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四章 初脫虎口 文 / 古龍
金不換語意刻薄,朱七七正要發作,冷大已轉身怒叱道:「住口!」
金不換怔了一怔,道:「你要我住口?」
冷大道:「正是要你住口。」
金不換道:「你……你連誰是敵人,誰是朋友都分不出麼?」
冷大道:,『我寧可有他這樣的仇敵,也不願有你這樣的朋友。「這句話包含的哲理,正是說:「卑鄙的朋友,遠比正直的仇敵要可怕得多。」
金不換面上不禁現出羞惱之容,轉目去瞧李長青,似是在說:「你家的奴僕對我這般無禮,你不說話麼。」
哪知李長青卻毫無反應,對他與冷大之間的對話,神情彷彿根本就未聽到,也未瞧見。
金不換再轉眼去瞧冷大,冷大一雙冷冰冰的目光,正在猛瞪著他,他面上的怒容,立時消失了,哈哈一笑,道:「這一次在下的馬屁,只怕是拍在馬腿上了,好,好,在下不說話就是,冷兄可以動手了麼?」
冷大冷冷一笑,這笑聲中,也說不出包含有多少輕蔑不屑之意,然後,他回首對金無望道:「請!」
朱七七也不說話了,她已知道這滿面病容,骨瘦如柴的冷大,必定身懷絕技,否則欺軟怕惡的金不換絕不會如此畏懼於他。
她睜大了眼睛,等著瞧他出手。
但金無望與冷大兩人,卻仍未出手。
兩人面面相對,目光相對,身形絕未擺出任何架勢,全身上下,每一處看來彷彿俱是空門。
但兩人彼此都知道,對方此刻身形雖無功架,但精神,意志,卻正是在無懈可擊的狀況之中。
兩人之間,若有誰先出手,除非一著便能佔得先機,否則反而會被對方以後發之勢制住。
要知爭先之人,出手必是攻勢,而普天之下,以攻勢為主的招式,防守處便必有空隙之處。
他若一招不能佔得先機,對方勢必會對他防守的空隙問反擊而來,那麼,自己攻擊對方時,對方是在無懈可擊的狀況中,而對方攻擊自己時,自己卻是有隙可乘…高手相爭,怎容得有這絲毫差錯。
自從冷大一聲「請」字出口,兩人非但身子不敢動一動,連眼睛都不敢眨一眨——李長青、天法大師、金不換,無一不是當今武林的頂尖人物,自然都知道這兩人雖然迄未出手,但局勢卻已比任何激戰都要緊張得多,是以人人俱是屏息靜氣,不敢分散了他們的神智。
朱七七也漸漸覺察出這兩人之間的情況,實是生死呼吸,間不容髮,她凝注著這兩條石像般林立不動的人影,但覺這實比她有生以來所見的任何一場激烈的戰鬥,都更要令她驚心動魄。
寒風就在他們耳畔呼號,但他們誰也聽不到了。
在這一刻間,人人都覺得大地一片死寂,沒有任何動靜,唯有自己的呼吸漸漸急促,心跳漸漸加劇。
也不知過了多久。
冷大但覺自己的體力,在急劇的消耗著,他雖不未曾動彈過一根手指,但體力的消耗,但卻比他一生經歷的大小百十戰還要劇烈。
他只覺額上已泌出汗珠,沿著人的面頰,就像是有無數條小蟲在他臉上爬過似的,癢得鑽心。
但他卻仍咬牙忍住。
他只覺目光已漸漸朦朧,四肢關節,也已漸漸發軟,漸漸麻木——漸漸變得彷彿刀割般疼痛。
但他卻仍咬牙忍住。
只因他深知這一場爭戰不但是在考驗他兩人的武功,更主要的是在考驗著他兩人的意志與堅忍。
他知道自己此刻雖然受苦,對方又何嘗不然。
兩人之間,若有誰能多忍一剎那,便能得勝——只要多忍一剎那,便已足夠。只因這一剎那已足夠分別出他倆的勝負,生死。
這是何等重要的一剎那,他死也要忍住。
他告訴自己:「冷大,你絕不能倒下去,此刻,說不定金無望已不住了,你只要再等片刻他便可倒下。」
就仗著這信心,他拚命著,拚命張大眼睛。
雖然,他明知自己只要輕輕閉起眼睛,所有的痛苦便會終結,這是何等容易的事,但他卻不能這樣做。
想來,金無望亦是如此。
又不知過了多久。
這時非但金無望與冷大兩人己是苦不堪言,就連旁觀著的李長青,大法大師等人,亦是滿頭大汗,有如自己也方經一場激戰似的。
金不換突然悄悄一扯李長青衣袖。
兩人交換了個眼色,身形溜過丈餘。
金不換悄聲道:「李兄且看這一戰兩人是誰勝誰負?」
李長青沉吟半晌,苦笑道:「若論武功之強韌,意志之堅忍,交手經驗之豐富,臨敵判斷之冷靜,他兩人可說是棋逢敵手,不相上下!」
金不換頷首道:「不錯,他兩人都可稱得上是江湖罕睹的硬手,咱們這些武林七大高手比起他們來,可實在要覺得有些害臊。」
李長青長歎一聲道:「但兩人交手,勝負之分,除了要看雙方之武功,意志,經驗,冷靜外,體力之強弱,亦是極主要的一個因素。」
金不換笑道:「李公之言,實是中肯之極。」
李長青歎道:「冷大所有一切,雖都不在金無望之下,但體力……唉,他近年來似已積勞成疾,再加以酗酒過度,兩人如此這般耗下去,冷大的體力……唉,只怕便要成為他的致命之傷了。」
金不換道:「那……又當怎生是好?」
李長青垂首道:「兩人相爭,優勝劣敗,本是絲毫不能勉強之事,只是……」
金不換目光閃動,截口笑道:「只是李公此刻還存萬一之想,但願冷大僥倖能勝,等到冷大真個不支時,再令人替換於他。」
李長青苦笑道:「不錯,除此之外,還有何策?」
金不換道:「但李公昔年受創之後,至今功力仍未恢復,卻不知能否……」目光凝注李長青,故意頓住語聲。
李長青歎道:「不瞞金兄,在下若與此人動手,更是敗多勝少。」
金不換道:「然後,自是天法大師上陣,但天法大師能勝得了他麼?」
李長青沉吟半晌,目注金無望,道:「此人武功實是深不可測,除非他連經劇戰之後,氣力不濟,否則……」長歎一聲,住口不語。
金不換道:「此人功力,在下倒略知一二。」
李長青道:「請教。」
金不換道:「此人練武之勤苦,在下實未見過第二人在他之上,何況,他又素來不近女色,若論氣力之綿長,在下亦未見過第二人在他之上,昔日曾有十餘人與他車輪大戰,連經十餘戰之後,他仍是面不改色。」
李長青變色道:「若真的如此,只怕……」
金不換道:「只怕天法大師也難以取勝,是麼?」
李長青頷首歎道:「不錯,天法大師功力雖深,但若論對敵時之機智,招式之奇詭,出手之險毒,卻萬萬不及此人,他實是敗多勝少。」
金不換道:「天法大師若非他的敵手,在下更連上陣都不用上陣了,只因在下根本不用動手,已知絕非他的敵手。」
李長青道:「這……唉!」歎息著搖了搖頭,說不出話來——只因他深知金不換此番說的,倒不是假話。
金不換道:「你我五人,顯然全不是他的敵手,難道今日就只能眼瞧著他將我五人一一擊敗然後揚長而去麼?」
李長青道:「這……除非……」
金不換道:「除非怎樣?」
李長青頓了頓足,道:「除非我你一齊出手。」
金不換說了半天,為的就是要逼出他這句話來,此刻不禁撫掌笑道:「正該如此,你我對付此等惡魔,也用不著講什麼江湖道義,與其等到那時,倒不如此刻一齊出手罷了。」
李長表垂首沉吟半晌,抬起頭,只見就在這幾句話的工夫裡,冷大已更是不支,金無望目光卻更明亮。
金換不連連問道:「怎樣……怎樣……」
李長青咬了咬牙,道:「好,就是如此。」
他話未說完,金不換已截口獰笑道:「既然如此,金無望拿命來吧。」
笑聲之中,幾點寒星,暴射而出,直打金無望前胸下腹——他出手如此迅快,顯然早已將暗器準備好了。
金無望此刻正是全神貫注,絲毫不能分心,這暗器驟然襲來,他怎能閃避,眼見他已要遭毒手。
朱七七放聲驚呼,也援救不及。
哪知金無望竟偏偏能夠閃避,一個翻身,掠空丈餘,七、八點寒星,俱都自他足下打過。
金無望身形凌空一轉,已掠到朱七七身側,口中厲道:「金不換,我早已算定你有此一著,是以始終分心留意看你,你若想要害我,還差得遠哩。」
眾人一聽他方才根本未曾將全部心神都用來對付冷大,冷大已是不支,俱都不覺更是吃驚。
金不換喝道:「大家一齊上呀,先將這兩人收拾下來再說。」
他口中呼喝雖響,卻還是不肯搶先出手。
天法大師瞧了李長青一眼,李長青微微頷首,兩人再不說話,一左一右,夾擊而上,眨眼間便各自攻出三招。
金不換這才出手,冷大卻倒退了幾步,唯有連天雲還是站在那裡,低垂著頭,彷彿正在想著心事。
金無望拉著朱七七,左迎右拒,擋了三招,突然冷笑道:「李長青,你且瞧瞧連天雲。」
金不換喝道:「莫要回頭,莫要上他的當。」
李長青心裡也正如此在想,但究竟手足情深,關心太過,究竟還是忍不住要回頭去瞧一眼。
他這一眼不瞧還罷,一瞧之下,又不禁大驚失色。
原來連天雲此刻非但低垂著頭,連眼睛也都已閉上,面上全無血色,嘴角卻吐出了些白沫,看來煞是怕人。
李長青又驚又怒,嘶聲喝道:「你……你將他怎麼樣了?」
金無望手腳不停,口中冷笑道:「方纔我與他動手之時,他便已中了我迷香毒藥,若無我本門解藥相救,兩個時辰裡,便要毒發身死。李長青驚呼一聲,道:「惡賊,你……你要怎樣?」
金無望道:「我要以他的性命,換一個人的性命。」
金不換罵道:「你想咱們放了你麼?嘿嘿,你這是做夢。」急迫出手三招,招式更狠,更毒,恨不得一下就將金無望打死。
金無望輕笑避開三招,冷笑道:「做夢?」
金不換道:「咱們片刻之間,便可將你擒住,那時還怕你不拿出解藥來?」
李長青心神一寬,道:「正是如此。」再次出手,招式自也更是狠辣連連,冷大在這情況下,為了相救連天雲,也只有出手了。
朱七七暗暗著急,忖道:「他如此做了,豈非弄巧成拙……」
哪知金無望卻突然縱聲狂笑起來。
金不換道:「你笑什麼?你還笑得出?」
金無望道:「你瞧這是什麼?」
手掌揚處,一串黑星飛出。
眾人只當他也是施展暗器,不由得俱都一驚,哪知他這一串七、八點星卻非擊向別人,而是打向自己。
只見他張口一吸氣,竟將這些黑星俱都吸入嘴裡。
眾人瞧得莫名其妙,不禁問道:「那是什麼?」
金無望道:「這便是解藥。」他似乎並未將那些黑點吞下去,只是含在嘴裡,是以說話便不免有些含糊不清,但眾人還是聽得清清楚楚。
李長青失色道:「解藥,你……你要吞下去。」
金無望道:「不錯,你們若不立刻住手,我便立刻將這解藥吞下去,這種解藥世上已只剩下這幾粒了,我若將它們一齊吞下……嘿嘿,那時縱然大羅金仙前來,只怕也休想能救得活連天雲了。」
他話未說完,李長青、冷大招式已緩,終於住手。
天法大師也跟著住手,金不換若不住手,就只剩下他一個人與金無望動手了,他怎會不住手。
金不換目光閃動,道:「金無望,我老實告訴你,咱們先放你,再等你將解藥送來,那是萬萬辦不到的,但若要你先留下解藥,咱們再放你,你也未必肯,是麼?那麼你心裡究竟在打什麼主意,你就快說吧。」
金無望手掌緊緊抓住朱七七,冷笑道:「某家要來便來,要去便去,誰能攔得住我,又何必要你等放我!」
這句話說出來,眾人又是大出意外。
金不換道:「那……那你究竟要怎樣?」
金無望道:「我要你們放了她。」
李長青道:「放了她……放了這位朱姑娘?」
金無望道:「正是放了這位朱姑娘,她與此事本就無關,只要你們這樣站著,等她走遠之後,我立刻便將解藥送上。」
李長青暗中鬆了口氣,口中卻道:「但……但我怎能信得過你?」
金無望冷冷道:「信不信由你。」
李長青沉吟半晌,頓住道:「也好。」
他轉目望向天法大師,天法微微頷首。
金不換心裡雖不以為然,但瞧見冷大與李長青正都在瞪著他,他縱然說「不肯」,又能怎麼樣。
他當然只有點頭……非但點頭,還大笑道:「原來你只是要放了朱姑娘,哈哈,好極,其實你縱然不說,我倒也不會傷她一根汗毛的。」
金無望冷笑一聲放開了手,轉頭望向朱七七,道:「你快走吧。」
朱七七目中已現淚光,垂首道:「你真的要我走?」
金無望冷冷道:「你不走,反而拖累了我。」他語聲雖裝得冰冰冷冷,但胸膛起伏,顯見心中亦是十分激動。
此情此景,若是換了別的女子,少不得必要哭哭啼啼,拖拖拉拉,說一些……
「我不走,我陪著你一齊打……我們要走一齊走,要戰一齊戰,要死一齊死」等等……諸如此類的話。
但朱七七心中雖然感激悲痛,卻知道這些話縱說出,是無用的,她做事情素來痛快,素來不願做這些婆婆媽媽,牽絲攀籐的事。
她只是跺了跺腳,道:「好,我走,你若能活著我自會找你,你若死了,我……我替你報仇!」咬緊牙關,轉身狂奔而去。
直到她奔出很遠,金無望才轉首凝注著的她背影,然後,良久良久,都未移動,直到她身影完全消失於蒼茫的雪地中……
金不換突然冷笑一聲,道:「可憐呀可憐,可歎呀可歎,原來這位姑娘對我們的金老大,竟是如此無情無義,說走就走,連頭都不回……」
金無望怒叱道:「畜生!啐!」
「啐」的一聲出口,一連串黑星跟著飛出,金不換正說的得意,全未提防,這八點黑星,便全都噴到他臉上。
他本已醜怪的面目,再加上這斑斑黑點,那模樣當真又是可怕,又是滑稽,又是令人作嘔。
金不換但覺臉上被打得火辣辣的發疼,驚怒之下方待伸手去抹,但手一抬,便被冷大抓住。
金不換怒道:「你幹什麼?」
冷大冷冷笑道:「此刻在你的臉上的,便是可救連三爺生命的解藥,你若敢胡亂去動一動,我要你的命。」
金不換倒抽一口涼氣,只有站著不動,任憑冷大將解藥一粒粒自他臉上剝下來,那時金無望的唾沫早已在他臉上干了。
金無望仰天狂嘯一聲,道:「解藥你們既已拿到,要動手的,只管一齊來吧。」
喝聲未了,已有兩條人影撲了上去……
朱七七頭也不回,放足急奔,直奔出數十丈開外,那強忍在眶中的眼淚,便再也忍不住一連串落了下來。她拚命咬住嘴唇,但眼淚還是要流下,她拚命想不哭,卻越來越是傷心,終於忍不住放聲痛哭起來。
也不知哭了多久,她突然發現自己竟在站一株枯樹下,早就沒有往前走了,是何時停下來的,她完全不知道。
大約還是正午,但天色卻如黃昏般黝黯。
她定了定神,擦擦眼淚,告訴自己:「朱七七,你莫要哭了,金無望又不會死的,你哭什麼?莫哭了……莫哭……金無望只怕早已逃了。」
話未說完,她又已放聲痛哭起來,嘶聲道:「放屁放屁,誰說金無望不會死?誰說金無望能逃走?那四人單獨雖非他的敵手,但以一敵四,誰也不行呀!」
「不對,他雖不是那四人敵手,但要逃總可逃的……不對,那四人圍住他,他又能夠往哪裡逃呢?……」
她哭哭停停,自言自語,忽而安慰自己,忽而痛罵自己,如此翻來覆去,也不過是自己在折磨自己罷了。
又不知過了多久,到後來,也不知是因她眼淚已自流乾,還是因她終於能自己忍住,反正她終能不哭了。
她咬了咬牙,辨別方向,向前大步行去。
她一面奔行,一面低語,道:「我可不是去找沈浪的,沈浪那樣對我,我死也不會再去找他——就算世上的人都死光了,我也不會去求他。」
這話她是對自己的腳說的,卻似乎偏偏不聽話,偏偏要往去找沈浪的那條路去走。
她低語道:「我走這條路,又不是去找沈浪,我是去找……去找別人的,張三李四,王二麻子,我誰都可以找,我無論去求什麼人幫我的忙,那人都會幫我的,那麼,我就可以要他們來救金無望。」
其實她自己知道這些話有些靠不住,但她還是要這麼說——世上的女孩子,大多都有一樣男人比不上的地方。
那就是她自己常常會騙自己。
一面想,一面走,不知不覺間,朱七七又來到方纔他們打尖的小鎮,又可瞧見那小小的飯鋪。
也不知怎地,她又在不知不覺間走入了那飯鋪一一她的確很累,心又很亂,要找個地方休息,仔細想一想。
店伙似乎還認得她,逡巡著走過來,賠笑道:「姑娘要吃點什麼?方纔那位大爺,怎地還沒來,可是在後面?小的為姑娘擺兩份筷子好麼?姑娘。」
朱七七突然一拍桌子,怒道:「少嚕嗦!」
店伙吃了一驚,站著發愣。
朱七七道:「龍肝鳳翼,鮑魚排翅,蜜炙雲腿,清拌熊掌,筍尖珍珠湯……好,就這四菜一湯拿來吧。」
她心裡根本在想著別的,早已神遊物外,只是隨口將她平時愛吃的一些菜,唸經似的說了出來。
但這些菜卻都是她那樣的豪富之家才能吃得到的,這小鎮上的店伙,卻連聽也未曾聽過。
此刻只聽得他瞪大了眼,張大了嘴,怔了半晌,方自賠笑道:「這些菜小店沒有。」
朱七七道:「有什麼?」
店伙精神一振,道:「小店做的是南北口味,面飯都有,陽春麵,肉絲面……」
朱七七道:「好,來碗肉絲面吧。」
店伙精神立刻又沒了,懶洋洋道:「好,這就送來。心中又是好氣,又是好笑,暗想:「這位姑娘方才原來也是擺闊的,弄來弄去,只要了碗肉絲面。」
面,送來的果然不慢。
但直到一碗熱騰騰的面變得冷涼,朱七七還是未動筷子——這時縱然真有熊掌魚翅擺在她面前,她也是吃不下的。
突然間,門內有呼聲傳來,嘶聲呼道:「不得了,不得了……打死人啦……打死人啦……」
一個人狂呼著奔入,滿臉俱是鮮血,只是瞧他神情,模樣,顯然絕非武林中的英雄豪傑。
朱七七瞧了一眼,便懶得再看,但那店伙以及店裡另一些客人,俱都吃驚變色,蜂擁著圍了上去,紛紛道:「王掌櫃,你這是怎麼回事?」
「誰敢欺負咱們王掌櫃,我去跟他拚命!」原來挨揍的這人,正是這飯鋪的掌櫃的。
王掌櫃道:「方纔俺正和豬肉鋪的李胖子聊天,說晌午俺店裡來了兩個稀罕客人,那女的可是真標緻,男的卻是三分有點像鬼,七分不大像人,就好像一朵鮮花插在牛糞上似的,俺將李胖子說笑了,俺也笑了,哪知就在這當口,突然衝將來一條野漢子,就將俺揍了一頓,俺……」
他話未說完,頭一抬,就看見他口中說的那標緻的女子,已冷冰冰站在他面前,滿面俱是殺氣。
這一來可又將他嚇住了,張大了嘴,再也說不出話來。
朱七七雙手一分,別的人就跌跌撞撞分了開去,一個個也是驚得目瞪口呆,朱七七冷冷瞧著那王掌櫃,道:「再說呀。」
王掌櫃道:「俺說……說……說……說……說不出了。」
朱七七一把抓住他的衣襟,道:「你說誰像鬼?」
王掌櫃滿頭大汗,道:「俺,俺說自己……」
朱七七道:「方纔揍你的人是何模樣?」
王掌櫃道:「濃眉毛,大眼睛,俺也瞧不……」
朱七七不等他說完,一掌將他推得直撞在櫃檯上,飛身掠了出去,只見街道兩旁,站滿了瞧熱鬧的人。
一條大漢,左手提著酒葫蘆,旁若無人,揚長而去。
朱七七又驚又喜,大呼道:「熊貓兒……熊貓兒……」
那大漢驟然回顧,濃眉大眼,氣字軒昂,在寒風中猶自半敞著衣襟,卻不是熊貓兒是誰?
兩人相見,俱是驚喜交集,大步迎了上去,一把就抓住對方的肩膀,兩旁的人,更是眼睛都瞧直了。
但熊貓兒不管,朱七七也不管。朱七七窮途之中,驟然見著熊貓兒,當真有如見到最親近的人一般,熱淚忍不住又要奪眶而出。她緊抓著熊貓兒的肩膀,顫聲道:「好極了……遇著你真好極了。」
熊貓兒也抓住她肩膀,也自笑道:「好極了!好極了!竟在這裡遇著你。」
朱七七道:「但……但你怎會到這裡來的?」
熊貓兒道:「來找你的……你呢?」
朱七七道:「我也是來找你的。兩人同時道:「真的?」
兩人不禁同時大笑起來,同時笑道:「走,去喝一杯。」
於是兩人笑得更是開心,扶著肩膀,又走回那飯鋪,這時兩人俱是心懷開暢,早已渾然忘了什麼男女禮教之防。
但別人卻如見著瘟神,見著怪物一般,遠遠就躲了開去,那位王掌櫃,更是逃得不知去向。
熊貓兒與朱七七卻更是得其所哉,自管在店裡坐下,沒有人招待他們,他們就喝自己葫蘆裡的酒,你一口,我一口……
朱七七知道:「不想你居然還記掛著我,還來找我。」
熊貓兒笑道:「我記掛著你?……嘿嘿,我簡直差點兒就要急瘋了,雖然一路尋來,卻又不知能不能尋得著你。」
朱七七道:「我也正在著急,不知能不能找著你,但聽得有人在路上胡亂揍人,我一猜,就猜著必定是你了。」
熊貓兒大笑道:「那廝那樣一罵,我就猜著他罵的是你,那火氣就再也忍耐不住,就算他是天王老子,我也要揍他一頓。」
兩人又大笑了一陣,笑聲終於漸漸消沉。
朱七七忍不住道:「不知沈……」咬了咬牙,終於還是將下面的「浪」字嚥回肚裡。
熊貓兒道:「你可是要問沈浪?」
朱七七道:「誰問他?王八蛋才問他。」
熊貓兒歎了一口氣,道:「你走了不久,沈浪也走了,我只知道他要將你找回來了,哪知等了許久還是不見他的影子。」
朱七七恨聲道:「這種壞蛋,你等他幹什麼?」
熊貓兒道:「我可不是等他,我是等你。」
朱七七眨了眨眼睛,道:「真的?」
熊貓兒道:「自然是真的,我越等越著急,那王憐花卻不住在問我沈浪的武功,師承,來歷,又問我是如何認得他的。」
朱七七道:「你倒了霉,才會認得他。」
熊貓兒道:「王憐花雖然問得起勁,我卻懶得理他,但有他在一旁,我又不好意思走,幸好那時己有救星來了……」
朱七七道「是沈……是誰?」
熊貓兒似乎又歎了口氣,道:「那人不是沈浪。」
朱七七道:「我又沒有問他,鬼才……」
熊貓兒截口笑道:「你問他本是應當的,你何必……」
朱七七卻輕輕掩住了他的嘴,柔聲道:「我從此以後,再也不問他了,真的!你……你相信我好麼?從此以後,我只關心對我好的人。」
熊貓兒用他那一雙寬大而堅實的手掌,將朱七七那只纖纖玉手捧在掌心裡,癡癡地望著她,良久良久……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那人是誰,你倒是快說呀。」
熊貓兒定了定神,道:「那人鬼頭鬼腦,滿面猾氣,瞧他行路,輕功固然不弱,卻偏偏裝成一副生意買賣人的模樣。」
朱七七道:「你可認得他?」
熊貓兒搖頭道:「我根本不知道他是誰,只是他一進來,就鬼鬼祟祟的在王憐花耳畔說了兩句話,王憐花面色立時就變了,匆匆向我告了個罪,便隨著那人去了,走得非但匆忙已極,而且還似乎有些張惶。」
朱七七皺眉道:「那人說些什麼,你可曾聽到?」
熊貓兒道:「我堂堂男子漢,怎會偷聽別人的話?」忽然一笑,接口又道:「其實我是想偷聽的,只可惜一個字也聽不到。」
朱七七嫣然一笑,道:「你呀……你的可愛處,就在這些地方,從來不會假正經……」忽然皺起眉頭,沉吟半晌,緩緩接道:「但那王憐花行事,倒神秘得很,他說的也彷彿從來沒有一句是真話。」
熊貓兒頷首歎道:「此人端得神秘得很,昔日我本還不覺得,但我與他接近的時候越多,便越覺他行事詭秘難測。」
朱七七道:「每個鬼鬼祟祟的人,都是這樣的,沈……沈浪還不是如此……」臉上忽然一紅,垂首道:「我可不是在想他,只不過拿他做個比喻。」
熊貓兒道:「我……我相信。」
朱七七道:「你們與沈浪接近的日子不久,還沒有什麼,但我……我都覺得他行事的詭秘,只怕還遠在王憐花之上。」
熊貓兒沉吟半晌,歎道:「的確如此,他的行事,的確更是令人揣摸不透,就拿此番他和王憐花鬥法的這件事來說……唉!這兩人的確都有一套,此刻兩人看來似乎都已開誠佈公,結為同道,其實,我看兩人都隱藏了不少秘密。」
朱七七歎道:「誰說不是呢,起先,我還當沈浪已完全信任王憐花,哪知他那些姿態都是裝出來給別人看的。」
熊貓兒道:「如此說來,他豈非不但騙了王憐花,也騙了咱們……我真猜不透,此人究竟是何身份,所作所為,究竟有何用意。」
朱七七苦笑道:「豈只你猜不透,連我也猜不透,這個人的所有一切,都被他自己鎖在一扇門裡,這扇門他對誰都不會打開。」
熊貓兒道:「你可知他這是為什麼?」
朱七七道:「誰知道,鬼才知道。」
眨了眨眼睛,又道:「我真不懂,世上為什麼會有像他這樣的人,彷彿對任何人都沒有信心,假使世人都像你我這樣但白,那有多好。」
熊貓兒失笑道:「都像你我這樣,可也天下大亂了。」
笑容漸斂,沉聲又道:「但白雖是美德,但有些人心中有著極大的苦衷,肩上又擔負著極重的擔子,你卻叫他如何但白。」
朱七七目光出神的瞧著自己的指尖,沉默了半晌,幽幽歎了一口氣,道:「你這人真好,竟還在為他說話……」
突然之間,她覺得此人坐在自己的面前,這帶著滿身野氣的漢子,實在比世上任何男人都要可愛得多。
雖然,就在片刻之前,她還覺得金無望的冷漠、堅定、沉默與善於瞭解,是她最喜愛的性格。
但此刻,她卻又覺得熊貓兒明朗,熱情,狂野與難以馴服,才是真正男子漢應有的脾氣。
她幽幽地出著神,暗自思忖:「若說世上有個人能在我心裡代替沈浪的位置,一定就是這只野貓,他既然如此愛我,我何必再想沈浪。」
抬頭望去,熊貓兒也正在出著神,也不知在想什麼,他的濃濃的雙眉微微皺起,使得他那明朗而豪邁的面容,又平添幾許稚氣的憂鬱之意,正像是玩倦了的野孩子,正坐在街頭等著他母親抓他回去。
朱七七突然覺得有一種母性的溫柔自心底升起,浪潮般的溫暖淹沒了她的全身,不由得輕輕問道:「你在想什麼?」
熊貓兒道:「想你。」
朱七七甜甜地笑了,一隻手輕撫熊貓兒微微皺起的眉結,一隻手緊抓著他的手掌,柔聲笑道:「我就在你身旁,你想我什麼?」
熊貓兒道:「我在想,這一天來你在幹什麼?是否寂寞。」他自遠方收回目光,凝注著朱七七,朱七七也正在凝注著他。
朱七七道:「我不寂寞,有個人陪著……」
突然跳了起來,大聲道:「不好。」
在這充滿了柔情蜜意的情況中,她竟會跳起來,當真是有點煞風影,熊貓兒又驚又奇,又有些失望道:「什麼事不好了?」
朱七七道:「這一日來,金無望都在陪著我,但此刻,他卻被金不換那些惡人困住了,咱們得去救他。」
熊貓兒還是坐著,動也不動。
朱七七嬌嗔道:「你聽到了麼?快走呀。」
熊貓兒道:「原來他一直陪著你,原來你和我在一起的時候,心裡還會想著他,好……好,算我錯了。」
他的話酸酸的,帶著醋意,而世上的多情少女們,又有哪一個不喜歡男子為她吃醋呢。
朱七七的嬌嗔立刻化作柔情,嫣然一笑,撫摸著他的頭,柔聲道:「傻孩子,就是因為我是看你太高興,所以才將什麼事都忘了,但……但別人有難,咱們總該去救他呀。」
熊貓兒抬頭道:「你見著我,真的高興?」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
熊貓兒突然驚呼一聲,一躍而起,道:「咱們走。」拉著朱七七的手,急奔而出。
朱七七搖頭笑道:「真是個小孩子……」
兩人攜手急奔,朱七七不斷指點著路途。
這雪原本有人蹤,朱七七與金無望方才奔行。一深一淺兩行足跡,還殘留在雪地上——淺的足跡自是金無望留下的,深的是朱七七,到了荒僻處,突又多了一人足跡,便是那時跟在他們身後的金換不所留了。
熊貓兒追著這足跡奔了許久,突然駐足道:「不對。」
朱七七道:「什麼不對?」
熊貓兒道:「這足跡在兜著圈子,只怕又是你們……」
朱七七一笑接道:「是我們的,只因……」
她這才簡略地將方纔經過之事說了出來,熊貓兒越聽越是驚奇,兩人邊走邊說,突然瞧見一片雪地上,足跡紛亂。
朱七七道:「就在這裡。」
熊貓兒道:「這就是你們方才動手之處?」
朱七七道:「不錯……但他們卻已走了,莫非金無望已被……已被他們所擒……」
突聽熊貓兒驚呼一聲,道:「你瞧那裡。」
朱七七順著他目光瞧去,面色亦是大變——雪地上零亂的足印間,竟赫然有一灘鮮血。
熱血滲入雪中,便化開了,顏色變得極淡,再加上腳底泥污,若不仔細去瞧,實難覺察得出。
兩人掠了過去,熊貓兒抓起一團染血的雪,湊在鼻子上嗅了嗅,濃眉便又皺了起來,沉聲道:「不錯,是血。」
朱七七顫聲道:「如此說來他……他莫非已遇害了麼?」
熊貓兒且不答話,俯首去瞧地上的足印。
他瞧的極是仔細、謹慎,朱七七先也不敢打擾,便過了盞茶時分,她卻終於忍不住了,問道:「人家急死了,你在瞧什麼呀。」
熊貓兒沉聲道:「這些足印,驟眼看來雖然是一模一樣,但仔細分辨,它們之間的差異卻仍可看得出來。」
朱七七雖是滿心驚惶悲痛,但仍不免起了好奇之心,亦自垂首望去,瞧了半晌,卻也瞧不出所以然來。她越是瞧不出,那好奇之心也越盛,越是想瞧個明白,索性蹲了下去,又瞧了半晌,終於道:「這有什麼不同……難道你真的瞧出了麼?」
熊貓兒道:「難道你瞧不出?」
朱七七道:「我……我……好像……有些……」
她實不願說出認輸的話,只望熊貓兒快些接下去說,哪知熊貓兒含笑望著她,卻偏偏不開口。
她只有站起來,跺足道:「好,我認輸了,我瞧不出。」
熊貓兒笑道:「你仔細瞧瞧看,只因你還沒有捉摸到觀察事物的方法……」
朱七七嬌嗔道:「你捉摸到了,你厲害,你倒是說呀。」
熊貓兒指著一個足印道:「你瞧,這個足印最大,想見此人身材最是魁偉,而這幾個之中,身材最魁偉的便是……」
朱七七拍掌道:「不錯,這足印是連天雲的。」
熊貓兒又指著另一足印,道:「這足印與別的足印形狀俱不同,只因此人穿的是多耳麻鞋,而多耳麻鞋通常是出家人穿的。」
朱七七喜道:「天法大師,這是天法那老和尚的。」
她也指著一個足印,道:「這是草鞋印子,冬天穿草鞋的,只有乞丐……金不換呀金不換,這雙足印是你留下的麼?」
舉起腳來,狠狠在那足印上踩了幾腳。
熊貓兒笑道:「舉一反三,觸類旁通,你不但可愛,而且還聰明得很。」
朱七七道:「但還有三個足印,我又看不出了。」
熊貓兒道:「這三個足印,看起來都無特異之處,的確難以分辨,但……你瞧這裡,就又可分辨出了。」
他指著的是兩雙特別深而清晰的足印,兩雙足印,相隔數尺,人雪之深,彷彿用刀刻的一般。
朱七七拍手道:「呀!是了,這就是金無望與冷大在比武時留下的,那時兩人許久都站著不動,而且都費勁得很,留下的足印,自然特別深了!」
熊貓兒接口道:「而冷大既然落敗,這最深的一雙腳印,自然就是他的。」
朱七七喜道:「不錯,不錯。」
其實她也知道縱然認出每個人的足印,也未必有什麼用處,但她弄懂了一件事,還是忍不住要十分歡喜。
她說別人像個孩子,其實她自己才真像個孩子。
熊貓兒又道:「還有一點,冷大終年足不出房所以他的足印,還有麻線的印子,而金無望近來馬不停蹄,東走西奔,足底早被磨得光光滑滑了。」要知那時皮革尚不通行,鞋底通常都是用麻線納成的,取其堅韌柔軟,穿著舒服,而武林人士穿著的薄底快靴,更是大多屬於此類。
朱七七聽得又是歡喜,又有些佩服,不住頷首笑道:「不錯……不錯……」
熊貓兒道:「別人的足印都分出了,剩下的一雙,自然就是李長青的……你那雙女子的足印,更是不用說了。」
朱七七笑道:「你這小貓貓,你真是越來越聰明了。」突然伸出手來,在熊貓兒面頰輕輕擰了一下。
這「小貓貓」三個字,當真有說不出的親密,說不出的愛嬌,那輕輕一擰,更是令人靈魂上天。
熊貓兒癡癡地大笑一陣,又道:「其實我這觀察事物之法,我是自沈浪那裡學來的,他……」
朱七七突然抬起頭,大聲道:「你又說起他……你又提起他了,我聽到這名字,就頭疼。」
其實她疼的不是「頭」,卻是「心」,她自覺自己早已忘了那沈浪,但只要一聽到這名字,她的心就好像被針刺著。
熊貓兒忽然見她發這麼大的脾氣,倒呆住了。
呆了半晌,吶吶道:「你不願聽,以後我……我再也不說就是。」
朱七七道:「再說……再說你是什麼?」
熊獵兒道:「再說就是王八蛋。」
朱七七這才回嗔作喜,展顏笑道:「好,腳印都分出了,然後呢?」
熊貓兒指著金無望的足印道:「你瞧,這同一一足印有的在六人中最輕最淡,有的卻又是最深最重,這表示金無望之輕功,本是六人中火候最深的,但到了後來,卻因氣力不繼,顯然他必定是經過了一番浴血苦戰。」
朱七七笑容立又斂去,焦急地問道:「還有呢?」
熊貓兒又指著二行足印,道:「這些足印,足尖向外,顯然是他們離去時留下的,但這其中,卻少了金無望的腳印……」
朱七七驚呼道:「如此看來,莫非他已被人制住,抬著走了。熊貓兒苦笑一聲,道:「想來只怕是如此的了。朱七七急出了眼淚,頓足道:「這怎麼辦呢?那他落入他們手中,那……那真比死還要難受。」金無望的脾氣,的確是寧願死,也不能屈服。
熊貓兒默然半晌,沉聲道:「這些腳印,都比他們來時深得多了,顯見他們的氣力也耗損了不少,尤其是連天雲和冷大……」
朱七七截口道:「但……但金不換從來不肯出力與人動手,足印怎地也變得這麼深?」
熊貓兒接道:「金無望想必就是被他抬著走的,兩個人的重量加在一起,那腳印自然要深了。」
朱七七跳了起來,拚命踏著金不換的腳印,流著淚罵道:「惡賊……畜生!你們……要是敢在路上故意折磨他,總有一天,我要把你切成一塊塊的來餵狗。」
熊貓兒傷感地望著她,卻不知是在為她傷感,還是在為自己傷感——看見自己的心上人要在為別人如此著急,心裡的確不知是何滋味。
朱七七已一把拉住了他,顫聲道:「求求你,幫我去救他好麼?」
熊貓兒垂首道:「我……我……」
朱七七流淚道:「我世上的親人,只有一個你,你難道忍心…」
熊貓兒突然頓了頓腳,大聲道:「走。」
熊貓兒其實早知自己縱能追著他們,但要想自天法大師、金個換這些人手中救回金無望,實是難如登天。
然而,世上又有哪個男子能拒絕自己心上人的流淚哀求,更何況是熊貓兒這樣熱情的男兒。
他索性什麼話也不說,到時候只有拚命。
兩人追著足跡而奔,心中俱是心事重重,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但朱七七的手掌一觸熊貓兒,兩隻手便又握在一起。
足跡北去,並作去向洛陽,卻到了一座山麓,山雖個高,但站在山腳下往上瞧去,還是要教你瞧得頭暈。
熊貓兒木立山下,突似發起呆來。
朱七七道:「上山呀,發什麼怔。」
言語雖然有些責怪之意,但語氣仍是親切而溫柔的一一她何嘗不知道好歹,她何嘗不感激熊貓兒對他的心意。
熊貓兒沉聲道:「我只是在奇怪,他們擒了金無望後,縱要拷問,也該回到仁義莊去,卻為何來到這裡?」
朱七七失色道:「莫非……莫非他倒要將他帶到山上害死。」
熊貓兒苦笑道:「他們若是要下毒手,又何必定要到山上,雪地之中,還不是一樣可以動手?這其中必定另有蹊蹺。」
朱七七惶然道:「是呀,雪地上一樣可以動手,為何要將他帶到高山上……唉!我心裡實在已全沒了主意。」
其實熊貓兒心裡又何嘗有什麼主意。
兩人顯然都沒什麼主意,只有上山瞧個明白。
但山路崎嶇,有的岩石、籐草間,積雪甚少,有的地方雪花被山巖擋住,地上根本就無積雪。
於是他們追查足跡,便無方纔那麼容易。
兩人走走停停,張張望望,到了一座山坪,山坪上有個小的八角亭,朱欄綠頂,襯著滿山白雪,更是賞心悅目。
但足跡到了這裡,竟突然蹤影不見,兩人全神貫注,找了半天,卻再也找不出一隻腳的印子。
熊貓兒皺眉道:「奇怪……奇怪……」
朱七七道:「奇怪,奇怪……這些人難道突然在這裡飛上天去不成?」突然一拍手掌,大喜接口道:「原來如此。」
熊貓兒奇道:「你猜出了。」
朱七七道:「這種情形,我已遇到過一一次,即是我和沈……我和鐵化鶴,勝瀅,一笑佛這些人,追查古墓的秘密時,也是有一行足印,半途中突然沒有了,那時就有人說:『他們莫非是飛上天去了不成?』「熊貓道:「結果是怎麼樣了?」
朱七七道:「後來我才知道,他們走到那裡,又踩著自己原來的足印退了回去,教人非但再也追不出他們的下落,還要在暗中疑神疑鬼。」
熊貓兒拍掌道:「呀,果然好計。」
他立時往退路追去,但走了兩步,卻又不禁皺眉道:「但這次……這次卻未必是如此。」
朱七七道:「為什麼?這次為什麼就不一樣?」
熊貓兒道:「那古墓之事,我們所知雖不多,但想見必是些詭秘的勾當。自然要裝神弄鬼,故佈疑陣,而天法大師這些人……」
朱七七笑道:「這些人難道就是好人麼?」
熊貓兒苦笑道:「這些人是好是歹,且不說他,但終究都是有名有姓的角色,縱然藏頭露尾,也跑不掉的,何況……他們根本就不知道後面有人追蹤,更何況,以他們的身手,縱在有人迫蹤,他們也未必會躲藏。」
朱七七沉吟半晌,道:「這話也不能說完全沒有道理,但依你說來,這又是怎麼回事呢?難道他們真的突然飛上天空了不成?」
熊貓兒歎道:「這……我還是不知道。」
朱七七跺腳道:「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那……那又該怎麼辦呢?難道就在這裡乾等著他們再從天上掉下來?」
熊貓兒道:「這………我看咱們還是上去瞧瞧,說不定……」
話聲未了,山上突有一陣慘呼之聲傳來。
一個嘶啞的聲音,顫聲呼道:「救命呀……救命呀……」
熊貓兒、朱七七,不由得同時吃了一驚,兩人對望一眼,同時展動身形,向慘呼之聲傳來處奔去。
這呼救之聲,是從一處斷崖下傳上來的。
朱七七和熊貓兒到了那裡,呼聲已更是微弱,呼救之人,似已聲嘶力竭,只是繼續著,呻吟似的一樣呼道:「我……我已要掉下去啦,哪位仁人君子,來拉我一把吧,我一輩子也忘不了你老人家的好處……」
隨聲望去,只見那斷崖邊緣,果然有兩隻手緊緊攀在上面,指節都已經變成青色,顯見已無力。
朱七七七鬆了口氣,道:「幸好這人命不該絕,還未掉下去,我們都恰巧在山上……」
當下大聲道:「喂……你莫怕,也莫鬆手,咱們這就來救你了。」
方待大步衝將過去,但手腕卻被熊貓兒拉住。
熊貓兒皺眉道:「且慢,我瞧此事……」
朱七七著急道:「人命關天,救人如救火,還等什麼?」那人呼救之聲,越是嘶啞微弱,她心裡便越是著急。
熊貓兒道:「我瞧此事總有些……」
朱七七跺腳道:「無論有些什麼,總也得先將人救起來再說,再等,等到別人掉下去了,你對得起你的良心麼?」
熊貓兒還待說話,但已被朱七七一把推上前去。
他只得頷首道:「好,我去救他,你在這裡等著。」脫開朱七七的手腕,一步躍到崖前,俯身捉住了那人兩隻手腕。
朱七七道:「用力……快……」
話猶未了,突然本自攀住斷岸的兩隻手掌,向上一翻,雙手細指,已扣住熊貓兒右腕脈。
他用的是最犀利之「分筋擒拿手」。
熊貓兒驟出不意,哪裡能夠閃避,既被捉去,哪裡還能揮開,但覺雙臂一麻,渾身頓時沒了氣力。
朱七七一句話還未說完,熊貓兒已驚呼一聲,整個人被掄了出去,直落人那百丈絕崖之下!
這變化委實太過突然。
朱七七如遭雷轟電擊,整個人都怔在當地。
只聽熊貓兒慘叫之聲,餘音來了,斷崖下卻已有獰笑之聲發出,一條人影,隨著笑聲翻了上來。
這時天時已晚,沉沉暮色中,只見此人身穿大棉襖,頭戴護耳帽,全是一副普通行商客旅在嚴冬中趕路的打扮。
朱七七驚魂剛定,怒極喝道:「你這惡賊,還我熊貓兒的命來。」
喝聲中她亡命般撲了過上。
那人卻不避不閃,只是笑道:「好孩子,你敢和我動手。語聲說不出的慈祥,說不出的和緩。但這慈祥,和緩的語音一入朱七七之耳,她身上就彷彿狠狠挨了一鞭子似的,跳起來又落下卻再也不會動了。山風凜冽,大地苦寒。但見朱七七臉上,卻有汗珠粒粒迸將出來,每一粒都有珍珠般大小,她身子雖不能動,手、腳卻抖個不停。那人笑道:「好孩子,難為你還認得我。」
朱七七道:「你……你是……」
她咽喉似已被封住,舌頭似已被凍結,縱然用盡全身氣力,卻只見她嘴唇啟動,再也說不出一個字來。
那人笑道:「不錯,我就是你的好姑姑,天寒地凍,姑姑我穿了這件大棉襖,模佯是不是就有些變了?」
朱七七道:「你…你……」
那人柔聲道:「姑姑對你那麼好,替你穿衣服,餵你吃飯,你卻還是要跑走,你這個沒良心的。」她口中說話,腳下已一步步向朱七六走來。
朱七七道:「求……求……」
那人笑道:「你走了之後,可知姑姑我多麼傷心,多麼想你,今日總算又遇著你,你還不過來讓姑姑親親……」
朱七七駭極大叫道:「你滾……滾……」
那人笑道:「你怎麼能叫姑姑滾,姑姑這正要帶你走了,替你換上好看的衣服,餵你吃些好吃的東西……」
說到最後一字。她已走到朱七七面前。
朱七七嘶聲喝道:「你過來,我打死你。」
舉手一掌,向那人劈了過去。
但她全身的氣力,已不知被駭到哪裡去了,這一掌雖然劈出,掌勢卻是軟綿綿的,連只蒼蠅都打不死。
那人輕輕一抬手,就將朱七七手掌抓住,口中笑道:「你還是乖乖的……」
朱七七耳朵裡只聽到這六個字,頭腦一暈,身子一軟,下面的話,便再也聽不到一個字了。
山風強勁,片刻間便將她吹醒過來。
剛張開眼,便發覺整個人都已被那「惡魔」抱在懷裡,這感覺當真比死還要難受,比死還要可怕。
雖然隔著兩重衣服,她卻覺得好像是被一條冷冰,粘膩的毒蛇,韁住了她赤裸的身子……
她顫抖著嘶聲呼道:「放開我……放開我……」
那人笑道:「小寶貝,我怎捨得放開你?」
朱七七抬手要去推,卻又發覺自己身子竟又癱軟了。
往昔那一段經歷,她本已當做是段噩夢。從來不敢去想,然而此刻,她競又落入相同的噩夢裡。
此刻她心裡的感覺,已非恐懼,害怕,驚慄……這些字眼可以形容——世上已無任何字可以形容。
她反抗不得,掙扎不得,滿眶痛淚泉湧而出。
她只有顫聲道:「求求你……求求你,放了我吧,我和你無冤無仇,你何苦如此害我?何苦如此害我?……」
那人笑道:「我這樣溫柔地抱著你,你怎麼能說是在害你、這樣若是害你,那麼你也來抱抱我,你來害我吧。」
朱七七嘶聲道:「何苦不肯放我,求求你,你就殺了我吧,你若是肯殺了我……我做鬼也要謝你的……」
那人笑道:「我殺了你,你怎會感激我,你這是在說笑吧。」
朱七七道:「真的……真的……真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