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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卷 第五章 斷腸石 文 / 古龍

    展夢白沉聲道:「在下自後必更謹慎小心,愛惜性命!」

    灰袍老人黯然一笑,徐徐道:「我盡我所知,俱都告訴了你,不知你也肯為我做兩件事麼?」

    展夢白朗聲道:「在下萬死不辭!」

    灰袍老人仰望蒼天,道:「你回到金山寺後,必須為我洗清弒殺師兄的冤名,莫要叫我含冤不白而死!」

    展夢白道:「這件事大師不說,在下也會做的。」

    灰袍老人黯然半晌,悠悠道:「第二件事,就容易得多了。」

    展夢白道:「大師但請吩咐。」

    灰袍老人目中突射出逼人的光芒,凝注著展夢白道:「等殺了那乘籃而下之人後,便立刻將我殺死!」

    展夢白身子一震,大驚道:「大師!你……你……」

    灰袍老人黯然笑道:「我??密已有交待,冤名已可洗清,此身已無所留戀,是以才求你給我個痛快?」

    展夢白顫聲道:「大師這豈非是強人所難……」

    灰袍老人怒道:「你難道忍心看我在這裡多受活罪?」

    展夢白朗聲道:「在下只要能活著上去,縱然拚了性命,也要將大師救出此洞,絕不會讓大師一人在此受苦!」

    灰袍老人慘然一笑,道:「你且看看我這付樣子,縱然離開這裡,也是活不下去的了!」

    展夢白心頭只覺黯然欲涕,忽地垂下頭去。

    灰袍老人徐徐道:「我此刻除了口中尚能說話,眼中尚能視物,別的已和死人無異,你為何不肯痛痛快快的讓我死?」

    展夢白霍然抬頭,大聲道:「但大師你……」

    灰袍老人怪笑道:「我死在這裡,絲毫不覺冤枉,只因自古以來,已有不知多少勝我十倍的英雄豪傑,葬身在此處,你只要看看石上字跡,便可知道了?」

    展夢白情不自禁,垂首看去。

    只見那已被潭水沖激得有如烏玉般的山石上,果然字跡斑斑,有些字跡有深有淺,有大有小,但卻駭然都是以指力劃出來的,顯見得留字之人,必定俱都是內家功力,聲臻絕頂的武林高手!

    只見中央一行字跡,入石竟有三分,寫的是:「楚東紀松南,為宵小所害,畢命於此!」

    ※※※

    展夢白心頭一凜,他幼時似乎聽人說過,這紀松南乃是五十年前的一代大俠,曾經在江湖中留下無數膾炙人口的軼事!

    只是此人在壯年時突地消聲匿跡,武林中便起了種種傳說,甚至有人說他已證道成仙,駕鶴西去,又有誰知道他竟是被人暗算,慘死於此!

    展夢白瞧了這名字,心頭不覺更是愴然。

    只見四旁縱橫錯落,還刻有許多名姓,這些名姓展夢白有的彷彿聽人說過,有的雖見聽起,但想來必定也都是曾經震撼一時的英雄人物,自他們所留下的語句中看來,這些英雄竟都是被人暗害,慘死在此。

    展夢白黯然忖道:「不知此地之人,又有誰會知道江湖中還有許多沉冤於此的烈士英靈?」

    他暗暗下了決心,他日一定要將這塊滿鐫烈士英名的黑石取出,讓天下人共悼這些死去的英魂!

    思忖之間,目光轉處,突見那老人足下還有行字跡:「姓葛的,你害死了我,還是得不到,哈哈!」字跡之下,竟劃著只掌生七指的手指,正是昔年名震天下的神偷俠盜『七指仙』白風人的表記!

    展夢白也曾聽到過有關此人種種神秘的傳說,卻再也猜不透這石上所刻沒頭沒腦一句話的含意。

    他忍不住抬頭問道:「大師可看到七指仙留下的話麼?」

    灰袍老人歎道:「我無事時,便垂首望著這些字跡,想到這些名俠,也遭受到與我同樣的悲慘遭遇,心中也不知道是安慰或是難受!」

    展夢白道:「大師既看到了,可知道他這句話的含意?」

    灰袍老人歎道:「想必有個姓葛的,為了要得到七指仙一件寶物,而將他暗算而死!」展夢白梢然道:「但那姓葛的卻終於未得到那件寶物,想那七指仙死後寫了這句話時,心中雖也充滿了得意,卻又是何等哀痛!」

    話聲未了,突聽削壁之上,錚的一響。

    空山傳音,餘韻不絕。

    展夢白孌色低語道:「可是來了?」

    灰袍老人也緊張了起來,沉聲道:「你快些人水,聽到有鐵桶汲水之聲,再上來取他性命。」

    展夢白口中應聲,身子已自石上滑了下去,以他的內功修為,雖然在水中屏息半日,也絕無問題。

    ※※※

    潭水之中,果然奇寒澈骨。

    展夢白沉住了氣,墜至潭底,潭水壓力雖大,他也可抵禦,只是那種黑暗的滋味,卻令人難以忍受。

    他輕飄飄在潭底走了幾步,暗暗忖道:「別人能在水底睜眼視物,我為何不能,難道我不如別人麼?」

    一念至此,當下睜開眼來,先是一陣刺痛,繼而視界模糊,終於也能模糊地看出水底景物。

    這水底的景物,當真是他前所未見的奇觀。

    但見四下也佈滿了嵯峨離奇的岩石,岩石間叢生著亂髮一般的水草,小草間滑動著許多道不出名的怪魚。

    這些魚不但形狀不一,有的體如尖椎,有的形如短棍,有的肩如圓餅,顏色更是七彩紛呈,光怪陸離。

    它們似乎都被這潭水中數百年來第一個來客所驚,紛紛自??石草叢中游了出來,四散而逃。

    跟在這些魚身後,還有無數奇形怪狀的毒蛇,箭一般直竄而出,來勢之迅急,竟比任何武林名俠的出手都要快上三分?

    展夢白大驚之下,方待閃避,那知這些毒蛇快到他身前時,突的如觸火焰,又箭一般退了回去。

    它們去勢之快,更是驚人,剎那間便沒有蹤影,只剩下那些海草在水中飄散,宛如風中少女的髮絲似的。

    展夢白再也想不到這黑沉沉的潭水下,竟有這種陸上人夢想不到的怪景,當真是令人歎為觀止。

    他喟歎之餘,在潭底信步前行,又發現??石之間,還散怖著一些鐵??的刀劍兵刃,和死人的自骨!

    這些人想必是在落水之後,立刻便死了,甚至連半句遺言都未曾留下,??身都飽了蛇吻。

    展夢白默默地為這些無名英魂致哀了半晌,目光動處,突地又在那嵯峨的??石間發現了一件奇事!

    只見左邊的一方??石上,竟斜斜插著柄鐵劍,別的刀劍俱落在水底,這柄劍卻深插入石,劍身入石已有大半。

    而且別的刀劍俱已朽??不堪,這柄劍雖也是黑黝黝地全無光采,但通體上下,卻不見一絲鐵??!

    最妙的是,劍柄上還??著兩片石塊,青石夾著劍柄,展夢白不覺動了好奇之心,伸手去取石塊。

    困石的絲條,也已將朽腐,展夢白輕輕一動,石塊就到了他手裡,石上斑斑駁駁,似乎還有字跡。

    但在水底之下,展夢白卻看不清石上的字跡,心念數轉間,突地想起這字跡雖不能眼見,但以手指摸觸,豈非也可以分辨得出。

    當下他手指便順著字跡的筆劃摸去,只覺上面寫的是。「『看到劍就拿走,摸著花就轉手。』展夢白大奇忖道:「這第一句話意思自很明顯,但第二句話的含意,卻當真是令人難解。」

    當下,再摸第二片石塊,上面也有字跡:「劍無條件送你,也不要你多事多口,我生前白拿別人東西多了,好歹也要白送一次。」這塊石上字跡較多,也較小,展夢白摸來自也較費時,石上雖見留名,但他已隱約猜到這柄劍可能便是『七指仙』之物!

    上面這些字跡,不但語氣和水面石上『七指仙』白風人所留的遺言極端相似,筆力也彷彿一樣。

    展夢白呆了半晌,忍不住放下石塊,伸手拔劍。

    他只當劍入岩石,必定甚難拔出,那知他手掌動處,劍鋒也隨之而動,那般堅硬的山石,竟隨手而裂。

    展夢白大驚之下,再一揮劍,劍鋒過處,山石竟齊根一裂為二,他不禁暗驚忖道:「好鋒利的寶劍?」

    凝目望去,只見這柄劍通體黝黑,毫無光采,而且形狀古怪,看來也絲毫沒有起眼之處,只是在水中仍覺十分沉重。

    展夢白暗暗忖道:「這柄劍想必是『七指仙』臨死前投入水中的,遇著山石,便穿石而入。」

    他一生見過的名劍也不少,卻做夢也見想到世上竟有如此神奇的利器,入水之後,猶能穿石。

    他呆了半晌,不禁暗暗忖道:「此劍如此鋒利,莫非就是『七指仙』臨死猶不肯被『姓葛的』得到的寶物麼?」

    他手握此劍之後,腳步便沉穩的多,思量著向前走去,突覺水中似乎傳過來一陣黯啞的音波。

    他心頭一動:「是時候了!」當下不及再去思量別的,雙臂前伸,向潭邊的岩石滑了過去。

    ※※※

    岩石間又有游魚小蛇,驚動而出,展夢白卻也已無暇細看,貼著岩石,悄悄的浮了上去。

    此刻他深知事機危險,萬萬不可大意,梢一疏忽,便不但害了自己,也害了別人,是以,只讓眼部出水,屏息而望。

    只見削壁之上,果已垂下了一條長索,頂端飄湯在雲霧間,見端卻繫著只足夠容納兩人的籃子。

    而那灰袍老人立足的山石之上,也多了一人。

    此人身上穿著套黑亮的緊身衣褲,手上戴著雙黑亮的鯊皮手套,頭上也罩著具黑黝黝的頭罩,全身上下,沒有露出半分皮膚,在淒迷的雲霧中看,當真是奇詭恐怖已極,有如鬼魅一般。

    他此刻手中果然提著兩隻鐵桶汲水,口中卻冷冷道:「我好話歹話都已說盡,你當真不肯招出來麼?」

    灰袍僧人只是從鼻孔中『哼』了一聲,也不說話。

    那黑衣蒙面人回首冷笑道:「好,大爺我無論說什麼,你都只用『哼』來答覆,算你有種。」

    灰袍僧人道:「哼!」

    黑衣蒙面人冷笑道:「你如此逞能,不過只想自討苦吃,我倒要看看你骨頭到底有多硬,能挺到幾時?」

    就在他回首說話之間,展夢白己悄悄移到他身後,突然自水中躍起,揮起長劍,忽的削向黑衣人的脖子。

    他在水中揮劍猶不覺此劍之重,此刻才發覺這柄黑黝黝的長劍實在重得驚人,用足真力,才能舉起。

    那黑衣人再也想不到這裡還有他人,絲毫未曾驚覺!

    但見劍鋒過處,那黑衣人的頭顱,竟立刻無聲無息地落了下來,便是刀削豆腐,也無如此輕易。

    就在這剎那之間,展夢白左掌已接過了那具木籠,身子躍上山石,伸臂抱著了黑衣人的身子。

    鮮血如湧,濺上了他的衣衫,頭顱『噗』地落人水中。

    他揮劍、殺人、接籠、上石、抱??,五個動作,一氣呵成,見到頭顱落水,便已全做完了,端的快如閃電。

    就連那灰袍老人,都不禁吃了一驚,呆了半晌,方自歎息道:「好快的身手,好快的劍鋒!」

    語聲頓處,突又像想起了什麼,脫口道:「展公子,你掌中之劍,自何處來的?」

    展夢白已將劍與木籠放在石上,開始動手剝??身上的衣服,口中應道:「自潭水中得來。」

    灰袍老人歎道:「好一柄劍……」

    展夢白隨口道:「大師可知道此劍的來歷麼?」

    灰袍老人道:「自古以來,不知有多少口名劍,久已絕跡人間,縱是博學之人,也難一一道出來歷。」

    語聲微頓,又自接口歎道:「蒼天待你,亦不知是薄是厚,既教你遇著這許多福緣,卻偏偏又叫你生在這自古未有的江湖動湯之時,莫非……莫非蒼天便是因為這動湯的江湖,而造成你這樣一個人物麼?」

    展夢白此刻換過了那套彷彿也是鯊皮製成的緊身衣褲,將那具??體投入了潭水之中。

    他想到灰袍老人的言語,僅是黯然一笑,俯身取劍,回身揮劍,左手抱起老人的身子,揮劍削斷了困住老人的鐵??。

    那十字鐵架本是支在山石之上,老人的身子,便是緊緊被鐵??困在鐵架上,是以才能虛懸而立。

    此刻鐵??寸寸斷落,老人的身子便軟軟倒入展夢白的懷抱中,彷彿爛醉如泥之人,全身無絲毫氣力。

    灰袍老人瞪目道:「你要怎麼!為何還不殺了我?」

    展夢白心頭充滿了悲痛與憐憫,口中卻安慰道:「大師受的只是外傷,若能尋得拔毒生肌的靈藥,必定能復原的。」

    灰袍老人怒道:「你在騙鬼麼,便是神仙下凡,也無這般靈藥能救得了我,你……你還不動手?」

    展夢白雖然知道這老人實已復原無望,生不如死,但終是硬不起這個心腸,動手殺他。

    他只能硬起心腸,將這老人輕輕放落到石上,暗暗忖道:「無論他能活多久,我也要將他救出去。」

    灰袍老人猶在哀求怒罵,展夢白心中歎息,只作不聞不問,他知道這老人四肢不能動彈,連自殺都不能夠。

    他俯身拾起了那木籠,只覺木質其是輕柔,上面嵌著兩片珍貴的水晶,作為目光透射之用。

    木籠上還雕有一隻蜻蜓的圖形,刀法情妙,栩栩如生。

    展夢白乍看還只當這蜻蜓圖形只不過是作為裝飾之用,仔細一想,卻發覺這圖形乃是認人的標記。

    要知人類面貌各異,自易分辨,但若是人人俱都穿了同樣的衣服,戴起同樣的面罩,若無標記,怎能分辨得出。

    心念轉動,他方待戴起木籠,突聽灰袍老人道:「再見!」語聲含混,彷彿口中有物。

    展夢白心頭一驚,俯身望去,只見灰袍老人竟已用牙齒咬住了劍尖,頭顱乘勢向前一送!

    鋒利的劍尖,立時自他日腔中穿入,後腦中穿出!

    展夢白閃電般出手搭救,但灰袍老人卻早已氣絕而死,他受盡折磨,氣血已枯,雖是利劍穿脈,鮮血也不過只有幾滴而已。

    這孌故使得展夢白心如刀割,淚珠奪眶而出。

    他木立了良久,以自己脫下的衣衫,覆起了灰袍老人的??身,流淚道:「大師安息吧,展夢白誓為大師復仇!」

    突有清脆的鈴聲,自身後傳來。

    展夢白大驚轉身,才發現竹籃上困有兩隻金鈴,此刻鈴聲大震,想必是上面的人已在催促。

    他勉強抑制了心中悲痛,將鐵劍藏人緊身衣衫中,那兩隻鐵桶,桶中水聲傾覆,鐵桶正飄浮在水面。

    清脆的鈴聲中,竹籃已緩緩向上升起。

    ※※※

    竹籃每升一寸,展夢白心頭便緊張一分,只因他深知不久便將有一場鬥智鬥力,驚險絕倫的生死搏鬥!

    這場劇鬥不但有關自身的生死之事,同時也關係著天下武林未來命運,這付沉重的擔子,幾乎已壓得他透不過氣。

    只見四面雲蒸霧湧,他身子也像騰雲駕霧一般,下面的景物,越來越??糊,終於也全被雲霧所掩。

    那灰袍老人的??身,早已看不到了——這老人竟以自己的生命,為武林換取了一隻開啟秘密之門的鑰匙!

    竹籃貼壁而升,約摸數十丈,山壁中突地伸出一柄鉤鐮長槍,槍鉤搭上籃筐,竹籃向內湯去。

    展夢白凝目望處,只見削立的山壁半腰,果然開有一個洞??,洞裡架著絞盤,自是作為升降竹籃之用。

    兩個身穿黑衣,頭戴木籠,與此刻的展夢白同樣打扮的漢子,正立在洞口,轉動著絞盤。

    其中一人道:「下面有什麼好玩的,你不想上來了麼?」

    另一人卻抱怨著道:「你身子怎的越來越重,咱們越來越瘦,你卻越吃越肥,再過一陣,不如把你宰了吃了吧!」

    展夢白心裡有數,知道那鐵劍的重量,委實驚人,他生怕開口露出了馬腳,默默地爬出了竹籃。

    只見這兩人頭上的木籠,一個刻的是青蛙,一個是蜘蛛,兩人架好竹籃接過水桶,便轉身而行。

    這洞窟雖深遠,但卻僅容一人單獨前行。

    那『蜘蛛』走在最前面,卻回首道:「我說小蜻蜓呀,那老和尚這兩天怎麼樣了,難道還挺得住麼?」

    展夢白不敢說話,僅只『嗯』了一聲他緊記著灰袍老人的吩咐,是以始終不敢輕舉妄動。

    那『蜘蛛』輕罵道:「怎麼不回話呀,變成啞巴了麼?」

    展夢白正在思忖應對之策,『青蛙』卻已輕聲道:「你莫怪他,上次我下去後,也有許久不想說話。」

    『蜘蛛』道:「為什麼?」

    『青蛙』歎道:「那老和尚的樣子,實在太慘了!」

    『蜘蛛』輕笑道:「看不出你心倒蠻好的,只可惜咱們身入此門,便已身不由主,而且……」

    他語聲突地變得極為嚴肅,接道:「你這話只能在我兩人面前說說,若是被別人聽到,哼哼,你還有命麼?」

    那『青蛙』果然噤若寒蟬,不敢再開口,展夢白暗歎忖道:「原來這些惡徒,也有幾分人性的。」

    抬目望處,崎嶇狹窄的小道,突然開朗,前面現出道寬有五尺的銅門,閃閃地發出金黃的光澤。

    ※※※

    『蜘蛛』走上前去,掀了掀銅門上所鑄青獸的眼睛,銅門便無聲無息地向兩邊滑了開去。

    到了這裡,他兩人非但再不說話,腳步竟也變得十分輕緩,銅門中亦是寂靜如死,卻有一片亮光自門內映出!

    展夢白知道自己若是入了此門,自己的生死安危,便已落人別人的掌握之中,隨時隨刻,俱有性命之危。

    但他本就全身是膽,此刻更抱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之心,當下微挺胸膛,大步走了進去。

    『蜘蛛』回手一掀,銅門便又闔起,展夢白目光已被眼前的景象所亂,竟未看到他掀的是什麼地方。

    只見銅門內乃是一片寬闊的洞窟,縱橫幾達二十丈,面積略呈圓形,四面還有二。三十道門戶。

    這些門戶寬不過三尺,竟是青銅所鑄,門上也鐫有各種昆蟲、野獸的花紋圖案,看來彷彿是此間徒黨的居住之地。

    數十重門戶圍繞著那圓形的洞窟,頂做圓形,向上拱起,四壁滿燃著酒壺大小的銅燈,照耀宛如白日。

    圓形拱頂下,乃是九具高與人齊的銅爐,爐火熊熊,卻無薰蒸之氣,也不知燃燒的是什麼。

    九具銅爐,排列亦作圓形,當中一塊空地,打磨得平滑如鏡,地上卻支著數行??棚般的銅架。

    架上垂下無數條極細的銅??,??上懸著無數只水晶瓶,瓶子裡卻裝的是各種顏色的奇異液體,紅、橙、黃、綠、青、藍、紫、黑……深深淺淺,十色斑斕,被四下燈光一映,到處光影閃動,銅門上.銅爐上、銅架上,甚至連那平滑如鏡的拱頂與石地上,都閃爍著十色的光影。

    一眼望去,但見火焰飛耀,采影繽紛,也不知是到了神話中的仙境,抑或是地獄中的魔窖。

    四下絕無一點聲息,雖有三五個人在銅爐銅架間悄然穿行著,但彼此之間,卻絕不開口說話。

    到了這裡,展夢白不由自主,自心底泛出一陣寒意。

    此刻他已猜出,那銅爐便是鑄制『情人箭』之用,銅架上所懸的水晶瓶中,裝的也必定都是絕毒的藥物。

    他勉強穩定著心中的激動,跟在那兩人身後,繞過銅爐,走向當中一扇有狼形花紋的門戶。

    這面狼形門戶,寬度也有五尺,與入口的門戶遙遙對立,卻比別的門戶寬了一倍。

    『蜘蛛』緩步走了過去,在門上輕輕敲了三下,便垂手肅立在一旁,過了半晌,銅門方開。

    這一扇銅門中,亦是座圓形的洞窟,但比外面的卻小的多了,洞中不但桌椅井然,一麈不染,而且陳設得華麗已極,周鼎漢玉,琳琅滿目,宛如王侯將相所居,四壁又另有三重銅門,門上也鐫有狼形花紋,那兩人走入這裡,更是屏息靜氣,甚至連呼吸之聲都聽不到了。

    展夢白心房卻在『砰砰』跳動,暗暗忖道:「住在這裡的人,莫非就是那『情人箭』的主人麼?」

    ※※※

    思忖之間,突見左側的門戶,悄悄滑開,門內垂著珠??,一個身材頎長的蒙面人,自??內大步走了出來。

    他身上穿著一襲長達足背的黑色絲袍,面覆絲巾,目光顧盼之間,比利剪鋒利三分。

    展夢白只覺熱血沸騰,一顆心幾乎已要跳到腔外,暗中反反覆覆的告誡自己:「切切不可輕舉妄動,切切不可輕舉妄動……」

    只見這蒙面人筆直走了過來,劈頭第一句話便冷冷問道:「那老和尚還是不肯招麼?」展夢白垂首道:「是。」

    蒙面人冷『哼』一聲,背負雙手,往近走了幾步,突然飛起一足,將『蜘蛛』手中所提的鐵桶,踢得脫手飛出,口中怒罵道:「催夢草不來,如何鑄箭,要你這潭水又有何用?」

    狠狠一跺足,來回走了兩圈,突又長歎道:「上面只知逼我交箭,卻不替我想想如何交法,唉,你們去吧!」

    微一揮手,轉身走了進去。

    ※※※

    那『蜘蛛』與『青蛙』兩人,始終連大氣都見喘過,此刻如逢大赦,立刻悄悄走了出去。

    展夢白心中,卻既驚又歎,他喜的是這裡果然是鑄造『情人箭』之地,他既能走入這裡,便不難完全揭破情人箭秘密,歎的卻是因為這黑袍蒙面人竟還不是『情人箭』的首腦人物,他若要復仇,機會仍是渺茫的很。

    三人心中心事不同,卻俱是垂首走出了狼形門戶。

    『蜘姝』附在展夢白耳畔,輕輕道:「頭兒近口脾氣越發急躁了,與他初來時彷彿孌了個人似的。」

    『青蛙』亦自低語道:「久居此間,終年不見天日,誰都難免變得如此,你我被逼至此,除了聽天由命,還有什麼?」

    語聲未了,突見一個頭戴蛇形花紋木籠的人,蛇一般滑了過來,輕叱道:「你們在說什麼?」

    蜘蛛惶聲垂首道:「沒有什麼。」

    蛇面人冷冷道:「少說話,多做事,回房去歇著吧!」

    三個人齊聲應是,分道走了,展夢白心頭惶然不知自己該走到那裡,當下暗暗忖道:

    「我雖不能輕舉妄動,必須要等探出隱秘,有了把握才能動手,兔得白白送了性命,但他此刻若是發現了我的破綻,我也只得一劍先砍殺了他,能拚得幾個,便是幾個了!」

    思忖之間,他手指已觸及了衣衫中的劍柄,只因他此刻根本不知道自己該到那裡歇息,也不能東張西望,隨便亂走,而此刻他只要稍露破綻,行藏敗露,在這四伏殺機的神秘洞窟中,他武功再高,也未見能衝出重圍,縱能拚去對方幾個,自己也難免要喪生此洞!

    那知就在這剎那之間,他目光動處,突地發現左面一行銅門的盡端,乃是一面鐫有蜻蜓花紋的門戶?

    此刻已再無時間讓展夢白來多加思考,他只得毫不遲疑的向這重門戶走了過去,伸手在那蜻蜓眼輕輕一轉。

    那蜻蜓之眼,果然也是活的,展夢白不禁暗道一聲『僥倖』,那浮雕的門戶也悄然滑了開來。

    他不敢回頭,閃身而入,那扇銅門,不需人推,便又悄然在他身後關了起來,展夢白倚到銅門上,不禁喘了口氣,還未及打量房中的陳設,突聽身側也有人歎口氣,道:「你怎麼才回來?」

    聲音嬌嫩,竟赫然是少女的口音,展夢白心頭一震,嗖地竄到角落裡,凝目望處……

    ※※※

    只見這石室陳設也頗為精緻,高幾精櫥,還有張雕花的床??,高堆著粉色的被波。

    一個面容出奇蒼白的少女,披散著長長的頭髮,此刻正自那柔軟的被褥中緩緩坐了起來。

    她左手支撐著自己的身子,右手自頸後繞出,掠起了左鬢的長髮,斜眼瞟著展夢白,赤裸的雙肩,渾圓而小巧,在燈下致致生光。

    展夢白卻駭的呆了,許久都不能動彈。

    只聽這披髮女子懶懶地笑道:「你回來了,還不脫衣裳?」

    展夢白心頭一跳,情不自禁,又退後了些。

    那少女又瞟了他幾眼,膩聲笑道:「你這天是怎麼回事,在外面嚇呆了麼?好,我來替你脫?」

    她突然自床上跳了下來,粉紅色的燈光下,只見她身子竟赤裸得有如初生的嬰兒,嬌笑著走向展夢白。

    展夢白又驚又怒,不假思考,雙掌倏然揮出,雄渾的掌風,震得這赤裸的少女再也立足不穩,砰地跌回床上。

    她驚呼一聲,面色突然大變,顫聲道:「你不是小潘,你……你……你究竟是什麼人?怎會來到這裡?」

    展夢白嗖地竄過去,掀起棉被,蓋起她身子,開聲道:「姑娘切莫聲張,否則你就沒有命?」

    那知這少女身子雖嬌小,膽量卻甚大,眨了眨眼睛,道:「是你沒有命,還是我沒有命了?」

    展夢白呆了一呆,鬆開雙手。

    那女子伸手一掠亂髮,冷冷笑道:「你小子想來偷些野食麼?嘿嘿,那你可就看錯人了,姑娘我雖非三貞尢烈,但卻也不能讓你隨便佔了便宜。」

    展夢白道:「你切莫誤會,只要……」

    他話未說完,那少女竟已咯咯嬌笑了起來。

    她瞇起眼睛,嬌笑著道:「但你也別怕,姑娘我反正也悶的慌,只要你脫了面罩,姑娘若是瞧得中意,也不妨讓你……」

    展夢白勃然大怒道:「放屁!」反手一掌,打在她臉上。

    那知這女子還是不怕,突又自被中坐了起來,大罵道:「好小子,你偷摸著進來,還敢假正經……」

    展夢白順手又是一掌,將她打了個翻身。

    誰知她硬的不成,又來軟的,竟反身跳了起來,勾住展夢白的脖子,蕩聲道:「好人,莫打了,我答應你……」

    她話猶未了,展夢白雙臂一振,她便又直跌了出去,這女子雖然潑辣,但遇著這樣的鐵漢,也真的怕了,顫聲道:「你!你要怎麼?」

    展夢白厲聲道:「蓋起被來!」

    那少女果然乖乖地鑽進被裡,再也不敢放刁撒潑。

    展夢白厲聲又道:「我問一句,你答一句,若是有半字虛言,我要你活著比死還難受!」

    披髮少女顫聲道:「大……大爺,你不是這裡的人麼?」

    展夢白霍然掀起了頭上面具,雙目寒光暴射,那少女見到他面上的煞氣,忍不住機伶伶打了個冷顫。

    只聽展夢白沉聲道:「這裡共有多少人?」

    那少女牙齒猶在咯咯地打顫,抓緊棉被,顫聲道:「我也不知道,約摸有二三十人。」展夢白道:「他們都是何來歷,武功如何?」

    那少女道:「他們有的本來是下五門的綠林,專施毒藥暗器,有的卻是江湖野藥郎中,只會些粗淺把式。」

    展夢白暗忖道:「是了,以這些人來配製『情人箭』,當真是再好不過。」口中又道:「你是什麼人?」

    那少女惶聲道:「我只是個可憐的良家婦人,被逼而來……」

    展夢白冷笑道:「看你這付模樣,也不像是臭家婦人,我且問你,他們將你逼來這裡,是為了什麼?」

    那少女道:「那些人有的是因為無地容身,自願來此,有的卻也是被逼而來,這裡的頭子,為了要他們安心在這裡煉箭,便從外面擄了些少女來,讓他們……」

    展夢白不願再聽下去,截口道:「知道了,這裡頭子是誰?」

    那少女哀聲道:「我們都是被逼來的,怎會知道這裡頭子是誰,大俠客,求求你,饒了我吧!」

    展夢白冷笑道:「你若真的是良家婦人,他們便不會尋你來了,但你可放心,只要你莫多事,我也不傷你性命。」

    那女子身子已縮到大床的角落裡,此刻突又冷笑道:「對了,姑娘我本就不是良家婦人!」

    展夢白雙眉劍軒,大怒道:「你……」

    那少女冷笑道:「住口,我身後的機簧,直達全窟的警鈴,只要我手掌一動,你便沒有命了!」

    展夢白身子一震,後退三步。

    那少女咯咯笑道:「對了,乖乖地退回去,只要你聽話些,什麼事都可商量,說不定……」蕩笑一聲,眼波橫飛。

    展夢白大怒忖道:「我縱然死了,也不能聽命於這淫賤的婦人?」

    只覺胸中熱血上湧,那裡還再顧及別的。

    那女人猶自得意,嬌笑道:「小伙子,告訴我,你是……」

    展夢白突地怒喝一聲,飛撲而來。

    那女子似乎不信世上竟真有如此不要命的,面色立刻嚇得青了,左手猛按機簧,右手卻自枕下抽出柄匕首。

    展夢白一掌橫切在她咽喉之上,她匕首也刺上展夢白胸腹,他激怒之下,竟忘了防護自己。

    那少女氣猶未絕,面上不禁露出慘笑,以為已手刃仇人,那知匕首刺出後,她手掌一震,刀鋒竟斷了!

    她自不知展夢白胸前,藏著那柄占鐵劍,心頭大驚,氣息已絕,她赤裸裸地來,終於也赤裸裸的去了?

    展夢白翻下床??,突聽鈴聲大震!

    清脆的鈴聲,震散了四下的死寂,接著,驚呼聲大作,腳步之聲奔騰,都奔向這石室而來?

    ※※※

    展夢白深深吸了口氣,挺胸立在門前,他早已將生死置之度外,要以一身之力,血戰群魔!

    那知鐵時外面又已響起了一陣洪鐘般的語聲:「莫要動手,施放毒氣,讓那??活活在裡面悶死!」

    展夢白驚怒之下,奮力去扳那銅門,銅門卻紋絲不動!

    而此刻石室頂端的通氣口中,卻已飄散出一縷縷清淡的自色煙霧,帶著種腐木般的臭氣!

    展夢白立刻屏住呼吸,心頭卻更是驚怒,他本願血戰而死,卻再也不願被人悶死在這裡。

    剎那之間,白霧已瀰漫了整個石室。

    展夢白雙掌凝足真力,奮力擊向銅門,只聽『砰』地一聲大震,那銅門嗡然而響,卻震它不開。

    門外不時傳來陣陣冷笑嘲罵,展夢白悲憤填膺,目光盡赤,一手撕裂胸前的衣襟,突地觸及了那柄鐵劍!

    要知他初得鐵劍,是以在驚怒之下,便未曾想起這柄利器,此刻心念乍動,立刻反手抽出鐵劍。

    他暗中再次凝集了全身真力,吐氣開聲,鐵劍便帶著一溜黑黝黝的光弧,劃向那沉重的銅門!

    只聽一聲悶哼,漆黑的鐵劍,竟穿門而入,宛如刀削腐木一般,將銅門劃開了一道缺口。

    展夢白精神大震,挫腕收劍,跟著又是一劍揮出,腳下也飛起了一足,本已裂開的銅門,果然被他飛足踢穿一孔!

    門外立刻響起了一陣驚呼之聲!

    展夢白旋劍護身,嗖的竄出,門外人只見一團黑黝黝的光華,裹著條人影,閃電般掠出,驚呼之聲更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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