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五章 去日如煙 文 / 古龍
龍飛等四人抬頭一看,只見躍下之人天庭高闊,目光敏銳,面容雖不英俊,卻甚是明亮開朗,身材亦不甚高,甚至微微有些豐滿,但舉手投足之間,卻又顯得無比靈敏與矯健,略帶黝黑的面容上,永遠有一種極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令人不可避免地會感覺到,似乎他全身上下,都帶著一種奔放的活力與飛揚的熱情。他朗笑著掠入門內,雖是如此冒失與突兀,但不知怎地,屋中的人,卻無一人對他生出敵意。
尤其是龍飛,一眼之下,便直覺地對此人生出好感,因為他深知凡是帶著如此明亮而開朗的笑容之人,心中必定不會存有邪狎的污穢。
朗笑著的少年目光一轉,竟筆直走到龍飛面前,當頭一揖,道:「大哥,你好麼?」語氣神態,竟像龍飛的素識!
郭玉霞、石沉不禁都為之一愕,詫異地望向龍飛。古倚虹抬眼一望,面色卻突地大變!
龍飛心中,又何嘗不是驚異交集,訥訥道:「還好!還好……」他心地慈厚,別人對他恭敬客氣,總是無法擺下臉了!
明朗少年又自笑道:「大哥,我知道你不認得我……」
龍飛訥訥道:「實在是……不認得!」
少年客哈哈一笑,道:「但我卻認得大哥,我更認得——」他敏銳的目光,突地轉向古倚虹,「這位小妹妹!」
古倚虹面色更加驚惶,身軀竟不自禁地後退了一步,道:「你……你……」
石沉面色一沉,大喝道:「你是誰?」
為了古倚虹面上的神色,此刻眾人心裡又起了變化,但這明朗的少年,神色問卻仍是泰然自若。
「我是誰?」他朗笑著道,「這句話卻叫我很難答覆!方纔這位古家妹子說,他哥哥召集了一群龍老爺子仇人的後代,我也是其中之一,我也曾參與他們的計劃,計劃來如何復仇。」
石沉暗提一口真氣,踏上一步,沉聲道:「你是否點蒼門人?」雙掌提起,平置腰際,神態之間,已是蓄勢待發!
明朗少年哈哈一笑,道:「你問我究竟是誰,我自會詳細地答覆你,你若再要打岔,我便不說了!」
石沉面寒如水,凝注著他。
他卻是滿面春風地望著石沉!
這兩人年紀雖相仿,但性情、言語、神態,卻是大不相同,一個沉重,一個開朗,一個保守,一個奔放,一個縱有滿腔心事,從不放在面上,一個卻似心中毫無心事,有什麼事都說出來了,正是一柔一剛,一陰一陽,彷彿天生便是對頭!
龍飛乾咳一聲,沉聲道:「朋友既然是敵非友,來此何為,但請明告。」他胸膛一挺,「止郊山莊的弟子,在此恭候朋友劃下道來!」語聲緩慢沉重,一字一句中,都有著相當份量!神態更是莊嚴威猛,隱然已是一派宗主的身份!
「是敵非友!」明朗少年含笑道,「我若是敵,怎會喚你是大哥,我若是敵,怎會為大哥你備下火把,垂下長索。」他神態突然變得十分嚴肅,「我雖然參與了他們的陰謀,但是我未發一言,未出一計——」說到這裡,他又忍不住恢復了本性的奔放,大笑著道:「是以他們都將我看成一無用處、糊糊塗塗、笨頭笨腦的蠢才!」
龍飛微微皺眉道:「火把、長索,都是你……」他目光詢問地一望古倚虹,古倚虹微微頷首,那明朗少年仰天大笑道:「可是我看他們才是蠢才,竟不用頭腦想想,名揚天下、聲震武林的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夢萍,怎會生個糊塗呆笨的蠢才兒子!」
龍飛面容一整,抱拳道:「原來是狄公子,家師每向在下提及,說他老人家生平對手中,武功最高、行事最正、最具英雄肝膽的人物,便是關外一代劍豪『九翅飛鷹』狄老前輩!」
明朗少年面容亦自一整,躬身道:「家父生前……」
龍飛驚道:「狄老前輩已經故去了麼!怎地江湖間沒有傳聞?」
少年又自一笑,笑容卻是黯淡的:「天山路遙,家嚴已隱居十年……唉,江湖中人情最是勢利,怎會有人去注意一個封劍已有十年的人物。」
龍飛不覺亦自黯然一歎,口中雖不言語,心裡卻知道,「九翅飛鷹」狄夢萍自敗在師傅劍下後,他往昔顯赫聲名,便已蕩然無存!
卻見明朗少年略一瞑目,豪氣便又重生,道:「家嚴生前,亦常提及『不死神龍』的雄風壯跡,家嚴雖敗在神龍劍下,但他老人家從來毫無怨言。」
龍飛歎道:「家師常說那一仗應該算是狄老前輩勝的,因為家師先中了狄老前輩一劍!」
少年道:「錯了,家嚴早已將當時情況告訴我了,龍老爺子在狂風大雪下獨上天山,又在天山山巔的天池等了一天一夜,他老人家來自江南,怎慣天山風雪,手足俱已凍僵,家嚴才能在那種情況下佔得半分先籌,但家嚴的劍尖方自點到龍老前輩身上,龍老前輩的長劍也已點到了家嚴的胸膛……唉!若不是龍老前輩手下留情……唉!」他又自長歎一聲,住口不語。
古倚虹突地幽幽一歎,眉宇間滿是崇敬之意,龍飛伸手一捋虯鬚,大聲道:「勝則勝,敗則敗,即使不論狄老前輩的劍術武功,就憑這份胸襟氣度,已無愧是當代英雄,龍飛當真欽服得緊!」
古倚虹暗歎著垂下頭,因為她自覺自己爺爺的胸襟,也未免大狹窄了些。其實她卻不知道,武林中人,對勝負看得最重,愈是高手,愈是斤斤計較著勝負之爭,是以胸襟開闊如「九翅飛鷹」者,才愈是顯得可貴、可佩!
只聽這明朗少年又道:「家嚴死前,猶在諄諄告訴我:『龍老爺子與我有恩無怨,你將來只能報恩。』這句活我時刻不曾忘記,家嚴死後,我便下天山,入玉門,到了中原,那時我年輕喜酒……「他微微一笑,」直至現在,我還是愛酒如命的!「龍飛微微一笑,只聽他接著道:「有一天我在大名府左近的一個小小鄉鎮的一家酒鋪裡,連喝了兩壇店主秘製窖藏的竹葉青,這種酒人口甚淡,但後勁卻長,我喝慣了關外的烈酒,這一次卻上了個大當,只喝得我爛醉如泥,胡言亂語——」說到這裡,他突地靦腆一笑,道:「到後來我才知道,那時我大醉自誇劍法無敵,就連……就連『不死神龍』也不是敵手,又說天山劍法如何了得,中原劍法不足道哉!」
龍飛瞭解地微笑一下,對這少年的率真但白,又加了幾分好感。
「第二天早上醒來,」他接著說下去,「我竟發現有一個英俊秀美的少年在服侍著我,那便是『絕情劍』古老前輩的後人,也就是這位古家妹子的大哥古虹。他和我同游三天,又喝下幾壇竹葉青,他將自己計劃告訴了我,說是要聚集所有『不死神龍』仇人的後人,向無故的『第一勇士』索回先人的血債!」
夜深深,珠光更明,竹屋中眾人俱都忘了飢渴疲倦,聽他侃侃而言。
「那時我聽了心中的確有些吃驚,因為我聽他已聚集了的人,俱是昔年叱吒一時、鹹鎮四方的英雄的後人,『不死神龍,武功雖高,但這些少年的英雄後人聚在一起的力量亦復不弱!」他變動了一下站著的姿勢,又道:「那時先父臨死前的話,似乎又在我耳畔響起:『……只能報恩……』於是我就一口答應了>Trasferiterrupted!古大妹說過了,大哥所不知道的,只怕就是這些人怎會與『丹鳳神龍』的華山較技之會有關,又如何布下這些圈套?「龍飛長歎道:「正是,這件事我確是百思不得其解——」他語聲微頓,又道,「但你在告訴我這些事之前,不妨先告訴我你的名字!」
「狄揚!」這明朗的少年雙手一揚,作了個飛揚之勢,笑道,「飛揚的揚,這名字在江湖中雖不響亮,但只是因為這幾年來我都在裝癡扮呆的緣故。」他愉快地大笑數聲。
龍飛不禁蕪爾一笑,就連古倚虹目中都有了笑意,只有石沉仍然沉默如水!
郭玉霞秋波閃動,上下瞧了他幾眼,嬌笑道:「狄揚,好名字!」
「大嫂,謝謝你!」狄揚一躬到地,無論是什麼悲哀嚴肅的事,他都能樂觀而幽默地置身其間,無論是什麼陰森而黝黯的地方,只要有他參與,就彷彿平添了許多生氣!
石沉冷眼旁觀,又是一陣氣血上湧,索性負手背過臉去,不再望他一眼。
要知石沉為人,最是木訥方正,只有「色」字頭上,他少了幾分定力,方才見到狄揚對古倚虹的神態,心中已覺氣惱,此刻郭玉霞又做出這般模樣,他心裡更是妒忌難堪,卻又發作不得!
只聽狄揚道:「我雖有心為龍老爺子出力,但終究與古虹等人有盟在先,是以不便出頭,只得在暗中盡些綿薄之力。」
龍飛頷首道:「方纔火把、長索之助,龍某已拜賜良多,本不知是何方高人暗助我等,卻不想竟是賢弟,如今我見了賢弟你這等人材,便是賢弟顧念舊盟,不再相助於我,我心裡已是高興得很!」
狄揚長歎一聲,道:「我自入中原,走動江湖,便已聽得武林傳言,說道『神龍』門下的長門弟子『鐵漢』龍飛,最是正直仁義,如今見了大哥之面,方知名下無虛!」
龍飛微笑道:「賢弟過獎了。」
狄揚一整容,正色道:「我若不是方才在暗中見了大哥的行事,此刻也絕不會出來與大哥相見。」他轉目望了那具僵臥在地上的屍身一眼,又自歎道:「此人與我雖無深交,到底相識,如今他身死之後,大哥還是對他十分相敬,並無半分侮慢,我心裡一想,大哥對死者尚且如此,何況生者,如能得到這等俠義英雄為友,也不在我遠來中原一趟,便忍不住躍了下來……」
龍飛微微一笑,道:「原來狄大弟早就伏在屋頂了,可笑我們這許多人,竟無一人知道。」
郭玉霞道:「我也久聞天山『三分神劍』、『七禽身法』,是為武林雙絕,如今見了兄弟的輕功,才知道武林傳言,果然是不錯的!」她此刻面上又巧笑嫣然,情目流波,似乎又已忘卻了方纔的心事!
狄揚朗聲笑道:「三分劍術、七禽身法,我只不過練了些皮毛而已,倒是終年在大雪中天山路上奔跑,是以練得身子較人輕些,腳力較人強些,怎堪大嫂如此誇獎!」
龍飛歎道:「人人都知道『天山輕功身法』,最是冠絕武林,想來終年在那等險峻的山路上,那等艱苦地鍛煉身法,輕功怎會不比別人強勝幾分,武林中任何一個門派若有成名的絕技,必定有著不凡的道理,絕對不是僥倖可以得來的!」
狄揚道:「正是如此!就拿龍老爺子名震天下的『神龍劍法』來說,他老人家當年又何嘗不是經歷千般危難,萬般苦痛,方自創下……」
龍飛環顧一眼,黯然歎道:「只可惜我們這些弟子中,卻無一人能得了他老人家的衣缽絕技……唉,五弟他雖然天資絕頂,又肯下苦,只可惜跟師傅日子較短,也未見已得了他老人家的心法,而跟隨師傅日子最久的我,卻又偏偏如此愚笨!」
狄揚雙眉一揚,道:「大哥,你所說的『五弟』,可就是富可敵國的『南宮世家』中的後人,才拜在『神龍』門下?」
龍飛頷首道:「正是!」
狄揚道:「我也曾聽人說起,『南宮財團』當今主人,三房一脈的獨子,自幼好武,不知拜了多少武師,耗費了許多錢財,只可惜所遇都非高手,直到最近,才總算投了『神龍』門下,我先前只當富家公子哥兒所謂好武,也不過只是絲竹彈唱、飛雞走狗玩得膩了,才想換個花樣而已,是以設法入了『神龍』門下,怎會來下苦習武,如今聽大哥說來,卻當真奇怪得很!」
他口才便捷,言語靈敏,這麼長的一段話,一口氣便說完了。
龍飛道:「南宮世家與家師的淵源頗深,卻是說來話長。」
他語聲微頓,濃眉雙挑,豎起一隻大拇指,朗聲又道:「但我這五弟,卻端的不是一般普通紈挎子弟可比,不是我替他吹噓,此人不但天資高絕,而且稟性過人,事親大孝,事師大忠,事友大義,見色不亂,臨危不變,雖是生長大富之家,是以學得絲竹彈唱,琴棋書畫,百技精通,卻未有一絲佻達銅臭之氣,而且自幼至今,從未有一日荒廢下武功,投入家師門下後,更是兢兢業業,刻苦自勵。初入門時,挑柴擔水,灑掃庭園,不該他做的事,他都搶著來做,練習武功,更是超人一等,別人未起,他先起來練劍,別人睡了,他還在作內功調息,便是我入門練習武功,也沒有這般勤苦,何況他天資更勝我一倍,我敢斷言,日後發揚『神龍』門的,必定就是我這五弟,若假以時日,也不難為武林放一異彩。」
他雖拙於口才,但此刻正說的是心中得意之事,是以也是說得眉飛色舞,滔滔不絕,這麼長的一段話,也是一口氣便說完了。
石沉依然面壁負手而立,郭玉霞面帶微笑凝神而聽。
古倚虹明媚的眼睛仰望著屋頂,不知是在傾聽,還是在凝思。
狄揚只聽得雙眉軒動,熱血奔騰,龍飛說完了,他猶自呆呆地出了半晌神,然後長歎一聲道:「大哥如此說,想必是不錯的!」
龍飛軒眉道:「自然是不錯的,否則師傅他老人家也不會那般器重於他。」
狄揚目光一轉,道:「只不知這位南宮大哥此刻在哪裡?」
他雖然外貌平易近人,言語風趣和氣,其實卻亦是滿身傲骨,一身傲氣,聽得龍飛如此誇獎南宮平,心中便有些不服。
龍飛歎道:「我那南宮五弟,此刻本應也在這裡,只因……」如此如此,這般這般,將一切原因,俱都說了。
狄揚怔了半晌,突地轉身大步走向門外,口中道:「各位稍候,我先走一步!」
龍飛奇道:「狄大弟,你要到何處去?」
狄揚回首道:「我聽大哥說那南宮兄如此英雄了得,若不趕到山下見他一面,我心中如何放心得下,只怕覺也睡不著了。」
龍飛笑道:「自古惺惺相惜,你兩人俱是少年英雄,原該相見,只是你要見我那五弟,時日尚多,也不急在一時!何況……」
狄揚道:「時日雖多,我卻等不得了!」
龍飛道:「你縱然等不及了,但此問的事,若無你來解釋,怎能明白。家師此刻下落不明,你若不說,大哥我怎放心得下。」
狄揚猶豫半晌,緩緩轉過身來,失笑道:「我只顧想去見那位南宮大哥,卻將這裡的事忘了。」
龍飛暗暗讚忖道:「如此看來,此人也是個好友如命的熱血漢子,五弟若能得他為友,日後也好多個照應。」
只見狄揚轉過身來,俯首沉吟了半晌,似是在考慮著該從何說起。
龍飛道:「此事說來必定甚長,狄兄弟你且莫著急,慢慢…」
話聲未了,狄揚突地抬起頭來,望著屋頂上嵌著的五粒明珠,截口道:「大哥,你久走江湖,可知這五粒明珠的來歷麼?」
龍飛呆了一呆,道:「不知……」
狄揚道:「昔年黃山會後,『丹鳳』葉秋自名揚天下,那時她老人家還未遷來華山,而是住在黃山山麓的『食竹山莊』……」
龍飛道:「這個我也知道!」
狄揚道:「那麼,大哥你可知道約在十年之前,『食竹山莊』的盛事?」
龍飛道:「你所說的,可是那在武林中一直膾炙人口的『百鳥朝鳳』之會?」
「正是!」他面上又自綻開一絲笑容,。道:「那時我年紀尚輕,身在關外,雖然未曾趕及眼見這場盛會,但卻聽人說起過當時的盛況,衣香鬢影,冠蓋雲集,單是武林中人為了尊敬『丹鳳』,不敢帶劍入莊,留在莊外門房中的佩劍,就有五百餘柄,別的兵刃,猶不在此數。據聞當日飲去的美酒,若是傾在太湖之中,大湖的水,都可增高一寸!……」
龍飛微笑道:「當時我亦曾在場,只是這『百鳥朝鳳』的盛會,盛況雖或可能絕後,卻絕非空前。」
狄揚朗聲一笑,道:「這個小弟自然知道,還在三十年前,武林中人在仙霞嶺畔為龍老爺子發起的『賀號大典』,便可與此會相與輝映。」
龍飛雙目微微一闔,面容上油然泛起一陣仰慕之色,嘴角卻不禁升起一絲笑容,緩緩道:「那次『賀號』之典既無莊院,亦無盛筵,武林中人各自帶了酒肉,挾劍上山……」
狄揚仰天大笑道:「各帶酒肉,挾劍上山,這是何等的豪氣,何等的盛會,自古至今千百年來,江湖間只怕再也沒有第二次了,能想出這種方法的人,必定也是個豪氣干雲的英雄角色,只可惜吾生晚也,未能參與此會。」
龍飛笑道:「此為南七北六一十三省,共同推舉的十三位成名立萬的老英雄發起,主辦此事的卻是昔日名噪天下,以一雙鐵掌、一柄鐵戟以及料事如神、言無不中的『鐵口』威震大河兩岸、長江南北的『天鴉道人,!」「天鴉道人!」狄揚驚喟一聲,「果然是個豪氣干雲的英雄角色!」龍飛道:「那『賀號大典』自八月中秋,一直飲到翌日清晨,千百個武林豪士一起拔出劍來,舉劍高呼:『不死神龍,神龍不死。』朝陽方升,漫天陽光將這千百道劍光一起映得閃閃生光,有如一片五色輝騰的光海,震耳的呼聲,也震散了仙霞嶺頭的晨霧,此等盛會,比之『百鳥朝鳳』又當如何!「他侃侃而言,狄揚擊節而聽,說的人固是神飛色舞,聽的人更是興高采烈。只聽龍飛語聲一頓,笑容突斂,沉聲道:「這兩次大會的盛況縱或是異曲同工,難分高下,但性質價值卻不可同日而語。」
狄揚詫聲道:「怎地?」
龍飛道:「這『賀號大典』,乃是武林中人為了家師的雄風偉跡,共同為他老人家發起的,家師乃是被邀之人,事前並不知道。而那『百鳥朝鳳』之會卻是『丹風』葉秋白自己發出帖子,柬邀天下武林中成名的中幗英雄、女中丈夫前來『食竹山莊』赴會,這其間或許還有些不願來的人,只是不願得罪『丹鳳』葉秋白,是以不得不來,此等盛會又怎能與那仙霞嶺上的盛會相提並論!」
狄揚微微一笑,知道昔日齊名的「丹鳳神龍」兩門,如今已有了嫌隙,是以龍飛才會說出這話來。
郭玉霞突地「噗哧」一笑,道:「你兩人方才在說什麼?」
龍飛怔了怔,失笑道:「本在說那明珠!」
郭玉霞笑道:「你們只顧自己說得投機,此刻說到哪裡去了,我只等著聽這明珠的來歷,叫我等得好著急喲!」
狄揚笑道:「大嫂休怪,如今閒話少說,言歸正傳!」
他打起江湖中說書的道白,龍飛、郭玉霞不覺一起笑了起來。
只聽他故意乾咳兩聲,清了清喉嚨,道:「正如大哥所說,『丹鳳』葉秋白髮出束帖後,武林中的女劍客、女俠士,無論願不願意,俱都帶了禮物趕到『食竹山莊』。這其間有衡山『靜大師』門下的慕容五姐妹,帶的便是這五粒明珠!」
龍飛「呀」一聲,道:「原來這五粒明珠,是『衡山五女』送給『丹鳳』葉秋白的,如此說來,這竹屋亦是葉秋白的居處了。」
狄揚道:「正是!」
郭玉霞柳眉微皺,道:「葉秋白昔年亦是富家千金,對於飲食起居都講究得很,怎會住在這種粗陋的地方?」
狄揚道:「知道此事的,武林中人可謂少之又少。」
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昔年本是一對江湖俠侶……」龍飛乾咳兩聲,狄揚改容道:「小弟無意提起龍老爺子的往事,恕罪恕罪!」
郭玉霞道:「家師雖與葉秋白自幼相識,卻一直沒有結合,十年前更為了一事,鬧得彼此不再相見,還負氣訂下十年比劍之約,這件事武林中誰都知道,你說出來又有什麼關係。」
狄揚道:「那『丹鳳』葉秋白與龍老爺子訂下十年比劍之約後,一心想勝得龍老爺子,便朝夕勤練一種自西土天竺傳來叫做『大乘三論太陽神功』的秘門內功,據聞這種內功本是昔年佛家神僧『鳩摩羅什』所創,是以又叫做『鳩摩羅什大乘神功』,端的可稱是武林中的不傳秘技。」
龍飛驚道:「這種功夫我也曾聽家師說過,自從昔年威震群魔的『太陽禪師』圓寂之後,此功在武林中便成絕響,那『丹鳳』葉秋白並非禪門中人,怎會修習這等沸家秘功?」
狄揚道:「據我所知,是『丹鳳』葉秋白在無意中得到一本修練這種內功的秘籍,她自然大喜,一心想藉著這種功夫來勝得十年比劍之會,哪知她求功心切,欲速則不達,自幼所練的內功,又和此功力大異其趣,苦練年餘後,竟然走火入魔——」龍飛驚「呀」一聲,變色道:「自從『丹鳳』葉秋白散盡『食竹山莊』的家財,將『食竹山莊』的莊院,也讓給神尼『如夢大師』後,家師亦猜她是去尋一靜地,秘練絕技,卻想不到她竟是走火入魔了。」言下竟然不勝啼噓。
狄揚道:「她老人家走火入魔後,以她那種孤傲的性格,心裡又念著龍老爺子的比劍之約,其痛苦與焦切,自是不言可知,哪知正好她的方外至友『如夢大師』到了『食竹山莊』,見她痛苦之中,將身下所坐的雲床邊緣,都抓得片片粉碎,侍候她的弟子,也經常受到責罵,便勸導她尋一僻冷的高山,建一座可透風雨的竹屋修練,以高山地底的寒陰之氣,以及無風冷雨的吹襲,來俏去體內的心魔心火,這樣也許不到十年,便能修復原身,或者還能借此練成另一種足以驚世駭俗的內功。」
龍飛歎道:「是以她便在這華山之巔的粗陋竹屋中,住了十年,日受風雨吹襲之苦,為的只不過要與家師爭口氣而已,是麼?」
夜將盡,朝露漸升,竹屋中寒意愈重,眾人雖然有內功護身,卻也有些禁受不得,想到「丹鳳」葉秋白卻曾在這竹屋中淒苦地度過將近十年歲月,縱然與她不睦,也不禁俱都為她感歎。
只聽狄揚歎道:「葉秋白聽了如夢大師的話,便帶了她新收門牆的弟子,以及四個自幼跟隨的貼身丫環,到了華山,孤獨地住在這間竹屋裡,坐在這蒲團上,只有她的弟子每日上來陪伴她幾個時辰,送來一些飲食,也練習一些武功。」
龍飛皺眉道:「如此說來,這圈套竟是葉秋白所做的了!」
狄揚微微搖了搖頭,自管接著說道:「古虹苦心復仇,將古大妹設法送進『止郊山莊』後,便與我等一起到那已自改為『如夢精舍』的『食竹山莊』中去求助——」龍飛濃眉皺得更深,心中更是詫異,忍不住截口道:「那如夢大師,難道與家師有著什麼仇恨麼?」
狄揚又自搖頭道:「那『如夢大師』雖與龍老爺子沒有仇恨,卻與『崑崙』門人『破雲手』卓不凡甚有淵源。」
龍飛詫聲道:「這又奇了——」狄揚微一擺手,打斷了他的話頭,微笑道:「那如夢大師的來歷,大哥你可知道麼?」
龍飛道:「不知道!」
狄揚道:「大哥你可聽人說過,數十年前,『崑崙』門下有個叫做『素手』李萍的女中劍客!」
郭玉霞微微笑道:「這名字我倒聽說過,大哥你可記得,師傅在說起『孔雀妃子』梅吟雪的時候,就說起三十餘年前,有個素手『李萍』,為人行事,比起江湖著名的『冷血妃子』還要狠辣些,只是此人在江湖間引起一陣騷動後,又突然失蹤了!」
狄揚微微一笑,道:「武林中人,誰也想不到貌美如花、心冷如鐵的『素手』李萍,竟會出家做了尼姑,而且成了江湖中有名的得道神尼『如夢大師』。原來這位『素手』李萍李老前輩,本是為了躲避仇家而消聲滅跡,但到了中年,自己也深覺後悔,便落髮出家了。她受戒後更是深自仟悔,自覺往事俱都如煙如夢,是以便取名『如夢』了。」
龍飛歎道:「放下屠刀,立地成佛,這位『如夢大師』,當真是個慧人,只可惜世上有些人做錯事後,不知悔改,反而一意孤行,索性惜到底了。其實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只要知過能改,又有誰會不原諒他呢!」石沉心頭一懍,忍不住回轉身來。
郭玉霞眼波一轉,暗忖:「他又在說給我聽的麼?」面上的笑容,卻越發甜美,道:「這樣說來,那『如夢大師』與『破雲手』本是同門……」
狄揚頷首道:「所以『如夢大師』就替『破雲手』出了個主意,叫我們一起到華山來尋『丹鳳』葉秋白,那時葉秋白心裡正是滿懷怨毒痛苦的時候,她聽了我們的來意,話也不說,揚手就向古虹及卓不凡劈出了一掌!唉!這位名震天下的前輩奇人,雖已走火入魔,身不能動,但掌上的功力,卻仍然驚人已極,我遠遠站在後面,只見她手掌微微一抬,便有兩股強勁的掌風,呼嘯著向古虹及卓不凡擊來。」
他語聲微頓,感歎著又道:「掌風未到,古虹便已乘勢避開,卓不凡卻動也不動,生生接了她這一掌,只聽『砰』地一聲,如擊敗革,我見卓不凡身軀仍然挺得筆直,只當他內力果然驚人,竟能與葉秋白凌厲的掌風相杭,哪知我念頭尚未轉完,卓不凡已『噗』地坐到了地上。」
龍飛道:「這卓不凡想來倒是個硬漢。」
郭玉霞微微一笑,道:「還是我們那位古相公要遠比他聰明得多。古倚虹面頰一紅,狄揚道:「原來卓不凡雖然接住了葉秋白這一掌,卻已用盡了全身氣力,連站都站不住了,坐在地上大罵葉秋白:『縱使你不答應,也不該使出手段來對付我們這些後輩,我們總是與你同仇敵汽,又是「如夢大師」介紹來的。,他坐在地上罵了半天,語意雖是如此,語氣卻難聽得多,他罵到一半時,我們已在暗中戒備,只怕那葉秋白要猝然出手,哪知他罵完了後,葉秋白只是長歎了一聲,道:『就憑你們這樣的武功,又怎會是龍布詩的敵手』。
「她微一揮手,便闔上眼睛,不再看我們一眼。」狄揚接道:「於是古虹就站在她身旁緩緩說道:『我們並非要尋「不死神龍」比武,而僅是要尋他復仇,我們只求達到目的,不計任何手段,是以我們武功火候雖仍差得很遠,但成功的希望卻大得很。』他也不管葉秋白是否在聽,便將我們的計劃說了,又說在『止郊山莊』已有臥底的人,不但可以知道『不死神龍』的舉動,還可以知道他新創的武功。「狄揚微微一笑,接著道:「我們這位古大哥,武功如何,我雖未親眼看過,但口才卻是好到極點,直說得時秋白緩緩睜開眼睛,目中漸漸露出一種奇異的光芒,我在旁一看,就知道事情已經成了!」
龍飛皺眉道:「葉秋白生性孤做,又極好強,以她平日的作為,唉——我實在想不到她竟然也會想以不正當的手段來達到目的。」
狄揚道:「話雖如此,但葉秋白身坐枯禪,日受日炙風吹之苦,十年比劍之約日漸接近,她身體卻仍毫無復原之望……唉!那時她心理自然難免有些失常,居然接受了古虹的建議。」
龍飛沉聲道:「什麼建議?」
狄揚道:「我們在華山一呆五年,這五年中,各人輪流下山,去探訪龍老爺子的消息與武功進境,一面也在山上勤練武功……唉!我也想不到那古虹與龍老爺子之間的仇恨,竟是如此深,他生存的目的,竟似乎全都是為了復仇,以他的年紀與性情,終年在這冷僻的華山忍耐寂寞,難道不覺痛苦?」
「聲名、地位、財富、歡樂、聲色……」狄揚長歎接道:「這些每一個年輕人都在深切企求著的事,他居然連想也不想,我又不禁暗自驚歎,就憑他這份毅力,做什麼事不會成功?」
古倚虹忍不住幽幽長歎一聲,輕輕道:「你若生長在我大哥生長的環境裡……」她終於沒有說完她心裡想說的話。
但在座眾人,又有誰不瞭解她的言下之意,狄揚默默半晌,緩緩道:「五年的時日,便在如此寂寞、痛苦與期待中度過,他們終於籌劃出一個雖非萬無一失、絕對成功,但卻是漏洞最小、失敗的可能也最小的計劃。」「他終於漸漸說到重點,竹屋中的氣氛剎時間也!是變得分外沉重。只聽他緩緩道:「這計劃詳細說來,可分成六點,第一、先以『丹鳳,葉秋白的死訊,來激動龍老爺子的心神,削弱他的戒備。」他語聲微微停了一停,補充著又道:「誰都知道龍老爺子與葉秋白的往事,葉秋白若是死了,龍老爺子乍聞惡訊,自然難免心神激動、悲哀,而他老人家聽到當今世上唯一的對手已死,戒備的心神自然便會鬆懈,甚至生出輕敵之心。」
龍飛長歎一聲,道:「第二點呢?」
狄揚道:「第二、再教葉秋白的弟子以傲慢的態度和冷削的言語,激起龍老爺子的怒氣,以龍老爺子的脾氣,自然要被這激將之法所動,於是那葉曼青便乘時提出讓龍老爺子自削功力的話,只要龍老爺子一接受,這計劃便成功了一半。」
郭玉霞幽幽歎道:「我那時就知道事情不對,是以勸師傅不要上當,哪知道……唉!五弟……」
龍飛軒眉沉聲道:「那時五弟若是不做,我終究還是會做的,男子漢大丈夫闖蕩江湖,豈能如婦人女子般畏首畏尾,有時縱然知道人在騙我,我卻也要闖上一闖,絕不肯忍下那口閒氣,何況愚我一次,其錯並不在我,但你且看看,又有誰能騙得我兩次的。」
狄揚劍眉微剔,拇指一挑,道:「好個大丈夫,『神龍』門下的胸襟豪氣,普天之下,莽莽江湖,當真是無人能及。」
郭玉霞眼波一垂,輕輕道:「第三呢?」
「第三——」狄揚道:「削弱了龍老爺子的功力之後,便要再削弱龍老爺子的勢力,讓他老人家與你們分開……」
龍飛望了郭玉霞一眼,歎道:「果然不出她所料。」
狄揚道:「這前面三點計劃若是成功,毋須後面三點計劃,龍老爺子實在已是凶多吉少。我原在半路接應,見到那葉曼青果然將龍老爺子孤身帶來,心頭便不禁一寒,暗道:『此刻不報龍老爺子之恩,更待何時!』方待上去解決了葉曼青,將實情告訴龍老爺子。「龍飛當頭一揖,狄揚慌忙讓開,只聽龍飛道:「就憑兄弟你這份心意,已該受下大哥我這一禮!」
郭玉霞眼波一轉,亦自襝衽一福,道:「還有大嫂我這一禮!」
狄揚連連退了幾步,還了一禮,道:「大哥,你這一禮,原該移向那葉曼青姑娘才是。」
龍飛詫聲道:「此話怎講?」
狄揚微喟一聲,道:「那時我心中方生此意,哪知這位葉姑娘一見到我,話也不說,便『唰』地一劍,向我刺來,這一劍又快、又狠、又準、又穩,生像是恨不得一劍將我刺倒,我全力一閃,才算避開,心裡正是諒慌得很,莫非這妮子竟有未卜先知之能,先看到了我的心意,是以先來殺我?」
他微微一笑,接口道:「我心裡打鼓,她卻是面寒如水,就拿我當她的深仇大敵似的,左一劍,右一劍地向我刺來,劍劍都狠到極點,就憑我的功夫,竟然一時間無法取勝,我生怕別的人接應來了,就一面動手,一面向龍老爺子喝破了他們的好計,哪知我喝出了之後,葉曼青反而停住手了。」
龍飛透了口長氣道:「莫非這位葉姑娘,也是要幫助家師的?」
狄揚頷首道:「正是,原來這位葉姑娘的先人,也曾受過龍老爺子的大恩,而且她對這奸狡的計劃,也極不贊成,本來她還無什麼打算,在這一路上,她聽了龍老爺子的話,又見了龍老爺子的為人,決定不惜叛師,也要幫助龍老爺子脫開這圈套。」
龍飛感慨一聲,道:「當真是十步之內,必有芳草,我先前真沒有看出這位葉姑娘是如此義烈的女子。」
狄揚微笑道:「這其中只有龍老爺子最是吃驚,他老人家胸懷坦蕩,怎會知道這些鬼蜮伎倆,於是我們便將他老人家請到山腰我們平日居住的地方去,將這件事的始未與他老人家說了。」
他笑容漸斂,突又長歎一聲,道:「哪知他老人家聽了我們的話,竟立刻要了份紙筆,寫了那份遺言,他老人家像是心裡極為沉靜,寫得一筆不苟,我們在旁邊見了,心裡卻不禁大駭,只見他老人家緩緩寫完,仔細折起,交到葉曼青手中,叫她交給你們,然後又對我說:『帶我去!』「」我與葉曼青俱已駭得呆了,就問他老人家,帶到哪裡去?
他老人家見了我們的神色,突地仰天大笑了起來,笑道:『前面縱是龍潭虎穴,我也要去的,我活到今天,早已將生死之事,看得極淡,卻將未了恩仇,看成極重,因為我實在不願將未了的恩仇帶入土去。前面正好是我「不死神龍」了卻恩仇之地,我如何可以不去!』「狄揚此時心中似乎猶能記得」不死神龍「龍布詩那時說話的神態,是以他此刻言語之中,竟也有幾分」不死神龍「的豪情神氣。一時之間,只聽得龍飛雙眉劍軒,熱血上湧,大聲問道:「後來呢?」
狄揚道:「就在這大笑聲中,龍老爺子的骨節突地咯咯一陣山響,他老人家那咸猛高大的身軀,似乎又高大了幾分,我不敢逼視他老人家目中的神光,不禁垂下了頭,但我卻已看出,他老人家已在這陣大笑聲中,解開了閉住的穴道,恢復了原有的功力……唉!我那時真是對他老人家的武功與豪氣,佩服得五體投地!」卜屋中眾人,俱是「不死神龍」的弟於,聽得狄揚這番言語,一個個心中也都被激發了一陣豪氣,這寒冷寂寞的竹屋,竟也好像是變得飛揚熱烈起來。
狄揚挺了挺他那寬闊的胸膛,接口又道:「我和葉曼青姑娘兩人,見了龍老爺子這股雄鳳豪氣,誰都不敢也不願再勸他老人家一句,但等到我們出了茅屋,到了那上山道路的岔口時)我卻已忍不住流下淚來,葉姑娘更是早已熱淚盈眶,只有龍老爺子,仍是神態自若,他老人家竟根本沒有把這種出生人死的事看在眼裡。」
「立在路口,」他忍不住長長歎息了一聲,又自接道,「龍老爺子又將掌中的那口寶劍,交給葉姑娘,教她一併帶到山下,但葉姑娘卻像已變得癡了,站在那裡動也不動,我平日雖然能說會道,但在那種情形下,卻也連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龍飛歎道:「我先前只當那位葉姑娘是是位心腸冷酷的女子。」
狄揚黯然一笑,道:「我們雖然誰都沒有說話,但我們心裡誰都不願讓龍老爺子孤身去涉險,他老人家武功雖然無敵,但山上卻還有幾道奸狡的圈套,正是針對龍老爺子豪爽義烈的性情而設的。良久良久,葉姑娘終於緩緩回轉了身,龍老爺子呆望她的背影,面上也似乎流露出一種無法掩飾的傷感……」
他語氣漸緩漸輕:「星光月光下,我可以清楚地看到他老人家面上的疤痕與皺紋,我也深知這每一條疤痕、每一條皺紋中,都像征著他老人家多彩的往事與豐富的生命,於是,我又看到了掛在他老人家眉梢眼角的那一分淡淡的傷感,不知怎地,這一切令我突地想起了天山那寬廣遼闊的草原,草原上絢爛輝煌的落日……草原上躍馬擇鞭的哈薩克健兒……然後,我就想到了黃昏走後,黑夜來臨,絢爛而生動的草原,也會變得那麼黝黯和靜寂……我忍不住在他老人家面前跪了下來!」
他語聲更緩慢、更輕微了,就像是秋夜森林中蕭蕭的風聲。
然後,這緩慢而輕微的語聲,每一字、每一句,都像是千鉤巨石般,沉重地壓在這些「止郊山莊」門人的心上。
屋外的山風,由怒號變為哭泣,狄揚突地又自一挺胸膛,大聲道:「那時,我只見龍老爺子的目光,有如天上明星般,筆直地射在我心裡,他老人家凝注著我,半晌,突地『咄』地一聲大喝,厲聲道:『大丈夫立身處世,只要問心無愧,恩仇了卻,死又何傷?你父親一代武豪,你生長武林世家,你怎地也學起這種小兒女之態來了。』厲喝聲中,他老人家輕輕一頓腳,然後,那高大威猛的身形,便有如一朵輕雲般飄然而起,冉冉地消失在無邊的夜色裡。「說到這裡,他默然停頓了許久,在這片刻的寂靜中,誰也沒有發出一絲聲音,只有門外的風,伴著門內被抑制著的沉重呼吸。」直到他老人家的身影,已自消失無蹤,「狄揚終於接口道:「我方自緩緩垂下頭,看到了地上一隻清晰的腳印,我呆望著這隻腳印,心裡亂得有如風中的柳絲,龍老爺子臨去前的教訓,一遍又一遍,仍然不住地在我耳邊蕩漾著……」
他語聲又變得異樣地低沉,龍飛緩緩透出一口長氣,道:「那隻腳印,我們先前看到了……」
郭玉霞幽幽歎道:「但我們始終猜不到這腳印是為了什麼留下的……」
狄揚明亮的目光,已變得空洞而深沉,他緩緩道:「世上有許多事,縱是聰明絕頂的人,也是一樣猜不到的…」
他遲疑地在這淒冷的竹屋中四掃一眼,繼道:「譬如說,我現在就再也想不出龍老爺子上山後發生了什麼事,他老人家此刻到哪裡去了!」
龍飛霍然一驚,變色道:「你也不知道麼?」
「我也不知道!」狄揚搖了搖頭,沉聲道:「他老人家離去後,我考慮了許久,終於決定下山去找你們,但那時你們卻已上山來了,我便在暗中跟隨你們,聽到你們許多種猜測……」
他黯淡地微笑一下,接道:「後來,我聽到你們需要火把,我就到那邊我們平日居住的茅屋中,取得了火把與長索,然後繞路在前面點燃了火把,又從小路上了絕壁,將長索垂下,至於這竹屋中方才發生了什麼事,我卻和你們一樣,一點也不知道。」
話聲一了,又是一陣長長的靜寂,人人目光,俱都空洞地望著門外的夜色出神,但各人心裡,所想的事卻是不大相同!
龍飛捋鬚而立,古倚虹支時默然,他們心裡在想著:「這裡究竟曾經發生過什麼事?師傅他老人家到哪裡去了?是凶?是吉?」
石沉神態木然,郭玉霞眼波流盼,他們心裡卻在想著:「這姓狄的既然早已上到此處,豈非也看到了我們的事。」石沉更是心虛:「難怪他對我如此無禮,原來他方纔已看到了那些事!」他竟沒有想到是自己對人無禮,目光一橫,冷冷望向狄揚,沉聲道:「你說的這些話,可是真的?」
狄揚怔了一怔,龍飛已自沉聲叱道:「三弟,休得無禮!」
石沉心中一沉,又是一陣靜寂。
郭玉霞突地輕輕道:「狄老弟,這竹屋中發生了什麼事,你是親眼看到的,怎麼說沒有看到呢?」
龍飛濃眉一揚,狄揚突地仰天狂笑了起來,道:「好,好,我一番好意,反倒成了我在欺騙各位。」語聲中充滿憤激,拂袖轉向門外。龍飛一步擋住他的去路,郭玉霞神色不動,微微含笑,道:「狄老弟,我若說錯了,莫怪我,但是……」
她難測地微笑一下,接口道:「你早已來到這裡,我們一路上卻為了探索那三塊山石上的畫像而耽誤了許久……何況,你方才進到這竹屋裡來的時候,一點也沒有驚異之色,這是為了什麼呢?」
石沉乾咳一聲,接口道:「這是為了什麼呢?」
龍飛濃眉微皺,只見狄揚緩緩闔上了眼睛,他不禁也在心中暗問:「這究竟是為了什麼呢?」
郭玉霞緩緩道:「你們所設下的前面三重圈套,你已對我說了,後面的三重圈套,你不說我也知道,第一、你們先在山壁上刻下了那些字跡,激得師傅拚命爬上去,讓他老人家在沒有動手前就耗盡氣力,甚至你們還會打些如意算盤,希望他老人家真力不繼時跌下去,那麼你們就不必親自動手了。」
狄揚仍自沒有張開眼來,郭玉霞又道:「第二、你們在這些年來,早已從我們這位四妹口中,探出了師傅的武功,是以你們便集合了許多人的心力,創出了三招,刻在山石上,這三招武功在理論上雖然可以成立,但若真的動手,卻不見得能真的施展得出,這樣,你們便可借此來打擊師傅,使得他老人家還未見到葉秋白之前,先就有些氣餒。」
她語氣微微一頓,卻又補充著道:「那第三式武功招式,甚至可能是根本無法成立的,也就是說那根本是人力無法達到的階段,師傅他老人家是何等人物,怎會看不出來,是以他老人家氣憤之下,就一掌將那塊山石擊毀了。」
「第三麼,」她歇了口氣,道:「三條道路,四重門戶,這就是你們探測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方法……還有一件事,我看來也奇怪得很,那『丹鳳』葉秋白既是已經走火入魔,那麼,請問她此刻哪裡去了?」她本有籠絡狄揚之心,但此刻心念一轉,竟立刻就將狄揚視作攻擊的對象。
龍飛上下瞧了狄揚兩眼,心中亦不禁微微生出疑惑之心,只見狄揚霍然睜開眼來,緩緩道:「龍大嫂,你真是聰明,這三件事,全被你猜對了!」他此刻言語神態竟是木無表情。
郭玉霞微微一笑,狄揚道:「不錯,那三方巨石上所刻的武功招式,的確是僅在理論上可以實行,實際上卻無法施展!」
他嘴角突地泛起一陣譏嘲的笑意,道:「你們先前在那三方石前所說的話,我每一句都聽在耳裡,只可惜大嫂你那時心裡所想的事大多,是以沒有看到山石上還藏有人在!」
郭玉霞心頭一驚,龍飛長歎道:「狄老弟,我們驟逢此變,心頭實在大亂,大嫂若是錯怪你……咳,咳,你也該擔當些……」
狄揚軒眉一笑,道:「這怪不得大嫂,此事若換了我,也少不得會生出疑惑之心的,我到得這竹屋之際,雖然比你們早些,但在這竹屋中所發生的事,卻已都過去了,大嫂所疑惑的事,我心裡又何嘗不在猜疑……葉秋白、古虹、卓不凡以及龍老爺子的行蹤,此刻俱已成謎……」
他目光緩緩垂落在地上:「這地上有三灘血漬。」他俯下腰,將死者翻了個身,又翻轉回來,「但這裡唯一的屍身上卻沒有絲毫傷痕,他是怎麼死的?」
這問題雖然顯而易見,但在他沒有提出之前,卻是誰也沒有注意,眾人目光一起向這具屍身投去,只見「他」面上肌肉層層扭曲,好像是因極大的驚駭而致死,又像是被一種極其陰柔奇特的內功,震斷經脈而死。
龍飛長歎一聲,道:「這些事俱已成謎,但望狄老弟能與我們同心協力,將這些謎底揭開……」
狄揚黯然一笑,雙手平托起死者的屍身,垂首道:「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那時大家就會知道我方纔所說的話,可是真的!」
他抬頭望了龍飛一眼,忽而朗聲道:「大哥,好生保重了。」擰身一躍,閃電般掠出門外,龍飛怔了一怔,追了出去,大喝:「狄老弟……狄揚……留步!」但這「天山」劍派當今唯一的傳人,輕功竟是出奇地佳妙,手裡雖然托著一具屍身,在這剎那之間,身形業已遠去!
龍飛在門畔果呆地凝注了許久,夜色已深,繁星漸落,一日又將過去,山風吹起了他頷下的虯鬚,他黯然歎息一聲,回轉身來,哺哺自語道:「此人真是條沒奢遮的好漢子……!」
郭玉霞秋波一轉,輕輕道:「依我看來,此人卻似有詐!他……」
龍飛突地揚眉厲喝一聲:「住口!」
郭玉霞驚得一愕,只聽龍飛厲聲道:「若不是你胡亂猜測,我也不會得罪了如此一條漢子,難道你忘了師傅平日對我們說些什麼?以誠待人,以恕克己,如今我們這般作法,武林中還有誰人敢與『止郊山莊』為友,難道『止郊山莊』真要斷送在你的手上!」
他平日為人甚是寬厚,此刻石沉、古倚虹見他動了真怒。
誰也不敢開口!
郭玉霞驚愕了半晌,突地「嚶嚀」一聲,雙手撲面,狂奔著掠出門去,石沉、古倚虹一起驚呼一聲:「大嫂!」
龍飛面容驟變,雙目圓睜,他見到自己多年的愛侶突地負氣而去,心裡又何嘗不是大為驚駭。
石沉一步掠到門口,似乎想追出去,但卻又倏然止步。
古倚虹輕輕道:「大哥,你該去勸勸她呀……」
龍飛垂下頭:「我話說得是太重了些!」他目光轉向石沉,長歎道,「還是三弟追去勸勸她!」
話猶未了,石沉已自掠出門外,龍飛黯然良久,長歎又道:「我的話的確是說得太重了些,其實,她也是為了大家好……」
他未曾責人,已先責己,古倚虹望著他緊皺的濃眉、黯淡的眼神,心底突地升起一陣憐惜,自經此事,她本已無顏再留在「神龍」門下,但不知怎地,此刻竟無法說出「去」字!
她只是怯怯地喚了聲:「大哥!」輕輕道,「我們是留在這裡,還是先下山去?」
龍飛俯首沉吟了半晌,「下山去!」他長歎著道:「反正你大嫂總不會不回『止郊山莊』的,還有……五弟只怕此刻還在山下等著我們,唉……今日之事,的確件件俱是離奇詭異已極,那道人去搶棺木作甚?這件事也和別的事一樣,叫人想不出頭緒,也許……」他慘然一笑:「也許是我太笨了些。」
古倚虹從心底深處歎息一聲:「他是真的太笨了麼?」她回答不出,她無法說話。
「這些謎底,終有揭開的一日……」龍飛暗自低語,回目門外,只見一陣乳白色的晨霧,已漸漸自山那邊升起,宛如輕煙般在四下的山林中氤氳瀰漫,於是他又不禁透了口長氣:「無論如何……」他啼噓著道,「這一天畢竟總算是過去了!」
去日如煙,誰也不能挽留既去的時日,但我卻可以回來告訴你,這陣晨霧還未升起前的事。那時夜已夠深,星光很亮,華山山腰、濃林蕭蕭的木葉下……
南官平、梅吟雪兩人目光相對,良久良久,誰都未曾轉動一下。
這兩人之間,誰也不知道彼此誰是強者,梅吟雪木然的身形,終於開始動了,她伸出手,輕撫著鬢邊的亂髮,道:「你真的定要等他們麼?」
南官平毫不猶疑,沉聲道:「自然!」
他並不知道女人們在撫弄自己頭髮的時候,定是心已亂了,他只是認為這是件該做的事,是以他絕不猶疑,便說出來。
梅吟雪幽幽一歎,道:「依你!」衣袂一陣飄動,向停放棺木之處掠回,但又自回過頭來,卻冷冷加了句:「只此一次!」
星光下的棺木,看不出有任何變動,梅吟雪倚著樹幹坐了下來,南宮平筆直地站在棺木旁,又來回地踱著方步……他的心也亂得很!
然後,他突地在梅吟雪身前停了下來:「我且問你……」這四個字他說得聲音響亮,但後面的話,他卻似說不下去。
梅吟雪眼波一轉,道:「問什麼?」
南宮平呆一呆,訥訥道:「我方才打開過那具棺木,怎是空的?」
梅吟雪輕輕一笑,道:「這棺木中有個夾層,你難道都看不出來麼?南宮平」哦「了一聲,方待踱開。梅吟雪卻又含笑道:「你方才想問我的,只怕不是這句話吧!」
南宮平又自一呆,轉過身來,兩人目光再次相對,南宮平頷首道:「不錯!」
梅吟雪道:「那麼你本來想問什麼?」
南宮平道:「此刻我又不想問了!」雙手一負,走了開去。
梅吟雪似乎也怔了一怔,突地幽幽歎道:「若不是我方才惜著月光照過流水,我真要以為自己已經老了!」
南宮平回首道:「你說什麼?」
梅吟雪打散了她滿頭如雲的柔髮,披散在兩肩,月光下,她蒼白而清艷的面容,的確是有著出塵絕俗的美。
她仰面迎著樹隙漏下的星光,半闔著眼簾,動人心弦的眼波,從長長的睫毛中望過去,只見南宮平雖然回轉了頭,但目光卻沒有望向自己,她不禁又白輕輕歎道:「我十四歲便出道江湖,凡是看見我的人,從來沒有一人對我像你這副樣子……」
南宮平冷「哼」了一聲,伸手撫摸那紫檀棺木上雕刻著的細緻花紋,他此刻若是將棺蓋掀開,那麼武林中定必會少了許多事故,但是他只是輕輕地撫摸著它,絲毫沒有掀開的意思。
「我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少年。」梅吟雪仍在輕撫著她如雲的秀髮,她纖細的手指停留在那漆黑的頭髮上時,就正如黑絲絨緞上細緻的象牙雕刻,「我也看到過許多自命不凡的成名豪客,直到現在,我還能清楚地記得他們看著我的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眼睛…」
南宮平目光一凜,兩道雪亮的眼神筆直地望向她,冷冷道:「你這些得意的往事,最好還是留在你心裡好些。」
梅吟雪道:「哦一是麼?一一」她微微一笑,「你若不願聽我說話,大可走得遠些!」
南宮平劍眉微剔,「砰」地在棺蓋上拍了一掌,棺木猛烈地震盪了一下,似乎有一聲輕微的呻吟自內發出,只是他滿腹氣惱,竟未聽到。
「我到處聽人奉承,到處都看到那些可憐而又可笑的面目……」梅吟雪悠然說道,「這樣過了將近十年,十年裡,的確有著許多自我陶醉的無聊男子為我流血,為我決鬥,只不過是為了我曾經看過他一眼或者對他笑了一笑。於是武林中開始有人罵我,駕我的血是冷的,可是——這是他們自願如此,又怎能怪得了我呢?喂——你說是不是?」
南宮平道:「哼——」梅吟雪嫣然一笑,南宮平越是氣惱,她似乎就越發開心。
「十年前,我終於遇上了一個很特別的人。」她輕輕歎了口氣,道,「別人色迷迷地瞧著我,他沒有,別人像蒼蠅般釘在我身後,他沒有,別人不是罵我,便是無聊地奉承,他卻只是適度地對我說話,甚至可以說是有些瞭解我,而且他風流倜儻,人品不俗,武功頗佳,師承門第也極高,再加上琴棋書畫、絲竹彈唱無一不曉,有時還可以吟上幾句絕句,填上兩闕小令,也頗清麗可誦,在江湖中的名氣,也頗為響亮,常常為人排難解紛,做些俠義的事,於是,我漸漸和他交上了朋友!」
她娓娓說來,儘是稱讚此人的言語,直聽得南官平心頭躍躍,暗中忖道:「如此人物,若是被我見了,也定要結交於他。」
不禁脫口道:「此人是誰,此刻俠蹤是否還常見江湖?」
梅吟雪道:「這個人你是認得他的。」她極其溫柔地嫣然一笑,「只可惜他永遠不會再出現在人世上了……」
南宮平不勝惋借的暗歎一聲,卻聽梅吟雪突地笑容一斂,接口冷冷道:「因為這個人已經死在你的劍下!」
南官平驚得呆了一呆,有如當胸被人擊了一掌,訥訥道:「你……你說什麼?」
梅吟雪直似沒有聽見他的問話,自管接著道:「此人外表雖然是個好人,其實,哼哼!有一天大雪,我和他在他的一個朋友、也是當時武林中頗有名氣的人家裡喝酒、賞雪,喝到一半時,我突然發現酒的滋味有些不對,他們的神色也有些不對,我就裝作醉了,只聽他那個朋友拍掌道:『倒也,倒也。』又說:『你騎上了這匹劣馬,可不要忘記我的功勞!』我聽得清清楚楚,索性動也不動,看他到底要怎樣!「這故事此刻顯然已吸引了南宮平,他不再插口,只聽梅吟雪又道:「這人面獸心的傢伙居然一面大笑,一面將我抱到床上,剛要解我的衣服,我忍不住跳了起來,劈面擊了他一掌,這廝心術雖壞,武功卻不弱,一掌震開窗戶,如飛逃走了,那時,其實我已飲下了少許藥酒,週身仍然乏力得很,是以那一掌擊去,絲毫沒有傷得了他,也無法追他了!」
「片刻之後,」她凝注著自己的手掌,目中滿含怨毒之意,接口又道:「我以內功逼出了藥力,心裡實在忍不住氣忿,就跑出去將他那卑鄙的朋友一連刺了七劍,劍劍俱都刺在他的要害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道:「好狠!」
梅吟雪冷笑一聲,道:「我若是江湖歷練稍差,被他們污了身子,江湖中有誰會相信我的話,只怕還以為是我引誘他的,那時卻又是誰『好狠』呢?」
南宮平怔了怔,無言地垂下頭去,在心中暗自歎息。
「第二天,我就揚言天下,只要我再見著那人的面,就要先挖出他的眼睛,再割下他的耳朵,將他一刀一刀地慢慢殺死,江湖中人不知道是什麼原因,就散發出了各種謠言……」她淒然一笑,道,「當然,這些話都是在盡量傷害我的!」
南宮平又不禁氣憤填膺,皺眉怒道:「此人究竟是誰?」
梅吟雪冷冷一笑,道:「此人在江湖中自然是大大有名,人人都稱他為『公子劍客』。劍客公子『……」她再次曬然冷笑兩聲。南宮平心頭一懍,脫口道:「他……他豈不是……」
梅吟雪冷冷道:「他便是那『丹鳳』葉秋白的嫡親堂弟!」
南宮平「噗」地坐在棺蓋上!
梅吟雪道:「我沒有去參加葉秋白恬不知恥自己發起的『百鳥朝鳳』之會,已被江湖中人認為是大逆不道,如今我要殺『丹鳳』葉秋白的堂弟,這還了得?別人不說,『不死神龍』就第一個不會答應,江湖中人趨炎附勢的不少,誰分得清黑白是非,當然都相信那位正直俠義的『公子劍客』,有誰會相信我這位『女魔頭』、『女妖魔』的話,何況我又將那唯一的證人殺死了,於是『不死神龍』就向我發出了『神龍帖』,叫我到九華山頭去向他納命!」
她語聲漸漸激昂,南宮平頭卻垂得更低,只聽她接口又道:「我去了,那時,我才二十多歲,心高氣傲,自命武功無故,就算是江湖中的『第一勇士不死神龍』,我也沒有放在眼裡。到九華山,便向龍布詩提出了四樣決鬥的方法,他想也不想,就一口答應了,你要知道,我那時武功還未遇過敵手,就連『公子劍客』那樣的一流劍手,見了我還要望風而逃,『不死神龍』如此爽快地答應我選擇比武的方法,我心裡實在高興極了。」
「哪知道,」她輕輕一歎,接道,「第一陣較量輕功,我就輸了,而且輸得很慘,第二陣我挖空心思,要和他比柔功,我見他高大威猛,心想柔功必非所長,但是——我又輸了,比第三陣暗器時,我已急了,乘他不備時,暗算於他,哪知他全身上下像是生滿了眼睛,暗算也沒有用!」
出自敵人口中的稱讚,當真是世上最貴重的禮物,南宮平暗歎一聲,忖道:「師傅他老人家一生,實在沒有虛度!」
「等到第四陣比劍開始時,『不死神龍』神情間已是大怒,對我說必定不再饒我,因為我暗算了他,他自然就更相信那『公子劍客』的話,認定了我是個淫蕩邪惡的女人!」
南宮平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了那高髻綠袍道人罵她的話,又想起了……
梅吟雪歎息一聲,又道:「縱是如此,他仍然讓了我三招,讓我佔儘先機之後,他方自出手回攻,僅僅七招……」她仰面望天,「僅僅七招,他就震飛了我掌中的長劍,將我逼在一株古杉下,霍地一劍,向我劈面刺來——」我只見一道匹練般的光芒閃耀在我面前,於是我只得閉上眼睛,瞑目受死!「她緩緩合上眼睛,長長的睫毛,覆蔭在眼簾上,輕歎著道:「哪知我等了許久,只覺一陣銳風自耳畔擦過,便再無動靜,我睜開眼來,『不死神龍』掌中的劍,已齊根沒入我身後的古松,竟宛如插入腐肉一般,沒有發出任何聲響。」
睜開眼睛,秋波一轉,她接著道:「當時我不禁怔了怔,卻聽『不死神龍』沉聲道:『我以劍勝了你,江湖中必說我以大欺小,你輸了也未見甘服!』他雙掌一拍,後退五尺,又道:『你若以劍勝得了我這雙肉掌半招,我便讓你生下此峰,!「」那時我生死交關,再也顧不得什麼,他話未說完,我已和身撲了上去,我情急拚命,用的全是進手招術,因為我深知他的武功,只求能與他兩敗俱傷,根本沒有存勝他的希望,你要知道,這並不是我存心無賴,而是我以弱擊強,只有這個辦法。「南宮平既不能頷首,亦不能搖頭,只得默然聽她說下去道:「但是二十招一過,我氣力便已不繼,這時他正以一招彷彿是武林中常見的招式『雲龍探爪』,向我面門拍來,我見到他左脅之下露出一處絕大的空門,心中不禁一喜,立刻閃身錯步,攻出一招『孔雀剔羽』,一劍刺向他的左脅。」
她纖手不自覺地微微展動一下,做了個「孔雀剔羽」的招式,南宮平只見她這一招出手靈活,部位神奇,看來雖是平平淡淡,其實卻是絕妙高招,心中亦不禁為之暗暗讚歎。
只聽她接著道:「這一招『孔雀剔羽』,可算是我號稱『一千七百四十二式』孔雀劍中,最毒最狠的一招,這一劍不求自保,但求傷敵,留下的幾招後著中,還有一招是同歸於盡的招式,哪知我劍方刺出,只見眼前一花,他竟以變掌合拍,挾往我刺出的長劍,順勢一個『肘拳』,擊在我脅下腰眼之上,我只覺一陣熱力自腰畔升起,剎那間遍佈全身,接著便是一陣舒適到了極點的感覺,全身都似乎要騰雲飛起,然後——便虛軟地倒到地上!」
南宮平心頭一寒,暗暗忖道:「師傅那時必定對她恨入切骨,是以才會用『七絕神龍功』散去她全身的功力。」
梅吟雪黯然一歎,道:「他這一招的變化奇特之處究竟在哪裡,我在那棺木中想了十年,還是想不出來,當時我只覺他這一招奪劍、傷人,就彷彿是黑夜代替白晝、後浪推湧前浪那麼自然,那麼不可抗拒,但卻又覺不出什麼神奇玄妙之處,就因為我看不出任何特別神奇的地方,我也根本不知從何抗拒……唉!我只能說這一招實在是不可解釋,無法形容的。」
南宮平暗中一笑,忖道:「這一招正是師傅他老人家武功的精華所在,已極盡『空』、『靈』兩字之妙,你自是看不出來!」
「粘」、「貼」、「逼」、「切」、「挑」、「戳」、「含」……等,雖然俱是武功訣要,但俱不過是下乘功力而已,「空」、「靈」兩字,才是上乘武功的精華,能得「空」、「靈」兩字之妙,一招使出,教人根本無法捉摸,這意境實是令人難以描摹,只有以佛家謁語「本來無一物,何處著塵埃」之句來形容武家這「空」、「靈」兩字,雖是「異曲」,卻有「同工」之妙。
梅吟雪又自歎道:「我自動及長,不知費了多少心血、苦功方自練成的武功,就在這剎那之間,被他輕輕毀去,那時我心裡實在又驚、又怒、又駭、又怕,又是悲哀傷心,真比一劍殺了我還要難受十倍,我不禁破口大罵『不死神龍』狠毒,又傷心地說出那一段經過,我大聲喝罵:『這是我的錯嗎?你憑著什麼權利,要如此對待我,你自命公道,為什麼不查明事由,為什麼要庇護那種卑鄙無恥之徒,來欺負我一個女子,!「她神情之間,漸漸又現出憤恨怨毒之色,那些令她傷心、令她憤怒的往事,像是在這一剎那裡都回到她心中。南宮平聽得越多,心裡的歎息也就越多,對她的同情,自是越發濃厚。梅吟雪接道:「不死神龍聽了我的話,面上陣青陣白,鬚髮陣陣嗡動,良久,方自緩緩道:「你為什麼不早些說!『他聲音顫抖,雙拳緊握,心中顯然也已憤怒到了極處,後悔到了極處,但是——後悔又有什麼用呢……」她緩緩頓住了激動顫抖的語聲,垂首默然良久,南宮平望著她纖纖的指尖,如雲的秀髮,暗歎忖道:「武林中人的善、惡,又有誰能分辨得出?」
「當時,『不死神龍』立刻取出療治內傷的聖藥,叫我服下。」梅吟雪終於接著道:「但是我拒絕了他,我縱能暫時不死,又有何用,十年中,我在江湖上給下了無數仇家,他們若是知道我功力已散,武功盡失,還不來尋我復仇!」
「但『不死神龍』終究是個正直俠義的人物,他竟長歎著來哀求我,我若死了,他必定會終生負疚,他要贖罪,要彌補這件他親手鑄下的大錯,要終生保護我,要為我尋得那無恥的『公子劍客』,為我復仇!」
她神情間漸漸恢復鎮定,接著道:「他竟不由分說,替我灌下了那粒傷藥,又以內功,在山上為我療治傷勢,是以他與我比鬥才只一日,卻在三日後方自下山,武林中人見他神色萎頓,還以為是因為他與我惡鬥了三日的緣故,俱都為他歡呼!……唉!又有誰知道此中的內幕。」
南宮平暗歎忖道:「師傅他老人家當時聽到那些歡呼,心裡只怕不知要難受到什麼程度!」
「他臨下山前,將我點了穴道,安置在一處幽秘的洞窟裡。」梅吟雪接道:「第二天晚上,他就趕上山來,卻命兩個彪形大漢,在他身後抬著一具棺材,他竟將我放進了棺材,這原因當然是為了想避開天下人的耳目,最主要的——『她曬然一笑,接道:「也許是為了要避開『丹鳳』葉秋白的耳目!」
南宮平面色一整,沉聲道:「此話怎講?」
梅吟雪伸手一掠長髮,突地「咯咯」嬌笑了起來:「你難道還不知道麼!」她嬌笑著道,「丹鳳葉秋白人既美艷嫻靜,武功也高到極點,而且她駐顏有術,那時已五十歲的年紀,但看起來卻仍如三十許人,所以江湖中人又稱她為『不老丹鳳』,與『不死神龍』剛好配得一對,她什麼都好,只是——」她笑聲中,滿含嘲弄汕笑之意,南宮平微微變色道:「只是什麼?」
「只是太喜歡吃醋了些!」她仍然肆無忌憚地嬌笑著道:「你們身為晚輩,自然不會知道這些!」
南宮平沸然挺起胸膛,哪知梅吟雪輕狂帶笑的面容,在一霎眼之間,突又變得十分莊肅起來。
她面上神情的變幻,永遠是這麼倏忽而突然,使人的確難以捉摸到她的心事。
「但是一一」她莊肅而沉重地接著道:「在那些沉悶的晚上,在那間黑暗的房子裡,我卻從『不死神龍』的口中,知道了許多有關葉秋白的事……」語聲漸緩,她突又長歎一聲,道:「你想想看,葉秋白若不是脾氣太過古怪,她早就該嫁給『不死神龍』了,一個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勇士』,一個是才藝超人的『無雙俠女』,聯劍並肩,嘯傲江湖……這原該是多麼令人羨慕的生活。但是,他們都沒有這樣做,只是寂寞的度過一生……寂寞……寂寞……」
她突地垂下頭去,如雲的秀髮像夜幕一樣地垂落了下來,垂落在她面前,掩住了她的面容,也掩住了她的心事!
南宮平呆呆地愕了半晌,心裡竟也忍不住泛起一陣難言的惆悵。
「寂寞…寂寞……」在這剎那間,他突然也瞭解了許多人的寂寞——這在江湖中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有著寂寞——那在江湖中人人稱譽為「人中鳳凰」的葉秋白也有著寂寞,他平生最最敬服的人,武林中的一代劍豪「不死神龍」,又何嘗不在忍受著難堪的寂寞。
人生之路,是崎嶇、婉蜒而漫長的,爬得越高的人,寂寞就越重,直到他爬上了巔峰,也許他才會發現巔峰上所有的,除了黃金色的聲名榮譽,銀白色的成功滋味外,便只有灰黑色的寂寞。
南官平不覺心頭一寒,他又突然瞭解到他師傅仁厚的面容上,為什麼總是帶著那麼嚴峻的神色,為什麼總是缺少了些歡樂的笑容?……這是當代武林劍豪、天下第一勇士心中的秘密,他當然不會在他弟子們面前說出來,但是,在那些淒涼的晚上,面對著無邊的黑暗,面對著一個甚至比他還要寂寞、比他還要忍受更多黑暗的女子,他縱然心腸如鐵,也難免會將心裡的秘密多少洩漏出一些……
他無視成敗,蔑視死亡,更看不起世上的虛名與財富,可是,他卻無法逃避隱藏在自己心底深處的情感,他也逃不開「丹鳳」葉秋白的影子,他有無畏的勇氣,面對一切,他有鋒利的長劍,縱橫天下,可是……他卻斬不斷心裡的情絲。
這是大仁大勇者心中的秘密,這是大智大慧者心中的弱點,這也是武林中神話般的英雄心中的人性,只是,他那閃亮的地位與聲名,已閃花了別人的眼睛,使別人看不到這些。
世上,永遠沒有人會同情他生命中的寂寞,會憐憫他愛情上的不幸,因為所有人對他的情感,只有敬仰、羨慕,或是妒忌、懷恨。
這就是英雄的悲哀,只是古往今來,英雄的悲哀是最少會被別人發現的!
南宮平終於忍不住長歎一聲,他惆悵地環顧四週一眼,心房突又忍不住劇烈地跳動了起來,此時此刻,他竟已置身於一片銀海,那種清亮的光輝,使得宇宙大地都變成了一塊透明的水晶,而水晶中的梅吟雪,竟已變成了一具女神的塑像。
也不知過了多久,梅吟雪緩緩抬起頭來,開始繼續她方才沒有說完的話。
「自從那天以後,我使一直沒有重見天日的機會,只可惜那天晚上我不知道與星、月、蒼穹將會有多麼長久的別離,不然我一定會留戀地對它們多望幾眼……」
她平淡冷漠的語聲中,突然間竟氾濫洪水般的情感:「十年……」她接著道:「不死神龍並沒有實現他的諾言,他沒有澄清我的冤屈,沒有為我復仇,當然……我知道這是什麼緣故——」她異常突然地頓住語聲,仰視著林梢浮動著的光影,沒有再說出一個字來。
這突來的沉默,卻像是一柄千鉤鐵錘,在南宮平心上重重擊了一錘。因為他深知,就在她這無言的沉默中,包含了多少她的怨恨、失望與痛苦,也包含了多少她的憐憫、同情與寬容了。
為了葉秋白,為了那「公子劍客」是葉秋白的堂弟,他師傅竟無法將那「公子劍客」擒獲,自然也無法洗清梅吟雪的冤屈……而那「冷血」的梅吟雪也沒有逼著他師傅做,這自然是她早已對這老人的情感發生了憐憫與同情……
他深知,在那黑暗的小屋中,他師傅的心情,定是和她有著同樣的痛苦——因為他此刻也在深邃的痛苦著,他訥訥地,既說不出一旬安慰的話,更說不出一個請求她寬恕的字。
她出神地凝注著星光,他出神地凝注著地上的柔草,又是一陣難堪的、無言的沉默,然後,梅吟雪明亮的目光突地轉到他面上,他緩緩抬起頭,發覺她柔軟而玲瓏的嘴角,正掛著一種他無法瞭解的笑容,就像是遙遠的星光那麼令他難以捉摸。
她深深地凝注著他,突地帶笑說道:「可是你知道麼……你知道麼?」她重複他說著這四個字。
南宮平忍不住問道:「知道什麼?」
梅吟雪仍在深深地凝注著他,緩緩道:「你師傅沒有為我做的事,你卻已為我做了,我親耳聽見他與你的對話,也親耳聽到他被你傷在劍下時所發出的慘叫!」
南宮平只覺耳畔轟然一響,身軀搖搖欲倒,訥訥道:「那……那道人……便是『公子劍客,麼?」「道人……」梅吟雪滿懷怨毒的冷笑一聲,道:「他已做了道人麼?好好!」她語聲又變得那麼銳利,像鞭子似地劃空而過,「我雖然不知道他此刻已變成什麼樣子,但是他的語聲一他的語聲,我至死也不會忘記!」
南宮平面容雖然素來沉靜,此刻卻也掩不住他心裡的吃驚,他不知是該得意抑或是該抱歉——昔日武林中著名的劍手,今日竟會死在他的劍下!——但無論如何,他心裡對那道人之死原有的愧恨與歉疚,此刻卻已大為沖淡。
只聽梅吟雪緩緩又道:「這就是你師傅與我之間的恩怨,也該就是你方才想問我但又不願問出來的話,你替我復了仇,我所以要告訴你,告訴你那人死得一點也不冤枉。這些年……我躺在棺村裡,心裡沒有別的願望,只希望能快些恢復功力,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功力,尋他復仇,所以我方才聽到他那一聲慘呼,雖然高興,卻又不禁有一些失望,又有一些怨恨,我甚至在想,一出來後,便先殺死那替我殺死他的人!」
南宮平心頭一懍,只見梅吟雪嘴角又微微泛起一絲笑容。
「但是,不知怎地……」她平靜地微笑著道,「也許是我這些年來心境變了,我非但不再想殺你,反而有些感激你,因為你使得我的手少了一次沾上血腥的機會,而一個人的手能夠少染些血腥,無論如何,都是件很好很好的事。」
這被人稱為「冷血」的女子,此刻竟會說出這樣的話來,南宮平不禁又怔了一怔,他試著想在此時此刻說出一句適當的話,但他沉吟了許久,卻只是下意識他說道:「你被師傅散功後,此刻武功又已恢復,這實在是件奇怪的事。」
梅吟雪神秘的微笑一下,輕輕道:「這是件很奇怪的事麼?」她不再接下去,南宮平也猜不出她這句話中的含意。
他方才問話的時候,本是隨口而出,但此刻卻真的有些奇怪起來、他忽然想到她的話:「…不顧一切地設法恢復武功……」他心頭不禁一動:「莫非她恢復武功時,又用了什麼不正當的方法?方自忍不住想問,卻聽梅吟雪輕歎又道:「奇怪得很,我此刻武功雖然恢復,卻又覺得沒有什麼用了,我此刻已無恩無怨,唉!這實在比滿心仇恨要好得多。」
忽而憤激、忽而幽怨、忽而興奮、忽而怨毒的她,此刻竟平靜地微喟了一聲,倚在樹上,一面輕撫著秀髮,一面曼聲低唱了起來,「搖呀搖,搖到外婆橋,外婆叫我好寶寶……小寶寶,要睡覺,媽媽坐在搖籃邊,搖呀搖……」
她聲音是那麼甜蜜而溫柔,面上的神情,也是那麼安詳而恬靜,她似乎已回到一個極為遙遠的夢境中,那時她還很小,她必定有一個極為溫柔的媽媽,她媽媽也必定會為她唱著這平凡、甜蜜、在每一個人心裡都是那麼熟悉而親切的童謠。
墾光細碎,夜色明媚……夜漸漸要去了,乳白色的晨霧,漸漸在山林間開始瀰漫,南宮平聽著這溫柔的歌聲,望著她恬靜的面容,心裡忍不住又是憐憫、又是歎息,她十五歲便開始闖蕩江湖,必定有許久沒有憶起這歌聲了。
因此,她唱得那麼零亂,甚至將兩首不同的歌謠變做一首唱了,但聽在南宮平耳中,這零亂的歌聲,卻是分外甜蜜而親切,他但願她能永遠保持著此刻的心境,也但願自己能永遠保持這份心境,因為他自己此刻也彷彿回到了遙遠的夢裡——世人若都能保持嬰兒般的心境,那麼血腥和醜惡的事就會少多了。
歌聲,隨著乳白色的晨霧,悠悠搖曳在乳色透明的山林裡。
大地,像是被水洗過了的少女面靨似的,清新而嬌麗。
南宮平連夕疲勞,此刻但覺一陣陣溫暖的倦意,隨著縹緲的歌聲向他襲來,他不自覺地緩緩垂下眼簾……歌聲,也像是更遙遠了……
突地,一聲冷笑,卻白他耳畔響起!他霍然張開眼來,迷濛的晨霧中,山林外突地現出一條人影,梅吟雪戛然頓住歌聲,南宮平叱道:「誰?人影一閃,一個灰衣少年,便赫然來到他眼前!這一剎那間,兩人面面相對,彼此各自打量了幾眼,在南宮平眼中,這突來的少年本應是和悅而英俊的,但是他此刻面上卻偏偏帶著一份倨傲與輕蔑的冷笑,不屑地望著南官平!南宮平劍眉微剔,驚問道:「閣下是誰?來此何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