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31章 刻骨銘心 文 / 古龍
刀已入鞘。
刀上的血當然絕不會幹的。
傅紅雪慢慢地轉過身,左腳先邁出去,右腳再慢慢地跟上去。
他身子還在發抖,正用盡全身力氣,控制著自己。
「你說謊,你說的每個字都是謊話。」
他慢慢地走過人群,眼睛筆直地看著前面,他已沒有勇氣再去看地上的屍體,也沒有勇氣再去看別的人。
後面突然傳來痛哭的聲音。是馬芳鈴在哭。
她痛哭,咒罵,將世界上所有惡毒的話全都罵了出來。
傅紅雪卻聽不見,他整個人都已麻木。
沒有人阻攔他,沒有人敢阻攔他。
他的手還是緊緊地握著他的刀。
漆黑的刀!
外面的陽光卻還是明亮燦爛的,他已走到陽光下。
馬芳鈴頭髮已披散,瘋狂般嘶喊:「你們難道不是袁秋雲的朋友?你們難道就這樣讓兇手走出去?」
沒有人回答,沒有人動。
這仇恨本是十九年前結下的,和這些人完全沒有關係。
以牙還牙,以血還血,這本是江湖中最古老的規律。
何況白天羽當年也實在死得太慘。
但除了痛哭和咒罵外,馬芳鈴已完全沒有別的法子。
但痛哭和咒罵是殺不死傅紅雪的。
她忽然用力咬住嘴唇,哭聲就立刻停止,嘴唇雖已咬出了血,但她卻拉直了衣服,將頭上戴的鳳冠重重地摔在地上,理了理凌亂的頭髮,挺起了胸,大步從吃驚的人群中走了出去。
走到葉開面前的時候,她又停下來,用那雙已哭紅的眼睛,瞪著葉開,忽然道:「現在你總該滿意了吧。」
葉開只有苦笑。
了靈琳卻忍不住道:「他滿意什麼?」
馬芳鈴狠狠地瞪著她,冷冷道:「你也用不著太得意,總有一天,他也會甩了你的。」
說完了這句話,她就頭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剛走到門口,就有個白髮蒼蒼的老管家趕過來,在她面前跪下,道:「現在老莊主已經去世了,少莊主也下落不明,少奶奶你……你怎麼能走?」
這老人滿臉淚痕,聲音已嘶啞。
馬芳鈴卻連看都不看他一眼,仰起了臉,冷冷道:「我不是你們袁家的少奶奶,我根本還沒有嫁到袁家來,從現在起,我跟你們袁家一點關係也沒有。」
她大步走出院子,再也沒有回頭。
「從現在起,我再也不會踏入白雲莊一步。」
秋風颯颯,秋意更濃了。
丁靈琳輕輕歎了口氣,道:「想不到她競是這麼樣一個無情的人。」
葉開也歎了口氣,道:「無情本就是他們馬家人的天性。」
丁靈琳用眼角瞟著他,道:「你們葉家的人呢?」
這句話剛說完,就聽見身後有個人冷冷道:「他們葉家的人也差不多。」
丁靈琳還沒有回頭,葉開又歎了口氣,道:「你大哥果然來了。」
一個人正悠悠然從後面走過來,羽衣星冠,白面微鬚,背後斜背著柄形式奇古的長劍,杏黃色的劍穗飄落在肩頭。
他穿著雖然是道人打扮,但身上每一樣東西都用得極考究,衣服的剪裁也極合身,一雙保養極好的手上,戴著個色澤柔潤的漢玉斑戒指,無論誰都看得出那一定是價值連城的古物。
他身材修長,儒雅俊秀,可以說是個少見的美男子,但神色間卻顯得很驕做,很冷漠,能被他看上眼的人顯然不多。
這正是江湖中的大名士,名公子,自號「無垢道人」的丁大少爺,丁雲鶴。
丁靈琳又歡呼著迎上去,身上的鈴襠「叮鈴鈴」的響個不停。
丁雲鶴卻皺起了眉,道:「你在外面還沒有野夠?還不想回家去?」
丁靈琳嘟起了嘴,道:「人家已經不是小孩子了,大哥怎麼還是一見面就罵人?」
丁雲鶴歎息著搖了搖頭,皺著眉看了看葉開,冷冷道:「想不到閣下居然還沒有死。」
葉開微笑道:「托你的福,最近我吃也吃得了,睡也睡得著,看來一時還死不了。」
丁雲鶴歎了口氣,道:「好人不長命,禍害遺千年,這句話真不假。」
丁靈琳嘟著嘴,道:「大哥你為什麼老要咒他死呢?」
丁雲鶴道:「因為他若死了,你也許就會安安分分的在家呆著了。」
丁靈琳眨了眨眼,道:「不錯,他若死了,我一定就不會在外面亂跑了,因為那時我已進了棺材。」
丁雲鶴沉下了臉,還未開口,丁靈琳忽又拉了拉他的衣裳,悄然道:「你看見門口那個人沒有?那個腰帶上摘著柄劍的人。」
剛從門外走進來的人,正是路小佳。
丁雲鶴又皺起了眉,道:「你難道跟那種人也有來往?」
丁靈琳道:「你知道他是誰?」
丁雲鶴點了點頭。
看到那柄劍,江湖上還不知道他是誰的人並不多。
丁靈琳道:「他說他要殺了你。」
丁鶴雲道:「哦。」
丁靈琳道:「你難道就這樣『哦』一聲就算了?」
丁雲鶴淡淡道:「我現在還活著。」
丁靈琳眼珠子轉了轉,道:「你難道不想跟他比比是誰的劍快?」
丁雲鶴道:「我的劍一向不快。」
內家劍法講究的本,是以慢制快。以靜制動,能後發制人的,才算懂得內家劍法的真義。
丁靈琳歎了口氣,用一雙大眼睛狠狠地去瞪著路小佳。
路小佳卻不睬她。
丁靈琳忽然大步走過去,道:「喂。」
路小佳剝了個花生,拋起。
丁靈琳道:「那邊站著的就是我大哥,你看見了沒有?」
路小佳正在看著那粒花生落下來。
丁靈琳道:「你好像說過你要殺他的。」
花生已落入路小佳嘴裡,他才淡淡地道:「我說過麼?」
丁靈琳道:「你現在為什麼不過去動手?」
路小佳慢慢地嚼著花生,道:「巧得很,今天我剛巧不想殺人。」
丁靈琳道:「為什麼?」
路小佳道:「今天死的人已夠多了。」
丁靈琳眼珠子又一轉,忽然笑道:「我明白了,原來你嘴巴說得雖凶,心裡卻是怕我們的。」
路小佳笑了。
他並沒有否認,因他的確對一個人有些畏懼。
但是他畏懼的人卻絕不姓丁。
傅紅雪站在那裡,就站在路的中央,就站在他們馬車剛才停下來的地方,就站在剛才和翠濃分手的地方。
白雲莊的客人已散了。
只要有一個人先開始走,立刻就有十個人跟著走,一百個人跟著走。除非是真正肝膽相照、患難相共的朋友,誰也不願意再留在那裡。
這種朋友並不多,絕不多。
人群倒水般從白雲莊裡湧出來,有的騎著馬,有的乘著車,也有的一面走路,一面還在竊竊私語,表示他們雖然走了,卻並不是不夠義氣,只不過這種事實在不是他們能插手的。
無論哪種人,都遠遠的就避開了傅紅雪,好像只要靠近了這個人,就會給自己帶來災禍。
但大家心裡還是奇怪:「這個人為什麼還留在這裡?」
傅紅雪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他眼睛裡根本沒有看見任何人、任何事。
對他說來,這世界已是空的,因為翠濃已經不在這裡。
他本來以為她一定會在這裡等他的。
他從來也沒有想到她會走。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甚至連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來。她怎麼能這樣對他?
雖然他剛才也是自己一個人走了的,但他是為了要去報仇。
他不願她陪著他去冒險。
最重要的是,他絕不會真的把她一個人留下這裡,他一定會回來找她的。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應該明白。
因為她應該瞭解他的。
有時他對她雖然很兇惡,很冷淡,甚至會無緣無故的對她發脾氣。
但那也只不過因為他太愛她,太怕失去她。
所以有時他明知那些事早已過去,卻還是會痛苦嫉妒。
只要一想起那些曾經跟她好過的男人,他的心裡就會像針一樣在刺著。
他覺得那些男人都不配,他覺得她本來應該是個高高在上的女神。
這些話他雖然沒有說出來,但是她也應該明白的。
她應該知道他愛她,愛得有多麼深。
可是她現在卻走了,就這樣一個人悄悄地走了,連一句話、一點消息都沒有留下。
這是為什麼?她為什麼會如此狠心?
風還是剛才一樣的風,雲還是剛才一樣的雲。
但是在他感覺中,這世界已變了,完全變了,變成了空的。
他手裡緊緊握著他的刀,他的心彷彿也被人捏在手裡,捏得很緊。而且就在心的中間,還插著一根針,一根尖銳、冰冷的針。
沒有人能想像這種悲苦是多麼深邃,多麼可怕。
除了仇恨之外,他第一次瞭解到世上還有比仇恨更可怕的感情。
本來他想毀滅的,只不過是他的仇人。
但這種感情卻使得他想毀滅自己,想毀滅這整個世界!
他從沒有想到自己的錯,因為他覺得自己根本沒有錯。
所以他更痛苦。
他從來沒有想到,有句話是一定要說出來的,你若不說出來,別人怎麼會知道?
這也許只因為他還不瞭解翠濃,不瞭解女人。
他還不懂得愛。
既不懂得應該怎麼樣被愛,也不懂得應該怎麼樣去愛別人。
但這種愛才是最真的!
你只有在真正愛上一個人的時候,才會有真正的痛苦。
這本來就是人類最大的悲哀之一。
但是只要你真正愛過,痛苦也是值得的!
夜。
群星在天上閃耀,秋樹在風中搖曳。
秋月更明。
這還是昨夜一樣的星,一樣的月。
但昨夜的人呢?
星還在天上,月還在天上。
人在哪裡?
三個月,他們已在一起共同度過了三個月,九十個白天,九十個晚上。
那雖然只不過像是一眨眼就過去了,但現在想起來,那每一個白天,每一個晚上,甚至每一時,每一刻中,都不知有多少回憶。
有過痛苦,當然也有過快樂,有過煩悶,也有過甜蜜。
有多少次甜蜜的擁抱?多少次溫柔的輕撫?
現在這一切難道已永遠成了過去?
那種刻骨銘心、魂牽夢索的情感,現在難道已必須忘記?
若是永遠忘不了呢?
忘不了又能如何?
記得又如何?
人生,這是個什麼樣的人生?
傅紅雪咬緊了牙,大步向前走出去,讓秋風吹乾臉上的淚痕。因為現在他還不能死!
燈昏。
小酒鋪裡的昏燈,本就永遠都帶著種說不出的淒涼蕭索。
酒也是渾濁的。
昏燈和濁酒,就在他面前。
他從未喝過酒,可是現在他想醉。
他並不相信醉了真的就能忘記一切,可是他想醉。
他本來只覺得已能忍受各種痛苦,只是現在忽然發覺這種痛苦竟是不能忍受的。
渾濁的酒,裝在粗瓷碗裡。
他已下定決心,要將這杯苦酒喝下去。
可是他還沒有伸出手,旁邊已有隻手伸過來,拿起了這碗酒。
「你不能喝這種酒。」
手很大,又堅強而乾燥,聲音也同樣是堅強而乾燥的。
傅紅雪沒有抬頭,他認得這隻手,也認得這聲音——薛大漢豈非也正是堅強而乾燥的人,就像是個大核桃一樣。
「為什麼我不能喝?」
「因為這酒不配。」
薛大漢另一隻手裡正提著一大罈酒,他將這罈酒重重的放在桌上,拍碎了泥封,倒了兩大碗。
他並沒有再說什麼,臉上的神色既不是同情,也不是憐憫。
他只是將自己面前的一碗給傅紅雪。
傅紅雪沒有拒絕。
現在已連拒絕別人的心情都沒有,他只想醉。
誰說酒是甜的?
又苦又辣的酒,就像是一股火焰,直衝下傅紅雪的咽喉。
他咬著牙吞下去,勉強忍耐著,不咳嗽。
可是眼淚卻已嗆了出來。
薛大漢看著他,道:「你以前從來沒有喝過酒?」
沒有回答。薛大漢也沒有再問,卻又為他倒了一碗。
第二碗酒的滋味就好得多了。
第三碗酒喝下去的時候,傅紅雪心裡忽然起了種很奇異的感覺。他從未有過這種感覺。
桌上的昏燈,彷彿已明亮了起來,他身子本來是僵硬的,是空的,但現在卻忽然有了一種說不出的奇異活力。
連痛苦都已可偶而忘記。
但痛苦還是在心裡,刀也還是在心裡!
薛大漢看著他的刀,忽然道:「殺錯人並不是什麼了不起的事。」
沉默。
薛大漢道:「江湖上的英雄好漢們,誰沒有殺錯過人?」
還是沉默。
薛大漢道:「不說別人,就說袁秋雲自己,他這一生中,就不知殺錯過多少人。」
傅紅雪端起面前剛斟滿的酒,又一口氣灌了下去。
他知道薛大漢誤會了他的痛苦。他更痛苦。
他剛殺了一個無辜的人,心裡竟似又完全忘記了這件事,競只記著一個女人,一個背棄了他的女人。
薛大漢又為他斟了一碗酒,道:「所以,你根本不必將這件事放在心上的,我知道你是條好漢子,你……」
傅紅雪忽然打斷了他的話,大聲道:「我不是條好漢子。」
薛大漢皺眉道:「誰說的?」
傅紅雪道:「我說的。」
他又灌下這碗酒,重重的將酒碗摔在地上,咬著牙道:「我根本就不是個人。」
薛大漢笑了,道:「除了你自己之外,我保證別人絕不會這麼想。」
傅紅雪道:「那只因為別人根本不瞭解我。」
薛大漢凝視著他,道:「你呢?」自己真的能瞭解自己?」
傅紅雪垂下頭,這句話正是他最不能回答的。
薛大漢道:「我們萍水相逢,當然也不敢說能瞭解你,但我卻敢說,你不但是個人,而且是個很了不起的人,所以你千萬不要為了任何事而自暴自棄。」
他的表情更嚴肅,聲音更緩慢,接著道:「尤其是不要為了個女人。」
傅紅雪霍然抬起頭。
他忽然發現薛大漢並沒有說錯他。
一個男人為了愛情而痛苦時,那種神情本就明顯得好像青綠的樹葉突然枯萎一一樣。
薛大漢道:「我還可以告訴你,她非但不值得你為她痛苦,根本就不值得你多看她一眼。」
傅紅雪道:「你……你……你知道她……她的下落嗎?」
他連聲音都已緊張而發抖。
薛大漢點了點頭,道:「我知道。」
傅紅雪跳起來,道:「你……你說。」
薛大漢道:「我不能說。」
傅紅雪道:「為什麼?」
薛大漢看著他,目中也露出痛苦之色,將面前的酒也一口灌了下去,才勉強點了點頭,道:「好,我說,她……她是跟一個人一起走的。」
傅紅雪道:「跟誰走的?」
薛大漢道:「跟那個趕車的小伙子。」
這句話就像一把刀,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胸膛。
他的痛苦已接近瘋狂。
「你說謊!」
「我從不說謊。」
「你再說我就殺了你。」
「你可以殺了我,但我說的絕不是謊話。」
薛大漢的神情沉著鎮定,凝視著傅紅雪,「你一定要相信我,一定要相信!」
傅紅雪瘋狂般瞪著他,緊緊握著他的刀。
刀並沒有拔出來,淚卻已流下。
他也已看出薛大漢說的並不是謊話。
薛大漢道:「其實你也不能怪她,她本就配不上你,你們若勉強在一起,只有痛苦……他們才是同一類的人。」
他們!這兩個字也像是一把刀,又一刀刺入了傅紅雪的心。難道他心裡最愛的女人,竟真的只不過是那麼卑賤下流的人?
他倒了下去,忽然就倒了下去。
然後他的眼淚就像青山間的流水般流了出來。
他總算沒有哭出聲,可是這種無聲的眼淚,卻遠比號啕痛哭還要傷心。
薛大漢沒有勸他。
無論誰都知道這種眼淚是沒有人能勸得住的。
他只是在旁邊等著,看著,等了很久,直等到傅紅雪心裡的酒和悲哀都已化作眼淚流出,他才拉起了他:「走,我們換一個地方再去喝。」
傅紅雪沒有拒絕,他似已完全喪失拒絕的力量和尊嚴。
這地方不但有酒,還有女人。
據說酒若加上女人,就能使各種人將各種痛苦全都忘記。
傅紅雪也並沒有忘記,可是他的確已麻木。
第二天醒來時,他的痛苦也許更深,但那裡又有女人和酒在等著他。
看來薛大漢不但是個好朋友,而且是個好主人。
他供應一切。他供應的傅紅雪都接受。
一個人在真正痛苦時,非但已不再有拒絕的力量和尊嚴,也已不再有拒絕的勇氣。
他一張開眼,就在等,等今天的第一杯酒。
喝完最後一杯,他就倒下去。
現在他所畏懼的事已只剩下一種——清醒。
沒有清醒的時候,難道就真的沒有痛苦?
麻木難道真的能使痛苦消失?
黃昏,還未到黃昏。
桂花的香氣,從高牆內飄散出來。
長巷靜寂。青石板鋪成的路,在秋日午後的太陽下,看來就像是一面銅鏡。長巷裡只有四戶人家。
城裡最豪華的妓院和客棧,都在這條長巷裡。
這條巷就叫完樓巷。
長巷的角落上,有一道月洞門,門外清蔭遍地,門裡濃香滿院。傅紅雪推開了這扇門。
他剛穿過濃香夾道的小徑。
那裡不但有花香,還有脂粉香、女兒香。
他已在這裡醉了六天。
這裡有各種酒,各種女人——從十三歲到三十歲的女人。
她們都很美,而且都很懂得應該怎樣去討好男人。
「這些女人難道和翠濃有什麼不同?我看她們隨便哪一個都不比她差。」這是薛大漢說的話。
傅紅雪並沒有爭辯,可是他自己心裡知道,沒有任何人能代替她。
每個男人心裡,都有個女人是其他無論任何人都無法代替的。這也正是人類的悲哀之一。
現在他剛起來,今天的第一杯酒還沒有喝下去。
屋子裡還留著昨夜的滴旋殘香,牆壁雪自,傢俱發亮,棗木架上的一盆秋菊開得正艷。
這地方就是城裡最豪華精緻的。
可是他忽然覺得這地方像個樊籠。
他想出去走走。
他手裡雖然還是握著他的刀,但已握得遠不及昔日有力。
他臉色雖然仍是蒼白的,但已不是那種透明般的蒼白,已接近死灰。
酒是不是已腐蝕了他的尊嚴和勇氣,也已腐蝕了他的力量?這連他自己也能感覺得到。
他的頭腦發漲,胃卻是空的,除了酒之外,任何飲食都已對他沒有吸引力。
他忽然又有了種新的恐懼。所以他想走出這樊籠去。
長巷靜寂,桂子飄香。
傅紅雪推開了月洞門,一陣清涼的秋風正迎面吹過來。他深深吸了口氣,正準備迎著風走過去。
就在這時候,他看見了一個人。
翠濃。
經過了無數痛苦、無數折磨之後,他忽然看見了翠濃。
但翠濃並不是一個人。
她身邊還有個小伙子,正是那趕車的小伙子。
現在無論誰也看不出他曾經是個趕車的,現在他身上穿的,至少是值二十兩銀子一件的長衫,正是城裡最時髦的花花公子們穿的那種,他腰帶上掛著翠濃的鼻煙壺,無邊的軟帽上還鑲著粒大珍珠。
現在他走起路來,已能昂首闊步。
但他卻是走在翠濃身後的,就正如翠濃永遠走在傅紅雪的身後一樣。翠濃只輕輕動了動嘴,他的耳朵就立刻湊上去。
因為他身上穿的,頭上戴的,都是翠濃替他買來的,她已將他這個人買了去。
那也正是她永遠無法從傅紅雪身上得到的。
傅紅雪的人突又僵硬麻木。
風吹在身上,突然似已變成熱的,就像是從地獄中吹來的那麼熱。他全身都似已燃燒。
刀也似已燃燒。
他手裡還有刀,他可以衝過去,可以在一剎那間就殺了這個人,但他卻只是動也不動地站在那裡。
因為他突然覺得一種無法形容的羞慚,竟不敢去面對他們。
應該羞慚的本是別人,可是他竟覺得沒有臉去面對他們。
這是種什麼樣的心情,這是種多麼可怕的痛苦。
除了他自己之外,又有誰能瞭解。
「算了,算了,算了……」
他想轉過身,不再去看他們。
可是他全身都無法移動。連眼睛都不能移動。
「算了,算了,算了……」
既然果然是這種人,還有什麼值得悲哀、痛苦的?
可是他的淚卻似又將流下。
他眼看著他們走入了對面一家最大的客棧。
翠濃走在前面,那小伙子跟在身後。
還是無法移動。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才感覺到有一隻柔滑美麗的手伸過來,握著了他的手。
「你怎麼站在這裡發怔?薛大爺正在到處找你喝酒呢。」
對,喝酒。他為什麼不能喝酒?
他為什麼要清醒著忍受這種屈辱和痛苦?
於是他又再喝,再醉。醉了又醒,醒了又醉。
尊嚴、勇氣、力量,全部已傾入樽中。
現在他已只剩下那把刀。
刀鞘漆黑,刀柄漆黑。
握刀的蒼白的手,卻似已有些顫抖。
現在他還沒有喝他今天的第一杯酒。
一個笑渦很深、笑得很甜的少女,正為他們斟第一杯酒。
薛大漢在對面看著。琥珀色的酒,盛在天青瓷杯中,已盛滿。
傅紅雪剛想端起這杯酒,他知道只要這杯酒喝下去,他的痛苦就會減輕。他帶著急切的渴望伸出了他的手。
可是薛大漢的手卻已先伸出來,突然一掌打翻了這杯酒。
傅紅雪怔住。
薛大漢臉上已沒有以前那種充滿豪爽友情的笑容,沉聲道:「你今天還想喝酒?」
傅紅雪遲疑著,還是點了點頭。
薛大漢沉著臉,道:「你知不知道,你已經喝了我多少酒?」
傅紅雪不知道,他已記不清,算不清。
那笑渦很深的少女卻甜笑著道:「到今天為止,傅大少的酒帳已經有三千四百兩。」
薛大漢道:「他付了多少?」
少女笑得更甜,道:「一文也沒有付。」
薛大漢冷笑,道:「一文錢都沒有付,憑什麼還在這裡喝酒?」
少女嫣然道:「因為他是薛大爺的客人。」
薛大漢道:「不錯,他是我的客人,我可以請他一兩次,但你總不能要我請他一輩子吧。」
少女吃吃笑道:「當然,他又不是薛大爺的兒子,薛大爺憑什麼要請他一輩子。」
薛大漢冷冷道:「我以前請他,因為我覺得他還像是個英雄,誰知道他競是個專吃白食的狗熊,連一點出息都沒有。」
傅紅雪全身又因羞憤而發抖,可是他只有忍受。
因為他自己知道,別人的確沒理由請他喝一輩子酒。
他用力咬著牙,慢慢地站起來。
他左腿先邁步出去,右腿再慢慢地跟上來。
他走得更慢,因為他的腿似也有些麻木。
薛大漢突然道:「你想走?」
傅紅雪道:「我……我已該走了。」
薛大漢道:「你欠的酒帳呢?」
傅紅雪閉著嘴。他無法回答,也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前三天的帳,我可以請你,但後面的十一天…」
那少女立刻接著道:「後面十一天的帳是二千八百五十兩。」
薛大漢道:「你聽見沒有,二千八百五十兩,你不付清就想走?」
沒有回答,還是無話可說。
薛大漢道:「你是不是沒錢付帳?好,留下你的刀來,我就放走!」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耳畔彷彿響起了一聲霹靂。
「留下你的刀來!」
傅紅雪的人似已完全崩潰。
薛大漢臉上卻帶著種惡毒的獰笑,現在他才露出了他的真面目。
又不知過了多久,傅紅雪才從他緊咬著的齒縫中吐出九個字:「誰也不能留下我的刀!」
薛大漢大笑。
「這句話如果是你以前說我也許還會相信,只不過現在…」
「現在怎麼樣?」
「現在你已不能說這句話,已不配說!」
傅紅雪霍然回頭,連眼睛都已變成血紅,可是他總算看到了薛大漢的真面目。
薛大漢冷笑,道:「今天你若不留下這柄刀,只怕就得留下你的頭!」
「留下你的頭!」
原來薛大漢對傅紅雪所做的一切事,就是為了等著說這句話。
原來這本就是個陰謀。
刀還在手裡,傅紅雪還是隨時可以拔出來。
可是他已完全喪失了那種一刀致人於死的自信,那麼奇妙的自信。因為他的勇氣、尊嚴和自信,都已傾入酒中。
「拔你的刀!」
薛大漢已站起來,就像是個巨神般站了起來。
「難道現在你已不敢拔刀?」
他的聲音中不但充滿譏消,而且充滿自信。
因為他很瞭解傅紅雪的武功,更瞭解傅紅雪這些天來失去了些什麼。他已有把握。
這種把握正如傅紅雪一刀刺入袁秋雲胸膛時的把握一樣!
他知道傅紅雪只要一拔刀,就得死於刀下,也正如以前他只要一拔刀,別人就得死在他刀下的情況完全一樣。
這是種多麼可怕的變化。
這種變化是誰造成的?是怎麼樣造成的?
情是何物?
傅紅雪沒有拔刀。他不能拔刀。
因為他的刀似已不在他的手裡,而在他的心上!
他的心正在滴血,痛苦、悔恨、羞辱、憤怒。
這一切,全都是為了一個女人,為了一個跟那卒夫走入客棧中的女人。
「算了,算了,算了……」
拔刀又如何?死又如何?
愛情和仇恨同時消滅,生命也同時消滅,豈非還落得個乾淨?
一個人若在如此痛苦和羞辱中還要活著,那無論為了什麼原因也不值得。
他已決定拔刀!
黃昏。
秋雲低垂,大地蒼茫。
傅紅雪已準備拔刀。
但這時忽然聽見有人在笑。
是路小佳在笑。
不知道什麼時候,他已出現在窗口,正伏在窗台上笑。
他的笑聲中,彷彿永遠都帶著種無法形容的譏誚和嘲弄之意。
傅紅雪的心沉了下去,他本來縱然還有一線希望,現在希望也已完全斷絕。
路小佳帶著笑,道:「美酒盈樽,美人如王,你們難道就準備在這裡拚命?」
薛大漢道:「殺人難道還要選地方?」
路小佳道:「當然要。」
他微笑著,又道:「我殺人比你們內行,我可以保證,這裡絕不是殺人的地方。」
薛大漢道:「你要替我們選個地方?」
路小佳點點頭,道:「這花園裡就不錯,你們無論從什麼地方倒下去,我保證都一定倒在花下。」
暮靄蒼茫,花叢間彷彿籠上了一層輕紗。
但這美麗的庭園中,此刻卻像是忽然充滿了淒涼蕭索之意。
路小佳一翻身,坐在窗台上,悠然道:「秋天的確是殺人的好天氣,我一向喜歡在秋天殺人的。」
薛大漢道:「只可惜今天已用不著你動手。」
路小佳微笑道:「自己沒有人可殺時,看著朋友殺人也不錯。」
薛大漢道:「我保證你一定可以看得到。」
路小佳道:「我相信。」
他轉過頭,帶著微笑,看著傅紅雪,又道:「其實今天被殺的人本不該是你。」
傅紅雪就站在花徑盡頭,聽著。
路小佳道:「老薛的武功剛猛凌厲,雖然已是一流高手,但你的刀卻似有種神秘的魔力,你本來可以殺了他的。」
沉默。
路小佳道:「可是現在己不同了,因為你對自己都已沒有信心,你的刀又怎麼會對你有信心?」
還是沉默。
路小佳道:「現在你已不栩信你的刀,你的刀也已不再相信你,所以你已必將死在老薛手下。」
傅紅雪握刀的掌心已沁出冷汗。
「看看你這麼樣一個人被別人殺死,實在是件很遺憾的事,但這也不能怪別人,只能怪你。」
他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一個人若想要報仇,就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一個人若想在江湖中活得長久,也不能愛上任何女人,何況你愛上的只不過是個人盡可夫的婊子。」
傅紅雪只覺得心又在收縮,忽然道:「一個人若想活長久,話也不能說得太多。」
路小佳笑道:「這倒是句老實話,今天我的話實在說得太多了。」
他捏碎粒花生,剝開,拋起,忽又笑道:「但你的話卻說得太少。」
傅紅雪道:「哦?」
路小佳已接住了花生,慢慢咀嚼,道:「你本該問問他,為何要殺你的。」
傅紅雪道:「我不必問。」
路小佳道:「為什麼?」
傅紅雪道:「因為我已知道。」
路小佳道:「你知道什麼?」
傅紅雪目中露出痛苦之色,一字字道:「我知道他必定也是那天梅花庵外的刺客之一。」
路小佳忽然大笑,道:「今年他還不到三十,那時他還是個孩子,你為何不算算他的年紀?」
傅紅雪怔住。
路小佳道:「只不過你既然可以為你的父親復仇,他當然也可以為他的父親殺了你。」
傅紅雪終於明白。
薛大漢雖不是白家的仇人,他父親卻無疑是的。
這一切陰謀,只不過是為了阻止傅紅雪去殺他的父親。
誰能說他做錯了?
他用的方法也許不正當,但一個人若要阻止別人去殺他的父親,無論用什麼法子,都沒有人能說他是不對的。
薛大漢一直沒有開口,他已將全身真力全都運達四肢。
那巨大的身軀,看來似乎又已高大了些。
他用的兵器是柄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看來這一斧之力,連山石都難以抗拒。
傅紅雪長長吸了口氣,道:「好,現在你已不妨出手了。」
薛大漢冷冷道:「我讓你先拔刀,還是一樣可以殺你。」
突聽一人大喊:「你若要殺他,就得先殺了我。」
聲音雖嘶啞,仍是動聽的。
一個人從花徑那頭急奔了過來,很少有人在奔跑時還能保持那種優美的風姿。
可是她梳理光潔的鬢髮已凌亂,臉上的焦急和恐懼也不是裝出來的。
一個小伙子在後面追來,想拉她。
「你何必管人家的事?」
可是他的話還沒有說完,就被她翻身一掌摑倒在地上。
薛大漢和路小佳卻很驚異,同時失聲道:「是你!」
他們實在想不到來的這女人竟是翠濃,更想不到這種女人竟肯為傅紅雪死。
在這一瞬間,最驚訝、最痛苦、也最歡喜的,當然還是傅紅雪。沒有人能瞭解他此刻的心情,也沒有人能形容得出來。
翠濃已奔過來,擋在他面前。
薛大漢道:「你來幹什麼?」
翠濃道:「我不能看著他死。」
薛大漢冷笑道:「你能保護他?」
翠濃道:「我不能,但我卻能比他先死。」
薛大漢道:「你真的肯為他死?」
翠濃道:「否則我為何要來?」
薛大漢道:「那時你為何要走呢?」
翠濃道:「因為……因為那時我以為他討厭我,看不起我,我以為他根本不想要我。」
她目中忽然湧出淚珠,接著道:「但現在我才知道,他是真心喜歡我的,以前他對我那種樣子,只不過因為他天生的怪脾氣。」
薛大漢冷笑。
翠濃流著淚,道:「現在我也明白,只要他是真心喜歡我,我也真心喜歡他,其他的事全不重要,何況……這些天來他過的是什麼日子,我也知道。」
她用力咬住嘴唇,又道:「若不是為了我,就憑你們,又怎麼敢這樣子對他?」
薛大漢冷笑道:「你難道真要我殺了你?」
翠濃道:「當然是真的,他若因我而死了,難道我還能活得下去?」
薛大漢道:「很好,那麼我就成全了你。」
突聽傅紅雪道:「等一等!」
薛大漢冷冷道:「難道你也要搶著先死?」
傅紅雪不再回答,不再說話。
他已不必再說話,因為他的態度已說明了一切。
就在這一瞬間,他的人又完全變了。他的心本是緊緊收縮著的,就像是一團被人揉在掌心的紙。
一個人的心若已碎了,他縱然還有力量,也不願再使出來,無法再使出來。人類所有的一切,本就是隨首心情而變化的。酒並不能真的毀了他,真正毀了他的,是他內心的痛苦和絕望。
現在他的心已開展。他的態度忽然又變得充滿了自信,因為他已知道他所愛的人並沒有背叛他,他握刀的手又變得出奇的鎮定。
薛大漢看著他,心裡忽然生出種無法形容的恐懼,他也知道現在若不能殺了這個人,以後就永遠不會再有機會。
他狂吼一聲,衝了過去,五十三斤重的大鐵斧,已化作了一陣狂楓。
花被震碎了,殘花在斧風中飛起。然後風聲突然停頓。殘花慢慢地飄下來……
鐵斧高舉在那裡,動也不動,薛大漢的人一動也不動的站在那裡。
傅紅雪的人已到了他面前,就站在鐵斧下,他的刀卻已刺入了薛大漢的心臟,只剩下一截漆黑的刀柄!
漆黑的刀柄還在手裡,臉卻是蒼白的,蒼白得透明。
薛大漢手裡的大鐵斧終於落下來,他眼珠已凸出,瞪著博紅雪,就像別的那些死在傅紅雪刀下的人一樣,眼睛裡充滿了懷疑和不信。
可是他現在已必須相信,這個人,這柄刀,的確有這種神秘的魔力。
傅紅雪沒有看他,只是看著手裡的刀。
「嗆」的一聲,刀已入鞘。
薛大漢還沒有倒下去,卻忽然長長地吐出了口氣,彷彿是悲哀,歎息。
「我本來想把你當做朋友的。」
這是他最後說的一句話。然後他就倒下去,倒在花下。
傅紅雪還是沒有看他,但也不知為了什麼,冷漠的眼睛裡竟也露出種悲傷的表情。
「我本來並不想殺你。」這句話他並沒有說出來,但有些話本就是不必說出口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