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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三章 死神夜引弓 文 / 古龍

    火孩兒見飯堂中的客人俱都對朱七七評頭論足,氣得瞪起眼睛,道:「七姐,你瞧這些小子胡說八道,可要我替你揍他們一頓出氣。」

    朱七七道:「出什麼氣?」

    火孩兒奇怪道:「人家說你,你不氣麼?」

    朱七七嫣然笑道:「你姐姐生得好看,人家才會這樣。你姐姐若是個醜八怪,你請人家來說,人家還不說哩,這些人總算還知道美醜,不像……」瞟了沈浪一眼,「不像有些人睜眼瞎子,連別人生得好看不好看都不知道。」

    沈浪只當沒聽見。朱七七咬了咬牙,在桌底下狠狠踩了他一腳。沈浪還是微微含笑,不理不睬,直似完全沒有感覺。

    火孩兒搖著頭,歎氣道:「七姐可真有些奇怪,該生氣的她不生氣,不該生氣的她卻偏偏生氣了。」

    朱七七道:「小鬼,你管得著麼?」

    火孩兒笑道:「好好,我怕你,你心裡有氣,可莫出在我身上。」只聽眾人說得越來越起勁,笑聲也越來越響,目光更是不住往這邊飄了過來。火孩兒皺了皺眉,突然跑出去將那八條大漢都帶了進來,門神般站在朱七七身後,八人俱面色鐵青,滿帶煞氣,眼睛四下一瞪,說話的果然少了。惟有左面角落中,一人筆直坐在椅上,始終不聲不響,動也未動,一雙冷冰的目光,瞬也不瞬地盯著門口,似是等著什麼人似的,目中卻是滿含仇恨之意。他身穿藍布長衫,也已經洗得發白,蒼白的面容沒有一絲血色,頷下無須,年紀最多不過二十五六。

    這時門外又走進一個人來,面容身材,都與這藍衫少年一模一樣,只是穿著的卻是一身質料甚是華貴的衣衫,年紀又輕了幾歲,嘴角常帶笑容,與那藍衫少年冷漠的神情,大不相同。他目光在朱七七面上盯了幾眼,又瞧了瞧沈浪,便逕自走到藍衫少年身旁坐下,笑道:「大哥你早來了麼?」

    藍衫少年雙眼卻始終未曾自門口移開,華服少年似乎早已知道他不會答話,坐下來後,便自管吃喝起來,只是目光也不時朝門外瞧上兩眼。

    另一張圓桌上幾條大漢眼睛都在悄悄瞧著他們,其中一人神情最是剽悍,瞧起人來,脾睨作態,全未將別人放在眼裡,此刻卻壓低聲音,道:「這兩人可就是前些日子極出風頭的丁家兄弟麼?」

    他身旁一人,衣著亦極是華麗,但樟頭鼠目,形貌看來甚是狼瑣不堪,聞言賠笑道:「鐵大哥眼光果然敏銳,一眼就瞧出了。」

    那剽悍大漢濃眉微皺道:「不想這兩人也會趕來這裡,聽人說他兄弟俱都是硬手,這件事有他兩人插入,只怕就不大好辦了。」

    那鼠目漢子低笑道:「丁家兄弟雖扎手,但有咱們『神槍賽趙雲』鐵勝龍鐵大哥在這裡還怕有什麼事不好辦的。」

    鐵勝龍遂即哈哈一一笑,目光轉處,笑聲突然停頓,朝門外呆望了半晌,嘶聲道:「真正扎手的人來了。」

    這時滿堂群豪,十人中有九人都在望著門口,只見一男一女,牽著個小女孩子,大步走入,他兩人顯然乃是夫妻,男的熊肩猿腰,筋骨強健,看去滿身俱是勁力,但雙顴高聳,嘴角直似已裂到耳根,面貌煞是怕人。那女的身材阿娜,烏髮堆雲,側面望去,當真是風姿綽約,貌美如花,但是若與她面面相對,只見那芙蓉粉臉上,當中竟有一條長達七寸的刀疤,由髮際穿眉心,斜斜劃到嘴角。她生得若本極醜陋,再加這道刀疤也未見如何,但在這張俏生生的清水臉上,驟然多了這條刀疤,卻不知平添了幾許幽秘恐怖之意,滿堂眾豪雖然是膽大包天的角色,也不覺看得由心裡直冒寒氣。她夫妻雖然嚇人,但手裡牽著的那小女孩子,卻是天真活潑,美麗可愛,圓圓的小臉,生著圓圓的大眼睛,到處四下亂轉,瞧見了火孩兒,突然做了個鬼臉,伸了伸舌頭,嘻嘻直笑。

    火孩兒皺眉道:「這小鬼好調皮。」

    朱七七笑道:「你這小鬼也未見得比人家好多少。」

    滿堂群豪卻在瞧著這夫妻兩人,他夫妻卻連眼角也未瞧別人一眼,只是逗著他們的女兒,問她要吃什麼,要喝什麼?似是天下只有他們這小女兒才是最重要的。

    朱七七笑道:「有趣有趣,怪人越來越多了,想不到這沁陽城,竟是如此熱鬧。」

    沈浪道:「你可知道這夫妻兩人是誰麼?」

    朱七七道:「他們可知我是誰麼?沈浪歎道:「小姐,這兩人名頭只怕比你要大上十倍。」

    朱七七笑道:「當今武林六大高手也不過如此,他們又算得什麼?」

    沈浪道:「你可知道江湖中藏龍臥虎,縱是人才凋零如此刻,但隱跡風塵的奇人還不知有多少,那七大高手只不過是風雲際會,時機湊巧,才造成他們的名聲而已,又怎見武林中便沒有人強過他們。」

    朱七七笑道:「好,我說不過你,這兩人究竟是誰?」

    沈浪道:「我也不知道。」

    朱七七氣得直是跺腳,悄聲道:「若不是有這麼多人在這裡,我真想咬你一口。」

    忽然間,只聽一聲狂笑之聲,由門外傳了進來,笑聲震人耳鼓,聽來似是有十多個人在同時大笑一般,群豪又被驚動,齊地側目望去,只見七八條大漢,擁著個又肥又大的和尚,走了進來。這七八條大漢,不但衣衫俱都華麗異常,而且腳步穩健,雙目有神,顯見得是武林中知名之士,但卻都對這和尚,恭敬無比。而這胖大和尚,看來卻委實惹人討厭,雖在如此嚴寒,他身上競只穿了件及膝僧袍,犢鼻短褲,敞開了衣襟,露出了滿身肥肉,走一步路,肥肉就是一陣顫抖,朱七七早已瞧得皺起了眉頭。

    火孩兒悄聲道:「七姐,你瞧這和尚像只什麼?」

    朱七七噗哧一笑,道:「小鬼,人家正在吃飯,你可不許說出那個字兒,免得叫我聽了,連飯都吃不下去。」

    火孩兒道:「若說這胖子也會武功,那倒真怪了,他走路都要喘氣,還能和人動手麼?」

    只見與這胖大和尚同來的七八條大漢,果然是交遊廣闊,滿堂眾豪,見了他們,俱都站起身子,含笑招呼。只有那一雙夫妻,仍是視若無睹,那兄弟兩人,此刻卻一齊垂下了頭,只顧喝酒吃菜,也不往門外瞧了。

    鐵勝龍拉了拉那鼠目漢子的衣袖,悄聲道:「這胖和尚是誰,你可知道?」

    鼠目漢子皺眉道:「在江湖中只要稍有名頭的角色,我萬事通可說沒有一一個不知道的?但此人我卻想不到他是誰。」

    鐵勝龍道:「如此說來,他必是江湖中無名之輩了。」

    萬事通沉吟道:「這……的確……」

    鐵勝龍突然怒叱道:「放屁,他若是無名之輩,秦鏢頭,王鏢頭,卡莊主等人怎會對他如此恭敬,萬事通,這次你可瞎了眼了。」

    這時大廳中已擠得滿滿的,再無空座,八九個堂信忙得滿頭大汗,卻仍有所照應個及。但大廳堂卻只聽見那胖大和尚一個人的笑聲,別人的聲音,都被他壓了卜去,火孩兒嘟著嘴道:「真討厭。」

    朱七七道:「的確討厭,咱們不如……」

    沈浪道:「你可又要惹事了?」

    朱七七道:「這種人你難道不討厭麼?」

    沈浪道:「你且瞧瞧,這裡有多少人討厭他,那邊兄弟兩人,眼睛一瞧他,目中就露出怨毒之色,哥哥已有數次想站起來,卻被弟弟拉住,還有那夫妻兩人,雖然沒有瞧過他一眼,但神情也不對了,何況那邊鐵塔般的大漢也有些躍躍欲試,只是又有些不敢……這些人遲早總會忍不住動手的,你反正有熱鬧好瞧,自己又何必動手。」

    朱七七歎道:「好吧,我總是說不過你。」

    突聽那和尚大笑道:「來了來了。」

    群豪望將過去,但見兩條黑衣大漢,挾著個歪戴皮帽的漢子,走了進來,這漢子一眼便可看出個市井中的混混兒,此刻卻已嚇得面無人色,兩條黑衣大漢將他推到那胖大和尚面前,其中一人恭聲道:「這廝姓黃,外號叫黃馬,對那件事知道得清楚的很,這沁陽城中,也只有他能說出那件事來。」

    胖大和尚笑道:「好,好,先拿一百兩銀子給他,讓他定定心。」

    立刻有人掏出銀子,拋在黃馬腳下。

    黃馬眼睛都直了,胖大和尚笑道:「說的好,還有賞。」

    黃馬呼了口氣,道:「小人黃馬,在沁陽已混了十多年……」

    胖大和尚道:「說簡單些,莫要嗜嗦。」目光四掃一眼,又大笑道:「說的聲音也要大些,讓大夥兒都聽聽。」

    黃馬咳嗽了幾聲,大聲道:「沁陽北面,是出煤的,但沁陽附近,卻沒有什麼人挖煤,直到前半個多月,突然來了十來個客商,將沁陽北面城外的地全部買下了,又從外面顧了百多個挖煤的工人,在上個月十五那天,開始挖煤,但挖了半個月,也沒有挖出一點煤渣來。」他說的雖是挖煤的事,但朱七七,沈浪瞧到滿堂群豪之神情,已知此事必定與沁陽城近日所發生之驚人變故有關,也不禁傾聽凝神。

    黃馬悄悄伸出腳將銀子踩住,嘴角露出一絲滿足之微笑,接道:「但這個月初一,也就是四天前,他們煤未挖著,卻在山腳挖出一面石碑,那石碑上刻著……刻著……八個字……」

    方自說了兩句話,他面上笑容已消失不見,而泛起恐懼之色,甚至連話聲也顫抖起來:「那八個字是:『遇石再入,天現凶瞑』。「群豪個個在暗中交換了眼色,神情更是凝重,那胖大和尚也不笑了,道:「除了這八個字外,石上還有什麼別的圖畫?」

    黃馬想了想,道:「沒有別的了,聽說那些字的每一筆,每一劃,都是一根箭,一共是七十根箭,才拼成那八個字。」

    群豪不約而同,脫口輕呼了一聲:音裡既是驚奇,又是詫異,顯然還都猜不出這「箭」象徵的是什麼。

    黃馬喘了口氣,接道:「挖煤的人裡也有識字的,看見石碑都不敢挖了,但那些客商,見了石碑,卻顯得歡喜的很,出了三倍價錢,一定要挖煤的再往裡挖,當天晚上,就發現山裡面竟有一道石門,門上也刻著八個字:『入門一步,必死無赦』。似是用硃砂寫的,紅得怕人。「大廳中一片沉寂,唯有呼吸之聲,此起彼落。只聽黃馬接道:「挖煤的瞧見這八個字,再也不敢去了,那些客商似乎早已算到有此一著,竟早就買了些酒肉,也不說別的,只說犒賞大家,於是大夥兒大吃大喝,喝到八九分酒意,客商們登高一呼,大夥兒再也不管門上寫的是什麼,群鋤齊下,鋤開了門,衝了進去,但第二天……第二天……」

    那胖大和尚厲聲道:「第二天怎樣?」

    黃馬額上已泌出冷汗,顫聲道:「頭天晚上進去的人,第二天竟沒有一個出來,到了中午,他們的妻子父母,都趕到那裡,擁在礦坑前,痛哭呼喊,那聲音遠在城裡也可聽見,當真是淒慘已極,連小人聽了都忍不住要心酸落淚,但……但直到下午,礦坑裡仍是毫無回應。」他伸手抹冷汗,手指也已不住顫抖,喘了兩口氣,方自接道:「到後來終於有幾個膽子大的,結伴走進士,才發覺那些人竟都已死在石門裡一間大廳中,也瞧不見他們身上有何傷痕,但死狀卻是猙獰可怕已極,有的雙睛凸出,眼珠裡還留著臨死前驚駭與恐怖,進去的人哪敢再瞧第二眼,狂呼著奔了出來,死者的家人悲痛之下,搶著要去,幸好大多被人勸住,只選出幾個年輕力強之人,進去抬出了死者的屍身,趕緊掩埋,哪知……哪知到了第三天的午間,就連那些進去抬屍身的人,也都突然死了。」他雖是市井之徒,但口才卻是不錯,將這件驚人恐怖之事,說得歷歷如繪,群豪雖然膽大,但聽到這裡,只覺手足冰冷,心頭發寒,十人中倒有九人,不知不覺拿起了酒杯,仰首一飲而盡。

    坐在那和尚身側一個枯瘦老人,目光灼灼,舉杯沉吟半晌,道:「你可知道那些進去抬棺材的人,到了第三天是如何死的?」

    黃馬道:「……」他嘴張了兩次,卻說不出一個字來,到了第三次,方自嘶啞著聲音道:「那些人第三天午間,有的正在吃飯,有的正在為死者捻香,有的正在挑水,還有個人正彎著腰寫輓聯,但到了正午,這些分散在四方的人,竟不約而同突然見著鬼似的,平地跳起老高,口中一聲驚呼還未發出,便倒在地上,全身抽搐而死。」

    枯瘦老人身子一震,「噹」地一聲將酒杯放到桌上,雙目呆望著屋樑,喃喃道:「子不過午,好厲害……好厲害……」目光中也充滿了驚恐之色,「噗」的一響,酒杯也被生生捏碎了。

    朱七七在桌子上悄悄抓住了沈浪的手掌,花容失色,只有火孩兒睜大了眼睛,道:「難道那些人都是中毒死的?」

    枯瘦老人說道:「不錯,毒……毒……那石門裡每一處必然都有劇毒,常人只要手掌沾上了石門,石壁,甚至只要沾上那些中毒而死的人,只怕都活不過十二個時辰……如此霸道的毒藥,老夫已有二十年未曾見過了。」

    那胖大和尚道:「難道比你這『子午催魂』莫希所使的毒藥還厲害麼?」群豪聽得這老人竟是當今武林十九種歹毒暗器中名列第三之「子午催魂沙」的主人,面容都不禁微微變色。

    莫希卻慘然笑道:「老夫所使的毒藥,比起人家來,只不過有如兒戲一般罷了。」

    胖大和尚微一皺眉,竟突然放聲狂笑起來道:「各位只要跟著洒家保險死不了,再厲害的毒藥,在洒家眼中看來,也不過直如白糖一般而已。」笑聲一頓,厲聲道:「那入口可是被人封了?」

    黃馬道:「那魔洞一日一夜間害死了二百餘人,還有誰敢去封閉於它,甚至連這沁陽城,行旅俱已改道而過,若還有人走近那魔洞去瞧上一眼,那人不是吃了熊心豹膽,想必就是個瘋子。」

    胖大和尚仰天大笑道:「如此說來,這裡在坐的人,只怕都要去瞧瞧,難道全都是瘋子不成?黃馬怔了一怔,面色慘變,噗地跪了下來,叩首如搗蒜,顫聲道:「小人不敢,小人不……不是這意思。」

    胖大和尚道:「還不快滾。」

    黃馬如蒙大赦一般,膝行幾步,連滾帶爬地逃了,連銀子都忘在地上,火孩兒一個縱身,倒翻而出,伸手抄起了銀子,拋了過去,銀子「噹」地落在黃馬前面門外,火孩兒已端端正正坐回椅上,笑嘻嘻道:「辛苦賺來的銀子,可莫要忘了帶走。」

    群豪見他小小年紀,竟露了這麼手輕功,都不禁為之聳然動容,胖大和尚拊掌笑道:「好孩子,好輕功,是跟誰學的?」

    火孩兒眼珠轉了轉,道:「跟我姐姐。」

    胖大和尚道:「好,好孩子,你叫什麼?」

    火孩兒道:「叫朱八爺,大和尚,你叫什麼?…胖大和尚哈哈笑道:「朱八爺,哈哈,好個朱八爺,洒家名叫一笑佛,你可聽過麼?」大笑聲中,離坐而起,緩緩走到火孩兒面前,全身肥肉,隨著笑聲不住的抖,看來真是滑稽。

    但朱七七與沈浪卻半點也不覺滑稽,一笑佛還未走到近前,兩人暗中已大加戒備,沈浪右掌,悄悄搭住了火孩兒後心,突然間,一笑佛那般臃腫胖大的身子,竟自橫飛而起,但卻並非撲向火孩兒,而是撲向坐在角落中那丁家兄弟兩人,這一著倒是出了群豪意料之外,只見一笑佛這一擊,雖然勢如雷霆,丁家兄弟出手亦是快如閃電。

    藍衫少年丁雷身子一縮,便將桌子踢得飛了起來,反手自腰畔抽出一柄百煉精鋼軟劍,迎面一抖,伸得筆直。華服少年丁雨縱聲狂笑道:「好和尚,我兄弟還未找你,不想你倒先找來了。」兄弟兩人身形閃動間已左右移開七尺。

    一笑佛身形凌空,眼見桌子飛來,竟然不避不閃,也不伸手去擋,迎頭撞了過去,只聽「砰」地一聲大震,一張桌子竟生生被他撞得四分五裂,木板、杯盞、酒菜,暴雨般四下亂飛,一笑佛百忙中還順手抄著兩條桌腿,大喝一聲,震起雙臂,著力向丁家兄弟掃出。他身形本大,雙臂又長,再加上兩條桌腿,縱橫何止一丈,但聞風聲虎虎,滿廳燭火飄搖,當真有如泰山壓頂而來,丁家兄弟俱都已在他這一擊威力籠罩之下,眼見已是無法脫身,群豪更被他這一擊之威所驚,有的變色,有的喝采,也有的暗為了家兄弟擔心。哪知丁家弟兄身形一閃,竟自他袖底滑了過去,他兄弟若是後退閃避,縱然躲得開這一著,也必定被他後著所制。但這兄弟兩人年紀雖輕,交手經驗卻極豐富,臨敵時判斷之準確迅速更是超人一等,竟在這問不容發的剎那間,作了這常人所不敢作之決定,不退不閃,反而迎了上去,自一笑佛肋下,輕輕滑到他身後,要知兩肋之下,真力難使,自也是他這一擊攻勢最弱之一環。

    一笑佛眼前一空,丁家兄弟已無影無蹤,但覺身後掌聲劃空襲來,顯然丁家兄弟頭也未回,便自反手一招擊出,這時正是一笑佛攻勢發動,威力上正俱巔峰之際,要想懸崖勒馬,撤招抽身,原是難如登天。

    但這狂僧武功也實有驚人之處,左時一縮,右腿向左揮出,左腿微曲腿向左斜踢,巨大的身形,竟藉著這一揮一踢之勢,風車般凌空一轉,竟自硬生生轉了身,左手桌腿,隨著臂時一縮之力,巧妙地擋住了丁雷劍鋒,右腿卻已踢向丁雨肩呷之處。

    方纔他那一著攻勢,因是威不可當,但此刻這一招連踢帶打,攻守兼備,更是武林罕見之妙著,時間、部位拿捏之準,俱是妙到峰巔,不差分毫,誰也想不到如此笨重的身子,怎會使得出如此巧妙的招式來。

    丁家兄弟冷笑一聲,頭也不回,飛掠而出,等到一笑佛身形落地,他兄弟兩人已遠在門外,口聽丁雷冷笑道:「要動手就出來。」

    丁雨道:「他既已來了,還怕他不出來麼。」

    自一笑佛攻勢發動,到此刻也不過是瞬息之事,雙方招式,俱是出人不意,來去如電,無一著不是經驗武功智慧,三者混合之精革,群豪都不禁瞧的呆了,直等丁家兄弟語聲消失,方自情不自禁喝起彩來,彩聲中一笑佛面容紫漲,竟未追出。

    「子午催魂」莫希陰惻惻道:「雷雨兩龍劍,壯年英發,盛名之下早無虛士,大師此後倒真要小心了。」

    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這兩個小毛崽子,洒家還未放在眼裡,莫不是這檔子正事要緊,洒家還會放他們走麼。」笑聲突頓,目光四掃,大聲道:「那件事各位想必早已聽著清清楚楚,各位中若有並非為此事來的,此刻就請離座,只要是為此事來的,都請留在這裡,洒家和各位聊聊。」

    朱七七冷道:「你憑什麼要人離座。」

    一笑佛凝目瞧了她兩眼,哈哈笑道:「女檀越既如此說話,想必不是為此事而來的了。」

    朱七七暗暗忖道:「此人看來雖是有勇無謀,不想倒也饒富心計,果然是個厲害角色。」心裡雖已知道他是個厲害角色,可全沒有半點懼怕於他,冷冷一笑道:「你想錯了,本姑娘偏偏就是為了此事來的。」

    說到這裡,情不自禁偷偷瞟了沈浪一眼,一笑佛目光也已移向沈浪。

    只見沈浪懶洋洋舉著酒杯,淺淺品嚐,這廳堂中已鬧得天翻地覆,他卻似根本沒有瞧上一眼。

    這樣的人,一笑佛委實從未見過,呆了一呆,哈哈大笑道:「好……好……」轉身走向旁邊一張桌子,道「你們呢?」

    這張桌上的五條大漢,一齊長身而起,面上俱已變了顏色,其中一人強笑道:「大師垂詢,不知有何……」

    話未說完,一笑佛已伸手抓了過去,這大漢明明瞧見手掌抓來,怎奈偏偏閃避不開,竟被一笑佛凌空舉起「砰」地摔在桌面上,酒菜碗盞四下亂飛。另四條大漢驚怒交集,厲叱道:「你……」

    一個字方出口,只聽一連串「吧,吧」聲響,這四條大漢面頰上,已各各著了兩掌,頃刻間兩邊臉都腫了。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沒用的奴才……」笑聲一頓,厲聲道:「辦事的人,固然越多越好,但此事若有你們這樣沒有用的奴才插身在其間,卻是成事不足,敗事有餘……咄,還不快滾?」

    四個人扶起那條大漢,十隻眼睛,面面相覷,有的摸著臉,有的歎著氣。也不知是誰說了句:「走吧。」五個人垂頭喪氣,果然走了。

    一笑佛卻已轉身走向另一張桌子,這張桌子上四條大漢,早已在眼睜睜瞪著他,雙拳緊握,凝神戒備。此刻見他來了,四條大漢齊地暴喝一聲,突飛撲過來,八隻碗缽般大小的拳頭,沒頭沒臉向一笑佛打了過去,一笑佛仰天一笑,左掌抓著一條大漢衣襟,右掌將一條大漢打得轉了兩個圈子,方自跌倒,時頭一撞,又有一條大漢捧著肚子俯下身子,還剩下一條大漢,被他飛起一腳,踢得離地飛起,不偏不倚,竟似要跌倒在沈浪與朱七七的桌子上,沈浪頭也不回,微一招手,那大漢被他這輕輕一招,飛過桌子,竟輕輕落在地上站住了,他又是驚喜,又是駭然,轉首去望沈浪,沈浪仍是持杯品酒,對任何事都不理不睬。

    一笑佛皺了皺眉,大喝一聲,將左掌抓著的大漢,隨手擲了出去,風聲虎虎,燈火又有盞滅了。旁邊一張桌子,突也有人大喝一聲,站了起來,振起雙臂,雙手疾伸,將這大漢硬生生接住了,腳下雖也不免有些踉蹌,但身子卻仍鐵塔般屹立不動,正是那「神槍賽趙雲」鐵勝龍。

    萬事通早已喝起彩來,一笑佛哈哈笑道:「人道鐵勝龍乃是河北第一條好漢,看來倒不是吹噓之言。」

    鐵勝龍面上神采飛揚,滿是得色,抱拳道:「不想大師竟也知道賤名,好教鐵某慚愧。」

    一笑佛道:「似鐵兄這般人物,洒家正要借重,但別人麼……」

    轉目四掃一眼,只見滿堂群雄,懾於他的聲勢武功,十人中倒有七人站起身子,悄悄走了。

    一笑怫哈哈笑道:「剩下來的,想必都是英雄,但洒家卻還要試一試。」銳利的目光,突然凝注到萬事通面上。

    萬事通乾笑一聲,悄聲道:「隔壁桌上剩下的兩位,著紫衣的是『通州一霸』黃化虎,著花衫的是他義子『小霸王』呂光,再過去便是『潑雪雙刀將』彭立人,『震山掌』皇甫嵩,『恨地無環』李霸,『游花蜂』蕭慕雲,抽旱煙的那位便是兩河點穴名家王二麻子。」他將這些武林名俠之名姓,說來如數家珍一般,竟無一人他不認識。

    一笑佛頷首道:「好,還有呢?」

    萬事通喘了口氣道:「在這桌上的兩位,乃是『賽溫侯』孫通孫大俠,『銀花鏢』勝澇勝大官人,在下萬詩崇,別人念起來,就念成『萬事通』,至於那邊桌子上的姑娘,不是『活財神』朱府的千金,就是江南海家的小姐,只有……那夫妻兩位,小人卻認不出了。」

    一笑佛大笑道:「如此已足夠,果然不愧為萬事通,日後洒家倒端的少不得你這般人物。」

    萬事通大喜道:「多謝佛爺抬舉……」

    一笑佛道:「勝大官人,請用酒。」突然一拍桌子,那桌上酒杯竟平空跳了起來,直飛到勝澇的面前。

    勝澇微微笑道:「賜酒拜領。」手掌一伸,便將酒杯接住,仰首一乾而盡,杯中酒一滴不漏。此人年輕貌秀,文質彬彬,看來只是個富家巨室的紈褲公子,但手上功夫之妙,卻端的不同凡俗。

    一笑佛哈哈笑道:「好,好……孫大俠,洒家也敬你一杯。」出手一拍,又有只杯子直飛對面的「賽溫侯」孫通。

    這孫通亦是個俊少年,只有眉字間微帶傲氣,見到酒杯飛來,也不伸手,突然張口咬了過去,酒杯果然被他咬住,孫通仰首吸乾了杯中美酒,只聽「卡」的一響,原來酒杯已被他咬破了,顯見他反應雖快,目力雖准,但內力修為,卻仍差了幾分火候。

    孫通面頰不禁微紅,幸好一笑佛已頷首笑道:「常言道,俊雁不與呆鳥同飛,在坐的四人果然都是英雄。…孫通只當他未曾瞧見自己失態,方自暗道僥倖,哪知一笑佛卻又放低聲音,道:「嘴唇若是破了,快用酒漱漱,免得給人看到。」

    孫通苦笑一聲,垂首道:「多承指教。」

    一笑佛仰天大笑幾聲,身軀突地一翻,兩道風聲,破空而出,原來他不知何時已抄起兩隻筷子在手裡,此刻竟以「甩手箭」中「二龍搶珠」的手法,直取那「小霸王」呂光的雙腳。

    呂光似是張惶失措,來不及似的縱身躍起,眼見那雙筷子便要擊上他足腔,突見呂光雙腿一曲,雙足凌空,連環踢出,將那雙筷子踢起五尺,車輪般在空中旋轉,呂光疾伸雙掌,將筷子抄在手裡,飄身落下,挾了塊白切雞在嘴裡,一面咀嚼,一面笑道:「多謝賜筷。」

    但見他面不紅,氣不喘,露的那一手卻當真是眼力,腰力,腿力,手力無一不足,輕功也頗具火候。

    群豪瞧在眼裡,俱都暗暗喝彩,「通州一霸」黃化虎卻是面容凝重,全神戒備,只等那一笑佛前來考較。

    哪知一笑佛卻只是大笑道:「有子如此,爹爹還會錯嗎?」大步走過,黃化虎鬆了口氣,暗暗地抹汗。

    只見一笑佛大步走到「潑雪雙刀將」彭立人面前,上上下下,瞧了他幾,忽然沉聲道:「立劈華山。」

    彭立人瞠目呆了半晌,方自會過意來,這一笑佛竟乃以口敘招式,來考較自己的刀法。他浸淫刀法數十年,這正如考官試題出到他昨夜念過的範本上,彭立人不禁展顏一笑,道:「左打風凰單展翅,右打雪花蓋頂門。」這一招兩式,攻守兼備,果然不愧名家所使刀法。

    一笑佛道:「吳剛伐桂。」

    彭立人不假思索,道:「左打玉帶攔腰,右打玄鳥劃沙。」這兩招亦是一攻一守,正不失雙刀刀法中之精義。

    一笑佛道:「明攻撥草尋蛇,暗進毒蛇出穴。」

    要知刀法中「撥草尋蛇」一招,長刀成反覆婉蜒之勢,變化雖繁複,卻失柔弱,「毒蛇出穴」卻是中鋒搶進,迅急無儔,用的乃是刀法中極為罕見的「制」字訣,是以兩招出手雖相同,攻勢卻大異其趣,對方若不能分辨,失之毫釐,便錯之千里。

    彭立人想了想,緩緩道:「左打如封似閉,右打腕底生花,若還未接住,便將雙刀成十字架……不知成麼?一笑佛道:「好,我也以腕底生花攻你。」

    彭立人呆了一呆,苦思良久,方自將破法說出,一笑佛卻是越說越快,三招過後,彭立人已是滿頭大汗。

    一笑怫又道:「我再打『立劈華山』你方才既使出『枯樹盤根』這一招,此刻便來不及再使『雪花蓋頂』了。」

    彭立人皺眉撚鬚,尋思了幾乎盞茶時分,方自鬆了口氣,道:「左打『朝天一炷香」右打』龜門三擊浪『攻你必救。「一笑佛微微道:「好……揮手封喉。」

    彭立人抹了抹汗珠,展顏笑道:「我既已攻你下盤小腹,你必須抽撤退步,怎能再使出這一招『揮手封喉』來?」

    一笑佛道:「別人不能,洒家卻能……你瞧著。」突然一伸手,已將彭立人腰畔斜掛之長刀抽了出來,虛虛一刀「立劈華山」砍了下去,但招式未滿,突似愚襲,下腹突然向後一縮,肩不動腳不移,下腹竟似已後退一尺有餘,一笑佛刀鋒反轉,果然一招「揮手封喉」攻出,匹練般的刀光,直削彭立人咽喉,但刀鋒觸及他皮膚,便硬生生頓住。

    一笑佛大笑道:「如何?」

    彭立人滿頭大汗,涔涔而落,顫聲道:「大師若果真施出這一招來,小人腦袋已沒有了。」

    一笑佛道:「但你也莫要難受,似你這般刀法,已是武林一流身手,若換了別人,在洒家那一招『腕底生花』時,便已送命了。」

    「嗆」的一聲,已將長刀送回鞘中,再也不瞧彭立人一眼,轉身走向皇甫嵩。

    彭立人鬆了口氣,只覺雙膝發軟,遍體冰涼,原來早已汗透重衣,一陣風吹來,不禁機伶伶打了個寒噤,「潑雪雙刀」成名以來與人真刀真槍,立搏生死之爭戰何止千百次,但自覺若論驚心動魄,危急緊張之況,卻以此次舌上談兵為最。

    「震山掌」皇甫嵩,「恨地無環」李霸,「游花蜂」蕭慕雲三人,似是早有商議,此刻不等一笑佛走到面前,李霸突然轉身奔出,將院中一方青石舉起,這方青石足有桌面般大小,其重何止五百斤,若非天生神力,再也休想將之移動分毫。

    但李霸竟將之平舉過頂,一步步走了進來,只見他虎背熊腰,雙臂盤結虯現,端的有幾分霸王舉鼎之氣概。

    「震山掌」皇甫嵩輕喝道:「好神力。」身子一躍而起,右掌急揮而出,但聞「砰」地一聲,有如木石相擊,那方青石竟被他這一掌震出一道缺口,石屑四下紛飛,巨石挾帶風聲,向院外飛去。

    「游化蜂」蕭慕雲身子微微向下一俯,頎長瘦削的身形,突似離弦之箭一般,急射而出。巨石去勢雖快,但他身形竟較巨石尤快三分,眨眼間便已追及,伸手輕輕托住巨石,腳下絲毫不停,接連幾個起落,竟將這方巨石生生托出了院牆,過了半盞茶時分,只聽遠處「砰」的一響,又過了半盞茶時分,蕭慕雲燕子般一掠而回,面不紅,氣不湧,抱拳笑道:「那塊石塊擺在院中,也是惹厭,兄弟索性藉著皇甫大哥一掌之威,將它送到後面垃圾堆去了。」那垃圾堆離此地最少也有百餘丈遠近,「游花蜂」蕭慕雲竟一口氣,將巨石送到那裡,雖是借力使力,有些取巧,但身手之炔,勁力運用之妙,已遠非江湖一般武師所能夢想,正可與「恨地無環」李霸之神力,「震山掌」皇甫嵩之掌功,鼎足而立,不分上下。

    一笑佛微微笑道:「三位功夫雖不同,但異曲同工,各有巧妙,李兄出力多些,蕭兄唬的外行人多些,若論上陣與人交手,卻還是皇甫兄功夫有用的多。」

    李霸面上微微一紅,轉過頭去,顯然有些不服,蕭慕雲伸手一拍皇甫嵩肩頭,似是要說什麼,卻未說出口來。

    突聽那旱煙打穴,名震兩河的王二麻子哈哈大笑道:「大師立論精僻,果然不愧為名家風範,但以在下看來,皇甫嵩的掌力與人動手時,也未必有用?」

    一笑佛道:「何以見得?」

    王二麻子道:「他掌力雖剛猛,但駁而不純,方才一掌擊下,落下的石屑,大小相差大過懸殊,擊出的巨石,亦是搖擺不穩,可見他掌力尚不足,掌上功夫,最多也不過只有五、六成火候。」

    皇甫嵩面色微變,但對這王二麻子分析之明確,觀察之周密,目力之敏銳,亦不禁為之暗暗心驚。

    一笑佛微微笑道:「如此說來,王兄你一掌擊出,莫非能使石碎如飛,石出如矢不成?」

    皇甫嵩厲聲道:「兄弟也正想請教。」

    王二麻子拍了拍身上那件長僅及膝的黃銅色短褂,在桌沿磕了磕煙鍋,緩緩長身而起。只見他焦黃臉,三角眼,一臉密圈,一嘴山羊鬍子,連身子都站不直,搖搖晃晃,走到皇甫嵩面前,微微笑道:「你且打俺一掌試試?」

    皇甫嵩沉聲道:「在下掌力不純,到時萬一把持不穩,有個失手將閣下傷了,又當怎的?」

    王二麻子捋鬚笑道:「你打死了俺,也是俺自認倒霉,怪不了你,何況俺孤家寡人,想找個傳宗接代的都沒有,更沒有人會代俺報仇。」

    皇甫嵩轉目四望,厲聲道:「這是他自家說的,各位朋友都可做見證……咄!」

    吐氣開聲,一聲大喝,長髯飄動間,一掌急拍而出,掌風虎虎,直擊王二麻子胸腹之間,聲勢果自不凡。

    王二麻子笑道:「來的好。」手掌一沉,掌心反擊而出,竟以「小天皇」的掌力硬生生接下了這一掌。

    雙掌相擊「砰」的一響,「震山掌」皇甫嵩威猛的身形競被震的踉蹌不穩,接連向後退了幾步,胸膛不住起伏,瞪眼瞧了王二麻子半晌,突然張口噴出一股鮮血,蕭慕雲駭然道:「皇甫兄,你……」

    方自前去扶他,但皇甫嵩卻甩開他的手掌,狠狠一頓足,反身向外奔去,蕭慕雲似待追出,但卻只是苦笑的搖廠搖頭,全未移動腳步。

    一笑佛哈哈笑道:「不怕不識貨只怕貨比貨,王兄你今日果然教洒家開了眼了。」

    王二麻子一掌退敵,仍似無事一般,撚鬚笑道:「好說好說,只是大師將人比做『貨』卻有些叫人難受。」

    這時廳堂中已是一片混亂,桌椅碗盞,狼藉滿地,只有朱七七與那夫妻兩人桌子,仍是完完整整,毫無所動。

    沈浪猶自持杯淺啜,那種安閒之態,似是對任何事都不願理睬,也不願反抗,這種對生活的漫不經心與順良……還有些絕非筆墨所能形容之神情,便造成他一種奇異之魅力,這與其說是他已對生活失去興趣,倒不如說他心中藏有一種可畏的自信,是以便可蔑視一切別人加諸他的影響。朱七七隻是癡癡地瞧著他,那夫妻兩人,只是含笑瞧著他們的孩子,但他們的孩子——那穿著綠衣衫的小女孩,卻不時回首向火孩兒去伸舌頭做鬼臉,火孩兒只作沒有瞧見,卻又不時皺眉,歎氣,作大人狀——這六人似是自成一個天地,將別人根本未曾瞧在眼裡。

    一笑怫早已走了過去,但那夫妻兩人仍是不聞不見。

    朱七七悄聲笑道:「這胖和尚去惹他夫妻兩人,準是自討苦吃。」

    滿堂群豪,人人俱在瞧著一笑佛與這夫妻兩人,要瞧瞧一笑佛究竟是能將這夫妻兩人怎樣,還是碰個大釘子,自討沒趣。

    哪知一笑佛還未開口……突然間,遠處傳來一連串慘呼,一聲接著一聲,有遠有近,有的在左,有的在右,有的竟似就在這客棧房舍之間,呼聲淒厲刺耳,聽得人毛骨悚然。群豪面色俱都大變。但聞寒風吹窗,呼聲刺耳,一笑佛飛步掠到窗前,一手震開了窗戶,一陣狂風,帶著雪花卷人,僅剩的幾隻燈火,在狂風中一齊熄滅。

    黑暗中忽地傳來一陣歌聲:「冷月照孤塚,貪心莫妄動,一入沁陽城,必死此城中……」歌聲淒厲,縹縹緲緲,若有若無,這無邊的酷寒與黑暗中,似乎正有個索命的幽魂,正在獰笑著長歌,隨歌而舞。

    群豪只覺血液都似已凝固,也不知過了多久,只聽一笑佛厲喝道:「追!」接著黑暗中便響起一陣衣袂帶風之聲,無數修長人影穿窗而出。一笑佛當先飛掠,全力而奔,但聞「嗖」的幾聲,似乎有三、四條人影,自他身側飛過,搶在前面。

    月黑風高,雪花撲面。

    一笑佛也瞧不清他們的身影,但見這幾條人影三五個起落後,突然頓住腳步,齊地垂首而望,似已發現了什麼,掠到近前,才瞧出這三條人影正是沈浪與那夫妻兩人,面前的雪地上,卻倒臥著七、八具屍身,正都是方自廳堂中走出的武林豪士。這些人身形扭曲,東倒西歪,似是猝然遇襲而死,連反抗都未及反抗,一笑佛駭然道:「是誰下的手?好快的手腳。」

    能在剎那間將七、八個武林豪士一齊殺死,無論他用的是何方法,這份身手都已足駭人聽聞。突聽屍身中有人輕輕呻吟一聲。

    那大漢手裡抱著的小女孩拍掌歡呼道:「還有個人沒有死。」

    沈浪已將那人扶抱了起來,右掌抵住了他後心一股真氣自掌心逼了過去,那人本已上氣難接下氣,此刻突似有了生機,深深呼吸了一口,顫抖著伸出手指,指著心窩,道:「箭……冷箭……」

    沈浪沉聲道:「什麼箭?哪裡來的?」

    那人道:「是……」身子突然一陣痙攣,再也說不出話來,伸手一觸,由頭至腳,俱已冰冷,縱是神仙也求不活了。

    常人身死之後,縱在風雪之中,血液至少也要片刻才會冷透,而此人一死,立刻渾身冰涼,實是大違常理之事。

    沈浪雙眉緊皺,默然半晌,道:「誰有火?」

    這時群豪大都已起來,立刻有數人燃起了火摺子。飄搖慘黯的火光中,只見這人滿面驚駭,雙睛怒凸,面容竟已變為黑色,而且浮腫不堪,那模樣真是說不出的猙獰可怖。群豪齊地倒抽一口冷氣,只聽「子午催魂」莫希顫聲道:「毒,好厲害的毒藥暗器……」

    一笑佛俯下身子,雙手一分,撕開了那人的衣襟,只見他全身肌膚,竟也都已黑腫,當胸一處傷口箭鏃般大小,泊然流著黑水,也分不出是血,還是膿,但傷口裡卻是空無一物,再也尋不出任何暗器。再看其他幾具屍身,也是一般無二,人人俱是被一種絕毒暗器所傷,但暗器卻是蹤影不見,群豪面面相覷,哪有一人說得出話?

    寒風呼嘯之中,但聞一連串「格格」輕聲,也不知道誰的牙齒在打戰,別人聽了這聲音,身子不禁簌簌顫抖起來。一笑佛倒抽了口涼氣,沉聲道:「各位可瞧得出,這些人是被哪一種暗器所傷?」

    沈浪道:「瞧這傷口,似是箭創。」

    莫希嘶聲道:「箭!箭在哪裡?」

    一笑佛沉吟道:「若說那暗中施發冷箭之人,將這些人殺了後又將箭拔走,這實是有些不近情理,但若非如此,箭到哪裡去了?」

    突然問,那淒厲的歌聲,又自寒風中傳了過來。「冷月照孤塚,死神夜引弓,燃燈尋白羽,化入碧血中……」

    一笑佛大喝一聲:「追!」

    但歌聲縹緲,忽前忽後,忽左忽右,誰也摸不清是何方向,卻教人如何追法?一笑佛聞聲立起也只有呆呆愣在那裡。突聽「哇」的一聲,那綠衫女孩放聲哭了起來,伸出小手指著遠處,道:「鬼……鬼……那邊有個鬼,一晃就不見了。」

    那大漢柔聲道:「亭亭,莫怕,世上哪裡有鬼?但目光也情不自禁,隨著她小手指瞧了過去,但見夜色沉沉,風捲殘花。群豪雖也是什麼都未瞧見,卻只覺那黑暗中真似有個無形無影的」死神「,手持長弓,在風狂隨著落花飛舞,乘人不備,便」嗖「的一箭射來,但等人燃燈去尋長箭,長箭卻已化入碧血,尋不著了。一笑佛突然仰天狂笑道:「這些裝神弄鬼的歹徒,最多不過只能嚇嚇小孩子,洒家卻不信這個邪,走,有種的咱們就追過去,搗出他老巢,瞧瞧他究竟是什麼變的?」

    王二麻子悠悠道:「若是不敢去的不如就陪這位小妹妹,一齊回客棧吧,免得也被嚇哭了。」他話說尖刻,但別人卻充耳不聞,不等他話說完,便有幾人溜了,那大漢將他女兒亭亭交給他妻子,道:「你帶著她回去,我去追。」

    疤面美婦道:「你帶她回去,我去追。」

    那大漢跺腳道:「咳!……你怎地……」亭亭突又放聲大哭起來,道:「我要爹爹、媽媽都陪著我……」那大漢長吁短歎,百般勸慰,亭亭卻是不肯放他走,他平日本是性如烈火,但見這小女兒,卻半點也發作不出。

    沈浪道:「賢伉儷還是回去吧,追人事小,嚇了這位小妹妹,卻怎生是好?那當真是任何收穫都萬萬補償不來的。」

    大漢夫妻齊地瞧了他一眼,目光已流露出一些感激之色,亭亭道:「還是這……這位叔好……」

    疤面美婦歎了口氣道:「既是如此,咱們回去吧。」忽又瞪了王二麻子一眼,冷冷道:「若有誰以為咱們害怕……哼哼!」玉手一指,不知怎地已將王二麻子掌中旱煙袋奪了過來,一折為二拋在地上,攜著他丈夫的手腕,揚長而去,竟連瞧也未瞧王二麻子一眼。

    王二麻子走南闖北數十年,連做夢都未想到過自己拿在手裡的煙袋,竟會莫名其妙的被人奪走,一時之間,呆呆地愣在地上,目瞪口呆的瞧著這夫妻兩人遠去,連脾氣都發作不出。群豪亦自駭然,一笑佛道:「快,真快,這麼快的出手,洒家四十年來,也不過只見過一兩人而已。」

    王二麻子這才定過神來,乾咳一聲,強笑道:「她不過也只是手腳快些而已,俺若不瞧她是個婦道人家,早就……早就……」他雖在死要面子,硬找場面,但「早就給她難看了」這句話,卻還是沒有那麼厚臉皮說出來。

    沈浪微微笑道:「只是手腳快些麼?卻未必見得。」

    王二麻子滿腹冤氣,正無處發作,聞言眼睛一瞪,滿臉麻子都發出了油光,厲聲道:「不只手腳快些,還要怎樣?」

    沈浪也不生氣,含笑指著地上,道:「你瞧這裡。」

    群豪俯頭瞧去,這才發現那已折斷了的兩截旱煙管,競已齊根而沒,只剩下兩點黑印,要知積雪數日,地面除了上面一層浮雪外,下面實已被凍得堅硬如鐵,那女子隨手一拋,也未見如何用力。竟能將兩截一尺多長的煙管一擲而沒,這份手力之驚人,群豪若非眼見,端的難以相信。

    王二麻子道:「這……這……」伸手一抹汗珠,冷笑道:「果然不差。」口中說的輕鬆,但寒天雪地裡,他竟已泌出汗珠。

    一笑佛歎道:「這夫妻兩入,的確有些古怪……」仰天一笑,又道:「但咱們卻用不著去管他,還是快追。」

    王二麻子乘機下台階,道:「不錯,快追。」

    一笑佛瞧著沈浪,道:「不知這位相公可是也要追去麼?」

    沈浪轉目四望,只見朱七七姐弟仍未跟來,他皺了皺眉,沉吟半晌,微笑道:「好,追。」

    這些人本來非但互不相識,甚至彼此完全不對路道,但此刻同仇敵愾,倒變得親切起來。眾人口中雖未商議,但腳步卻是不約而同,向沁陽城北,那「鬼窟」所在之地奔了過去,這其間輕功上下,已大有分別。

    一笑佛一馬當先,「子午追魂」莫希緊緊相隨,沈浪是不即不離,跟在他兩人身後。王二麻子、「游花蜂」蕭慕雲,兩人與沈浪相差亦無機,鐵勝龍勉力追隨,也未被甩下。

    「賽溫侯」孫通、「銀花鏢」勝澇雖落後些,但兩人一路低聲談笑,狀甚輕鬆,顯見未盡全力,過了半晌,「潑雪雙刀將」彭立人也趕上前來,笑道:「那黃化虎父子,看來倒是英雄,哪知卻和萬事通一樣,悄悄溜了,看來當真是人不可貌相。」

    勝瀅微微一一笑,不加置評。

    孫通卻道:「後面沒有人了麼?」

    彭立人道:「還有個『恨地無環』李霸,但已落後甚多,唉,此人武功不弱,只是輕功差些……」話猶未了,突聽一聲淒厲的慘呼,自後面傳了過來。

    彭立人駭然道:「李霸……」群豪亦都聳然變色,再不說話,轉身向那慘呼傳來之處,身形飛掠而去。

    一笑佛沉聲喝道:「有傢伙的掏傢伙,身上帶有暗青子的,也將暗青子準備齊,只要看見有人,就往他身上招呼。」

    幾句話說完,群豪已瞧見前面雪地中,伏著一條黑影。但四下卻絕無他人蹤影,孫通、勝澇正待搶先奔上,突聽一笑佛厲叱道:「站住!燃起火摺子,先瞧瞧雪地上的足印。」

    勝澇、孫通對望一眼,暗道:「這一笑佛看來肥蠢,不想是心細如髮的老江湖。」兩人暗中都起了欽佩之心,再也不覺此人可厭。

    彭立人、莫希、蕭慕雲三人已燃起火摺,這「游花蜂」蕭慕雲本是個夜走千家的獨行盜,火摺製造的極是精巧,火光可大可小,撥到大處,竟如火把一般,照得周圍丈許地一片雪亮。只見伏地的黑影,果然正是「恨地無環」李霸,他身子前後,有一行足印,左右兩旁的雪地,卻是平平整整,一無痕跡。

    一笑佛道:「各位請小心些走上前去,認自己腳印。」勝瀅當先認出,道:「這是我的。」用手在足印旁劃了個「X」,要知每人腳形有異,大小各別,輕功亦有上下,鞋子也有不同,是以個人要認別人足印雖然困難,要認自己足印卻甚是容易。

    孫通亦自認出,道:「這是我的。」也劃了個「X」,話休煩絮,片刻之間,王二麻子、蕭慕雲、鐵勝龍、彭立人亦都認出了自己足印,彭立人這才發現自己足印最深,面上已有些發紅。

    但眾人卻知此事關係重大,是以人人俱都十分仔細小心,縱自己足印比別人深些,也無人敢胡亂指點。只見雪地上未被認出的足印,已只剩下兩個,火光照的清楚,這兩個足印雖最輕,也可看的出鞋底乃是粗麻所編就。

    群豪情不自禁,都瞧了一笑佛足上所穿的麻鞋一眼,一笑佛道:「剩的這個足印,正是洒家的,但……但相公你……」

    群豪這才想起足印還少了一雙,又情不自禁轉目去瞧沈浪,沈浪微微一笑,道:「只怕在下身子瘦些,足印看不出來。」他說的可真是客氣,群豪卻仍不禁聳然動容,誰也未瞧出,這年紀輕輕,文文弱弱,受了氣也不還嘴的無名少年,竟然身懷「踏雪無痕」的絕頂輕功,群豪既是驚佩,又是懷疑——懷疑這少年怎麼會練成這等功夫,又懷疑這少年的身份來路,但此刻可沒有一個敢問出口來。

    一笑佛哈哈笑道:「真人不露相,相公端的有本事。」笑聲一頓又道:「四面俱無他人足痕,亦無搏鬥之象,李霸顯見也是被暗器所傷,這次咱們可要瞧瞧,這暗器究竟是什麼?」扶起李霸屍身,但見他屍身亦已黑腫,撕開他衣襟,肩下也有個傷口,黑血源源在流……

    但傷口還是瞧不見有任何暗器。群豪再次面面相覷,人人咬緊了牙關,雖不聞牙齒打戰之聲,但心房「怦,怦」跳動,卻聽得清清楚楚,莫希顫聲道:「那……那晴器莫非真不是人間所有?……否則又怎會化入血中?……」

    要知屍身無翻動之痕,四下亦無他人足印,李霸前胸所中的暗器,便絕不可能是被別人取去的,反過來說,李霸前胸中了暗器,便撲面跌倒,無論是誰,也無法絲毫不留痕跡,便將暗器取回。

    群豪反來復去,左思右想,怎麼也想不出這其中道理,但覺身上寒氣,越來越重,彭立人顫聲道:「這莫非是種無形劍氣?……」

    一笑佛冷笑道:「你是在做夢麼?」

    彭立人似乎還想分辯,但轉目一望,卻又嚇得再也不敢開口,但見一笑佛滿面俱是殺氣,目中光芒閃動,似是只已被人激怒的猛獸一般,突然反手扯下了身上穿著的那件寬大僧袍,精赤著上身,雪花飄落在他身上,他非但毫無畏寒之意,身上反而冒出陣陣蒸騰熱氣。群豪俱都瞧得舌矯不下,只見他竟將那僧袍撕成一條條三、四寸寬的布帶,纏住自己手臂,大腿、胸腹之上,將這些地方顫動的肥肉,都緊緊纏了起來,雪花化做汗水流下,浸濕了布帶,一笑佛長身而起,抬臂,伸了伸腿,試出舉動間果然已比先前更靈便,目光方才往眾人身上一掃,厲聲道:「要保命的快回去,要去的便得準備著不要命了。」

    彭立人道:「去……去哪裡?」

    一笑佛放聲狂笑道:「除了那鬼窟,還有那裡?」抓起一團冰雪,塞人嘴裡,嚼得「格格」直響,振聲大喝道:「搗爛那鬼窟,有膽的跟著洒家走。」喝聲之中,當先飛奔而出。

    勝瀅、孫通、莫希、王二麻子、鐵勝龍、蕭慕雲,俱是滿腔熱血沸騰,哪裡還計較安危生死,想也不想,跟著他一擁而去。

    彭立人抬頭只見沈浪還站在那裡,垂首強笑道:「相公請,在下與李霸交情不錯,總不能瞧著他暴屍荒郊……唉,在下埋了他屍身。立刻就趕去。」沈浪微微一笑,等彭立人再抬起頭,他身形已只剩下一點黑影,彭立人見他去遠,暗中鬆了口氣,再也不瞧李霸屍身一眼,回身向客棧狂奔而回。

    沈浪晃眼間便已追著勝瀅等人,但並未越過他們,只是遠遠跟在後面,這時他已是最後一人,若是再有冷箭射來,自然往他身上招呼,沈浪面帶微笑,非但毫不在意,反似在歡迎那「死神」再次出現,他也好瞧瞧那死神長弓裡射出的鬼箭究竟有多麼神奇,哪知道一路上偏偏平安無事,眼看出城既遠,想必就已快到那「鬼窟」所在之地,沈浪方自失望地歎息一聲,突聽前面一笑佛厲喝一聲,莫希一聲驚呼,人聲一陣騷亂,接著便是一笑佛的怒罵之聲,道:「有種的就過來與洒家一拼高下,裝神弄鬼,藏頭露尾的都是畜牲。」

    沈浪微一皺眉,腳步加緊,箭也似的趕上前去,只見眾人身形都已停頓,一笑佛滿面神光,手裡緊抓著一塊白布,正在破口大罵,但四下既無人影,亦無回應,沈浪輕輕的間道:「什麼事?」

    一笑佛道:「你瞧這個。」將手中白布拋了過來,沈浪伸手接過,就著雪地微光,只見白布上寫著幾個鮮紅的血字。

    「奉勸各位,及早回頭,再往前走,追悔莫及。」

    沈浪道:「這是哪裡來的?」

    一笑佛厲聲道:「這方才洒家正在前奔……」

    原來一笑佛方才當先而行,但見前面雪地一片空曠,那空曠的雪地裡突然揚起一大片冰雪泥沙,狂捲著撲向他的面門,一笑佛眼前一花,但覺這片冰雪中,竟似乎還夾帶著條白忽忽的人影,一頭撞了過來,卻又「呼」地自一笑佛頭頂上飛了過去,卻將這布條留在一笑佛手裡。

    沈浪聽了,不禁皺眉道:「此人去了哪裡?各位為何未追?」

    一笑佛怒道:「那影子說他是人,委實又有些不像人,只有三尺長短,像是個狐狸,以洒家目力,在他未弄鬼前也未瞧出他伏在雪地裡,等到洒家能張天眼睛,四下去看時,卻又不見了。」

    沈浪心念一動,暗道:「這手段豈非與『天魔迷蹤術』中的『五色護身障眼法』有些相似,聽他們說,這人影八成也像是花蕊仙,但花蕊仙與那『鬼窟』毫無關係,怎會來淌這趟渾水。」

    只聽一笑佛道:「相公莫要想了,無論這花樣是怎麼弄的,都還駭不倒洒家,只要相公肯與洒家開路,要莫兄與勝……勝什麼?」

    勝瀅笑道:「瀅。」

    一笑佛道:「對了,勝瀅與莫希斷後,咱們就往前闖。」

    沈浪微一沉吟,道:「闖。」

    勝瀅道:「好。」

    群豪齊聲喝道:「闖,闖!」喝聲雖響,有的聲音裡卻已有些顫抖。

    只是此時此刻,已是有進無退之局面,硬著頭皮,也要往前闖,當下群豪又復前奔,但是腳步都已放緩許多,遠較方才謹慎。只見遠遠山影響已現,膝朧的山影中,似乎籠罩著一層森森鬼氣,群豪人人俱是惴惴自危,不知在這「魔窟」中究要發現些什麼,他們本雖是為了算定那墓穴中必有珍寶,是以起來,而此刻個個人心中卻已都不再有貪得之念,沈浪暗歎忖道:「幸而那位大小姐此番還老實,竟未跟來,否則……」

    突然聽前面暗影中傳來一聲脆笑,道:「各位此刻才來麼?」

    彭立人腳步不停,氣也不敢喘,亡命般奔回客棧,客棧中也是一片驚亂,似乎還有人在往外抬著屍身,還有人歎道:「唉,又是十幾條人命……」彭立人看也不敢看,聽也不敢聽,一口氣奔回自己的房裡,砰地撞開房門,撞了進去,反手關上門,身子也靠了上去,用背脊抵住了門,這才鬆了口氣,喃喃道:「命可撿回來了,炔回家吧,墓裡就是有成堆的寶貝,我也不……」

    突覺有些不對,房裡不知誰燃起了燈。目光轉處,語聲突然停頓,血液亦似凝結,張開的嘴,再也合不攏,一雙腿卻簌簌顫抖起來。

    只見房子中央,端端正正坐著個灰袍人,只是背向著門,彭立人也瞧不清他面目,但那灰滲滲的長袍,披散著的長髮,在這陰森黯淡,飄飄搖搖的燈光下,那裡像個活人,真似方自墓中復活的幽靈。

    彭立人顫聲道:「朋……朋友是誰?」

    那灰袍人咯咯一笑,一字字緩緩道:「冷月照孤塚……」

    彭立人雙膝一軟,沿著門滑了下去,「噗」地坐到地上。

    灰袍人道:「你怕死麼?你想回去麼?……」

    彭立人道:「我……我想……」

    灰袍人陰森森笑道:「已入沁陽城,必死此城中……」

    彭立人咬了咬牙,突然奮起全身氣力,撲了上去,一掌拍向灰袍人頭頂,他成名多年,這一掌當非泛泛。

    灰袍人頭也不回,長袖突然反揮而出,彭立人但覺一股陰柔之極,卻又強勁之極的內力,當胸撞了過來,胸前立時有如被千鉤巨錘重重一擊,震得他仰面飛了出去,「砰」地撞在門上,「噗」地跌倒,張口噴出了口鮮血,灰袍人冷冷道:「區區人力,也想與鬼爭雄。」

    彭立人望著面前斑斑血漬,身子抖得再也不能停止,將房門帶得「咯咯」直響。

    灰袍人緩緩道:「你想死還是想活?」

    彭立人道:「……」張開了嘴,卻只是說不出話來。

    灰袍人厲聲道:「快說。」

    彭立人道:「…想……想……活……」他說了三次,才算將「活」字說清楚,身上冷汗已一連串落了下來。

    灰袍人冷冷道:「你若想活,便得聽我吩咐。」

    「各位此刻才來麼?」

    這七個字雖然簡簡單單,普普通甬,但群豪卻宛如夜聞鬼哭,身子齊地一震,鐵勝龍踉蹌後退了幾步,蕭慕雲險些跌在地上,一笑佛緊握雙拳,嘶聲大喝道:「什……?什麼人?出來。」

    只見暗影中飄飄然掠出一條白影,全身僵直,既不彎曲,也不動彈,更未看出他抬腿舉步,他只是直直地飄了出來。他由頂至蹬,俱是慘白顏色,舉手以袖俺面,似乎不願讓別人瞧出他那獰猙的容貌,足下更是輕飄飄的,似乎離地還有一尺。

    群豪只覺一股涼氣自腳底冒了上來,全身俱已冰冷,若說這白影是人,世上哪有人能如此行動。一笑佛雖然膽大包天,此刻卻也不得不信這白影確是墓中的幽靈,駭得呆了半晌,突然厲喝道:「就算你是鬼,洒家也宰了你。」振起雙臂,飛身撲了上去,凌厲的掌風,直擊那白影胸膛。

    那白影衣袂俱被震的飛起,冷笑一聲,身子竟平平向後移開兩尺,一笑佛又是一驚,咬緊牙關,正待再次撲上,哪知身畔風聲一響,沈浪已掠到他前面,厲聲道:「朱七七,你玩笑還未開夠麼?那白影忽然,」噗哧「一聲,垂下衫袖,朧朦望去,但見她風姿綽約,顏如春花,不是朱七七是誰?她足下也是哈哈一笑,道:「還是沈大哥厲害。」火孩兒笑嘻嘻鑽了出來,原來火孩兒方才在後面換住了朱七七雙腿,朱七七身子自然不需彎曲,更不需抬腿,便能來去自如,群豪雖都是眼裡不揉沙子的老江湖,但在這鬼墓前,雪夜中,膽氣已先寒了,竟無一人瞧出這一手來。

    一笑佛亦不知是驚是怒,卻只有頓足道:「姑娘,你這手未免露得太嚇人了。」

    火孩兒笑道:「但這位大和尚的確有些膽氣,連鬼都駭不倒你。」

    一笑佛仰大大笑道:「洒家雖非服魔的羅漢,多少也總有些降鬼的本事。」所謂千穿萬穿,馬屁不穿,火孩兒輕輕一句話,便將一笑佛說的怒氣毫無,反向沈浪道:「他姐弟倆天真活潑,與大家取個樂子,相公也莫要生氣。」

    朱七七膘了沈浪一眼,道:「哼,他敢生氣麼?他揭穿我的把戲,我不生他的氣已經蠻不錯了。」

    一笑佛大笑道:「妙極妙極,這位相公委實未生氣……誰若能令這位相公生氣,那人的本事,也算不小了。」

    朱七七也忍不住展顏一笑,道:「他呀,他……」悄悄走過去,悄悄擰了沈浪一把,道:「你是木頭人麼?說話呀。」

    沈浪說道:「好,我說話,我且問你,你是怎麼來的?何時來的?可曾進去瞧過了麼?可曾瞧見那花……花夫人?」

    朱七七笑道:「你瞧你,不說話也罷,一說話就像審問犯人似的……好,我告訴你,你們在瞧那些屍身時,我就來了,一直闖了進去,本想瞧個仔細,但是裡面實在太暗,我們又沒有火摺子,我雖不怕,老八卻嚇的直抖,我怕他嚇出病來,只得出來了。」

    火孩兒道:「羞不羞,你不害怕麼,為什麼緊緊拉著我的手,死也不肯放,我見你的手都嚇涼了,才……」

    朱七七跺腳道:「小鬼,你再說。」

    火孩兒哈哈笑道:「你不說我,我自然不說你……」

    突聽前面山巖中,傳出一一聲慘呼,自遠而近,呼聲雖低,但淒厲尖銳,懾人心魄,到後來聲音已嘶啞,一條人影,跌跌撞撞,自暗影中奔了出來,瞧見群豪,呆了一呆,伸手指了指,一個字還未說出,仆地跌倒。群豪屢經驚駭,此刻竟似已有些麻木,還是沈浪一掠而出扶起了那人,暗中一面以真力相濟,一面呼道:「兄台,醒來。」

    那人得了沈浪傳過的一股陽和之氣,果然緩緩張開眼簾,四望一眼,突也輕喚道:「鐵……鐵兄……」

    鐵勝龍走過去一瞧,駭然道:「原來是金兄,怎……怎會落得如此模樣?」

    那人道:「我……我們五……五人……只剩下我……我也……」

    鐵勝龍變色道:「莫非『安陽五義』,俱已喪……喪生在此?這……這……這究竟是誰下的毒手?」

    那人面上泛起一絲慘笑,喃喃道:「那……裡面有……有鬼,進去不得……進去不得……進……」突然嘶聲大喝道:「不是鬼,是……」

    沈浪連忙問道:「是什麼?兄台,是什麼?兄台醒來……醒來……」但那人雙目緊閉,再也醒不過來了。

    沈浪緩緩長身而起,長歎一聲,仰臉望天,群豪卻不禁都垂下頭去,望著自己腳尖,一笑佛沉聲道:「此人乃是『安陽五義』中人麼?鐵勝龍黯然道:「此人正是『安陽五義』之首金林,想必也是聞得墓中藏寶,是以搶先趕來,不想竟……竟……」

    長歎一聲,脫下一件外衣,蓋起了那金林的身子。

    一笑佛突然叫道:「掀起衣衫。」鐵勝龍呆了一呆,一笑佛又道:「洒家要瞧瞧這位金兄是如何死的。」

    莫希道:「他所受致命之傷,與李霸他們都不相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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