍,擋住了她的去路,大聲道:「你忽來忽去,難道瘋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只當你對我完全沒有感情,才來找你,但見了你這副樣子,顯見得對我還沒忘情,我只有走了。」

    雲錚怒道:「誰說我對你未能忘情,我只是恨透了你。」

    溫黛黛緩緩道:「愛恨之間的距離,實在差得大少了,你此刻縱然恨我,不久又會愛上我的。」

    雲錚道:「你自以為能猜得到我的心事?」

    溫黛黛輕輕歎息道:「你可願意聽聽我的身世。」

    雲錚冷笑道:「你究竟是怎樣的人?」

    溫黛黛道:「坐下來聽我告訴你。」

    雲錚雖是滿面怒容,卻仍然坐了下來。

    溫黛黛放下箱子,坐到箱子上,緩緩道:「我自幼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自幼跟著我的養父,他是個良心極好的人,卻有滿腹牢騷,認為天下人都對不起他,於是天天喝酒,而且天天喝得爛醉。」

    「其實天下人又何曾虧負了他,他只是自己虐待自己,終於將自己的家業,虐待得乾乾淨淨。」

    她閉起眼睛,長長歎息了一聲,才接著說了下去:「他全無謀生的技能,武功也不高,什麼事都不願做,只是整天自己對自己說:「憑我這樣的人,怎能做低三下四的事,要做就要做一番大事業。」於是他整日東流西蕩,要去做那大事業,但究竟是什麼大事業,卻連他自己也不知道,他只是告訴我,總有一天會發財的。

    那時我年紀還小,跟著他實在吃盡了苦,不但住在破廟裡,飯吃不飽,直到十五歲的時候,還穿著十歲的破衣服。

    十五歲的女孩子,有的已和婦人差不多了,那些無賴少年,整天盯著我瞧,我掩得了這裡,掩不了那裡,索性就讓他們瞧個飽,於是……就在那一年,有幾個無賴,灌醉了我義父的酒,就把我姦污了,第二天我哭著告訴義父,他大怒之下就拿著刀子去找那些無賴,自然毫無結果。

    我那義父,自然還是天天喝酒,喝得更多,更醉,他不再照顧扶養我,終於走得不知去向了。

    後來,我認識落日馬場中的一個馬師,他會武功,在當地也算個有錢有勢的人,我就迷惑住他。

    當然,他也迷上了我,只要我說的話,他沒有不聽的,於是我就叫他將最先欺負我的人都在暗中殺了!」

    雲錚恨聲道:「那些人還是殺了的好!」

    溫黛黛淡淡笑了笑,接道:「但等到我看到落日馬場的主人司徒笑時,我又下了決心,要釣到這條大魚。

    我用盡各種方法去接近他,等到他終於開始注意我,引誘我時,我卻流著眼淚對他說,我不能背叛馬師。

    於是,第二天,司徒笑便令那馬師陪著他去牧馬,兩人同時去的,回來的時候,卻只剩下司徒笑一人。

    司徒笑對我說,那馬師大意落馬,已被亂蹄踏死,我心裡自然有數,但表面上卻作出十分悲傷的樣子。

    於是,我就在悲哀中做了司徒笑的外室。

    我發誓以後不能讓自己再窮了,我用盡一切手法,去博取司徒笑的歡心,我漸漸有了高貴的庭園,華麗的衣衫和各種珍奇的珠寶,我已由賤女變為貴婦,由泥淖飛上高樓,我終於成功了。」

    她緩緩頓住語聲,雲錚也說不出話來。

    風吹窗根,這難堪的寂靜延續了許久,溫黛黛蒼白的面容上,又泛起一絲冷漠的笑容,接著敘說:「自從那時之後,我就盡量充實自己,唸書、學武,我再也不願自高處落下去,我還要飛得更高。

    等到我自覺自己已足夠堅強,我便開始報復,我誘惑男人,玩弄男人,然後再殺了他們。

    兩三年來,凡是經不起我誘惑的男人,也不知被我毀了多少,但我卻絲毫不覺後悔。」

    雲錚突然大吼一聲,道:「不要說了!」

    溫黛黛冷冷道:「我對你這樣說,只是要你知道我是個怎樣的女人,對男人,我已知道得大多了,你這樣的男孩子,我是永遠不會愛上你的,我要你完全對我絕望、灰心。」

    雲錚握拳道:「我不但已對你絕望,而且……而且……」

    溫黛黛淡淡笑道:「你若對我卑賤、輕視,就更好了。」

    雲錚霍然站起,厲聲道:「既然如此,你為何要來找我?」

    溫黛黛緩緩道:「現在,司徒笑已和你那師兄鐵中棠勾結到一處,司徒笑恨透了我,他是絕不肯放過我的,我只有先殺了他,而我,我卻恨透了鐵中棠,更一心要將他殺死。」

    雲錚恨聲道:「這兩人也是我決心要殺的人。」

    溫黛黛輕輕一笑,道:「對了。」

    雲錚霍然抬頭,道:「你想與我聯手對付他們?」

    溫黛黛道:「不錯,只回憑你我兩人單獨的力量,決難勝過他們,你只有與我聯手,才能有制勝的機會。」

    雲錚道:「我怎能與你聯手?」

    溫黛黛冷冷說道:「你為何不能與我聯手,你大可利用我的機智和狡猾,我也要利用你的力量和武功。你只要牢牢記著,我們只是互相利用,絕沒有絲毫情感,等到事情過了,你只管走你的路,我只管走我的路。」

    雲錚又愣了半晌,顯見心中仍在猶豫未決。

    溫黛黛哈哈冷笑道:「你還在想什麼,難道你不敢?」

    雲錚道:「我怕什麼!」

    溫黛黛冷冷道:「我怎知你怕什麼?」

    雲錚厲聲道:「只要能殺死司徒笑,再將那大旗門的叛徒生擒活捉,讓我看看他身受本門的慘刑而死,就……就像我那大哥一樣,我便什麼都不怕,什麼都敢做。」

    他始終忘不了他大哥雲鏗身受五馬分屍之刑而死時的慘痛,對親手執行的鐵中棠,更是永遠痛恨在心。

    溫黛黛展顏微笑,道:「這樣才是個有膽量的男子漢。」

    雲錚道:「你要我怎樣去做?」

    溫黛黛道:「機會總要來的,機會來了,還怕無事可做?」

    隱身在窗外的鐵中棠聽到這裡,暗中不禁泛起微笑。

    首先他已確定了自己對溫黛黛所作的投資沒有白費——溫黛黛將不惜心力來與司徒笑成仇為敵。

    其次,他不禁有心感激溫黛黛對雲錚所表明的態度,衝動的雲錚有了狡黠的溫黛黛在旁相助,已可令人放心。

    至於溫黛黛對他的情感,鐵中棠卻已不願深思,他悄然掠下屋簷,突見角落裡有人影輕輕一閃。

    他大驚之下,只怕這情況已為司徒笑的黨羽窺破,當下引臂縱身,輕煙般飛掠了過去,暗影中那人也霍然轉過身來,卻又是九子鬼母門下那跛足童子。

    鐵中棠不禁皺了皺眉頭,暗暗忖道:「這小鬼原來也是個言而無信的人。」微一招手,轉身而退。

    他剛掠出荒飼牆外,那跛足童子也箭一般跟竄出來,瞪起眼睛道:「你皺什麼眉頭,找我作甚?」

    鐵中棠歎道:「你既已答應了溫黛黛,就不該再來窺探。」

    跛足童子呆了呆,忽然輕輕揮了揮手。鐵中棠只覺一陣異香撲鼻而來,頭腦立刻暈眩,立刻就倒了下去,不省人事。

    跛足童子極快的解下了腰帶,將鐵中棠緊緊捆了起來,口中道:「你莫怪我對你如此,只怪你知道的大多了些。」他捆好了鐵中棠,扛在肩上,喃喃又道:「你若是告訴溫黛黛我又來窺看,她就不會再喜歡我,我總要想個辦法,讓你不敢說出來。」但他也猜不出,這鐵中棠究竟是何來歷,為何會知道這麼多事情,是以也不敢下煞手,當下扛著鐵中棠軟綿綿的身子飛掠而去。

    此處已是城郊,林外吁陌縱橫,乃是一片麥田。

    跛足童子身上扛著一人,也不敢回去師父那裡,只是在心中想著主意,腳步也漸漸放緩了下來。

    走了許久,他心裡越來越是急躁,放眼望去,麥田邊,小道旁,有三間小小茅屋。

    茅屋裡不但有燈火,還有一陣陣推磨之聲隱隱傳來,似乎是北方常見販豆腐豆汁的荒村小店。

    跛足童子腳步微一遲疑,暗道:「也罷,我先去喝碗豆汁,吃兩塊熱豆腐再做生意。」

    放開大步,走了過去。

    茅屋前搭著個簡陋的竹棚,擺著三兩張破爛桌椅。

    一盞半明不滅的孤燈下,正有個老態龍鍾、白髮蒼蒼、披著件粗布棉襖的老人,在有氣無力的磨著豆腐。

    跛足童子大聲道:「可有早點賣麼?」

    那老人道:「好香的豆汁,好熱的豆腐,要多少有多少。」

    跛足童子笑道:「有就拿來。」砰的將鐵中棠放到地上,故意自言自語道:「好重的小偷,回到衙門,非多打幾板才行。」

    那老人瞇起滿是皺紋的眼睛笑道:「原來小客官是位公差大人。」

    跛足童子連忙笑道:「不錯不錯,你猜對了!」

    那老人轉首喚道:「大娘,有辦案的公差大人來喝豆汁,你快些端個乾淨的碗出來。」

    茅屋內輕脆的應了一聲,一個青帕包頭、青衣布裙的**,懷裡抱個初生嬰兒,垂首走了出來。

    她拿個青瓷湯碗,舀了碗豆汁,端到跛足童子面前。

    跛足童子見她又要抱孩子,又要作事,心裡有些過意不去,剛想站起來幫忙,忽然想到自己是個「公差」,似乎不應太客氣,又大模大樣的坐下來。

    青衣婦人見了公差,更彷彿駭得頭也不敢抬起,垂首站在跛足童子面前,輕輕道:「大人還有什麼吩咐?」

    跛足童子沉著聲音道:「有豆腐再來兩塊。」

    青衣婦人應聲走了過去,在老人耳邊輕輕說了兩句話。

    那老人笑道:「我家大娘說官人辦案辛苦,理應特別招待,叫老漢再去加些特別的私房作料。」

    跛足童子暗笑:「想不到做公差還有這些好處。」

    那老人端了碗豆腐,蹣跚著走了進去,又蹣跚著走了出來,諂笑道:「官人嘗嘗這碗豆腐怎樣?」雙手將一碗熱氣騰騰的豆腐送到跛足童子面前,豆腐果然加了些香油作料,一陣陣香氣四溢。

    跛足童子心裡好笑,暗暗忖道:「他們如此怕我,索性連錢都不付了。」端起豆腐狼吞虎嚥的吃了個乾淨。

    那老人瞇起眼睛笑道:「滋味如何?」

    跛足童子笑道:「不錯不錯。」

    老人笑道:「這豆腐樣樣都好,只是一樣不好。」

    跛足童子道:「什麼不好?」

    老人道:「吃了豆腐的人,都要沒命了。」

    跛足童子面色突變,推案而起,刷的竄到老人身前,揪住了老人衣襟,厲聲道:「這裡莫非是個黑店?」

    那老人笑哈哈的望著他,也不說話。

    跛足童子頓覺頭腦暈眩,四肢也漸漸發軟,心裡已知道不好,大怒舉掌,向老人面前拍了過去。

    但那老人只是輕輕一推,跛足童子便鬆手倒下,心裡暗恨:「想不到九子鬼母門下竟會在陰溝裡翻了船。」

    這一念尚未轉完,便暈沉沉昏了過去。

    那老人撫掌笑道:「倒也倒也——」卻又回首問:「姑娘,這孩子到底是什麼人,你為何要將他迷倒?」

    青衣婦人道:「這孩子是誰我也不知道,但是他捆來的這人,卻是我認得的,你快將他兩人抬進去吧!」

    昏黃的燈光下,只見她淡掃蛾眉,不著脂粉,雖然是布衣布裙,卻也掩不住她姿色之美麗,氣質之清雅。

    那老人神色之間,也對她極是恭順,當下不敢再問,將鐵中棠與那跛足童子都抬進了茅屋。

    他雖是滿面皺紋,年近古稀,但兩膀卻仍有許多力氣,同時抬起兩人,看來竟不費吹灰之力。

    茅屋內陳設甚是簡陋,卻打掃得一塵不染。

    青衣婦人抱著嬰兒,隨著她走進茅屋,手指鐵中棠道:「你看看他是否被人點了穴道,還是被藥物迷倒。」

    那老人道:「這位相公四肢軟如棉花,看來是被迷倒的模樣。」此刻他目光不再朦朧,炯炯射出犀利的光芒。

    青衣婦人將嬰兒輕輕放在搖籃裡,舀了碗冷水,去餵鐵中棠,哪知鐵中棠仍是暈迷不醒,甚至冷水淋頭也淋不醒他。

    那老人皺眉道:「好厲害的迷藥!」

    青衣婦人歎道:「他行事一向最是謹慎,武功又十分高強,卻不知怎會著了這小小童子的道兒?」

    老人道:「這位相公究竟是誰?姑娘為何對他如此關心?」

    青衣婦人輕輕歎道:「他便是大旗門中的鐵中棠。」

    老人變色道:「他……莫非他是二姑娘的……」

    青衣婦人搖了搖手,道:「住口,又有人來了。」

    語聲方落,一陣腳步之聲自遠而近傳來,有人沉聲值:「阿彌陀佛,出家人前來向施主討碗豆汁解渴。」

    青衣婦人悄悄道:「你在這裡照顧著,我出去瞧瞧。」

    語聲中她已閃身出了茅屋,隨手掩上柴門。

    淒迷的夜色中,一個頭戴竹笠、芒鞋白襪、車上穿著件灰色僧袍的行腳僧人,雙手合什,立在石磨邊。

    他似是遠道而來,滿身風塵,頭上竹笠壓到眉際,頷下青滲滲的長著短髭,垂首道:「女檀越可願佈施出家人麼?」

    青衣婦人心想早早打發了他,舀了碗豆汁,截了塊豆腐,送了過去,含笑道:「大師只管自用!」

    行腳僧人笑道:「女檀越善心善舉,菩薩必定保佑。」

    青衣婦人道:「多承大師吉言,大師還是乘熱吃吧!」

    行腳僧人緩緩坐了下來,口中卻接著說道:「菩薩必定保佑女檀越大吉大利,永遠不會被人發現行蹤。」

    青衣婦人面色突變道:「大師說什麼?我實在不懂。」

    行腳僧人頭也不回,緩緩道:「冷姑娘,你當真不懂麼?」

    青衣婦人身子一震,面上更是慘然變色,口中卻強笑道:「誰是冷姑娘,大師莫非認錯人了!」

    行腳僧人笑道:「冷青霜,冷姑娘,自從你出走之後,誰也尋你不著,人人都只當你己隱身在深山大澤之中,又有誰想得到你這位自幼嬌生慣養的千金,竟會隱身市井,賣起豆汁來了。」

    青衣婦人大驚道:「你究竟是什麼人?」

    行腳僧緩緩轉過頭來,緩緩摘下了頭上竹笠,露出了兩道濃眉,一雙銳目和那微帶鷹鉤的鼻子。

    他頷下雖生著短髭,但年紀卻極輕,慘白的面容,雖極英俊,但卻仍帶著一種陰森冷削之意。

    青衣婦人冷青霜目光動處,腳下情不自禁的退了兩步。

    行腳僧微微笑道:「冷姑娘,你認得小弟麼?」

    冷青霜面上忽然也泛起了一絲甜美的嬌笑,輕輕笑說道:「你不是我那沈大弟麼?我怎麼會不認得你!」

    笑語聲中,她一雙玉手,突然閃電般掃了出去,十指尖尖,有如利劍,急掃那行腳僧人的雙目、咽喉,裙中飛起一足,踢向那行腳僧人丹田要穴,招式更是奇詭狠辣,雙方距離如此迫近,只要被她指尖足端掃中一些,立時便是殺身之禍。

    哪知這行腳僧人卻似早有防範之心,哈哈大笑道:「幸好小弟早知姑娘笑中必有藏刀,否則豈非此刻便要喪命了。」

    笑聲方起,他已翻身掠了開去。

    冷青霜冷笑道:「你此刻還是活不了的!」如影隨形,隨之撲上,一雙纖掌,化做了漫天掌影。

    行腳僧人虛虛迎了幾招,大聲道:「姑娘且慢動手,小弟此來並無惡意。」凌空一個「死人提」,落到兩丈開外。

    冷青霜道:「既無惡意,為何要如此鬼鬼祟祟喬裝改扮,難道你還想姑娘我放你去報訊麼?」

    行腳僧人苦歎道:「冷姑娘,你可知道小弟此刻也和姑娘一樣,變成個見不得人的黑人了,只得改扮成這般模樣。」

    冷青霜腳步微一遲疑,上下打量著他,冷冷笑道:「沈杏白,你說的話,也能讓我相信麼?」

    行腳僧人歎道:「冷老前輩若是見著姑娘,最多也不過令姑娘回去而已,但家師若是見著我,就會要我的命了!」

    冷青霜道:「黑星天只有你這個徒弟,怎捨得殺你?」

    行腳僧人苦笑道:「小弟已背叛了家師!」

    原來行腳僧人,正是隨黑星天入了那死神寶窟,卻在危急之時,背叛了黑星天逃去的少年,名喚沈杏白。

    他聽得黑星天未曾喪命於死神寶窟中,便知道黑星天必定不會放過她,嚇得他再也不敢現身江湖,便扮成個行腳僧人,東藏西躲,到處流浪,不想竟恰巧遇到了冷青霜,他對冷青霜早有圖謀,此刻更有機可乘,為了討好於她,便編造了個動聽的故事說了出來,他口舌靈便,說得當真頭頭是道。

    然後,他長歎一聲,又緩緩說道:「是以家師更再容不得小弟活下去,小弟才只得喬裝改扮,亡命江湖……」

    冷青霜冷冷道:「你縱然說得天花亂墜,也難令我相信。」她終究是個女子,見他說的可憐,口中雖說不信,其實已有幾分信了。

    沈杏白撲的跪下,道:「在下如有虛言,必遭天誅地滅。」

    冷青霜冷笑道:「發誓又有何用?」

    沈杏白慘笑道:「小弟既已背叛師門,見棄江湖,姑娘若再疑惑,小弟就索性死在姑娘面前,也免得姑娘擔心。」

    冷青霜冷笑一聲,仰首望天。

    沈杏白道:「小弟只要能洗清冤枉,一死又有何妨,只望姑娘證實小弟所言非虛後,在小弟墳上灑兩杯苦酒。」

    冷青霜道:「你要死就死吧,絕對沒人勸你。」

    沈杏白長歎著自袖底抽出一柄雙鋒匕首,長歎一聲,反腕向自己咽喉刺了下去。

    他似乎早已摸透了冷青霜面冷心熱的脾氣,知道她絕不會眼見自己橫刀自刎,是以這一刀刺下,竟真用了全力。

    冷青霜見他拔出匕首,面上已為之動容,此刻輕叱著飛身而起,出手如電,斜擊沈杏白的手腕。

    「叮」,的一聲,匕首落地,但那鋒利的匕首,卻已在沈杏白頸旁劃破了一道淺淺的血口。

    熱血鮮紅,滴滴濺落到沈杏白灰色的僧袍上,沈杏白黯然歎道:「小弟既不能取信於姑娘,姑娘還是讓我死了吧!」

    冷青霜似乎生怕他還要再尋自盡,舉足將地上的匕首遠遠踢了開去,輕輕道:「我相信你了!」

    沈杏白大喜道:「真的麼?」

    冷青霜歎道:「你傷的不妨事麼?快隨我進屋去,我為你包紮傷口。」

    沈杏白道:「小弟自願以一死表明心跡,只要姑娘能相信小弟,小弟便是死了亦無妨,何況這區區傷勢。」

    冷青霜眨了眨眼睛,顯見心頭頗為感動。要知沈杏自對她早已懷有愛慕之心,從來見著她時俱是言語承歡,態度恭順,冷青霜多年來顛沛流離,受盡寂寞困苦,此刻見著了他,實如見了親人一般,他的裝作極是逼真,便不禁輕易的相信了他。

    沈杏白隨著她走出茅屋,心頭暗喜:「她如此寂寞,又起了與我同病相憐之心,只要我稍化功夫,還怕她不乖乖的投入我的懷抱。」

    目光轉處,突見一雙銳利的眼神正凝注著他,眼神中充滿了老練的世故,以及對人們的懷疑不信。

    沈杏白認得這雙眼睛的主人,正是昔年寒楓堡的內宅管家冷全福,立刻諂笑道:「老管家還認得我麼?」

    冷全福緩緩點了點頭,目光炯炯的望向冷青霜,他其實隱約聽得外面的言語動靜,只是仍不十分清楚。

    冷青霜便簡略說了,又道:「那日我離開寒楓堡時,便被福爹發覺了,但他並沒有攔阻我,反隨著我逃了出來。」

    她深深歎息,又道:「這許多日子來,若不是他,我只怕也活不到現在了。」

    她想到自己逃避追蹤時的恐懼,求生存的掙扎,對亡夫的思念,考慮安身之地時的疑惑,以及生產時那最難忍受的痛苦,又不禁淚光晶瑩泫然欲涕。

    而此刻沈杏白卻已發覺了仍自暈迷在地上的鐵中棠與跛足童子,立刻問道:「這兩人是誰?」

    冷青霜道:「一個是大旗門下的鐵中棠,還有一個……」

    冷全福突然乾咳一聲,顯見是在阻止冷青霜的言語。

    冷青霜卻淒然笑道:「杏白此後便是咱們一家人了,我們無論什麼事,都不該再瞞住他。」

    冷全福皺眉道:「但……」

    冷青霜面色一沉,道:「莫再多說了。」

    冷全福只有垂下了頭,緩緩轉過身去,這老人銳利的目光,似乎已看破了沈杏白的奸狡,只是無法證明而已。

    他緩緩走到搖籃邊,垂首去瞧搖籃中的孩子。

    沈杏白強笑道:「福爹的話,說的也是……」

    冷青霜歎道:「但是人活在世上,總不能什麼人都不信任的。」

    她這句話與其說是說給沈杏白聽的,倒不如說是說給冷全福聽的好,但冷全福卻仍未回過頭來。

    冷青霜望著他那蒼老的背影,心中又不禁有些歉然,輕輕道:「福爹,今日咱們莫要再做生意了好麼?」

    冷全福垂首應了。

    沈杏白強笑又道:「姑娘能隱身在這裡,而且居然還開店做生意,這想法當真是好,是誰都猜不到的。」

    冷青霜歎道:「這也是福爹的主意。」突見沈杏白口中雖在對她說話,但目光卻出神的望著暈迷的鐵中棠,不禁問道:「你瞧什麼,莫非你也認得他?」

    沈杏白立刻收回目光,強笑道:「小弟怎會認得他?」

    就在這一瞥間,他已發現鐵中棠袖中露出一角污中,赫然竟彷彿是他在死神寶窟中所見過的血旗。這血旗,鐵中棠本擬交給雲錚,卻被雲錚所拒,他便又納在袖中,而此刻卻偏偏被這心懷叵測的沈杏白髮現了。

    沈杏白心弦一陣震動:「這姓鐵的既已得到此旗,必定也得到了那批寶藏。」他裝作無意,俯身下去,在昏黃的燈光下凝視半晌,斷定了這角污中必定便是大旗門寶藏中的血旗。

    就在此刻,鐵中棠也張開眼來。

    在他還未及憶起一切事以後,他眼前便出現一張臉,他認得這張臉,彷彿是……彷彿是……

    忽然間,他憶起了這張臉,正是在山窟中叛師而逃的少年!

    「原來是你!」

    也就在此刻,就在鐵中棠思索的剎那之間,沈杏白心裡己下了決定,他絕不能容鐵中棠說話,說穿他假冒的故事,而最重要的是,他下定了決心,要得到鐵中棠所得的寶藏。

    為了那驚人的寶藏,他不再顧及冷青霜美色。剎那間,沈杏白左指前點,右臂反掄,左指點中了鐵中棠右胸的穴道,右臂反掄,匕首揮出。

    一道寒光,閃電般插中了冷青霜的胸膛。

    她驚呼一聲,雙手緊按著胸前的傷口,顫聲呼道:「福爹……」腳步卻已踉蹌退到搖籃邊。

    那崇高的母愛,使得她雖在重傷之下,仍不忘保護愛子的安全——驚呼之聲,已使嬰兒放聲啼哭起來。

    沈杏白獰笑著翻身躍起,一步步逼近搖籃。

    冷全福手提燈籠,砰的撞進了門,目毗盡裂,隨手拋去燈籠,飛身向沈杏白撲了上來。

    沈杏白身軀半擰,雙手乍分,「鳳凰雙展翅」,左掌推倒了冷青霜,右掌震退了冷全福。

    冷全福踉蹌後退,白髮翻飛,厲聲大罵道:「奸賊子,我家姑娘對你那樣,你竟忍心下得了手?」

    沈杏白獰笑道:「量小非君子,無毒不丈夫,冷老匹夫,今日就教你瞧瞧沈大丈夫的手段!」

    獰笑聲中,腳步逼向冷全福。

    冷全福仰天狂笑道:「退下去,老夫不要你來動手!」

    他白髮撩亂,眼角流血,那種剛烈的忠義之氣,使得沈杏白不由自主頓住腳步。

    冷全福厲聲慘呼道:「姑娘,老漢無能,不能保護你了。」反身撞上土牆,「砰」的一聲,鮮血四濺,老人的屍身,無助的倒在牆角。

    冷青霜掙扎著站起,胸前鮮血淋漓,匕首已沒至刀柄,顫聲道:「福爹……孩子……孩子……」

    孩子的啼哭之聲更大了。

    沈杏白笑道:「什麼孩子,難道是姓雲的孽種?」

    突然一步竄到搖籃邊,獰笑著道:「好,讓大爺也打發他走,好教他在黃泉路上陪著你!」

    五指如鉤,向搖籃中的嬰兒抓了下去。

    一聲尖厲的呼聲,冷青霜亡命的撲了過來,以染血的身子,護衛著搖籃中的嬰兒。

    昏黃的燈光下,她面色青白,目光卻散發著火一般的怨毒,憤恨的光芒,嘶聲道:「你敢動他,我做鬼也不饒你!」

    沈杏白雖然凶狠,但此刻心頭卻也不禁泛起一股寒意。

    冷青霜顫聲悲泣道:「我與你無冤無仇,你殺了我,也就罷了,求求你饒了這無辜的孩子吧!」

    位聲哀婉,令人斷腸!

    沈杏白仰天狂笑道:「饒了他,嘿嘿,斬草不除根,終必成大患,這本是你爹教我的話,卻不想今日應在你身上!」

    哪知他笑聲未了,冷青霜卻己飛身撲了上來,反腕拔出了胸前的匕首,一股鮮血飛激而出,俱都濺在沈杏白面上。

    沈杏白頓覺雙目之間,一陣熱疼,宛如被沸水所濺一般,大驚之下,以手護目,而冷青霜手中匕首亦已刺來。

    在這剎那之間,沈杏白實未想到重傷下的冷青霜猶有拚命的氣力,竟被冷青霜飛身撲到地上,鋒利的匕首,雖未插中他心房,但那利刃穿肌的痛苦,猝不及防的驚嚇,卻已使他心膽皆喪。

    冷青霜自己也不知道這氣力是從何而來,她母愛化作勇氣,悲憤化作力量,一刀刺中了沈杏白,左掌向沈杏白咽喉橫切而下。

    沈杏白厲吼一聲,雙臂振起,將冷青霜震得凌空飛起,但他自己也使出了所有的力量,當場暈厥過去。

    本已傷重力竭的冷青霜,此刻自更暈迷不醒,這其中只有鐵中棠雖被點中穴道,神智卻仍很清醒。

    他眼望著這幕慘劇在眼前發生,卻絲毫沒有阻止的力量,心中的悲哀與憤怒,可想而知。

    這時,被那老人家拋在地上的燈籠,已燃燒起來,火苗延及了木桌、木椅、牆壁、屋簷。

    終於,整個茅屋都燃燒了起來。

    嬰兒的哭聲,漸漸聲嘶力竭,漸漸暗啞無聲……

    鐵中棠心中更是痛如刀割,他知道這是雲家的骨血,這嬰兒的命運竟是這般悲慘,他未出世前,便引起了許多風波,使得他母親流浪,父親慘死,而出世之後,又立刻遇著了如此殘酷的遭遇。

    鐵中棠目中熱淚盈眶,胸中悲憤填膺,眼望著火越燒越大,眼看著這茅屋中所有的人都要葬身在這火窟之中。

    他只望冷青霜還能甦醒,能救出那雲家的骨血,他甚至希望那跛足童子能及時醒過來,但是,他的願望終成泡影。

    最先醒來的,竟是沈杏白。

    沈杏白朦朧張開眼來,火勢似乎已迫在眉睫。

    他大驚之下,翻身掠起,驚惶中已無暇去顧及其他的事。

    他心中念念不忘的,僅是那宗巨大的寶藏,無論任何人得到這宗驚人的寶藏,都將會改變一生的命運。

    嬰兒哭聲已竭,火勢劈拍作響,沈杏白一把抱起了鐵中棠,自火焰中飛身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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