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七四章 賣影人 文 / 古龍
老人神秘他說道:「此中詳情我不便細言,你去太華見那老比丘,照我所說,隨機應變,該委屈的地方委屈一點,我相信你的目的一定可以達到。」
老人見芮瑋神色仍在猶豫,不等他問話,接道:「啊!我該走了,還有點私事急待辦理,老弟再見啦!」
話完,鼓勵似的一笑,擺了擺手,轉身逸去。
芮瑋張嘴要問,話到口中老人既已去了,索性不再追問。呆立雪地上,尋思甚久,結果決定一去太華,見那老比丘。
芮瑋重又來到那座小得可憐的尼庵前,單薄的門扉看來只要用力一撞。撞不開也會撞破。
想起老比丘尼暴燥的脾氣,芮瑋不敢立時敲門,把要說的話在肚內打好了草稿,忖度又忖度,思量又思量,才舉手輕輕敲了三下。
三下才敲畢,赫!那老比丘來得好快,生似芮瑋還未敲門,她已站在門旁,只聽「晰啊」一聲,老比丘伸出那張老而又醜的臉,滿面不耐煩神色,道:「怎麼啦?你又來了!」
芮瑋恭謹道:「是的,我又來了,麻煩您老。」
老比丘很不高興他說道:「天這麼冷,施主別尋開心,瞎撞門找人我不知道,有別的事就請快問。」
芮瑋一急,吶吶道:「沒……沒……別的事,還是找人……」
老比丘臉色一變,怒道:「跟你說過,素心這人,除我之外,不知道!」
說完「砰」的一聲,關上庵門。
芮瑋大急叫道:「喂!喂!我不找素心啦,我找買影人!。
庵門霍而又開,只聞老比丘聲音冷峻道:「進來。」
芮瑋踏進庵堂了,庵堂數丈見方,堂上供的佛像裝在小木匣內,全身黑漆漆的,看不清楚是那路神仙,但是女菩薩卻不會錯的。
長而狹窄的供桌上放著一隻小香爐,爐下三隻香冒著細長的清煙,頗有禮供似的氣象,但說不上尼庵最普通的排場,倒像個路旁的土地廟。
供桌前兩張蒲團,老比丘坐上一張,指著另張道:「請坐吧。」
這尼庵僅此一間,一目瞭然,除了蒲團外再無坐臥之具,芮瑋坐上蒲團,暗忖:「莫非眼前這位老尼姑,整天打坐不睡覺?」
老比丘果真一年到頭在這蒲團上過活,要睡覺就打坐,她坐在那裡眼睛一閉,誰也弄不清楚她在睡覺還是在休息?
芮瑋正要開口請問,老比丘先道:「別說廢話,先說有什麼目的?」
芮瑋生性豁達,當即道:「我想學一套名叫先天掌的破招。」
老比丘沉思一刻,搖了搖頭,道:「從未聽說先天掌此名,奇怪?天下掌法名稱只要有名望的我無有不知,怎麼就沒聽過先天掌?」
芮瑋好生失望,他以為,老尼姑是位隱世的前輩高手,不一定賣影人就是她本人,她既不知先天掌,此行的目的是無望了,不由他失望的歎息了一聲。
老比丘怪眼一翻,冷冷道:「你歎什麼,我不知道自有人知道。」
芮瑋道:「那是誰啊?」
老比丘哼了一聲,不悅道:「你找的誰?」
芮瑋道:「賣影人。」
老比丘頭一揚:「這不就得了,既找賣影人,你還怕學不到先天掌的破招,哼,天下掌法管你先天後天,沒有難倒賣影人的。」
芮瑋大喜道:「正要請教那位前輩,敢問賣影人在何處?」
老比丘臉色很奇怪他說道:「請教,你請教什麼?」
芮瑋恭聲說道:「請教先天掌的破招。」
老比丘冷笑道:「請教不敢當,喂,我說你姓什名什,懂不懂找賣影人的規矩?」
芮瑋慌忙道:「啊,恕晚輩無禮未報姓名,在下姓芮單名瑋,不知找賣影人有什麼規矩,敬請告知。」
老比丘見芮瑋十分有禮,臉色緩和下來,笑道:「你既不知其中規矩那難怪了,我當你打秋風請教就完了,要知買影人不談請教,拉交情可不成,要談的是條件,接受條件,即需惠顧客所。」
芮瑋心理蒙上一層陰影,老比丘接道:「顧名思義,你是個聰明人,還不知賣影人這三字的用意?」
芮瑋又泛起一當老人說及賣影人而引起的心驚肉跳的感覺,聲音枯澀地道:「賣影人是不是要收買顧客的影子?」
老比丘有點憐憫的望著芮瑋,頷首道:「表面的意思確是如此,你要找買影人就得把影子賣掉,也就是說你影子賣後,得到所需,今後就屬於買影人,一切行動要接受買影人的控制,比方說……」
芮瑋截口道:「好,你不要說了,請問買影人在何處?」
老比丘歎道:「那你接受買影人的條件羅?」
芮瑋毅然道:「倘若學會先天掌的破招,得到實際的效果,我願意接受條件!」
老比丘又搖頭道:「那你放心,先天掌一定會讓你學到破招,你想學破招的原因定是報仇,等你報仇後,行動再受買影人的控制,效果不靈,這條件一筆勾消。」
話完,她離開蒲團,站起身來,指著狹窄的供桌道:「這裡面藏著乾糧,我去三日定可回轉,那時你將會買影人,但這三日你不可走出此庵堂一步,知道麼?」
芮瑋點了點頭應道:「好,我在這裡靜候三日。」
老比丘走出庵堂,回頭又望了望芮瑋一眼,長長一歎,似在可惜芮瑋一表人材,但她不便再說什麼,只叮嚀一句:「門鎖好啊,不准閒人闖進。」
芮瑋鎖上門坐回蒲團上,內心思潮泉湧,一回想到野兒,一回想到那怪異的老人,等想到買影人,心中不舒的感覺莫名其妙的湧上來,這現象是種不詳的預兆。
第一天他還能安靜地坐在蒲團上調息吐納,到第二天腦海中不時索回起買影人三字,尋思:「我這番決定,到底是禍是福?」
第二天晚上,他幾乎要放棄這種不智的決定,暗忖:「堂堂男子漢怎能行動任人控制,難道以後買影人要我殺人放火,我就殺人放火,要我……」
這一想下去不良的後果越來越多,他站起要想一走子之,但他一當想到野兒,心情實難抑制萬一,「砰」的跌坐在蒲團上自個喃喃說道:「罷了,罷了,管她那麼多,一切為見野兒著想,其他的事情以後再說罷!」
話雖這麼說,心理的自覺卻不能令他馬虎過去,彷彿心底一個聲音在道:「芮瑋,芮瑋,你不能這麼糊塗啊,為了私慾把自己的影子賣了,算個大丈夫嗎?大丈夫遇到難處,應該憑自身本領解決,仰仗別人,把自己賣了,是個有出息的人嗎?……」
那聲音在他心底愈來愈響,彷彿從這簡單的庵堂四面八方傳來,到得後來,似有數人在芮瑋耳際指責:「你有出息嗎?你有出息嗎?你有出息嗎?……」
芮瑋神色痛苦的掩遮耳朵,神經般的叫道:「我沒有辦法,我沒有辦法,除此外我無法破解那先天掌啊!……」
這一叫頗見效,那心底的聲音暫時消失,芮瑋不敢再靜坐,怕坐下去又胡思亂想,乾脆在庵堂內四下走動,心想明天就是第三天了,不知老比丘明天什麼時候帶來神秘的買影人。
他走了幾轉,每經過供桌前不由向那裝著神像的小木匣看上一眼,再走幾轉他忽地停在供桌前。
芮瑋不相信神佛,也不怕褻瀆神像,暗忖:「我倒要看清楚那木匣裝的什麼像。」
他伸手從供桌後拿起那小木匣,嘿,那是什麼神像,竟是一個赤條條,一絲不掛的女人坐像。
芮瑋自個搖頭道:「這是什麼神啊?供這勞什子做什?」
他毫不在乎地從木匣內掏出那赤裸的女像,不掏出還好,這一拿出發現坐像背後有幾行小句:
「無影門無君子有君子失影人」
這句十二字,令人看得摸不著頭腦,芮瑋也看不懂這十二字包含什麼意思,他對最後一句苦笑了笑,自語道:「這句倒不錯,失影人,哼,哼,不久我芮瑋也是個失影人了……」
「失影人」三字對他感觸很大,勾起他無限的思潮,放好小木匣,他在堂內團團直轉,不時在口中念道:「失影人,哼,好句失影人?……」
他苦笑連連,不知東方已白,這一夜他至少轉了千轉以上。
天亮未久,那薄薄的木門被敲了三下,芮瑋以為老比丘帶買影人來了,走出庵堂那初升的太陽把他影子斜照雪地上,他回頭望著那影子,心中十分感慨。
心想:「影子啊,影子啊,我這一開門就要把你賣了,你隨主人二十餘年,我一點好處沒有待你,這番離別你不要怪你主人無情……」
敢情敲門那人不見回音,又敲了三下,芮瑋一驚,暗暗傻笑道:「我發什麼神經,還當真賣沒了影子?」
他一夜未睡神智恍惚,才有些怪想法,其實一個人行動永遠受人控制,雖未當真把影子賣沒了,有影子不等於沒影子一樣?
芮瑋一步上前推開門閂,門外站著一位裘袍公子,卻非什麼買影人,因他身旁並未站著老比丘,而是位書僮,要是買影人定是老比丘帶來,眼前此人不折不扣的讀書公子,看那書僮身後的包袱沉甸甸的,裝的一定是文房四寶之類的用具。
那裘袍公子恭身一揖道:「請問這位兄台。」
芮瑋見裘袍公子長得眉目清秀,一臉書卷氣,顯是位十分好學的年青人,他自身讀書不多,卻知讀書的好處,頗喜結納讀書人,當下還禮笑道:「公子有何見教?」
那公子道:「小弟借問一人。」
芮瑋笑道:「那正好。」
裘袍公子神色一怔,芮瑋說「那正好」的意思,心想我找人你也找人不正好嗎,隨即發覺自己這話說得不對,難怪人家怔住了,也不知他找的什麼人,豈有正好的真理?
當即道:「公子要找什麼人,只要在下知道,可以告訴你。」
那公子上前低聲道:「小弟要問的人並非常人,只知此人身在無影門中。」
「無影門?」
芮瑋想起那女像背後的第一句,「啊」的一聲道:「你也來賣影子?」
裘袍公子茫然道:「賣影子?賣什麼影子?」
芮瑋心想,這倒奇了,你不賣影子,來此做什麼?不由問道:「誰叫你來的?」
那公子道:「『這……這……咳,小弟知道擅來此地犯了無影門的大忌,可是我有不得已的苦衷,非求無影門不可。」
芮瑋點了點頭,暗忖:「他雖不是來賣影子,亦知買影人無所不能,和我來的目的相同。」
芮瑋雖不知裘袍公子有什麼苦衷,但很瞭解他的心情,心想他的苦衷定然煩困他不下自己,否則不會這大雪天,又是清晨,到此來求教了。
芮瑋十分同情他說道:「我知道,我知道,你請進來,你要找的人,想來就在這裡,晚上以前可以見到。」
那公子大喜道:「那太好了,想不到我滿山亂撞,竟讓我撞到了,運氣還好,這地方真難找啊。」
芮瑋暗暗搖頭:「運氣?是不是運氣還真難說,弄不好你是撞上倒霉氣了,不找到還好呢!」
三人走進庵堂芮瑋暫客為主道:「請坐。」
想那書僮從未見過蒲團,嚷道:「公子,坐那裡啊?」
裘袍公子回頭斥罵道:「台硯,不要多嘴!」
他就近坐上身旁蒲團,芮瑋一見他坐姿,暗忖:「我倒走眼了,此人不但是書生而且身懷不弱的武功!」
芮瑋隨意坐下,裘袍公子道:「小弟姓姚草字濟生,敢問兄台尊姓大名?」
芮瑋道出姓名感慨說道:「姚兄,你不要怪我多嘴,依我看,姚兄能想辦法最好不要在這裡等下去,要知你想見的那人並非易與相求的人,他要極大的代價才應你所需。」
姚濟生毫無考慮道:「什麼代價?」
芮瑋搖頭道:「我不清楚這代價,也許能令你得不償失。」
芮瑋不願幫買影人談生意,是故不說出賣影子的條件,他只想在買影人來以前能勸回一個賣影子的人,但他不想想,他連自己都無法勸回,怎能勸得動誠意頗堅的姚濟生。
果然姚濟生堅定的回道:「凡人決不做得不償失的事情,芮兄,你一番好意小弟謝了,小弟此來只求所得,不顧所失,得不償失四字,我姚濟生不放在心上。」
芮瑋暗暗歎息,心想:「世上竟有和自己一樣的傻人,不顧後果的只求買影人,失影人,哼!姚兄,看來你我倆人將應在這三字上了。」
姚濟生又道:「芮兄莫非也是無影門中人,在試小弟的誠意麼?」
芮瑋苦笑道:「我同你一樣。」
姚濟生失笑道:「啊,你見那無影門中人?」
芮瑋點了點頭:「晚上以前,咱們倆人都可以見到要見的人,此時請等,哼,哼,等!禍福難知。」
芮瑋懶得再說話,閉目打坐,姚濟生很識趣,不再開口說話,從台硯背的包袱中取出一冊書,津津有味的閱讀起來。
午時才過,門聲又響,芮瑋彈站起,道聲:「來了!」
姚濟生見芮瑋有點懼怕前去開門的意思,自靠奮勇道:「我去開
芮瑋見他滿懷欣喜地走去,書丟在地上顧不得拾,暗忖:「此後你只要求了買影人,怕再不能逍遙自在的讀書。」
芮瑋揀起那卷書,書名詩經,他反而坐下,無意識的翻著看書,一刻,兩人走來,姚濟生接來那人是三日不見的老比丘。
老尼臉色不悅的說道:「姓芮的,你怎麼不聽老身吩咐,讓閒人闖進?」
芮瑋道:「買影人來了嗎?」
老尼道:「就來了。」
芮瑋指著姚濟生道:「他姓姚,也要見買影人並非閒人。」
老尼哦了一聲仔細端詳姚濟生一番,點了點頭道:「你也有求買影人麼?」
姚濟生還未聽講買影人這名稱,搖頭道:「不,我要求無影門中人。
老尼臉若寒霜道:「誰教你到這裡來找無影門中人!」
姚濟生吃驚道:「我……我……自來找的。」
老尼冷哼一聲:「此處的主人只有買影人,沒有無影門中人。」
姚濟生吶吶道:「但……但……」
老尼冷笑道:「但是你父親告訴你在這裡能找到無影門中人,是不是?」
姚濟生慌忙道:「不是,家父已經去世。」
老尼道:「哦?姚公亮死了麼?」
姚濟生驚道:「你……你……怎麼知道家父的名諱?」
老尼冷笑道:「這個你不用問了,令尊既已去世,咱們用不著再找他的晦氣,可是,姚公亮的兒子,你聽著,既來此只能求買影人!」
姚濟生顧不得誰是無影門中人,誰是買影人,問道:「買影人能幫我解決問題嗎?」
老尼冷冷道:「當然能!當年令尊的困難皆能辦通,你的問題還怕解決不了?」
姚濟生高興的道:「那就好了,難怪姚忠說無影門無所不能。」
老尼語如利劍道:「先別高興,當年生意找上令尊,現在你來求咱們,縱然所求完全一樣,代價卻全然不同。」
姚濟生不在乎他說道:「什麼代價?」
老尼冷笑道:「你雖有萬貫家財,來求買影人也只有一個條件,正同這位芮兄一樣,條件是賣了你的影子。」
姚濟生大驚道:「當真要賣影子?」
他進門時曾聽芮瑋問:「你也來賣影子?」只當芮瑋說笑,那有賣影子的道理,這時的的確確賣影子,不由驚得慌了,搖手道:「那怎成,沒有影子還活得了?」
老尼罵道:「書獃子,誰要你的命啊!」
當下將賣影子的意思解說一遍,姚濟生聽後,吁了口氣,說道:「這還可以,好,我就求那買影人一次吧。」
老尼道:「你倒答應得輕鬆,跟你說清楚點,你影子賣後,我主人要你的財產,你就得把所有財產雙手奉送,要你住在金陵,你就不能住在北京,行動完全受主人支配,清不清楚?」
姚濟生猶豫道:「這……這……」
他本要說「這不大合理吧」,老尼接道:「你所求的絕對放心,買影人一定能替你辦到,假若此時你不願意還可以走,否則我主人來了,就由不得你談不談買賣,雙方條件一定要接受,除非我主人辦不到你的條件,那時自然我主人的條件也不起作用,行動任你自由。」
芮瑋才知買影人竟是老比丘的主人,心中思量這買影人到底是何許人,為何派個僕人以出家人身份住在這偏僻的地方,而且這地方還是與他聯絡賣影子的處所哩?姚濟生顯被老尼的話所動,那「絕對放心」四字打進了他心坎深處,不顧爾後的約束的條件,慨然說道:「好,這樁買賣先說定了。」
老尼笑了笑,似在得意網進了一條魚兒,就在此時,庵堂上走來一人,此人來的好怪,門未開,當然是飛躍進來的,可是落在庵堂上竟未發出絲毫聲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