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虎穴 上 文 / 古龍
入蜀
四月十九,陰雨。
此生合是詩人末?
細雨騎驢入劍門。
無忌不是詩人,也沒有陸放翁那種逸超脫的詩情,但是他也在斜風細雨中,撐著把油紙傘,騎著匹青驢,入了劍門,到了蜀境。
劍門關天下奇險,雙翼番天,群峰環立,真的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出劍門,沿途古柏夾道,綿延達數十里。替他抬著棺材的腳夫告訴他:「這就是張飛柏,是張三爺親手種的。」
蜀人最崇拜諸葛武侯,武侯仙去,蜀人都以白巾纏頭,直到現在這種習慣還沒有改。因為大家都崇拜諸葛,所以張飛也沾了光。
鄙是無忌怎麼會帶口棺材來,嶄新的棺材,上好的楠木,無忌特地用重價請了四個最好的腳夫挑著。
因為這棺材裡躺著的是最好的朋友這個朋友絕不會發瘋。
弊材裡不但安全舒服,而且不會淋到雨,如果有事要靜靜思索,也絕不會有人打擾。
無忌也很想躺進棺材去。
雖然他不像司空曉風,既不怕挑糞著棋,也不怕淋雨。但是他有很多事都需要靜靜去想一想到了唐家之後,應該編造一個什麼樣的故事亍
一這個故事不但要能打動唐家的人,而且還要讓他們深信不疑一這已經不是件容易事,動人的故事絕不是每個人都能想得出的。
還有白玉老虎,那只司空曉風一定要他親手交給上官刃的白老虎!
司空曉風為什麼要把這只白玉老虎看得這麼重要?
司空曉風絕不是個不知輕重的人,絕不會做莫名其妙的事。
一垣只白玉老虎中究竟有些什麼秘密干細雨斜風,撲面而來,不如不覺中,劍門關已經被遠遠拋在後。
無忌忽然想起了兩句淒涼的歌謠。
「一出玉門關。
兩眼淚不乾。」
一這裡雖然不是玉門,是劍門,可是一出此關,再想活著回來也難如登天。
無忌忽然想起了千千。
他不敢想鳳娘,他真的不敢。
「想思」已經令人纏綿入骨,黯然銷魂,「不敢相思」又是種什麼滋味亍
多情自古空餘恨。
如果你已不能多情,也不敢多情,縱然情深入骨,也只有將那一份情埋在骨裡,壟這一份情爛在骨裡,死在骨裡。
那又是種什麼樣的滋味,無忌忽然拋掉他的油紙傘,讓冰冷的雨絲打在他身上。
風雨無情,可是又有幾人知道無情的滋味?
他忽然想喝酒。
辣酒,好辣的酒。
用辣椒下酒,吃一鮮辣椒,喝一口辣酒,那才真辣得過癮。
辣椒紅得發亮,額上的汗珠子也紅得發亮。
無忌看看也覺得很過癮,可是等到他自己這麼吃的時候,他就發現這種吃怯並沒有想像中那麼過癮了。
他已經被辣得連頭髮都好像要一根恨「站」了起來。
這地方每個人都這麼樣喝酒。
一這地方除了辣椒之外,好像根本就沒有別的東西下酒。
所以他雖然已經快要被辣得「怒髮衝冠」,也只好硬著頭皮挺下去。
他不願意別人把他看成一個「不好種」
蜀道難。
蜀境中處處都有山坡,無忌停下來喝酒的地方,也在個山坡上用碗口的毛竹搭起個涼
棚,四面一片青翠,涼風陣陣送爽,在酷熱的天氣裡,趕路趕累了能夠找一這麼樣一個地方歇腳,賈在很不錯。
現在天氣雖然還不算熱,可見經過這裡的人,大多也會停下來喝碗涼(辣酒再路。
道路太崎嶇,行路太艱苦,能有機會享受片刻安逸,誰都不願過。
人生亦如旅途。
在崎嶇艱苦的人生旅途上,又有幾人能找到這樣的歇腳處?
有時你就算能找到,也沒法子歇下來,因為你後面有根鞭子在著你。
生活的本身就是根鞭子,責任、榮譽、事業、家庭的負擔、子的衣食未來的障…;都像鞭子般在後面抽著你。
你怎麼能歇下來,無忌一口氣喝下了碗裡的辣酒,正準備再呻一碗時,就看見兩頂「滑竿」上了山坡。
滑竿不是轎子。
滑竿是四川境中一種特有的交通工具,用兩恨粗毛竹,抬著張竹椅。
人就坐在椅上。
不管你這個人有多重,不管路有多難走,抬滑竿的人都一定可以把你抬過去。
因為幹這一行的人,不但郡有特別的技巧,而且,每一個人都是經驗豐富的老手。
無忌很久以前就已聽見有關滑竿的種種傳說,卻一直不太相信。
現在他相信了。
因為他看見了坐在前面一頂滑竿的人。
如果他不是親眼看見,他絕不會相信這麼樣一個人也能坐滑竿,更不會相信兩個骨瘦如柴的竿夫,居然能把這個人抬起來。
他很少看見這麼胖的人。
一這個人不但胖,而且胖得奇蠢無比,不但蠢,而且蠢得俗不可耐。
這個人看起來簡直就像是塊活動的肥豬肉,穿著打扮卻像是個暴發戶,好像恨不得把全副家當都帶出來,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他有錢。
他的同伴卻是個美男子。
他不是像唐玉那種文弱秀氣,還帶著點娘娘腔的美男子。
他高大英俊,健壯,寬肩,細腰,濃眉,大眼,充滿了男性的魅力。
現在兩頂滑竿都已經停下,兩個人都已經走進了這涼棚。
胖子喘息著坐下來,伸出一隻自白胖胖,戴滿了各式各樣寶石翠王戒指的手。
那高大英俊的美少年立刻掏出塊雪白的絲巾遞過去。
胖子接過絲巾,像小泵娘撲粉一樣的去擦汗,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我知道最近我一定又瘦了,而且瘦了不少。」
他的同伴立刻點了點頭,帶著種誠懇而同情的態度說:「你最近又忙又累,吃得又少,怎麼會不瘦?」
胖子愁眉苦臉的歎著氣,道:「再這麼樣瘦下去,怎麼得了呢?」
他的同伴道:「你一定要想法子多吃一點。」
一這個建議胖子立刻就接受了,立刻就要店裡的夥計想法子去燒兩三個蹄膀,四五隻肥雞來。
他只能吃這「一點」,因為,最近他的胃口一直不好。
但是他一定要勉強自己吃一點,因為最近他實在瘦得不像話了。
至於他身上的那一身肥肉,好像根本就不是他的,不但他自己早就忘了,他的同伴更好像根本沒有看見。
鄙惜別人都看見了。
一逅個人究竟是胖是瘦,這身肥肉究竟是誰的亍大家都看得很清楚。
大家都忍不住在偷偷的笑。
無忌沒有笑。
他並不覺得這種事好笑,他覺得這是個悲劇。
這個美少年自己當然也知道自己說的話很可笑,他還是這麼樣說,只因為他要生活,要這個胖子供給他的生活。
一個人為了生活而不得不說一些讓別人聽了可笑,自己覺得難受的話,就已經是種悲劇。
這個胖子更可悲。
他要騙的並不是別人,而是自己。
一個人到了連自己都要騙的時候,當然更是種悲劇。
無忌忽然覺得連酒都已喝不下去。
除了無忌外,居然還有個人沒有笑。
他沒有笑,並不因為他也有無忌這麼深的感觸,只不過因為他已醉了。
無忌來的時侯,他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就已經有了好幾個空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髮,和一身已經洗得發白的藍布衣服。
人在江湖,人已垂老,喝醉了又如何亍不喝醉又如何?
無忌忽然又想喝酒。
巴在這時候,他又看見了「個人走上山坡。
六個青衣人,黃草鞋,荻布襪,六頂寬邊馬連坡大草帽,帽沿都壓得很低。
六個人走得都很快,腳步都很輕健,低著頭大步走進了這茶棚。
蚌人手裡都提著個青布包袱,有的包袱很長,有的很短。
短的只不過一尺七,長的卻有六七尺,提在他們的手裡時,份量看來都很輕,一擺到桌上,卻把桌子壓得「吱吱」的響。
沒有人笑了。
無論誰都看得出,這六個人絕對都是功夫很不錯的江湖好漢。
他們提來的這六個包袱,縱然不是殺人的利器,也絕不是好玩的東西。
六個人同路而來,裝東打扮都一樣,卻偏偏不坐在同一張桌上。
六個人竟佔據了六張桌子,正好將茶棚裡每個人的去路都堵死。
只有身經百戰,經驗豐富的老手,才能在一瞬間就選好這樣的位置。
六個人都低著頭坐下,一雙手還是緊緊抓住已經擺在桌上的包袱。
第一個走進來的人高大,強壯,比大多數人都要高出一個頭,帶來的包袱也最長。
他抓著包袱的那雙手,右手的拇指食指中指的指節上,都長著很厚的一層老繭。
第二個走進來的人又高又瘦,彎腰駝背,彷彿已是個老人。
他帶來的包袱最短,抓住包袱的一雙手又乾又瘦,就如鳥爪。
這兩個人無忌好像郡見過,卻想不起在那裡見過的。
他根本看不見他們的臉。
他也不想看。
一這些人到這裡來,好像是存心來找人麻煩的,不管他們是來找誰的麻煩,無忌都不想管別人的事。
想不到那又高又瘦彎腰駝背的卻忽然問道:「外面這口棺材,是那一位帶來的?」
越不想找麻煩的人,麻煩反而越要找到他身上來。
無忌歎了口氣,道:「是我。」
無忌已經想起這個人是誰了。
他雖然還沒有見到這個人的臉,卻已經認出了他的聲音。
白糖力糕黃鬆糕,赤豆綠豆小甜糕。
一個又高又瘦的老人,背上背著個綠紗櫃子,一面用蘇白唱著一面走入了這片樹林中剛辟出的空地。
然後賣滷菜的,賈酒的,賣湖北豆皮的,賣油炸面窩的,賣東大饅頭的,賣福州春餅,賣嶺南魚蛋粉,賈燒鵝叉燒飯的,賈羊頭肉夾火燒的,賣魷魚羹的賣豆腐惱的,賣北京豆
汁的,五花八門,各式各樣的小販,挑著各式各樣的擔子,從四面八力了進來。
那天晚上所發生的事,無忌永遠都忘不了,這個賣糕的聲音,他也得很清楚已他也記得蕭東樓的話。
以前他們都是我的舊部,現在卻都是生意人了。
這賣糕人現在做的是什麼生意亍為什麼會對一口棺材發生興趣亍
那高大健壯,右手三根手指上都長著老繭的人,忽然抬起頭,盯著無忌。
無忌認出了他。
他的眼睛極亮,眠神極足,因為他從八九歲的時候就開始練眼力。
他手指上的老繭又硬又厚,因為他從八九歲時就開始用這三恨手指扳弓。
無忌當然認得他,他們見面已不止一次。
金弓銀箭,子母雙飛,這身長八尺的壯漢,就是黑婆婆的獨生子黑鐵漢。
黑婆婆是什麼人干是個可以用一支箭射穿十丈外蒼蠅眼睛的人。
他手上抓住的那個包袱裡面,當然就是他們母子名震江湖的金背鐵胎弓和銀羽箭。
他居然沒有認出無忌來,只不過覺得這個臉上有刀痕的年輕人似曾相識而已,所以試探著問「我們以前見過?」
無忌道:「沒有。」
黑鐵漢道:「你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黑鐵漢道:「很好。」
賣糕人道:「怎麼樣午」
黑鐵漢道:「他不認得我,我也不認得他。」
賣糕人道:「很好。」
聽到他們說的這兩句「很好」,無忌就知道麻煩已經來了。
一這六個人帶來的無論是那種麻煩,麻煩都一定不會太小。
無忌看出了這一點,別人也看得出,茶棚裡的客人大多數都已在悄悄的結賬,悄悄的溜了,只有那位胃不好的胖公子還在埋頭大吃。
貝來就算天塌下來,也也要等吃完了這隻雞才會走。
一這種人當然不會多管別人的事。
賣糕人忽然站起來,提著包袱,慢慢的走到無忌面前,道:「你好!」
無忌歎了氣道:「直到現在為止,一直都還不錯,只可惜現在就好像已經有麻煩了,」
賣糕人笑了笑,道:「你是個聰明人,只要不做糊塗事,就不會有麻煩的。」
無忌道:「我一向很少做糊塗事。」
賣糕人道:「很好。」
他放下包袱,又道:「你當然也不認得我」
無忌道:「不認得。」
賣糕人道:「你認不認得,這是什麼?」
他用兩根手指提著包袱上的結一抖,就露出對精光閃閃,用純鋼打成的奇形外門兵刃,看來有點像雞爪鉸,又不是雞爪鐮。
無忌道:「這是不是淮南鷹爪門的獨門兵刃鐵鷹爪?」
賣糕人道:「好眼力。」
無忌道:「我的耳朵也很靈。」
賣糕人道:「哦」
無忌道:「我聽得出你說話的口音,絕不是淮南一帶的人。」
賣糕人道:「我在淮南門下,學的本就不是說話。」
無忌道:「你學的是什麼」
賣糕人道:「是殺人」
他淡淡的接著說道:「只要我能用本門的功夫殺人,不管我說話是什麼日晉都無妨。」
無忌道:「有理。」
賣糕人忽然用他那雙鳥爪般的手拿起了這對鷹爪般的兵刃。
寒光閃動,鷹爪雙雙飛出,「叮」的一響,無忌面前的酒碗已被釘穿了四個小洞,欄汗上一根毛竿,也被鷹爪硬生生撕裂。酒碗是瓷器,要打碎它並不難,把它釘穿四個小洞卻不是件容易事。
毛竹堅軔,要撕裂它也不容易。
何況這種力量完全不同,他左右雙手同時施展,竟能使出兩種完全不同的力量來。
無忌歎了口氣道:「好功夫。」
賣糕人道:「這是不是殺人的功夫?」
無忌道:「是。」
賣糕人道:「你想不想看我殺人!」
無忌道:「不想。」
賣糕人道:「那麼你快走吧!」
無忌道:「你肯讓我走干」
賣糕人道:「我要的本就不是你這個人。」
無忌道:「你要的是什麼干」
賣糕人道「我要的是你帶來的那口棺材。」
疑雲棺材是無忌自己去買的,上好的柳州楠木,加工加料,精選特製。
無忌道:「閣下的眼光真不錯,這口棺材的確是口好棺材。」
賣糕人道:「我看得出。」
無忌道:「但是無論多好的棺材,也不值得勞動閣下這樣的人出手。」
賣糕人道:「你說不值得,我卻說值得。」
無忌道:「閣下若是真的想要這麼樣一口棺材,也可以再去叫那棺材店加工趕造一。」
賣糕人道:「我要的就是這一口。」
無忌道:「難道這口棺材有什麼特別的地方?」
賣糕人道:「那就得看這口棺材裡有些什麼?」
無忌道:「裡面只有一個人。」
賣糕人道:「一個什麼樣的人?」
無忌道:「一個朋友。」
賣糕人道:「是個活朋友,還是個死朋友?」
勺無忌笑了:「我這人雖然不能算很講義氣,可是,也不會把活朋友送到棺材裡去。」
他說的不是實話,也不能算謊話。
唐玉還沒有死亡是他親手把唐玉擺進棺材裡面去的。
唐玉並不是他的朋友。
但是這口棺材裡的確只有唐玉一個人。
他親手蓋上棺材,雇好挑夫,親眼看著挑夫們把棺材抬到這裡,的確一點不假。
一這賈糕人卻好像完全不信,又問道:「你這朋友已死了?」
無忌道:「人生百年,總難免會一死的。」
賣糕人道:「死人還會不會呼吸?」
無忌搖頭。
他已經想到了一點漏洞,可是他從末想到別人會看出來。
賣糕人顯然已看了出來。
他冷笑道:「死人既然已經不會呼吸,你為什麼要在這個棺材上,留兩個透氣的洞?」
無忌歎了口氣,苦笑道:「因為我賈在想不到會有人這麼樣注意一口棺材。」
一這是實話。
如果有棺材擺在那裡,每個人都免不了要去看一眼的。但卻很少有人還會再看第二眼。
女人衣服上如果有個洞,人人都會看得很清楚,但看見棺材上有個洞的人就不多了。
無忌又道:「但是這棺材的確只有一個人,這個人的確是我的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是我的朋友。」
賣糕人道:「你為什麼要把他裝進棺材裡去」
無忌道:「因為他有病,而且病得很重。」
賈糕人道:「他患的是不是見不得人的病」
無忌道:「你想看看他?」
賣糕人道:「我只想看看你說的是不是真話」
無忌道:「如果棺材裡真的只有一個人呢」
賣糕人道:「那麼我就恭送你們的大駕上路,這裡的酒帳也由我付了?」
無忌道:「不管棺材裡這個人是誰都一樣?」
穴糕人道:「就算你把我老婆藏在棺材裡,只要棺材裡沒有別的,我也一樣讓你們走。」
無忌道:「你說話算數?」
賣糕人道:「淮南門下,從沒有食言背信的人。」
無忌道:「那就好極了。」
他一直在擔心,生怕他們要找的是唐玉。
他不願為了唐玉踉他們動手,也不能讓他們把唐玉劫走。
現在他雖然已經知道他們並不是為了唐玉而來的,卻還是猜不出他們為什麼想要這棺材十棺材就擺在涼棚外的欄杆下。
四個挑夫要了壺茶,蹲在棺材旁邊,用隨身帶來的硬餅就茶喝。
茶雖然又冷又苦,餅雖然又乾又硬,他們卻還是吃得很樂,喝得很樂。
對他們這種人來說,人生中的樂趣本來已經不太多了,所以他們只要能找到一點點快樂,就絕不肯放過。
所以他們還活著。
膘樂本就不是「絕對」的,只要你自己覺得快樂,就是快樂。
奇怪的是,這個賣糕人不但對棺材有興趣,對這四個挑夫好像也很有興趣。
他們衣不蔽體,骨瘦如柴,而且蓬頭散髮,又黑又髒,實在沒有什麼值得別人去看的地方。
一這賣糕人卻一直在看著他們,一雙眼睛就像是釘子般盯在他們身上,捨不得移開。
他雖然說要看看棺材是否只有一個人,可是他的一雙腳像是被釘子釘在地上了,並沒有移動一步。
無忌反而忍不住要提醒他:「棺材就在那裡。」
賣糕人道:「我看得見。」
無忌道:「你為什麼還不過去?」
賣糕人枯瘦的臉上,忽然露出種詭秘的冷笑,一個字一個字的說出了一句讓無忌大出意外的話「因為我還不想死在雷家兄弟的霹靂彈下。」
無忌立刻問道:「雷家兄弟霹靂堂的雷家兄弟」
「不錯。」
「雷家兄弟來了?」
「至少有四個人來了。」
「在那裡?」
「就在那裡!」
賣糕人冷冷的接著說;「蹲在棺材旁邊喝茶吃餅的那四位仁兄,就是雷震天門下的四大金」
霸無忌的臉色變了。
他當然知道霹靂堂有四大金剛,是雷震天的死黨,也是大風堂的死敵。
一這四個又窮又髒又臭的苦力,就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
他們為什麼要如此怍賤自己為什麼要來替他抬這口棺材干縱然他們已經發現他就是趙無忌,也不必這麼樣做的。
他們至少還有一種更好的法子,可以將他置之於丸地。
年紀最大的一個挑夫,忽然歎了氣,慢慢的站了起來。
他左手還是端著個破茶碗,右手還是拿著半塊餅,身上穿的是那套又髒又破,幾乎連屁股都蓋不住的破布衣服。
但是就在這一瞬間,他的樣子已完全變了。
他的眼睛裡已發出了光,身上已散發出動力,無論誰都已看得出這個人絕不是個卑微低賤的苦力。
賣糕人冷笑,道:「果然是你,你幾時改行做挑夫的」
一這挑夫道:「這半年來我們兄弟一直都在幹這一行。」
賣糕人道:「你們一直都在替人挑棺材?」
一這挑夫說道:「不但挑棺材,連糞都挑。」
賣糕人道:「你們為什麼要做這種事情?」
一逅挑夫道:「因為找聽說這種事做久了,一個人的樣子就會改變的。」
賣糕人道:「你們的樣子賈在變了不少。」
一逅挑夫歎了口氣,道:「所以我才想不通,你怎麼會認得出我們來?」
賣糕人淡淡道:「這也許只因為我的眼力特別好,也許因為有人走漏了你們的消息。」
一逅挑夫臉色變了,厲聲道:「知道這件事的,只有畿個人,是誰把我們出頁給你的?」
賣糕人不望他了。
黑鐵漢一個箭步竄過來,沉聲道:「我們兄弟和雷家並沒有過節,只要你們留下這口棺材,不管你們要到那裡去,不管你們要去幹什麼,我們兄弟絕對置身事外,不聞不問。」
他想了想,又道:「若是有別人問起你們,我們兄弟也不會說出來,就只當今天我們根本沒有見過面。」
在黑婆婆面前,他一向很少開口,現在說起話來,卻完全是老江湖的口氣,每一句都說在節骨眼上,而且,替別人留了餘地。
鄙惜這挑夫並不領情,冷冷道:「你手裡拿著的是金弓銀箭,百步穿楊,百發百中,你身旁站著的這個人,雖然連說話的音都變了,我也能認得他就是這一代的淮南掌門鷹爪王。」
賣糕人並不否認。
一這挑夫又道:「你們兩位居然肯放我一條生路,我兄弟本該感激不盡,何況陪你們來的那四位也都是一等一的高手,其中好像還有喪門劍的名家鍾氏兄弟和鐵拳孫雄。」
賣糕人道:「好眼力。」
一這挑夫道:「憑你們六位,今天要把我們兄弟這四條命擱在這裡並不難,只可惜……」
賣糕人道:「只可惜怎麼樣?」
一這挑夫冷笑道:「只可惜,人一死了,拳頭就會變軟了,也就沒有法子再使喪門劍了。」
賣糕人微笑道:「,幸好,他們還沒有死。」
一這挑夫道:「他們還沒有死你為什麼不回頭去看看?」
賣糕人立刻回頭去看,臉上的笑容已僵硬。
本來坐在他後面的四個人,現在已全都倒了下去,腦後的玉枕穴上,赫然插著恨竹筷,一尺多長的竹筷,已沒入後腦五寸口腦殼本是人身上最堅硬的地方,能夠以一根竹筷洞穿腦殼,已經是駭人聽聞的事。
包可怕的是,這四個人本都是江湖中的一流高手,竟全都在這一瞬間被人無聲無息的奪去性命而沒有人發覺是誰下的毒手。
這人的出手好快,好準,好狠?
茶棚裡的人早就溜光了,連掌櫃和夥計都已不知躲到那裡去。
除了這個賣糕人和無忌黑鐵漢之外,茶棚裡只剩下三個活人。
那位胃欠佳的胖公子,雖然還活著,卻已被嚇得半死,整個人都幾乎癱到桌子底下去。
他的同伴情況也好不了多少。
何況,這兩人一直都是坐在鍾家兄弟和孫雄的前面,竹筷卻無疑是從後面飛來的。
他們後面只有一個人。
一這個人還沒有走,只因為他早已醉了,無忌來的時侯,這個人就已伏倒在桌上,桌上已擺滿了喝空的酒壺。
他沒有戴帽子,露出了一頭斑斑白髮,顯然已是個老人。
他身上穿的一件藍布衫,不但是已洗得發白,而且還打著好畿個補釘。
,難道這落拓的老人,竟是身懷絕技的武林高手?竟能在無聲無息中取人的性命,竟能在揮手間殺人於十步之外,賣糕人手裡緊握著他的那對鐵鷹爪一步步向這老人走過去。
他知道他的手在流汗,冷汗。
他手裡的這雙鐵鷹爪,也是殺人的器,也曾有不少英雄好漢,死在這對鐵鷹爪下。
但是現在他的手卻在抖,別人也許不見,他自己卻可以感覺得到。
能夠以一根竹筷,隔空打人,貫穿,殼的人,絕不是他能對付得了的。
一個已經在江湖中混了三十年的人至少總有這一點自知之明。
但是他不能退縮。
淮南派現在雖已不是個顯赫的門派也曾經有過一段輝煌的歷史。
不管怎麼樣,他總是淮南這一代的掌門人,為了生活,為了把門面下去,他可以改變容貌聲音來做強盜,卻絕不能讓淮南派的聲名敗在他手裡。
一這正是江湖人的悲劇。
江湖中的輝煌歷史,就正是無數個像這樣的悲劇累積成的。
杯已在手,箭已在弦。
黑鐵漢彎弓拉箭,一雙眠睛也盯在那老人的滿頭白髮上。
老人忽然說話了,說得含糊不清,彷彿是醉話,又彷彿是夢囈。
「為什麼大家都想要這口棺材,是不是全部都活得不耐煩了,都想躺進棺材裡去!」
賣糕人的瞳孔收縮,手握得更緊。
現在他已確定這個老人就是剛才以竹筷洞穿他夥伴頭顱的人。
他忽然大聲喊道:「前輩。」
老人還是伏在桌上,鼻息沉沉,彷彿又睡著了。
賣糕人冷笑道:「以你的年紀,我本該尊你一聲前輩,我還沒有忘記江湖中的規矩,你最好也莫要忘記自尊自重。」
老人忽然縱聲大笑,道:「好,說得好。」
他乾疳的臉上長滿了一塊塊錢大的白癬,眉毛脫落,醉眼朦朧,笑起來就像是頭風乾了的山羊他已抬起頭,看著賣糕人道:「想不到小小的淮南派中,居然有你這種人,居然還懂得江湖規矩,還有點掌門人的氣派。」
賣糕人道:「我不是淮南掌門。」
老人道:「你不是?」
賣糕人道:「我只不遇是一個賈糕的人。」
老人笑道:「原來你是來頁糕的。」
賈糕人道:「賣糕的人,有時也會殺人。」
老人道:「你要殺誰?」
賣糕人道:「殺你!」
老人又大笑,道:「你自己也該知道,你絕不是我的對手,又何苦來送死?」
賣糕人忽然也大笑道:「我殺了你,殺的是名震江湖的武林前輩,你殺了我,殺的卻只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我死又何妨。」
大笑聲中,他的鐵鷹爪已飛出。
昔年,鷹爪王自淮南出道,名動天下,只馮一雙鐵拳,和十三年苦練而成的大鷹爪力,創立了淮南鷹爪門,從來沒有用過兵刃。
鄙惜他的後人們既沒有那麼精純的功夫,也沒有他的神力,所以才造出這麼樣一對奇形外門兵刃,以補功力之不足。
他臨死時,看到這種兵刃,就知道,淮南這一派,遲早難免要被毀在這對鐵鷹爪下。
因為他知道無論多精巧的兵刃,總不如雙手靈巧,他三十「招大鷹爪手,用這種兵刃使出來,絕對沒法子發揮出應有的威力。
他也知道他的後人們有了這種兵刃後,更不肯苦練掌力了。
但是這對兵刃卻實在很靈巧霸道,兩隻鷹爪般的銅抓,不但有生裂虎豹之利,而且可以伸縮自如。
如果運用得巧妙,甚至可以用它從頭髮裡挾出一個虱子來。
賣糕人在這對兵刃上也下過多年苦功,一著擊出,雙爪齊飛,左手的鐵爪輕靈變幻流動,右手的鐵爪剛裂霸道威猛。
這一著力量間,有巧勁,也有猛力,這一著的招式間,有虛招,也有實招,虛招誘敵,賈招打的是對方致命處。
老人一雙朦朧的醉眼中,忽然精光暴射,大喝一聲:「開!」
叱聲出口,他的身形暴長,袍袖飛捲,鐵鷹爪立刻被震得脫手飛出,遠遠的飛出了二十丈,落在竹棚外的山坡上。
賈糕人居然沒有被震倒,居然還是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
但是他的眼珠已漸漸凸出,鮮紅的血絲,已沿著他嘴角流下來。
老人盯著他,忽然長長歎了口氣,道:「你要殺我,我不能不殺你。」
賣糕人咬緊牙關,不開口。,老人道:「其賈你應該知道我是誰,我也知道你是誰。」
賣糕人忽然問:「我是誰?」
他一張嘴,就有口鮮血噴了出來。
老人搖頭歎氣,道:「鷹爪王,王漢武,你這是何苦?」
賈糕人用衣袖擦乾了嘴角的鮮血,大聲道:「我不是鷹爪王,不是王漢武。」
罷擦乾的血又流出來,他喘息著道:「鷹爪王,王漢武早已死了,沒有人能殺他,他……他是病死的,我……我……」
老人眼睛裡已露出同情之色,柔聲道:「我知道,你只不過是一個賣糕的人而已。」
賣糕人慢慢的點點頭,閉上眠睛,慢慢的倒了下去。
他求仁得仁,死而無憾。
因為他並不是王漢武,淮南一派不散的威名,並沒有毀在他手裡。
所以沒有人能擊敗鷹爪王,從前沒有,以後更沒有。
四黑鐵漢滿眶熱淚終於忍不住奪眶而出,忽然也霹靂大喝一聲:「開?」
杯弦一響,三尺六寸長的銀羽箭已隨弦飛出,喝聲如霹靂鷲雷,箭去如星閃電。
黑鐵漢身長八尺,兩膀有千斤之力,他的金背鐵胎弓是五百石的強弓,的銀羽箭雖然不能開山射月,但也足以穿雲裂石。
江湖傳說,如有三個人背貼著背站著,他一箭就能射個對穿。
鄙是銀光一閃,箭忽然已到了老人手裡,他只伸出兩根手指,就把這根雲裂石的銀羽箭捏住了。
在這一瞬間,黑鐵漢的面如死灰,雷家四兄弟喜動顏色。
想不到就在這一瞬間,情況忽然又改變。
老人臉上忽然露出種奇怪已極的表情,就好像一個膽小的**半夜醒來,忽然發現有個陌生的男人壓在她身上,鷲訝恐懼,都已到了極點。忽然凌空翻身,掠出了竹棚,眨眼間就蹤影不見要學「射」,一定要先練眼力。
黑鐵漢從七八歲的時侯就開始練眼力,要練得可以把暗室中的一隻蚊子看得和別人看老鷹還
清楚,才算略有成就。
無忌的眼力也絕不此他差。
但是他們都沒有看出這老人為什麼要突然逃走,像他那樣的絕頂高手,絕不是很容易就會被駭走的人,除非他忽然看見了鬼,忽然被毒蛇咬了一口。
一這裡沒有鬼,也沒有毒蛇。
他怕的是什麼?
一這挑夫一隻手端著破茶碗,一隻手拿著塊硬餅,臉上的表情由歡喜變為鷲訝,由訝變為恐懼,由恐懼變為懷疑。
現在他臉上忽然又變得全無表情,忽然喚道:「老闆。」
無忌不是老闆。
他這一生中奇奇怪怪的事也做過不少,卻從來沒有做過老闆。
鄙是這四個挑夫一直都叫他老闆。
無忌道:「你在呻我?」
一逅挑夫道:「不管我們姓什麼,我們總是你雇來的,你總是我們的老闆。」
無忌不能不承初」
這挑夫又道:「你出五錢銀子,雇我們做挑夫,要我們替你把這口棺材送到蜀中去。」
無忌道:「不錯。」
一逅挑夫道:「我們這一路上,有沒有出過什麼差錯?」
無忌道:「沒有。」
一這挑夫道:「我們有沒有偷過懶耽誤過你的行程」
無忌道:「沒有。」
一這挑夫道:「你花五錢銀子一天雇我們,花得冤不冤枉」
無忌道:「不冤枉。」
他不能不承認這一點,像他們這樣的挑夫,賈在很難找得到。
一逅挑夫道:「你花錢雇我們來替你挑這口棺材,我們就全心全意的替你挑這口棺材,而且定平平安安的替你把這棺材送到地頭。」,無忌道:「很好。」
一這挑夫道:「那麼別的事你就不必管了,這些事踉你也完全沒有關係。」
他的話已說得很明白。
也們並不知道這位老闆的身份來歷,也不想知道,只不過希望這位老闆也不要管他們的事。
無忌只有點不明白。
他忍不住要問:「你們知不知道這棺材裡的人是誰?」
一這挑夫道:「是你的朋友。」
無忌道:「你們知不知道我這朋友是誰?」
一這挑夫道:「不管你這位朋友是誰,都踉我們無關。」
無忌道:「你們為什麼要來替我挑這棺材干」
一這挑夫道:「因為我們願意。」他淡淡的接著道:「只要我們自己願意,不管我們幹什麼,也都踉你沒有關係。」
無忌歎了氣,道:「有理。」
他不能不承認他們說的有理,但是他心裡卻又偏偏覺得很無理。
所有的事都無理,每個人做的每一件事都不能以常理來解釋。
但是這些確實發生了,而且已經有五個人為了這些事而死、生命是絕對真買的,死也是。
無忌又歎了口氣,道:「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究竟還想幹什麼?」
這挑夫考慮著,終於回答:「我們只不過想殺一個人,一個跟我們完全無關係的人。」
黑鐵漢道:「你們想殺的就是我?」
一逅挑夫道:「是的。」
五黑鐵漢並不能算是無忌的朋友,但是無忌總覺得還欠他們母子一點情。
四個挑夫已經開始行動,很快的逼近黑鐵漢,將他包圍住。
長弓大箭,只能攻遠,距離越近,越無法發揮威力。
這四個挑夫無疑都是身經百戰的老江湖,當然都很明白這點,以他們的經驗和武功,要殺裡鐵漢只不過是眨眼間的事。
無忌忽然大竺道:「等一等。」
一這挑夫沉下臉,道:「難道你還是要來管我們的事?」
無忌反問道:「難道你們一定要殺死他?」
一這挑夫道:「一定。」
他的回答斬釘截鐵:「如果有人想來阻攔,我們也不妨再多殺一個。」
無忌道:「是不是因為他已知道你們的來歷所以一定要殺了他滅口。」
無忌並不否認。
無忌道:「現在我也已知道你們的來歷,你們是不是也要殺了我干」
一這挑夫道:「我說過,只要你不管這件事,我們就負責把你和這棺材平安送到地頭去。」
無忌歎道:「現在我更不懂了,明明有兩個人知道你們的秘密,你們為什麼只殺一個干」
一這挑夫冷冷一笑,道:「因為我們喜歡你。」
無忌的臉色忽然變了,吃驚的看著他,道:「你……你……」
一這挑夫道:「我怎麼樣?」
無忌看著他,再看看他的三個同伴,眼睛裡充滿了鷲訝和恐懼。
黑鐵漢看著他們的眼色居然也踉無忌一樣,就好像這四個挑夫這一瞬間忽然變成了魔鬼。
這種表情絕不是裝出來的。
他們究竟看見了什麼亍為什麼忽然變得這麼吃鷲亍這麼害怕?
第十個死人四個挑夫也有點慌了,無論誰被人用這種眼色看著,都會發慌的。
他們的眼神本來一直在盯著黑鐵漢和無忌,現在忍不住彼此看了一眼。
一這一眠看過,他們四個人臉上立刻也露出和無忌同樣的表情,卻顯得比無忌更鷲惶,更恐懼其中一個人忽然轉身衝出去,一把抓起了個擺在棺材邊的茶壺。
霹靂堂以火藥暗器威震江湖,玩火藥和玩暗器的人手一定要穩。
但是現在這個人卻已連茶壺都拿不穩,忽然張開嘴,想嘶喊,竟已連聲音都城不出來。
只聽他喉嚨裡一陣陣「絲絲」的響,他的人已倒了下去。
他的同伴也轉身奔出,兩個人奔出竹棚才倒下,一個就倒在涼棚裡,一倒下去,整個人就開始萎縮,就像是一片葉子遇到了火焰,忽然間就已枯萎。
下午。
春天的下午,陽光艷麗,遠山青蔥,但是這山坡上卻彷彿已被陰影籠罩。
死的陰影。
連無忌都覺得手腳發冷,黑鐵漢額角和鼻尖上已冒出豆大的冷汗。
一垣四個挑夫臨死前那一瞬間,臉上的樣子變得賈在太可怕。
無忌不是第一次看見這種樣子。
唐玉中毒之時臉上也有同樣的變化眼神驟然遲鈍,瞳孔驟然收縮,嘴角眼角的肌肉驟然僵硬乾裂,臉色驟然變成死黑。
最可怕的是,他們臉上發生這種變化時,他們自己竟連一點感覺都沒有,這種致命的毒性竟
能讓人完全感覺不到。
非但你中毒時全無感覺,毒性發作時,你也完全沒有感覺。
巴在不如不覺中,這種毒已進入你的身體,毀壞了你的神經中樞,要了你的命!
坐在竹棚裡的那位胖公子和他的同伴,蹲在竹棚後面,替他們抬滑竿來的四個竿夫,現在也都已悄悄的溜了。
竹棚後無疑還有一條路,遇到這種事,只要有腿的人,都會溜的。
黑鐵漢忽然長長歎了氣,道:「難道真是那壺茶裡有毒?」,他是在問無忌。
一這裡一共只剩下他和無忌兩個活人,這使得他們彼此間彷彿忽然接近了很多。
如果你也曾有過他們這樣的經驗,你也會有這種感覺的。
無忌道:「看起來一定是那壺茶裡有毒。」
黑鐵漢道:「不是我下的毒。」
無忌道:「我相信。」
黑鐵漢道:「是誰下的毒」
無忌道:「不知道。」
黑鐵漢沉默著,臉上帶著痛苦掙扎的表情,汗流得更多。
無忌道:「你是不是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黑鐵漢又沉默了很久,忽然大聲道:「我並不想要他們的命,也不想要這口見鬼的棺材,我根本不知道他們四個人會抬一口棺材來。」
他說話的聲音大得就像是在吶喊,並不是在對無忌吶喊,是對他自己吶喊。
無忌瞭解他的心情,所以什麼話都沒有問,等他自己說下去。
黑鐵漢道:「有人告訴我們,這棺材裡藏著一批紅貨,至少值五十萬兩。」
「紅貨」這兩個字是江湖切口,意思就是「珠寶」
黑鐵漢道:「前一陣子我們有急用,就向這個人借了一筆銀子,他一定要我們用這批紅貨來還他的債。」
無忌道:「你們有什麼急用?」
黑鐵漢道:「四月十一日,是我們一位大恩人的壽誕,每一年我們都要送一份禮給他老人家。」
無忌當然知道他說的這位大恩人,就是那神秘的蕭東樓。
黑鐵漢道:「我們以前就跟這個人有約,如果他知道有什麼來路不明的紅貨經過,他自己不便出手,就通知我們,做下了之後三七分賬。」他又補充:「我們雖然是強盜,可是只做「紅貨而且一定要是來路不明的紅貨。」
一這些話他本來絕不會告訴無忌,但是在死亡、恐懼,和極度悲傷的壓力下,他忽然覺得一定要把這些話說出來。
如果你在他這種情況下,一定也會做出同樣的事。
無忌並沒有問「這個人」是誰?
那是別人的秘密,他無權過問,他一向不願探澗別人的隱私。
黑鐵漢的聲音越說越低,顯得越來越悲傷,黯然道:「現在我雖然已明白這是怎麼回事,可惜已太遲了。」
無忌忍不住問:「這是怎麼回事?」
黑鐵漢道:「這是個圈套。」
無忌道:「圈套亍什麼圈套?」
黑鐵漢道:「他想殺雷家兄弟,自己卻不能出手,他也想殺了我們滅口。」
無忌道:「他為什麼要殺你們」
黑鐵漢道:「因為只有我們知道他坐地分源的秘密。」
他的悲哀又變為憤怒;「所以他就設下這個借刀殺人,一石二鳥的圊套,讓我們自相殘殺,最好全都死得乾乾淨淨。」
無忌道:「但是你並沒有證擄,並不能證明這一定是個圈套。」
黑鐵漢道:「你就是證據。」
無忌道:「我?」
黑紉漢道:「這口棺材是不是你的」
無忌道:「是。」
黑鐵漢道:「你有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裡?」
無忌道:「沒有。」
黑鐵漢道:「既然棺材裡根本沒有紅貨,這不是圈套是什麼?」
他握緊雙拳:「現在雷家兄弟已死了,我們的兄弟也死了,他的計劃已成功,只可惜,:」
無忌道:「只可惜你還沒有死。」
黑鐵漢恨恨道:「只要我還有一口氣在,我就一定要揭穿他的陰謀毒計。」
無忌沈吟著,道:「我久聞金弓神箭,子母雙飛的大名,也知道令堂不但箭法如神,而且足智多謀,這件事你為什麼不找她去商量商量?」
黑鐵漢道:「家母病得很重,這種事我不能再讓她老人家操心。」
無忌道:「黑婆婆病了,你為什麼不留在她身邊照顧她?」
黑鐵漢道:「家母的病情,是在我們那位大恩人的壽誕之口才忽然變得嚴重起來,那天我們恰巧遇見一位好心的姑娘,一定要把家母留在她那裡,讓她來照顧,因為…:」
無忌道:「因為什麼?」
黑鐵漢道:「因為她的夫家和我們母子之間,曾經有過一點淵源。」
無忌的心在跳,跳得好快。
現在他當然已能猜得出這位好心的姑娘是誰了,卻還是忍不住要問:「這位姑娘貴姓?」
黑鐵漢道:「姓衛。」
無忌說道:「她把黑婆婆帶到那裡去了?」
黑鐵漢道:「到一位隱跡已久的武林異人那裡去了,那位異人不但劍法高絕天下,而且極精醫道,所以我也很放心。」
無忌沒再說什麼,也不能再說什麼。
他的痛苦,他的悲傷,他的思念,都絕不能在任何人面前說出來。
他甚至連想都不能去想。
他還有很多事要去做,他一定要很堅強,思念卻總是會使人軟弱。
不管怎麼樣,他總算已有了衛鳳娘的消息,總算已知道她仍然無恙。
等他抬起頭,才發現黑鐵漢已走出了竹棚,走下了山坡。
他立刻喚道:「等一等。」
黑鐵漢停下腳步,回過頭。
無忌道:「你不看棺材裡有什麼」
黑鐵漢勉強笑了笑,道:「我信任你,我相信裡面不會有什麼的。」
無忌道:「雷家兄弟並不認得我,只不過我花王錢銀子一天雇來的。」
黑鐵漢道:「我相信。」
無忌道:「一個被人用五錢銀子一天雇來抬棺材的苦力會不會甘心替人去拚命?」
黑鐵漢道:「絕不會,除非…:」
無忌道:「除非他知道棺材裡還有別的秘密。」
黑鐵漢眼睛裡發出了光。
無忌道:「我雖然沒有把紅貨藏在棺材裡,可是他們…:」
黑鐵漢搶著道:「他們來替你抬這口棺材,也許只不過想用你這棺材做掩護,把一批紅貨運到蜀中去……」
運送紅貨時,本來就是通常要走「暗鏢」,尤其是這批貨來路不明的時候。
江湖中走暗鏢的法子,本來就五花八門,光怪陸離,「用死人和棺材做掩護,並不是第一次無忌道:「我也知道現在你不會再對這批紅貨有興趣了,可是你既然已經做了這件事,至少總該把真相查出來,也算對你的弟兄們有了個交代。」
用不著他再往下說,黑鐵漢已經大步走了回來。
他的心也開始在跳,越跳越快。
芭個人,九條命,只不過為了一口棺材「這口棺材裡究竟有什麼秘密?
上好的楠木棺材,華麗、堅固沉重。黑鐵漢將金弓插在地上,用兩隻手托起了棺材的蓋子在這一瞬間,他忽然想起了很多事,很多他久已遺忘了的事。
他自己也不知道此時此刻,他怎麼會忽然想起這些事來。
弊蓋很沉重,但是以黑鐵漢的天生神力,當然輕輕一托就托了起來。
無忌也從竹棚裡走了過去。
他本來認為黑鐵漢他們很可能是為了唐玉而來的,他們知道這口棺材裡的人是唐玉,知道唐王還沒有死,他們想來要唐玉的命。
他會有這種想法,並不奇怪,想要唐玉這條命的人絕不少。
但是現在他已知道這種想法錯了。
那麼這口棺材裡除了唐玉之外,還有些什麼別的東西?
是不是真的還有批價值鉅萬的珠寶他也很想知道這答案。
為了這口棺材,犧牲的人已太多,付出的代價已太大。
他希望黑鐵漢能夠有些收穫現在他雖然還看不見棺材裡有什麼,但是,他可以從黑鐵漢臉上的表情中看出來。
黑鐵漢臉上卻忽然露出種任何人都無法想像的表情來。
那不僅是鷲訝恐懼,還帶著種說不出的激動和慾望。
如果他看見的是珠寶,他當然會激動,會顯出一種人類共有的慾望。
但是他看見的如果是珠寶,就絕不會有恐懼。
如果他看見的是種很可怕的東西,就不會顯出這種慾望來。
他看見的是什麼?
無忌正想問他,「砰」的一聲響,剛掀開的棺蓋忽然落下,闔起。
黑鐵漢全身上下,所有的動作表情,全都在這一剎那間驟然停止。
他整個人就像是在這一剎那間完全凍結了。
然後他的喉結上慢慢的沁出了一滴血珠,轉瞬間又已凝結。
無忌飛撲過去,大聲問道:「怎麼回事?」
黑鐵漢的呼吸也已停頓,銳利的眼神已變為一片死灰。
他用盡全身氣力,只說出了兩個字。
「唐缺!」
說出了這兩個字,他喉結上凝結的血珠就驟然迸裂,一股鮮血噴泉般噴了出來。他的身子往後退,鮮血一點點落在他臉上。
弊中人
唐缺。
這是一個人的名字。
無忌好像聽見過這個名字,這個人無疑也是唐家的子弟。
黑鐵漢在臨死前的一瞬間,為什麼要掙扎著說出這個人的名字來他是不是想告訴無忌,這個圈套就是唐缺設計的唐缺為什麼要他們和雷家兄弟同歸於盡?
霹捱堂既然已與唐家結盟,唐缺為什麼還要將雷家兄弟置之於死地亍
黑鐵漢掀開棺蓋後,究竟看到了什麼亍為什麼會忽然暴斃?
一這些問題無忌都想不通。
他根本連想都沒有想,因為他已發現了一件更可怕的事卜,他發現了一根針!
一根八分長的銀針,隨著黑鐵漢喉結上噴出的那股鮮血射出來。
黑鐵漢無疑就是死在這根銀針下的,一根八分長的針,竟是追魂奪命的暗器!
一這件暗器竟是從棺材裡發出來的,棺材裡的人是唐玉!
一個已經完全麻木僵硬了的人,怎麼還能發得出暗器來?
難道他中的毒已消失已經有了生機,有了力量!
對無忌來說,他的一句話,就是件絕對致命的武器!
只要他還能說出一句話,無忌的計劃就完了。
無忌的手也有了冷汗。
他絕不能讓唐玉活著,絕不能讓唐玉再有開說話的機會卜,他一定要徹底毀了這個人、這口棺材,不管棺材裡還有什麼秘密,他都已不想知道。
他想到了霹靂堂的霹靂彈。
霹靂堂的火器威震天下,只要有一兩個霹靂,就可以毀了這棺材,將棺木裡的人,和所有的秘密都化為飛仄。
雷家兄弟既然是霹靂堂的四大金剛,身上當然帶著他們的獨門暗器。
但是他們蓬頭赤足,衣不蔽體,身上好像根本沒有可以藏得住暗器的地方。
無忌忽然又想到了他們手裡的硬餅。
他們始終都把半塊硬餅緊緊的捏在手裡,是不是因為硬餅裡藏著他們的暗器?
無忌決心要找出來。
他的反應一向很快,在一瞬間就已將所有的情況都想過一遍。
但是他想不到在這時候,棺材裡忽然有人在說話了。
一個人歎息著道:「你是不是想用霹靂堂的火器把這口棺材毀了我們無冤無仇,你為什麼要害我?」
聲音嬌媚而柔弱,充滿了女性的魅力,聽起來絕不是唐玉的聲音。
但是有些人卻可以用內力控制自己喉頭的肌肉,發出些別人永遠想不到的聲音來。
唐玉說不定就能做到這一步。
無忌試探著問道:「我們真的無冤無仇?」
弊材裡的人道:「你沒有見過我,我也不認得你,怎麼會有仇恨?」
無忌道:「真的?」
弊材裡的人道:「你只要打開棺材來看看,就知道我說的是真是假了。」
無忌當然不會做這種事。
黑鐵漢的前車可鑒,已經給了他一個很好的教訓。
弊材裡的人又道:「其實我也想看看你,我想你一定是個很年輕很英俊的男人。」
無忌道:「我就站在這裡,只要你出來,就可以看得見。」
弊材裡的人道:「你為什麼不打開這口棺材來看看?」
無忌道:「你為什麼不自己出來?」
弊材裡的人笑了,道:「想不到你年紀輕輕,做事就這麼小心。」
無忌道:「聽你的聲音,你的年紀也不大,而且一定是個很美的人。」
弊材裡的人笑道:「原來你這麼會說話,我想一定有很多女人喜歡你。」
她忽然又歎了口氣,道:「只可惜我已經老了,已經是個老太婆了,已經可以養得出你這麼大的兒子來。」
她的人還在棺材裡,已經佔了無忌一個便宜。
無忌說道:「你怎麼知道我有多大年紀?」
弊材裡的人道:「你是唐玉的朋友,年紀當然跟他差不多」
無忌道:「你怎麼知道唐玉有多大年紀你見過他」
弊材裡的人道:「他就躺在我旁邊,我怎會沒有見過他」
上好的棺木,總是特別寬大些,的確可以裝得下兩個人。
無忌道:「我怎麼知道唐玉是不是遠在這棺材裡?」
弊材裡的人道:「你不信」
弊材下透氣的小洞裡,忽然伸出一根手指來:「你看看這是不是他的手?」
這的確是唐玉的手。
無忌忽然笑了,道:「原來你就是唐玉,原來你:」
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另外一個洞裡又伸出一根手指來。
這根手指槭耙柔美,柔若無骨,指甲上還佚淡的塗著一層鳳仙花汁。
這的確不是唐王的手。
弊材裡果然有兩個人。
除了唐玉外,另外一個人是誰為什麼要藏在棺材裡?
無忌悄悄的走到棺材另一端,用兩隻手扳住弊材的蓋子,用力一掀。
弊蓋翻落,他終於看到了這個人。
現在他才明白,黑鐵漢剛才為什麼會有那種奇怪的表情。
躺在唐玉旁邊的,竟是個幾乎完全赤裸的絕色美人。
千千是個美人。
鳳娘是個美人。
香香也很美。
無忌並不是沒有接近過美麗的女人,但是他看見這個女人時,心裡竟忽然起了種說不出來的激動和慾望。
一垣個女人不但美,簡直美得可以讓天下的男人都不惜為她犯罪。
她美得比千千更嬌麗,比鳳娘更成熟,比香香更高貴。
她的腰致細,雙腿修長,胸膛尖挺飽滿。
她的皮膚是乳白的,彷彿象牙般細緻緊密,又彷彿牛乳般的甜膩柔軟。
她的頭髮又黑又亮,一雙眼睛卻是淺藍色的,閃動著海水般的光芒。
她身上的衣服絕不比一個核子多,把她那誘人的胴體大部份都露了出來。
她看看無忌,嫣然道:「我並不是故意要勾引你,只不過這裡面太熱,又悶又熱,我從小巴怕熱,從小巴不喜歡穿太多衣裳。」
無忌歎了口氣,苦笑道:「幸好唐玉看不見有你這麼樣一個人躺在旁邊。」
一這女人笑著道:「就算他看見也一樣。」
無忌道:「一樣?」
一這女人道:「只要我覺得熱,我就會把衣裳脫掉,不管別人怎麼想,我都不在乎。」
她笑得又迷人,又酒脫:「我是為自己而活著,為什麼要為了別人而委屈自己」
無忌沒法子回答也役法子反駁。
一這女人拍了拍唐玉的臉,道:「幸好你這個朋友是個很乾淨的人,長得也不難看,」
她上上下下的打量著無忌,又笑道:「如果躺在我旁邊的人是你,那就更好了,你雖然沒有他那樣漂亮,卻比他有男子氣,」
他又道:「漂亮的男人,女人不一定都喜歡的,像你這樣的男人我才喜歡。」
她故意歎著氣:「只可惜我已是老太婆,已經可以生得出像你這麼大的兒子來。」
無忌只有聽她說,根本役法子插嘴。
像她這樣的女人寅在不多,如果你見到一個,你也會說不出話來的。
她卻偏偏還要問無忌:「你為什麼不說話?」
無忌道:「所有的話都被你一個人說完了,我還有什麼話說?」
一逅女人又歎了口氣,道:「現在我才知道,你真是個聰明人。」
無忌道:「為什麼?」
一這女人道:「因為只有聰明的男人才懂得多用眼睛看,少開口說話。」
無忌也不能不承認,他的眼睛實在不能算很老實。
但是他的臉並沒有紅,反而笑道:「老天給我們兩隻眼睛一張嘴,就是要我們多看少說話。」
一這女人嫣然道:「這句話我以後一定會常常說給別人聽。」
無忌道:「但是老天卻很不公平。」
一這女人道:「有什麼不公平?」
無忌道:「如果老天公平,為什麼要給你這樣一雙眼睛」他凝視著她那雙海水般澄藍的眼睛:「老天替你做這雙眼睛時,用的是翡翠和寶玉,做別人的眼睛時,用的卻是泥。」
一這女人笑得更迷人,道:「你說得雖然好,卻說錯了。」
無忌道:「什麼地方錯了?」
一逅女人道:「我這雙眼睛並不是老天給我的,是我父親給我的。」
無忌道:「哦?」
一這女人道:「我的父親是胡賈。」
無忌道:「胡賈?」
一垣女人道:「胡賈的意思,就是從波斯到中土來做生意的人。」
自漢唐以來,波斯就已與天朝通商。
從波斯來的商人,雖然都成了腰纏鉅萬的豪富,但是在社會中的地位卻一直很低,「胡賈」
這兩個字,並不是個受人尊敬的名詞。
這女人道:「我父親雖然是個有錢人,卻一直娶不到妻子,因為善頁人家的女兒,都不肯嫁給胡賈,他只有娶我母親那種人。」
她淡淡的接著道:「我母親是個妓女,聽說以前還是揚州的名妓。」
妓女這兩個字,當然更不是什麼好聽的名詞,但是從她嘴裡說出來,卻完全沒有一點自慚形穢的意思,她並不認為這是羞恥。
她居然還是笑得很愉快:「所以我小的時侯,別人都叫我雜種。」
無忌道:「你一定很生氣」
一這女人道:「我為什麼要生氣我就是我,隨便別人怎麼樣呻我,都跟我沒關係,我是個什麼樣的人,還是個什麼樣的人,也不會因此而改變的。」
她微笑又道:「如果你真是個雜種,別人就算呻你祖宗,你還是個雜種,你說對不對?」
無忌也笑了。
他非但沒有因此而看輕她,反而對她生出說不出的好感。
她本來還認為她衣裳穿得太少,好像不是個很正經的女人。
現在他卻認為,就算她不穿衣服也沒關係,他也一樣會尊重她,喜歡她的。
一這女人又笑道:「可是我真正的名字卻很好聽。」
她說出了她的名字:「我呻蜜姬,甜蜜的蜜,胡姬壓酒勸客的姬。」
蜜姬。
一這賈在是個很可愛的名字,就像她的人一樣。
在這麼樣一個又可愛、又直率的女人面前,無忌畿乎也忍不住要把自己的名字說出來。
想不到蜜姬已經先說了:「我也知道你的名字,你叮李玉堂。」
唐玉也曾用過這個假名字,也許只不過臨時隨口說出來的。
無忌覺得這個名字很好聽,很響亮,所以棺材裡的人問他:「客官尊姓大名」時,他也就不知不覺地把這名字說了出來。
但是他卻想不到蜜姬居然也知道了,難道那時候她就已在注意他?
蜜姬道:「我們很久以前就已經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們?」
蜜姬道:「我們就是我和雷家兄弟,還有一位老先生。」
她說的這位老先生,當然就是那身懷絕技的老人。
蜜姬道:「如果我說出他的名字來,你一定會大吃一鷲,所以我還是不要說的好。」
無忌也沒有問。
蜜姬道:「他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從我很小的時候,就在保護我,我父親去世後,他簡直就把我當做他的女兒一樣。」
她歎了口氣,道:「我買在想不出他為什麼會忽然走了。」
無忌也想不出,只不過覺得那老人臨走時,好像忽然受了傷蜜姬笑道:「我們注意你,倒不是你長得比別的男人好看。」
無忌道:「你們是為了什麼?」
蜜姬道:「為的是唐玉。」
無忌道:「唐玉?」
蜜姬道:「我們發現你帶著的那個穿紅裙的姑娘就是唐玉時,就已經開始注意你了。」
無忌道:「你認得他?」
蜜姬道:「就因為我們認得他,他也認得我們,所以我們雖然早就在注意你,你卻連我們的影子都沒有看見過。」
無忌道:「為什麼?」
蜜姬道:「因為,我們絕不能被他看見。」
無忌又問:「為什麼?」
蜜姬道:「因為他很想要我們的命,我們也很想要他的命。」
無忌道:「雷家兄弟是霹靂堂的人,霹靂堂已經和唐玉聯盟。」
蜜姬冷冷道:「但是我們並沒有和唐玉聯盟。」
聽她的口氣,霹靂堂內部竟似已分裂,而且,好像就是因為和唐家聯盟而分裂的。
對無忌來說,這當然是件好消息,敵人的內部分裂,對他當然有利。
雖然他並沒有追問下去,卻已發現這其中一定還有很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隱私。
蜜姬道:「我們從看見唐玉的那天起,就想殺了他的。」
無忌道:「你們為什麼沒有動手?」
蜜姬道:「因為你。」
無忌道:「我?」
蜜姬道:「那位老先生一直認為你是個很可怕的對手,他說你不但武功絕對極高,而且機智、深沉、冷靜。」
她笑了笑又道:「我從來沒有聽見過他這麼樣誇讚過別人。」
無忌笑道:「這位老先生好像很有眼力?」
他雖然在笑,笑得卻並不愉快,因為他並不希望別人太看重他。
別人越輕視他,就越不會提防他。
他才有機會。
一個真正的聰明人,絕不會低怙自己的敵人,卻希望敵人能低估他。
低估了自己的敵人,絕對是種致命的錯誤。
一個人如果能讓自己的敵人判斷錯誤,就等於已成功了一半。
這是無忌跟隨司空曉風時學到的教訓,他永遠不會忘記。
蜜姬道:「想不到我們還沒有出手,唐王就已變成了個廢人。」
無忌道:「我也想不到。」
蜜姬道:「更想不到你居然很夠朋友,要送他回唐家堡去。」
她微笑著又道:「最妙的是,你居然想到用棺材把他送回去,看到你買棺材、雇挑夫,我們就知道機會來了。」
無忌道:「什麼機會?」
蜜姬道:「我們也要到唐家堡去,卻不能讓別人看見,也不能讓別人知道。」
無忌說道:「所以,你就想到要雷家兄弟做挑夫,把你和唐玉一起抬到唐家堡去。」
蜜姬笑道:「躲在棺材裡雖然熱一點,卻很安全,很少有人會打開棺材來看看的。」
無忌道:「所以雷家兄弟只希望我不要出手,並不想殺我滅口。」
蜜姬道:「因為他們還想要你護送這口棺材。」
無忌道:「你們自己為什麼不能到唐家堡?」
蜜姬道:「他們好像不大歡迎我。」
無忌道:「為什麼?」
蜜姬甜甜的笑了,道:「因為唐家的女人生怕我去勾引她們的丈夫。」
一垣當然不是真話,真話是絕不能說出來的,這件事的關係太大,「李玉堂」卻是唐玉的朋友蜜姬道:「如果我是別人,還可以喬裝改扮,混到唐家堡去,只可惜,老天偏偏要對我特別好,讓我有這麼樣的一雙眼睛。」
她歎了口氣:「除非我把這雙眼睛挖了出來,否則我隨便扮成什麼樣子,別人還是一眼就可以認出來。」
無忌現在終於明白,她為什麼一定要躲在棺材裡。
蜜姬道:「這本來是個很妙的法子,想不到還是被唐缺發現了。」
無忌道:「唐缺是個什麼樣的人?」
蜜姬道:「這個人很少在江湖中走動,非但很少看過他,連齬過他名字的人都不多,但是他卻比任何人想像中都厲害得多。」
無忌道:「比唐玉還厲害」
蜜姬道:「唐玉跟他比起來,簡直就好像是個小孩子。」
無忌道:「我只知道唐家後輩子弟中,最出類拔萃的一個是唐傲。」
蜜姬道:「唐傲的確是他們兄弟中武功最高名氣最大的一個,但是唐缺卻絕對比唐傲更可怕。」
她歎了口氣,又道:「我寧可踉唐傲打架,也不願跟唐缺說話。」
無忌笑了,道:「聽你這麼說,這個人豈非是個妖怪?」
蜜姬道「等你看見這個人的時候,你就知道他是不是妖怪了」
無忌道「我寧可不要看見他。」
蜜姬道「可惜你遲早一定會看見他的。」
無忌道「為什麼?」
蜜姬道「因為,你踉唐玉是最要好的兄弟,現在他既然已經道我在這口棺材裡,當然也已經知道有一這麼樣的一個人。」
她淡淡接著道:「現在你雖然還沒有見過他,說不定他已經過了你。」
無忌道「你認為黑鐵漢他們就是來對付你的?」
蜜姬道「一定是。」
無忌道「他自己為什麼不露面為什麼不自己來對付你?」
蜜姬又甜的大笑了笑,道:「因為他知道只要一看見我,就被我迷死。」
一這當然不是真話。
她跟唐家之間,彷彿有種很微妙的關係。
蜜姬又道:「他也知道他弟弟還沒有死,就躺在我旁邊,我對唐玉這種男人又沒有什麼太大的興趣,一生起氣來,說不定就會把他活活捏死。」
這些話也是說給無忌聽的,因為無忌是唐玉的「朋友」
無忌現在確實不希望唐玉被捏死,蜜姬現在的確隨時都可以把唐玉捏死。
他只有試探著道:「看樣子你現在已經不能再用這法子混進唐家堡去了。」
蜜姬歎道:「看樣子好像是的。」
無忌道:「你打算怎麼辦呢?」
蜜姬不回答,忽然問道:「你有沒有聽見過「好看不好吃主垣句話」
無忌聽見過。
蜜姬道:「有些東西看起來雖然不錯,卻吃不得的。」
無忌也明白這句話的意思,卻不明白她為什麼忽然說起這句話來。
蜜姬道:「有些人也是這樣子的,看起來雖然好看,卻吃不得。」
她笑笑又道:「我就是這種人,好看不好吃。」
如果無忌是個孩子,一定會覺得很奇怪,人怎麼能「吃」幸好無忌已長大了,已經懂得這個「吃」字是什麼意思。
但是他不懂得這麼樣一個水蜜桃一樣的女人,為什麼不好「吃」
蜜姬道:「因為我從腰部以下,已經連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兩條腿也完全沒有一點力氣,連動都不能動。」
她吃吃的笑道:「如果你是我老公,你一定會被我活活急死,活活氣死。」
原來她竟是殘廢。
一這麼年輕、這麼美的一個女人,竟是個半身已軟癱了的殘廢如果別人在她這種情況下,也不知會多麼傷心,多麼痛苦。
但是她卻連一點難受的樣子鄱沒有,這麼悲慘的事,她居然像開玩笑一樣的說出來。
因為,她很不願接受別人的憐憫和同情。
她知道男人最受不了的,就是那種一天到晚唉聲歎氣,怨天尤人,眼淚隨時隨地都會掉下來的女人。
無忌沒有說話,他心裹在想:「如果我是她,我應該怎麼辦?」
他不知道答案。
一個殘廢的女人,躺在一口棺材裡,她的朋友,雖然在棺材外面,卻已都是死人。
她能怎麼辦?
蜜姬看看他,道:「我知道你剛才一定認為我是個心狠手辣的女人,因為,我完全沒有給黑鐵漢一點機會,就出手殺了他。」
無忌剛才的確是在這麼想。
卜蜜姬接道:「現在,你一定不會這麼想了,因為你若是我,你一定也會這麼做的。
鈺爸承初無論誰在她這種情況之下,都不能不心狠手辣一點,因為她不殺人,人就要殺她。
生存的競爭,本來就是一件很殘酷的事。
為了要活下去,有很多善良的人都會被迫做出一些平時他們絕對想不到自己會做出來的事。
蜜娌道:「所以我若用你這朋友要脅你,你一定也不會怪我的。」
無忌道:「你準備怎麼樣要脅我」
蜜姬道:「唐玉還沒有死,你一定不想要他死。」
無忌說道:「你卻隨時都可以要他的命。」
蜜姬道:「所以如果我說我要你把我也帶走,算不算過份?」
無忌道:「不龍算過份。」
蜜姬微笑,道:「我就知道你是個好心的人。」
無忌道:「但是我卻不知道應該把你送到那裡去?」
蜜姬微笑道:「你至少應駭先把我送到一個沒有死人、沒有血腥的地方,讓我舒舒服服的透口氣,吃一點營養可口的東西。」
無忌道:「然後呢?」
蜜姬歎了口氣,道「以後會發生些什麼事,又有誰能知道呢?」
無忌一個人是絕對沒法子把棺材抬下山坡的,幸好他已看見那位胖公子坐來的滑竿,旺趕在竹棚外。竿夫們都是窮人,一頂用兩根長竹紮成的滑竿,就是他們唯一的謀生工具,就是他們的飯
碗無論誰都不會把自己的飯碗拋下不管的無忌相信他們一定還沒有走遠。
能夠抬得動那位胖公子的人,當然也一能抬得動這口棺材。
蜜姬道:「如果你想找人來抬這口棺材你只管放心去。」
無忌道:「可是你……」
蜜姬道:「我的腿雖然不能動了,可是還有一雙手。」
她用她那雙柔若無骨的手,輕撫著唐玉臉;「我一定會替你好好照顧他的,因為現在他已經是我的飯碗,沒有他,我也活不下去。」
巴夫是那位胖公子雇來的,要用他雇來的人,總得先跟他商量商量。
幸好他看起來並不是那種難說話的人,而且,他現在就算還沒有被駭走,一定也已遠遠的躲了起來,一面發抖,一面流汗。
無忌寅在想不到他居然還有胃口躲在廚房裡吃饅頭。
不是一個小饅頭,也不是一個大饅頭,是七八個大饅頭。
每個饅頭裡都夾著一大塊五花肉,一口咬下去,順著嘴角流油。
他用一雙又白又嫩,保養得極好的手,拿起一個饅頭,帶著種充滿愛憐的表情,看著饅頭裡夾著的五花肉,然後一口咬下去。
當肥肥的油汁從他嘴角流下來時,他就滿足的歎口氣。
在這一瞬間,世上所有的煩惱和不幸,都已不存在了。剛才的鷲惶和恐懼,也早已忘得乾乾淨淨。
無忌的胃口一向很好,可是看見這位胃口不好的人吃東西時的樣子,還是覺得很慕。
一這位胖公子吃完了一垠甘一頭後,居然也看見了他,居然說:「這饅頭不錯,你也應孑吃一個。」
他嘴裡雖然這麼說,臉上的表情,卻好像生怕有人來搶他的饅頭。
他滿懷希望的看著無忌,只希望無忌趕快拒絕他的好意,無忌當然不會讓他失望,微笑搖頭道:「我也看得出這饅頭不錯,可惜我實在吃不下。」
胖公子舒了口氣,對無忌的態度立刻又變得友善多了。
於是他又拿起了一個饅頭,很溫柔的一口咬了下去,含含糊糊的說道:「其實我的胃也不好,但是小寶一定要我勉強吃一點。」
小寶顯然就是他那個英俊的朋友。
小寶當然就在他身邊。
無忌道:「你的確應該勉強自己吃一點,像你這樣的人,絕不能太瘦。」
胖公子對這個人的印象更好了,忽然壓低聲音,道:「我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麼秘密?」
胖公子道:「這裡的老闆還養著十七八隻肥雞,足夠我們吃上個兩三天。」
無忌問道:「你準備把他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道:「當然要吃光。」
無忌道:「為什麼?」
胖公子看著他,就好像看見一個呆子一樣。
無忌道:「我真的不懂,為什麼我們一定要把這裡的雞都吃光?」
胖公子歎了氣,道:「你難道也看不出,剛才我們碰到的那些人,不是土匪,就是強
盜。」
無忌道:「我看得出。」
胖公子道:「這條路上既然又有土匪,又有強盜,我們怎麼能走?」
無忌道:「你準備留下來?」
胖公子說道:「如果有保鏢的人路過,我就跟他們走,否則,我是絕對不走的了。」
無忌道:「對,能小心總是小心點的好。」
胖公子又壓低聲音,道:「我再告訴你一個秘密。」
無忌道:「什麼秘密?」
胖公子道:「我知道趙大鏢頭要同來了,最近這兩三天內,定會路過這裡。」
無忌道:「趙大鏢頭是誰幹」
胖公子道:「連趙大鏢頭你郡不知道」
無忌道:「我真的不知道。」
胖公子又歎了口氣,道:「趙大鏢頭就是趙剛,是位很有本事的人。」
無忌道:「現在我知道了。」
他想了想,忽然又說道:「最近我的胃口不好,一頓有兩隻雞吃,也就夠了。」
無忌道:「一頓兩隻,一天三頓,就是「只。」
胖公子道:「早上我吃得更少,一天有五隻雞就過得去了。」
無忌道:「不多不多。」
胖公子道:「實在不多。」
無忌道:「我吃雞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吃了一鷲,說道:「你也要吃雞?」
無忌道:「不吃雞,吃鴨子也行。」胖公子道:「這裡沒有鴨子。」
無忌道:「吃肉也可以對付過去。」
胖公子道:「肉已經被我吃光了。」
無忌道:「吃光還可以去買。」
胖公子道:「這裡老闆比我膽子還小,早就駭得躲起來,連人影都看不見了,怎麼敢到城裡去買肉。」
無忌道:「那麼我也只好吃雞了。」
胖公子道:「你一定要吃?」
無忌道:「鴨子沒得吃,肉也沒得吃,不吃雞怎麼活得下去?」
胖公子愁眉苦臉的歎了氣,道:「這話倒也不錯。」
無忌道:「可是最近我的胃口也不好,吃得也不多。」
胖公子滿懷希望的看著他,道:「你一天要吃幾隻?」無忌道:「跟你差不多。」
胖公子道:「跟我差不多,就是一天五隻。」
無忌道:「我早上也要吃兩隻。」
胖公子嚇呆了,道:「這麼樣說來,十來隻雞,明天我們就已吃得精光,如果趙大鏢頭還沒有來,那怎麼辦?」
無忌道:「只有一個辦怯。」
胖公子道:「什麼辦法,你快說。」,無忌道:「雞全讓你吃。」
胖公子道:「你呢印」
無忌道:「既然雞已經全讓給你吃了,我當然要走。」
胖公子道:「什麼時候走?」
無忌道:「現在就走。」
胖公子道:「可是外面…:」
無忌道:「你肯把這些秘密告訴我,就表示你拿我當朋友,為了朋友冒一點險又算得了什麼。」
胖公子看著他,感激得簡直好像恨不得馬上跪下來。
無忌道:「何況,你既然拿我當朋友,我就不能讓你為難。」
他忽然歎了口氣,道:「只不過有件事我卻很為難。」
胖公子立刻問道:「什麼事?」
無忌道:「我帶著棺材來。」
胖公子道:「我知道。」
無忌道:「替我抬棺材的人都不在了,我一個人總不能把棺材抬走。」
胖公子笑了:「這件事一點問題都沒有……無忌道:「真的?」
胖公子道:「替我抬滑竿的人還在,能抬滑竿,就一定能抬棺材。」
無忌道:「你肯讓他們踉我走?」
胖公子道:「我們是不是朋友」
無忌道:「是的。」
於是兩個人鄱笑了,笑得都很愉快。
無忌笑道:「想不到我居然能碰見你這麼好的人,想不到我居然有這麼好的運氣。」
他是真的想不到。
真的!
四四月十九,夜。
吉祥客棧。
吉祥客棧是城裡最大的一家客棧,負責接待客人的二掌櫃呻祥哥。
祥哥是個見過世面的人,甚至遠會說幾句官話,可是他聽見無忌說的話,還是顯得很吃鷲。
一這一行他已做了二三十年,從倒夜壺的小做到二掌櫃。
他從來沒見過像無忌這樣的客人。
無忌說:「我要兩間房,要最好的,窗子要大,要通風透氣。」
祥哥以為另外一間房是給竿夫睡拍,就說;「那些哥子們,平常都睡在院子裡。」
無忌說:「我知道。」
祥哥問:「你還是要兩間房」
無忌說:「兩大間。」
祥哥問:「還有客人要來?」
無忌說:「沒有了。」
祥哥問:「另外一間給誰住?」
無忌說:「那間房擺棺材。」
一這就是讓祥哥吃鷲的原因:「棺材也要擺在客房裡?」
無忌的回答聽起來好像並不是完全沒有理由。
他說:「棺材裡是我的朋友,我從來不虧待朋友,不管他是死是活都一樣。」
祥哥歎了口氣,苦笑道:「你這位公子倒買是夠朋友。」
蜜姬究竟是什麼樣的一個人亍和唐家有什麼關係?
她為什麼要到唐家堡去唐家為什麼要把她置之於死地,她說的話究竟有幾句是真畿句是假洗臉的時候,無忌在想著這些問題,喝茶的時候,他也在想。
事賈上,他一直都在想。
如果你要說,他想的並不是這些問題,而是蜜姬這個人,你也沒有錯。
如果你看見了一個蜜姬這樣的女人,你也會忍不住要時時刻刻想到她的。
有些人天生就好像有種磁力,無論誰見到他,都會被他吸引。
蜜姬無疑就是這種人。
無忌恨不得馬上就能看到她,但是他總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打開棺材,踉躺在棺材裡的人說話。
他啡祥哥把晚飯送到屋裡去吃,飯菜早已送來,他卻連碰都沒有碰。
他覺得如果自己在這裡大吃大喝,卻叫蜜姬餓著肚子,是件很說不過去的事,他實在沒法子吃得下去。
鄙惜他也不能在眾目睽睽之下,去把棺材裡的人叫起來吃飯。
他並不怕唐缺會來,現在唐王還沒有死,唐缺絕不敢輕舉妄動的。
他只怕蜜姬會覺得太寂寞。
他們萍水相逢,他怎麼會忽然變得對她如此關心一這是不是因為他自己太寂寞?
也許他們都已習慣了寂寞,可是兩個寂寞的人相遇時,就像兩顆流星躲意間在穹蒼中撞到一起,總難免會發出光,發出熱,發出火花來。
縱然這火花在一瞬間就會消失,卻已照亮了別人,照亮了自己。
以後會怎麼樣呢以後的事,又有誰知道十五現在客棧裡總算已安靜下來,旅途中的人,通常都睡得比較早。
擺棺材的那間房,就在隔壁。
無忌推門走進去,點起了燈,燈光照著漆黑的棺木,也照著床上雪白的被。
他忽然覺得自己的心在跳。
弊材裡的人知不知道他來了?他走過去,敲敲棺蓋,彷彿敲門。
他希望蜜姬能先找件衣服把自己蓋起來。
「篤,篤」
她也在棺材裡輕輕敲了兩下,表示她已經知道是他來了於是他就打開了棺材。
他的心跳驟然停止。
弊材裡只有一個人。
雖然只有一個人,卻已將這極寬大的棺材塞得滿滿的。
弊材裡的這個人,赫然竟是那位一天至少要吃五隻雞的胖公子。
他正在吃雞,吃剩的雞骨頭,一身都是。
他手裡還拿著個雞腿,看著無忌傻傻的笑道:「我現在才知道,躺在棺材裡,比坐車坐轎都舒服。」
六無忌也笑了。
如果是在一年前,他一定會大吃一鷲,甚至會被嚇得跳起來。
現在他卻只不過笑了笑。
如果有人想讓你大吃一鷲,你對付他最好的法子,就是看著他笑一笑。
因為笑不但可以讓你冷靜鬆弛,想嚇你的那個人看見你居然還能笑得出,說不定反而會被你嚇一跳。
只要你能運用得當,笑也是種很有效的武器。
現在無忌已學會了利用這種武器。
令人迫憾的是,這位胖公子對這種武器也同樣精通。
他也在笑。
他的笑容看起來彷彿有點愚蠢,遠不如無忌那麼動人。
因為他臉上的肉賈在太多,眼鼻五官都已被肉擠到一起,便得他看來好像永遠帶著種愁眉苦臉六神無主的樣子。
幸好無忌現在已經不會再被他這樣子騙過去了。
他微笑著道:「你一定想不到我居然會在這口棺材裡。」
無忌道:「我的確想不到。」
他也在微笑,又道:「像你這麼樣的一個人,能夠擠進這口棺材,的確不是容易事。」
胖公子道:「幸好最近我又瘦了。」無忌道:「我看得出你一定瘦了不少,再這麼瘦下去,怎麼得了。」
胖公子道:「其實,我還應該再瘦一點。」
無忌道:「為什麼?」
胖公子愁眉苦臉的歎道:「因為我雖然擠了進來,卻擠不出去了。」
無忌看著他,顯得很同情,道:「你當然不想一輩子躺在棺材裡。」
胖公子立刻搖頭,道:「我不想。」
無忌道:「你一定得要趕快想一值法子。」
胖公子道:「我看你好像是不會把我拉起來的。」
無忌承認:「我不會。」
胖公子道:「因為,你怕我乘機暗算你。」
無忌也承認;「一個人做事,能夠小心些,總是小心些的好。」
胖公子道:「你能不能夠替我想個法子?」
無忌道:「能。」
胖公子道:「什麼法子亍你快說。」
無忌道:「這個雞腿,你很快就會吃完的,等你沒有雞吃的時候,就會被餓瘦了。」
他上上下下的打量著他,神情顯得很偷快:「照你現在這種體型,最多只要餓上個七八天,就可以爬出來了。」
胖公子又被嚇呆了,臉上的表情就好像隨時都要哭出來。「餓上個七八天,那豈非要被活活的餓死?」
無忌道:「你辦不到?」
胖公子道:「我辦不到,絕對辦不到,餓一天我就要發瘋。」
他可憐兮兮的看著無忌,道:「剛才你還說我們是朋友,你一定要救救我。」
無忌搖著頭,歎著氣,說道:「我也很想救你,只可惜,我也想不出別的法子來。」
他忽然又拍手笑道:「我想出來了,還有個法子。」
胖公子道:「什麼法子?」
無忌道:「只要把你身上的肥肉割一點下來,問題就解決了。」
胖公子又嚇了一跳,道:「那要割多少?」
無忌道:「用不著割太多,最多只要割個七八十斤也就夠了。」
他自己也覺得這法子真「妙」,自己也忍不住笑了起來。
他笑了沒多久,棺材就開始「吱吱」的發響亡一日用上好楠木做成的棺材,竟忽然變得一片片碎裂。
無忌不笑了。
楠木的堅固耐久,他知道得很清楚,親眼看到一個人居然能夠用內力將楠木棺材震裂,無論誰都笑不出的。
胖公子已從散裂的棺材裡慢慢的坐了起來吃吃笑道:「看來我已用不著挨刀,也用不著挨餓了,我的運氣真不錯。」
他站起來,拍著衣服,道:「現在我好像應該介紹自己才對。」
他用一隻自白胖胖的手指著自己的鼻子:「我姓唐,叫唐缺。」
往事
唐缺?
這個看起來又肥又蠢,總是顯得愁眉苦臉,六神無主的人,竟是唐缺
壁屋子裡寬敞乾淨,通風透氣。
無忌在靠近窗口的一張椅子上坐下來,忽然道:「唐缺,是不是缺德的缺?」
唐缺道:「一點也不錯。」
無忌笑道:「這真是個好名字,好得不得了。」
唐缺也已坐下來。
像他這樣的人,能夠坐下去的時候,當然絕不會站著的。
只可惜他沒法子把自己塞進椅子裡去,所以只好坐在床上,一面擦汗,面喘著氣,道往「以前你就聽過我的名字?」
無忌道:「我聽說過你很多事。」
唐缺道:「是些什麼事?」
無忌道:「有人說你是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個,也有人說你是個妖怪,我本來全都不信。」
唐缺道:「現在呢?」
無忌道:「現在我相信了。」
唐缺大笑,笑得連氣都喘不過來。
無忌道:「那位裝醉的老先生,明明已接住了黑鐵漢射去的那一箭,為什麼要忽然逃走亍這件事,我本來一直都想不通的。」
唐缺又問道:「現在呢?」
無忌道:「現在我已想通了。」
唐缺道:「他為什麼要逃走?」
無忌道:「因為他雖然沒有中黑鐵漢的箭,卻中了你的暗器。」
唐缺道:「哦?」
無忌道:「黑鐵漢弓強力猛,一箭射出去,風聲震耳。」
唐缺道:「那位仁兄的力氣,賈在不小。」
無忌道:「那位老先生只聽見了他的長箭破風聲,卻沒有注意到你的暗器也在那一瞬間乘機發了出來,等他發現時,已經太遲了。」
唐缺歎道:「的確太遲了。」
無忌道:「唐家獨門暗器的厲害,他當然也知道,為了要保住性命,就不能不趕快逃走。」
唐缺長歎道:「只可惜他那條性命恐怕是很難保得住的。」
無忌道:「你要黑鐵漢去對付他們,為的就是要他們鷸蚌相爭,你才好漁翁得利。」
唐缺道:「唐玉是我的兄弟,如果我自己去,他們一定會用唐玉要脅我,我只有用這法子,讓他們根本弄不清是怎麼回事。」
他又在愁眉苦臉的歎著氣:「你是唐玉的好朋友,你應該明白我的苦心,你應該原諒我。」
無忌說道:「你知道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干」
唐缺道:「我當然知道,不是好朋友,你怎麼會辛辛苦苦的把他送回來。」
無忌道:「現在他當然已被你送回了唐家堡。」
唐缺道:「他受的傷不輕,我一定要盡膘找人替他療治。」
他笑了笑:「我本來想把那位不喜歡穿衣裳的女人留給你,但是我知道你一定也沒法子對付她,所以我只好把他們兩個人一起用那口棺材抬回去,另外換了棺材擺在這裡。」
無忌道:「這麼樣說來,你對我倒是一番好意,我應該謝謝你才對。」
唐缺道:「我的確是一番好意。」
無忌道:「謝謝你。」
唐缺道:「不客氣。」
無忌道:「再見。」
唐缺怔了怔,說道:「再見是什麼意思。」
無忌道:「再見的意思,就是我要請你走了。」
唐缺道:「我為什麼要走?」
無忌道:「因為我跟你已經沒有什麼話好說。」
唐缺道:「為什麼沒有話好說?」
無忌冷笑道:「你明知我是唐玉的好朋友,可是你什麼都瞞住我,處處都要捉弄我,讓我連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呆子,我還有什麼話好說。」
他越說越氣,又大聲道:「再見」
一這次他自己先走了,站起來就走,連頭都不回亡床是絕不會擺在門的。唐缺本來坐在床上,看起來好像連一步路都走不動的樣子。
鄙是等忌走到門口的時候,唐缺居然已經站在門口了。
巴算是一個此唐缺還瘦一點的人站在門口,無忌也役法子走得出去。
無忌道「再見這兩個字的意思,你應該很明白的了。」
唐缺道「我非常明白了。」
無忌說::「你既然不肯走,我只有走。」
唐缺道,「你千萬不能走,如果你走了,我就慘了。」
無忌道「為什麼?」
唐缺道「因為我們的老祖宗呻我一定要把你帶回去。」
無忌道「這個老祖宗是誰?」
唐缺道:「這位老祖宗,就是我踉唐玉的祖母,也就是我們的爸爸的娘。」
蜀中唐門這一代的掌門人是唐敬。「福壽雙全」唐大先生,唐敬。
這位老先生生平從末在江湖中走動,也沒有做過一件讓人覺得了不起的事,卻威鎮江湖,名滿天下。
這種人當然是有福氣的人,而且一定能夠長壽的。他娶了三位夫人,生了三個兒子,老大是唐缺,老么是唐玉。
還有一個就是近年來在江湖中名氣最大、鋒頭最勁的唐傲,一這兩年來,唐傲的名氣幾乎比昔年的唐二先生更響了。
現在無忌卻已漸漸相信,唐家兄弟中最可怕的一個人並不是唐傲,而是唐缺。
唐缺道:「我平生最怕的一個人,就是我們的這位老祖宗。」
無忌道:「你怕,我不怕。」
唐缺忽然問道:「你是不是唐玉的好朋友?」
無忌道:「當然是。」
唐缺道:「你好朋友的祖母要看看你,你怎麼能不去?」
無忌終於歎了口氣,道:「如果真的是她老人家要我去,只好去。」
他當然要去,他本來就要去,他的目的就是要到唐家堡去。
罷才他只不過是欲擒故縱,欲進先退而已,在唐缺這種人面前,當然要用一點手段的。所以他還要力爭:「但是我絕不能就像現在這麼樣去。」
唐缺道:「為什麼?」
無忌道:「因為現在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是個呆子,不折不扎的呆子。」
唐缺總算明白了他的意思:「你是不是想要我把這件事從頭到尾告訴你。」
無忌不說話。
不說話的意思,通常就是默認了。
唐缺道:「這口棺材,你是不是在一家「老安記棺材買的?」
無忌道:「不錯。」
唐缺道:「那家老安記棺材的老闆,是不是一個姓崔的柳州人?」
無忌道:「不錯。」
唐缺道:「他是不是還特地呻他兩個兒子,特地把棺材送到你住的那家客棧去,而且還替你把人裝進了棺材」
無忌道:「這件事你怎麼知道的」
唐缺道:「老實告訴你,他們都不姓崔,姓唐,那位崔老闆,是我的一個遠房堂兄,他們都認得唐玉,你一走,他就用飛鴿傳書把這消息告訴我了。」
無忌好像已怔住。
其穴這些事他也早就知道,那位崔老闆也和二滷菜的王胖子一樣,是唐家潛伏在那裡的人。
所以他才故意要到那家棺材去買棺材,故意讓他們看到唐玉。
但是現在他一定要作出非常吃驚的樣子。現在他才知道自己一定也很有演戲的天才,連他自己都畿乎相信了自己。
唐缺忽然問道:「你知不知道那位忽然逃走的老先生是誰?」
無忌搖頭。
現在他還是在很吃驚的情況下,連話都說不出,所以只搖頭。
唐缺道:「他姓孫。」
無忌現在可以說話了,他說:「姓孫叫人很多。」
唐缺道:「但是在我們祖母那一代,江湖中名氣最響的人就姓孫。」
無忌道:「那一代江湖中名氣最大的人並不姓孫,姓李。」
唐缺道:「你說的是小李探花?」
無忌道:「是的。」
小李探花就是李尋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