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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0回 待兔只疑株可守 求魚方悔木難緣 文 / 金庸

    洪夫人所乘轎子剛抬走,韋小寶正要轉身入內,門口來了一頂大轎,揚州府知府來拜。韋小寶眼見到手的美人一個個離去,心情奇劣,沒好氣的問道:「你來幹甚麼?」知府吳之榮請安行禮,說道:「卑職有機密軍情稟告大人。」韋小寶聽到「機密軍情」四字,這才讓他入內,心道:「倘若不是機密大事,我打你的屁股。」

    來到內書房,韋小寶自行坐下,也不讓座,便問:「甚麼機密軍情?」吳之榮道:「請大人屏退左右。」韋小寶揮手命親兵出去。吳之榮走到他身前,低聲道:「欽差大人,這件事非同小可,大人奏了上去,是件了不起的大功。卑職也叨光大人的福蔭。因此卑職心想,還是別先稟告撫台、藩台兩位大人為是。」韋小寶皺眉道:「甚麼大事,這樣要緊?」吳之榮道:「回大人:皇上福氣大,大人福氣大,才教卑職打聽到了這個大消息。」韋小寶哼了一聲,道:「你吳大人福氣也大。」吳之榮道:「不敢,不敢。卑職受皇上恩典,欽差大人的提拔,日日夜夜只在想如何報答大恩。昨日在禪智寺外陪著大人賞過芍葯之後,想到大人的談論風采,心中佩服仰慕得了不得,只盼能天天跟著大人當差,時時刻刻得到大人的指教。」韋小寶道:「那很好啊。你這知府也不用做了。我瞧你聰明伶俐,不如……不如……嗯……」吳之榮大喜,忙請個安,道:「謝大人栽培。」

    韋小寶微笑道:「不如來給我做看門的門房,要不然就給我抬轎子。我天天出門,你就可見到我了,哈哈,哈哈!」吳之榮大怒,臉色微變,隨即陪笑道:「那好極了。給大人做門房,自然是勝於在揚州做知府。卑職平時派了不少閒人,到處打探消息,倘若有人心懷叛逆,誹謗皇上,誣蔑大臣,卑職立刻就知道了。這等妖言惑眾、擾亂聽聞的大罪,卑職向來是嚴加懲處的。」韋小寶「唔」了一聲,心想這人話風一轉,輕輕就把門房、轎伕的事一句帶過,深通做官之道,很了不起。吳之榮又道:「倘若是販夫走卒,市井小人,胡言亂語幾句也無大害,最須提防的是讀書人。這種人做詩寫文章,往往拿些古時候的事來譏刺朝政,平常人看了,往往想不到他們借古諷今的惡毒用意。」韋小寶道:「別人看了不懂,就沒甚麼害處啊。」吳之榮道:「是,是。雖然如此,終究其心可誅,這等大逆不道的詩文,是萬萬不能讓其流毒天下的。」從袖中取出一個手抄本,雙手呈上,說道:「大人請看,這是卑職昨天得到的一部詩集。」倘若他袖中取出來的是一疊銀票,韋小寶立刻會改顏相向,見到是一本冊子,已頗為失望,待聽得是詩集,登時便長長打了個呵欠,也不伸手去接,抬起了頭,毫不理睬。

    吳之榮頗為尷尬,雙手捧著詩集,慢慢縮回,說道:「昨天酒席之間,有個女子唱了首新詩,是描寫揚州鄉下女子的,大人聽了很不樂意。卑職便去調了這人的詩集來查察,發覺其中果然有不少大逆犯忌的句子。」韋小寶懶洋洋的道:「是嗎?」吳之榮翻開冊子,指著一首詩道:「大人請看,這首詩題目叫做《洪武銅炮歌》。這查慎行所寫的,是前朝朱元璋用過的一尊銅炮。」韋小寶一聽,倒有了些興致,問道:「朱元璋也開過大炮嗎?」吳之榮道:「是,是。眼下我大清聖天子在位,這姓查的卻去做詩歌頌朱元璋的銅炮,不是教大家懷念前朝嗎?這詩誇大朱元璋的威風,已是不該,最後四句說道:『我來見汝荊棘中,並與江山作憑弔。金狄摩挲總淚流,有情爭忍長登眺?』這人心懷異志,那是再也明白不過了。我大清奉天承運,驅除朱明,眾百姓歡欣鼓舞還來不及,這人卻為何見了朱元璋的一尊大炮,就要憑弔江山?要流眼淚?」(按:查慎行早期詩作,頗有懷念前明者,後來為康熙文學侍從之臣,詩風有變。)韋小寶道:「這銅炮在哪裡?我倒想去瞧瞧。還能放麼?皇上是最喜歡大炮的。」吳之榮道:「據詩中說,這銅炮是在荊州。」韋小寶臉一板,說道:「既不在揚州,你來囉唆甚麼?你做的是揚州知府,又不是荊州知府,幾時等你做了荊州知縣,再去查考這銅炮罷。」吳之榮大吃一驚,心想去做荊州知縣,那是降級貶官了,此事不可再提。當即將詩集收入袖中,另行取出兩部書來,說道:「欽差大人,這查慎行的詩只略有不妥之處,大人恩典,不加查究。這兩部書,卻萬萬不能置之不理了。」韋小寶皺眉道:「那又是甚麼傢伙了?」吳之榮道:「一部是查伊璜所作的《國壽錄》,其中文字全都是讚揚反清叛逆的。一部是顧炎武的詩集,更是無君無上、無法無天之至。」韋小寶暗吃一驚:「顧炎武先生和我師父都是殺烏龜同盟的總軍師。他的書怎會落在這官兒手中?不知其中有沒提到我們天地會?」問道:「書裡寫了甚麼?你詳細說來。」吳之榮見韋小寶突感關注,登時精神大振,翻開《國壽錄》來,說道:「回大人:這部書把反清的叛逆都說成是忠臣義士。這篇《兵部主事贈監察御史查子傳》,寫的是他堂兄弟查美繼抗拒我大清的逆事,說他如何勾結叛徒,和王師為敵。」右手食指指著文字,讀道:「『會四月十七日,清兵攻袁花集,退經通袁。美繼監凌、揚、周、王諸義師,船五百號,眾五千餘人,皆白裹其頭,午余競發,追及之,斬前百餘級,稱大捷,敵畏,登岸走。』大人你瞧,他把叛徒稱為『義師』,卻稱我大清王師為『敵』,豈非該死之至嗎?」

    韋小寶問道:「顧炎武的書裡又寫甚麼了?」吳之榮放下《國壽錄》,拿起顧炎武的詩集,搖頭道:「這人作的詩,沒一首不是謀反叛逆的言語。這一首題目就叫做《羌胡》,那明明是誹謗我大清。」他手指詩句,讀了下去:

    「我國金甌本無缺,亂之初生自夷孽。徵兵以建州,加餉以建州。土司一反西蜀憂,妖民一唱山東愁,以至神州半流賊,誰其嚆矢由夷酋。四入郊圻躪齊魯,破邑屠城不可數。刳腹絕腸,折頸折頤,以澤量屍。幸而得囚,去乃為夷,夷口呀呀,鑿齒鋸牙。建蚩旗,乘莽車。視千城之流血,擁艷女兮如花。嗚呼,夷德之殘如此,而謂天欲與之國家……」韋小寶搖手道:「不用念了,咦咦呀呀,不知說些甚麼東西。」吳之榮道:「回大人:這首詩,說咱們滿洲人是蠻夷,說明朝為了跟建州的滿洲人打仗,這才徵兵加餉,弄得天下大亂。又說咱們滿洲人屠城殺人,剖肚子,斬腸子,強搶美女。」韋小寶道:「原來如此。強搶美女,那好得很啊。清兵打破揚州,不是殺了很多百姓嗎?若不是為了這件事,皇上怎會豁免揚州三年錢糧?嗯,這個顧炎武,做的詩倒也老實。」吳之榮大吃一驚,暗想:「你小小年紀,太也不知輕重。這些話幸好是你說的,倘若出於旁人之口,我奏告了上去,你頭上這頂紗帽還戴得牢麼?」但他知韋小寶深得皇帝寵幸,怎有膽子去跟欽差大人作對?連說了幾個「是」字,陪笑道:「大人果然高見,卑職茅塞頓開。這一首《井中心史歌》,還得請大人指點。這首詩頭上有一篇長序,真是狂悖之至。」捧起冊子,搖頭晃腦的讀了起來:

    「崇禎十一年冬,蘇州府城中承天寺以久旱浚井,得一函,其外曰《大宋鐵函經》,錮之再重。(大人,那是說井裡找到了一隻鐵盒子。韋小寶道:「鐵盒子?裡面有金銀寶貝嗎?」)中有書一卷,名曰《心史》,稱『大宋孤臣鄭思肖百拜封』。思肖,號所南,宋之遺民,有聞於志乘者。其藏書之日為德?」九年。宋已亡矣,而猶日夜望陳丞相、張少保統海外之兵,以復大宋三百年之土宇(大人,文章中說的是宋朝,其實是影射大清,顧炎武盼望台灣鄭逆統率海外叛兵,來恢復明朝的土宇。)而驅胡元於漠北,至於痛哭流涕,而禱之天地,盟之大神,謂氣化轉移,必有一日變夷為夏者。(大人,他罵我們滿清人是韃子,要驅逐我們出去。韋小寶道:「你是滿洲人麼?」這個……這個……卑職做大清皇上的奴才,做滿洲大人的屬下,那是一心一意為滿洲打算的了。)

    「於是郡中之人見者無不稽首驚詫,而巡撫都院張公國維刻之以傳,又為所南立祠堂,藏其函祠中。未幾而遭國難,一如德?」末年之事。嗚呼,悲矣!(大人,大清兵進關,弔民伐罪,這顧炎武卻說是國難,又說嗚呼悲矣,這人的用心,還堪問嗎?)「其書傳至北方者少,而變故之後,又多諱而不出,不見此書者三十餘年,而今復睹之於富平朱氏。昔此書初出,太倉守錢君肅賦詩二章,昆山歸生莊和之八章。及浙東之陷,張公走歸東陽。赴池中死。錢君遁之海外,卒於琅琦山。歸生更名祚明,為人尤慷慨激烈,亦終窮餓以沒。(大人,這三個反逆,都是不臣服我大清的亂民,幸虧死得早,否則一個個都非滿門抄斬不可。)「獨余不才,浮沉於世,悲年遠之日往,值禁網之愈密,(大人,他說朝廷查禁逆亂文字,越來越厲害,可是這傢伙偏偏膽上生毛,竟然不怕)而見賢思齊,獨立不懼,將發揮其事,以示為人臣處變之則焉,故作此歌。」

    韋小寶聽得呵欠連連,只是要知道顧炎武的書中寫些甚麼,耐著性子聽了下去,終於聽他讀完了一段長序,問道:「完了嗎?」吳之榮道:「下面是詩了。」韋小寶道:「若是沒甚麼要緊的,就不用讀了。」吳之榮道:「要緊得很,要緊得很。」讀道:「有宋遺臣鄭思肖,痛哭胡元移九廟,獨力難將漢鼎扶,孤忠欲向湘累吊。著書一卷稱《心史》,萬古此心心此理。千尋幽井置鐵函,百拜丹心今未死,胡虜從來無百年,得逢聖祖再開天……(大人,這句『胡虜從來無百年』,真是大大該死。他咒詛我大清享國不會過一百年,說漢人會出一個甚麼聖祖,再來開天。甚麼開天?那就是推翻我大清了!)」韋小寶道:「我聽皇上說過,大清只要善待百姓,那就坐穩了江山,否則空口說甚麼千年萬年,也是枉然。有一個外國人叫作湯若望,他做欽天監監正,你知道麼?」吳之榮道:「是,卑職聽見過。」韋小寶道:「這人做了一部歷書,推算了二百年。有人告他一狀,說大清天下萬萬年,為甚麼只算二百年。當時鰲拜當國,糊塗得緊,居然要殺他的頭。幸虧皇上聖明,將鰲拜痛罵了一頓,又將告狀的人砍了腦袋,滿門抄斬。皇上最不喜歡人家冤枉好人,拿甚麼大清一百年天下、二百年天下的鬼話來害人。皇上說,真正的好官,一定愛惜百姓,好好給朝廷當差辦事。至於誣告旁人,老是在詩啊文章啊裡面挑岔子,這叫做雞蛋裡尋骨頭,那就是大花臉奸臣,吩咐我見到這種傢伙,立刻綁起來砍他媽的。」韋小寶一意回護顧炎武,生怕吳之榮在自己這裡告不通,又去向別的官兒出首,鬧出事來,越說越是聲色俱厲,要嚇得吳之榮從此不敢再提此事。他可不知吳之榮所以做到知府,全是為了舉告浙江湖州莊廷?」所修的《明史》中使用明朝正朔,又有對清朝不敬的詞句。挑起文字獄以干求功名富貴,原是此人的拿手好戲。這次吳之榮找到顧炎武、查伊璜等人詩文中的把柄,喜不自勝,以為天賜福祿,又可連升三級,那知欽差大人竟會說出這番話來。他零時之間,全身冷汗直淋,心想:「我那樁《明史》案子,是警拜大人親手經辦的。鰲拜大人給皇上革職重處,看來皇上的性子確是和鰲拜大人完全不同,這一次可真糟糕之極了。」康熙如何擒拿鰲拜,說來不大光彩,眾大臣揣摩上意,官場中極少有人談及,吳之榮官卑職小,又在外地州縣居官,不知他生平唯一的知音鰲拜大人,便是死於眼前這位韋大人之手,否則的話,更加要魂飛魄散了。韋小寶見他面如土色,簌簌發抖,心中暗喜,問道:「讀完了嗎?」吳之榮道:「這首詩,還……還……還有一半。」韋小寶道:「下面怎麼說?」吳之榮戰戰兢兢的讀道:「黃河已清人不待,沉沉水府留光彩。忽見奇書出世間,又驚胡騎滿江山。天知世道將反覆,故出此書示臣鵠。三十餘年再見之,同心同調復同時。陸公已向崖門死,信國捐軀赴燕市。昔日吟詩弔古人,幽篁落木愁山鬼。嗚呼,蒲黃之輩何其多!所南見此當如何?」

    他讀得上氣不接下氣,也不敢插言解說了,好容易讀完,書頁上已滴滿了汗水。韋小寶笑道:「這詩也沒有甚麼,講的是甚麼山鬼,甚麼黃臉婆,倒也有趣。」吳之榮道:「回大人:詩中的『蒲黃』兩字,是指宋朝投降元朝做大官的蒲壽庚和黃萬石,那是譏刺漢人做大清官吏的。」韋小寶臉一沉,厲聲道:「我說黃臉婆,就是黃臉婆。你老婆的臉很黃麼?為甚麼有人做詩取笑黃臉婆,要你看不過?」吳之榮退了一步,雙手發抖,拍的一聲,詩集落地,說道:「是,是。卑職該死。」

    韋小寶乘機發作,喝道:「好大的膽子!我恭誦皇上聖諭,開導於你。你小小的官兒,竟敢對我摔東西,發脾氣!你瞧不起皇上聖諭,那不是造反麼?」

    咕咚一聲,吳之榮雙膝跪地,連連磕頭,說道:「大……大人饒命,饒……饒了小人的糊塗。」韋小寶冷笑道:「你向我摔東西,發脾氣,那也罷了,最多不過是個侮慢欽差的罪名,重則殺頭,輕則充軍,那倒是小事……」吳之榮一聽比充軍殺頭還有更厲害的,越加磕頭如搗蒜,說道:「大人寬宏大量,小……小……小的知罪了。」韋小寶喝道:「你瞧不起皇上的聖諭,那還了得?你家中老婆、小姨、兒子、女兒、丈母、姑母、丫頭、姘頭,一古腦兒都拉出去砍了。」吳之榮全身篩糠般發抖,牙齒相擊,格格作聲,再也說不出話來。韋小寶見嚇得他夠了,喝問:「那顧炎武在甚麼地方?」吳之榮顫聲道:「回……回大人……他……他……他是在……」牙齒咬破了舌頭,話也說不清楚了,過了好一會,才戰戰兢兢的道:「卑職大膽,將顧炎武和那姓查的,還……還有一個姓呂的,都……都扣押在府衙門裡。」韋小寶道:「你拷問過沒有?他們說了些甚麼?」

    吳榮之道:「卑職只是隨便問幾句口供,他三人甚麼也不肯招。」韋小寶道:「他們當真甚麼也沒說?」吳之榮道:「沒……沒有。只不過……只不過在那姓查的身邊,搜出了一封書信,卻是干係很大。大人請看。」從身邊摸出一個布包,打了開來,裡面是一封信,雙手呈上。韋小寶不接,問道:「又是些甚麼詩、甚麼文章了?」

    吳之榮道:「不,不是。這是廣東提督吳……吳六奇寫的。」

    註:顧炎武之詩,原刻本有許多隱語,以詩韻韻目作為代字,如以「虞」代「胡」,以「支」代「夷」等,以免犯忌,後人不易索解。潘重規先生著《亭林詩考索》,詳加解明。本文所引系據潘著考訂。韋小寶聽到「廣東提督吳六奇」七個字,吃了一驚,忙問:「吳六奇?他也會做詩?」吳之榮道:「不是。吳六奇密謀造反,這封信是鐵證如山,他再也抵賴不了。卑職剛才說的機密軍情,大功一件,就是這件事。」韋小寶唔了一聲,心下暗叫:「糟糕!」吳之榮又道:「回大人:讀書人做詩寫文章,有些叛逆的言語,大人英斷,說是不打緊的,卑職十分佩服。常言道得好:秀才造反,三年不成。料想也不成大患。不過這吳六奇總結一省兵符,他要起兵作亂,朝廷如不先發制人,那……那可不得了。」說到吳六奇造反之事,口齒登時伶俐起來,他一直跪在地下,眼見得韋小寶臉上陰晴不定,顯見對此事十分關注,於是慢慢站起身來。韋小寶哼的一聲,瞪了他一眼。吳之榮一驚,又即跪倒。韋小寶道:「信裡寫了些甚麼?」吳之榮道:「回大人:信裡的文字是十分隱晦的,他說西南即有大事,正是大丈夫建功立業之秋。他邀請這姓查的前赴廣東,指點機宜。信中說:『欲圖中山、開平之偉舉,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那的的確確是封反信。」韋小寶道:「你又來胡說八道了。西南即有大事,你可知是甚麼大事?你小小官兒,哪知道皇上和朝廷的機密決策?」吳之榮道:「是,是。不過他信中明明說要造反,實在輕忽不得。」

    韋小寶接過信來,抽出信箋,但見箋上寫滿了核桃大的字,只知道墨磨得很濃,筆劃很粗,卻一字不識,說道:「信上沒說要造反啊。」吳之榮道:「回大人:造反的話,當然是不會公然寫出來的。這吳六奇要做中山王、開平王,請那姓查的做青田先生,這就是造反了。」韋小寶搖頭道:「胡說!做官的人,哪一個不想封王封公?難道你不想麼?這吳軍門功勞很大,他想再為朝廷立一件大功,盼皇上封他一個王爺,那是忠心得很哪。」吳之榮臉色極是尷尬,心想:「跟你這種不學無術之徒,當真甚麼也說不清楚。今日我已得罪了你,如不從這件事上立功,我這前程是再也保不住了。」於是耐著性子,陪笑道:「回大人,明朝有兩個大將軍,一個叫徐達,一個叫常遇春。」韋小寶從小聽說書先生說《大明英烈傳》,明朝開國的故事聽得滾瓜爛熟,一聽他提起徐常二位大將,登時精神一振,全不似聽他誦念詩文那般昏昏欲睡,笑道:「這兩個大將軍八面威風,那是厲害得很的。你可知徐達用甚麼兵器?常遇春又用甚麼兵器?」這一下可考倒了吳之榮,他因《明史》一案飛黃騰達,於明朝史事甚是熟稔,但徐達、常遇春用甚麼兵器,卻說不上來,陪笑道:「卑職才疏學淺,委實不知。請大人指點。」韋小寶十分得意,微笑道:「你們只會讀死書,這種事情就不知道了。我跟你說,徐大將軍是宋朝岳飛岳爺爺轉世,使一桿渾鐵點鋼槍,腰間帶一十八枝狼牙箭,百步穿楊,箭無虛發。常將軍是三國時燕人張翼德轉世,使一根丈八蛇矛,有萬夫不當之勇。」跟著說起徐常二將大破元兵的事跡。這些故事都是從說書先生口中聽來,自是荒唐的多,真實的少。吳之榮跪在地下聽他說故事,膝蓋越來越是酸痛,為了討他歡喜,只得裝作聽得津津有味,連聲讚歎,好容易聽他說了個段落,才道:「大人博聞強記,卑職好生佩服。那徐達、常遇春二人功勞很大,死了之後,朱元璋封他二人為王,一個是中山王,一個是開平王。朱元璋有個軍師……」韋小寶道:「對了。那軍師是劉伯溫,上知天文,下知地理,前知三千年,後知一千年。」跟著滔滔不絕的述說,劉伯溫如何有通天徹地之能,鬼神莫測之機,打仗時及如何甚麼甚麼之中,甚麼千里之外。吳之榮雙腿麻木,再也忍耐不住,一交坐倒,陪笑道:「大人說故事實在好聽,卑職聽得出了神。大人恩典,卑職想站起來聽,不知可否?」韋小寶一笑,道:「好,起來罷。」吳之榮扶著椅子,慢慢站起,說道:「回大人:吳六奇信裡的青田先生,就是劉基劉伯溫了,那劉伯溫是浙江青田人。吳六奇自己想做徐達、常遇春,要那姓查的做劉伯溫。」韋小寶道:「想做徐達、常遇春,那好得很啊。那姓查的想做劉伯溫,哼,他未必有這般本事。你道劉伯溫很容易做嗎?劉伯溫的《燒餅歌》說:『手執鋼刀九十九,殺盡胡兒方罷手』,嘿,厲害,厲害!」

    吳之榮道:「大人真是聰明絕頂,一語中的。那徐達、常遇春、劉伯溫三人,都是打元兵的,幫著朱元璋趕走了胡人。吳六奇信中這句話,明明是說要起兵造反,想殺滿洲人。」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吳大哥的用意,我難道不知道?用得著你說?這封信果然是極大的把柄,天幸撞在我的手裡。」於是連連點頭,伸手拍拍他肩膀,說道:「好!運氣真好!這件事倘若你不是來跟我說,那就大事不妙了。皇上說我是福將,果然是聖上的金口,再也不錯的。」

    吳之榮肩頭給他拍了這幾下,登時全身骨頭也酥了,只覺自出娘胎以來,從未有過如此榮耀,不由得感激涕零,嗚咽道:「大人如此眷愛,此恩此德,卑職就是粉身碎骨,也難以報答。大人是福將,卑職跟著你,做個福兵福卒,做只福犬福馬,那也是光宗耀祖的事。」

    韋小寶哈哈大笑,提起手來,摸摸他腦袋,笑道:「很好,很好!」吳之榮身材高,見他伸手摸自己的頭不大方便,忙低下頭來,讓他摸到自己頭頂。先前韋小寶大發脾氣,吳之榮跪下磕頭,已除下了帽子,韋小寶手掌按在他剃得光滑的頭皮上,慢慢向後撫去,便如是撫摸一頭搖尾乞憐的狗子一般,手掌摸到他的後腦,心道:「我也不要你粉身碎骨,只須在這裡砍上他媽的一刀。」問道:「這件事情,除你之外,還有旁人得知麼?」吳之榮道:「沒有,沒有。卑職知道事關重大,決不敢洩露半點風聲,倘若給吳六奇這反賊知道逆謀已經敗露,立即起事,大人和卑職就半點功勞也沒有了。」韋小寶道:「對,你想得挺周到。咱們可要小心,千萬別讓撫台、藩台他們得知,搶先呈報朝廷,奪了你的大功。」吳之榮心花怒放,接連請安,說道:「是,是。全仗大人維持栽培。」

    韋小寶把顧炎武那封信揣入懷裡,說道:「這些詩集子,且都留在這裡。你悄悄去把顧炎武那幾人都帶來,我盤問明白之後,就點了兵馬,派你押解,送去北京。我親自拜折,啟奏皇上。這一場大功勞,你是第一,我叨光也得個第二。」吳之榮喜不自勝,忙道:「不,不。大人第一,卑職第二。」韋小寶笑道:「你見到皇上之後,說甚麼話,待會我再細細教你。只要皇上一喜歡,你做個巡撫、藩台,包在我身上就是。」吳之榮喜歡得幾欲暈去,雙手將詩集文集放在桌上,咚咚咚的連磕響頭,這才辭出。

    韋小寶生怕中途有變,點了一隊驍騎營軍士,命一名佐領帶了,隨同吳之榮去提犯人。

    他回到內堂,差人去傳李力世等前來商議。只見雙兒走到跟前,突然跪在他面前,嗚咽道:「相公,我求你一件事。」韋小寶大為奇怪,忙握住她手,拉了起來,卻不放手,柔聲道:「好雙兒,你是我的命根子,有甚麼事,我一定給你辦到。」見她臉頰上淚水不斷流下,提起左手,用衣袖給她抹眼淚。雙兒道:「相公,這件事為難得很,可是我……我不能不求你。」韋小寶左臂摟住她腰,道:「越是為難的事,我給你辦到,越顯得我寵愛我的好雙兒。甚麼事,快說。」雙兒蒼白的臉上微現紅暈,低聲道:「相公,我……我要殺了剛才那個官兒,你可別生我的氣。」韋小寶心想:「這件事咱倆志同道合,你來求我,那是妙之極矣。」問道:「這官兒甚麼地方得罪你了?」雙兒抽抽噎噎的道:「他沒得罪我。這個吳之榮,是我家的大仇人,莊家的老爺、少爺,全是給他害死的。」韋小寶登時省悟,那晚在莊家所見,個個是女子寡婦,屋中又設了許多靈位,原來罪魁禍首便是此人,問道:「你沒認錯人嗎?」雙兒淚水又是撲簌簌的流下,嗚咽道:「不……不會認錯的。那日他……他帶了公差衙役來莊家捉人,我年紀還小,不過他那兇惡的模樣,我說甚麼也不會忘記。」

    韋小寶心想:「我須當顯得十分為難,她才會大大見我的情。」皺起眉頭,沉思半晌,躊躇道:「他是朝廷命官,揚州府的知府,皇帝剛好派我到揚州來辦事,你如殺了他,只怕我的官也做不成了。剛才他又來跟我說一件大事,你要殺他,恐怕……恐怕……」雙兒十分著急,流淚道:「我……我原知道要教相公為難。可是,莊家的老太太,三少奶奶她們……每天在靈位之前磕頭,發誓要殺了這姓吳的惡官報仇雪恨。」

    韋小寶一拍大腿,說道:「好!是我的好雙兒求我,就是你要我殺了皇帝,要我自殺,我都依你的,何況一個小小知府?可是你得給我親個子鄔。」

    雙兒滿臉飛紅,又喜又羞,轉過了頭,低聲道:「相公待我這樣好,我……我這個人早就是你的了。你……你……」說著低下了頭去。韋小寶見她婉孌柔順,心腸一軟,倒不忍就此對她輕薄,笑道:「好,等咱們大功告成,我要親嘴,你可不許逃走。」雙兒紅著臉,緩緩點了點頭。韋小寶道:「倘若你此刻殺他,這仇報得還是不夠痛快。我讓你帶他去莊家,教他跪在莊家眾位老爺、少爺的靈位之前,讓三少奶奶她們親手殺了這狗頭,你說可好?」

    雙兒覺得此事實在太好,只怕未必是真,睜著圓圓的眼睛望著韋小寶,不敢相信,說道:「相公,你不是騙我麼?」韋小寶道:「我為甚麼騙你?這狗官既是你的仇人,也就是我的仇人了。他要送我一場大富貴,我也毫不希罕。只要小雙兒真心對我好,那比世上甚麼都強!」雙兒心中感激,靠在他的身上,忍不住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摟著她柔軟的纖腰,心中大樂,尋思:「這等現成人情,每天要做他十個八個,也不嫌多。吳之榮這狗官怎不把阿珂的爹爹也害死了?阿珂倘若也來求我報仇,讓我摟摟抱抱,豈不是好?」隨即轉念:阿珂的爹爹不是李自成,就是吳三桂,怎能讓吳之榮害死?

    只聽得室外腳步聲響,知是李力世等人到來,韋小寶道:「這件事放心好了。現下我有要事跟人商量,你到門外守著,別讓人進來,可也別偷聽我們說話。」雙兒應道:「是。我從來不偷聽你說話。」突然拉起韋小寶的右手,俯嘴親了一下,閃身出門。李力世等天地會群雄來到室中,分別坐下。韋小寶道:「眾位哥哥,昨晚我聽到一個大消息,事情緊急,來不及跟眾位商量,急忙趕到麗春院去。總算運氣不壞,雖然鬧得一塌糊塗,終於救了顧炎武先生和吳六奇大哥的性命。」群雄大為詫異,韋香主昨晚之事確實太過荒唐。宿娼嫖院,那也罷了,卻從妓院裡抬了一張大床出來,搬了七個女子招搖過市,亂七八糟,無以復加,原來竟是為了相救顧炎武和吳六奇,那當真想破頭也想不到了,當下齊問端詳。韋小寶笑道:「咱們在昆明之時,眾位哥哥假扮吳三桂的衛士,去妓院喝酒打架。兄弟覺得這計策不錯,昨晚依樣葫蘆,又來一次。」群雄點頭,均想:「原來如此。」韋小寶心想若再多說,不免露出馬腳,便道:「這中間的詳情,也不用細說了。」伸手入懷,摸了吳六奇那封書信出來。錢老本接了過來,攤在桌上,與眾同閱,只見信端寫的是「伊璜仁兄先生道鑒」,信末署名是「雪中鐵丐」四字。大家知道「雪中鐵丐」是吳六奇的外號,但「伊璜先生」是誰卻都不知。群雄肚裡墨水都頗為有限,猜到信中所云「西南將有大事」是指吳三桂將要造反,但甚麼「欲圖中山、開平之偉業」,甚麼「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這些典故隱語,卻全然不懂,各人面面相覷,靜候韋小寶解說。韋小寶笑道:「兄弟肚裡脹滿了揚州湯包和長魚面,墨水是半點也沒有的。眾位哥哥肚裡,想必也是老酒多過墨水。顧炎武先生不久就要到來,咱們請他老先生解說便是。」說話之間,親兵報道有客來訪,一個是大喇嘛,一個是蒙古王子。韋小寶請天地會群雄以親兵身份伴隨接見,生怕這兩個「結義兄長」翻臉無情,一面又去請阿琪出來。相見之下,桑結和葛爾丹卻十分親熱,大讚韋小寶義氣深重。待得阿琪歡歡喜喜的出來相見,葛爾丹更是心花怒放,這時阿琪手銬早已除去,重施脂粉,打扮齊整。韋小寶笑道:「幸好兩位哥哥武功蓋世,殺退了妖人,否則的話,兄弟小命不保。這批妖人武藝不弱,人數又多。兩位哥哥以少勝多,打得他們屁滾尿流,落荒而逃,兄弟佩服之至。咱們來擺慶功宴,慶賀兩位哥哥威震天下,大勝而歸。」桑結和葛爾丹明明為神龍教所擒,幸得韋小寶釋放洪夫人,將他二人換了回來,但在韋小寶說來,倒似是他二人將敵人打得大敗虧輸一般。桑結臉有慚色,心中暗暗感激。葛爾丹卻眉飛色舞,在心上人之前得意洋洋。

    欽差說一聲擺酒,大堂中立即盛設酒筵。韋小寶起身和兩位義兄把盞,諛詞潮湧,說到後來,連桑結也忘了被擒之辱。只是韋小寶再讚他武功天下第一,桑結卻連連搖手,自知比之洪教主,實是遠為不及。

    喝了一會酒,桑結和葛爾丹起身告辭。韋小寶道:「兩位哥哥,最好請你們兩位各寫一道奏章,由兄弟呈上皇帝。將來大哥要做西藏活佛,二哥要做『整個兒好』,兄弟在皇帝跟前一定大打邊鼓。」說到這裡,放低了聲音,道:「日後吳三桂這老小子起兵造反,兩位哥哥幫著皇帝打這老小子,咱們的事,哪有不成功之理?」兩人大喜,齊說有理。韋小寶領著二人來到書房。葛爾丹道:「愚兄文墨上不大來得,這道奏章,還是兄弟代寫了罷。」韋小寶笑道:「兄弟自己的名字,只有一個『小』字,寫來擔保是不會錯的,那個『韋』字就靠不住了。這個『寶』字,寫來寫去總有些兒不對頭。咱們叫師爺來代寫。」桑結道:「這事十分機密,不能讓人知道。愚兄文筆也不通順,對付著寫了便是。好在咱們不是考狀元,皇上也不來理會文筆好不好,只消意思不錯就是了。」他每根手指雖斬去了一節,倒還能寫字,於是寫了自己的奏章,又代葛爾丹寫了,由葛爾丹打了手印,畫上花押。三人重申前盟,將來富貴與共,患難相扶,決不負了結義之情。韋小寶命人托出三盤金子,分贈二位義兄和阿琪,備馬備轎,恭送出門。回進廳來,親兵報道吳知府已押解犯人到來。韋小寶吩咐吳之榮在東廳等候,將顧炎武等三人帶到內堂,開了手銬,屏退親兵,只留下天地會群雄,關上了門,躬身行禮,說道:「天地會青木堂香主韋小寶,率同眾兄弟參見顧軍師和查先生、呂先生。」那日查伊璜接到吳六奇密函,大喜之下,約了呂留良同到揚州,來尋顧炎武商議,不料吳之榮剛好查到顧炎武的詩集,帶了差衙捕快去拿人,將查呂二人一起擒了去。一加抄檢,竟在查伊璜身上將吳六奇這通密函抄了出來。三人愧恨欲死,均想自己送了性命倒不打緊,吳六奇這密謀一洩漏,可壞了大事。哪知道奇峰突起,欽差大臣竟然自稱是天地會的香主,不由得驚喜交集,如在夢中。

    當日河間府開殺龜大會,韋小寶並未露面,但李力世,徐天川、玄貞道人、錢老本等人均和顧炎武相識。顧、查、呂三人當年在運河舟中遇險,曾蒙天地會總舵主陳近南相救,待知眼前這個少年欽差便是陳近南的徒弟,當下更無懷疑,歡然敘話。查伊璜說了吳六奇信中「中山、開平、青田先生」的典故,天地會群雄這才恍然,連說好險。

    呂留良歎道:「當年我們三人,還有一位黃梨洲黃兄,得蒙尊師相救,今日不慎惹禍,又得韋兄弟解難。唉,當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賢師徒大恩大德,更是無以為報了。」韋小寶道:「大家是自己人,呂先生又何必客氣?」查伊璜道:「揚州府衙門的公差突然破門而入,真如迅雷不及掩耳,我一見情勢不對,忙想拿起吳兄這封信來撕毀,卻已給公差抓住了手臂,反到背後。只道這場大禍闖得不小,兄弟已打定主意,刑審之時,招供這寫信的『雪中鐵丐』就是吳三桂。反正兄弟這條老命是不能保了,好歹要保得吳六奇吳兄的周全。」眾人哈哈大笑,都說這計策真妙。查伊璜道:「那也是迫不得已的下策。『雪中鐵丐』名揚天下,只怕拉不到吳三桂的頭上。問官倘若調來吳兄的筆跡,一加查對,那是非揭露真相不可。」顧炎武道:「我們兩次洩露了吳兄的秘密,兩次得救,可見冥冥中自有天意,韃子氣運不長,吳兄大功必成。可是自今以後,這件事再也不能出口,總不成第三次又有這般運氣。」眾人齊聲稱是。顧炎武問韋小寶:「韋香主,你看此事如何善後?」韋小寶道:「難得和三位先生相見,便請三位在這裡盤桓幾日,大家一起喝酒。再把吳之榮這狗官叫來,讓他站在旁邊瞧著,就此嚇死了他。如果狗官膽子大,嚇他不死,一刀砍了他狗頭便是。」顧炎武笑道:「這法兒雖是出了胸中惡氣,只怕洩露風聲。這狗官是朝廷命官,韋香主要殺他,總也得有個罪名才是。」韋小寶沉吟片刻,說道:「有了。就請查先生假造一封信,算是吳三桂寫給這狗官的。這狗官吹牛,說道依照排行算起來,吳三桂是他族叔甚麼的,要是假造書信嫌麻煩,就將吳六奇大哥這封信抄一遍就是了。只消換了上下的名字。不論是誰跟吳三桂勾結,我砍了他的腦袋,小皇帝一定贊成。」眾人一齊稱善。顧炎武笑道:「韋香主才思敏捷,這移花接木之計,可說是一箭雙鵰,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伊璜兄,就請你大筆一揮罷。」查伊璜笑道:「想不到今日要給吳三桂這老賊做一次記室。」

    韋小寶以己度人,只道假造一封書信甚難,因此提議原信照抄。但顧、查、呂三人乃當世名士,提筆寫信,便如韋小寶擲骰子、賭牌九一般,直是家常便飯,何足道哉?查伊璜提起了筆,正待要寫,問道:「不知吳之榮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三桂寫信給他,如果用他別字,更加顯得熟絡些。」韋小寶道:「高大哥,請你去問問這狗官。」

    高彥超出去詢問,回來笑道:「這狗官字『顯揚』。他問為甚麼問他別字。我說欽差大臣要寫信給京裡吏部、刑部兩位尚書,詳細稱讚他的功勞,呈報他的官名別字。這狗官笑得嘴也合不攏來,賞了我十兩銀子。」說著將一錠銀子在手中一拋一拋。眾人又都大笑。

    查伊璜一揮而就,交給顧炎武,道:「亭林兄你瞧使得嗎?」顧炎武接過,呂留良就著他手中一起看了,都道:「好極,好極。」呂留良笑道:「這句『豈知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竟應三百年後我叔侄之姓氏』,將這個『吳』字可扣得極死,再也推搪不了。」顧炎武笑道:「這兩句『欲斬白蛇而賦大風,願吾侄納圯下之履;思奮濠上而都應天,期吾侄取誠意之爵。』那是從六奇兄這句『欲圖中平、開平之偉業,非青田先生運籌不為功』之中化出來的了。」查伊璜笑道:「依樣葫蘆,邯鄲學步。」天地會群雄面面相覷,不知他三人說些甚麼,只道是甚麼幫會暗語,江湖切口。顧炎武於是向眾人解說,明太祖朱元璋初起之時自稱「吳國公」,後來又稱「吳王」,這剛好和吳三桂、吳之榮的姓氏相同;斬白蛇、賦大風是漢高祖劉邦的事,圯下納履是張良的故事;朱元璋起於濠上而定都應天,爵封誠意伯的就是劉伯溫。韋小寶鼓掌道:「這封信寫得比吳六奇大哥的還要好,這吳三桂原是想做皇帝。只不過將他比做漢高祖、朱元璋,未免太捧他了。」呂留良笑道:「這是吳三桂自己捧自己,可不是查先生捧他啊。」韋小寶笑道:「對,對!我忘了這是吳三桂自己寫的。」查伊璜問道:「下面署甚麼名好?」顧炎武道:「這一封信,不論是誰一看,都知道是吳三桂寫的,署名越是含糊,越像是真的,就署『叔西手札』四字好了。」對錢老本道:「錢兄,這四個字請你來寫,我們的字有書生氣,不像帶兵的武人。」錢老本拿起筆來,戰戰兢兢的寫了,歉然道:「這四個字歪歪斜斜的,太不成樣子。」顧炎武道:「吳三桂是武人,這信自然是要記室寫的。這四個字署名很好,沒有章法間架,然而很有力道,像武將的字。」

    查伊璜在信封上寫了「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十二字,封入信箋,交給韋小寶,微笑道:「偽造書信,未免有損陰德,不是正人君子之所為。不過為了興復大業,也只好不拘小節了。」韋小寶心想:「對付吳之榮這種狗賊,造一封假信打甚麼緊?讀書人真酸得可笑。」收起書信,說道:「這件事辦好之後,咱們來喝酒,給三位先生接風。」顧炎武道:「韋兄弟和六奇兄一文一武,定是明室中興的柱石,鄧高密、郭汾陽也不過如是。若能扳倒了吳三桂這老賊,更是如去韃子之一臂。韋兄弟這杯酒,待得大功告成之時再喝罷。咱們三人這就告辭,以免在此多耽,走漏風聲,壞了大事。」韋小寶心中雖對顧炎武頗為敬重,但這三位名士說話咬文嚼字,每句話都有典故,要聽懂一半也不大容易,和他們多談得一會,便覺週身不自在,聽說要走,真是求之不得,心想:「你們三位老先生賭錢是一定不喜歡的,見了妓院裡的姑娘只怕要嚇得魂不附體。我若是罵一句『他媽的』,你們非瞪眼珠、吹鬍子不可,還是快快的請罷。」

    於是取出一疊銀票,每人分送三千兩,以作盤纏,請徐天川和高彥超從後門護送出城。

    顧、查、呂三人一走,韋小寶全身暢快,心想:「朝廷裡那些做文官的,個個也都是讀書人,偏是那麼有趣。江蘇省那些大官,好比馬撫台、慕藩台,可也比顧先生、查先生他們好玩。若是交朋友哪,吳之榮這狗頭也勝於這三位老先生了。」正想到巡撫、布政司,親兵來報,巡撫和布政司求見。韋小寶一凜:「難道走漏了風聲?」

    韋小寶出廳相見,見二人臉上神色肅然,心下不禁惴惴。賓主行禮坐下。巡撫馬佑從衣袖中取出一件公文,站起身來雙手呈上,說道:「欽差大人,出了大事啦。」韋小寶接過公文,交給布政司慕天顏,道:「兄弟不識字,請老兄唸唸。」慕天顏道:「是。」打開了公文,他早已知道內容,說道:「大人,京裡兵部六百里緊急來文,吩咐轉告大人,吳三桂這逆賊舉兵造反。」韋小寶一聽大喜,忍不住跳起身來,叫道:「他媽的,這老小子果然幹起來啦。」馬佑和慕天顏面面相覷。欽差大人,一聽到吳三桂造反的大消息,竟然大喜若狂,不知是何用意。

    韋小寶笑道:「皇上神機妙算,早料到這件事了。兩位不必驚慌。皇上的兵馬、糧草、大炮、火藥、餉銀、器械,甚麼都預備得妥妥當當的。吳三桂這老小子不動手便罷,他這一造反,咱們非把他的陳圓圓捉來不可。」馬佑和慕天顏雖聽他言語不倫不類,但聽說皇上一切有備,倒也放了不少心。吳三桂善於用兵,麾下兵強馬壯,一聽得他起兵造反,所有做官的都膽戰心驚,只怕頭上這頂烏紗帽要保不住。韋小寶道:「有一件事倒奇怪得很。」二人齊道:「請道其詳。」韋小寶道:「這個消息,兩位是剛才得知嗎?」馬佑道:「是。卑職一接到兵部公文,即刻知會藩台大人,趕來大人行轅。」韋小寶道:「當真沒洩漏?」兩人齊道:「這是軍國大事,須請大人定奪,卑職萬萬不敢洩漏。」韋小寶道:「可是揚州府知府卻先知道了,豈不是有點兒古怪嗎?」

    馬佑和慕天顏對望了一眼,均感詫異。馬佑道:「請問大人,不知吳知府怎麼說。」韋小寶道:「他剛才鬼鬼祟祟的來跟我說,西南將有大事發生,有人要做朱元璋,他要做劉伯溫。勸我識時務,把你們兩位扣了起來。我聽了不懂,甚麼朱元璋、劉伯溫,胡說八道,正在罵他,你們兩位就來了。」兩人大吃一驚,臉色大變。馬佑庸庸碌碌,慕天顏卻頗有應變之才,低聲道:「那吳某如此說,是在勸大人造反。他不要腦袋了。」韋小寶道:「我可不懂他說甚麼,要他說得明白些。他老是拋書袋,甚麼先發後發。我說老子年紀輕輕,已做了大官,還不算先發嗎?」

    馬佑和慕天顏均想:「這吳知府說的,是先發制人,後發制於人。欽差大人沒學問,還道是先發達、後發達。」兩人老成練達,也不說穿。哪知「先發制人」這句成語,韋小寶從小就聽說書先生說過無數遍,這一次卻不是沒學問,而是裝傻。馬佑道:「這吳知府好大的膽子!不知他走了沒有?」韋小寶道:「他還在這裡候著,說要跟我商議大事。哼,他小小知府,有甚麼大計跟我商議?打吳三桂的大計,兄弟也只跟兩位商議,不會去聽他一個小小知府的囉唆。」馬佑道:「是,是。可否請大人把吳知府叫出來,讓卑職問他幾句話?」韋小寶道:「很好!」轉頭吩咐親兵:「請吳知府。」吳之榮來到大廳,只見巡撫和布政司在座,不由得又喜又憂,喜的是欽差大臣十分重視自己的密報,竟將撫藩都請了來同一商議,憂的是訊息一洩露,巡撫和布政司不免分了自己的大功,當下上前請安參見,垂手站立。韋小寶笑道:「吳知府請坐。」吳之榮道:「是,是。多謝大人賜座。」屁股沾著一點椅子邊兒坐了。韋小寶道:「吳知府,你有一件大事來跟兄弟商議,雖然你再三說道,不可讓撫台大人和藩台大人知道,不過這件事十分重大,只好請兩位大人一起來談談,請你不可見怪。」吳之榮神色十分尷尬,忙起身向韋小寶和撫藩三人請安,陪笑道:「卑職大膽,三位大人明鑒。這個……這個……」要待掩飾幾句,但韋小寶已開門見山的說了出來,不論說甚麼都是難以掩飾。巡撫和布政司二人的臉色,自然要有多難看便有多難看了。韋小寶微笑道:「吳知府訊息十分靈通,他說西南有一位手提兵馬大權的武將,日內就要起兵造反。他這一起兵,可乖乖不得了,天下震動,皇上的龍廷也坐不穩了,說不定咱們的人頭都要落地。是不是?」吳之榮道:「是。不過三位大人洪福齊天,那自然逢凶化吉,遇難呈祥,定是百無禁忌的。」韋小寶道:「這是托吳大人的福了。吳大人,這位武將,跟你是同宗,也是姓吳?」吳之榮應道:「是。這是敝宗……」韋小寶搶著道:「你拿到了這武將的一封信,是他親筆所寫,這封信不會是假的罷?」吳之榮道:「千真萬確,決計不假。」韋小寶點頭道:「這信中雖然沒說要起兵造反,不過說到了朱元璋、劉伯溫甚麼的。兄弟沒讀過書,不明白信裡講些甚麼,吳大人跟兄弟詳細解說信裡意思,要兄弟立刻動手,甚麼先發後發的,說道這是一百年也難遇上的機會,一場大富貴是一定不會脫手的,兄弟可以封王,而吳大人也能封一個伯爵甚麼的,是不是?」吳之榮道:「這是卑職的謬見,大人明斷,勝於卑職百倍。那封信裡寫的,的確是這個意思。」韋小寶從右手袖筒裡取出吳六奇那封信來,拿到吳之榮面前,身子一側,遮住了那信,說道:「就是這封信,是不是?你瞧清楚了,事關重大,可不能弄錯。」吳之榮道:「是,是。正是這封,那是決計不會錯的。」韋小寶道:「很好。」將那信收入右手袖筒,回坐椅上,說道:「吳知府,請你暫且退下,我跟撫台大人、藩台大人兩位商議。看來我們三人的功名富貴,要全靠你吳大人了,哈哈。」

    吳之榮掩不住臉上的得意之情,又向三人請安,道:「全仗三位大人恩典栽培。」側身慢慢退了下去。韋小寶待他退到門口,問道:「吳知府,你的別字,叫作甚麼?」吳之榮道:「不敢。卑職賤名之榮,草字顯揚。」韋小寶點點頭,道:「這就是了。」馬佑和慕天顏二人當韋小寶訊問吳之榮之時,心中都已大怒,只是官場規矩,上官正在說話,下屬不敢插口。馬佑脾氣暴躁,待要申斥,韋小寶已命吳之榮退下,不由得額頭青筋突起,滿臉脹得通紅。

    韋小寶從左手袖筒中取出查伊璜所寫的那封假信,說道:「兩位請看看這信。吳之榮這廝說得這信好不厲害,兄弟沒讀過書,也不知他說的是真是假。」

    馬佑接過信來,見封皮上寫的是「親呈揚州府家知府老爺親拆」,抽出信箋,和慕天顏同觀,見上款是「顯揚吾侄」。兩人越看越怒。馬佑不等看完全信,已拍案大叫:「這狗頭如此大膽,我親手一刀把他殺了。」慕天顏心細,覺得吳之榮膽敢公然勸上官造反,未免太過不合情理,然而剛才韋小寶當面訊問,對方對答一句句親耳聽見,哪裡更有懷疑?昨日在禪智寺前賞芍葯,吳之榮親口說過吳三桂是他族叔,看來吳之榮料定吳三桂造反必成,得意忘形,行事便肆無忌憚起來。韋小寶道:「這封書信,當真是吳三桂寫給他的?」馬佑道:「這狗頭自己說是千真萬確。」韋小寶道:「信里長篇大論,到底寫些甚麼,煩二位解給兄弟聽聽。」慕天顏於是一句句解釋,甚麼「斬白蛇而賦大風」、「納圯下之履」、甚麼「奮濠上而都應天」、「取誠意之爵」等典故,一一說明。馬佑道:「單是『我太祖高皇帝首稱吳國』這一句,就要叫他滅族。」慕天顏點頭道:「吳逆起事,聽說正是以甚麼朱三太子號召,說要規復明室。」

    正議論間,忽報京中御前侍衛到來傳宣聖旨。韋小寶和馬佑、慕天顏跪下接旨,卻是康熙宣召韋小寶急速進京,至於敕建揚州忠烈祠之事,交由江蘇省布政同辦理。韋小寶大喜,心想:「小皇帝打吳三桂,如果派我當大元帥,那可威風得緊。」馬佑、慕天顏聽上諭中頗有獎勉之語,當即道賀,恭喜他加官晉爵。

    韋小寶道:「兄弟明日就得回京,叩見皇上之時,自會稱讚二位是大大的好官。只不過二位的官做得到底如何好法,說來慚愧,兄弟實在不大明白,只好請二位說來聽聽。」撫藩二人大喜,拱手稱謝。慕天顏便誇讚巡撫的政績,他揣摩康熙的性情,盡揀馬佑如何勤政愛民、宣教德化的事來說,其中九成倒是假的。只聽得馬佑笑得嘴也合不攏來。接著慕天顏也說了幾件自己得意的政績,雖然言辭簡略,卻都是十分實在的功勞。韋小寶道:「這些兄弟都記下了。咱們還得再加上一件大功勞。吳逆造反,皇上痛恨之極,這吳之榮要作內應,想叫江蘇全省文武百官一齊造反,幸虧給咱們三人查了出來。這一奏報上去,封賞是走不去的。兄弟明日就要動身回京,就請二位寫一道奏章罷。」撫藩二人齊道:「這是韋大人的大功,卑職不敢掠美。」韋小寶道:「不用客氣,算是咱們三人一齊立的功勞好了。」慕天顏又道:「總督麻大人回去了江寧,欽差大臣回奏聖上之時,最好也請給麻大人說幾句好話。」韋小寶道:「很好。說好話又不用本錢。」

    馬佑、慕天顏又再稱謝,這才辭出。韋小寶吩咐徐天川等將吳之榮綁了起來,口中塞了麻核,叫他有口難言。吳之榮心中的驚懼和詫異,自是再也無法形容了。次日一早,揚州城裡的文武官員便一個個排著班等在廳中,候欽差大人接見。每個人自均有一份重禮。在揚州做官,那是天下最豐裕的缺份,每個官員也不想陞官,只盼欽差大人回到北京說幾句好話,自己的職位能多做得幾年,那就心滿意足了。總督昨日也已得到訊息,連夜趕到揚州,他和巡撫送的程儀自然更重。揚州一府豁免三年錢糧,經手之人自有回扣,韋小寶雖然來不及親辦,藩台早將他應得回扣備妥奉上。韋小寶隨身帶來的武將親隨,也都得了豐厚禮金。馬佑已寫了奏摺,請韋小寶面奏,奏章中將韋小寶如何明查暗訪、親入險地、這才破獲吳三桂、吳之榮的密謀等情,大大誇張了一番,而總督、巡撫、布政司三人從旁襄助,也不無功勞。慕天顏又道:「皇上對吳逆用兵,可惜卑職是文官,沒本事上陣殺賊。卑職已秉承總督大人、撫台大人的意思,十天之內,派人押解一批糧餉送去湖南,聽由皇上使用。」韋小寶喜道:「大軍未發,糧草先行。三位想得周到,皇上一定十分歡喜。」眾官辭出後,韋小寶派親兵去麗春院接來母親,換了便服,和母親相見。韋春芳不知兒子做了大官,只道是賭錢作弊,贏了一筆大錢,聽他說要接自己去北京享福,當即搖頭,說道:「贏來的銀子,今天左手來,明天右手去。我到了北京,你卻又把錢輸了個乾淨,說不定把老娘賣入窯子。老娘要做生意,還是在揚州的好。北京地方,那些彎舌頭的官話老娘也說不來。」韋小寶笑道:「媽,你放一百二十個心。到了北京,你有丫頭老媽子服侍,甚麼事也不用做。我的銀子永遠輸不完的。」韋春芳不住搖頭,道:「甚麼事也不做,悶也悶死我了。丫頭老媽子服侍,老娘沒這個福份,沒的三天就翹了辮子。」韋小寶知道母親脾氣,心想整天坐在大院子裡納悶,確也毫無味道,拿出一疊銀票,共五萬兩銀子,說道:「媽,這筆銀子給你。你去將麗春院買了來,自己做老闆娘罷。我看還可再買三間院子,咱們開麗春院、麗夏院、麗秋院、麗冬院,春夏秋冬,一年四季發財。」韋春芳卻胸無大志,笑道:「我去叫人瞧瞧,也不知銀票是真的還是假的,倘若當真兌得銀子,老娘小小的弄間院子,也很開心了。要開大院子,等你長大了,自己來做老闆罷。」低聲問道:「小寶,你這大筆錢,可不是偷來搶來的罷?」

    韋小寶從袋裡摸出四粒骰子,叫道:「滿堂紅!」一把擲在桌上,果真四粒骰子都是四點向天。韋春芳大喜,這才放心,笑道:「小王八蛋學會了這手本事,那是輸不窮你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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