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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五章 恩情難了 文 / 古龍

    管寧道:「北京,你去過北京嗎?那可真是一處好地方,雖然風沙吹在你身上卻會使你感到溫暖,就像是……就像是慈母的手在輕輕撫弄著你的頭髮似的。」

    此刻他心中滿是柔情蜜意,是以說出話來,言詞也像是詩句一樣。

    凌影呆了一呆,喃喃自語:「慈母的手在撫弄著你的頭髮!呀……這是多麼美呀!可是……唉,我連這是什麼滋味都不知道。」

    管寧心弦一震,暗道:「我怎地如此糊塗,偏偏揭起人家心中的傷心之事。」

    卻見凌影淒然一笑,又道:「我早就聽人說過北京,可是總沒有機會,喂,我陪你回北京城好不好,去看看你的家,然後……然後我們再一起出來,來做你應該做而還沒有做的事。」

    一面說著,一面她卻不禁垂下了頭,一朵紅雲便又自她頰邊升起。

    管寧只覺心中一甜,將自已的手掌握得更緊了些,輕輕問道:

    「真的?

    凌影的頭垂得更低了,此刻從她身上,再也找不出半分嬌縱刁蠻的樣子,她低低地垂著頭,望著自己的腳尖,輕輕回答:「你知道我不會騙你的,為什麼還要問我?」

    於是,又是一陣幸福的沉默,又是一陣含情的凝睇。

    很久很久,他們心裡都沒有去想別的事,但是昏迷著的白袍書生突地沉重地喘息一聲,這一聲喘息卻將他們又驚回現實。

    而憂鬱的凌影,此刻競突又輕輕笑了起來,她眼睛明亮地眨動一下,似乎已忘記了自己悲慘的身世,笑著說道:對了,到了河北,我還可帶你去找一個奇人,這位奇人不但武功極高而且還是武林中有名的神醫,你朋友中的什麼毒,他也許能夠看出來,甚至能夠替他解毒也說不定——」她語聲微頓,一笑又道:「當然我們要先回到你的家去,看看你的爹爹媽媽,讓他們不要為你擔心。」

    此刻,她就像是個溫柔的妻子似的,處處為他打算著。

    管寧心中縱有千萬件困惑難解之事,在這似水的柔情中,也不禁為之渾然忘去,而換成無比幸福的憧憬。

    於是他亦自柔聲說道:「我們可以叫輛大車,將他放在車上,然後,我們一人騎一匹馬,因為只有騎在馬上,才可以看到沿途的美麗風景——」說到這裡,他突地想起和他一起來的「囊兒」,突地想起了「囊兒」那一雙活潑而頑皮的眼睛,便不禁長長地歎息了一聲,道:

    「可惜的是,你沒有看到囊兒,你不知道他是一個多麼可愛的孩子凌影瞭解他的悲傷,也瞭解真正的悲傷,不是任何言語能夠化解得開的,便默默地傾聽著他的話。傾聽著他敘述「囊兒」的可愛。

    於是,你也瞭解到人在傾述一個已經死去的人,是多麼可愛的時候,他心裡該有一份多麼沉重的悲哀。

    他們一起走到床頭,俯視著猶自昏迷未醒的白袍書生,這一對生具至性的少年男女,在為自己的幸福高興的時候,卻並未忘記別人的悲傷,他們都知道此刻躺在床上的人,不但有著一身驚人的武功,還一定有著一段驚人的往事,而此刻他只能無助地躺在床上,像是一個平凡的人一樣,因此,他們對他,便有了一份濃厚的同情心,雖然他們全都不認識,也不知道他不但武功驚人,往事驚人,而竟是當今武林中最最驚人的人物。

    人事多麼奇妙,他們此刻若是知道他是誰,只怕他不會再有這份濃厚的同情心。

    北京城,這千古的名城,就像是一個大情大性、大哭大笑、大喜大怒、大飲大食的豪傑之士一樣,冬天冷得怕人,夏天卻熱得怕人。

    管寧回到北京城的時候,秋天已經過去,漫天的雪花,正替這座千古的名城酒上了一層銀白的外衣。

    雖然雪花漫天,但是京城道上,行人仍然是匆忙的。

    他們夾雜在匆忙的行人裡,讓馬蹄悠閒地踏在積血的宮道上,因為他們知道,北京城已將到了,又何須再匆忙。

    穿著價值千金的貂襲,騎千里選一的駿馬,伴著如花似玉的佳人,眼看自己的故鄉在望,呀——管寧此刻真是率福的人,路上的人,誰不側目羨慕地向這翩翩公子望上兩眼。

    而凌影呢?雖然是冬天,雖然歐送著漫天雪花的北風,映在人身上已有刺骨的寒意;但是她的心,卻像是在春天一樣,因此她檀唇烘日,媚體迎風,含嬌細話,乍笑還嗔,也像在春風中一樣。

    車輪滾過已將凝結成冰的積雪,輾起一道細碎的冰花。馬蹄踏在雪地上,蹄聲中像是充滿喜悅之意,突地——凌影嬌呼一聲:「北京城到了!」

    管寧抬起頭,北京城雄偉的城牆,已遙遙在望,於是,便也喜悅地低呼一聲:「北京城到了!」

    這漫長的旅途中,他雖然受了他一生中從未享過的似水柔情,但是,夜深夢迴,小窗凝睇價值的時候,他還是未能忘去四明山莊中那一段血漬淋淋的淒慘之事,所以他小心地將那串「如意青錢」中的青錢摘下一枚,於是——他開始更深的瞭解,武學一道的深奧,絕不是自己能夠夢想得到的,自己以前所學的武功,在武學中不過是滄海一粟而已。

    這枚青錢的柔絹,絹上面寫滿了天下學武之人夢寐以求的內功奧秘,夜深之中,他像是臨考前的秀才似的,整夜地研究著這種奧妙心法的時候,便沒有什麼困難。

    一天,兩天……

    白天車行不斷,旅途甚為勞碌,晚上他卻徹夜不眠,研習著武林中至深至奧的內功心法,奇怪的是,他日復一日,夜復一夜地如此勞碌,精神不但絲毫沒有睏倦,反而比以前更煥發。直到天氣很冷的時候,他中夜不眠,衣裳單薄地深夜獨坐,也沒感覺到寒意。

    因此他知道自己的辛勤沒有白費,也知道這串「如意青錢」之所以能夠被天下武林中人視為至寶,不惜以性命交換的原因了。

    但是,在這漫長的旅途中,要向一中終日廝守,又是自己心目中所愛的人隱藏—件秘密,卻又是一件多麼困難的事。

    他曾經不止一次,想把這件秘密說出來,說給凌影知道。

    但他又不止一次地忍住了,因為他心底有一份自己不願解釋的恐懼,他生怕這串「如意青錢」會在他和凌影之間造成一道陰影,在這段漫長的旅途上,曾經用了許多方法向許多武林中人旁敲側擊地打聽,打聽的結果全都一樣,那就是多年以來「如意青錢」是不樣之物的傳言,已在江湖中流傳很廣。

    何況縱非如此,他也覺得不該將這件秘密說出來,因為她依然是自己最最親的人,可是這—串「如意青錢」,認真說來,此刻尚非自己所有,而他也立下決心,遲早一日,自己總該將它交回原主—-公孫左足,他有時甚至會責備自己不該獨自研習這「如意青錢」上的武功,但是一種無法抗拒的誘惑卻又使得他為自己解釋:「這串如意青錢是在我交還給公孫左足之後,又被他拋在地上,我才拾到的呀。

    此刻,他望著北京城雄錦巍峨的城牆,一時又忘去了這許多令他煩惱的事,他心中喜悅地感歎一聲,暗自付道:「遊子,終於回到家了!」

    抬目望去,北京城不正像已張開手臂,在迎接他的歸來嗎?

    斗進入城門,凌影不禁又為之喜悅地嬌晚一聲,滿天的發花下,一條寬闊平直的道路,筆直地鋪向遠方,道路兩旁的樹木雖已凋落,但密校縱干,依稀仍可想見春夏之時,濃蔭匝地、夾道成蔭的盛景。

    樹幹後面,有依次櫛比的店家,店門前多半持著一層厚重的棉布門簾,—個手裡捧著一壺水煙、滿頭白髮如銀的老人,推著一輛上面放著—一個紅色火爐的手車,悠閒地倚在縱結的樹幹上,吸著一口水煙,便唬亮地喊一聲「烤白薯——」嘹亮的喊聲,在寒風中傳出老遠,讓聽的人都不自覺地享受到一份熱烘烘的暖意。

    這是一座多麼純樸、多麼美麗的城市,久慣於江湖風物的凌影,驟然見著這城市,心胸中的熱血,不禁也隨著這老人真純簡單的喊聲飛揚了起來,飛揚在漫天寒風的雪花裡。

    這就是任何一個人初到北京的感覺,而千百年來,這份感覺也從未有過差異,就只是這匆匆一瞥,就只這一句純樸的呼聲,就只這一純樸的老人,已足以使你對北京留下一個永生難以磨滅的印象。

    一輛四面嚴蓋著風篷的四馬大車,從一條斜路上急馳而來,趕車的車伕一身青布短棉襖,精神抖擻地揮動著馬鞭,突地一眼瞥見管寧,口中便立刻「得兒」呼哨一聲,左手一勒馬疆,馬車候地停住,他張開大口哈哈直樂,一面大聲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來啦?

    這不是快有兩年了嗎?噢!兩年可真不短呀,難為你老還記得北京城,還記得回來!」

    管寧勒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卻是:「兩年來,北京城還沒有忘了我。」揚鞭一笑,朗聲說道:「飛車老三,難為你還記得我——」話聲未了,馬車的風篷一揚,車窗大開,從窗中探出個滿頭珠翠的螓首來,數道拋波,一起盯在管寧臉上,齊地嬌聲喚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來了呀?可真把我們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捲簾子胡同的齊三少爺還都在提著您哪!這些日子,您是到哪兒了呀,也不寫封信回來給我們,您看,您都瘦了,外面雖然好,可總比不上家裡呀!」

    燕語鶯聲,頓時亂做一處,遠遠立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裡,聽在耳裡,心中真不是什麼滋味,幸好沒有多久,趕車的飛車老三揚鞭一呼,這輛四馬大車便又帶滿車麗人絕塵而去。

    於是,等管寧再趕馬到她身旁的時候,她便不禁望眼微嗔,柳眉重掣地嬌嗔道:「難怪你那麼著急地要回北京城來,原來有這麼多人等你。」突地語聲一變,尖著嗓子道:「你看看你,這麼瘦,要是不再回來呀,就要變成瘦猴子了。」

    說到後來,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聲,笑出聲來,因為她此時雖有妒意卻不是善妒的潑婦,因之還能笑得出來。

    就在這溫馨的笑聲中,他們又穿過許多街道,在這些街道上。

    不時有人向管寧打著招呼,有的快馬揚鞭,錦衣狐襲的九城俠少,聽到管公子回城的消息,也多快馬趕來,候在道旁,含笑敘闊,也有的輕袍緩帶,溫文爾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對面相逢,便也駐足向人寒暄道:「管兄近來可有什麼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寧真正的歡笑,她開始知道他是屬於北京城的,這正如北京城也屬於他的一樣。

    終於,他們走人一條寬闊的胡同裡。

    胡同的南方,是兩扇紅漆的大門,大門口有兩座高大的石獅子,像是終都沒有移動似的,默默地相對蹲踞著。

    凌影心念一動,暗付道:「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著自己走入他家時,該是一種什麼樣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卻有了一種自慚形穢的感覺,這心高氣傲的少女走過許多地方,會過許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這種感覺,此刻卻是生平第一次。

    於是她躇躊地停下馬來,低聲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個地方等你。」

    管寧一楞,再也想不到此刻她會說出這句話來,訥訥說道:「這又何苦,這又何苦……我在家裡最多耽擱三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訪那位武林名醫,你……不是和我說好了嗎?」

    凌影微勒韁繩,心裡有許多話要說,可是嘴裡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緩緩伸出手,扶著身旁的車轅,這輛車裡正靜躺著那神秘而失去記憶的白袍書生,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卻連站起來都不能夠。

    管寧一手撫摸著前額,一手接著談青色的馬韁,他胯下的良駒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地,不住地昂首嘶著。

    驀地——朱紅的大門旁一道側門「呀」地開了,門內傳出一陣嬌柔的笑語,隨之走出三五個手挽竹籃、紫緞短襖、青巾包頭的妙齡少女來,一眼望見管寧,齊地嬌喚一聲,脫口叫道:「少爺回來了。」

    其中一個頭挽雙髻的管事丫環,抿嘴一笑,聲音突地轉低,低得幾乎只有她自己聽見:「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個多月。」

    管寧微微一笑,飛身下了馬,走到凌影馬前,一手挽起嚼環,再也不說一句話,向大門走了過去,馬上凌影微啟櫻唇,像是說什麼,卻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馬上,打量著從門內走出的這些少女。

    而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著她,她們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會做人家牽馬的馬伕。

    「這位姑娘是誰呢?」

    大家心裡都在這麼想,管寧也從她們吃驚面色中,知道她們在想什麼,乾咳一聲,故意板起臉來,沉聲喝道:「還不快去開門呢?」

    少女們齊弓腰一「福」,雜亂地跑進去,跑到門口,忍不住爆發起一陣笑聲,似乎有人在笑著說道:「公子回來了,還帶回一位媳婦人,喝,那可真漂亮著哪。」

    於是朱紅的大門開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傳遍全宅,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伙夫,就都一窩蜂似的迎了出來。

    身世孤苦、長於深山的凌影,出道雖已有一段不短的時日,但所接觸的,不是刀頭舔血的草澤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俠士,這些人縱然腰纏萬貫,但又怎有和這種世澤綿長的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觸到這些豪富世家的富貴氣象,心中難免有些煌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隻小鹿在她心中亂闖似的。

    但是,她面上卻絕不將這種煌然失措的感覺露出來,只是靜靜地站在一旁,看著這些家奴七手八腳地接著行李,七口八舌地問著平安,有的伸長脖子往那輛大車中探視,一面問道:「公子,車子裡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卻將目光四掃,問道:囊兒呢?這小頑皮到哪兒去了?」

    這一句問話,使得管寧從驟回故宅,歡會故人的歡樂中驚醒過來。

    他心頭一震,倏然憶起囊兒臨死前的淒慘笑容,他臨死前向自己的說話,低頭膀然半晌,沉聲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發先回家來的管福,聞言似乎一楞,半晌方自回過意來,低頭黯然半晌,賠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說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會將一個內宅的丫環稱為「姑娘」,他卻不知道管寧心感囊兒對自己的恩情,又怎能將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況從那次事後,他已看出這姐弟兩人屈身為奴,必定有一段隱情,面他們姐弟雖然對自己身世諱莫如深,卻也必定有一段不見的來歷。

    管寧微微頗首,目光四下搜索著,卻聽管福又道:「方纔公子回來的時候,文香也跑了出來,站在那邊屋簷下面,朝這邊來,不知怎地,突然掩著臉跑到後面去了,大概是突然頭痛了吧?」

    管寧嗯了一聲,心中卻不禁大奇,忖道:「她這又是為什麼?難道她已知道『囊兒』的凶訊?但是,這似乎沒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該詢問才是。」

    他心中又開始興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內宅有人傳出老夫人的話,讓他立刻進去的時候,他便只得暫時將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親的垂詢,使得他飽經風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滌了一遍。

    這一雙富壽雙全的老人,雖然驚異自己的愛子怎會帶回一個少女,但是他們的心已被愛子歸家的欣慰充滿,再也沒有心情去想別的,只是不斷地用慈藹聲說道:「下次出去,可再不能一去就這麼久了,這些日子來,你看到些什麼?經歷些什麼?嗯……讀萬卷書,行萬里路,年輕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親在不遠遊』,你難道都忘了嗎?」

    管寧垂首答應著,將自已所見所聞,選擇了一些歡悅的事說了出來,他當然不會說起「四明山莊」中的事,更不會說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見過雙親,安排好白袍書生的養傷之處,又將凌影帶到後園中一棟精緻的書房,讓她洗一統多日的風塵勞頓。

    然後他回到書房,找了個懂事丫環,叫她把「杜姑娘」找來。

    他不安地在房中跟著步子,不知道該用什麼話說出囊兒的凶訊,又想起囊兒臨死之際,還沒有說完的話,不禁暗自尋思:「他還有什麼要我做呢!不論是什麼事,這縱然赴湯蹈火,也得替他做到。·』』。

    喚人的丫環回來,卻沒有帶回「杜姑娘」,皺著眉說道:「她不知道怎麼回事,一個人關起房門在房裡,我說公子叫她,她理也不理。」

    言下對這位「杜姑娘」大有責備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爐去痛罵她一頓才對心思。

    管寧心中卻為之一懍,考慮一會,毅然道:帶我到她那裡去。」

    公子要親自到丫環的房間,在這裡富豪世家之中確是聞所末聞,說話中,管寧自己走到她門口的時候,腳步也不禁為之躊躇起來,但心念一轉,又長歎一聲,付道:「管寧呀管寧,你在囊兒臨死的時候,曾經答應過他什麼話,他為你喪失了生命,你卻連這些許嫌疑都要避諱……」

    一念至此,他揮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頭,大步走到門口,伸手輕輕敲了敲門,莊容站在門外,沉聲說道:「杜姑娘,是我來了。」

    門內一個嬌柔的聲音,低沉著說道:進來!」

    管寧又躊躇半晌,終於推開了房門艱難地抬起腳步,走了進去,著不是他生具至性,對「義」之一字遠比「禮」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沒有勇氣跨人這間房門一步。

    巨大的陰影,是黯暗的,管寧目光一轉,只見這「杜姑娘」正當門而立,雲鬢松亂,屋目之中,隱含淚光,身上競穿的是一身黑緞勁裝,滿面淒惋悲憤之色,一言不發地望著自已。

    他不禁為之一楞,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緩緩道:公子光臨,有何吩咐?還請公子快些說出來,否則……婢子麼不敢屈留公子大駕!」

    語聲雖然嬌柔,卻是冰冷的,管寧無奈何地苦笑一下沉聲道:「在下前來,確是有些事要告訴姑娘……」

    他語聲微頓,卻見她仍然動也不動地站在門口,完全沒有讓自已進去的意思,便只得長歎一聲,硬著頭皮,將自已如何上了「四明山莊」,如何遇著那等奇詭之事以及「囊兒」如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說了出來,說到後來他已是滿身大汗,自覺自己平生說話,從未有過此刻更費力的。

    這「杜姑娘」卻仍然呆立著,一雙明眸,失神地望著門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木然沒有任何表情,心裡卻不知在想什麼?

    管寧不禁從心底升出一陣寒意。這少女聽了自己的話,原該失聲痛哭的,此刻為何大反常態?

    哪知他心中怔仲不已,哪知這少女競突地慘呼一聲,轉身撲到床邊一個小几前面,口中不斷地低聲自語:「爹爹,不孝的女兒,對不住你老人家……對不住你老人家……」

    聲音淒慘悲憤,有如九冬猿啼。

    管寧呆呆地楞了一會,兩顆淚珠,忍不住奪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話,他卻不知該說什麼。

    緩步走了兩步,他目光一轉,心中突又一征,那床邊的小几上,竟放著一個尺許長的白木靈位,赫然寫道:「金丸鐵劍,杜守倉總鏢頭之靈」!而靈位前面,卻放著一盤金光閃爍的彈丸和一柄寒氣森森的長劍。

    黯淡的微光,照著這張靈位,這金丸,這鐵劍,也照著悲淒號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膀,使得這充滿哀痛之意的房間,更平添了幾許淒涼,森冷之氣,管寧只覺自己心胸之中,沉重得幾乎透不過氣來,伸手一抹淚痕,沉聲低語道:「姑娘,囊兒雖死……唉,姑娘如有深仇,小可雖然不才,卻……」

    他期艾著,心中思潮如湧,竟不能將心中的話說出來,但他此刻已經知道,這姐弟兩人的身上必定隱藏著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決心,要替他們將這段深仇報了。

    哪知道少女哭聲突地一頓,雹然站起身來,拿起几上的長劍,筆直地送到管寧面前,管寧失神地望著劍尖在自己面前顫動,也感覺到面前的森森劍氣,但卻絲毫沒有移動一下,因為這少女此刻縱然要將他一劍殺死,他也不會閃避的。

    暗影之中,只見這少女軒眉似劍,蹬目如鈴,目光中滿是悲憤怨毒之色,管寧不禁長歎一聲,緩緩地道:「令弟雖非在下所殺,但卻實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為令弟復仇,唉——就請將在下一舉殺卻,在下亦是死而無怨。」

    他自忖這少女悲憤之中,此舉必是已將褒兒慘死的責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語聲方了,眼前劍光突地一閃,這少女手腕一抖,長劍凌空一轉,打了個圈,突然伸出拇、食兩指,電也似的捏住劍尖,這長劍變成劍柄在前,劍尖在後,管寧怔了一怔,只見這少女冷「哼」一聲,卻將劍柄塞在自己手裡,一面冷笑著道:「我姐弟生來苦命,幸蒙公子收留,才算有了托身之處,愛兒慘死,這只怪我不能維護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語句雖然說得極為淒婉,但語聲卻是冰冷生硬的,語氣中亦滿含憤意,管寧不禁又為之一呆,他從未聽過有人竟會用這樣的語聲、語氣,說出這樣的話來。

    只聽她語聲微頓,競又冷笑一聲,道:「只是杜宇卻要鬥膽請問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弟弟究竟是怎樣死的?若是公子不願回答,只管將杜宇也一併殺死好了,犯不著……犯不著……」

    說到此處,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來,竟不能再說下去。

    管寧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會說出這樣的話來,沉吟半晌,沉聲道:「令弟死因,方才在下己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負疚良多,對姑娘所說,怎會有半宇虛言,姑娘若是——」他話猶未了,這少女杜宇卻競又冷笑接口道:「公於是聰明人,可是卻未免將別人都看得太笨了,公子既然想幫著她將我們杜家的人都斬草除根,那麼……那麼又何必留下我一個苦命的女子,我……我是心稈情願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擰,管寧連退兩步,讓開她筆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劍柄,呆呆地望著她,只貝她面上淚痕未乾,啜泣未止,但卻又強自將這份悲哀隱藏在冷笑中,她為什麼會有這種神態呢?管寧只覺自己心中思潮糾結,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問自己:「她是誰?為什麼要將杜家的人軒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望著自己,她的一雙秋波中,競像是纏結著好幾許難以分化的情感,不禁長歎一聲,沉聲說道:姑娘所說的話在下一句也聽不懂,只是在下卻知道其中必定有一段隱情,姑娘也定有一些誤會,姑娘若信得過在下,不妨說出來,只要在下有能盡力之處,唉——剛剛在下已說過,便是赴湯蹈火,亦是在所不辭的。」

    杜宇星眸微閃,卻仍直視在管寧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她方自緩緩地說:「囊兒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來的女子殺死的?」

    語聲之緩慢沉重,生像是她說出的每一個字,都花了她許多氣刀。

    管寧心中卻不禁為之一震,脫口道:「姑娘,你說的是什麼?」

    杜宇目光一轉,又復充滿怨毒之色,冷哼一聲,沉聲說道:「她叫凌影——」語聲一頓,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聽入管寧之耳,管寧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冷戰,只覺杜宇在說這名字的時候語氣之中怨毒之意,沉重濃厚,難以描述,心中大驚付道:「她怎的知道她的名字?」

    這第一個「她」指的是杜宇,第二個「她」字,指的自然是那已和他互生情愫的凌影了。

    心念一轉,又忖道:難道她與她之間,競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目光拾處,只見杜宇冷冷地望著自己一字一字地接著又自說道:「你知不知道她是誰?!」

    管寧茫然地搖了搖頭,杜宇冷冷又道:「她就是殺死我爹爹的仇人——也就是殺死囊兒的人——是不是?」

    這三句話說得語氣越發沉重緩慢,管寧聽來,只覺話中句句字字都有如千斤鐵錘一般擊在自己心上,只聽她冷冷再說了一遍……

    「令弟確非她所殺……令弟怎會是她所殺……她怎麼殺死囊兒……」此刻他心中亂如麻,一句意義相同的話,競反來復去地說了三次。杜宇突地淒然一笑,無限淒惋地說道:你又何必再為她隱瞞,我親眼見她殺死了爹爹,雖非親眼見她殺死囊兒,但——」管寧』定了定神,知道自己若再如此,此事誤會更深,乾咳一聲,截斷了杜宇的話,一挺胸膛,朗聲說道:管寧幼讀聖賢之書,平生自問從未說過一句欺人之話,姑娘若信得過管寧,便請相信令弟確非她所殺死——」杜宇微微一楞,只覺面前這少年語氣之中,正義凜然,教人無從不相信他說的每一句話,目光一垂,管寧堅定地點了點頭,又自接道:「至於令尊之死——唉,她年紀尚輕,出道江湖也沒多久,只怕姑娘誤認也末可,根本不知其中的事,說話便也不能確定。」

    杜宇雙目一抬,目光連連閃動,淚光又復瑩然,猛聽「嗆啷」一聲,她手中的長劍已落在地上。

    暮色已重,房中也就更為陰暗,她呆呆地停立半晌,忽地連退數步,撲地坐到床側,凝目門外沉重的陰影,淒然一歎,緩緩說道:

    「七年前一個晚上,爹爹、囊兒和我,一起坐在紫籐花的花架下面,月亮的光,將紫籐花架的影子,長長地映在我和爹爹身上,媽媽端了盤新開的西瓜,放在紫籐花的架子上,晚風裡也混合著花香瓜香的氣味。」

    管寧出神地聽著,雖然不知道這少女為什麼突然說出這番話來,便卻只覺她話中充滿幸福柔情、天倫的樂趣,他雖然生長在豪富之家,父母又對他極為鍾愛,但卻從未享受過這種種溫暖幸福的天倫之樂,一時之間,不覺聽得呆了只見杜宇仍自呆呆地望著門外,她似乎也回到七年前那充滿柔情幸福的境界中去了,而將自己此刻的悲慘之事暫時忘去。

    一陣暮風,自門外吹來,帶人了更沉重的暮色,管寧目望處,卻已看不清杜宇的面目,只見她斜斜倚在床沿的身軀,像是一條柔馴的貓一樣,心中不禁一動,立刻泛起了另一個少女那嬌縱天真的樣子,卻聽杜宇已說道:「我們就慢慢地吃著瓜,靜聽著爹爹為我們講一些他老人家當年縱橫江湖的故事,媽媽靠在爹爹身上,囊兒靠在媽媽身上,大大的眼睛閉了起來,像是睡著了,爹爹就說,大家都去睡吧,哪知道……哪知道……唉——」她一聲長歎結束了自己尚未說的話,管寧只覺心頭一顫,棍不得立即奪門而出,不要再聽她下面的話,因為他知道她下面要說的話,必定是一個悲慘的故事,面生具至情至性的他,卻是從來不願聽到世上悲慘的事的。

    但是他的腳步卻沒有移動,而杜宇一聲長歎之後,便立刻接著說道:「哪知爹爹方自站起身來,院子外面突然傳來冰冰冷冷的一聲冷笑,一個女人的聲音緩緩道:『杜……」

    她沒有將她爹爹的名諱說出來,輕輕咬了咬嘴唇,才接著說道:「那個女人竟說要爹爹挾些……快些去死,我心裡一驚,撲到爹爹身上,爹爹站在那裡動都沒有動,只輕輕摸了摸我的頭,叫我不要害怕,但是我卻已感覺到爹爹雙手已有些顫抖了。」

    她眼險一合,想是在追溯著當時的情景,又像是要忍著目中又將流下的淚珠,管寧也不禁將心中將要透出的一口氣,強自忍住,像是生怕打亂她思潮,又像是不敢在這沉重的氣氛中,再加上一份沉重的意昧似的。

    杜宇又自接道:「這聲音一停,許久許久都沒有再說話,爹爹一面摸我的頭,一面低聲叫媽媽快將我和囊兒帶走,但是媽媽不肯,反而站在爹爹身旁,大聲叫院子外面的人快些露面——你知不知道,媽媽的武功很好——」她語聲一頓,淒然一笑,像是在笑自已為什麼說出這種無用的話來。

    但是她這一笑之中,卻又包涵著多少悲憤哩。

    只聽她沉重地喘息幾聲,又道:哪知媽媽的話還沒說,院子外面突地吹進一陣風,院子裡就多了兩條人影,那天晚上,月光很亮,月光之下,只見這兩人都是女的,一個年紀大些,一個卻只有我一樣的年紀,兩人都穿著一樣顏色的衣裳,我一直望著牆外,可是卻也沒有看清她們兩個人是怎麼進來的。」

    管寧心中一寒:綠色衣裳!」

    只聽杜宇一口氣接道:「爹爹一見這兩人,摸在我頭上的手抖得像是更厲害了,但仍然厲聲道:『翠袖夫人,來此何干?』那年紀很小的女子冷冷一笑,從懷裡拿了個黑黑的鐵彈出來,砰地拋在地上,一面冷冷地說道『我叫凌影!』爹爹見了鐵彈,聽了這名字,突然一言不發地將我舉了起來,往外面一拋,我又驚又伯,大叫了起來,身不由主地被爹爹拋到牆外。」

    管寧忍不住驚呀一聲,杜宇又道:「爹爹這一拋之力,拿捏得極有分寸,再加上我也練過些武功,是以這一跋跌得根本不重,我立刻爬了起來,哪知道又是咯地一聲,囊兒也被拋了出來,被拋在地上,那時他年紀極小,只學了些基本功夫,這一跋卻跌得不輕,馬上就放聲大哭起來,而院子裡卻已響起爹爹媽媽的叱喝聲,和那個女子的冷笑聲,我想跳進牆去,但囊兒怕得很厲害,我那時心裡亂得不知怎麼好,想了想就先扶起囊兒叫他不要哭,然後就拉著他一起跳進院子裡。」

    此刻她說話的語聲仍極緩,但卻沒有停頓,一口氣說到這裡,管寧只道她還要說下去,哪知她一頓,隔了許久,卻又失聲哭了起米,然而,她縱然不說,管寧卻已知道她還沒有說完故事。

    一時之間,他木然而立,只覺自己全身都已麻木,再也動彈不得。更不知道自己該說什麼話。

    夜色已臨——這富豪之家的四周,都亮起了燈火,只有這角落,卻仍然是陰暗,而那白楊木製的靈牌,在這腕暗的光線中,卻更為觸目。

    這觸目的靈牌,在管寧眼中,像是一個穿著白袍的鬼魅精靈似的,不停地晃動,不斷地擴大,縱然他閉起眼睛,它卻仍然在他眼前。

    而杜宇的哭泣之聲,生像是變成了囊兒垂死的低訴——此刻他也瞭解囊兒垂死還未說完的話,他知道囊兒要說的是,要自己為他爹爹復仇,不禁迷茫地低唱道:「他為我死了……我又怎能拒絕他死前的請求呢?何況……何況我已立誓答應了他。」

    但是,這仇人,卻是曾經給了他無數溫情,無限關懷,無比體貼的人,若是老天一定叫他們之間的一人去死,他一定會毫不考慮選擇自己,而此刻,為著道義為著恩情,為著世間一種道德的規範,他應該去殺死她嗎?他!應該怎麼辦呢?

    他望著地上的長劍,又一次陷入無限的痛苦之中,杜宇緩緩抬起頭來,任憑自已的淚珠,沿著面頰流下,抽泣著說:「我不說,你也會知道,就在那短短的一刻之中,她們已殺死了我爹爹和媽媽,自此,我雖然沒有再見過她們一面,可是她們的面容,我卻一輩子也不會忘記,一輩子也不會忘記的——」最後的一句話,雖只短短數字,然而在她口中說來,卻生像是有十年那麼長久,等到她將這句話再重複一遍的時候,管寧只覺身上每分每寸的肌肉,都為之凍結佐了,幾乎無法再動彈一下。

    他垂下頭,再抬起來,黑暗中的人影,仍然靜靜地坐在床側,就生像是在等待著他的回答一樣。

    但是,他卻不知道自己該回答什麼?

    兩人面面相對,雖然彼此都看不清對方的面容,但卻聽到對方的呼吸,心跳之聲,只因此刻在斗室之中,正是靜寂如此。

    但是——房門外突地滑進一條人影,有如幽靈一般地漫無聲息,腳步在門側一頓,突又掠起如風,煥然滑向管寧身測,手掌微指,纖纖指尖在管寧腰畔「期門」穴上輕輕一掃,掌勢回處,卻托在管寧肋下,身形毫不停留,競托著管寧掠向牆邊,輕輕放在一張靠牆的椅上。

    這一切事的發生,確是眨眼之間,管寧便覺眼前人影一現,腰畔一麻,就已坐到椅上,等到他想驚呼反抗的時候,他已發覺不但真的再無法動彈一下,而且甚至連出聲都不能夠了。

    杜宇一驚之下,長身而起,脫口驚呼道:你是誰?」

    暗中的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你連我是誰都認不出了嗎?你不是說我的面容你一輩子都不會忘記嗎?」

    杜宇面容驟變,後退一步,卻又碰到床沿,撲到床上,隨後又長身而起,一個箭步,掠出五步,疾伸雙手。拾起了地上的長劍,手腕一擰,腳步微錯,目光筆直地瞪向仍然依牆而立的人影,大聲道:

    「你是凌影!」

    黑暗中人影冷冷一笑,緩緩道:「不錯,我就是凌影!就是殺死你爹爹的人。」

    杜宇失聲一喊,纖腰微扭,劍尖長引,突地一招「長河出蛟」,黑暗中猶見寒光的長劍,便電也似地向凌影刺去。

    「凌影」輕輕一笑,腳步微錯,婀娜身影,便曼妙避了開去,杜宇劍勢未歇,「噗」地刺到牆上,凌影又冷冷一笑道:就憑你的這點武功,要想報仇,只怕……哼哼,還嫌太早哩!」

    杜宇此刻目眺欲裂,早已忘記自已是個女孩子,扭身撤劍,「喇喇」又是兩招,口中大罵道:「你這賤人……你這賤人……快賠我爹爹的命來。」

    縱然如此,惡劣之言,她還是說不出口,一連說了兩聲「你這賤人」,才將下面的話說了下去。

    剎那之間,她已電射般發出數招,「金丸鐵劍」杜守倉昔年主持江南的「大甲鏢局」,劍法暗器,一時頗負盛名,此刻杜宇急怒悲憤之下,所施展的劍法,雖仍功力薄弱,但卻已頗有威力。

    哪知凌影卻將這有如長河出蛟、七海飛龍的劍法,視如兒戲一般,口中冷笑連連,身形騰挪閃展,在這最多丈餘見方的小室中,竟施展出武林中最上乘的輕功身法,將招招劍式都巧妙地避了開去。

    管寧穴道被點,無助地倒在椅上,只見眼前劍光錯落,人影閃動,根本認不出誰是杜宇,誰是凌影!卻知道這兩人其中之一,毋庸片刻,便會倒下一個,這兩個不共戴天的女子,卻是一個對他有恩,一個對他有情!

    一時之間,他但覺心中如煎如沸,恨不得自己能有力量將她們制止,但他此刻卻有如泥塑本雕,除了眼睜睜地看著她們動手之外,便根本沒有其他辦法。

    突地——又是「嗆啷」一聲,杜宇手中的長劍,競又落在地上。

    只是這次卻並非因她自己心中激動,而是因為凌影一招「金絲反手」,令她無法抵擋。

    她驚呼一聲,身退三步,哪知面前的「凌影」,卻如影附形般近了上來,手掌一伸,眼看明明是拍向她的胸膛,她舉手欲架,哪加腰畔卻已—麻,原來凌影的手已又先點在她的「期門」穴上。

    冷笑道:「你也躺下吧。」

    腳步微伸,雙手微托,身軀一轉,競將她也托在管寧身側坐下,拍了拍兩人的膝頭,忽地低聲唱道:「排排坐,吃果果,好朋友,真快樂……」

    唱的雖是兒歌,可是歌聲之中,卻有無比的寂寞淒涼之意,唱到後來,競亦自低聲吸泣起來。

    管寧只覺心中彷彿無數浪濤洶湧,一浪接一浪地湧向他心深處,又像有無數塊巨石,一聲接著一聲地投向他心的深處。

    他但願自己能大聲呼喊出來,更希望自己能跳起來捉住凌影的手掌,只見凌影低低地垂著頭,低低的哭泣,半晌,突地抬起頭,望向杜宇,道:「你剛才說了個故事給別人聽,現在我也說個故事給你聽——」她語聲停頓了許久,方自接道:從前,有個女孩子,當她很小很小的時候,她爹爹就被一個叫『金丸鐵劍」的人殺死了,那只是因為她爹爹的名字叫做『銑丸槍』,而那『金丸鐵劍』卻認為這是犯了他的忌諱。」

    管寧頭不能動,口不能言,眼珠卻向旁邊一轉,但卻仍看不到杜宇面上的表情,不禁在心中長歎,付道:「原來此事其中還有如許曲折——」卻聽凌影已接道:「這女孩子運氣不好,連個弟弟都沒有,一個人孤苦伶行,到處要飯要了許久,才遇著一位女中奇人,把她帶回山,傳給她一身武功,而且替她報了殺父的深仇,只是她因為那『金丸鐵劍』沒有將自已殺死,所以她也就放了杜守倉的一雙兒女的生路。」

    她語聲一頓,突地轉向管寧,大聲道:「你說,她是不是應該報仇的,你說,你若是他的兒女你該怎麼辦?哼哼——只怕你此刻真的連杜守倉的女兒也一起殺死了。」

    管寧呆呆地望著她,心裡也不知是什麼滋味再見她的一雙眼睛,在黑暗中有如兩顆明星,一閃一閃地發著光。

    哪知,這明星般的眼睛突然一閉,她競突地幽幽長歎了一聲,緩綴道:「但是,她沒有這樣做,因為她怕這樣做了會傷了另外一個人的心,這個人為了報恩,雖然想為杜守倉的亥兒殺死她,但是她都一點也不恨這個人,因為……唉,我不說這個人你也該知道。」

    管寧只覺耳畔轟然一聲,那一浪接著一浪的浪濤,一塊接著一塊的巨石,此刻都化做一般無可抗拒的力量向他當頭壓了下來。

    而杜宇呢?她更不知道自已心中是什麼滋味,卻聽凌影長歎一聲,又道:她雖然脾氣很壞,也不是好人,但是現在她卻讓自己的仇人,和自己……自己最最喜歡的人坐在一起,而她自己卻立刻要走;了,走到……很遠……很遠……很遠的地方,這為了什麼……她自己也不知道。」

    她說到一半,又開始啜泣,說到後來,更已泣不成聲,語聲方了,突地雙手掩面,轉身奔到門口,腳步又頓,緩緩回過身來,緩緩走到管寧身前,緩緩垂下頭含淚道:我點了你的穴道,是因為怕你在我和她見面的時候,你難以做人,我還不解開你穴道,是因為我想要你和她多坐一會兒,你……你知道嗎?」

    狠狠一頓腳,電也似地掠到門口,轉瞬便消失在門外的黑暗裡,只留下她悲哀啜泣之聲,彷彿在管寧耳畔飄蕩著。

    這是一份怎麼樣的情感,又使管寧心中生出怎麼樣的感覺?

    我無法描述這些,因為世間有些至真至善至美的情感、事物,中都是無法描述的,你能夠嗎?

    現在,管寧和杜宇,又一次可以聽到彼此心跳的聲音了,而杜宇,卻恨不得自己的心立刻停止跳動才好,不能忍受這種屈辱,更不能接受這份施捨的恩惠,她在心裡狂喊道:「你為什麼不殺了我!」

    又不禁在心中狂喊道:「總有一天,我會殺了你。」

    只是她此刻根本無法說話,她心中的狂喊,自然到。

    門外夜色深沉處,忽地飄下數朵純白的雪花,轉瞬之間,漫天大雪便自落下,寒意也越發濃重,然而這侵入刺骨的寒意,管寧卻一絲也沒有覺察到,此刻,他的四肢、軀體,都似已不再屬於他自己,只有腦海中的思緒,仍然如潮一樣,不斷地飄向他的鼻端。

    雖然他的四肢軀體己因穴道被點而麻痺,而這種麻痺,又使他無法感覺到任何一種加諸他身體的變化,但奇怪的是,他卻仍可感覺到此刻緊靠在他身畔的,是一個柔軟的軀體,他也知道這柔軟的軀體和那甜甜的香氣,都是屬於杜宇的。

    他想將自己的身軀移開一些,但是「黃山翠袖」的獨門點穴名傳天下,那凌影所施的手法雖然極為輕微而有分寸,卻已夠使他在一個時辰之中,全身上下都無法動彈一下。

    因此,此刻他便在自己心中已極為紊亂的思緒之中,又加了一種難以描摹的不安之感,在如此黑暗的靜夜中,和一個少女如此相處,這在管寧一生之中,又該是一個多麼奇怪的遇合呀!

    他聽得到她呼吸的聲音,她又何嘗聽不到他的,兩人呼吸相同,軀體相接,想到方纔那凌影臨去之前所說的話,各自心中,都不知是什麼滋味,杜宇悄然閉起眼睛,生像是唯恐自己的目光,會將自己心中的感覺洩露一樣。

    因為她自己知道,當自已第一眼見著這個倜儻瀟灑的少年時,便對他有一份難言的情感,這種情感是每—個豆蔻年華的懷春少女心中慣有的秘密,而她卻忍受了比任何一個少女都要多的痛苦,才將這份情感深深地隱藏在自己的心裡。

    許多日子來,她甚至連看都不敢看他一眼,她將他看成一株高枝修干的玉樹,而自己僅是一株庇在樹下的弱草而已,這種感覺自然是自憐而自卑的,然而,卻已足夠使她滿足,因為她畢竟在依靠著他,而他也允許她依靠。

    管寧出去遊歷的時候,她期待著他回來。

    於是,當她知道他已回來的時候,她便忍不住從後院中悄悄溜出來,只要他對她一笑,已足以使她銘心刻骨。

    但是他的確回來了,卻帶回了一個美麗的少女,她看到他和這少女親密的神情,也看清了這少女竟是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呀——這是一份多麼難說忍受的痛苦,她險些暈厥在她所位立的屋簷下!

    回到她獨居的小室,拿出她父親的靈牌和遺物,換上她僅有的一身緊身服裝,跪在她爹爹靈位前痛哭默禱,她雖然未嘗有一日中斷自己武功的鍛煉,但是她仍然十分清楚地知道,自已絕非人家的鼓手,只是,這卻也不能阻止她復仇的決心而已。

    哪知——他卻突然來了,此後每件事的發生與變化,都是她事前所沒有預料到的,而此刻,她被她不共戴天的仇人安排和他緊緊坐在一起,她心裡雖然悲憤、哀傷、痛苦,卻還有一份其他的感覺,這種感覺便就是她不敢洩露出來的——她多麼願意自己能永遠坐在他的身畔,一起享受這份黑暗、寒冷,但卻美麗的寧靜!他雖然絕頂聰明,卻再也想不到她心中會有這種情感,他只是在想著凌影臨去時的眼波與身影,一幕幕記憶猶新的往事,使得這眼波與身影在他心中份量更加沉重,他又怎會想到四明山莊小橋前的匆匆一面,此刻竟又成永生難忘的刻骨相思。

    一陣較為強烈的風,捲入了數片雪花,門外靜靜的長廊上,突地響起一陣輕微的腳步聲,一個嬌柔的聲音低低呼喚著:「公子……公子……」

    管寧雙目一張,抬頭望去,只見門外黑暗之中,彷彿有了些許微光,這呼喚之聲,也越來越近,他知道是家中的丫環來找自己「她們若是見我和文香,這樣坐在一起,又會如何想法?」

    哪知,呼喚之聲,腳步之聲,突地一下停住,那聲音卻低低說道:「前面是文香的房間了,公子怎麼會到那裡去呢?」

    另一個聲音立刻接口說道:前面那麼黑,看樣子文香那妮子一定是因為有點不舒服所以睡了,我們還是別去吵她吧。」

    於是腳步聲又漸漸遠去,在這逐漸遠去了的腳步蘆中,依稀仍可聽到:「可是……公子到哪兒去呢?這可真怪,找不到他,老太爺又該……」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先前帶著自己來此處的那個丫頭,必定沒有將此事說出來,是以她們方才找不到自己。

    「但是,她們著找不到我,我召非要這樣耽上一夜。」他又不禁為之焦急:「就算她們找到了我,卻也無法將我的穴道解開呀!」

    心中一動,突地想到自己在歸途上一路暗暗修習的內功心法:

    「我姑且試試,也許它能幫我解開穴道也未可知!」

    一時間,許多種對那「如意青錢」妙用的傳說,又復湧上心頭,「這件武林秘寶上所記載的武功,是否真的有如許妙用呢?」他暗中一正心神,摒絕雜念,將一點真氣,凝集在方寸之間,一面又自暗中忖道:「這問題的答案是否正確只要等到我自己試驗一下便可知道了」。

    真氣的運行,起初是艱難的,艱難得幾乎已使他完全灰心,他卻不知道一個被點中穴道的人暗中運氣調息,本是件令人難以置信的事,若非他得到這種妙絕天下的內功心法,便讓他再苦練十年,只怕也難以做到。

    但是,毋庸片刻,他自覺真氣的運行,已開始活潑起來,上下十二重樓,行走三六周天,他暗中狂喜地呼喊一聲,方待衝破腰畔那一點僵木處,哪知門外又復響起一陣腳步之聲,其中還夾雜著嘈亂的人聲,可見這砍走過來的人數,還較剛才多,且也較方才快些。

    剎那之間門外已映入燈光,腳步聲已到門口,管寧心頭一緊,張目望去,只見三、兩個青衣丫環已擁著一個身著醬漢子走了進來。

    屋中的景象,在這些人的眼中確乎是值得詫異的,那中年漢子驚呼一聲,適然止任腳步,口中說道:公子,你在這裡!」

    他再也想不到這位公子竟會在黑暗之中和一個府中的丫環坐在一處,那三個青衣丫環更足驚得目瞪口呆,幾乎將手中舉著的燭台都驚得掉在地上。

    杜宇暗中嬌嗔一聲,趕緊閉起眼睛,她瞭解這些人心裡所想的事,心中正是羞愧交集,恨不得自己能立刻躲到一個新開的地縫中去,哪知身側突地一動,管寧竟倏然站起身來。

    管寧被點的穴道若是沒有自行解開,他此刻如不能站起來也還罷了,他這一站起來,不但自己今後惹出無窮煩惱,使得杜宇也因之受累不淺,因為這麼一來,人人都只道他是和杜宇在此溫存,還有誰會相信其中的真相呢。

    那中年漢子是這富豪之家的內宅管事,此刻只道自己暗中撞破了公子的好事,垂首連退三步,心中暗道一聲「倒霉。」口中卻恭聲道:「前廳有人來拜訪公子,請問公子是見,還是不見?」

    此人老於世故,臉上裝作平靜的樣子,就像是方纔的事他根本沒有看見一樣,管寧方才一驚之下,真氣猛然一衝,衝過了原本就點得不重的穴道,此刻呆呆地愕在那裡,還在為自己的成功而狂喜,直到那中中管家將這句話又重複一遍,他方自始起頭來,茫然問道:「是誰?」

    這中年管家見他這種失魂落魄的模樣,心裡越發想到另一件事上去,暗中「嗤」然一笑,口中方待答話,哪知——門外卻突地響起一陣高亢洪亮的笑聲,哈哈大笑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卻想不到竟驚破了公子的溫存好夢,真是罪過得很、罪過得很。」

    中年管家、青衣丫環、杜宇、管寧齊地一驚,轉目望去,只見一個身軀高大、聲如洪鐘、鷹鼻獅口、重眉虎目、身上穿著一襲杏黃道袍、頭上戴著一頂尺高黃冠的長髯道人,大步走了進來,雙臂輕輕一分,中年管家、青衣丫環,都只覺一股大力湧來,蹬蹬,齊地往兩測衝出數步,燈火搖搖,驟然一暗,「噹」地一聲,一支燭台掉在地上,只剩下一支火光仍在飄搖不佳的蠟燭,堅持著這間房間的光亮。

    中年管家雖然暗怒這道人的魯莽,但見這等聲威,口中哪裡還敢說話,只見這黃冠道人旁若無人地走到管寧身前,單掌斜立,打了個問訊,算是見了禮,一面又自大笑著道:「貧道們在廳中久候公子不至,是以便冒昧隨著員管家走丁進來,哈哈——貧道久居化外,野蠻成性,想公子不會怪罪吧。」

    中年管家心中又自一驚:「怎地這道人一路跟在我身後,我卻連一點影子都不知道。」

    卻見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在下與道長素不相識,此來有何見教?」

    這黃冠長髯的道人笑聲方住,此刻卻又捋長髯狂笑起來,一面朗聲道:「公子不認識貧道,貧道卻是認識公子的——」他話聲一頓,目光突地閃電般在兀自不能動彈的杜宇身上一掃,接著道:「公子在四明山中,語驚天下武林中的一等豪士,與『黃山翠袖夫人』的高足結伴北來,行蹤所至,狐襲大馬,揮手千金,哈哈——如花美眷,似錦年華,江湖中誰不知道武林中多了一個武功員不甚高,但豪氣卻可凌雲的管公子!」

    這黃冠道人邊笑邊說,說的全都是讚揚管寧的言語,但管寧聽了,心中卻不禁為之凜然一驚,暗中忖道:「難道這數月以來,我已成了江湖中知名人物,可是,我並未做出什麼足以揚名之事呀!」

    他卻不知道自己在四明山中所做所為,俱是和當今武林中的頂尖高手有關,和他結伴同行的,又是名傳天下的「黃山翠袖」門人,再加上他自己風流英俊,年少多金,本已是江湖中眾人觸目的人物,等到他一路北宋,而「四明山莊」那一件震動天下武林的慘案亦自傳出,他自己便已成了江湖中許多人都樂於傳誦的人物,只是他自己一點也不知道而已。

    本自難堪已極,僵坐在後面的杜宇聽了,心中亦自一動:「原本他沒有騙我,四明山中,真的發生那麼一件令人難以置信的怪事。」

    目光動處,只見管寧呆呆地望著這長髯道人,突地伸手一拍前額,像是恍然想起了什麼,脫口說道:「道長可就是名揚天下的『崑崙黃冠』麼?」

    這長霸道人哈哈一笑,她生於武林之家,又曾在江湖流浪,這名列宇內一流高手的「崑崙黃冠」四字,她自然是知道的,只是「崑崙」派遠在邊防,「崑崙雲龍十八式」的身法雖然名傳天下,但「崑崙」派中門人足跡,卻極少來到中原,此刻他們突然現身北京,竟又來尋訪一向與武林中無關的管寧,這又是為什麼?卻令杜宇大惑不解了。

    卻聽這黃冠長髯道人聲微頓,突地正色道:貧道笑天,此次隨同掌門師兄一起來拜見公子,確是有些話來請教——」目光四下一掃:「只是,此地似非談話之處,不知可否請公子移玉廳中,貧道的掌門師兄還在恭候大駕!」

    管寧心中暗歎一聲,知道「崑崙黃冠」的門下此來,必定又是和四明山中所發生之事有關,暗中一皺劍眉,那青衣丫環早巳拾起地上燭台,重新點燃,此刻便舉著燭台走到門口,中年管家雖然暗中奇怪公子怎會和這些不三不四的道人有關連,但面上仍是畢恭畢敬的樣子,引著他們走過長廊,轉過曲徑,衣過花園,來到大廳。

    管寧一面行走,一面卻暗忖著道:「這崑崙黃冠此來若是又提起那『如意青錢』,我又該如何答話,我若對他們說了實話,只怕他們必定要動手來搶,那麼一來,唉——只怕爹爹也要被驚動,但是,我又怎能說謊的呢!」

    一個不願說謊的人,便常常遇到別人眼中極為容易解決的難題,他一路反覆思考,不知不覺已走人大廳,目光四掃,只見兩個道人,正襟危坐在廳中左側的檀木椅上,亦是黃衫高冠,但一個形容惱稿、瘦骨嶙峋、一個丰神沖夷、滿面道氣,和這長髯道人的精豪之態,俱都大不相同,管寧心中一轉,付道:「這丰神沖夷的道人,想必就是『崑崙』門下的掌門弟子了。」

    這兩個黃冠道人見了管寧,一起長身而起,笑天道人大步向前,指著管寧笑道:「這位就是管公子,哈哈——師兄,江湖傳言,果然不差,管公子的確是個風流人物,師兄,你可知道他在後院由——」管寧面頰一紅,心中大為羞憤,暗罵道:「人道『崑崙』乃足名門正宗的武林宗派,這笑天道人說起話來,卻怎的如此魯莽無禮,難道所有武林中人,無論哪個,都像強盜。」

    卻見那形容枯槁的道人乾咳一聲,眼皮微抬,向笑天道人望了一眼,他目光到處,生像是有著一種令人准以抗拒的神光,竟使得這飛揚跋扈的笑天道人,候然中止了自己的話,緩緩垂下頭,走到一邊,管寧目光抬處正和枯槁道人的目光遇在一處,心中亦不禁為之一懍,他一生之中,競從未見過有一人目光如此銳利的,若非親自所見,誰也不會相信這麼一個枯瘦矮小,貌不驚人的道人目光之中,會有這樣令人懾服的神采。

    只見這枯瘦道人目光一掃,眼皮又得垂下,躬身打了個問訊,競又坐在椅上,再也不望管寧一眼,而那丰神沖夷的道人卻已含笑說道:「貧道倚天,深夜來此打擾,實在無禮得很,公子如還有事,貧道們就此告退;明日再來請教也是一樣。」

    這三個道人一個魯莽,一個倔傲,只有這倚天道人不但外貌丰神沖夷,說起話來亦是謙和有禮,管寧不禁對此人大起好感,亦自長揖而札,微微含笑,朗聲說道:「道長們遠道而來,管寧未曾迎接,已是不恭,道長再說這樣的話,管寧心中就更加不安了。」

    他一面說著話,一面揖客讓坐,此刻他見了這倚天道人的神采,心中己認定他是「崑崙」一派的掌門弟子,是以便將他讓到上座。

    哪知這倚天道人微微一笑,竟坐到枯瘦道人的下首,笑道:「貧道隨同敝派掌門師兄前來請教公子一事,但望公子惠於下告,則不但貧道們五內感銘,便是家師也必定感激的。」

    管寧目光向那枯瘦道人一掃,心中動念道:「原來他才是掌門弟子,」口中沉吟半晌答道:「在下年輕識淺,孤陋寡聞,道長們如有下問,只怕必定會失望。」

    笑天道人長眉一軒,哈哈笑道:「貧道們不遠千里而來請教公子,為的就是此事,普天之下,只有公子一人知道,哈哈——貧道知道,公子是必定不會叫貧道失望的。」

    管寧心頭一緊,強笑著道:「道長說笑了,在下知道什麼?」

    轉目望處,只見那枯瘦道人仍是垂目而坐,倚天道人仍自面含微笑,等到笑天道人狂笑聲住,方自緩緩說道:「敝師弟方纔所說,確是句句實言,貧道們想請教公子的事,如今普天之下的確只有公子一人知道!」

    管寧心中雖已志怎不已,但面上卻只是一笑接道:既是如此,道長只管說出便是,只要在下的確知道,萬無不可奉告之理。」

    倚天道人笑道:「那麼多謝公子了。」

    語聲突地一頓,目光在管寧身上凝目半晌,方自一字一句地緩緩說道:「在四明山中和公子同行的白衣人,公子想必知道他此刻在什麼地方!」

    管寧一心以為他們問的必然是有關「如意青錢」之事,此刻不禁暗中透口長氣,但心念一轉,不禁又一皺眉忖道:「他們奔波面來,問那白衣書生的下落,卻是又為著什麼呢?」

    俯首沉吟半晌方自答道:「道長們打聽此人的下落,不知是為什麼?如果……」

    笑天道人突又一聲狂笑,大聲道:「貧道們打聽此人的下落,為的是要將他的人頭割下——」管寧心中又自一緊,脫口道:「難道此人與道人們有著什麼仇恨不成……」

    倚天道人長歎一聲,緩緩道:「四明山莊主夫婦,與敝兄弟俱屬知交,敝兄弟此次遠赴中原,為的也就是要和他們敘闊,哪知一到四明山莊,——唉——」他長歎聲,倏然住口,那笑天道人卻接口道:「貧道們到了四明山莊,只見裡裡外外竟連條人影都沒有,直到後園中,才看到武當山的四個道友,在後園中幾堆新墳前面焚紙超渡,貧道們大驚之下,趕緊一問,才知道四明山莊中竟發生了如此慘事,管公子——此事想必是極為清楚的了。」

    他此刻說起話來,不但不再狂笑,神色莊重已極,生像是變了個人似的。

    管寧長歎一聲,頷首道:此事在下的確清楚得很——」笑天道人袍袖一拂,倏然長身而立,大步走到管寧身前,厲聲又道:公子雖非武林中人,那四明山莊中慘死之人,亦和公子無關,但側隱之心,人皆有之,公子難道沒有為他們難受嗎?」

    管寧又自緩緩頷首,口中卻說不出話來。

    笑天道人又道:那麼公子便該將殺死這麼多人的兇手的下落說出來,否則——」管寧劍眉一軒沉聲道:「否則又怎的?」

    笑天道人一捋長髯,冷笑一聲,才待答話,那倚天道人卻已緩緩走了過來,一把拉著他的師弟,含笑向管寧說道:「貧道們知道公子和那白衣人本非知交,自然也不會知道那人的可恨可惡之處「管寧接口道:「是了,在下和白衣人本無知交,又怎會知道他的下落,何況——據在下所知,四明山莊中那件慘案,亦末見得是此人做出來的,比如那『峨嵋豹囊』兄弟兩人,嫌疑就比他重大得多,道長如果想替死者復仇,何不往四川峨嵋去一趟,也許能夠發現真兇,亦末可知。」

    他生具至性,雖然和白衣書生並無知交,但卻覺得此人既已傷重,自己便有保護此人的責任。再者他們覺得此事之中,必定有許多蹊蹺,想來想去,總覺這白衣書生絕非兇手,雖然真的兇手是誰,他此刻也還不知道!

    哪知他的話聲方了,那笑天道人卻又仰首狂笑起來,突地伸手入懷,取出一物,在管寧眼前一晃,厲聲狂笑著道:「你看看這是什麼?」手腕一反,將手中之物筆直地擲到管寧懷中。管寧俯首望處,只見此物竟是一個豹皮革囊,囊中沉甸甸的,顯然還放著暗器,囊上的皮帶,卻已折斷,到處參差不齊,彷彿是經人大力所斷,翻過一看,囊角旁邊,卻整整齊齊地用黑色絲線繡了個寸許大的「鶻」字。

    這種皮革囊乍看並不起眼,但仔細一看,不但皮上斑紋特別絢爛,而且囊口囊邊,還密密繡了一排不凝目便難發覺的「鶻」字,繡工之精細,固是無與倫比,鶻字所用黑色絲線,用手一摸,觸手冰涼,竟不知究竟是什麼繡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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