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八章 望穿秋水 文 / 古龍
天黑了。
石慧的目力也不再能看到很遠,她所期待著的人,仍沒有回來。
她忘去了疲勞,飢餓,心胸中像是堵塞住什麼似的,甚至連猶豫都無法再容納得下。
「為什麼他還沒有回來呢?」她幽幽地低語著,忖道:「難道他遇到什麼變故嗎?他武功雖高,但到了天妖的居處,恐怕也是凶多吉少哩,我該怎麼辦?我怎麼辦呢?」
望著那一片水不揚波的碧水,她心中的積慮,不但使四肢麻木,連腦海中都變成了麻木的一片混亂了。
這兒根本無法推測出時辰來,但是黑夜來了,竟像永不再去,寒意越發濃了,夜色越發濃郁,她失落在青海湖畔——當然,她所失落的,並不是她自己,而僅是她的心。
一天,二天……
第四天的夜晚已來了,若有人經過青海湖畔,他應在這兒發現一個失常的女孩子,頭髮蓬亂,面目瞧悻,兩目凝視著遠方,那雙秀麗而明媚的眸子,已明顯地深陷了下去。
她不去理會任何人、任何事,心中的情感,紊亂得連織女都無法理清。
她是焦急的,關切的,但是這份焦急和關切,竟漸漸變成失望,或者是有些氣忿。
「無論如何我在今晚都要趕回來。」她重述著白非的話,忖道:「無論如何……可是怎麼直到現在還沒有回來呢?」
她開始想起那紅衫少女,想起那紅衫少女和白非之間的微笑,想起白非在她猶豫的時候,也許正在愉快和甜蜜中。
這種思想,是最為難堪的,若是她肩生雙翅,她會不顧一切地趕到海心山,使自己心中的一切疑問,都能得到答案。
終於,內心的忿悉,勝過了她等待的熱望,她孤零而落寞地離開了這四無人跡的青海湖畔。
就在她離去的同一時辰裡,青海湖面上,急駛來一葉黑影,有兩條人影並肩而立,卻正是白非和那紅衫少女。
皮筏一到岸邊,白非就迫不及待地掠了上來,目光急切地搜索著四周,他的面龐,也顯然較為消瘦,甚至也有些憔淬了:
這世上的人,沒有一個知道他這幾天來的遭遇是甜。是苦,是酸、是澀,是辣,只有這滿面惘然的白非自己心中知道。
佇立在皮筏上的紅衫少女幽幽歎了口氣,柳腰一折,那皮筏便又離岸而去,消失在水天深處,只剩下白非在岸邊。
四周依然寂靜、水面也再無一絲皮筏劃過的水痕,像是任何事都沒有發生過,然而白非的身側,卻少了一個依依相偎的倩影,而他心中,卻加了一重永生都無法消大的惆悵和負擔。
他焦急地在湖岸四側搜尋著,希冀能尋得他心上之入,夜色雖濃。但他仍可以看出很遠。
像任何一個失去了他所最心愛的事物的人似的,他無助地呼喚著石慧的名字,而他此刻的心境,也正和石慧在等待著他時一樣。
他沿著這一帶湖岸奔跑著,也不知過了多久,但天已快亮了,他的精力,也顯然不支,但是他仍期望在最後一刻裡,發現石慧的影子,這也正如石慧在等待著他時的心境一樣。
人間之事,往往就是如此,尤其兩情相悅之人,往往會因著一件巧合,而能永偕白首,也可能因著另一件巧合而勞燕分飛,而這種事,在此人世間,又是絕對無法避免的。
於是,他也是由焦急而變得失望和忿恚了。
「她為什麼不在這裡等我,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唉,她難道不知道我的困難,我的苦衷,她為什麼不肯多等我一刻?」
於是他也孤獨悵惆的走了,但是在經過一個遊牧人家的帳篷的時候,他忍不住要去詢問一下,但言語不通,也毫無結果。
第二個帳篷也是如此,於是以後即使他再看到遊牧人家,也只是望一眼便走過,他卻不知道就在他經過的第三處帳篷裡,就靜臥著因太多的疲勞和憂傷不支的石慧,而那一道帳篷,就像萬重之山,隔絕了他和石慧的一切。
回去的路和來時的路,在白非說來,竟有著那麼大的差別,幾乎是快樂和痛苦的極端,這原因只是少了一人而已。
景物未變,但就因為景物未改,而使得白非更為痛苦,無論經過任何一個他和石慧曾經在一起消磨過一段時間的地方,他都會想到石慧。即使看到一件和石慧稍有關係的東西,他也會聯想到她。
這種痛苦幾乎是沒有任何東西可以代替、補償的,若他是貪杯之人,他會以酒澆愁,若他嗜賭,他會狂賭,然而他什麼都不會。
他只有加速趕路,藉著速度和疲勞,他才能忘記一些事,然而只要稍微停頓,那種深入骨髓的痛苦,便會又折磨著他。
蘭州的瓜果,黃河的皮筏,以及一切他們以前曾經共同分享的歡樂,現在都變成獨自負擔的痛苦,歡樂愈大,痛苦也就愈深。
很快的,他穿過甘肅,他自己知道,此行的結果,可算圓滿的,他身上不正帶著那被武林中人垂涎著的九抓烏金扎嗎?然而他為這些付出的代價,他卻知道遠在他這補償之上。
一路上,他也曾打聽過石慧,但石慧並不是個成名的人物,又有誰知道她,入了陝甘邊境,他心情更壞,須知世上最苦之事,莫過於一切茫無所知,而此刻的白非,便是茫無所知的。
對石慧的去向,他有過千百種不同的猜測,這種猜測有時使他痛苦,有時使他擔心,有時使他忿怒,有時使他憂慮。
這許多種情感交相紛沓,使他幾乎不能靜下來冷靜地思索一下,石慧究竟是到哪裡去了。
但在這種紊亂的情緒裡,他仍未忘卻他該先去靈蛇堡一趟,用他這費了無窮心力得來的九抓烏金扎去救出那在石窟中囚居已有數十年的武林前輩,至於其他的事,他都有些偶然了。
忽然,他想起司馬小霞曾告訴他,當他也困於石窟中,而大家都認為他又失蹤時,司馬之等曾經去尋訪那聾啞老人,當時曾發生一件奇事,使得樂詠沙含淚奔出,在大家都悲傷她的離去時,卻不知她已回到堡裡。
於是白非暗忖道:「慧妹是不是也回到靈蛇堡裡去了呢?」此念一生,他速度便倏然加快很多,因為他極欲回去,求得這問題的解答。
兩人同來,卻剩得一人歸去,白非難過之餘,但速度卻比來時快了許多,不多日,那一片淒清荒涼、但白非卻已極為熟悉的黃土高原已在眼前,他雖疲倦,但卻有種難言的興奮。
這種興奮雖有異於遊子歸家,卻也相去無幾,因為在這裡,至少他可以看到一些和石慧有關的事物、和石慧有關的人們。
此處幾無人跡,他也不需避人耳目,是以在白天,他也施展出夜行身法,快如流星地飛掠著,四野茫茫,他稍微駐足,想辨清那靈蛇堡的方向,一陣風吹過,他忽然瞥見前面地上嵌著的一點光閃,他不用思索,就知道那必定就是通往地穴的途徑了。
他心中微動,又忖道:「聽小霞說,覃師祖叔被劈死在樂詠沙的一掌之下,但這是絕不可能的,必定是他老人家知道自己身份洩露,不願多惹麻煩,才會施此一著——」他微微搖頭,又忖道:「但是他老人家卻又會躲到哪裡去呢?以他老人家的年齡,雖然身具無上內功,但是歲月侵入,何況他老人家又是久病纏身——唉!」
他不願再想下去,因為他眼前幾乎已看到那瘦弱的老人正在孤寂地慢慢死去,而身旁卻無一個親人為他送終。
於是幾乎是下意識的,白非沿著九爪龍覃星昔年做下的暗記,走向那使得他習得足以揚威天下的武學奧秘的地穴。
「也許他老人家又回到那裡了。」他暗忖著,片刻,他已走完所有的暗記,但是那地穴的人口,卻已神秘的在這一片荒涼高原上失去了。
他愕了許久,才悵惘地朝靈蛇堡掠去,悠長的歎息聲,隨著風聲四下飄散。
人事雖多變遷,但方向卻是亙古不變的,你沿著那方向走,你就必定可以找到你所要尋找的地方,這當然要比尋找一個人容易得多。
白非當然看到了那片樹林,而且也堅信那樹林後的靈蛇堡,必定會像他離開時那樣存在,因為他依靠著是不變的方向。
他箭也似的掠進了樹林,小徑旁側的林木後,忽然有人輕喝道:「站住!」
白非聲一入耳,身隨念轉,倏然懸崖勒馬,硬生生頓住身形,無論一人或一物;在那麼快的速度裡能突然頓住,看起來都是有些神妙的。
他腳跟半旋,面對著發聲之處,目光四掃,冷然發語道:「是哪位朋友出聲相喚?有何見教?」
他目光凝注,一株粗大的樹幹後,一條玄色人影微閃,輕飄飄地掠了出來,佇立在白非的面前,聲音尖銳他說道:「果然是你。」
白非在那人影現身的一剎那裡,已經凝神聚氣,因為他在這幾個月裡,已學會了「防人之心不可無」這句話裡的涵義。
此刻他目光四掃,打量著這人,這人的面目在一塊巨大玄中的包頭下,顯得冷漠而生硬,身上也是一色玄衣,他搜索著記憶,斷然知道這人的面目是絕對生疏的,因為這人的面目一經入目,便很難忘卻。
「但是他為什麼好像認得我的樣子?」白非沉吟著,朗聲道:「在下白非,朋友有何見教?」
那玄衣人冷哼一聲,道:「你把我女兒帶到哪裡去了?」
白非倏然一驚,想到石慧先前受傷時,面上不也是戴著人皮製成的面具,自己幾乎也認不出嗎?這人此話一出,當然就是那在土牆上和自己見過一面的無影人丁伶了,而她的面上,必定也戴著面具,是以自己認不出她,她卻認得自己。
他又微一沉吟,那人已走上一步,厲聲喝道:「你怎麼不回答我的活,難道——」她冷哼一聲:「你要是不把慧兒的去向說出來,我要不將你挫骨揚灰,就不姓丁了。」
白非長歎一聲,道:「你老人家想必就是——石伯母了?」
他考慮著對丁伶的稱呼,然後又道:「慧妹到哪裡去了,小侄委實不知道,而且小侄也極欲得到她的下落——」
他語聲未落,無影人丁伶已掠了過來,揚起右掌,「叭」的一聲,在白非的臉上清脆地打了一下。
須知白非此刻的武功,又在丁憐之上,丁伶之所以一掌打到他的臉上,只是他不願閃避而已。
而無影人丁憐曾眼見他力敵天赤尊者時的身法,一掌打中後也微微一怔,厲聲道:「我三進靈蛇堡,都說慧兒跟你走了,現在你又說不知道她的下落,哼一你老實對我說,慧兒到底被你們弄到哪裡去了,」
白非仍然怔在那裡,臉頰上仍然火辣辣地痛,心中也翻湧著萬千難言的滋味。
丁伶雖然打了他一下,但是他並不懷恨,雖然他生平也曾被人打過,但是他瞭解得到無影人丁伶此刻的心情,母親對子女的痛愛,有時還會遠遠超過情人的憐愛之上。
但丁伶的活,他又不知該如何答覆,這英姿飄逸的人物此刻竟像一個呆子似的站著,目光動處,看到丁伶又一掌向他拍來——
丁伶關懷愛女,曾經不止一次到靈蛇堡去打聽石慧的下落,也不止一次失望而歸,丁伶幾曾受到這種冷落,但她怯於千蛇劍客的大名,雖然心中有氣,卻也無可奈何地忍住了。
此刻她見到白非,滿腔的悶氣就全出在白非身上,見到白非說話吞吞吐吐的,心中更急,又想打第二下,只是她此刻的出手,當然迎異於對敵過掌,出手是緩慢而無勁力的。
那時她方自出手,忽然有人嬌喝道:「好大膽的狂徒,敢打我白哥哥——」聲到人到,兩條人影,帶著風聲直襲丁伶,身手之疾,在武林中已算高手。
丁伶久經大敵,倏然撤回打白非的一掌,身形一扭,已自避開,哪知那兩條人形卻如影附形地跟了上來,一左一右,「颼、颼」兩掌,左面襲向她的右肋,右面的那一掌,卻化掌為指,倏然點向她左乳下一寸六分的血海穴。
這兩下風聲颼然,勁在掌先,丁伶一錯步,只得又後退盡半,目光掃處卻見這向自己襲擊的兩人竟是兩個美少女。
「好呀,原來你們串通一氣,把我女兒不知騙到哪裡去了。」丁伶盛怒之下自然以為白非心生別戀,這種情形當然也難怪她誤會,尤其是白非,此刻仍像生了根似的,站在那裡動也不動一下。
那襲向丁伶的兩人正是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她兩人偶然漫步堡外,看到有人要打白非,而白非卻像中了邪似的站在那裡不動,心裡自然著急,不容分說,就狂電驚雷似的,向丁伶襲了過去。
丁伶冷笑一聲,雙掌一翻,各各劃了個半圈,左右襲向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兩人,但是無影人雖然名滿天下,輕功也自卓絕,但對掌之下,卻無法抵敵得過這自幼被武林三鼎中之一司馬之調教出來的兩個女孩子。
司馬小霞和樂詠沙都是急躁脾氣,掌影翻飛,招招狠辣,她們在靈蛇堡憋了這麼多天,此刻好容易找到了一個動手的對象,四條手臂就像四隻久久沒有飛翔過的翅膀似的,猛力扇動著。
白非怔了許久,才回醒過來,見到這種情形,心中一驚,他知道必定又生出誤會,身形一動,連忙掠了過去。
但就在這一剎那間,丁伶雙手一錯,單手疾出,五指如爪,帶著一縷風聲,去扣司馬小霞擊向她左肩的一掌的脈門,右手一伸一曲,掌緣如刀,劃向樂詠沙的左側前胸。
她這一招兩式,雖極精妙,但吃虧的是她成年方自學武,又始終沒有明師指點,雖然仗著絕頂天資能從七妙神君遺留下來的一篇殘頁裡,參悟出一些武學妙諦,但是功力卻總是不能精純,這一下兩掌分襲兩人,更顯出軟弱。
而司馬小霞和樂詠沙,在司馬之的調教下,根基卻扎得極好,對這分襲兩人的兩掌哪會放在心上,各各身形轉處,司馬小霞腕時一沉金絲絞剪,手掌反剪丁伶的右腕。
而樂詠沙在闖過一陣江湖後,動手經歷已不少,此刻已看出丁伶功力之不足,見到她這一掌擊來,不避反迎,右掌倏然擊出,用了十成真力,和丁伶硬對了這一掌。
說來話長,當時卻快如電光一閃,就在白非縱身掠來的時候,丁伶和樂詠沙兩掌相交,她功力本弱,再加上這一掌又是左右齊出,每隻手只用上了一半功力,哪裡是樂詠沙滿力一擊的對手。
兩掌相交,「砰」然一聲,丁伶一聲慘呼,右手竟齊腕折斷了。
樂詠沙正待追擊,卻聽白非大喝道:「樂姑娘快住手——」忙一撤身,司馬小霞也倏然住手,無影人丁伶目光中滿含怨毒之色,左手捧著右腕,兩隻眼睛恨恨地盯了他們三人一眼,才一頓雙腳,飛也似的向林中掠去。
白非長歎一聲,知道追也無益,司馬小霞走過來,關心地問道:「白哥哥,這到底是怎麼回事呀?」
白非又長歎一聲,不知該如何回答人家的話,他知道這又是一場不易解釋的誤會,但無論如何,樂詠沙和司馬小霞總是為的自己呀,自己縱然惶急,可是又怎能怪得了人家。
他茫然失措,對司馬小霞的問話,只苦笑著搖了搖頭,司馬小霞看到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又一回顧,發現只有他一人回來,石慧卻不知道哪裡去了,心裡也跟著糊塗了起來。
司馬小霞和樂詠沙擁著白非進了靈蛇堡,那些被天雷神珠炸毀的牆坦,此刻己多半修復了,到處可以嗅到新鮮的粉刷味。
靜居療傷的群豪,此刻也又散去了多半,寬闊的大廳此刻已恢復了往昔的靜穆,白非步上台階,想起自己在這裡揚威於天下武林豪士前的那一段事,覺得有些興奮,也有些惆悵。
司馬小霞極快的跑了進去,一面叫道:「爹爹,他回來了,白哥回來了。」聲音裡顯然可以聽到極濃的喜悅之意,白非微微感喟著,心中又泛起一種異樣的感覺。
裡面傳出一陣響亮的笑聲,司馬之和邱獨形緩步而出,對白非的歸來也極為喜悅,這種濃郁的溫情,使得白非感動著,在這一刻裡,他幾乎已經忘去了那些使他極為痛苦的事。
但是,他心中的希望又破滅,石慧沒有回來,他默默地取出了九抓烏金扎,然而對怎麼從天妖蘇敏君得到這件異寶的經過,卻彷彿不願提起,只淡淡他說了幾句:「如果不是我親身所歷,我真不能相信在那一片湖泊裡,會有那麼一座孤山,而在那孤山上,竟會有那麼樣的一座屋字。」
「那簡直像神話一樣,我想海外的仙山也不過如此了,最使我驚異的,還是天妖蘇敏君,我以為她年紀一定很大了,哪知看起來,卻好像還不到三十歲的樣子,笑起來更好像二十歲的少女。」
「那孤山上,除了蘇敏君之外,還有十幾個女孩子,都是蘇敏君的女弟子,天妖蘇敏君的武功我沒有見到,但是那些女弟子的輕功,卻都極為卓越,任何一個在武林中都可算是一流身手。」
他描述著那天妖的居處,使得樂詠沙和司馬小霞都睜大了眼睛聽著,不時還插口去問,司馬之和邱獨行面上,卻帶著若有所思的神情,彷彿他們和這蘇敏君之間的關係,並不尋常。
但白非對他如何得到那九抓烏金扎的詳情,卻略去不提,司馬之和邱獨行對望了一眼,也不再問,顯有心照不宣之意。
司馬小霞卻說道:「慧姐姐怎麼不多等你一下呢,要是我呀,再多等幾個月也沒有關係,你是去辦正經事去了,也不是去玩去的,是不是?」
白非長歎了一聲,默默垂下了頭,司馬之瞪了司馬小霞一眼,沉聲道:「賢侄也不必為這種事憂鬱,凡事自有天命,何況男兒立身於世,當做之事極多,切莫為了兒女之情,折磨自己——」
他緩緩收住了活,自己也禁不住長歎一聲,因為他自己又何嘗不是為了這兒女情消磨了一生壯志。
邱獨行卻朗聲一笑,接口道:「司馬兄之言,可謂深得我心,白賢侄,你此刻正值英氣奮發之年,再加上你的天資、武功,都萬萬不是別人能夠企及,只要稍加琢磨,便是武林中一顆可以照耀千古的明星,切切不可為了這種事,消磨去自家的大好韻華。」
他緩緩一頓,又道:「後園石窟中的那位常老前輩,看樣子也對你極為青睞,此老的一身武學,可說是深不可測,你不難從他老前輩那裡,獲得一些教益。」
這些話,白非都唯唯應了,然而叫他此刻忘去石慧,那卻是絕不可能的,這正如石慧雖然對他氣憤,也無法忘記他一樣。
那天石慧離開湖畔之後,她心情的難受,比白非的尤有過之。
女孩子的心胸原本狹窄,對愛情有關之事,更加想不開,石慧想到白非和那紅衣少女並肩在皮筏上消失在水雲深處的光景,心裡就不禁泛起一陣劇痛,像是有什麼在啃著她的心似的。
她想到種種有關天妖蘇敏君的傳說,再想起紅衣少女的那一雙水汪汪的眼睛,氣憤地忖道:「你不知在那裡胡混什麼,卻讓我在這裡空等。」猜疑和嫉妒,永遠是愛情最大的敵人,這兩種情感使得她頭也不回地離開了青海湖。
然而,一陣奔馳之後,她卻再也無法,數日來的疲勞和飢餓,使得她的四肢有如縛著千斤鐵索那樣的沉重,「我是不是病了?」她焦急地問著自己,終於在一處帳幕前倒了下來。
那座帳篷的主人,像所有遊牧民族的男人一樣,豪爽而好客,將這無助的孤身女子帶回帳篷,給了她一碗滾熱的羊乳,也給了她一大段安適的睡眠,而就在她恬睡的時候,白非從那帳篷的旁邊行了過去,也就是這一層薄薄的帳幕,在白非和石慧之間,造成了比千山萬水還要遙遠的阻隔。
在帳篷裡她竟耽了兩天,等到她的體力完全恢復之後,她的心情卻接著虛弱了:她知道自己多麼渴望白非那一隻強而有力的臂膀的擁抱,只是她將這種渴望壓制著,幾乎將她的心壓得能夠擠出滴滴苦汁。
她需要安慰,於是她想到了她的父母。
越過甘肅,她急切地要到母親的懷裡,縱然無影人丁伶在世上所有的人的心目中,都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女魔頭,然而在她女兒的目光中,她卻是天下最慈愛的母親。
她不是沿著來時的道路走,而逕自穿向陝西的南部。
陝西省的北部,為黃土高原,高度都在一千公尺以上,溝谷縱橫,坎坷不平,可是中南部渭河平原這一帶,情況便不大相同。
黃昏時,石慧到了西安,因為她和白非同行時,銀子多半放在她身上,因此此刻她有足夠的錢,在路上買了匹驢子,在暮藹中,她看到了西安宏偉的城都,巨大的影子長長投到她身上。
她原無固定的目的地,因為她知道她的母親此刻一定還沒有回家,於是她就鞭策著那匹瘦弱的驢子,走進了這座聞名的古城。
西安城內的繁華,在西北這一帶是可稱為首屈一指的,石慧騎著驢子走在青石板鋪成的路上,望著兩旁的行人和繁盛的市場,然而她的心卻遠遠地不知飛向什麼地方去了。
她將那匹驢子繫在一條青石樁上,然後在古街上溜了一陣,雖然心情悶得要死,但是她還是在一間針線鋪裡買了一條繡花手中,然後她隨意溜了一陣,走進了一家飯鋪,準備吃些東西。
世間的事往往都是巧合,石慧若不是走到這間飯鋪來吃飯,那麼她此後的行止便可能完全不同,然而她卻走了進去,樓下的座位雖然有空的,但是她仍然上了樓,擇了個靠近窗口的座位,她隨意點了兩樣,堂倌極不滿意,因為是價錢最便宜的菜,她從窗口能眺望西安城內的夜市。
突然,樓梯一陣山響,走上來兩個人,石慧不經意的望了一眼,然而在她座位旁的另一張桌子上的兩個人卻站了起來,高聲招呼著:「慶來兄、青絡兄,請過來這邊座。」
走上來的兩條大漢也哈哈大笑了起來,大聲道:「想不到,想不到,在這裡會遇著你們。」
說著話,把臂走了過來,一屁股在椅子上坐下,險些將椅子的四條腿都壓斷。
本來坐在石慧旁邊的一個瘦長漢子,哈哈大笑著說道:「慶來兄,小弟真想不到今天你也會跑到這裡來,平常你是最喜歡看熱鬧的,怎的現在你卻連那一場熱鬧都等不及看呢?」
那慶來兄歎了口氣,道:「我實在想在那裡多留兩天,等那場熱鬧看完再走,可是我身不由主,卻非來不可,真教人肚皮都氣破!」
原先也已坐在樓上的另一人,此刻插口說道:「你們說了半天,到底是有什麼熱鬧好看呀?」
先前那人道:「約莫兩個月前,遊俠謝挫自己在小柳鋪砍斷自己的兩條手臂那件事,你總該知道吧,」
他等到那人一點頭,又道:「像人家那樣兒,才真夠稱得上是大俠客,臂膀砍斷了可一點也沒有含糊,照樣挺著腰板子,說是一定報仇,可是他說是說,大家聽了,可誰也沒有在意,兩隻手都沒有了的人,可怎麼能報仇,何況對方是鼎鼎大名的無影人,哪知——」
他一口氣說到這裡,卻賣起關子來,故意端起桌上的酒,慢條斯理地吸了一口。
石慧本沒有留意他們的談話,只是他們說話的聲音太高,想不聽都沒有辦法,可是等到這滿口北方味兒的大漢說到遊俠謝鏗和無影人時,石慧的耳朵就豎了起來,恨不得過去催那人說才對心思。
那漢子「吧」的放下杯子,蒲扇大的巴掌在桌上一拍,接著又道:「哪知前兩天遊俠謝鏗就在榆林關裡關外,貼滿字束,說是他要到那鄂爾多斯高原上,紅柳河畔的小柳鋪上,等那無影人十天,說是他憑著兩條腿,就要清算舊帳,叫無影人十天之內到小柳鋪去,不然他就到別處去找無影人——」
另一人插口道:「遊俠謝鏗武功雖然不錯,但他兩隻手都沒有了,還要去找人家挑戰,這不是活得不耐煩了嗎?」
那人連連搖頭道:「非也,非也!你真是聰明一世,糊塗一時,想那遊俠謝鏗是何等人物,不用說是在你我兄弟之上,他既然肯這樣大張旗鼓,當然是十拿九穩,而那位無影人,二十年前大名就非同小可,當然也不是好鬥的角色,看到謝鏗的那種像告示牌一樣的挑戰,當然也一定會趕到柳鋪去,這一下,小柳鋪又有熱鬧好看了!」他哈哈一笑,又一拍桌子,搖頭晃腦著說道:「只便宜了小柳鋪上開著店舖的那些人,自從千蛇劍客那檔子事後,小柳鋪做買賣的人就發了財,現在都蓋了新房子了。」
那位慶來兄接口笑道:「苦就苦了我,聽你口沫橫飛的一講,講得我心癢難抓,這麼熱鬧的場面,我可就是看不著。」
活一說完,四人都笑了起來。
石慧聽得心裡「怦怦」跳著,暗暗忖道:「原來那個小鎮叫做小柳鋪,聽這人一說,媽一定是到那裡去了。」她想到可以找到媽媽自然高興,可是又想到媽媽已處於危險之中,又不免擔心,忐忑之中,菜已送上來了,可是她哪裡還吃得下,匆匆結了帳,就下了樓。
走到原來她繫著驢子的青石樁上一看,那裡只剩下光溜溜的一條石樁,繫在上面的驢子卻不知跑到哪裡去了,石慧想不到這麼瘦的一條驢子還有人偷,氣得直跺腳,但也沒有辦法。
她已沒有錢再買一條,於是她安慰著自己:「憑我這兩條腿,怕還走得比驢子快。」一咬牙,就踏著大步走出了城。
她心裡著急,一到無人之處,就展開輕功,連夜奔馳之下,過富平、銅川、黃陵、甘泉,越延安、安塞,至綏德,沿無定河北上,經過了這一大片古時的戰場,而出榆關。
於是,她又回到了那在伊克昭盟沙漠邊,已經近於沙漠的黃土高原上,那熟悉的塞外風沙,使得她不禁又憶起白非。
一路上,她也碰到過不少武林人物、然而她惶恐之下,卻沒有向別人打聽什麼,當然也不知道小柳鋪上到底已發生過什麼事沒有。
到了小柳鋪,一腳踏上那條小路,她才知道這小小的市鎮果然已有了極大的改變,最顯著的是,兩旁多了數十塊店招。
然而這小鎮雖然已比以前繁盛,但是卻平靜得很,看不出有什麼熱鬧發生的樣子,石慧不知道即使是一塊巨石投入水中,它所激起的漣俯,也是很快就會消失的,她還在暗自慶幸著,自己在任何事都沒有發生的時候趕到了。
小柳鋪雖小,但是要找一個人還是不大容易,尤其是此刻的石慧,想了想,她只有向別人打聽,而據她經驗所及,無論要打聽什麼事,最好:的對象當然就是酒樓菜肆中的堂棺、小二。
但是她一問之下,才知道自己已經遲了。
原來幾天之前,這小鎮鋪上,就又生出一件為天下武林所觸目的大事。
那飯鋪中的店小二在接過石慧的一些散碎銀子之後,口沫橫飛他說道:「那天下午,我們這裡來了一個全身穿著黑衣服的人,右臂上繫著布條,像是受了傷,可是這些日子來我們江湖好漢見得多了,受傷的人更見得多了,也沒有怎麼注意他。」
「那人身材不高,走到我們鋪裡,就叫了好多菜,可是卻又不吃,我也不敢多去招惹他,因為他那一張臉,又冷又硬,像是剛從棺材裡跑出來似的,看一看都會嚇死人。」
石慧聽他光說閒話,不耐煩的催他快講,那店伙雖然會說普通的中原方言,卻又說得不十分高明,他努力的說下去道:「那時候,我們小柳鋪上的每一家店舖裡,差不多都貼著一張紙條,那是一位叫做遊俠的大俠客貼在這裡的,上面寫著的話大概的意思就是,他要找一個無影人報仇,我們店裡也貼了一張。」
說著,他手朝靠南的牆上一指,石慧隨著望去,看到那牆上新塗上一大片白堊。
店伙接著又道:「那張字條原來就貼在那地方,那穿著黑衣服的人一看到那張字條,身子就鳥一樣地飛了起來,朝那張字條一抓,真有本事,他隨便一抓就把那麼牢固的牆抓壞了一大片。」
店伙摸著頭,彷彿對這種有本事的人非常羨慕,接著又道:「後來,我才知道這全身穿著黑衣服的小瘦子敢情就是無影人,他剛抓下那張字條後,就有一位長得庸灑得很的年輕劍客跑了進來,這年輕的劍客也是大大有名的角色,叫做六合劍丁善程,跑進來之後就朝那無影人一拱手,那無影人卻大刺刺地坐在那裡不理他,六合劍也不生氣,只對無影人說遊俠謝大俠在外面等著她。」
這店伙原來口才極好,像說書似的一講,石慧聽得緊張已極,那店伙一笑,道:「昨天有位大爺帶著兩個女孩子來這裡,也是問這些話,聽得也是緊張得很,跟你——」
石慧不耐煩地一拍桌子,催道:「快說下去。」
店伙暗暗吐舌,只得轉回話頭,接下去道:「當時我就奇怪,這位無影人右手受了傷怎麼還能打架,哪知後來我跑出去一看,嘿,您猜怎麼著,」他故意一頓,道:「那位遊俠謝大爺呀,竟是兩條手臂都沒有了,只剩兩條腿,可是人家果然不愧是大俠客,雖然成了殘廢,但是站在那裡還是威風凜凜的樣子,一點兒也不顯得狼狽、寒酸。」
他竟一伸大拇指,又道:「這位謝大爺可真是個好漢,看到無影人來了,就仰天大笑了一陣,笑得聲音震得我耳朵直嗡嗡,兩人面對面的剛說了幾句活,旁邊就圍滿了不知多少人,敢情有人就專為著要看這場熱鬧趕到小柳鋪來的,因為我去得早,所以站在前面,後來我怕後面的人看不到,就索性坐下來了。」
這店伙彷彿得意已極,接著道:「那無影人三言兩語之下,身子不知怎麼一動,就掠到謝大爺身前,左手一晃,就朝謝大爺劈了過去,謝大俠沒有手,當然不能還手,可是人家那兩條腿卻厲害得緊,像扭股糖似的,左面一拐,右面一拐,無影人根本連邊都摸不到他的。」
這店伙像是對謝鏗極為推崇,對無影人卻無甚好感,石慧不禁「哼」了一聲,店伙看了她一眼:也不知道她哼的什麼,又道:「這兩人本事都大極了,就在我們街頭的那一大塊空地上,打了半天,我也看不清他們到底怎麼動的手,只看到兩條人影上上下下、左左右右、前前後後地動著,看得我眼睛都花了。」
「兩人打了半天,忽然颼然一聲,從人頭上又飛進來個人,是個三十多歲四十來歲的男子,長得文文靜靜、清清秀秀的,我要不是親眼看見,可真不相信他也會有本事。」
石慧暗忖,知道這人必定就是她父親石坤天,知道了這消息後,也趕了來,她心裡不禁一呆,因為她知道她父親的武當劍法,還在那天中六劍之上,她父親一來,她母親就不會吃虧了。
那店伙接著道:「這人一飛進來,就大叫無影人和謝大爺住手,哪知這時候那位六合劍丁大爺也飛了出來,攔住那個人不讓他跑到謝大爺動手的地方去,那人不答應,兩人三言兩語,也打了起來。」
「這兩人一打,可更熱鬧,原來兩人都使劍。一動上手,只見滿天劍光亂閃,四面的人都嚇得直往後退,生怕劍光碰著自己。」
「這時候,大家都只恨爺娘少生了兩隻眼睛,看了這一堆,就顧不得看那一堆,我暗地一盤算,知道正主兒是謝大爺和無影人,六合劍他們不過僅是陪襯而已,所以我的兩隻眼睛,就集中了全部精神朝謝大爺這面看。」
「可是那邊劍光像是幾百雙長銀色翅膀的蝴蝶似的滿天飛舞著,我有時也捨不得不看兩眼,可是無影人突然慘叫了一聲——」
石慧緊張得竟站了起來,店伙看了,不敢再賣關子,趕緊說下去道:「我眼睛朝那面一看,那邊動手的兩個人已經倒下一個,我也沒有看清是怎麼倒下去的,後來我聽一位好漢說了才知道!」
這店伙喘了口氣,石慧暗自默禱,希望倒下去的是遊俠謝鏗,而不是自己的母親——無影人。
那店伙見到她臉色發青,心裡有些奇怪,接著又道:「原來謝大爺和無影人打了半天,可說得上是棋逢敵手,將遇良材,打了半天還是沒有結果,後來不知怎麼一來,謝大俠張口一噴,從嘴裡吐出一粒小丸子來,颼然打向無影人。」
「而無影人那時候正用了一招什麼春燕剪波,看到那粒小丸子打來,就往旁邊一閃,哪知謝大俠早已算好了她這一著,本來踢向右邊的一條腿,這時候突然一拐轉,朝她腰上踢去。」
「可是無影人也自了得,在這種時候,還能又一扭腰,右掌颼然下切,唉——但是她忘了右掌已經受傷,根本不管用了,謝大爺一腳著實踢在她腰眼上,另外一隻腳也跟著飛了起來,『砰』然一聲,也就踢在她右邊的胸前——」
石慧聽得心膽俱裂,「叭」的一掌,將桌上的茶杯都震得飛了起來,那店伙一打哆嗦,一想起昨天帶著兩個女子的少年,聽到這裡也是面目一變,他怔了一會,趕緊賠著笑說道:「他們這些武功,我可不知道,這是我聽別人吃飯的時候說的,還說謝大爺那種腿法,是什麼久已失傳的燕爪,我也弄不明白,明明是腿法,為什麼卻又叫做爪。」
石慧強自忍著淚珠,道:「說下去。」
那店伙才又說道:「無影人被謝大爺這兩腿,踢得往後飛了幾尺,跌到地上,旁邊看著的人都叫起好來,敢情這謝大爺人緣很好。」
石慧又冷哼一聲,臉上的顏色難看已極,眼睛都紅了,那店伙一看,暗付道:「這女子大概和那無影人是朋友。」暗暗一伸舌頭,將翻了的茶杯扶好,才又接著往下說道:「可是我看起來,那無影人也蠻不錯。」偷偷一望石慧,又道:「六合劍丁大爺和那人一看這裡的情形,就馬上住了手,六合劍掠到謝大爺旁邊,顯得很高興的樣子。」
「另外那個英俊的中年人,卻和無影人是朋友,飛一樣的跑到無影人那邊,去看無影人的傷勢。」
「傷勢怎樣?」石慧情不自禁,焦急地向那店伙問道。
那店伙搖著頭說道:「那時候的無影人,滿身是血,睜開眼睛看見了那位男子,低低他說了兩句話,誰也沒有聽到,那位中年劍客就橫抱她起來,一句話都沒有說,就從人堆裡往外面掠了出去。」
「他們到哪裡去了?你知不知道?」石慧又焦急的問道!
那店伙又搖了搖頭,道:「這我也不大清楚,那位謝大爺等到那位中年劍客抱著無影人走了後,就對四周的好漢說了幾句話,意思就是說他自己的恩仇都已清了,以後他也不想再過問江湖上的事了,臉上並沒有什麼高興的樣子。」
「那位中年劍客帶著無影人還在對面那家客棧裡住了兩天,那無影人的傷重得很,只剩下最後一口氣的樣子,後來那位中年劍客就雇了輛車,帶著無影人朝南面走了,我看——」
他一看石慧的臉色,下面的話就機警地頓住了,改口道:「我看姑娘最好到對面那家客棧去問問,是那家客棧的小潘替他們雇的車,也許能夠知道他們往哪邊去了也不一定。」他拿起毛巾:「姑娘,你還沒有點菜呢,要吃些什麼呀?」
話剛說完,石慧已經跑出去了。
石慧此刻的心情,亂得彷彿一堆亂麻似的,哪有心情來聽這店伙的廢話,她極快地穿過街,走到那家客棧,尋著小潘一問,那小潘像所有做這種事的人一樣,也是個多話的。
他源源本本的向石慧說道:「他們在這裡住了兩天,那位無影人,委實傷得太厲害,我一看不對,就替他們雇了輛車,講明的是先到西安,再到湖北,一共是五十兩銀子腳力錢,姑娘假如要找他們,也容易得很,因為那輛車是老劉的,那匹馬少了一隻左耳朵。」
石慧得到了確訊,在這小柳鋪上連休息都沒有再休息一下,就又往南面折回,一面噢悔著自己在路上不曾留意,否則也許先前就會在這條路上遇著他們也未可知。
此刻,她心緒完全迷亂了,入了榆林關之後,她已和先前成了兩人,這麼多天來,她幾乎未飲未食未眠,衣服松亂了,頭髮也松亂了,嬌美如花的面孔,已完全失去了以前的風韻。
路人都側目而望著她,她卻視若無睹,目光急切地搜索著每一匹拉車的馬,但令她失望的是,每匹馬都完整的生著兩隻耳朵。
由來路走回,這是一條當時行人必經的官道,來往著絡繹不絕的旅入,行色雖然都是匆忙的,然而石慧的匆忙卻更遠在任何人之上,她幾乎在光天化日下行人這麼多的道路上就施展出夜行功夫來,腳不沾塵地往前走。
天色既暮,路上的行人漸稀,她仍然急切地趕著路,直到天完全黑了,筆直伸向遠方的道路上,再也沒有一條人影——
驀然,她聽到一種在打鬥時所發生的喝叱聲,那是來自路旁的一片疏林裡,她心裡雖好奇,但此刻有著急事,她也沒有這份心情去看一看,極快地從那片樹林外掠了過去。
然而,她身形一轉,又掠了回來,因為她突然聽到那喝叱聲音裡有一個聲音是她所熟悉的,熟悉得她不得不轉回來。
凝目往林中一望,她就看到林中有劍光締繞著,還有馬嘶聲,她毫不遲疑地一掠而入,目光動處,不禁也驚呼出來。
原來這片樹林佔地頗狹,穿過林子,就是一片荒地,此刻荒地上停著一輛馬車,車窗緊閉。車轅旁畏縮的站著一人。
馬車前有三個人在極為劇烈地搏鬥著,其中一人長劍縱橫,抵敵著對方的兩件奇門兵刃,她不用看清那人的面貌,從那人那種輕靈的劍法和身形,她就可以知道那人就是她的父親——石坤天。
她驚呼著掠了上去,石坤天眼角動處,看見是她,也喜極而呼出聲來。
原來丁伶身受重傷後,石坤天照顧著她在小柳鋪上的客棧中靜養了兩日,丁伶的傷勢越發沉重了,石坤天心情的悲哀和沉重可想而知。他自家是武當高弟,對丁伶的傷勢如何看不出來,他知道丁伶的死,只是時間問題了。
於是他照料著丁伶南下,因為他覺得人都是應該死在他的故土,再者,他還希望能夠有奇跡出現,能夠有人治癒丁伶的傷勢。
他們自然走得極慢,白天路上行人紊亂,嘈雜聲又多,他體恤傷者,索性夜間趕路,哪知走到黃陵過來的這一段路上——
石坤天正支時著車窗,向外下意識地看著夜色,突然,他覺得在馬蹄聲和晚風聲之間,似乎有一種夜行人行動時的聲音,當然,那需要極為敏銳的聽覺,才能從車聲和晚風聲中辨別出來。
但是石坤天認為自家並沒有警戒的必要,因為他自家根本素無仇家,而丁伶,誰都知道她已是奄奄一息的重傷之人。
但是,車身突然一傾,向左面作了一個急劇的轉彎,車伕的驚叫聲,馬的驚嘶,突然從車廂前面傳了過來。
石坤天雖然隱息多年,但他終究是在江湖上久經闖蕩的人物,雖然知道已經突然生出變故,但仍然沉得住氣,厲聲喝問了一聲。
前面並沒有任何口答,石坤天拔開門栓,悄俏推開門,馬車在有些顛簸的前行著,他伸手一搭車頂,身軀倏然靈巧地翻了上去,寒光一引,已將背後斜插著的長劍撤了出來。
前面趕車的腳夫兩側,一邊夾著一人,已經奪過綏繩,將馬車趕到荒地上去,石坤天劍眉一立,厲聲道:「停住。」
話聲未落,手中青光暴長,匹練似的剁向前座那突來的暴客,他知道這兩人心懷叵測,是以下手也絕未容情。
那人縮肩藏身,「唰」的從車座上翻了下去,石坤天劍勢一轉,虹飛天畔,劍光微顫間,「唰」的點向另一人腦後一寸的啞穴,劍光微錯,分掃兩目後的藏血穴。
那人冷笑一聲,右手一支車座,「唰」的,也往前面掠下,拉車的馬受了驚嚇,仍往前奔,石坤天身形一長,緊緊抓住了韁繩,那匹馬空自發威,竟無法再往前面移動半步。
突襲的兩個暴客一左一右站在車的兩側,石坤天目光動處,看到這兩人身材一高一矮,全身都裹在一件黑緞子的短衫褲中,頭上也用黑緞包著頭,身量高的粗眉大眼,身量矮的眉清目秀,他想了想,自家生平,從未見過此兩人。
他一腳踏在車座上,厲叱道:「朋友深夜中攔住兄弟的車子,竟欲何為,若兩位是合字上的朋友,上線開扒,也該看得出兄弟身無長物,若要幾兩銀子的盤纏,兄弟身上倒有。」他一張口就是老江湖的口吻,話說得極為漂亮,可又一點兒也沒有透出含糊。
那兩人動也不動的聽著他說話,等他說完了,才陰陰一笑,道:「你少說亂話,我兩個大爺要找的是你帶著的那個瘦小子,我兩個大爺和他有殺師之仇,今天一定要把他殺死。」他說的話,完全不像華夏後裔所說,也不是中原口音。
石坤天暗暗皺眉,他也知道自己愛妻生平結仇極多,不知怎的,又結上了這兩個仇家,而且這兩人來路詭秘,又顯得有點兒怪,不知道是何來歷,略一思索才沉聲說道:「朋友高姓大名,和她有什麼解不開的梁子,她已身受重傷,朋友有什麼話,就都全衝著我姓石的來說好了。」
那高身量的漢子又陰陰的一聲怪笑,說道:「你不認得我大爺,我大爺倒認得你的。」怪笑聲中,突然伸手將包在頭上的黑緞子抹了下來,石坤天這才一驚。
原來這漢子頭上光禿禿的,是個和尚,石坤天再一仔細打量,心中一動,突然想起這和尚就是天赤尊者的弟子之一。
原來這兩人果然是天赤尊者的兩個弟子,他在千蛇之會上,以天雷神珠炸傷群豪,又在混亂中背去天赤尊者的屍身,躲過了岳入雲的追蹤,將天赤尊者的屍體略一檢視,才知道天赤尊者在中白非一掌之前,已經身受了巨毒。
這高大和尚,原來是天赤尊者的首徒,天赤尊者生性極怪,他的幾個徒弟,也唯有傳過他兩手真功夫,是以他能避過岳入雲,又能再次潛回靈蛇堡,用數十粒天雷神珠再將靈蛇堡炸得一塌糊塗。
他不但武功在同門之上,心機也極深沉,不知怎麼,竟給他打聽出來那曾和他師父動過手的瘦小漢子就是專會施毒的人,他一想之下,恍然大悟,就追查到丁伶的下落。
他知道丁伶受了傷,打聽出來丁伶坐了這麼樣一匹少了耳朵的馬拉著的車,這樣,他們才趕了來,將石坤天攔在路上。
石坤天雖然已知道他們是天赤尊者的徒弟,可是卻不知道自己的愛妻和他們之間有什麼仇怨,更不明白怎麼會有殺師之仇,「難道就憑憐妹就能夠殺了天赤尊者?」
他不禁有些奇怪了。
石坤天正自疑惑間,那高大的和尚已一聲怒吼,撲了上來,掌中寒光一點,一枝似笛非笛的兵刃揮向石坤天,石坤天當然不能在車上動手,身形一動,掠了下去,手中長劍劍花錯落間,分剁兩人。
武當九宮連環劍,劍式輕靈,那和尚腳跟半旋,掌中奇門兵刃順勢一劃,半途手腕一挫,點向石坤天結下二寸六分的璇璣重穴,隱帶風雷,顯見得內功頗具火候。
「行家一伸手,使知有沒有。」石坤天見這和尚一式甫出,就知道這天赤尊者的徒弟手下頗有幾分真實的功夫。
他突然沉時挫腕,白劍上引,又削那和尚的手腕,腰畔突有風聲一凜,那女徒的銀鞭已帶著風聲橫掃他的腰間,劍身突然斜斜一劃,正是武當九宮連環劍裡的妙著:「神龍突現。」
那高大的和尚悶哼一聲,腳跟又一旋,手腕一扭,掌中兵刃「唰、唰」,突然在石坤天絕對料想不到的部位點向他腋下三寸、乳後一寸的天池穴,腳下所踩的方位,也是中原武林所無。
那女徒掌中銀鞭也劃了個圓圈,一旋一帶之下,掃向石坤天的頂間。
石坤天徽徽一驚,劍光一引,身隨劍走,「唰唰」又是兩劍,他在這九宮連環劍上已有數十年的造詣,每一出手,時間,部位都拿捏得極穩、極準,劍扣連環,招中套招。
但是這天赤尊者的兩個弟子,一來是因為在人數上佔了優勢,再者卻是因為那高大的和尚在危急之間,便會倏然使出一手怪招,而那女徒的無骨柔功,也使得石坤天頗難應付。
最主要的卻是他這些天來,心中悲傷惶急,幾乎是目未交睫,水未沾唇,在功力上自然打了個極大的折扣,而且武當劍法以輕靈為主,而石坤天卻不敢掠動身形,因為他必須守在這馬車前,保護著車內的丁伶。是以交手數招下來,這武當劍客不但未能佔得上風,而且縛手縛腳,已有些相形見絀。
就在這時候,林外一聲驚呼,極快的掠進一條人影來。
石坤天目光瞬處,見到掠來的這人影竟是自己的愛女,大喜之下,也叫了出來,劍工上卻不免微一疏神,被人家搶攻了數招。
石慧當然還弄不清自己的爹爹為什麼會和別人動手,但她也根本不需要知道原因,一聲嬌叱,迎了上去,雙掌齊出,迎向那女徒。原來她身畔從來不帶兵刃,此刻只得以空手迎敵。
幸好這女徒武功並不甚高,掌中雖有銀鞭,銀鞭中也偶有一兩式奇詭的妙著,但石慧武學既雜,輕功又高,婀娜的身軀如穿花的蝴蝶,圍著她三轉兩轉,已佔了上風。
那邊石坤天也自精神陡長,劍式如長江大河之水,滔滔不絕地壓向那高大的和尚。十招過後,那和尚覺得壓力大增,心中已有微微作慌,而那邊的石慧在連換了武當的七十二路擒拿手和終南的無形意象拳兩種招式後,右掌自銀鞭的空隙中穿出,「砰」然一掌,擊在那女徒的右面肩腫上。
石慧掌力雖不雄厚,但這一掌著著實實地打中,也不是那女徒禁受得了的,她一聲慘呼,手中長鞭落地,石慧得理不讓人,雙掌一圈,伸縮之間,掌緣又切在那女徒的胸肋上。
那女徒「叭」的仰面跌在地上,石慧身形一動,跟過來又是一腳,踢在她的腰眼,這一腳的力量,更大於掌力,她瘦怯怯的一個身子,隨著石慧的一腳,又打了兩個滾溜,伏在地上,身受這幾處重擊之後,眼看她已是無救的了。石慧冷笑一聲,側過身子去看她爹爹動手的情形,那高大的和尚見到同伴受傷,心中更作慌,手中兵刃左支右繼,越發招架不住。
石慧知道這人不出十招,就要傷在自己爹爹的劍下,索性站在旁邊袖手旁觀,心中動念之間,又跑到傷在她手中的那女徒身側,想看看這人傷得究竟如何,因為此刻她心性已改,忽然想到自己和人家究竟有什麼過節還不知道,如果胡亂就傷了人家的性命,豈非有些說不過去。
哪知她剛剛走到那人的身側,那女徒的下半身突然像魚尾似的反擲了上來,石慧淬不及防,萬萬沒有想到人家會有此一著,竟被那女徒以無骨柔功而踢出去的兩腿,踢在小腹上。
她痛極之下,也叫出聲來,隨聲一腳,又將那女徒踢飛了出去,但自己也痛得蹲了下去,冷汗涔涔而落,若不是那女徒身受重傷,體力已不繼,否則這一腳踢在她小肚上,她焉能還有命在。
石坤天聽見女兒的慘叫聲,心中急怒交加,長劍斜削,劃起長虹,削向那高大和尚的喉下。
那和尚手中兵刃方自一架,哪知石坤天劍到中途,也倏然轉變了個方向,斜削之勢猛然一拖,手腕一抖,抖起點點的劍花,那和尚只覺得眼前劍光繚繞,心膽俱裂之下,胸前已著了三劍。
石坤天這三劍正是生平功力所聚,最後那一劍竟由那和尚的巨關穴上直刺了進去,巨關在鳩尾下一寸,是為心之幕也,又謂之追魂穴,手指一點,便能制之死地,何況石坤天的這一劍幾乎送進半尺,登時便氣絕了。
他拔出長劍,連劍身上尚在順著劍脊往下滴的血滴他都不再顧及,忙一縱身掠了過去,此刻石慧的臉色,已經痛得煞白了。
石坤天長歎一聲,將劍回於鞘內,雙手穿過石慧的腿彎和肋下,將她抱了起來,掠回車旁。
那車伕幾曾見過這種鮮血淋漓的場面,嚇得兩條腿不住哆噱,一見到石坤天走過來,趕緊為他打開車門,可是幾乎手軟得連車門都開不開了。
石坤天將愛女抱進車廂,吩咐車伕繼續往前面趕路,不一會車聲磷鱗,已走上正道,東方的天色,也已泛出魚白。
石坤天望著身釁的愛妻愛女,心中彷彿堵塞著一塊巨大的石塊,為了丁伶,他甘冒大不韙,竟叛離了師門,他當然也知道叛師在武林中是如何一種嚴重的事,而他居然做了,由此可知,他對丁伶情感之深,是別人無法知道的。
但此刻的丁伶,已是氣如游絲,危如懸卵,車輪的每一次轉動,都可能是她喪命的時候。
而他唯一的愛女,此刻也受了重傷,雖然他知道性命無礙,但骨肉情深、他自己也難免心痛,輕輕地為她推拿著。
漸漸,她痛苦的呻吟稍住,這時天光大亮,他們也已到了宜君,便自然休息了下來。
在客棧裡,痛苦稍減的石慧,伏在她母親身上哀哀地痛哭著,石坤天也傷感地流下這武當劍客生平難落的眼淚,英雄有淚不輕彈,只因未到傷心處,到了傷心之處,英雄也會落淚的。
驀然,丁伶悄悄張開眼來,石坤天虎目一張,一步踏了過去,喚道:「伶妹。」無窮的傷感和關懷,都在這兩字中表露出來。
石慧也哀喚著媽媽。
丁伶慘然一笑,眼中突然現出光彩來,石慧高興得幾乎跳了起來,石坤天望著丁伶,心中卻哀痛地在想:「是不是迴光返照?」
丁伶的目光,緩緩自石慧和石坤天面上掃過,看到了她丈夫面頰上晶瑩的淚珠,在這一剎那間,她突然覺得上天已經賦與她極多,在臨死的時候,還讓自己的親人陪著自己。
也就在這一刻裡,她覺得自己的憤世嫉俗,懷恨蒼生的心理錯了,她甚至後悔自己在這一生中所做的大多數事。
於是她讓自己的目光,溫柔的停留在她的丈夫身上,她覺得世上唯有他才是自己最親近的人,數十年來對黑鐵手的懷念,此刻都完全消失了,在這最後的時候,她才發現自己愛著的究竟是誰。
她微弱的呼喚道:「大哥……你……你不要替我報仇了,我高……高興得很……現在還能見著你,已……已經……足夠了。」
這斷續、微弱的聲音,使得石坤天的心都幾乎碎了,他又搶上一步,握著丁伶的手,輕輕地呼喚著丁伶的名字。
他的呼喚和石慧的呼喚交雜成一首任何人都無法譜出的哀曲。
驀然。
門外有人重重地咳嗽了一聲,又輕輕地敲著門,石坤天回頭一望,一個長身玉立的少年已悄然地推開門,悄然走了進來。
石坤天覺得這少年面目陌生,正自奇怪他為什麼會冒失地闖進來,然而石慧一見這人,一顆心卻幾乎跳到了腔口。
原來這少年就是白非,在靈蛇堡裡,他以九抓烏金扎削斷了縛魂帶,將在那陰森幽暗的石窟困居了數十載的老人——常東昇救出來,完成了他對這老人所作的諾言。
不必描述,常東昇心情的興奮是可想而知的,他幾乎己忘卻了外面的世界是什麼樣子。、
人們的語言、精美的食物,使得這老人像孩子似的高興著,他拉著每一個人陪他說話,而口中幾乎不停地嚼著食物。
可是白非在聽到謝鏗和丁伶小柳鋪的一段事後,就辭別了這對他極為青瞇的老人,和樂詠沙及司馬小霞趕到小柳鋪。
也和石慧一樣,他在那飯鋪中得到了石坤天和丁伶的去向,也追了過來,他的心情也是極為愴然的,因為他認為丁伶的右手若未受傷,可能不會如此,而丁伶的右手被折,卻是間接地為了自己。
他對丁伶的為人看法如何是另外一回事,但無論如何,丁伶是石慧的母親,任何石慧的親人,他都認為是自己的親人,何況是她的母親。
他悲哀著,到了宜君後,他投宿在客棧裡,忽然聽到鄰室的哭聲是他極為熟悉的,他跑了過來,更確定了這哭聲是發自石慧。
因之,他推門而入,在他和石慧目光相對的那一剎那裡,四周的一切聲音、顏色、事物,都像是完全凍結住了。
他只覺得全身都在石慧的目光所注之下,除了石慧的目光外,任何事都不再存在,就連他自己,都像是在可有可無之間。
石慧此刻的心情,也是極為複雜、矛盾的,她不知該理白非好,還是不理他的好。
丁伶眼角瞬處,也看見白非,氣憤使她幾乎從床上支坐了起來,喝道:「滾出去,滾出去——你還有臉跑到這裡來,」聲音雖然弱,但聲調卻嚴厲森冷得使白非聽了,為之全身一凜。
石坤天的眼睛,也銳利如刀地瞪在他臉上,白非心裡長歎著,默然地垂下了頭,默默地移動著步子,倒退著走了出去。
石慧為這突生之變怔住了,她不知道自己的母親為什麼會對白非這樣,丁伶悲哀地歎息了一聲,微弱的對石慧說道:「答應媽媽……以後……從此……不和這……人……在一起……」每一個字都像利刃似的插在石慧心上,她一抬頭,看見丁伶的眼睛正在直視著她,她只得輕輕點頭。
丁伶一笑,在她這悲哀的笑容尚未完全消失之前,她已在她丈夫和女兒的痛哭聲中,離開了這一度被她痛恨著的人世。
門外的白非愕了許久,想再跨進門去,可是卻又沒有勇氣,他歎息了一聲,方想回過頭去,身後突然有人「喂」了一下。
他一驚回頭,背後的那人已嘹亮的笑了起來,朗聲說道:「白老弟,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想不到又遇著了你。」
白非定睛一看,卻正是遊俠謝鏗。
他站在門前,又怔住了,門內的哭聲未停,門外的笑聲已起,人世問的事為什麼這麼湊巧,為什麼又這麼殘酷。
謝挫的笑容是爽朗的,雖然他雙臂全失,但卓然而立,仍是頂天立地的一個漢子,在受過如許多的打擊、折磨之後,他比以前堅強了,縱然他的肢體殘廢了,但是他的精神、他的人格,卻因這肢體的殘缺而更臻完美。
白非望著他,忽然覺得自己是這麼渺小,這麼孱弱,有生以來,這是他第一次生出這種感覺:「即使我是石慧,即使這人殺了我的母親,我也不會對他有什麼仇恨的。」無疑的,他對謝鏗拜眼了。
謝鏗看見他失魂落魄的樣子,再聽到室內隱隱傳出的哭聲,濃眉一皺,已經知道是怎麼回事了,也想到了白非和丁伶之間的關係,不禁為之稍稍愕了一下,面上也有些偶然的神色。
白非卻勉強笑了笑,道:「世事難測,確是非我等能預料的,謝大俠恩仇既了,可喜可賀,唉!天下芸苔眾生,又有幾人能和謝兄一樣呢!心中碧落無物,方是真正快樂,至於小弟,唉!恩怨情仇,糾纏難解,和謝兄一比,唉!實在是難過得很。」
他一連「唉」了三聲,謝鏗的濃眉一立,突然朗聲道:「心中無牽無掛,便無煩惱,白老弟,但若人人心中都空無一物牽掛,這人世卻又成了什麼人世,人世之中,正需像你這樣性情的人做一番事業,恩怨情仇,卻正是你做事業的動力,白老弟,你又煩惱什麼?痛苦什麼?」
白非一字一句都聽在心裡,宛如醍醐灌頂,心裡頓時祥和起來,突然,身後又有人在他的肩上拍了一下,他轉頭望去,一個中年的瀟灑男子,正捧著丁伶的屍身站在他背後,眼眶之中,淚痕仍存。
謝鏗見了這人,濃眉又一皺,望著他手中的屍體,心中也不禁一陣慨然,悄悄讓開一步。
石坤天捧著愛妻的屍體,眼中所見,就是殺死愛妻的仇人。
他兩人目光相對,凝視了許久,誰也不知道對方心中泛著的是什麼滋味,終於,石坤天歎息了一聲,向客棧外走去。
白非的眼光,卻凝注在石坤天的身後——
石慧低著頭走了出來,肩頭仍在不住的抽搐著,白非移前一步,站在她的身後,心中的萬千情緒,但望能稍稍傾訴。
石慧看到他穿著黑緞鞋子的腳,沒有抬頭,悄然繞過他身側,縱然她恨不得撲進他的懷裡,但母親臨死的最後一句話,卻生像一道奔澎的洪流,阻隔在她和白非之間。
於是她跟著石坤天悄然向外走去,她知道自己這一去,就可能永世再也見不到白非,自己每舉一步,都是在扼殺著自己畢生的幸福,為什麼呢?她慘然問著自己。
白非望著她的背影,心裡像是有著千萬把利刃,在慢慢割戮著,連旁邊望著的謝鏗,都不禁被他面上的愴痛所感動。
他能夠瞭解白非心情,因為他自己也是性情中人,他恨不得白非能夠追上去,一把抓住石慧,兩人緊緊擁抱在一起,也恨不得石慧能突然回轉頭來,投向白非的懷抱。
白非呢,他又何嘗不在如此希望著,只是他的腳上,像是縛著千斤鐵鏈,無法再向前移動半步。
「我只是希望她能回頭再看我一眼,讓我這一生中永遠留一個美麗的記憶。」白非痛苦地冀求著,當然,他不敢冀求得大多,他願意犧牲自己的一切,來換取石慧的最後一瞥。
石慧緩緩走著,已經快走到門外了,門外斜斜照向裡來的日光,已經可以照在她的腳上。
她何嘗不想回頭去看白非一眼,但是她不敢,因為她知道,只要再看白非一眼,她就會不顧一切一頭向他懷中投去。
於是她極力克制著自己,但是她能嗎?
她能忘去她和白非一起度過的所有美麗的日子,她能忘記他們所講過的所有美麗的話嗎?
她能忘去這一段比海還深的情感嗎?
(全文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