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正文 第二三章 嚇壞人的新娘子 文 / 古龍

    蕭十一郎忽然覺得他和沈璧君之間的距離又變得遙遠了。

    在那「玩偶山莊」中,他們不但人在一起,心也在一起。

    在那裡,他們的確已忘了很多事,忘了很多顧慮。

    但現在,一切事又不同了。

    有些事你只要活著,就沒法子忘記。

    路長而荒僻,顯然是條已被廢棄了的古道。

    路旁的雜草已枯黃,木葉蕭蕭。

    蕭十一郎沒有和沈璧君並肩而行,故意落後了兩步。

    沈璧君也沒有停下來等他,現在,危險已過去,傷勢也將愈,他們總算已逃出了魔掌,本該覺得很開心才是,但也不知為什麼,他們的心情反而很沉重!

    難道他們覺得又已到了分手的時候?

    難道他們就不能不分手?

    突然間車馳馬嘶,一輛大車疾馳而來!

    蕭十一郎想讓出道路,馬車竟已在他身旁停下!

    馬是良駒。漆黑的車身,亮得像鏡子。甚至可以照得出他們黯淡的神情,疲倦而憔悴的臉。

    車窗上垂著織錦的簾子。

    簾子忽然被掀起,露出了兩張臉,竟是那兩個神秘的老人。

    朱衣老人道:「上車吧!」

    緣袍老人道:「我們送你一程。」

    蕭十一郎遲疑著,道:「不敢勞動。」

    朱衣老人道:「一定要送。」

    綠袍老人道:「非送不可。」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

    朱衣老人道,「因為你是第一個活著從那裡出來的人。」

    綠袍老人道:「也是第一個活著從我眼下走出來的人。」

    兩人的面色很冷漠,他們的眼睛裡卻閃動著一種熾熱的光芒。

    蕭十一郎第一次感覺到他們也是活生生的人。

    他終於笑了笑,拉開了車門。

    車廂裡的佈置也正如那山莊裡的屋子,華麗得近於誇張,但無論如何,一個已很疲倦的人坐上去,總是舒服的。

    沈璧君卻像是呆子。

    她直挺挺地坐著,眼睛瞪著窗外,全身都沒有放鬆。

    蕭十一郎也有些不安,因為老人們的眼睛都在眨也不眨的盯著她。

    朱衣老人忽然道:「你這次走了,千萬莫再回來!」綠袍老人道:「無論為了什麼,都千萬莫再回來!」

    蕭十一郎道:「為什麼?」朱衣老人目中竟似露出了一絲恐懼之色,道:「因為他根本不是人,是鬼,比鬼還可怕的妖怪,無論誰遇著他,活著都不如死了的好!」

    綠袍老人道:「我們說的『他』是誰,你當然也知道。」

    蕭十一郎長長吐出口氣,道:「兩位是什麼人,我現在也知道了。」

    朱衣老人道:「你當然會知道,因為以你的武功,當今天下,已沒有第四個人是你的敵手,我們正是其中兩個。」

    緣袍老人道:「但我們兩個加起來,也不是他一個人的敵手!」

    朱衣老人的嘴角在顫抖,道:「天下絕沒有任何人能接得住他三十招!」

    緣袍老人道:「你也許只能接得住他十五招!」

    沈璧君咬著嘴唇,幾次想開口,都忍住了。

    蕭十一郎沉思著,緩緩道:「也許我已猜出他是誰了。」

    朱衣老人道:「你最好不要知道他是誰,只要知道他隨時能殺你,你卻永遠沒法子殺他。」

    綠袍老人道:「世上根本就沒有人能殺得死他!」

    蕭十一郎道:「兩位莫非已和他交過手?」

    朱衣老人沉默了半晌,長歎道:「否則我們又怎會待在那裡,早上下棋,晚上也下棋……」

    綠袍老人道:「你難道以為我們真的那麼喜歡下棋?」

    朱衣老人苦笑道:「老實說,現在我一摸到棋子,頭就大了,但除了下棋外,我們還能做什麼?」

    綠袍老人道:「二十年來,我們未交過一個朋友,也沒有一個人值得我們交的,只有你……但我們最多只能送你到路口,就得回去。」

    蕭十一郎目光閃動,道:「兩位難道就不能不回去?」

    老人對望了一眼,沉重地搖了搖頭。

    朱衣老人嘴角帶著絲淒涼的笑意,歎道:「我們已太老了,已沒有勇氣再逃了。」

    綠袍老人笑得更淒涼,道:「以前,我們也曾經試過,但無論怎麼逃,只要一停下來,就會發現他在那裡等著你!」

    蕭十一郎沉吟著,良久良久,目中突然射出了劍鋒般的鋒芒,盯著老人,緩緩道:「合我們三人之力,也許……」

    朱衣老人很快地打斷了他的話,厲聲道:「不行,絕對不行。」

    綠袍老人道:「這念頭你連想都不能想!」

    蕭十—郎道:「為什麼?」

    朱衣老人道:「因為你只要有了這個念頭,就會想法子去殺他!」

    綠袍老人道:「只要你想殺他,結果就一定死在他手裡!」

    蕭十一郎道:「可是……」

    朱衣老人又打斷了他的話,忽道:「你以為我們是為了什麼要來送你的?怕你走不動?你以為我們出來一次很容易?」

    綠袍老人道:「我們來就是要你明白,你們這次能逃出來,全是運氣,所以此後你只要活著一天,就離他越遠越好!永遠不要再回來,再不要動殺他的念頭,否則,你就算還能活著,也會覺得生不如死。」

    朱衣老人長長歎了口氣,道:「就和我們一樣,覺得生不如死。」

    綠袍老人道:「若是別人落在他手中,必死無疑,但是你。……·他可能還會留著你,就像留著我們一樣,他無聊時,就會拿你做對手來消遣。」

    朱衣老人道:「因為他只有拿我們這種人作對手,才會多少覺得有點樂趣。」

    綠袍老人道:「但我們卻不願你重蹈我們的覆撤,做他的玩偶,否則你是死是活,和我們又有什麼關係?」

    朱衣老人目光遙視著窗外的遠山;緩緩道:「我們已老了,已快死了,等我們死後,他別無對手可尋時,一定會覺得很寂寞……」

    緣袍老人目中閃著光,道:「那就是我們對他的報復!因為除此之外,我們就再也找不出第二種報復的法子了!」

    蕭十一郎靜靜地聽著,似已說不出話來。

    馬車突然停下,朱衣老人推開了車門,道:「走,快走吧!走得越遠越好。」

    綠袍老人道:「你若敢再回來,就算他不殺你,我們也一定要你的命!」

    前面,已是大道。

    馬車又已絕塵而去,蕭十一郎和沈璧君還站在路口發著怔,沈璧君的臉色發白,突然道:「你想,這兩人會不會是『他』故意派來嚇我們的?」

    蕭十一郎想也沒有想,斷然道:「絕不會。」

    沈璧君道:「為什麼?」

    蕭十一郎道:「這兩人也許會無緣無故地就殺死幾百人,但卻絕不會說一句謊。」

    沈璧君道:「為什麼?他們究竟是誰?」

    蕭十一郎道:「二十年來,武林中只怕沒有比他們更有名、更可怕的人了,江湖中人只要聽到他們的名字……」

    他還沒有說出他們的名字,遠處突然傳來了一陣鼓樂聲。

    蕭十—朗抬起頭,就看到一行人馬,自路那邊蜿蜒而來。

    是新娘子坐的花轎。

    新郎官頭戴金花,身穿蟒袍,騎著匹毛色純白,全無雜色的高頭大馬,走在行列的最前面。

    世上所有的新郎官,一定都是滿面喜氣、得意洋洋的。尤其是新娘子已坐在花轎裡的時候。

    一個人自己心情不好的時候,也很怕看到別人開心得意的樣子。

    蕭十一郎平時本不是如此自私小氣的人,但今天卻是例外,他也不知是無意,還是有意,突然彎下腰去咳嗽起來。

    沈璧君頭雖是抬著的,但眼睛裡卻什麼也瞧不見,看到別人的花轎,她就會想到自己坐在花轎裡的時候。那時她心裡還充滿了美麗的幻想,幸福的憧憬。

    但現在呢?

    她只希望現在坐在花轎裡的這位新娘子,莫要遭遇到和她同樣的事,除了自己的丈夫外,莫要再愛上第二個男人。

    一個人在得意的時候,總喜歡看著別人的樣子,總希望別人也在看他,總覺得別人也應該能分享他的快樂。

    但這新郎官也不例外。他人雖坐在馬上,一顆心卻早已鑽入花轎裡,除了他的新娘子外,全世界所有的入他都沒有放在心上、瞧在眼裡。

    因為這新娘他得來實在太不容易了。

    為了她,他也不知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氣。

    為了她,他身上的肉也不知少了多少斤。

    他本來幾乎已絕望,誰知她卻忽然點了頭。

    「唉!女人的心。」

    現在,受苦受難的日子總算已過去,她總算已是他的。

    眼見花轎就要抬進門,新娘子就要進洞房了。

    想到這裡,他百把斤重的身子忽然輕得好像要從馬背上飄了起來。他抬頭看了看天,又低頭看了看地。

    「唉!真是謝天謝地。」

    八匹對子馬,十六個吹鼓手後面,就是那頂八人抬的花轎。

    轎簾當然是垂著的。

    別的新娘子一上了花轎,最刁蠻、最調皮的女人也會變成呆子,動也不敢動,響也不敢響,甚至連放個屁都不敢,就算有天大的事,也得忍著。

    但這新娘子,卻是例外。簾子居然被掀起了一線,新娘子居然躲在轎子裡向外偷看。

    蕭十一郎剛抬起頭,就看到簾子後面那雙骨碌四面亂轉的眼睛。

    他也忍不住覺得很好笑:「人還在花轎裡,已憋不住了,以後那還得了?」

    這樣的新娘予已經很少見了,誰知更少見的事情還在後頭理!

    轎簾突然掀起。

    紅綢衣、紅繡鞋,滿頭鳳冠霞披,穿戴得整整齊齊的新娘子,竟突然從花轎裡飛了出來。

    蕭十一郎也不禁怔住。

    他再也想不到這新娘子竟飛到他面前,從紅緞子衣袖裡伸出了手,「啪」的一聲,用力拍了拍他的肩頭,銀鈴般嬌笑道,「你這小王八蛋,這些日子,你死到哪裡去了?」

    蕭十一郎幾乎已被那一巴掌拍得跌倒,再一聽到這聲音,他就好像真的連站都站不住了。

    吹鼓手、抬轎的、跟轎的,前前後後三四十個,也全都怔住,瞪大了眼睛,張大了嘴。那種情就好像嘴裡剛被塞下個煮熟滾燙的雞蛋。

    沈璧君也已怔住,這種事,她更是連做夢都沒有想到過。

    新娘子嬌笑著道:「我只不過擦了一斤多粉,你難道就認不出我是誰了?」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苦笑道:「我就算認不出,也猜得到的……世上除了風四娘外,哪裡找得出第二個這樣的新娘子?」

    風四娘臉上的粉當然沒有一斤,但至少也有三兩。

    這當然是喜娘們的傑作,據說有本事的喜娘不但能路黑姑娘「漂白」,還能將麻子姑娘臉上每個洞都填平。所以世上每個新娘子都很漂亮而且看來差不多都一樣。

    但再多的粉也掩不住風四娘臉上那種灑脫而甜美的笑容,那種懶散而滿不在乎的神情。風四娘畢竟是風四娘,畢竟與別的新娘子不同,就算有一百雙眼睛瞪著她,她還是那般模樣。

    她還是咯咯地笑著,拍著蕭十一郎的肩膀,道:「你想不想得到新娘子就是我?想不想得到我也有嫁人的一天?」

    蕭十一郎苦笑著,道:「實在想不到。」

    風四娘雖然不在乎,他卻己有些受不了。壓低了聲音道:「但你既已做了新娘子還是趕快上轎吧!你看,這麼多人都在等你。」

    風四娘瞪眼道:「要他們等等有什麼關係?」

    她提起繡裙,輕巧的轉了個身,又笑道:「你看,我穿了新娘的衣服,漂不漂亮?」

    蕭十一郎道:「漂亮、漂亮、漂亮極了,這麼漂亮的新娘簡直天下少有。」

    風四娘用指頭戳了戳他的鼻子,道:「所以我說你呀……你實在是沒福氣。」

    蕭十一郎摸著鼻子,苦笑道:「這種福氣我可當不起。」

    風四娘瞪起眼,又笑了,眨著眼笑道:「你猜猜看,我嫁的是誰?」

    蕭十一郎還未說話,新郎官已匆匆趕了過來。

    他這才看清這位新郎倌四四方方的臉,四四方方的嘴,神情雖然很焦急,但走起路來是四平八穩,連帽子上插著的金花都沒有什麼顫動,整個人看起來就像是塊剛出爐的硬麵餅。

    蕭十一郎笑了,抱拳道:「原來是楊兄,恭喜恭喜。」

    楊開泰看見他就怔住了,怔了半晌,好不容易才擠出一絲笑容,也抱了抱拳,勉強笑道:「好說好說,這次我們喜事辦得太匆忙,有很多好朋友的帖子都沒有發到,等下次……」

    剛說出「下次」兩個字,風四娘就踩了他一腳,笑罵道:「下次?這種事還能有下次,我看你真是個呆脖子鵝。」

    楊開泰也知道話說錯了,急得直擦汗,越急話就越說不出,只有在下面去拉風四娘的衣袖,吃吃道:「這……這種時候……你……你……你怎麼能跑出轎子來呢?」

    風四娘瞪道:「為什麼不能?看見老朋友,連招呼都不能打麼?」

    楊開泰道:「可是……可是你現在已經是新娘子……。」

    風四娘道:「新娘子又怎樣,新娘子難道就不是人?」

    楊開泰漲紅了臉,道:「你……你們評評理,天下哪有這樣的新娘子?」

    風四娘道:「我就是這樣子,你要是看不順眼,換一個好了。」

    楊開泰氣得直跺腳,著急道:「不講理,不講理,簡直不講理……」

    風四娘叫了起來,道:「好呀!你現在會說我不講理了,以前你為什麼不說?」

    楊開泰擦著汗,道:「以前……以前……」

    風四娘冷笑道:「以前我還沒有嫁給你,所以我說的話都有道理,連放個屁都是香的,現在我既已上了花轎,就是你們姓楊的人,所以你就可以作威作福了,是不是?是不是?」

    楊開泰又有些軟了,歎著氣,道:「我不是這個意思,只不過……只不過……」

    風四娘道:「只不過怎樣?」

    楊開泰眼角偷偷往後瞟了一眼,幾十雙眼睛都在瞪著他,他的臉紅得快發黑了,悄悄道:「只不過你這樣予,叫別人瞧見會笑話的。」

    他聲音越低,風四娘喊得越響,大聲道:「笑話就笑話,有什麼了不起,我就是不怕別人笑話!」

    楊開泰臉色也不禁變了。他畢竟也是個人,還有口氣,畢竟不是泥巴做的,忍不住也大聲道:「可是……可是你這樣子,要我以後怎麼做人?」

    風四娘怒道:「你覺得我丟了你們楊家的人,是不是?」

    楊開泰閉著嘴,居然給她來了個默認。

    風四娘冷冷笑道:「你既然認為我不配做新娘子,這新娘子我不做好了。」她忽然取下頭上的鳳冠,重重地往地上一摔,大聲道:「你莫忘了,我雖然上了花轎,卻還沒有進你們楊家的門,做不做你們楊家的媳婦,還由不得你,還得看我高不高興。」

    抬轎的、跟轎的、吹鼓手,看得幾乎連眼珠予都凸了出來。

    他們其中有些人已抬了幾十年花轎,已不知送過多少新娘子進人家的門,但這樣的事,他們非但沒有見過,簡直連聽都沒聽說過。

    楊開泰已快急瘋了,道:「你……你……你……」

    平時他只要一急,就會變成結巴,現在哪裡還能說得出話來。

    蕭十一郎本來還想勸勸,只可惜他對風四娘的脾氣太清楚了,知道她脾氣一發,就連天王老子也是勸不了的。

    風四娘索性將身上的繡袍也脫了下來,往楊開秦頭上一摔,轉身拉了蕭十一郎的手,道:「走,我們走,不做楊家的媳婦,看我死不死得了。」

    「你不能走!」

    揚開泰終於將這四個字明瞭出來,趕過去拉風四娘的手。

    風四娘立刻就重重地摔開了,大聲道:「誰說我不能走?只要我高興,誰管得了我?」

    她指著楊開泰的鼻子,瞪著眼,道:「告訴你,你以後少碰我,否則莫怪我給你難堪!」

    楊開泰如木頭人般怔在那裡,臉上的汗珠一顆顆滾了下來。

    蕭十一郎看得實在有些不忍,正考慮著,想說幾句話來使這場面緩和些,但風四娘已用力拉著他,大步走了出去。

    他掙也掙不脫,甩也甩不開,更不能翻臉,只有跟著往前走,苦著臉道:「求求你,放開我好不好,我不是不會走路。」

    風四娘瞪眼道:「我偏要拉,我都不怕,你怕什麼?」

    遇見風四娘,蕭十一郎也沒有法子了,只有苦笑道,「可是……可是我還有……還有個朋友。」

    風四娘這才想起方纔的確有個人站在他旁邊的,這才回頭笑了笑,道:「這位姑娘,你也跟我們一齊走吧!人家楊大少爺有錢有勢,我們犯不著待在這裡受他們的氣。」

    沈璧君遲疑著,終於跟了過去。

    這只不過是因為實在也沒法子在這地方待下去,實在不忍再看楊開泰的可憐樣子,否則她實在是不願跟他們走的。

    她的臉色也未必比楊開泰好看多少。

    風四娘既然已轉過身,索性又瞪了楊開泰一眼,道:「告訴你,這次你若還敢像以前—樣在後面盯著我,我若不把你這鐵公雞身上的雞毛一根根拔光,就算沒本事。」

    楊開泰突也跳了起來,大聲道:「你放心,就算天下女人都死光,我也不會再去找你這個女躍怪!」

    就算是個泥人,也有土性的。

    楊開泰終於發了脾氣。

    風四娘反倒怔住了,怔了半晌,才冷笑道:「好好好,這話是你說的,你最好不要忘記。」

    現在,風四娘的臉色也變得很難看了。

    走了很長的一段路,她都沒有說話,卻不時回頭去望一眼。

    蕭十一郎淡淡道:「你不用再瞧了,他絕不會再跟來的。」

    風四娘的臉紅了紅,冷笑道:「你以為我是在瞧他?」

    蕭十一郎道:「你難道不是?」

    風四娘道:「當然不是,我……我只不過是在瞧這位姑娘。」

    話既已說了出來,她就真的瞧了沈璧君一眼,沈璧君雖然垂著頭,但無論誰都可以看出她也有一肚子氣。

    風四娘拉著蕭十一郎的手鬆開了,勉強笑道:「這位姑娘,你貴姓呀?」

    沈璧君道:「沈。」

    她雖然總算說話了,但聲音卻從鼻子裡發出來的,誰也聽不出她說的是個什麼字。

    風四娘笑道:「這位姑娘看到我這副樣子,—定會覺得很奇怪。」

    蕭十一郎歎了口氣,道:「她若不奇怪,那才是怪事。」

    風四娘道:「但姑娘你最好莫要見怪,他是我的老朋友了,又是我的小老弟,所以……我一看到他就想罵他兩句。」

    這樣的解釋,實在還不如不解釋的好。

    蕭十一郎只有苦笑。

    沈璧君本來也應該笑一笑的,可是臉上卻連一點笑的意思都沒有。

    風四娘直勾勾地瞧著她,眼睛比色狼看到漂亮女人時睜得還要大,突又將蕭十一郎拉到一邊,悄悄道:「這位姑娘是不是你的……你的那個?」

    蕭十一郎只好苦笑著搖頭。

    風四娘眼波流動,吃吃笑著道:「這種事又沒有什麼好難為情的,你又何必否認……」她若不是,為什麼會吃我的醋?」

    她的嘴,簡直快咬著蕭十一郎的耳朵了。心裡真像是故意在向沈璧君示威——天下的女人,十個中只怕有九個有這種要命的脾氣。

    沈璧君故意垂下頭,好像什麼都沒有瞧見。

    風四娘說話的聲音本就不太小,現在又高了些,道:「卻不知這是誰家的妨娘,你若真的喜歡,就趕緊求求我,我這老大姐說不定還可以替你們說個媒。」

    蕭十一郎的心在收縮。

    他已不敢去瞧沈璧君,卻又情難自禁。

    沈璧君也正好抬起頭,但一接觸到他那充滿了痛色的眼色,她目光就立刻轉開了,沉著臉,冷冷道:「你為什麼不向這位老大姐解釋解釋?」

    風四娘瞟了蕭十一郎一眼,搶著道:「解釋什麼?」

    沈璧君的神色居然很平靜,淡淡道:「我和他只不過是很普通的朋友,而且,我已是別人的妻子。」

    風四娘也笑不出來了。

    沈璧君慢慢地接著道:「我看你們兩位倒真是天生的一對,我和外子倒可以去替你們說媒,我想,無論這位——這位老大姐是誰家的姑娘,多少總得給我們夫妻一點面子。」

    她說得很平靜,也很有禮。

    但這些話每個字都像一把刀,蕭十一郎的心已被割裂。

    他似已因痛苦而麻痺,汗,正沁出,一粒粒流過他僵硬的腿。

    風四娘也怔住了。

    她想不出自己這一生中有什麼時候比現在更難堪過。

    沈璧君緩緩道:「外子姓連,連城璧,你想必也聽說過。」

    風四娘似乎連呼吸都停頓了。她做夢也想不到連城璧的妻子會和蕭十一郎走在一起。

    沈璧君的神色更平靜,道:「只要你肯答應,我和外子立刻就可以……」

    蕭十一郎忽然大喝道:「住口!」

    他衝過去,緊緊抓住了沈璧君的手。沈璧君冷冷地瞧著他,就彷彿從未見過他這個人似的。

    她的聲音更冷淡,冷冷道:「請你放開我的手好麼?」

    蕭十一郎的聲音已嘶啞,道:「你……你不能這樣對我?」

    沈璧君竟冷笑了起來,道:「你是我的什麼人,憑什麼敢來拉住我的手?」

    蕭十一郎彷彿突然被人抽了一鞭子,手鬆開,一步步向後退,銳利而明朗的眼睛突然變得說不出的空洞、呆滯……

    風四娘的心也在刺痛。

    她從未見過蕭十一郎這種失魂落魄的樣子。

    直到現在,她才瞭解蕭十一郎對沈璧君的愛有多麼深,痛苦有多麼深,她只恨不得能將方纔說的話全都吞回去。

    直退到路旁的樹下,蕭十一郎才有聲音,聲音也是空洞的,反反覆覆地說著兩句話:「我是什麼人?……我憑什麼?」

    沈璧君的目光一直在迴避著他,冷冷道:「不錯,你救過我,我本該感激你,但現在我對你總算有了報答,我們可以說兩不相欠。」

    蕭十一郎茫然道:「是,我們兩不相欠。」沈璧君道:「你受的傷還沒有完全好,我本來應再多送你一程的,但現在,既然已有人陪著你,我也用不著再多事了。」

    她說到這裡,停了停,因為她的聲音也已有些顫抖。

    等恢復平靜,才緩緩接著道:「你要知道,我是有丈夫的人,無論做什麼事,總得特別謹慎些,若有什麼風言風語傳出去,大家都不好看。」

    蕭十一郎道:「是……我明白。」

    沈璧君道:「你明白就好了,無論如何,我們總算是朋友。」

    說到這裡,她猝然轉過身。

    風四娘突然脫口喚道:「沈姑娘……」

    沈璧君的肩頭似在顫抖。過了很久,才淡淡道:「我現在已是連夫人。」

    風四娘勉強笑了笑,道:「連夫人現在可是要去找連公子麼?」

    沈璧君道:「我難道不該去找他?」

    風四娘道:「但連夫人現在也許還不知道連公子的去向,不如讓我們送一程,也免得再有意外。」

    沈璧君道:「這倒用不著兩位操心,就算我想找人護送,也不會麻煩到兩位。」

    她冷冷接著道:「楊開泰楊公子本是外子的世交,而且,他還是位君子,我去找他,非但什麼事都方便得多,而且也不會有人說閒話。」

    風四娘非但笑不出,連話都說不出了,她這一生很少有說不出活的時候,只有別人遇見她,才會變成啞巴,但現在,在沈壁君面前,她甚至連脾氣都不能發作。

    她實未想到看來文靜又溫柔的女人,做事竟這樣厲害。

    沈登君緩緩道:「以後若是有機會,我和外子也許會請兩位到連家莊去坐坐,只不過我想這種機會也不會太多。」

    她開始向前走,始終也沒有回頭。

    她像是永遠再也不會回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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