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六章 賭約 文 / 古龍
管寧目光望處,心頭驀地一跳,脫口道:「難道這就是『峨嵋豹囊』麼!」
倚天道人微微一笑,道:「不錯,就是四川唐鶻、磨鵪兄弟腰畔所佩的『峨嵋豹囊』,貧道們在那四明山莊後院之中的六角亭下,發現了這個豹囊,便知道這唐氏兄弟,也已遭了毒手,公子若說這兩人亦有嫌疑,未免是冤枉他們了。」
管寧眼珠一轉,「哦」了一聲,方待說話,這倚天道人卻又道:
「囊在人在,囊去人亡,四川唐門下弟子,百數年來,從未有一人違背過這八個字的,數十年前唐門中的第一高手笑面追魂唐大針,為了和當代第一神偷『空空神手』的一句戲言,激怒這位神偷妙手,偷去了他身畔的豹囊,這名重武林的暗器名家竟在羞憤之下,自刎於黃鶴亭畔,使得那位『空空神手』也在唐門三大弟子的圍攻之下,中了十六處針傷,當場不治,這件事不但在當時激起了軒然大波,數十年後的武林仍在傳言不絕,管公子,你若要懷疑唐鶻兄未死,那你可錯了!」
他語氣極為平淡地一口氣說到這裡,話聲方自微微一頓。
然而,在他極為平淡的語氣中說出的這一段武林往事,卻聽得管寧驚心動魄、心動神馳。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又道:「這唐氏兄弟若非遇著力不能敵的敵人,就絕對不會將豹囊失去,他們豹囊既失,若還未死,也絕不會不來尋找,是以貧道們才能斷定他們必定也已道了毒手,而能使『峨嵋豹囊』失去豹囊、身遭毒手的人,普天之下,除了那……除了那白衣人之外,可說再也沒有一個。」
管寧緩緩垂下了頭,心中暗驚:這白衣書生究竟是誰,聽他們說來,失去記憶,而且還中了劇毒,並且連性命都幾乎難以保全呢?」
目光動處,那枯瘦道人竟仍然垂目正襟面坐,全身上下,動都未動一下,驟眼望去就像是一尊泥塑木雕的泥偶似的,完全沒有半點活人的味道,而這倚天、笑天兩個道人,也突然任口不言,冷冷地望著他,他知道自己若不說出那白衣書生的下落,他們便不會放過他,但是,他又怎能將一個已自奄奄一息的人,交給別人宰割呢?
他暗中沉思半晌,咬了咬牙,斷然說道:「那『峨嵋豹囊』的生死,四明山莊中的慘事,說來俱都與在下毫無干係,而道長們所要知道的事,在下也無可奉告——」』笑天道人哈哈一笑,厲聲道:「公子的意思是說公子也不知道那白衣人的下落嗎?」
管寧暗中歎了口氣,斷然道:「正是。」
他雖然極不願意說謊,可是他更不願意作出不義之事,讓一個無法反抗的人去死,心中微一權衡,只得如此做了。
笑天道人笑聲突地一停,厲聲又道:可是,江湖傳言,卻說公子一路同行的,還有一輛烏篷大車,車中是個傷病之人,這傷病之人是誰呢?此刻在什麼地方?管公子,這個你想必是知道的吧?」
管寧心中一驚,忖道:「原來他什麼都知道了。」轉念又付道:
「難怪他敢說要將那白衣書生的頭割下來,原來他早知道人家已受傷,哼哼——人家受了傷,你還要如此,未免太卑鄙了吧!」
一念至此,他心中的不平之氣便油然而升,只覺這白衣書生縱然是十惡之人,但他在如此情況之下,自己也是定要保護他的。
這種大情大性的英雄肝膽,義俠心腸,使得他日後做了許多件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但卻有人暗中辱罵的事,也使得他的一生,充滿了光輝絢麗的色彩,直到許久許久以後,還被人們傳誦不絕。
但是這些以後的發展,自然不是他此刻預料得到的,他此刻做的事只是他心中認為對的事,當下一軒劍眉,朗聲道:「那白衣人的確是和在下一路進京的,但到了京城之外,便有人將他接走了,至於他被接到什麼地方?在下確也無可奉告。」
他不用「我不知道」四字,卻說「無可奉告」是因為他縱然如此,還是不願說謊,那笑天道人聽了他的話,嘿嘿一陣冷笑,哪知那始終木然而坐的枯瘦道人,此刻競突地站了起來,沉聲說道:「管公子說的縱非實言,貧道也相信了。」
他一直閉口不言,此刻競突然說出這句話來,管寧不禁為之一愕。
卻見他死自低垂雙目接口又道:「只是公子世家子弟,牽涉到這種武林仇殺之事來,確是極為不值,那白衣人若是死了也還罷了,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那麼公子豈非要無緣無故地多了許多煩惱,何況這些人也不會和貧道一樣相信你的話,公子說不知道,他們也許會在公於此處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搜索一遍亦未可知,那麼——公子的令尊,若是因此受了驚嚇,公子豈非成了千古的罪人?」
管寧心中一愕,先前他還在奇怪,這枯瘦道人言不出眾,貌不驚人,不但比不上倚天道人的謙和,就連笑天道人的粗豪之氣,似乎出強勝於他,怎地他卻做了崑崙一派掌門弟子,難道他日後還能接掌門戶不成?
但此刻聽了他說的這番話後,管寧卻不免暗中心驚,這道人不但說起話來隱含鋒銳,教人無法抵擋,而且就憑他這份「明知你說謊我也相信」的胸襟豪氣,已足以令人心服。
他心中正自讚歎,甚至有些慚愧,這枯瘦道人目光一張又合,突地袍袖微拂,一言不發地走出廳去。
倚天道人,笑天道人對望一眼,亦自轉身出了廳門,管寧呆了一呆,追了出去,只見院外夜色深沉,雪花已少,這三個道人竟已無影無蹤,滿地的積雪之上,選半點腳印都沒有。
這「崑崙黃冠」來得突然,走得更是突然,管寧呆呆地怔了半晌,一陣寒風和著雪花吹來,他機伶憐地打了個寒戰,突地想起那穴道尚未解開的杜宇,轉身奔進大廳,奔進那間暗黑的房間,凝目一望,椅上空空,杜宇競也不知到哪裡去了。
他大驚一下,去問那中年管家,去問那些青衣小鬟,他們卻也是和他一起離開杜宇的,他們笑一笑,回答管寧說:「公子不知道,小的們更不知道了。」
杜宇到哪裡去了,她自己走開的,還是被人所擄,又成了一個難以解釋的謎。
於是,他再次回到那間小屋,拾起地上的長劍,收起桌上的靈牌、金丸:「她若是自己走的,為什麼不將這些東西帶走?」他暗問自己。
可是,他還是無法回答。
這一夜,在管寧一生之中來說,又是一個痛苦的日子。
他回到自己的房裡,呆呆地想了許久,突地取出懷中那一串「如意青錢」來,將這十數校青錢的柔絹一起取出,一起浸在水裡。
於是,在武林中隱藏了許久的秘密,便在水中一起現出了。
這些絕天下的武功奧秘,使得他暫時忘去了自家的煩惱,他仔細地將這些柔絹釘在一處,第一頁,是內功的心法,他從這頁開始,廢寢忘食地研習著,除了每日清晨向父母問安之外,他足跡幾乎不出自己的書齋一步。
那白衣書生被安排在他的鄰室裡,仍然像死了一樣地僵臥著,若非還有些微弱的呼吸,任憑是誰也不會將之看成活人。
生活在豪富的巨大家庭中,的確是有些好處,他生活中的一切瑣碎的事情,他父母竟完全不知道,這一雙老人還只當自己的兒子在用功讀著詩書,卻不知道這名聞九城的才子從此以後完全跳出了舊日的生活圈子,進入了另一個新的境界,填詞、作詩、讀經、學書,這些他本來孜孜不倦的事,此刻他競再也不屑一顧。
因為,在新境界中的一些奧妙,已將他完全吸引住了。
他知道此刻有關自身的一切煩惱,只要他能學得這些秘笈上的武功,一切便都可迎刃而解,何況躍馬橫刀,笑傲江湖,鋤強扶弱,快意恩仇,本就是他心中極為嚮往的事,他幻想著自己的武功已有所成,那麼他便可以憑著自己的力量,追尋出四明山莊中慘案的真相,找到那一去無影的凌影和杜宇,解開她們之間的恩怨,同時,他還要查出那白衣書生身世來歷,幫他恢復記憶,那時,他若真是十惡不赦的惡徒,自己便要將他一刀殺死,然後將之送到崑崙黃冠門下的枯瘦道人的眼前,他若是清白而無辜的,那麼自己也要去對這乾枯道人說明,因為自己曾經對這道人說過謊,是以自已便得對人家有所交待。
但是,內功的進境是緩慢而無法自覺的,連他自己也無法知道他自已內力的修為已經到了何種地步,一天,一天……
彈指之間,一個月已經過去,在這段日子裡,崑崙門下那枯瘦道人臨去之際所說的話,不時在他腦海中泛起「…。他若不死,日後勢必會有許多武林中人到公子處來尋找……他們』也許會在公子此處裡裡外外、前前後後搜一遍亦末可知……」
他焦慮著此事的嚴重性,暗地思忖:「若是爹爹真的因此受到驚嚇,那我又該如何是好呢?」
因之,這一個月雖然平靜地過去,他的心境卻是極不平靜的,但他生怕自己所擔憂的事會突然而來,是以他更希冀自己的武功能有速成,那麼,他便可以不再畏具任何人的騷擾了。
於是,他開始研習第二頁的「劍經」,第三頁的「掌譜」——對於劍術,他已略有根基,但是這「如意青錢」中所載的劍術,卻是他以前練劍時做夢也沒有想到過的招式,其中的每一招每一式,發出的部位,中途的變化,都似乎是不可能做到的,而「掌譜」上所記載的掌法,卻又似乎平淡得出奇,可是等他開始研習的時候,他卻又發覺在這看似極為平淡的數十掌勢中,含蘊的變化,競至不可思議。
又是五天過去——夜深人靜,巨大的宅院,籠罩在沉睡的黑暗和靜寂中,只有後園中五間精緻的書齋仍有昏黃的燈光,與不時的響動。
書齋中的管寧優在案前,聚精會神地低聲誦讀著面前的一冊柔絹,不時站起來,虛比一下手勢,然後眉頭一皺,再坐下來。
驀地——數道光華,電也似的穿窗飛來,管寧大驚之下,還未及有所動作,只聽「嗆啷」數聲巨晌,這數道光華,便一起落在地上,竟是兩柄精鋼長劍,與一口厚背薄刃的鬼頭快刀!
他心頭一懍,雙掌一按桌沿,頎長的身軀,競越桌而過,穿窗而出,他已該足以自傲了,就憑這份身手,已不是他數月前所夢想得到的。
但是,等到峰形掠到園中,園中積雪未溶的泥地上,哪有半絲人影,遠處枯枝搖曳,樹影婆婆,靜得像死一樣,更不似有夜行人行動的樣子。
他一撩長衫,跺腳而起,在園中極快地打了個圈子,然後滿心奇怪地回到書齋,暗問自己:這是怎麼回事?」
第三天,他倦極,睡了,睡了不到三個時辰,醒來的時候,桌上赫然有一個桑皮油紙的紙包,打開一看,裡面竟是兩隻鮮血淋漓的人耳!
又是一個大雪紛飛的早上,由城西往城東,兩旁夾列著已經凋零了的枯木的大道上,突地馳來一匹鞍留鮮明的健馬。
馬上人黑呢風氈,黑呢風帽,帽外只留出一雙炯然有光的眼睛和挺直而俊逸的鼻樑,讓人們仍可看出此人的英俊。寒冷的清晨,路上行人甚少,這匹馬放肆地放留而馳,突地轉進一條曲巷,再奔了一箭之程,勒韁停在一扇黑漆大門的前面。
大門是敞開的,健馬一聲長嘶,門外立即奔出數條粗壯的漢子,一個個直眉瞪眼地往馬上人一打量,齊地喝問:是誰?」
馬上人一言不發地晃身下馬,左手拿著長鞭,右手一帷風帽,一個年齡略長的漢子,面上突地露出喜色,奔前三步,—把抓住他的手臂,大聲道:管師兄,原來是你。」
管寧含著笑點了點頭,但是這笑容卻仍不能掩伎他眉宇間的憂慮之色,他筆直地衝進去,一面焦急地問;「師父可在?」
得到的回答是肯定的,他雙眉略展,極快地穿過那片細沙鋪地、積雪也打掃得極為乾淨的演武場,一個精神裡爍的高大老人,已從屋中迎了出來,哈哈一笑,微帶責備地說;「回來多久了,怎地現在才來看我?」
如此嚴冬,這老者仍只穿著件絲棉短襖,腰板也能挺得筆直,絲毫不見老態,他正是管寧學劍的啟蒙師父,京都中赫赫有名的武師,一劍震九城司徒文。
多日來的驚駭與不安,使得管寧再也無法專心研習,考慮了許久,他終於打定了主意——帶著那白衣書生去找那位武林中的一代神醫,治療他的傷痕,這樣,自己一離開,便不會有大到家裡來騷擾了。
此刻,他隨著自己啟蒙的恩師,並肩走人寬敞宏大的廳堂,想到自己以前在這裡練劍的日子,心中真是有萬千感慨。
他閃爍著、遲疑地將自己半年來的遭遇,大約地說了出來。
雖然他講的並不清楚,也不完整,卻已足夠使得這老武師驚異了,因為他再也想不到這個富家公子的徒弟口中說出的名字,竟會連自己也只是耳聞,從來未曾眼見的武林一流高人。
這一切,幾乎都是令人難以置信的事,他俯首沉吟良久,他方自抬頭,沉聲問道;「寧兒,你的遭遇的確是值得驚異的,若非為師一向深信你的為人,唉——你說的事,確是令人難以相信。」
他語聲微頓,長歎一聲,道:「但是你知不知道,此刻已牽涉到一件極為詭秘複雜的武林仇殺之中,你雖然回到家裡,只怕別人也不會將你放過……」
管寧心頭一懍,暗忖:師父果然是個老江湖,對任何事都看得這樣清楚。」
一面微微領首,把「崑崙黃冠」的來訪,那枯瘦道人臨走時的話,以及最近數日所遇的兩件奇事,都原原本本地說了出來。
司徒文長眉微皺,沉聲道:「那枯瘦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崑崙雲龍三大劍客』中的『嘯天劍容』了,唉——此人到了北京城裡,老夫怎地都不知道——」司徒文目光一張,眉峰卻皺得更緊,接著又說道:「只是,那三口兵刃,兩隻人耳,又是怎麼一回事?」
管寧皺眉道:「弟子亦被這兩件事弄得莫名其妙,若是以為想以此示警,但又有誰會用自已人的耳朵來示警呢?因為弟子在家中查看了一遍,家裡並無異狀,更沒有人失去耳朵,弟子在外面一向都沒有什麼恩怨纏結之事,這兩隻人耳豈非來得太過離奇?」
司徒文俯首沉吟半晌,突地一擊雙掌,恍然說道:「此事只有一個解釋,那便是有人想在暗中對你不利,卻被另一個暗中保護你的人殺退,並且割下耳朵——寧兒,你此次出去遊歷,結交到不少武林異人,此事倒並非沒有可能。」
管寧又自皺眉道:「弟子此次雖然相識了一兩個武林異人,但以弟子的身份,又怎能與他們談到『結交』二宇,他們萬萬不會在暗中保護弟子呀,除了——」他心中一動,突然想起凌影來:「難道是她,她還未離開我,卻又不願和我相見——」一時之間,凌影的婷婷俏影,又復湧上心頭,他越想越覺此事大有可能,不禁長歎一聲,暗中低語:你又何苦如此呢?難道你不知道我多麼盼望再見你一面?」
司徒文目光動處,只見他突地呆呆地落入沉思裡,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麼足以令他心動神馳的事。
良久良久,方自抬起頭來,像是自言自語,卻又非常堅定地道:
「無論如何,我也不能留在家裡。」
抬起頭來,緩緩又道:「弟子離京之後,家中之事實在放心不下,但弟子如不離開,只怕煩惱更多,唉——弟子想來想去,也想不出一個主意,師父——」司徒文兩道已然花白的濃眉,微微一轉,哈哈大笑著,說道:
「寧兒,在老夫面前,不可說拐彎轉角的話。」
管寧面頰一紅,卻聽這豪邁的老人接著又道:「你離開之後,你家中的事,老夫自會料理,絕對不讓歹徒煽動了令尊令堂兩位老人家,若是有一些武林高手尋訪於你,老夫也可以有話將之打發,你只管放心好了。」
管寧雙目一張,喜動顏色,脫口道:「真的?」
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一瞪目道:「為師數十年來闖蕩江湖,成名立萬,就仗著這一諾千金,難道到了老來,還會騙你這娃娃不成?」
一時之間,管寧望了望他蒼老的面容,心中又是感激,又是欽服,只見自己的師父縱然武功不高,卻不愧為頂天立地的英雄,凝注半晌,「噗」地跪倒地上,卻不知該說什麼感激的話。
司徒文含笑地將他拉起來,這老人心中又何嘗不知自己這個應諾,將會替自己帶來多少麻煩,只是他只覺自己年華已老去,卻始終沒有做出一件真正足以驚動武林的事來,此刻管寧所說的這件奇詭的的雄心和興趣。這正是老驥伏櫪,其志仍在千里,只要一有機會,他還要表現一下自己的千里腳程的。
管寧反手一把握著這老人家寬大粗厚的手掌,頓然良久,緩緩道:「師父,此次弟子離去,歸期實不能定,家裡的一切,就……就都交託給你老人家了。」
司徒文軒眉一笑道:「好男兒自當志在四方,你只管去吧,江湖之中,盡多你們這些年輕人值得闖蕩之處,只是……」
他目光在管寧身上微微一轉,接著又道:「只是你這樣的裝束打扮,在江湖上太以引人注意,此刻你既已捲入一件武林的恩怨仇殺之中,行蹤是仍應稍微避人耳目——」司徒文又自長歎一聲,緩緩接道:「這也許是為師到底年紀大了,才會說出這種話,若是換了當年,唉……」他又長歎一聲,倏然住口,管寧目光抬處,只見他—手持著長鬚,目光遙遙望在院中一片被寒風捲起的黃妙上,這雖已暮年,雄心卻仍末老的老人,似乎在這片黃沙之中,又看到了自己昔年闖蕩江湖的豪情往事,是以萌生感概,不能自已。
雪雖住,風卻大了,一劍震九城門下刻苦練武的弟子,在這寒冬的清晨,仍不放棄自己練武的機會,捧著幾筐細砂,撤在積雪已打掃乾淨的廣場。
於是寒風已捲起廣場上的黃沙,而黃抄又激起了這老人的舊夢。黃沙,黃沙——在這裡風沙之多,風物之美,人情之厚,文采之盛,名聞天下的北京城裡的道路上所飛揚的,除了白雪,便是黃沙。
而此刻一聲尖銳的馬鞭呼哨過來,由城內急馳出城的一輛烏篷大車後,所激起的卻是混合著白雪和黃沙的飛塵。
車輛滾滾,車聲磷磷,揚起的鞭梢再一次劃過凜冽的寒風,馬車出了北京城。
趕車的車伕,一身厚重臃腫的粗布棉襖,一頂斑痕污漬的破氈帽,氈帽的邊沿,掩佐他寬闊的前額,厚重的棉襖,囊起了他顧長的身軀,但是一陣風吹過,他張開眼睛,目中的光采,卻是清澈而晶瑩的,這種目光和他的裝束,顯然是一種不能調和的對比,只是碌碌寒風道上的行人,誰也不會注意到罷了。
從城裡到城外,沒有一個人會對這卑微的車伕看上一眼,於是他笑了,笑的時候,露出他一排潔白如玉的牙齒。
他是誰?
我不說你也該知道,他便是為了避入耳目,掩飾行藏的世家公子,九城才子,瀟灑倜儻的管寧。
辭別了一劍震九城司徒文,他心裡便少了一份沉重段負擔,對那豪情如昔的老人,他有著極大的信任之心,因之他放心地離開了家,開始了他闖蕩江湖的征途。
此刻,迎著撲面而來的寒風,他再也不回頭去看那北京城雄偉的城牆一眼,對於這淳樸的古城,他心裡有著太多依戀,因之他不忍回頭去看,也不敢回頭去看,生怕太多段留戀借別之情,會消磨去他揚鞭快意,闖蕩四方的壯志雄心。
「上一次離開北京城的時候——」顯然上次離開北京城的情景,他此刻仍歷歷在目,但是,他卻不敢再往下想了,因為,那樣他又會想起囊兒,想起杜宇,想起和杜宇有著一段難以化解的恩怨的凌影,想起她那翠綠色的婷婷身影,想起她嬌因上如花的笑容,想起她在上一次寂寞的旅程上所給予自己的溫情低語。
他知道,這一切又將帶給他一份難以難消、銘心刻骨的相思之口。
韁繩一放,車行更急,他口中隨意地低詠道:「慨當以慷,憂思難忘,何以解憂,唯有杜康。」
心中卻在暗地尋思:「我該先上妙峰山上去,尋得那位一代神醫,解去這個神秘的白衣人身上的毒,唉——那『翠袖護心丹』的確神奇,競能使得一個毒入膏肓的人,毒雖末解,仍然昏迷,卻始終不死,看來此人再過百十年還未獲得解毒之藥,卻也未必會死哩!」
他開始覺得世界之大,事物之奇,確不是自己能夠完全揣測,自己自幼及長,讀書何止萬卷,所得的教訓經驗,都不及在四明山中的短短一日,一念既生,百感隨至,從這「翠袖護心丹」,他方自長歎—聲,暗中再次低詠:「何以解憂,唯有杜康——」詠聲未了,前面突地傳來玲冷一聲斷喝:「瞎了眼的奴才,還不讓開!」
管寧斜眉一轉,抬目望去,只見前面一輛車,亦自揚鞭急馳而來,跟看便要和自己的馬車撞在一起。
他心中雖然一驚,卻仍不禁為之怒氣大作,暗付道:「這車伕怎地如此無禮,開口便罵人『奴才』,哼哼,自已是個奴才,卻罵人奴才,這豈非荒唐之極。」
他自幼錦衣玉食,被人駕做奴才,這倒是平生首次,再加上罵他的人也是個趕車的車伕,當下不由氣往上衝,亦自怒喝道:「你難道不會讓開,哼——真是個瞎了眼的奴才。」
兩人車行都急,就在他還罵一聲的時候,馬首忽昂,兩邊趕車的人心中齊地一鐐,力帶韁繩,兩輛馬車同時向一邊傾,衝出數尺,方自停住,卻已幾乎落得個車低馬翻了。
管寧微一定神,自覺拔著韁繩的手掌,掌心已滿是冷汗,若非他此刻功力已然大進,腕力異於常人,此刻結果真是不堪設想了。
另一輛大車趕車的車伕,似乎也自驚魂方定,忽地跳下車來,大步走到管寧的車前怒喝道:「你這奴才,莫非瘋了不成。」
喝聲未了,手腕突地一揚,「呼」地一聲,揚起手中的馬鞭,筆直向管寧頭胎掄去。
管寧大怒之下,軒眉怒喝道:「你這是找死!」
腰身微擰,左手屈指如風,電也似地往鞭梢抓去。他學劍本已稍有根基,再加上數日的苦苦研習,所習的又是妙絕天下,武林中至商的內功心法,雖苦於無人指點,而密笈上載的武功招式又太過玄妙?是以未將遇敵交手時應掌握的招式學會,但是其目力之明、出手之快,卻已非普通的一般江湖武功,能望其項背的了。
再加上他中有絕頂的天資,此刻意與神會,不但出手極快,而且攫鞭的部位、時間,亦自拿捏得恰到好處,哪知——在這趕車的車伕手中的一條馬鞭,鞭梢有如生了眼睛一般,管寧方自出手,鞭梢突然一曲,「呼」地一聲,競變了個方向,掄了過去,風聲激盪,手勢如電,竟是掄向管寧身畔的「玄珠」大穴。
若是換了數日之前,管寧立時便得傷在這一鞭之下,而此刻他也不禁為之大吃一驚,左手手腕一反,一轉,食中兩指,突地伸得筆直,並指如剪,電也似的向掄到自己耳這一招由心而發,雖然看來乎平無奇,但其中變化之快,部位之準,在內家高手之中,卻已彌足驚人,普通的武林高手,便是苦練一生,恐怕也不能隨心所欲地施出這種「平乎無奇」的招式來。
大怒揮鞭的馬車車伕,此刻似也吃了一驚,鞭梢一垂,斜斜落下。
這數招的施出及變化,俱都快如閃電,而彼此心中,卻齊地大為吃驚,在動手前,誰也不會想到對方一個趕車的車伕手中,會施出如此精妙的招式來。
管寧大喝一聲,撲下車去,方待喝罵,目光抬處……
那也是穿著一身厚重臃腫的棉襖,也是戴著一頂斑痕污潰氈帽的車伕,鞭梢方才垂下,又待揚起,目光抬處——兩人目光齊地一抬,看著對方面目,競齊地呆呆怔住了,口中的罵,不再罵出,手中的鞭,也不再揚起。
因為,被此目光接觸到,都是一雙晶瑩清澈的眼睛,而他們各自心中,更是誰也沒有想到對方是一個如此英俊挺秀的男子。
兩人目光相對,各處心中,都生出驚奇之感,愕了半晌,管寧輕咳一聲,沉聲道:閣下行路怎地如此匆忙,幸好此番是我,若是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何況,在這輛車上,坐的還是個傷病之人!」
他到底閱歷太淺,而且自幼的教育,使得他的言語談吐,都有了一種不可變移的風格,而此刻說起話來,便也如此斯文,他卻末想到此刻喬裝的身份,在一趕車的車伕口中,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
對面站著的那「車伕」,目光之中,似乎微微閃過一絲笑意但也沉聲道:「閣下如此匆忙,幸好此番遇著的是我,若換了別人,豈非要被閣下的馬車撞死。」
他竟然將管寧方纔所說的話,一字不移地照方抓藥的說了一遍,說話的神態語氣,也學得跟管寧完全一模一樣。
管寧劍眉一揚,心中雖然很是氣惱,卻又不禁有些好笑,暗自忖道:「是呀,我又何嘗不是太匆忙了些!」他見對方的面目,便已生出惺惺相惜之心,再加上他本非蠻不講理的人,此刻一念至此,心中怒火便漸漸平消,哪知那少年車伕的鞭梢向後一指,接著又道:
「何況,在我的那輛車子裡坐的,又何嘗不是傷病之人呢!」
此刻兩人心中,各自都已知道對方絕非趕車的車伕,到底是為什麼呢?
管寧沉吟半晌,心中突地一動,忖道:「我麻煩已經夠多,自家的事還未料理得清,又來管別人的閒事作啥,何況他也沒有撞著我,我也沒有撞著他!」
一念至此,他抱拳一揖,朗聲道:「既是如此,閣下自管請便。」
轉身一技馬車的留頭,便待自去。
哪知那少年車伕突地一個箭步,竄到他身前,拎冷道:「慢走,饅走。」
管寧大奇,詫聲問道:「還待怎的?」
少年車伕一手拾起鞭柄,一手招著鞭梢,緩緩說道:「閣下先且暫留,等在下看著車中病人有沒有受到驚嚇,若是沒有,閣下自去,若在下車中的病人受了驚嚇而病勢轉劇的話……」
這少年車伕說起話來雖然口口聲聲懼是「閣下」,「在下」像是十分客氣,但言語之中,卻又咄咄迫人。
他話猶未了,管寧已自勃然變色,忽道:「否則又當怎的?」
少年車伕冷冷一笑道:「否則閣下要走,只怕沒有如此容易了。」
管寧目光一轉,忽地仰天長笑起來,那少年車伕神不變,冷冷又道:「閣下如此狂笑,卻不——」管寧笑聲一頓,截斷了他的話,朗聲道:「在下如果驚嚇了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便要被閣下如何如何,那麼,在下卻有一事無法明瞭,要請教閣下了。」
少年車伕劍眉微挑,冷玲道:「怎地?」
這兩人初遇之時,各中自待身份,誰也沒有將對方放在眼裡,及至此過手三招,目光相遇,發現對方竟是個少年英雄,難免生出惺惺相惜之心,但此刻兩人心中,卻已各含怒意,說起話來,便又復針鋒相對起來。
管寧左手微抬,將頭上氈帽的邊沿輕輕向上一推,朗聲又道:
「在下車中時傷病之人,若是受到閣下的驚嚇,又當怎地?」
少年車伕嘴角微撇,清逸俊秀的面目之上,立刻露出一股冷傲、輕蔑之意,雙手一負,兩目望天,冷冷笑道:「只怕閣下車中的傷病之人,再加上百個千個,也比不上在下車中傷病之人的一根毫毛,閣下如果真的使此人病勢因驚嚇而加劇,又如此耽誤在下的時間,撇開在下不說,只怕瑩勞天下,莽莽江湖中的豪強之士,誰也不會放過閣下,那麼——哼哼,閣下如要再夜江湖中尋個立足地,真的是難上加難。」
管寧雙目一張,作色怒道:「世人皆有一命,人人都該平等,又何嘗有什麼貴賤之分,何況——」他亦自冷哼一聲,雙手一負,兩目望天,接道:「在下車中的這拉傷病之人,在江湖中的聲名地位,只怕比閣下車中的那位還要高上三分,那麼——閣下,如果掠嚇了此人,耽誤了時間,使又當怎地?」
兩人口中,言詞用字,雖仍極為客氣,但彼此語氣中的鋒銳之勢,卻又隨之加強,管寧說聲一了,那車伕似乎楞了一楞,垂下目光,上下左右地在管寧身上凝注一遍,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狂笑著道:「好極,好極,閣下這番話,在下行走江湖,倒的確是第一次聽見,十數年來,江湖中的狂徒,的確也有過不少,但卻還從未有過一人,敢妄然說什麼人聲名地位,比天下污——」他一邊狂笑,一邊嘲汕,說到這裡笑聲突地一頓,目光瞥處,冷然望著管寧,一字一字地緩緩說道:閣下可知在那輛車中的傷病之人,究竟是什麼人物嗎?」
管寧自第一次見著那白袍書生,便覺此人絕非常人,後來見到那些武林中人,遇著此人,亦大有驚嚇畏懼之態,再加上聽到這些人說出的話,便可斷定下這白袍書生的來歷不見,是以他方才方自說出那番話來。
但經這少年車伕如此一說,管寧心中的信念卻不禁為之動搖起來,暗忖道:「這少年車伕神態軒昂,面目英挺,武功又似極高,看來並非是碌碌之子,但他對車中那人,卻又如此推崇,如此揣測,車中那傷病之人,或許真是武林中泰斗一流人物亦未可知?」
管寧對武林中人物,本來一無所知,就連「四明紅袍、黃山翠袖、羅浮綵衣、武當藍襟——」這些早已震動天下的名字,直至四明山中那慘案發生之前,他也沒有聽過,是以他此刻心中便難免忐忑不安,生怕自己方纔的說話大膽斷言,真的變成了這少年車伕所嘲訕的「狂夫妄語」。
少年車伕目光如電,看到管寧此刻面上的神情,又是仰天大笑幾聲,道:「閣下此刻果然承認自己方纔所說的話,不足為信,而且將之收回,那麼區區在下念閣下年紀還輕,江湖閱歷更淺,也不與閣下計較這些,只要在下車內的人仍然無恙,閣下便可自管上路。」
他這幾句話的嘲訕之意更加濃重,狂笑聲中的輕蔑之態更為明顯。
一時之間,管寧只覺自己心中突地大為激盪起來,竟是不能自已,哪裡還有什麼顧忌,劍眉一軒,怒道、「在下車內之人究竟是誰,閣下並不知道,閣下此刻便已斷言如此,是否太嫌狂妄……」
他語氣一頓,卻根中不給那少年車伕說話的機會,便又極快地接著說道:不錯,誠如閣下所說,在下年紀還輕,閱歷更淺,但在下車中之人,卻萬萬不可和在下同日而語。」
少年車伕眉角一挑,玲冷道:「真的?」
管寧重重「哼哼」了一聲,接道:「你我如此相爭,爭得再久,亦是無用,不如大家都將自己車中坐的是誰,說將出來,如此一聚,便立即判出高下,豈非還比你我空自在這裡花費唇舌要強勝千萬倍。」
少年車伕手中馬鞭一揚,哈哈大笑道:「好極,好極。」
笑聲驀地一頓,語氣候然變冷,又道:「只是在下說出了車中之人的姓名,閣下自認此人的地位的確高於閣下車中之人許多,那麼——嘿嘿,閣下又如何?」
管寧目光一轉,冷冷說道:「在下若是輸了,只氣閣下吩咐一聲,在下就是赴湯蹈火,也定要為閣下做到,閣下若是輸了,也得俯首聽命於在下。」
少年車伕雙掌又自一擊,大笑道:「好極,好極,此舉兩不吃虧,果然公正已極。在下若是輸了,閣下便是叫在下立時去死,在下也不會皺一皺眉頭。」
管寧胸膛一挺,大聲道:「正是如此!」
少年車伕笑聲未絕,突地拋去手中馬鞭,緩緩伸出右掌,微微一舉,帶笑說道:「君子一言。」
管寧立刻大聲接道:「快馬一鞭。」
桂快地伸出手掌,只聽「啪、啪、啪」:聲極為清脆的掌聲,兩人已互擊三掌,這兩個少年一名是名門巨富之子,素有才子之譽,文名震動河西,風流名傳九城,「騎馬倚斜橋,酒樓紅袖招」,卻又有一身武功,滿腔豪氣,正是濁世中的佳公子。
而另一個卻又是一代武林宗師之子,自幼習得家傳絕技,一出江湖已震動武林,揚鞭快意,撫劍高歌,也是莽莽江湖中的翩翩俠少。
這兩人直至此刻,雖是一以文名,一以武名,但卻都是文武雙全,少年揚名,春風得意的少年弟子,各有滿腔豪氣的人物,本來掩飾行藏,還應唯恐不及,但此刻兩人競意氣相爭,而彼此也都將對方看成自己的對手,是以各不相讓,竟將自己的切身利害,忘記得於乾淨淨,訂下這樣的賭約。兩人三掌擊過,彼此心中,卻都不免有些緊張,但誰也不會將這份緊張的心情,形諸於神色。
管寧冷冷一笑,道:「閣下此刻,應該將那輛車中的人究竟是誰,說出來了吧!」
少年車伕亦自冷冷笑道:「此舉是閣下所倡,自應閣下先說目光一轉,忽又長笑道:「其實誰先誰後,又有何妨,閣下如果堅持,在下先說便是。」
他腳步緩緩移動一下,方待說出,管寧忽的心中一動,大聲道:
「你我今日之事,不管誰勝誰負,都不得對第三者說出,這並非在下———」他語聲猶自未了,那少年車伕已自接口道:「正是,正是,此話雖然閣下不對在下說明,在下卻也要如此說的——」突地緩緩轉過身軀,走到他剛才所駕的烏篷大車旁邊,一面又道:「口說無憑,眼見方信,在下說出車中此位前輩的名號,閣下也許不會相信,可要在江湖上稍微走動的人,見到這位前輩的形狀,卻萬萬沒有不認得的。」
他伸出手掌,向車內一指——管寧心頭突地一跳,想到車中之人若真的極負盛名,自己也未必細道,『由中方自暗罵自己的魯莽,但轉念一想,想到那公孫左足曾對自己說過的「武林十四高人——四明紅袍,黃山翠袖——」心中便安然付道:「那公孫左足,亦是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可是夜那白袍書生的手下,競絲毫顯不出自己的武功,這輛車中,若是真的「武林十四高手」中的人物,武功地位,一定比不過我車內的那白袍書生,這車中的人若非十四高手,只怕更不足論了。」
一念至此,他心中寬然一笑,只聽那少年車伕手指車內,緩緩說道:「此位前輩,便是名列宇內一流高手『君山雙殘』,天下污衣弟子的統率人物,君山寫幫之首,公孫左足公孫大先生!」
他一字一字地將「公孫左足」四字說了出來,眉梢眼角,神情得意異常,只當管寧聽了這名字,必定是現出驚嚇之態。
目光轉處,只見管寧面上神色果然一愕,他得意地微笑一下,緩緩道:「閣下行走江湖,想必也聽過這位前輩的名頭吧!這位前輩在武林中的聲名地位,是否比——」他極為得意緩緩而言,哪知——他言猶未了,管寧突地仰天長笑起來,笑聲中的得意之情,竟比他還要濃厚,他心中一驚,暗忖道:「難道他車中坐的人,竟比天下寫幫幫主公孫左足還要強上三分。」轉想一想,又不禁安慰自己。
「但普天之下,若要找出一個比公孫左足還要高強的人物,簡直太不可能,何況這少年武功雖然不弱,卻也未見高明,言行舉止之間,現象是公子哥兒,哪裡會結交到什麼武林高人?他車中之人,縱然在武林中有名聲地位,卻又怎會強過『君山雙殘』。」
卻聽管寧長笑聲中,朗聲說道:「公孫左足公孫幫主的聲名,在下的確是如雷貫耳,但是——」他語聲一頓,那少年縱然如此想法,卻仍忍不住脫口道:「但是怎樣?」
管凝暗一笑,朗聲道:「但是公孫幫主見了在下車中的這位前輩,只怕還要退讓三分。」
少年車伕果然為之一愕,低聲道:「真的?」
突地大笑起來:「那麼閣下請將此人的名號說出便是。」
管寧笑聲一住,沉聲道:「這位前輩的名諱,在下雖不知道,但在下卻可斷言,此人的聲名地位,一定要比那『君山雙殘』公孫左足還強上幾分,因為——」他眼見公孫左足與白袍書生動手時的情形,是以此刻說話,心中極為泰然,絲毫沒有牽強之處。
但那少中車伕聽在耳裡,卻笑得越發厲害,笑聲中的輕蔑嘲譏之意,亦復露出,狂笑道:閣下若是以這番話能夠騙得到人,那只怕也只能騙騙三尺童子,卻騙不到我——」目光一轉自接道:「卻騙不到我吳布雲。」
管寧怒喝道:「我管寧雖非武林知名人士,卻也不是狂言妄語之輩,方纔所說的話,如有半字虛言,必道暴死,至於閣下是否相信,在下卻管不到了!」
少年車伕「吳布雲」笑聲一頓,冷冷道:「閣下若非和在下有賭約之事,那麼閣下便是說這車中之人是當今皇上,在下管不著,只是此刻閣下要想欺騙於我,那麼說不得——在下此刻只問閣下一句,方才閣下所訂之約,是否算數,如果閣下言而無悔的話,在下便要請閣下做一件事了!」
管寧大怒之下,方待怒喝,但轉念一想,自已連個姓名都說不出來,可那能怪得了人家不信,一時之間,心中頓生一種彼人冤枉委屈之感,呆呆地愕了半晌,望著這少年吳布雲面上輕蔑之色,真恨不得自己能在自己胸口打上兩拳,長歎一聲,心中突地一動,伸手一折前額,朗聲道:「口說無憑,眼看方信,閣下既然不信在下的話,在下便說千百句亦是無用,只是——」他亦自轉身到車前,打開車窗,又道:「閣下自稱是經歷江湖的人物,或許能認得這位前輩「吳布雲遲疑一下,嘴角微帶訕笑地走到車旁,此刻天光甚亮,照得這條無人的道路上覆蓋著的白雪燦爛如銀,他饅條斯理地沿著管寧的手指向車內一看,只見這輛外表看來毫不起眼的大車裡,裝飾得竟是十分舒適華麗,車內平鋪著一塊木板,板上鋪的卻是十分柔軟的絲棉綿墊,墊上醬紫色的綿褥之中,靜臥著一個面容蒼白,頭巾已落,髮髻松亂,呼吸微弱,幾乎令人不能分辨他是生是死的中年男子。
他心中一動,目光凝注,只見這中年男子面目瘦削清醒,雙眉如劍,鼻挺如雕,嘴唇是薄削面秀逸,一雙眼睛,卻合在一處。
這人的面目也似乎相識,又似乎陌生,他仔細地再望上兩眼,心中突地一動,想起一個人來。」難道是他?」
但是,對這個猜測,他又卻覺得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寒風吹過,他機伶伶打了個寒戰,倒退三步,突地一把拉開車門,閃電般拉出這位白袍書生的一隻左手,目光微掃,突地大喝一聲,旋身一掌,向立在身側的管寧打擊。
這一掌打來,確是大出管寧意料之外,他方才見了這少年吳布雲的舉動,心中已覺奇怪,不知道這少年拉起人家的左手看什麼?
此刻一掌打來,他心中更是大吃一驚,匆忙中撤身一退——這一退,卻又令他自己大吃一驚。
這條路本是官道上一條分支,路本不闊,行人更少,管寧出城之際,心中思潮紊亂,根中沒有注意到路的方向,只是任意馳馬而奔,才會誤打誤撞地來到這條路上。
兩個冒著風雪的行人,恰巧從道上行來,見到前面的道路上突地有人影斜斜飛起,飛過兩丈開外,驚得心頭一懍,連忙將胯下的青騾勒住,再也不敢前行一步。
管寧忙亂之下,撤身一退,身形竟突地離地躍起,這一躍之勢,竟然遠達兩丈,越過道路,停在道旁的亂石叢中。
他學劍三年,對於輕功一道,卻始終未得入門,雖因年少好奇,對輕功有所偏愛,但學來學去,卻也不能使自己一跳之勢遠及一丈。
此刻他心中自然難免被自己的身法所驚,他卻不知道自己在這數月之中,所研習的內功心法是何等奧妙,莫說是他人,但是一個普通村夫壯漢,得到這種能以引起天下武林中無數高人垂涎的武林秘籍,三年之後,也能成為一個能夠在江湖闖蕩的人物,何況是他呢?
吳布雲一掌落空,猛地一旋身軀便向管寧,口中大喝道:「先前我只知道你是個磊落正直的少年,卻想不到你競和這種惡魔混跡一處,看來公孫前輩口中所說的無恥少年,也必定就是你了,今日你既遇著我,哪裡還有你的命在……」
隨著這怒罵之聲,他頎長的身軀,已自轉到管寧身前,手掌連揮,掌影飄忽,已自閃電般地向管寧擊出兩掌。
這少年吳布雲幼得家傳絕學,在今日武林中,雖非一流頂尖高手,武功卻已足以傲視大半江湖豪客;此刻他激怒之下攻出的兩掌,不但去勢如風,掌風之猛烈,更是驚人。
一劍震九城,雖然在京城武師中亦非庸手,但他的成名之因,僅是固著他如此的豪氣和滿腔的熱血而已,管寧既在他的門下,雖然極蒙寵愛,但他本身的技藝有限,自然也無法將管寧教成如此出色的人物,何況武功一道,本無幸致,除了像「如意青錢」上這種前無古人、後無來者,不知經過多少研習和探討,方自發現一條捷徑的無上武功心法之外,若想在這短短三年中,武功便有所成,那簡直無異於緣木求魚,癡人說夢。
是以管寧雖然在這數月之中,得以研習「如意青錢」的內功心法,但終究無法與這幼傳家學,苦練多年的吳布雲相比。
吳布雲這兩招一發,管寧只覺滿天掌影有如泰山北斗一般,帶著無比強烈激盪的風聲,向自己壓了下來。
剎那之間,他但覺這種掌影風聲,是自己所無法抗拒的。
他幾乎想閉上眼睛,無言地來承受這一掌,但是一種潛意識之中的求生本能,卻使得他身形猛地又是一退———果然他又自避開這漫天而來的兩掌,稍一定神,他方待大聲喝問,哪知人家根本不給他喘息的機會,掌風又自襲來。
吳布雲方才大怒揚鞭,卻被管寧三兩下巧妙的手法擋了回去,他自然不會知道那只是管寧由心隨意而發,偶得妙訣的佳構,只當管寧也是個武林中後起年輕一代中的高手。
但此刻交手之下,正是俗語所云:「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沒有。」
他雖然年輕,但對人對敵的經驗已不少,一見之下,便將管寧武功的深淺瞭然於胸,心中自也穩操勝券。
他與「君山雙殘』』本有極深的關係,而又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到一些足以令他對管寧生出殺機的話,此刻他下手不再容情。
他雙掌交錯,掌勢連發,管寧卻只有連退,避其鋒銳,眨眼之間,管寧情勢已越加危殆,而他們兩人的身形,也已遠離道路;來到一片秋收之後,早已荒蕪的麥田之上。
十一月後,北京城裡城外,便已降雪,雪勢稍停又止,始終沒有真正地歇過一段時期,此刻這片麥田上積雪未融,自是滑不溜足,管寧慌亂之下,腳步突地一個踉蹌——本就並不明朗的天空,葛地飄過一片陰霾,這難道也是象徵著大地上又將發生悲慘之事嗎?
吳布雲腳步微錯,倏然欺身而上,手掌微揮處,食中二指,突地有如出匣之劍一般,電射而出,急地向管寧前胸「璇璣」、「將室」兩處大穴點去。
哪知他掌到中途,管寧眼看已跌倒的身軀,突地向後一仰。
吳布雲這一招雖又落空,但管寧失足之下,全身便已俱在他掌勢籠罩之中,此刻管寧縱是與他相當的對手,先機一失,只怕也再難逃一掌之危,何況管寧武功本就非他敵手。
此刻勝負之分,立時之間,便可分判,吳布雲冷笑一聲,手腕一反,五指微分,「五弦齊張」,候然又是一招。
他心中已操勝券,知道管寧再也逃不出自己的掌下,是以這一招去勢並不迅急,哪知管寧眼看這一招當胸擊來,竟然不避不閃,反而一挺胸腔,迎了上去,口中冷冷說道:「好一個無恥的匹夫!」
他明知吳布雲這一掌之勢,必非自己所能抵擋,但卻又不避反迎,又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吳布雲不禁為之一憎。
要知道管寧天資絕世,聰明超人,他雖從未有過與人交手對敵的經驗,但在這種生死存亡於一線之際,他的絕頂聰明,卻幫他作了個無比明確的抉擇,他明知自己已定然無法避開這一掌之勢,是以不避反迎,而他突地罵出這句話來,卻是為了激發吳布雲的少年好勝之心。
吳布雲掌到中途,突地一頓,他這全力而發的一掌,竟能隨心而止,其內力掌式的運用,端的是曼妙而驚人的。
管寧只覺得對方掌緣已自觸及自己胸際時,方自突然撤力,而吳布雲已自含怒喝道:「你罵的是誰?」
管寧哈哈大笑,大聲道:「閣下方才賭約之事,雖然輸於在下,但此刻閣下武功遠勝於我,大可將在下一掌擊死,那麼——」他又自狂笑兩聲,接道:「普天之下,便再也無人知道閣下曾經輸於在下,也再沒有一人會要閣下遵行方才賭約之事,嘿嘿——閣下果然是聰明人,只是閣下既然如此聰明,怎地卻不知道我罵的是誰呢!」
管寧雖非畏死貪生之輩,但自古一死,皆有泰山鴻毛之分,若是為忠義之事,讓他死去,他便萬萬不會因之變色。但如此刻不明不自地死在吳布雲手中,豈非太過冤枉不值!
是以他方自說出這般尖刻的話來,那吳布雲聽了果然為之一愕,剎那之間,面目之上,由白轉青,由青轉紅,伸出的手掌,也緩緩垂了下來,管寧冷冷一笑,昂然問道:「閣下這一掌怎地又收了回去只見吳布雲胸膛微微一起伏,似乎暗中長歎一聲,但劍眉隨即一揚,雙目直視,亦自昂然道:『君子一諾重於千金,我認得你車中的人,武功確是高於公孫前輩,是以你此刻只管說出一事,我無不照辦。」
管寧心中暗讚一聲:「這吳布雲出言果然是個昂藏男子,磊落俠士。」
目光抬處,只見吳布雲目光一凜,突地現出滿面殺機,接著又道:「公孫前輩的武功地位,雖然不如那廝,但是個上無愧於天,下無愧於地的大英雄,大豪傑,怎可與那萬惡的魔頭相比,我——我吳布雲只恨不得食其肉,寢其皮——」管寧心頭一懍,付道:「難道這白袍書生真是個萬惡不赦的魔頭,難道那四明山莊中的慘案,真是他一手所做,唉……管寧呀管寧——你自認正直聰明,行事但求心安,若反而變成助紂為虐之徒,豈非無顏再見世人……」
他心中正自矛盾難安,卻聽吳布雲又接道:「此刻你趕緊說出一事,無論我是否能夠辦到,卻一定為你盡力去做,然後——哼哼,我再將你和魔頭一起置於死地。」
管寧暗自長歎,又仔細地回憶一遍,對那白袍書生的信心,已自減去三分,當下閉起眼睛,對自己在四明出莊所見所聞又仔細地回憶一遍,突地張開眼睛,說道:「閣下如此說法,果然無愧是個君子。」他語聲微頓,暗中一咬鋼牙,斷然接通:「此刻在下要叫閣下做的事,便是請閣下將在下車內的那位武林前輩,帶到妙峰山去,尋找隱居那裡的一位神醫,治癒他的傷勢,然後閣下的行事在下就管不得了。」
要知管寧從凌影口中,得知妙峰山上隱居著一位奇人,能治天下各種病毒,但那位奇人究竟是誰?到底佐在哪裡?如何才能見到這位奇人,求他治癒白袍書生的病毒?他卻一點也不知道。
而他思潮反覆之間,自己又下了決心,無論此事的真相如何,也要先將白袍書生的病毒解去,記憶恢復。
此念一決,他便斷然說了出來,抬頭望去,卻見這少年吳布雲面色大變,不言不動沉思片刻後緩緩說道:「我看閣下少年英俊,身手又自不弱,將來在武林中的前途,正是無法估量,他語聲突然一頓,目光轉向那篷車,狠狠向車中盯了兩眼,又自語接道;「車內的武林前輩究竟是怎樣的一個人呢?」
管寧隨著他目光一轉,但見他目光之中,滿是怨毒憤恨之色,心頭又自一震,搖了搖首,說道:「我這人對這位前輩的姓名來歷,確是一點也不知道。」
吳布雲冷冷一笑接口說道:「閣下既與此人素不相知,卻又為何為他如此盡心盡力?」
緩轉過目光,凝注在管寧身上的。
一時之間,管寧又為之呆呆地征住了,沉吟良久,卻尋不出一句回答的話來,要知道他中是個大情大性的熱血少年,心中有著一種迥異於常人的豪心俠氣,他與那白袍書生,雖然一不沾親,二不帶故,但自覺自己既已答應幫他回復記憶,便該做到,再者,他身經四明山莊發生之事,再三思考,總覺得此事,其中大有蹊蹺,絕非表面上所能夠看出,亦絕非這白袍書生所為。
這種判斷中雖然有一部分是出自他的感覺,但也有著多少事實根據,尤其是那六角亭中突然現身,擊死囊兒的瘦怪老人,大廳中突然失去的茶杯……實在都令他心生疑惑。
但是此刻他卻不能將這些原因說出,因之他呆立半晌,吳布雲冷冷一笑,已自接道:「你可知道此人有生以來的所做所為,沒有一件是大大超出天理國法之外,普天之下的武林中人,也沒有一個不將此人恨入骨髓的,而閣下卻對此人如此,豈非是為虎作張,此事若讓天下武林人知曉,對閣下可是大為不利,那時——嘿嘿,不但閣下日後因之受損,只怕性命也難保全——」兩人俱是年少英俊,自然難免惺惺相借,吳布雲雖從公孫左足口中,聽得一些辱罵管寧的話,以為管寧與那白袍書生狼狽為奸,但此刻他見管寧與此白袍書生真是素不相識,是以才苦口婆心地說出這番話。
哪知他目光抬處,卻見管寧雙目茫然望著天空,根本像是沒有聽到他這番話似的,呆了良久,突地基下目光問道:「閣下既對他的事跡知之甚詳,大約對此人的姓名來歷,也知道了?」
吳布雲冷「哼」一聲,緩緩說道:「此人的姓名來歷,日後你自會知道。」語氣中充滿怨恨,言下之意,竟是連此人的姓名都不屑說將出口。
管寧呆呆一愕,歎道:「閣下既然不願說出此人姓名,在下自也無法相強,但閣下賭約既輸,閣下若是遵行諾言,便請閣下將在下等帶到妙峰山去,拜見這位神醫,否則閣下只管自去,在下也不勉強。」
他見這少年吳布雲對那白袍書生如此憤恨,心中突然覺得自己不該這樣勉強人家做自己極不願做的事。
吳布雲劍眉一軒,怒道:「方纔我說的話,難道沒有聽到嗎?」
管寧又自長歎一聲,道:「閣下所說的話,在下自然不會沒有聽到,但在下曾對此人有道允諾,此事說來話長,閣下如果有意傾聽,在下日後再詳細說給閣下知道,無論如何,在下都要將他的傷勢治癒。」
他說來說去還是如此,吳布雲目光凝注,默默地聽著他的話,突地狠狠一跺腳,轉身走到自己車前,候然躍上前座。
管寧只見積雪宋溶的道路上,被他這右腳一跺之勢,竟跺落了個深深的坑,心頭暗駭,轉目望去,吳布雲手腕勒處,馬車一轉,已自緩行,不禁為之暗歎一聲,亦自上了自己的馬車,帶起韁繩向前走去。
哪知身後突又傳來吳布雲冷冷的呼喝之聲:「閣下要到哪裡去?」
管寧轉頭望去,吳布雲馬車竟又停下,心頭一動,口中喝問:
「閣下要到哪裡去?」
吳布雲突地躍下車來,飄身一躍,俯身拾起地上馬鞭,腳步輕點處,身形倒縱,頭也不回,竟又落回馬車前座,口中一面冷冷喝道:「妙峰山!」
管寧大喜道:「閣下可是要帶在下一起去?」
吳布雲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目中的光采,卻像困惱已極,冷「哼」一聲,皺眉喝道:難道在下還會失信於你不成?」
管寧極目前望,前面天色瞑瞑,似又將落雪,右手一帶韁繩,躍下車來。將馬車緩緩轉過頭來,跟在吳布雲的馬車之後。
但聽吳布雲口中兩聲長嘯,揚起馬鞭,兩輛馬車,便自向前馳去,他嘯聲之中競似乎充滿怨恨之意,又似乎是心中積鬱難消,管寧心中一動,付道:「難道此人心中,也有著什麼難以化解的心事?」
走盡小路轉入宮道,天色變得越發沉重。
是以官道雖闊,行人卻不多,這兩輛馬車,還可以並肩而行,管寧轉目望去,吳布雲仍然一言不發,目光低垂下,兩道被氈帽邊沿蓋著在下面,幾乎隱約難見的修長劍眉,也自深深皺在一處。「他究竟有何心事呢?我讓他做的,亦並非什麼困難得難以做到的事呀?」
管寧心中正自暗地尋思,吳布雲卻又冷冷說道:「妙峰山離此已不遠,未至彼處之前,我卻有幾件事要告訴於你。」
他一清喉嚨,神色忽地變得十分鄭重,緩道:「妙峰山雖是一代名醫所居,卻實無異於龍潭虎穴,你我此去,不但吉凶難料,而且是否成功,亦未可知。就憑你身上的這點武功,要想見到此人之面,實在是難如登天,就算是我,哼,也只有三分把握,你切切不可將此事看得太過容易。」
管寧緩緩點了點頭,心中卻大感驚異,暗忖道:「醫者仁心,本應以救人活命為天職,他卻又怎地將之說得如此凶險。」
卻見吳布雲似乎暗中一歎,目光遠遠望向昏暗蒼彎的盡頭,又道:「你並非武林中人,當然不會知道江湖上此刻表面看來平靜,其實卻已掀起一陣巨浪,武林中各門各派,甚至一些久未出山行道的掌門高人,也都紛紛離山而出,這為了什麼,我不說你也該知道。」
管寧心中一動,脫口問道:「難道就是為了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
吳布雲冷「哼」一聲,道:「正是,而且我還要告訴你,你車中之人,此刻已成了武林中眾矢之的,至於閣下嘛——哼,也是武林中人極欲一見的人物,其中尤以終南、羅浮、武當、少林,以及太行這些門派,各有門人死在四明山莊之中,自然更不會放過你們。」
管寧心頭一懍,變色道:「為什麼?」
「為什麼?」吳布雲低喝一聲,突地冷冷苦笑起來,一面說道:
「武林中誰不知道四明山莊中傷殘的武林高手,個個俱是死在你手中那個魔頭的手中,不說少林、武當等派,與此事有著切身的關係,便是點蒼、崑崙等派,也都將挺身而起,為此事主持公道,此刻兩河一帶,早已成了風雲聚會之地,你車中那人武功雖高,但是他能抵擋得了天下武林高人聯手嗎?」他笑聲一頓,突地長歎一聲,又自垂下目光,沉聲道:「我此刻將你等帶到妙峰山求醫,此事若被江湖中人知道,只怕我也難逃——唉,」他朗聲道:「前面青簾掛起,容我先謀一醉,再去妙峰山如何?」
管寧揚鞭跟去,心中思潮又如潮而生,他倒並非因為聽了吳布雲的話因而擔心自己的生死安危之事,而是擔心自己不知能否將四明山莊中所發生之事的真相揭開,此事直到此刻,仍然是隱沒於五里霧中?連一絲可以追尋的線索都沒有,他暗中低語:「那突然失蹤的蓋碗到底是誰偷去的?六角亭中突現怪異老人,到底是誰,獨木橋前的暗器人影,是否峨嵋豹囊?白袍書生是何時何地中的毒?
所中之毒,及是何人所下?」
這些摹除了那白袍書生或可為他解答一二之外,便是誰也無法解答,而這白袍書生偏又失去記憶,連自己的名字都不知道,他長歎一聲,抬頭望去,酒家已經到了。「何以解憂,唯有杜康;」他大步走進酒家,卻跟跪走了出來,撲面的寒風吹到身上,已不再能令他感到寒意,回首一望,吳布雲蒼白的面色,此刻已變得通紅,兩人在這小小的酒鋪中,一言不發地各自喝了一些悶酒,此刻心中卻已熱血沸騰起來,喝酒的時候,這兩個衣衫檻樓的少年,自然不會受到青睬,吳布雲安之若素,管寧卻是生平第一次遭受如此冷淡的滋味,因之他離去的時候便擲出一錠白銀,令店小二震驚和巴結。此刻他大步走到車旁,突地大聲道:「吳兄,方纔你對我說了幾句話,此刻我也要對你說幾句——」他亦自一清喉嚨,朗聲又道:「第一,我雖不知道公孫前輩怎樣受的傷——」吳布雲冷「哼」一聲,接口道:「公孫前輩所受的傷便是因為他心痛手足之傷殘,憤而和那魔頭拚命,真氣大大受損,風寒浸體,再加上心情悲憤,因之內外交侵,倒在荒山之中,若不是碰巧遇著了我,只怕這位公道正直、磊落俠心的前輩俠士,便也要死在你們的手下。」
管寧狂笑一聲,大聲道:「死在我們的手下——嘿嘿,吳兄,你卻是大大的錯了,小弟我——固然與此事毫無關係,便是我車中的那人,若要取公孫左足的性命,也早巳取了,哪裡還會等到現在「吳布雲劍眉一軒,方待答話,管寧卻又一揮手掌,極快地接著說道:「我還可與吳兄擊掌為誓,日後無論如何,我也得將此事的真相尋出,我車中的那位前輩,如真與此事無關,那麼——嘿嘿,我倒要看看哪位武林高人對此事如何交代。」
吳布雲冷喝道:「如果是他幹的?」
管寧右掌一握,重重一拳,打在自己的左掌上,朗聲道:「他如真是此事的罪魁禍首,那麼在下便要將他殺死,為那些屈死的武林高人復仇!」
吳布雲冷笑一聲道:「你要將他殺死,嘿嘿——嘿!」
輕身定向馬,揚鞭面去,再也不望管寧一眼,灰瞑陰暗的天空,果然下起雪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