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部 第一章 石屋門外的等待 文 / 古龍
一座高山、一幢石屋、一株古松、一道清泉。
外面雖然下著雨,石屋裡卻還是很乾燥,因為這幢石屋沒有窗戶,只有一個門,門永遠都是關著的,陽光永遠照不進來,雨當然也灑不進來。
屋子裡現在有兩個人。
一個是身穿雪白衣裳,一塵不染,一張蒼自清秀的臉上,總是帶著冷冷淡淡,似笑非笑的表情,視功名富貴如塵上,卻把名馬美人視如生命的狄青麟。
他還是盤膝坐在白長羊毛毯上的那個蒲團上。
另一個人就站在石桌前,狄青麟對面,一張因歲月而留下很多痕跡的臉上一點表情都沒有,可是他的嘴唇卻有著堅定之色。
堅定如山。
他就靜靜地站在那兒,一動也不動地看著狄青麟。
狄青麟也在看他,用一種很奇特的眼色看著他。
「請坐。」
他沒有坐,卻忽然開口:「這就是你現在住的地方?」
「這地方你還滿意嗎?」狄青麟悠然說。
他沉默了很久,終於笑了。
「這地方至少很乾燥。」
「的確很乾燥。」狄青麟說:「我可以保證連一滴水都沒有。」
他淡淡地接著又說:「這地方一向沒有茶、沒有水,也從來沒有人在這裡流過一滴眼淚。」狄青麟忽然笑了。「這裡只有酒,各式各樣的酒部有。」
「血呢?」他問:「有沒有人在這裡流過血?」
「沒有。就算有人想死在這裡,還沒有走到這裡之前,血就已流乾了。」狄青麟笑著說:「我若不想要他進來,無論他是死是活,都休想走進這屋子。」
「老實說,活著住在這裡雖然不舒服,」他笑了笑,「但死在這裡倒不惜。」
「哦?」
「這個地方很像是墳墓。」
「既然你喜歡,我不妨就將你埋在這裡。」
狄青麟目中露出了一絲殘酷的笑意,指了指蒲團下,接著說:「就埋在這裡,那麼以後我每天坐在這裡的時候,就會想到『離別鉤楊錚』就在我的腳下,我做事就會更清醒。」
——這個站在狄青麟對面的人,當然就是楊錚。
「清醒?」楊錚皺了皺眉。
「因為我若不能保持清醒,也一樣會被人踩在腳下的。」狄青麟看著楊錚。「一想到你的榜樣,我當然就能警惕自己。」
「但一個人清醒的時候若是大多了,」楊錚淡淡他說:「豈非也痛苦得很。」
「我不會痛苦。」狄青麟說:「從來沒有過。」
「那只因為你也從來沒有快樂過。」楊錚看著他。
狄青麟的眼角彷彿動了一下,叉彷彿從來沒有·動過。
一道清泉旁,一株古松下,站著三個人。
冬雨雖然打濕了他們的衣裳,卻打不掉他們心中的恐懼。
三個人,六隻眼睛,全部落在石門上。
關著的石門,厚厚的石門。
門關著,似乎把生命中所有的一切全部關在門外。
門裡剩下的是什麼?
門裡剩下的只有死?
死的是誰,
楊錚?狄青麟?
「昔年他們那一戰,雖足以驚天地,位鬼神,卻沒有人能親眼看到。」鍾毀滅說:」今日他們這一戰,還是沒有人能看見。」
藏花嘴裡在流著昔水,她只有在有了無可奈何的感覺時,才會這樣。
可是又能怎麼樣呢?
昔年那一戰,她雖然沒有見到,卻聽一位智者說過。
就連楊錚自己也承認,狄青麟的武功的確比他高,而且有很多機會可以殺他,甚至還可以令他無法還手。
狄青麟故意將那些機會全都錯過了,只因為他太驕做,只固為他始終想看一看。——看他是不是能躲過楊錚那聞名已久的「離別鉤」。
這一次狄青麟自然絕不會再犯同樣的過錯,況且楊錚的離別鉤已不在了,而狄青麟的「溫柔」卻還在。
這一次他一定用「溫柔」對付楊錚。
一定的。
楊錚看著狄青麟。
「有些人也許真的活得很痛苦。」楊錚說:「但還有些人卻比他們更可憐,因為他們甚至不知道是為了什麼而活著,生存之目的又是為何?」
「也許我根本不想知道。」
「你不想?」
「我不想。」狄青麟忽然又笑了。「因為我已知道今天你是非死不可的。」
他笑得很開心,連眉尾都有了笑意,接著又說:「因為你手上不但沒有離別鉤,就連身上也沒有任何兵刃,而我呢?」狄青麟悠悠他說:「不但『溫柔』在,『離別』也在我手上。」
淡藍色的刀光一閃,狄青麟的右手已不知何時多出了一柄很薄很薄的短刀。
刀鋒泛著淡藍色的光芒,淡得就彷彿天空那一抹晴。
又一道光華閃起,狄青麟的左手又多出了一柄奇形的鉤——離別鉤。
楊錚在看,卻不是在看」溫柔」,也不是在看「離別」,他在看狄青麟眼中的那一絲殘酷笑意。
雨不但越下越大,寒意也如刀鋒般地劃過他們的骨髓深處。
他們三個人還在等,也只能等。
面前的這一扇厚厚的石門,任誰也撞不開,除非從裡面開。
開的人是誰呢?
狄青麟?還是楊錚?
或許這扇石門將永遠無法打開了,
藏花的腰彎下,幾乎已忍不住要嘔吐,整個人都已因「等待」而將要「崩潰」。
悲哀的是,她竟不知道自己是在等什麼?
裡面有她的什麼人?
是親人?是朋友?還是情人,
她等待的也許只不過是死亡而已。
想到狄青麟的陰險和機智,想到狄青麟的「溫柔」和他的武功,藏花實在不知道楊錚能有幾分機會活著走出來。
「狄青麟如果知道我們就在這裡等著,他一定開心得很。」戴天忽然說。
「就讓他開心吧。」藏花咬著牙。「這世上本就只有好人才痛苦,開心的本就是惡人。」
「你錯了。」
突然聽到了第四個人的聲音。
石門雖沉重,但開門時卻不會」出任何聲音。
石門不知何時已開了。
從門裡慢慢地走出來的人,就是楊錚。
他看來顯得很疲倦,但卻還是活著。
——活著,這才是最重要的事!
藏花、戴天、鍾毀滅淬然回,三個人都盯著站在門旁的楊錚,眼淚慢慢地流了下來。
這是歡喜的眼淚。
喜極時也和悲哀時一樣,除了流淚外,什麼話都說不出,什麼事都不能做,甚至連動都無法動。
楊錚彷彿也有熱淚盈眶,嘴角卻帶著笑。
「你錯了,這世上的好人是永遠都不會痛苦的。」楊錚說:「惡人痛苦的時候也永遠要比開心的時候多得多。」
藏花突然別過頭,用衣襟悄俏地擦著眼晴,她實在忍不住地哭了。
這是高興愉快的淚水。
過了很久,她才長長地吐出口氣,才又回過頭來,看著楊錚。
「狄青麟呢?」
「想必也很痛苦。」楊錚淡淡他說:「因為他畢竟還是做錯下一件事。」
「他做錯了什麼?」
「他這一次一樣有很多機會能殺我,甚至已可以令我根本無法出手,可是他部故意地惜過了。」
——像狄青腆這樣的人,怎麼會再犯第二次錯呢,「為什麼?」藏花問。
這句話上是戴天和鍾毀滅想問的。
「因為他心裡又想賭一賭。」楊錚笑了笑。
「賭?賭什麼?」
「這一次他是不是想賭你是否空手能殺他?」
錚說:「這一次他賭的是我手中的劍。」
「手中的劍?」藏花問:「你手中哪有劍?」
錚又笑了。」我手上有一柄『第三把劍』。」
「第三把劍?」戴天問:」是不是那柄傳說中的『怒劍』?」
「是的。」楊錚點點頭。
藏花看著楊錚的雙手。
他的雙手是空的。
「你手中根本就沒有劍。「藏花說。
「本來就無劍。」
「無劍?」
藏花的眼睛突然亮了起來,亮如天北的那一顆星。
她笑了,她懂了。
「他是不是賭你手中有劍?」藏花問。
「對的。」
「結果當然是他輸了。」
錚看著她。「他贏了。」
「他贏了?」藏花怔住。
「他贏了。」楊錚又說一次。
「你手中明明無劍,他又怎麼會贏呢?」
「誰說我手中無劍?」楊錚又笑了,「劍本來一直在我手中。」
明明手中無劍,為什麼說有劍呢?
這一次藏花很快地就笑了,因為她已懂了。
「對,你手上本來就有劍,所以他贏了。」藏花笑著說:「所以他敗了。」
「他敗了。」
他敗了。
這只不過是簡簡單單的三個字。
決定勝負也只不過是一剎那問的事。
這一剎那卻是何等的緊張、何等刺激的一剎那。
但這一剎那對江湖的影響又是何等的深遠?
手中的「那一劍」又是何等的驚心,何等的壯麗?
「那一劍」所帶來的光輝是何等的輝煌?何等的燦爛?
藏花只恨自己沒有親眼看到「那一劍的風情」,沒有看到那一剎那間生的事。
雖然沒有親眼看見,但是只要去想一想,她的呼吸部不禁為之停頓。
流星也很美,也很壯麗。
流星劃破黑暗時所出的光芒,也總是令人興奮,感動和迷惑。
但就連流星的光芒也無法和「那一劍的風情」比擬。
流星的光芒短促。
「那一劍」所留下來的光芒,卻足以照耀永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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