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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9回 先生樂事行如櫛 小子浮蹤寄若萍 文 / 金庸

    沿途官員迎送,賄賂從豐。韋小寶自然來者不拒,迤邐南下,行李日重。跟天地會兄弟們說起,說道我們敗壞清廷的吏治,賄賂收得越多,百姓越是抱怨,各地官員名聲不好,將來起兵造反,越易成功。徐天川等深以為然。

    不一日來到揚州。兩江總督麻勒吉、江寧巡撫馬佑以下,布政使、按察使、學政、淮揚道、糧道、河工道、揚州府知府、江都縣知縣以及各級武官,早已得訊,迎出數里之外。

    欽差行轅設在淮揚道道台衙門,韋小寶覺得太過拘束,只住得一晚,便對道台說要另搬地方。他想行轅所在,最妙不過便是在舊居麗春院中,欽賜衣錦榮歸,自是以回去故居最為風光。但欽差大臣將行轅設於妓院,畢竟說不過去,尋思當日在揚州之時,所懷抱的雄心大志,除了開幾家大妓院之外,便是將禪智寺前芍葯圃中的芍葯花盡數連根拔起。

    揚州芍葯,擅名天下,禪智寺前的芍葯圃尤其宏偉,名種千百,花大如碗。韋小寶在十歲那一年上,曾和一群頑童前去遊玩,見芍葯花開得美麗,折了兩朵拿在手中玩耍,給廟中和尚見到了,奪下花朵,還打了他兩個耳括子。韋小寶又踢又咬,跟那和尚打鬧起來,給那胖大和尚推在地下,踢了幾腳。眾頑童一哄而前,亂拔芍葯。那和尚叫嚷起來,寺裡湧出一群和尚與火工,手執棍棒,將眾頑童趕開。韋小寶因是禍首,身上著實吃了不少棍棒,頭上腫起了一個大塊,回到麗春院,又給母親罰一餐沒飯吃。雖然他終於到廚房中偷吃了一個飽,但對「禪智寺採花受辱」這一役卻引為奇恥。次日來到寺前,隔得遠遠的破口大罵,從如來佛的媽媽直罵到和尚的女兒,宣稱:「終有一日,老子要拔光這廟前的芍葯,把你這座臭廟踏為平地,掘成糞坑」,直罵到廟中和尚追將出來、他拔足飛奔為止。

    過得數年,這件事早就忘了,這日回到揚州,要覓地作為行轅,這才想起禪智寺來,當下跟淮揚道道台說了,有心去作踐一番。那道台尋思:「禪智寺是佛門勝地,千年古剎。欽差住了進去,只怕攪得一塌糊塗。」說道:「回大人:那禪智寺風景當真極佳,大人高見,卑職欽佩之至。不過在廟裡動用葷酒,恐怕不甚方便。」韋小寶道:「有什麼不便?把廟裡的菩薩搬了出去,也就是了。」那道台聽說要搬菩薩,更嚇了一跳,心想這可要闖出禍來,揚州城裡眾百姓如動了公憤,那可難以處理。當下陪笑請了個安,低聲道:「回大人:揚州煙花,那是天下有名的。大人一路上勞苦功高,來到敝處,卑職自當盡心服侍,已挑了不少善於彈琴唱曲的美貌妞兒,供大人賞鑒。和尚廟裡硬床硬板凳,只怕煞風景得很。」

    韋小寶心想倒也有理,笑道:「依你說,那行轅設在何處才是?」那道台道:「揚州鹽商有個姓何的,他家的何園,稱為揚州名園第一。他有心巴結欽差大人,早就預備得妥妥貼貼,盼望大人光臨。只是他功名太小,不敢出口。大人若不嫌棄,不妨移駕過去瞧瞧。」

    這姓何的鹽商家財豪富,韋小寶幼時常在他家高牆外走過,聽到牆裡傳出絲竹之聲,十分羨慕,只是從無機緣進去望上一眼,當下便道:「好啊,這就去住上幾天,倘若住得不適意,咱們再搬便是。揚州鹽商多,咱們挨班兒住過去,吃過去,也吃不窮了他們。」

    那何園棟宇連雲,泉石幽曲,亭捨雅致,建構精美,一看便知每一尺土地上都花了不少黃金白銀。韋小寶大為稱意,吩咐親兵隨從都住入園中。張勇等四將率領官兵,分駐附近官捨民房。

    其時揚州繁華,甲於天下。唐時便已有「十里珠簾,二十四橋風月」之說。到得清初,淮鹽集散於斯,更是興旺。據史籍所載,明末揚州府屬共三十七萬五千餘丁(十六歲以上的男子),明清之際,揚州慘遭清兵屠戮,順治三年只剩九千三百二十丁,但到康熙六年,又增至三十九萬七千九百餘丁,不但元氣已完全恢復,且更勝於昔日。

    次日清晨,揚州城中大小官員排班到欽差行轅來參見。韋小寶接見後,宣讀聖旨。他不識康熙上諭上的字,早叫師爺教了念熟,這時一個字一個字背將出來,總算記心甚好,倒也沒有背錯,匆忙中將上諭倒拿了,旁人也沒發覺。

    眾官員聽得皇帝下旨豁免揚州府所屬各縣三年錢糧,還要撫恤開國時兵災災戶的孤寡,興建忠烈祠祭祀史可法等忠臣,無不大呼萬歲,叩謝皇恩浩蕩。

    韋小寶宣旨已畢,說道:「眾位大人,兄弟出京之時,皇上吩咐,江蘇一省出產殷富,可是近年來吏治鬆弛,兵備也不整飭,命兄弟好好查察整頓。皇上對揚州百姓這麼愛惜,咱們居官的,該當盡心竭力,報答聖恩才是。」文武百官齊聲稱是,不由得都暗暗發愁。其實這幾句話是索額圖教他的。韋小寶知道想賄賂收得多,第一是要對方有所求,第二是要對方有所忌,因此對江蘇文武官員恐嚇一番,勢不可免,只不過這番話要說得不輕不重,恰到好處,又要文謅謅的官腔十足,卻非請教索額圖不可了。

    官樣文章做過,自有當地官員去擇地興建忠烈祠,編造應恤災戶名冊,差人前赴四鄉,宣諭皇上豁免錢糧的德音。這些事情非一朝一夕所能辦妥,這段時候,便是讓他在揚州這銷金窩裡享福了。此後數日之中,總督、巡撫設宴,布政司、按察司設宴、諸道設宴,自是陳列方丈,羅列珍饈,極盡豪奢,不在話下。

    每日裡韋小寶都想去麗春院探望母親,只是酬酢無虛,始終不得其便。欽差大人的母親在揚州做妓女,這件事可萬萬揭穿不得。丟臉出醜事小,失了朝廷體統事大,何況韋小寶做大官已久,一直不接母親赴京享福,任由她淪落風塵,實是大大的不孝,給御史參上一本,連皇帝也難以回護。心想只好等定了下來,悄俏換了打扮,去麗春院瞧瞧,然後命親兵把母親送回北京安居,務須做得神不知、鬼不覺才是。以前他一直打的是足底抹油的主意,一見風色不對,立刻快馬加鞭,逃之夭夭,不料官兒越做越大,越做越開心,這時竟想到要接母回京,那是有意把這官兒長做下去了。

    過得數日,這一日是揚州府知府吳之榮設宴,為欽差洗塵。吳之榮從道台那裡聽到,欽差曾有以禪智寺為行轅之意,心想禪智寺的精華,不過是寺前一個芍葯圃,欽差大人屬意該寺,必是喜歡賞花。他善於逢迎,早於數日之前,便在芍葯圃畔搭了一個花棚,是命高手匠人以不去皮的松樹搭成,樹上枝葉一仍如舊,棚內桌椅皆用天然樹石,棚內種滿花木青草,再以竹節引水,流轉棚周,淙淙有聲,端的是極見巧思,飲宴其間,便如是置身山野一般,比之富貴人家雕樑玉砌的華堂,又是別有一般風味。

    那知韋小寶是個庸俗不堪之人,週身沒半根雅骨,來到花棚,第一句便問:「怎麼有個涼棚?啊,是了,定是廟裡和尚搭來做法事的,放了焰口,便在這裡施飯給餓鬼吃。」

    吳之榮一番心血,全然白用了,不由得臉色十分尷尬,還道欽差大人有意諷刺,只得陪笑道:「卑職見識淺陋,這裡佈置不當大人的意,實在該死。」

    韋小寶見眾賓客早就肅立恭候,招呼了便即就座。那兩江總督與韋小寶應酬了幾日,已回江寧治所。江蘇省巡撫、布政司等的治所在蘇州,這時都留在揚州,陪伴欽差大臣。其餘賓客不是名士,便是有功名頂戴的鹽商。

    揚州的筵席十分考究繁富,單是酒席之前的茶果細點,便有數十種之多,韋小寶雖是本地土生,卻也不能盡識。

    喝了一會茶,日影漸漸西斜。日光照在花棚外數千株芍葯之上,璀璨華美,真如織錦一般。韋小寶卻越看越生氣,想起當年被寺中僧人毆辱之恨,登時便想將所有芍葯盡數拔起來燒了,只是須得想個藉口,才好下手。正尋思間,巡撫馬佑笑道:「韋大人,聽大人口音,似乎也在淮揚一帶住過的。淮揚水土厚,因此既出人才,也產好花。」眾官只知欽差是正黃旗滿洲人,那巡撫這幾日聽他說話,頗有揚州鄉音,於是乘機捧他一捧。

    韋小寶正在想著禪智寺的僧人可惡,脫口而出:「揚州就是和尚不好。」

    巡撫一怔,不明他真意何指。布政司慕天顏是個乖覺而有學識之人,接口道:「韋大人所見甚是。揚州的和尚勢利,奉承官府,欺辱窮人,那是自古已然。」韋小寶大喜,笑道:「是啊,慕大人是讀書人,知道書上寫得有的。」慕天顏道:「唐朝王播碧紗籠的故事,不就是出在揚州的嗎?」韋小寶最愛聽故事,忙道:「什麼『黃布比沙龍』的故事?」

    慕天顏道:「這故事就出在揚州石塔寺。唐朝乾元年間,那石塔寺叫做木蘭院,詩人王播年輕時家中貧窮……」韋小寶心想:「原來這人名叫王播,不是一塊黃布。」聽他續道:「……在木蘭院寄居。廟裡和尚吃飯時撞鐘為號,王播聽到鐘聲,也就去飯堂吃飯。和尚們討厭他,有一次大家先吃飯,吃完了飯再撞鐘。王播聽到鐘聲,走進飯堂,只見僧眾早已散去,飯菜已吃得乾乾淨淨……」

    韋小寶在桌上一拍,怒道:「他媽的和尚可惡。」慕天顏道:「是啊,吃一餐飯,費得幾何?當時王播心中慚愧,在壁上題詩道:『上堂已了各西東,慚愧者(『門』加『者』)黎飯後鐘。』」

    韋小寶問道:「『者黎』是什麼傢伙?」眾官和他相處多日,知道這位欽差大人不是讀書人,旗人的功名富貴多不從讀書而來,也不以為奇。慕天顏道:「者黎就是和尚了。」韋小寶點頭道:「原來就是賊禿。後來怎樣?」

    慕天顏道:「後來王播做了大官,朝廷派他鎮守揚州,他又到木蘭院去。那些和尚自然對他大為奉承。他去瞧瞧當年牆上所題的詩還在不在,只見牆上黏了一塊名貴的碧紗,將他題的兩句詩籠了起來,以免損壞。王播很是感慨,在後面又續了兩句詩道:『三十年前塵土面,如今始得碧紗籠。』」韋小寶道:「他定是把那些賊禿捉來大打板子了?」慕天顏道:「王播是風雅之士,想來題兩句詩稍示譏諷,也就算了。」韋小寶心想:「倘若是我,哪有這麼容易罷手的?不過要我題詩,可也沒有這本事。老子只會拉屎,不會題詩。」

    說了一會故事,撤茶斟酒。韋小寶四下張望,隔座見王進寶一口一杯,喝得甚是爽快,心念一動,說道:「王將軍,你曾說戰馬吃了芍葯,那就特別雄壯,是不是?」一面說,一面向他大做眼色。王進寶不明其意,說道:「這個……」韋小寶道:「皇上選用名種好馬,什麼蒙古馬、西域馬、川馬、滇馬,皇上都吩咐咱們要小心飼養,是不是?」康熙著意於蓄馬,王進寶是知道的,便道:「大人說得是。」韋小寶道:「你熟知馬性,在北京之時,你說如給戰馬吃了芍葯,奔跑起來便快上一倍。皇上這般愛馬,咱們做奴才的,自該上仰聖意。如把這裡的芍葯花掘起來送去京師,交給兵部車駕司餵馬,皇上得知,必定龍顏大悅。」

    眾人一聽,個個神色十分古怪。芍葯花能壯馬,倒是第一次聽見,瞧王進寶唯唯否否的模樣,顯是不以為然,只是不敢公然駁回而已。但韋小寶開口皇上,閉口皇上,抬出皇帝這頂大帽子來,又有誰敢稍示異議?眼見這千餘株名種芍葯要盡毀於他手,揚州從此少了一個名勝,卻不知這位韋大人何以如此痛恨這些芍葯?人人面面相覷,說不出話來。

    知府吳之榮道:「韋大人學識淵博,真是教人佩服。這芍葯根叫做赤芍,《本草綱目》中是有的,說道功能去瘀活血。芍葯的名稱中有個『藥』字,可見古人就知它是良藥。馬匹吃了芍葯,血脈暢通,自然奔馳如飛。大人回京之時,卑職派人將這裡的芍葯花都掘了,請大人帶回京城。」眾官一聽,心中都暗罵吳之榮卑鄙無恥,為了迎逢上官,竟要毀去揚州的美景。韋小寶拍手笑道:「吳大人辦事幹練,好得很,好得很。」吳之榮大感榮幸,忙下坐請安,說道:「謝大人誇獎。」

    布政司慕天顏走出花棚,來到芍葯叢中,摘了一朵碗口大的芍葯花,回入座中,雙手呈給韋小寶,笑道:「請大人將這朵花插在帽上,卑職有個故事說給大人聽。」

    韋小寶一聽又有故事,便接過花來,只見那朵芍葯瓣作深紅,每一瓣花瓣攔腰有一條黃線,甚是嬌艷,便插在帽上。

    慕天顏道:「恭喜大人。這芍葯有個名稱,叫作『金帶圍』,乃是十分罕有的名種。古書上記載得有,見到這『金帶圍』的,日後會做宰相。」

    韋小寶笑道:「哪有這麼準?」慕天顏道:「這故事出於北宋年間。那時韓魏公韓琦鎮守揚州,就在這禪智寺前的芍葯圃中,忽有一株芍葯開了四朵大花,花瓣深紅,腰有金線,便是這金帶圍了。這種芍葯從所未有,極是珍異。下屬稟報上去,韓魏公駕臨觀賞,十分喜歡,見花有四朵,便想再請三位客人,一同賞花。」韋小寶從帽上將花取下再看,果覺紅黃相映,分外燦爛。那一條金色橫紋,更是百花所無。

    慕天顏道:「那時在揚州有兩位出名人物,一是王珪,一是王安石,都是大有才學見識之人。韓魏公心想,花有四朵,人只三個,未免美中不足,另外請一個人罷,名望卻又配不上。正在躊躇,忽有一人來拜,卻是陳升之,那也是一位大名士。韓魏公大喜,次日在這芍葯圃前大宴,將四朵金帶圍摘了下來,每人頭上簪了一朵。這故事叫做『四相簪花宴』,這四人後來都做了宰相。」

    韋小寶笑道:「這倒有趣。這四位仁兄,都是有名的讀書人,會做詩做文章,兄弟可比不上了。」慕天顏道:「那也不然。北宋年間,講究讀書人做宰相。我大清以馬上得天下,皇上最看重的,卻是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韋小寶聽到「有勇有謀的英雄好漢」這九字評語,不由得大為歡喜,連連點頭。

    慕天顏道:「韓魏公封為魏國公,那不用說了。王安石封荊國公,王珪封歧國公,陳升之封秀國公。四位名臣不但都做宰相,而且都封國公,個個既富貴,又壽考。韋大人少年早達,眼下已封了伯爵,再升一級,便是侯爵,再升上去,就是公爵了。就算封王、封親王,那也是指日間的事。」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但願如慕大人金口,這裡每一位也都陞官發財。」眾官一齊站起,端起酒杯,說道:「恭祝韋大人加官晉爵,公侯萬代。」

    韋小寶站起身來,和眾官乾了一杯,心想:「這官兒既有學問,又有口才,會說故事,討人歡喜。要是叫他到北京辦事,時時聽他說說故事,不強似說書先生嗎?這人天生是馬屁大王,取個名兒叫慕天顏,擺明了想朝見皇上。」

    慕天顏又道:「韓魏公後來帶兵,鎮守西疆。西夏人見了他怕得要死,不敢興兵犯界。西夏人當時怕了宋朝兩位大臣,一位就是韓魏公韓琦,另一位是範文正公范仲淹。當時有兩句話道:『軍中有一韓,西賊聞之心膽寒。軍中有一范,西賊聞之驚破膽。』將來韋大人帶兵鎮守西疆,那是『軍中有一韋,西賊見之忙下跪』!」

    韋小寶大樂,說道:「『西賊』兩字妙得很,平西王這西……」忽然心想:「吳三桂還沒起兵造反,可不能叫他『西賊』。」忙改口道:「平西王鎮守西疆,倒也太平無事,很有功勞。」吳之榮道:「平西王智勇雙全,勞苦功高,爵封親王,世子做了額駙。將來韋大人大富大貴,壽比南山,定然也跟平西王一般無異。」韋小寶心中大罵:「辣塊媽媽,你要我跟吳三桂這大漢奸一般無異。這老烏龜指日就要腦袋搬家,你叫我跟他一樣!」

    慕天顏平日用心揣摩朝廷動向,日前見到邸報,皇上下了撤藩的旨意,便料到吳三桂要倒大霉,這時見韋小寶臉色略變,更是心中雪亮,說道:「韋大人是皇上親手提拔的大臣,乃是聖上心腹之寄,朝廷柱石,國家棟樑。平西王目前雖然官爵高,終究是不能跟韋大人比的。吳府尊這個比喻,有點不大對。韋大人祖上,唐朝的忠武王韋皋,曾大破吐蕃兵四十八萬,威震西陲。當年朱泚造反,派人邀韋忠武王一同起兵。忠武王對皇帝忠心不貳,哪肯做這等大逆不道之事?立刻將反賊的使者斬了,還發兵助朝廷打平反賊,立下大功。韋大人相貌堂堂,福氣之大,無與倫比,想必是韋忠武王傳下來的福澤。」

    韋小寶微笑點頭。其實他連自己姓什麼也不知道,只因母親叫做韋春芳,就跟了娘姓。想不到姓韋的還有這樣一位大有來頭人物,這布政司硬說是自己的祖先,那是硬要往自己臉上貼金;聽他言中之意,居然揣摩到吳三桂要造反,這人的才智,也很了不起了。

    吳之榮給慕天顏這麼一駁,心中不忿,但不敢公然和上司頂撞,說道:「聽說韋大人是正黃旗人。」言下之意自然是說:「他是滿洲人,又怎能跟唐朝的韋皋拉得上干係?」慕天顏笑道:「吳府尊只知其一,不知其二。方今聖天子在位,對天下萬民,一視同仁,滿漢一家,又何必有畛域之見?」這幾句話實在有些強辭奪理,吳之榮卻不敢再辯,心想再多說得幾句,說不定更會得罪欽差,當下連聲稱是。

    慕天顏道:「平西王是咱們揚州府高郵人,吳府尊跟平西王可是一家嗎?」吳之榮並非揚州高郵人,本來跟吳三桂沒什麼干係,但其時吳三桂權勢薰天,他趨焰附勢,頗以姓吳為榮,說道:「照族譜的排行,卑職比平西王矮了一輩,該稱王爺為族叔。」

    慕天顏點了點頭,不再理他,向韋小寶道:「韋大人,這金帶圍芍葯,雖然已不如宋時少見,如此盛開,卻也異常難得。今日恰好在韋大人到來賞花時開放,這不是巧合,定是有天意的。卑職有一點小小意見,請大人定奪。」韋小寶道:「請老兄指教。」

    慕天顏道:「指教二字,如何敢當?那芍葯花根,藥材行中是有的,大人要用來飼馬,想藥材鋪中製煉過的更有效力。卑職吩咐大量採購,運去京師備用。至於這裡的芍葯花,念著它們對大人報喜有功,是否可暫且留下?他日韋大人掛帥破賊,拜相封王,就如韓魏公、韋忠武王一般,再到這裡來賞花,那時金帶圍必又盛開,迎接貴人,豈不是一樁美事?據卑職想來,將來一定是戲文都有得做的。」

    韋小寶興高采烈,道:「你說戲子扮了我唱戲?」慕天顏道:「是啊,那自然要一個俊雅漂亮的小生來扮韋大人了,還有些白鬍子、黑鬍子、大花臉、白鼻子小丑,就扮我們這些官兒。」眾官都哈哈大笑。韋小寶笑道:「這齣戲叫做什麼?」慕天顏向巡撫馬佑道:「那得請撫台大人題個戲名。」他見巡撫一直不說話,心想不能冷落了他。

    馬佑笑道:「韋大人將來要封王,這齣戲文就叫做『韋王簪花-罷?」眾官一齊讚賞。

    韋小寶心中一樂,也就不再計較當年的舊怨了,心想:「老子做宰相是做不來的,大破西賊,弄個王爺玩玩,倒也幹得過,倘若拔了這些芍葯,只怕兆頭不好。」一眼望出去,見花圃中的金帶圍少說也還有幾十朵,心想:「哪裡便有這許多宰相了,難道你們個個都做宰相不成?撫台、藩台還有些兒指望,這吳之榮賊頭狗腦,說什麼也不像,將來戲文裡的白鼻子小丑定是扮他。」明知布政司轉彎抹角、大費心機的一番說話,意在保全這禪智寺前的數千株芍葯,做官的訣竅首在大家過得去,這叫做「花花轎子人抬人」,你既然捧了我,我就不能一意孤行,叫揚州通城的官兒臉上都下不來。當下不再提芍葯之事,笑道:「將來就算真有這一齣戲,咱們也都看不著了,不如眼前先聽聽曲子罷!」

    眾官齊聲稱是。吳之榮早有預備,吩咐下去。只聽得花棚外環珮玎璫,跟著傳來一陣香風。韋小寶精神一振,心道:「有美人看了。」果見一個女子娉娉婷婷的走進花棚,向韋小寶行下禮去,嬌滴滴的說道:「欽差大人和眾位大人萬福金安,小女子侍候唱曲。」

    只見這女子三十來歲年紀,打扮華麗,姿色卻是平平。笛師吹起笛子,她便唱了起來,唱的是杜牧的兩首揚州詩: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木凋。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纖細掌中輕。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笛韻悠揚,歌聲宛轉,甚是動聽。韋小寶瞧著這個歌妓,心中卻有些不耐煩起來。那女子唱罷,又進來一名歌妓。這女子三十四五歲年紀,舉止嫻雅,歌喉更是熟練,縱是最細微曲折之處,也唱得抑揚頓挫,變化多端。唱的是秦觀一首「望海潮」詞:

    「星分牛鬥,疆連淮海,揚州萬井提封。花發路香,鶯啼人起,朱簾十里春風。豪傑氣如虹。曳照春金紫,飛蓋相從。巷入垂楊,畫橋南北翠煙中。」

    這首詞確是唱得極盡佳妙,但韋小寶聽得十分氣悶,忍不住大聲打了個呵欠。

    那「望海潮」一詞這時還只唱了半闋,吳之榮甚是乖覺,見欽差大人無甚興致,揮了揮手,那歌妓便停住不唱,行禮退下。吳之榮陪笑道:「韋大人,這兩個歌妓,都是揚州最出名的,唱的是揚州繁華之事,不知大人以為如何?」

    哪知韋小寶聽曲,第一要唱曲的年青美貌,第二要唱的是風流小調,第三要唱得浪蕩風騷。當日陳圓圓以傾國傾城之貌,再加連說帶唱,一路解釋,才令他聽完一曲「圓圓曲」。眼前這兩個歌妓姿色平庸,神情呆板,所唱的又不知是什麼東西,他打了個呵欠,已可算是客氣之極了,聽得吳之榮問起,便道:「還好,還好,就是太老了一點。這種陳年宿貨,兄弟沒什麼胃口。」

    吳之榮道:「是,是。杜牧之是唐人,秦少游是宋人,的確是太陳舊了。有一首新詩,是眼下一個新進詩人所作,此人叫作查慎行,成名不久,寫的是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作個手勢,侍役傳出話去,又進來一名歌妓。

    韋小寶說「陳年宿貨」,指的是歌妓,吳之榮卻以為是說詩詞太過陳舊。韋小寶對他所說的什麼杜牧之、秦少游,自是不知所云,只懂了「揚州田家女的風韻,新鮮得很,新鮮得很」這句話,心想:「既是新鮮得很的揚州田家女,倒也不妨瞧瞧。」

    那歌妓走進花棚,韋小寶不看倒也罷了,一看之下,不由得怒從心上起,惡向膽邊生,登時便要發作。原來這歌妓五十尚不足,四十頗有餘,鬢邊已見白髮,額頭大有皺紋,眼應大而偏細,嘴須小而反巨。見這歌妓手抱琵琶,韋小寶怒火更盛,心想:「憑你也來學陳圓圓!」卻聽絃索一動,宛如玉響珠躍,鸝囀燕語,倒也好聽。只聽她唱道:

    「淮山浮遠翠,淮水漾深綠。倒影入樓台,滿欄花撲撲。誰知闤?」外,依舊有蘆屋。時見淡妝人,青裙曳長幅。」

    歌聲清雅,每一句都配了琵琶的韻節,時而如流水淙淙,時而如銀鈴丁丁,最後「青裙曳長幅」那一句,琵琶聲若有若無,緩緩流動,眾官無不聽得心曠神怡,有的凝神閉目,有的搖頭晃腦。琵琶聲一歇,眾官齊聲喝采。慕天顏道:「詩好,曲子好,琵琶也好。當真是荊釵布裙,不掩天香國色。不論做詩唱曲,從淡雅中見天然,那是第一等的功夫了。」

    韋小寶哼了一聲,問那歌妓:「你會唱『十八摸』罷?唱一曲來聽聽。」

    眾官一聽,盡皆失色。那歌妓更是臉色大變,突然間淚水涔涔而下,轉身奔出,拍的一聲,琵琶掉在地下。那歌妓也不拾起,逕自奔出。

    韋小寶哈哈大笑,說道:「你不會唱,我又不會罰你,何必嚇成這個樣子?」

    那「十八摸」是極淫穢的小調,連摸女子身上十八處所在,每一摸有一樣比喻形容。眾官雖然人人都曾聽過,但在這盛宴雅集的所在,怎能公然提到?那豈不是大玷官箴?那歌妓的琵琶和歌喉,在揚州久享盛名,不但善於唱詩,而且自己也會做詩,名動公卿,揚州的富商巨賈等閒要見她一面也不可得。韋小寶問這一句,於她自是極大的羞辱。

    慕天顏低聲道:「韋大人愛聽小曲,幾時咱們找個會唱的來,好好聽一聽。」韋小寶道:「連『十八摸』也不會唱,這老婊子也差勁得很了。幾時我請你去鳴玉坊麗春院去,那邊的婊子會唱的小調多得很。」此言一出口,立覺不妥,心想:「麗春院是無論如何不能請他去的。好在揚州妓院子甚多,九大名院、九小名院,隨便那一家都好玩。」舉起酒杯,笑道:「喝酒,喝酒。」

    眾文官聽他出語粗俗,都有些尷尬,藉著喝酒,人人都裝作沒聽見。一干武將卻臉有歡容,均覺和欽差大人頗為志同道合。

    便在此時,只見一名差役低著頭走出花棚,韋小寶見了他的背影,心中一動:「這人的背影好熟,那是誰啊?」但後來這差役沒再進來,過得片刻,也就淡忘了。

    又喝得幾杯酒,韋小寶只覺跟這些文官應酬索然無味,既不做戲,又不開賭,實在無聊之極,心裡只是在唱那「十八摸」:「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姐姐的頭髮邊……」再也忍耐不住,站起身來,說道:「兄弟酒已夠了,告辭。」向巡撫、布政司、按察司等幾位大員拱拱手,便走了出去。眾官齊出花棚,送他上了大轎。

    韋小寶回到行轅,吩咐親兵說要休息,不論什麼客來,一概擋駕不見,入房換上了一套破爛衣衫。那是數日前要雙兒去市上買來的一套舊衣,買來後扯破數處,在地下踐踏一過,又倒上許多燈油,早已弄得污穢油膩不堪。帽子鞋襪,連結辮子的頭繩,也都換了破舊的劣貨。從炭爐裡抓了一把爐灰,用水調開了,在臉上、手上亂塗一起,在鏡子裡一照,果然回復了當年麗春院裡當小廝的模樣。

    雙兒服侍他更換衣衫,笑道:「相公,戲文裡欽差大臣包龍圖改扮私訪,就是這個樣子嗎?」韋小寶道:「差不多了,不過包龍圖生來是黑炭臉,不用再搽黑灰。」雙兒道:「我跟你去好不好?你獨個兒的,要是遇上了什麼事,沒個幫手。」韋小寶笑道:「我去的那地方,美貌的小妞兒是去不得的。」說著便唱了起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我好雙兒的臉蛋邊……」伸手去摸她臉。雙兒紅著臉嘻嘻一笑,避了開去。

    韋小寶將一大疊銀票塞在懷裡,又拿了一包碎銀子,捉住雙兒,在她臉上輕輕一吻,從後門溜了出去。守衛後門的親兵喝問:「幹什麼的?」韋小寶道:「我是何家奶媽的兒子的表哥的妹夫,你管得著嗎?」那親兵一怔,心中還沒算清這親戚關係,韋小寶早已出門。

    揚州的大街小巷他無不爛熟,幾乎閉了眼睛也不會走錯,不多時便來到瘦西湖畔的鳴玉坊,隱隱只聽得各處門戶中傳出簫鼓絲竹,夾著猜拳唱曲、呼ど喝六。這些聲音一入耳,當真比鈞天仙樂還好聽十倍,心中說不出的舒服受用。走到麗春院外,但見門庭依舊,跟當年離去時並無分別。他悄悄走到院側,推開邊門,溜了進去。

    他躡手躡腳的走到母親房外,一張之下,見房裡無人,知道母親是在陪客,心道:「辣塊媽媽,不知是哪個瘟生這當兒在嫖我媽媽,做我的乾爹。」走進房中,見床上被褥還是從前那套,只是已破舊得多,心想:「媽媽的生意不大好,我乾爹不多。」側過頭來,見自己那張小床還是擺在一旁,床前放著自己的一對舊鞋,床上被褥倒漿洗得乾乾淨淨。走過去坐在床上,見自己的一件青布長衫摺好了放在床角,心頭微有歉意:「媽是在等我回來。他媽的,老子在北京快活,沒差人送錢給媽,實在記心不好。」橫臥在床,等母親回來。

    妓院中規矩,嫖客留宿,另有鋪陳精潔的大房。眾妓女自住的小房,卻頗為簡陋。年青貌美的紅妓住房較佳,像韋小寶之母韋春芳年紀已經不小,生意冷落,老鴇待她自然也馬虎得很,所住的是一間薄板房。

    韋小寶躺了一會,忽聽得隔房有人厲聲喝罵,正是老鴇的聲音:「老娘白花花的銀子買了你來,你推三阻四,總是不肯接客,哼,買了你來當觀世音菩薩,在院子裡供著好看麼?打,給我狠狠的打!」跟著鞭子著肉聲、呼痛聲、哭叫聲、喝罵聲,響成一片。

    這種聲音韋小寶從小就聽慣了,知道是老鴇買來了年輕姑娘,逼迫她接客,打一頓鞭子實是稀鬆平常。小姑娘倘若一定不肯,什麼針刺指甲、鐵烙皮肉,種種酷刑都會逐一使了出來。這種聲音在妓院中必不可免,他闋別已久,這時又再聽到,倒有些重溫舊夢之感,也不覺得那小姑娘有什麼可憐。

    那小姑娘哭叫:「你打死我好了,我死也不接客,一頭撞死給你看!」老鴇吩咐龜奴狠打。又打了二三十鞭,小姑娘仍哭叫不屈。龜奴道:「今天不能打了,明天再說罷。」老鴇道:「拖這小賤貨出去。」龜奴將小姑娘扶了出去,一會兒又回進房來。老鴇道:「這賤貨用硬的不行,咱們用軟的,給她喝迷春酒。」龜奴道:「她就是不肯喝酒。」老鴇道:「蠢才!把迷春酒混在肉裡,不就成了。」龜奴道:「是,是。七姐,真有你的。」

    韋小寶湊眼到板壁縫去張望,見老鴇打開櫃子,取出一瓶酒來,倒了一杯,遞給龜奴。只聽她說道:「叫了春芳陪酒的那兩個公子,身邊錢鈔著實不少。他們說在院子裡借宿,等朋友。這種年輕雛兒,不會看中春芳的,待會我去跟他們說,要他們梳籠這賤貨,運氣好的話,賺他三四百兩銀子也不希奇。」龜奴笑道:「恭喜七姐招財進寶,我也好托你的福,還一筆賭債。」老鴇罵道:「路倒屍的賤胚,辛辛苦苦賺來幾兩銀子,都去送在三十二張骨牌裡。這件事辦得不好,小心我割了你的烏龜尾巴。」

    韋小寶知道「迷春酒」是一種藥酒,喝了之後就人事不知,各處妓院中用來迷倒不肯接客的雛妓,從前聽著只覺十分神奇,此時卻知不過是在酒中混了些蒙汗藥,可說尋常得緊,心想:「今日我的乾爹是兩個少年公子?是什麼傢伙,倒要去瞧瞧。」

    他悄悄溜到接待富商豪客的「甘露廳」外,站在向來站慣了的那個圓石墩上,湊眼向內張望。以往每逢有豪客到來,他必定站在這圓石墩窺探,此處窗縫特大,向廳內望去,一目瞭然,客人側坐,卻見不到窗外的人影。他過去已窺探了不知幾百次,從來沒碰過釘子。

    只見廳內紅燭高燒,母親脂粉滿臉,穿著粉河諦衫,頭上戴了一朵紅花,正在陪笑給兩個客人斟酒。韋小寶細細瞧著母親,心想:「原來媽這麼老了,這門生意做不長啦,也只有這兩個瞎了眼的瘟生,才會叫她來陪酒。媽的小調唱得又不好聽,倘若是我來逛院子,倘若她不是我媽,倒貼我一千兩銀子也不會叫她。」只聽他母親笑道:「兩位公子爺喝了這杯,我來唱個『相思五更調』給兩位下酒。」

    韋小寶暗暗歎了口氣,心道:「媽的小調唱來唱去只是這幾隻,不是『相思五更調』,就是『一根紫竹直苗苗』,再不然就是『一把扇子七寸長,一人扇風二人涼』,總不肯多學幾隻。她做婊子也不用心。」轉念一想,險些笑了出來:「我學武功也不肯用心,原來我的懶性兒,倒是媽那裡傳下來的。」

    忽聽得一個嬌嫩的聲音說道:「不用了!」這三字一入耳,韋小寶全身登時一震,險些從石墩上滑了下來,慢慢斜眼過去,只見一隻纖纖玉手擋住了酒杯,從那只纖手順著衣袖瞧上去,見到一張俏麗臉龐的側面,卻不是阿珂是誰?韋小寶心中大跳,驚喜之心難以抑制:「阿珂怎麼到了揚州?為什麼到麗春院來,叫我媽陪酒?她女扮男裝來到這裡,不叫別人,單叫我媽,定是衝著我來了。原來她終究還有良心,記得我是跟她拜了天地的老公。啊哈,妙極,妙之極矣!你我夫妻團圓,今日洞房花燭,我將你雙手抱在懷裡……」

    突然聽得一個男子聲音說道:「吳賢弟暫且不喝,待得那幾位蒙古朋友到來……」韋小寶耳中嗡的一聲,立知大事不妙,眼前天旋地轉,一時目不見物,閉目定得一定神,睜眼看去,坐在阿珂身側的那個少年公子,卻不是台灣的二公子鄭克爽是誰?

    韋小寶的母親韋春芳笑道:「小相公既然不喝,大相公就多喝一杯。」給鄭克爽斟了一杯酒,一屁股坐在他杯裡。阿珂道:「喂,你放尊重些。」韋春芳笑道:「啊喲,小相公臉皮嫩,看不慣這調調兒。你以後天天到這裡來玩兒,只怕還嫌人家不夠風情呢。小相公,我叫個小姑娘來陪你,好不好?」阿珂忙道:「不,不,不要!你好好坐在一旁!」韋春芳笑道:「啊,你喝醋了,怪我陪大相公,不陪你。」站起身來,往阿珂懷中坐下去。

    韋小寶只看得又是好氣,又是好笑,心道:「天下竟有這樣的奇事,我的老婆來嫖我的媽媽。」只見阿珂伸手一推,韋春芳站立不定,一交坐倒。韋小寶大怒,心道:「小婊子,你推你婆婆,這般沒上沒下!」

    韋春芳卻不生氣,笑嘻嘻站起身來,說道:「小相公就是怕醜,你過來坐在我的懷裡好不好?」阿珂怒道:「不好!」對鄭克爽道:「我要去了!什麼地方不好跟人會面,為什麼定要在這裡?」鄭克爽道:「大家約好了在這裡的,不見不散。我也不知原來是這等骯髒地方。喂,你給我規規矩矩的坐著。」最後這句話是對韋春芳說的。

    韋小寶越想越怒,心道:「那日在廣西柳江邊上,你哀求老子饒你狗命,罰下重誓,決不再跟我老婆說一句話,今日竟然一同來嫖我媽媽。嫖我媽媽,倒也罷了,你跟我老婆卻不知已說了幾千句、幾萬句話。那日沒割下你的舌頭,實是老子大大的失策。」

    韋春芳打起精神,伸手去摟鄭克爽的頭頸。鄭克爽將她手臂一把推開,說道:「你到外面去罷,咱兄弟倆有幾句話說。等我叫你再進來。」韋春芳無奈,只得出廳。鄭克爽低聲道:「珂妹,小不忍則亂大謀,要成就大事,咱們只好忍耐著點兒。」阿珂道:「那葛爾丹王子不是好人,他為什麼約你到這裡來會面?」

    韋小寶聽到「葛爾丹王子」五字,尋思:「這蒙古混蛋也來了,好極,好極,他們多半是在商量造反。老子調兵遣將,把他們一網打盡。」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揚州城裡盤查很緊,旅店客棧中的客人,只要不是熟客,衙役捕快就來問個不休,倘若露了行跡,那就不妙了。這妓院中卻沒公差前來羅皂。咱們住在這裡,穩妥得很。我跟你倒也罷了,葛爾丹王子一行人那副蒙古模樣,可惹眼得很。再說,你這麼天仙般的相貌,倘若住了客店,通揚州的人都要來瞧你,遲早定會出事。」阿珂淺淺一笑,道:「不用你油嘴滑舌的討好。」鄭克爽伸臂摟住她肩頭,在她嘴角邊輕輕一吻,笑道:「我怎麼油嘴滑舌了?要是天仙有你這麼美貌,什麼呂純陽、鐵拐李,也不肯下凡了,每個神仙都留在天上,目不轉睛的瞧著我的小寶貝兒。」阿珂嗤的一笑,低下頭去。

    韋小寶怒火沖天,不可抑制,伸手一摸匕首,便要衝進去火並一場,隨即轉念:「這小子武功比我強,阿珂又幫著他。我一衝進去,姦夫淫婦定要謀殺親夫。天下什麼事都好做,就是武大郎做不得。」當下強忍怒火,對他二人的親熱之態只好閉目不看。

    只聽阿珂道:「哥哥,到底……」這「哥哥」兩字一叫,韋小寶更是酸氣滿腹,心道:「他媽的好不要臉,連『哥哥』也叫起來了。」她下面幾句說話,就沒聽入耳中。只聽鄭克爽道:「他在明裡,咱們在暗裡。葛爾丹手下的武士著實厲害,包在我身上,這一次非在他身上刺幾個透明窟窿不可。」阿珂道:「這傢伙實在欺人太甚,此仇不報,我這一生總是不會快活。你知道,我本來是不肯認爹爹的,只因他答應為我報仇,派了八名武功好手陪我來一同行事,我才認了他。」韋小寶心道:「是誰得罪了你?你要報仇,跟你老公說好了,沒什麼辦不到的事,又何必認了吳三桂這大漢奸做爹爹。」

    鄭克爽道:「要刺死他也不是什麼難事,只不過各處官兵戒備嚴密,得手之後要全身而退,就不大容易。咱們總得想個萬全之策,才好下手。」阿珂道:「爹爹答應我派人來殺了這人,也不是全為了我。他要起兵攻打清廷,這人是個大大的阻礙。他吩咐我千萬別跟媽說,我就料到他另有私心。」鄭克爽道:「你跟你媽說了沒有?」阿珂搖搖頭,說道:「沒有。這種事情越隱秘越好,說不定媽要出言阻止,我如不聽她的話,那也不好,還不如不說。」韋小寶心想:「她要行刺什麼人?這人為什麼是吳三桂起兵的阻礙?」

    只聽鄭克爽道:「這幾日我察看他出入的情形,防護著實周密,要走近他身前,就為難得很。我想來想去,這傢伙是好色之徒,倘若有人扮作歌妓什麼的,便可挨近他身旁了。」韋小寶心道:「好色之徒?他說的是撫台?還是藩台?」

    阿珂道:「除非是我跟師姊倆假扮,不過這種女子的下賤模樣,我扮不來。」鄭克爽道:「不如設法買通廚子,在他酒裡放毒藥。」阿珂恨恨的道:「毒死了他,我這口氣不出。我要砍掉他一雙手,割掉他盡向我胡說八道的舌頭!這小鬼,我……我好恨!」

    「這小鬼」三字一入耳,韋小寶腦中一陣暈眩,隨即恍然,心中不住說:「原來是要謀殺親夫。」他雖知道阿珂一心一意的向著鄭克爽,可萬萬想不到對自己竟這般切齒痛恨,心想:「我又有什麼對不往你了?」這個疑竇頃刻間便即解破,只聽鄭克爽道:「珂妹,這小子是迷上你啦,對你是從來不敢得罪半分的。我知道你要殺他,其實是為了給我出氣。你這番情意,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才是。」

    阿珂柔聲道:「他欺辱你一分,比欺辱我十分還令我痛恨。他如打我罵我,我瞧在師父面上,這口氣也還嚥得下,可是他對你……對你一次又一次的這般無禮,叫人一想起,恨不得立即將他千刀萬剮。」鄭克爽道:「珂妹,我現在就報答你好不好?」右臂也伸將過去,抱住了她身子。阿珂滿臉嬌羞,將頭鑽入他懷裡。

    韋小寶心中又酸又怒又苦,突然間頭頂一緊,辮子已給人抓住。他大吃一驚,跟著耳朵又被人扭住,待要呼叫,聽到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低喝:「小王八蛋,跟我來!」這句「小王八蛋」,平生不知已給這人罵過幾千百次,當下更不思索,乖乖的跟了便走。

    抓他辮子、扭他耳朵之人,手法熟練已極,那也是平生不知已抓過他、扭過他幾千百次了,正是他母親韋春芳。

    兩人來到房中,韋春芳反腳踢上房門,鬆手放開他辮子和耳朵。韋小寶叫道:「媽,我回來了!」韋春芳向他凝視良久,突然一把將他抱住,嗚嗚咽咽的哭了起來。韋小寶笑道:「我不是回來見你了嗎?你怎麼哭了?」韋春芳抽抽噎噎的道:「你死到哪裡去了?我在揚州城裡城外找遍了你,求神拜佛,也不知許了多少願心,磕了多少頭。乖小寶,你終於回到娘身邊了。」韋小寶笑道:「我又不是小孩子了,到外面逛逛,你不用擔心。」

    韋春芳淚眼模糊,見兒子長得高了,人也粗壯了,心下一陣歡喜,又哭了起來,罵道:「你這小王八蛋,到外面逛,也不給娘說一聲,去了這麼久,這一次不狠狠給你吃一頓筍炒肉,小王八蛋也不知道老娘的厲害。」

    所謂「筍炒肉」,乃是以毛竹板打屁股,韋小寶不吃已久,聽了忍不住好笑。韋春芳也笑了起來,摸出手帕,給他擦去臉上泥污;擦得幾擦,一低頭,見到自己一件緞子新衫的前襟上又是眼淚,又是鼻涕,還染上了兒子臉上的許多炭灰,不由得肉痛起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他一個耳光,罵道:「我就是這一件新衣,還是大前年過年縫的,也沒穿過幾次。小王八蛋,你一回來也不幹好事,就弄髒了老娘的新衣,叫我怎麼去陪客人?」

    韋小寶見母親愛惜新衣,鬧得紅了臉,怒氣勃發,笑道:「媽,你不用可惜。明兒我給你去縫一百套新衣,比這件好過十倍的。」韋春芳怒道:「小王八蛋就會吹牛,你有個屁本事?瞧你這副德性,在外邊還能發了財回來麼?」韋小寶道:「財是沒發到,不過賭錢手氣好,贏了些銀子。」

    韋春芳對兒子賭錢作弊的本事倒有三分信心,攤開手掌,說道:「拿來!你身邊存不了錢,過不了半個時辰,又去花個乾淨。」韋小寶笑道:「這一次我贏得太多,說什麼也花不了。」韋春芳提起手掌,又是一個耳光打過去。

    韋小寶一低頭,讓了開去,心道:「一見到我伸手就打的,北有公主,南有老娘。」伸手入懷,正要去取銀子,外邊龜奴叫道:「春芳,客人叫你,快去!」

    韋春芳道:「來了!」到桌上鏡箱豎起的鏡子前一照,匆匆補了些脂粉,說道:「你給我躺在這裡,老娘回來要好好審你,你……你可別走!」韋小寶見母親眼光中充滿擔憂的神色,生怕自己又走得不知去向,笑道:「我不走,你放心!」韋春芳罵了聲「小王八蛋」,臉有喜色,撣撣衣衫,走了出去。

    韋小寶在床上躺下,拉過被來蓋上,只躺得片刻,韋春芳便走進房來,手裡拿著一把酒壺,她見兒子躺在床上,便放了心,轉身便要走出。韋小寶知道是鄭克爽要她去添酒,突然心念一動,道:「媽,你給客人添酒去嗎?」韋春芳道:「是了,你給我乖乖躺著,媽回頭弄些好東西給你吃。」韋小寶道:「你添了酒來,給我喝幾口。」韋春芳罵道:「饞嘴鬼,小孩兒家喝什麼酒?」拿著酒壺走了。

    韋小寶忙向板壁縫中一張,見隔房仍是無人,當即一個箭步衝出房來,走進隔房,打開櫃子,取了老鴇的那瓶「迷春酒」,回入自己房中,藏在被窩裡,拔開了瓶塞,心道:「鄭克爽你這小雜種,要在我酒裡入毒藥,老子今日給你來個先下手為強!」

    過不多時,韋春芳提著一把裝得滿滿的酒壺,走進房來,說道:「快喝兩口。」韋小寶躺在床上,接過了酒壺,坐起身來,喝了一口。韋春芳瞧著兒子偷嫖客的酒喝,臉上不自禁的流露愛憐橫溢之色。韋小寶道:「媽,你臉上有好大一塊煤灰。」韋春芳忙到鏡子前去察看。韋小寶提起酒壺往被中便倒,跟著將「迷春酒」倒了大半瓶入壺。

    韋春芳見臉上乾乾淨淨,哪裡有什麼煤灰了,登時省起兒子又在搗鬼,要支使開自己,以便大口偷酒喝,當即轉身,搶過了酒壺,罵道:「小王八蛋是老娘肚裡鑽出來的,我還不知你的鬼計?哼,從前不會喝酒,外面去浪蕩了這些日子,什麼壞事都學會了。」

    韋小寶道:「媽,那個小相公脾氣不好,你說什麼得灌他多喝幾杯。他醉了不作聲,再騙那大相公的銀子就容易了。」

    韋春芳道:「老娘做了一輩子生意,這玩意兒還用你教嗎?」心中卻頗以兒子的主意為然,又想:「小王八蛋回家,真是天大的喜事,今晚最好那瘟生不叫我陪過夜,老娘要陪兒子。」拿了酒壺,匆匆出去。

    韋小寶躺在床上,一會兒氣憤,一會兒得意,尋思:「老子真是福將,這姓鄭的臭賊什麼人不好嫖,偏偏來討我便宜,想做老子的乾爹。今日還不嗤的一劍,再撒上些化屍粉?」想到在鄭克爽的傷口中撒上化屍粉後,過不多久,便化成一灘黃水,阿珂醉轉來,她的「哥哥」從此無影無蹤,不知去向。她就是想破了腦袋,也猜不到是怎麼一回事,「他媽的,你叫哥哥啊,多叫幾聲哪,就快沒得叫了。」

    他想得高興,爬起身來,又到甘露廳外向內張望,只見鄭克爽剛喝乾了一杯酒,阿珂舉杯就口,淺淺喝了一口。韋小寶大喜,只見母親又給鄭克爽斟酒。鄭克爽揮手道:「出去,出去,不用你侍候。」韋春芳答應了一聲,放下酒壺時衣袖遮住了一碟火腿片。

    韋小寶微微一笑,心道:「我就有火腿吃了。」忙回入房中。

    過不多時,韋春芳拿了那碟火腿片進來,笑道:「小王八蛋,你死在外面,有這好東西吃嗎?」笑咪咪的坐在床沿,瞧著兒子吃得津津有味,比自己吃還要喜歡。

    韋小寶道:「媽,你沒喝酒?」韋春芳道:「我已喝了好幾杯,再喝就怕醉了,你又溜走。」韋小寶心想:「不把媽媽迷倒,幹不了事。」說道:「我不走就是。媽,我好久沒陪你睡了,你今晚別去陪那兩個瘟生,在這裡陪我。」

    韋春芳大喜,兒子對自己如此依戀,那還是他七八歲之前的事,想不到出外吃了一番苦頭,終究想娘的好處來,不由得眉花眼笑,道:「好,今晚娘陪乖小寶睡。」

    韋小寶道:「媽,我雖在外邊,可天天想著你。來,我給你解衣服。」他的馬屁功夫用之於皇帝、教主、公主、師父,無不極靈,此刻用在親娘身上,居然也立收奇效。韋春芳應酬得嫖客多了,男人的手摸上身來,便當他是木頭,但兒子的手伸過來替自己解衣扣,不由得全身酸軟,吃吃笑了起來。

    韋小寶替母親解去了外衣,便去給她解褲帶。韋春芳呸的一聲,在他手上輕輕一拍,笑道:「我自己解。」忽然有些害羞,鑽入被中,脫下褲子,從被窩裡拿出來放在被上。韋小寶摸出兩錠銀子,共有三十幾兩,塞在母親手裡,道:「媽,這是我給你的。」韋春芳一陣喜歡,忽然流下淚來,道:「我……我給你收著,過得……過得幾年,給你娶媳婦。」

    韋小寶心道:「我這就娶媳婦去了。」吹熄了油燈,道:「媽,你快睡,我等你睡著了再睡。」韋春芳笑罵:「小王八蛋,花樣真多。」便閉上了眼。她累了一日,又喝了好幾杯酒,見到兒子回來,更喜悅不勝,一定下來,不多時便迷迷糊糊的睡去了。韋小寶聽到她鼾聲,躡手囁腳的輕步走到門邊,心中一動,又回來將母親的褲子拋在帳子頂上,心道:「待會你如醒轉,沒了褲子,就不能來捉我。」

    走到甘露廳外一張,見鄭克爽仰在椅中,阿珂伏在桌上,都已一動不動,韋小寶大喜,待了片刻,見兩人仍是不動,當即走進廳去,反手待要帶門,隨即轉念:「不忙關門,倘若這小子是假醉,關上了門可逃不走啦。」拔了匕首在手,走近身去,伸右手推推鄭克爽,他全不動彈,果已昏迷,又推推阿珂。她唔唔兩聲,卻不坐起。韋小寶心想:「她喝酒太少,只怕不久就醒了,那可危險。」將匕首插入靴中,扶了她坐直。

    阿珂雙目緊閉,含含糊糊的道:「哥哥,我……我不能喝了。」韋小寶低聲道:「好妹子,再喝一杯。」斟滿一杯酒,左手挖開她小嘴,將酒灌了下去。

    眼見阿珂迷迷糊糊將這杯迷春酒吞入肚中,心道:「老子跟你明媒正娶的拜了天地,你不肯跟老公洞房花燭,卻到麗春院來做小婊子,要老公做瘟生來梳籠你,真正犯賤。」

    阿珂本就秀麗無儔,這時酒醉之後,紅燭之下更加顯得千嬌百媚。韋小寶色心大動,再也不理會鄭克爽死活醉醒,將阿珂打橫抱起,走進甘露廳側的大房。

    這間大房是接待豪客留宿的,一張大床足有六尺來闊,錦褥繡被,陳設華麗。韋小寶將阿珂輕輕放在床上,回出來拿了燭台,放在床頭桌上,只見阿珂臉上紅艷艷地,不由得一顆心撲通、撲通的亂跳,俯身給她脫去長袍,露出貼身穿著的淡綠褻衣。

    他伸手去解她褻衣的扣子,突然聽得背後腳步聲響,一人衝了進來,正要回頭,辮子一緊,耳朵一痛,又已給韋春芳抓住了。韋小寶低聲道:「媽,快放手!」

    韋春芳罵道:「小王八蛋,咱們人雖窮,院子裡的規矩可壞不得。揚州九大名院,那有偷客人錢的。快出去!」韋小寶急道:「我不是偷人錢啊。」

    韋春芳用力拉他辮子,拚命扯了他回到自己房中,罵道:「你不偷客人錢,解人家衣服幹什麼?這幾十兩銀子,定是做小賊偷來的。辛辛苦苦的養大你,想不到你竟會去做賊。」一陣氣苦,流下淚來,拿起床頭的兩錠銀子,摔在地下。

    韋小寶難以解釋,若說這客人女扮男裝,其實是自己的老婆,一則說來話長,二則母親說什麼也不會相信,只道:「我為什麼要偷人家錢?你瞧,我身邊還有許多銀子。」從懷中掏出一大疊銀票,說道:「媽,這些銀子我都要給你的,怕一時嚇壞了你,慢慢再給你。」

    韋春芳見幾百兩的銀票共有數十張之多,只嚇得睜大了眼,道:「這……這……小賊,你……你……你還不是從那兩個相公身上摸來的?你轉世投胎,再做十世小王八蛋,也掙不到這許多銀子,快去還了人家。咱們在院子裡做生意,有本事就騙人家十萬八萬,卻是要瘟生心甘情願,雙手奉送。只要偷了人家一個子兒,二郎神決不饒你,來世還是幹這營生。小寶,娘是為你好!」說到後來,語氣轉柔,又道:「人家明日醒來,不見了這許多銀子,那有不吵起來的?衙門裡公差老爺來一查,捉了你去,還不打得皮開肉爛的嗎?乖小寶,咱們不能要人家這許多銀子。」說來說去,總是要兒子去還錢。

    韋小寶心想:「媽纏七夾八,這件事一時說不明白了,鬧到老鴇、烏龜知道了,大家來一亂,這件事全壞啦。」心念一動,已有了主意,便道:「好,好,媽,就依你的。」攜了母親的手來到甘露廳,將一疊銀票都塞在鄭克爽懷裡,拉出自己兩個衣袋底,拍拍身上,道:「我一兩銀子也沒了,你放心罷?」韋春芳歎了口氣,道:「好,要這樣才好。」

    韋小寶回到自己房裡,見母親下身穿著一條舊褲,不由得嗤的一笑。韋春芳彎起手指,在他額頭卜的一記,罵道:「我起身解手,摸不到褲子,就知你不幹好事去了。」說著不禁笑了起來。韋小寶道:「啊喲,不好,要拉屎。」抱住肚子,匆匆走出。韋春芳怕他又去甘露廳,見他走向後院茅房,這才放心,心道:「你再要去花廳,總逃不過老娘的眼去。」

    韋小寶走出邊門,飛奔回到何園。守門親兵伸手攔住,喝道:「幹什麼?」韋小寶道:「我是欽差大人,你不認得了嗎?」那親兵一驚,仔細一看,果是欽差大人,忙道:「是,是大人……」韋小寶哪等他說完,快步回到房中,說道:「好雙兒,快快,幫我變回欽差大人。」一面說,一面用力扯身上長衫。

    雙兒服侍他洗臉更衣,笑道:「欽差大人私行察訪,查到了真相嗎?」韋小寶道:「查到了,咱們這就去拿人。你快穿親兵衣服,再叫八名親兵隨我去。」雙兒道:「要不要叫徐老爺子他們?」韋小寶心想:「鄭克爽和阿珂已經迷倒,手到擒來,不費吹灰之力。徐天川他們要是跟了去,又不許我殺姓鄭的那臭小子了。叫了親兵同去,是擺架子嚇我娘、嚇老鴇龜兒的。」便道:「不用了。」

    雙兒穿起親兵服色,道:「咱們叫曾姑娘同去,好不好?」親兵隊中只有她跟曾柔兩個是女扮男裝,兩個少女這些日子相處下來,已然十分親密。韋小寶心想:「要抱阿珂到這裡來。她一個不行,須得兩個人抬才是。欽差大人不能當著下人動手,又不能讓親兵的臭手碰到我老婆的香身?」說道:「很好,你叫她一起去,可別叫王屋派那些人。」

    曾柔本就穿著親兵裝束,片刻便即就緒。韋小寶帶著二女和八名親兵,又到麗春院來。兩名親兵上去打門,喝道:「參將大人到,快開門迎接。」眾親兵得了囑咐,只說韋小寶是參將,要嚇嚇老鴇、龜兒,一名參將已綽綽有餘。

    打了半天,大門才呀的一聲開了,一名龜奴迎了出來,叫道:「有客!」這兩個字叫得沒精打采。韋小寶怕他認得自己,不敢向他瞧去。一名親兵喝道:「參將老爺駕到,叫老鴇好好侍候。」

    韋小寶來到廳上,老鴇出來迎接,對韋小寶瞧也不瞧,便道:「請老爺去花廳喫茶。」韋小寶心想:「你不瞧我最好,免得認了我出來,也不用見我媽了,吩咐他們抬了阿珂和鄭克爽走便是。」只是這老鴇平素接待客人十分周到,對官面上的更是恭敬客氣,今日卻這等冷淡,話聲也很古怪,不覺微感詫異。

    他走進甘露廳,只見酒席未收,鄭克爽仍是仰坐在椅中,正待下令,只見一個衣著華麗之人走了過來,說道:「韋大人,你好!」

    韋小寶一驚,心道:「你怎認得我?」向他瞧去,這一驚非同小可,彎腰伸手,便去摸靴中匕首。突覺手上一緊,身後有人抓住了他手腕,冷冷的道:「好好坐下罷,別動粗!」左手抓住他後領,提起他身子,往椅中一送。韋小寶暗暗叫苦,但聽得雙兒一呼嬌叱,已跟那人動上了手。曾柔上前夾擊,旁邊一個錦衣公子發掌向她劈去,兩人鬥了起來。

    韋小寶凝目一看,這錦衣公子原來也是女扮男裝,是阿珂的師姊阿琪。跟雙兒相鬥之人身材高瘦,卻是西藏喇嘛桑結,這時身穿便裝,頭上戴帽,拖了個假辮。第一個衣著華麗之人則是蒙古王子葛爾丹。韋小寶心道:「我忒也糊塗,明明聽得鄭克爽說約了葛爾丹在此相會,怎不防到這一著?我一見阿珂,心裡就迷迷糊糊的,連老子姓什麼也忘了。他媽的,我老子姓什麼,本來就不知道,倒也難怪。」

    只聽得雙兒「啊喲」一聲,腰裡已被桑結點了穴道,摔倒在地。這時曾柔還在和阿琪狠鬥,阿琪招式雖精,苦於出手無力,幾次打中了曾柔,卻傷她不得。桑結走近身去,兩招之間就把曾柔點倒。八名親兵或被桑結點倒,或被葛爾丹打死,摔在廳外天井中。

    桑結嘿嘿一笑,坐了下來,說道:「韋大人,你師父呢?」說著伸出雙手,直伸到他面前。只見他十根手指都少了一截,本來手指各有三節,現下只剩下兩節,極為詭異可怖,韋小寶暗暗叫苦:「那日他翻閱經書,手指沾上了我所下的毒,這人居然狠得起心,將十根手指都斬了下來。今日老子落在他手中,一報還一報,把我十根手指也都斬下一截,那倒還不打緊,怕的是把我腦袋斬下一截。」

    桑結見他嚇得呆了,甚是得意,說道:「韋大人,當日我見你小小孩童,不知你是朝中大大的貴人,多有得罪。」韋小寶道:「不敢當。當日我只道你是一個尋常喇嘛,不知你是一位大大的英雄,多有得罪。」桑結哼了一聲。問道:「你怎知我是英雄了?」韋小寶道:「有人在經書上下了劇毒,想害我師父,給我師父識破了,不敢伸手去碰。你定要瞧這部經書,我師父無可奈何,只好給你。大喇嘛,你手指中毒之後,當機立斷,立刻就把毒手指斬去,真正了不起!自己抹脖子自殺容易,自己斬去十根手指,古往今來,從來沒那一位大英雄幹過。想當年關雲長刮骨療毒,不皺一皺眉頭,那也是旁人給他刮骨,要他自己斬手指,那就萬萬不能。你比關雲長還厲害。這不是自古以來天下第一位大英雄麼?」

    桑結明知他大拍馬屁,不過想自己對他手下留情,比之哀求饒命,相差也是無幾,不過這些言語聽在耳裡,倒也舒服受用。當日自己狠心砍下十根手指,這才保得性命,雖然雙手殘廢,許多武功大打折扣,但想到彼時生死懸於一線,自己竟有這般剛勇,心下也常自引以為傲。他帶同十二名師弟,前來中原劫奪《四十二章經》,結果十二人盡皆喪命,自己還鬧得雙手殘廢,如此倒霉之事,自然對人絕口不提,也從來無人敢問他為何會斬去十根手指,因此韋小寶這番話,還是第一次聽見。

    大喇嘛陰沉沉的臉上,不自禁多了幾絲笑意,說道:「韋大人,我們得知你駕臨揚州,大家便約齊了來跟你相會。你專門跟平西王搗蛋,壞了他老人家不少大事。額駙想回雲南探親,也是給你阻住的,是不是?」韋小寶道:「各位消息倒靈通,當真了得!這次我出京,皇上吩咐了什麼話,各位知不知道?」桑結道:「倒要請教。」

    韋小寶道:「好說,好說。皇上說道:『韋小寶,你去揚州辦事,只怕吳三桂要派人行刺,朕有些放心不下。好在他兒子在朕手裡,要是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朕把吳應熊這小子一模一樣的兩短三長便了。吳三桂派人割了你一根小指頭兒,吳應熊這小子也不免少一根小指頭兒。吳三桂這老小子派人殺你,等於殺他自己兒子。』我說:『皇上,別人的兒子我都可以做,吳三桂的兒子卻一定不做。』皇上哈哈大笑。就這麼著,我到揚州來啦。」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兩人臉色微變。桑結道:「我和王子殿下這次到揚州來找你,初時心想皇帝派出來的欽差,定是什麼了不起的人物,哪知道我二人遠遠望了一望,卻原來是老相識,連這位阿琪姑娘,也認得你的。」韋小寶笑道:「咱們是老相好了。」

    阿琪拿起桌上的一隻筷子,在他額頭一戳,啐道:「誰跟你是老相好?」

    桑結道:「我們約了台灣鄭二公子在這裡相會,原是要商量怎麼對你下手,想不到你竟會自己送上門來,可省了我們不少力氣。」

    韋小寶道:「正是。皇上向王子手下那大鬍子罕帖摩盤問了三天,什麼都知道了。」

    桑結和葛爾丹聽到罕帖摩的名字,都大吃一驚,同時站起,問道:「什麼?」

    韋小寶道:「那也沒什麼。皇上跟罕帖摩說的是蒙古話,嘰哩咕嚕的,我一句也不懂。後來皇上賞了他好多銀子,派他去兵部尚書明珠大人手下辦事,過不了三天,就派我去催他快些畫地圖。這些行軍打仗的事,我也不懂。我對皇上說:『皇上,蒙古、西藏,地方太冷,你要派兵去打杖,奴才跟你告個假,到揚州花花世界去逛逛罷。』」

    葛爾丹滿臉憂色,問道:「你說小皇帝要派兵去打蒙古、西藏?」韋小寶搖頭道:「這種事情,我不大清楚了。皇上說:『咱們最好只對付一個老傢伙。蒙古、西藏要是幫咱們,咱們就當他們是朋友;他們要是幫老傢伙,咱們沒法子,只好先發制人。』」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了一眼,心中略寬,都坐了下來。葛爾丹問起罕帖摩的情形,韋小寶於他形貌舉止,描繪得活龍活現,不由葛爾丹和桑結不信。

    韋小寶見他二人都眉頭微蹙,料想他二人得知罕帖摩降清,蒙古、西藏和吳三桂勾結之事已瞞不過小皇帝,生怕康熙先下手為強;眼見雙兒和曾柔都給點了穴道,躺在地下,那八名親兵多半均已嗚乎哀哉,他這次悄悄來到麗春院,生恐給人發現自己身世秘密,因此徐天川、張勇、趙齊賢等無一得知,看來等到自己給人剁成肉醬,做成了揚州出名的獅子頭,不論紅燒也罷,清蒸也罷,甚至再加蟹粉,還是無人來救;既無計脫身,只有信口開河,聊勝於坐以待斃,說道:「皇上聽說葛爾丹王子武功高強,英雄無敵,倒也十分佩服的。」

    葛爾丹微笑問道:「皇帝也練武功麼?怎知道我有武功?」韋小寶道:「皇上自然會武的,還挺不錯呢。殿下那日在少林寺大顯身手,只打得少林寺方丈甘拜下風,達摩堂、羅漢堂、般若堂三堂首座望風披靡。兄弟都向皇上細細說了。」那日葛爾丹在少林鎩羽而去,此刻聽韋小寶為他大吹法螺,在桑結之前大有面子,不禁臉現得意之色。

    韋小寶道:「少林寺方丈晦聰大師的武功,在武林中也算是數一數二的了,可是王子殿下衣袖只這麼一拂,晦聰方丈便站立不定,一交坐倒,幸虧他坐下去時,屁股底下恰好有個蒲團,才不摔壞了那幾根老骨頭……」其實那天葛爾丹是給晦聰袍袖一拂,一交坐在椅上,再也站不起來,韋小寶卻把話倒轉來說了,心想:「晦聰師兄待我不錯,但今日做師弟的身遇血光之災,眼看就要圓寂坐化,前往西天,只好空即是色,色即是空,師兄勝即是敗,敗即是勝。」嘴裡胡言亂語,心中胡思亂想,一雙眼睛東張西望,一瞥眼間,只見阿琪似笑非笑,一雙妙目盯在葛爾丹臉上,眼光中充滿著情意。

    韋小寶心念一動:「這惡姑娘想做蒙古王妃。」便道:「皇上說道:『葛爾丹王子武功既高,相貌又漂亮,他要娶王妃,該當娶一個年輕美貌、也有武功的姑娘才是……』」偷眼向阿琪瞧去,果見她臉上一紅,神色間十分關注,接著道:「『……那陳圓圓雖然號稱天下第一美人,可是現下年紀大了,葛爾丹又何必定要娶她呢?』」

    阿琪忍不住道:「誰說他要娶陳圓圓了?又來瞎說!」葛爾丹搖頭道:「哪有此事?」

    韋小寶道:「是啊。我說:『啟稟皇上:葛爾丹王子殿下有個相好的姑娘,叫做阿琪姑娘……』」阿琪啐了一口,臉上神色卻十分歡喜。葛爾丹向她笑吟吟的望了一眼。韋小寶續道:「『……這位阿琪姑娘武功天下第三,只不及桑結大喇嘛、葛爾丹王子殿下,比之皇上,嘻嘻,似乎還強著一點兒,奴才說的是老實話,皇上可別見怪……」

    桑結本來聽得有些氣悶,但聽他居然對皇帝說自己是武功天下第一,明知這小鬼的說話十成中信不了半成,但也不自禁怡然自得,鼻中卻哼了一聲,示意不信。

    韋小寶繼續道:「皇上說:『我不信。這小姑娘武功再好,難道還強得過她師父嗎?』我說:『皇上有所不知。這小姑娘的師父,是一位身穿白衣的尼姑,武功本來是很高的,算得上天下第三。可是有一次跟桑結大喇嘛比武,給桑結大喇嘛一掌劈過去,那師太抵擋不住,全身內功散得無影無蹤。因此武功天下第三的名號,就給她徒兒搶去了。」

    阿琪聽他說穿自己的師承來歷,心下驚疑不定:「他怎會知道我師父?」

    桑結雖未和九難動過手,但十二名師弟盡數在他師徒手下死於非命,實是生平的奇恥大辱,此刻聽韋小寶宣稱九難被自己一掌劈得內功消散,實是往自己臉上大大貼金。他和葛爾丹先前最擔心的,都是怕韋小寶揭露自己的醜史,因此均想盡快殺了此人滅口,待聽得他將自己的大敗說成大勝,倒也不忙殺他了。桑結向阿琪凝視片刻,心想:「我此刻才知,原來你是那白衣小尼姑的徒兒。這中間只怕有點兒古怪。」

    阿琪問道:「你說陳圓圓什麼的,又怎樣了?」

    韋小寶道:「那陳圓圓,我在昆明是親眼見過的。不瞞姑娘說,她比我大了好多歲,不過『天下第一美人』這六個字,的確名不虛傳。我一見之下,登時靈魂兒出竅,手腳冰冷,全身發抖,心中只說『世上哪有這樣美貌的人兒?』阿琪姑娘,你的師妹阿珂,算得是很美了,但比之這個陳圓圓,容貌體態,那可差得太多。」

    阿琪自然知道阿珂容顏絕美,還勝於己,又知韋小寶對阿珂神魂顛倒,連他都這般說,只怕這話倒也不假,但嘴上兀自不肯服氣,說道:「你這小孩兒是個小色迷,見到人家三分姿色,就說成十分。陳圓圓今年至少也四十幾歲了,就算從前美貌,現今也不美了。」

    韋小寶連連搖頭道:「不對,不對。像你阿琪姑娘,今年不過十八九歲,當然美得不得了。再過三十年,一定仍然美麗之極,你要是不信,我跟你打個賭。如果三十年後你相貌不美了,我割腦袋給你。」

    阿琪嘻的一笑,任何女人聽人稱自己美貌,自然開心,而當著自己情郎之面稱讚,更加心花怒放。何況她對自己容色本就頗有自信,想來三十年後,自己也不會難看多少。

    韋小寶只盼她答應打這賭,那麼葛爾丹說不定會看在意中人面上,便讓自己再活三十年,到那時再放輸贏,也還不遲。不料桑結哼了一聲,冷冷的道:「就可惜你活不過今晚了。阿琪姑娘三十年後的芳容,你沒福氣見到啦。」

    韋小寶嘻嘻一笑,說道:「那也不打緊。只盼大喇嘛和王子殿下記得我這句話,到三十年後的今天,就知韋小寶有先見之明了。」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忍不住都哈哈大笑。

    韋小寶道:「我到昆明,還是幾個月之前的事,我是送建寧公主去嫁給吳三桂的兒子,你們三位都知道的了。本來這是大大的喜事,可是一進昆明城裡,只見每條街上都有人在號啕大哭,隔不了幾家,就是一口棺材,許多女人和小孩披麻戴孝,哭得昏天黑地。」

    葛爾丹和阿琪齊問:「那為了什麼?」

    韋小寶道:「我也奇怪得很哪。一問雲南的官兒,大家支支吾吾的都不肯說。後來我派親兵出去打聽,才知道了,原來這天早晨,陳圓圓聽說公主駕到,親自出來迎接。她從轎子裡一出來,昆明十幾萬男人就都發了瘋,個個擁過去看她,都說天上仙女下凡,你推我擁,踹死了好幾千人。平西王帳下的武官兵丁起初拚命彈壓,後來見到了陳圓圓,大家刀槍也都掉了下來,個個張大了口,口水直流,只是瞧著陳圓圓。」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均想:「這小孩說話定然加油添醬,不過陳圓圓恐怕當真美貌非凡,能見上一見就好了。」

    韋小寶見三人漸漸相信,又道:「王子殿下,平西王麾下有個總兵,叫做馬寶,你聽過他名字麼?」葛爾丹和阿琪都點了點頭。他二人和馬寶曾同去少林寺,怎不認得?葛爾丹道:「那天在少林寺中,你也見過他的。」韋小寶道:「是他麼?我倒忘了。當日我只留神王子殿下大顯神功,打倒少林寺的高僧,沒空再瞧旁人,就算稍有一點兒空閒,也只顧到向阿琪姑娘的花容月貌偷偷多看上幾眼。」阿琪啐了他一口,心中卻甚喜歡。

    葛爾丹問道:「馬總兵又怎麼了?」韋小寶歎了口氣,說道:「馬總兵也就是這天出的事。他奉平西王將令保護陳圓圓,哪知道他看得陳圓圓幾眼,竟也糊里糊塗了,居然過去摸了摸她那又白又嫩的小手。後來平西王知道了,打了他四十軍棍。馬總兵悄悄對人說:『我摸的是陳圓圓的左手,本來以為王爺要割了我一隻手。早知道只打四十軍棍,那麼連她右手也摸一摸了。八十下軍棍,未必就打得死我。』平西王駕下共有十大總兵,其餘九名總兵都羨慕得了不得。這句話傳到平西王耳裡,他就傳下將令,今後誰摸陳圓圓的手,非砍下雙手不可。平西王的女婿夏國相,也是十大總兵之一,他就叫高手匠人先做下一雙假手。他說自己有時會見到這個天仙似的岳母,萬一忍不住要上去摸手,不如自己先做個假手,以免臨時來不及定做,這叫做有什麼無患。」

    葛爾丹只聽得張大了口,呆呆出神。桑結不住搖頭,連說:「荒唐,荒唐!」也不知是說十大總兵荒唐,還是說韋小寶荒唐。阿琪道:「你見過陳圓圓,怎不去摸她的手?」

    韋小寶道:「那是有緣故的。我去見陳圓圓之前,吳應熊先來瞧我,說我千里迢迢的送公主去給他做老婆,他很是感激。他從懷裡掏出一副東西,金光閃閃,鑲滿了翡翠、美玉、紅寶石、貓兒眼,原來是一副黃金手銬。」

    阿琪問道:「什麼手銬,這般珍貴?」

    韋小寶道:「是啊,當時我便問他是什麼玩意兒,總以為是他送給我的禮物。哪知他喀喇一聲,把我雙手銬住了。我大吃一驚,叫道:『額駙,你幹麼拿我?我犯了什麼罪?』吳應熊道:『欽差大人,你不可會錯了意,兄弟是一番好意。你要去見我陳姨娘,這副手銬是非戴不可的,免得你忍耐不住,伸手摸她。倘若單是摸摸她的手,父王衝著你欽差大人的面子,也不會怎樣。就只怕你一呀摸,二呀摸,三呀摸的摸起來,父王不免要犯殺害欽差大臣的大罪。大人固然不妥,我吳家可也糟了。』我嚇了一跳,就戴了手銬去見陳圓圓。」

    阿琪越聽越好笑,道:「我可真是不信。」韋小寶道:「下次你到北京,向吳應熊要這副金手銬來瞧瞧,就不由你不信了。他是隨身攜帶的,以便一見陳圓圓,立刻取出戴上,只要慢得一步,那就乖乖不得了。」桑結哼了一聲道:「陳圓圓是他庶母,難道他也敢有非禮的舉動?」韋小寶道:「他當然不敢,因此隨身攜帶這副金手銬啊。」

    阿琪道:「他到了北京,又何必再隨身攜帶?」

    韋小寶一怔,心道:「糟糕!牛皮吹破了。」但他腦筋轉得甚快,立即說道:「吳應熊本來想立刻回昆明的,又沒想在北京長住。留在北京,那是不得已。」桑結瞪了他一眼,道:「那是你恩將仇報了。人家借手銬給你,很夠交情,你卻阻攔了他,不讓他回雲南。」

    韋小寶搖頭道:「吳應熊於我有什麼恩?他跟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桑結奇道:「他得罪你什麼了?」韋小寶道:「還不得罪?借手銬給我,那比殺了我老子還惡毒。當時我若不是戴著這副手銬,陳圓圓的臉蛋也摸過了。唉,大喇嘛,王子殿下,只要我摸過陳圓圓那張比花瓣兒還美上一萬倍的臉蛋,吳三桂砍下我這一隻手又有什麼相干?就算他再砍下我一雙腿,做成雲南宣威火腿,又算得什麼?」

    三人神馳天南,想像陳圓圓的絕世容光,聽了他這幾句話竟然不笑。

    韋小寶壓低嗓子,裝出一副神秘莫測的模樣,悄聲道:「有個天大的秘密,三位聽了可不能洩漏。本來是不能說的,不過難得跟三位談得投機,不妨跟知己說說。」葛爾丹忙問:「什麼機密?」韋小寶低聲道:「皇上調兵遣將,要打吳三桂。」桑結等三人相視一笑,都想:「那是什麼機密了?皇帝不打吳三桂,吳三桂也要起兵打皇帝。」韋小寶道:「你們可知皇上為什麼要對雲南用兵?那就難猜些了。」

    阿琪道:「難道也是為了陳圓圓?」韋小寶一拍桌子,顯得驚異萬分,說道:「咦!你怎麼知道?」阿琪道:「我是隨便猜猜。」

    韋小寶大為讚歎,說道:「姑娘真是女諸葛,料事如神。皇上做了皇帝,什麼都有了,就只少了這個『天下第一美人』。上次皇上為什麼派我這小孩子去雲南,卻不派什麼德高望重、勞苦功高的大臣?就是要我親眼瞧瞧,到底這女子是不是當真美得要命,再要我探探吳三桂的口風,肯不肯把陳圓圓獻進宮去。派白鬍子大臣去辦這件事,總有點不好意思,是不是?哪知我只提得一句,吳三桂就拍案大怒,說道:『你送一個公主來,就想調換我的活觀音?哼哼,就是一百個公主,我也不換。』」

    桑結和葛爾丹對望一眼,隱隱覺得上了吳三桂的大當,原來其中還有這等美色的糾葛。吳三桂當年「衝冠一怒為紅顏」,正是為了陳圓圓,斷送了大明三百年的江山,此事天下皆知。小皇帝年少風流,這種事倒也是在情理之中。

    韋小寶心想:「小玄子,你是鳥生魚湯,決不貪圖老烏龜的老婆。我小桂子大難臨頭,只好說你幾句壞話,千萬不好當真。」見桑結和葛爾丹都神色嚴重,又道:「我見吳三桂一發怒,就不敢再說。那時我在雲南,雖帶得幾千兵馬,怎敵得過吳三桂手下的千軍萬馬?只好悶聲發大財了,是不是啊?」葛爾丹點了點頭。

    韋小寶道:「一天晚上,那大鬍子罕帖摩來見我,他說是王子殿下派他去昆明跟吳三桂聯絡的。他在昆明卻發覺情勢不對,說蒙古人是成什麼汗的子孫,都是英雄好漢,幹麼為了吳三桂的一個美貌女子去打仗送死。他求我偷偷帶他去北京見皇帝,要親自對皇帝說,陳圓圓什麼的,跟蒙古王子、西藏喇嘛都不相干。蒙古葛爾丹王子早有了一位阿琪姑娘,不會再要陳圓圓的了。西藏大喇嘛也有了……有了很多美貌的西藏姑娘……」

    桑結大喝:「胡說!我們黃教喇嘛嚴守清規戒律,決不貪花好色。」韋小寶忙道:「那是罕帖摩說的,可不關我事。大喇嘛,罕帖摩為了討好皇帝,叫他放心,不用擔心你會搶陳圓圓,只怕是有的。」桑結哼了一聲,道:「下次見到罕帖摩,須得好好問他一問,到底是他說謊,還是你說謊,如此敗壞我的清譽。」

    韋小寶心中一喜:「他要去質問罕帖摩,看來一時就不會殺我了。」忙道:「是,是。下次你叫我跟罕帖摩當面對證好了。你們幫吳三桂造反,實在沒什麼好處。就算造反成功,你們兩位身邊若不帶備一副手銬,總還是心驚肉跳……」忽見桑結臉有怒色,忙道:「大喇嘛色即是空,空即是色,見了陳圓圓當然不會動心。不過,不過……唉!」

    桑結問道:「不過什麼?」韋小寶道:「上次我到昆明,陳圓圓出來迎接公主,不是擠死了好幾千人麼?這些死人的家裡做法事,和尚道士忽然請不到了。」阿琪問道:「那為什麼?」韋小寶道:「許許多多和尚見到了陳圓圓,凡心大動,一天之中,昆明有幾千名和尚還俗,不出家了。你想,突然間少了幾千和尚,大做法事自然不夠人手了。」

    葛爾丹等三人都將信將疑,覺他說得未免太玄,但於陳圓圓的美艷,卻已決無懷疑。

    阿琪向葛爾丹幌了一眼,輕輕的道:「昆明地方這等古怪,我是不去的了。你要幫吳三桂,你自己去罷。」葛爾丹忙道:「誰說要去昆明瞭?我又不想見陳圓圓。我看我們的阿琪姑娘,也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阿琪臉色沉了下來,說道:「你說我不見得會輸了給陳圓圓,明明說我不及她。你就是想去見她。」說著站起身來,道:「我走啦!」

    葛爾丹大窘,忙道:「不,不!我對天發誓,這一生一世,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阿琪回嗔作喜,坐了下來。韋小寶道:「你決不看陳圓圓一眼,這話是對的。不論是誰,一見到她,只看一眼怎麼夠?一百眼、一千眼也看不夠啊。」葛爾丹罵道:「你這小鬼,就是會瞎說。我立誓永遠不見陳圓圓的面就是。若是見了,教我兩隻眼睛立刻瞎了。」阿琪大喜,含情脈脈的凝視著他。

    韋小寶道:「我聽小皇帝說,真不明白你們兩位幫吳三桂是為了什麼。倘若是要得陳圓圓,那沒有法子,天下只一個陳圓圓,連小皇帝也沒有。除了這美女之外,吳三桂有什麼,小皇帝比他多十倍還不止。你們兩位只要幫皇帝,金銀財寶,要多少有多少。」

    桑結冷冷的道:「西藏和蒙古雖窮,卻也不貪圖金銀財寶。」韋小寶心想:「他二人不要金銀財寶,也不要美女,最想要的是什麼?」念頭一轉,心道:「是了,小丈夫一日不可無錢,大丈夫一日不可無權。我韋小寶是小丈夫,他兩個是大丈夫。」便道:「小皇帝說,葛爾丹只是個王子,還不夠大,倘若幫我打吳三桂,我就封他為蒙古國王。」

    葛爾丹雙目射出喜悅的光芒,顫聲問道:「皇……皇帝當真說過這句話?」韋小寶道:「當然!我為什麼騙你?」桑結道:「天下也沒蒙古國王這銜頭。皇帝如能幫著殿下做了准喀爾汗,殿下也就心滿意足了。」韋小寶道:「可以,可以!這『整個兒好』,皇帝一定肯封。」心想:「『整個兒好』是他媽的什麼玩意兒?難道還有『一半兒好』的?」

    桑結見他臉上神色,料想他不懂,說道:「蒙古分為幾部,準噶爾是其中最大的一部。蒙古的王不叫國王,叫做汗。王子殿下還沒做到汗。」韋小寶道:「原來如此。王子殿下只要幫皇上,做個把整個兒汗那還不容易?皇帝下一道聖旨,派幾萬兵馬去,別的蒙古人還會反抗嗎?」葛爾丹一聽大喜,道:「皇帝如肯如此,那自然易辦。」

    韋小寶一拍胸膛,說道:「你不用擔心,包在我身上辦到就是。皇上只恨吳三桂一人。阿琪姑娘雖然美貌,只要不給皇上瞧見,他包管不會來搶你的。至於桑結大喇嘛呢,你幫了皇上的忙,皇上自會封你做管治全西藏的大官。」他不知這大官叫做什麼,不敢亂說。

    桑結道:「全西藏是達賴活佛管的,可不能由皇上隨便來封。」韋小寶道:「別人做得活佛,你為什麼不能做?西藏一共有幾個活佛?」桑結道:「還有一位班禪活佛,一共是兩位。」韋小寶道:「是啊,一日不過三,什麼都要有三個才是道理。咱們請皇上再封一位桑結活佛,桑結大活佛專管達什麼、班什麼的兩個小活佛。」桑結心中一動:「這小傢伙瞎說一氣,倒也有些道理。」想到此處,一張瘦削的臉上登時現出了笑容。

    韋小寶此時只求活命脫身,對方不論有什麼要求,都是一口答應,何況封準噶爾汗、西藏大活佛,又不用他費一兩銀子本錢,說道:「我不是吹牛,兄弟獻的計策,皇帝有九成九言聽計從。再說,兩位肯幫著打吳三桂,皇帝不但要封賞兩位,兄弟也是立了大功,非陞官發財不可。常言說得好:『朝裡有人好做官。』兄弟在朝裡做大官,兩位分別在蒙古、西藏做大官。我說哪,咱三個不如拜把子做了結義兄弟,此後咱們三人有福共享,有難同當,不願同年同月同日生,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天下除了小皇帝,就是咱三個大了,那豈不是美得很麼?」心想:「但願同年同月同日死,這句話是很要緊的。他二人只要一點了頭,就不能再殺我了。再要殺我,等於自殺。」

    桑結和葛爾丹來到揚州之前,早已訪查清楚,知道這少年欽差是小皇帝駕前的第一大紅人,飛黃騰達,陞官極快,只萬萬想不到原來便是那個早就相識的少年。葛爾丹原和他並無仇怨,桑結卻給他害死了十二名師弟,斬去了十根手指,本來恨之入骨,但聽了他這番言語後,心想眾師弟人死不能復生,指頭斬後不能重長,倘若將此人一掌打死,也不過出了一口惡氣,徒然幫了吳三桂一個大忙,於自己卻無甚利益,但如跟他結拜,倒十分實惠,好處甚多。兩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都緩緩點頭。

    韋小寶大喜過望,想不到一番言辭,居然打動了兩個惡人之心,生怕二人反悔,忙道:「大哥、二哥、二嫂,咱們就結拜起來。二嫂拜不拜都成,你跟二哥拜了天地,那都是一家人了。」阿琪紅著臉啐了一口,只覺這小孩說話著實討人歡喜。

    桑結突然一伸手,拍的一聲,將桌子角兒拍了下來。韋小寶吃了一驚,心道:「又幹什麼了?」只聽桑結厲聲道:「韋大人,你今日這番話,我暫且信了你的。可是日後你如反覆無常,食言而肥,這桌子角兒便是你的榜樣。」

    韋小寶笑道:「大哥說哪裡話來,我兄弟三人一起幹事,大家都有好處。兄弟假如欺騙了你們,你們在蒙古、西藏發兵跟皇帝過不去,皇帝一怒之下,定要砍了我腦袋。兩位哥哥請想,兄弟敢不敢對你們不住?」桑結點點頭,道:「那也說得是。」

    當下三人便在廳上擺起紅燭,向外跪拜,結為兄弟,桑結居長,葛爾丹為次,韋小寶做了三弟。他向大哥、二哥拜過,又向阿琪磕頭,滿口「二嫂」,叫得好不親熱,心想:你做了我二嫂,以後見到我調戲我自己的老婆阿珂,總不好意思再來干涉了罷?

    阿琪提起酒壺,斟了四杯酒,笑道:「今日你們哥兒三個結義,但願此後有始有終,做出好大的事業來。小妹敬你們三位一杯。」桑結笑道:「這杯酒自然是要喝的。」說著拿起了酒杯。

    韋小寶忙道:「大哥,且慢!這是殘酒,不大乾淨。咱們叫人來換過。」大聲叫道:「來人哪!快取酒來。」微覺奇怪:「麗春院裡怎麼搞的?這許久也不見有人來侍候。」又想:「是了。老鴇、龜奴見到打架,又殺死了官兵,都逃得乾乾淨淨了。」

    正想到此處,卻見走進一名龜奴,低垂著頭,含含糊糊的道:「什麼事?」韋小寶心道:「麗春院裡的龜奴,我哪一個不識得?這傢伙是新來的,哪有對客人這般沒規矩的?定是嚇得傻了。」喝道:「快去取兩壺酒來。」那龜奴道:「是了!」轉身走出。

    韋小寶見到那龜奴的背影,心念一動:「咦!這人是誰?白天在禪智寺外賞芍葯,就見過他,怎麼他到這裡來做龜奴?其中定有古怪。」凝神一想,不由得背上出了一身冷汗,「啊」的一聲,跳了起來。

    桑結、葛爾丹、阿琪三人齊問:「怎麼?」韋小寶低聲道:「這人是吳三桂手下高手武士假扮的,咱們剛才的說話,定然都教他聽去啦。」桑結和葛爾丹吃了一驚,齊道:「那可留他不得。」韋小寶道:「二位哥哥且……且不忙動手。咱們假裝不知,且看他一共來了多少人,有……有什麼鬼計。」他說這幾句話時,聲音也顫了。這龜奴倘若真是吳三桂的衛士所扮,他倒也不會這般驚惶,原來此人卻是神龍教的陸高軒。

    這人自神龍島隨著他同赴北京,相處日久,此時化裝極為巧妙,面目已全然不識,但見到他的背影,卻感眼熟。日間在禪智寺外仍未省起,此刻在麗春院中再度相見,便知其中必有蹺蹊,仔細一想,這才恍然。單是陸高軒一人,倒也不懼,但他既在禪智寺外聽到自己無意中漏出的口風,說要到麗春院來聽曲,便即來此化裝為龜奴,那麼多半胖頭陀和瘦頭陀也來了,說不定洪教主也親自駕臨,再要說得洪教主跟自己也拜上把子,發誓同年同月同日死,那可千難萬難。他越想越怕,額頭上汗珠一顆顆的滲將出來。

    只見陸高軒手托木盤,端了兩壺酒進來,低下頭,將酒壺放在桌上。韋小寶尋思:「他低下了頭,生怕我瞧出破綻。哼,不知還來了什麼人?」說道:「你們院子裡怎麼只有你一個?坑つ叫些人進來侍候。」陸高軒「嗯」的一聲,忙轉身退出。

    韋小寶低聲道:「大哥、二哥、二嫂,待會你們瞧我眼色行事。我如眼睛翻白,抬頭上望,你們立刻出手,將進來的人殺了。這些人武功高強,非同小可。」桑結等都點頭答應,心中卻想:「吳三桂手下的衛士,武功再高,也沒什麼了不起,何必這樣大驚小怪?」

    過了一會,陸高軒帶了四名妓女進來,分別坐在四人身畔。韋小寶一看,四名妓女都不相識,並不是麗春院中原來的姑娘。四妓相貌都極醜陋,有的吊眼,有的歪嘴,皮膚或黃或黑,或凹凸浮腫,或滿臉瘡疤。韋小寶笑道:「麗春院的姑娘,相貌可漂亮得緊哪。」只見那坐在桑結身邊、滿臉瘡疤的姑娘向他眨了眨眼,隨即又使個眼色。

    韋小寶見她眼珠靈活,眼神甚美,心想:「這四人是神龍教的,故意扮成了這般模樣,她卻向我連使眼色,那是什麼意思?」端起原來那壺迷春酒,給四名妓女都斟了一杯,說道:「大家都喝一杯罷!」

    妓院之中,原無客人向妓女斟酒之理,客人一伸手去拿酒壺,妓女早就搶過去斟了。但四名妓女只垂首而坐,韋小寶給她們斟酒,四人竟一句話不說。韋小寶心道:「這四個女人假扮婊子,功夫差極。」說道:「你們來服侍客人,怎麼不懂規矩,自己不先喝一杯?」說著又斟了一杯,對陸高軒道:「你是新來的罷?連烏龜也不會做。你們不敬客人的酒,客人一生氣,還肯花錢麼?」

    陸高軒和四女以為妓院中的規矩確是如此,都答應了一聲:「是!」各人將酒喝了。

    韋小寶笑道:「這才是了。院子裡還有烏龜婊子沒有?通統給我叫過來。偌大一家麗春院,怎麼只你們五個人?只怕有點兒古怪。」那臉孔黃腫的妓女向陸高軒使個眼色。陸高軒轉身出去,帶了兩名龜奴進來,沙啞著嗓子道:「婊子沒有了,烏龜倒還有兩隻。」

    韋小寶暗暗好笑,心道:「婊子、烏龜,那是別人在背後叫的,你自己做龜奴,怎能還口稱『婊子、烏龜』?就算是嫖院的客人,也不會這樣不客氣。院子裡只說『姑娘、伴當』。我試你一試,立刻就露出了馬腳。哼哼,洪教主神機妙算,可是做夢也想不到,我韋小寶就是在這麗春院中長大的。」

    只見那兩名龜奴都高大肥胖,一個是胖頭陀假扮,一瞧就瞧出來了,另一個依稀是瘦頭陀,可是怎麼身材如此之高?微一轉念,已知他腳底踩了蹺,若非心中先已有數,可真萬萬瞧不出來。他又斟了兩杯酒,說道:「客人叫你們烏龜喝酒,你們兩隻烏龜快喝!」

    胖頭陀一聲不響的舉杯喝酒。瘦頭陀脾氣暴躁,忍耐不住,罵道:「你這小雜種才是烏龜!」陸高軒忙一扯他袖子,喝道:「快喝酒!你怎敢得罪客人?」瘦頭陀這次假扮龜奴,曾受過教主的嚴誡,心中一驚,忙將酒喝了。

    韋小寶問道:「都來齊了嗎?沒別的人了?」陸高軒道:「沒有了!」

    韋小寶道:「洪教主沒扮烏龜麼?」說了這句話,雙眼一翻,抬頭上望。

    陸高軒等七人一聽此言,都大吃一驚,四名妓女一齊站起。桑結早在運氣戒備,雙手齊出,登時點中了瘦頭陀和陸高軒二人的腰間。

    這兩指點出,陸高軒應手而倒,瘦頭陀卻只哼了一聲,跟著揮掌向桑結當頭劈落。桑結吃了一驚,心想自己的「兩指禪」功夫左右齊發,算得天下無雙,自從十根手指中毒截去之後,手指短了一段,出手已不如先前靈活,但正因短了一段,若是點中在敵人身上,力道可又比昔日強了三分。此時明明點中這大胖子腰間穴道,何以此人竟會若無其事?難道他也如韋小寶一般,已練成了「金剛護體神功?」

    其實這兩人誰也沒有「金剛護體神功」。韋小寶所以刀槍不入,只是穿了護身寶衣,而瘦頭陀卻是腳下踩了高蹺,憑空高了一尺。桑結以為他身材真是如此魁梧,伸指點他腰間,中指處卻是他大腿外側。瘦頭陀只一陣劇痛,穴道並未封閉。

    這時胖頭陀已和葛爾丹鬥在一起。滿臉瘡疤的妓女在和阿琪相鬥,另外一名妓女卻向韋小寶撲來。韋小寶笑道:「你發花癲麼?這般惡形惡狀幹什麼?」眼見那妓女十指如鉤,來勢凶狠,心中一驚,一低頭便鑽到了桌子底下,伸手在那妓女的腿上一推。那妓女喝了迷春酒後,藥力發作,頭腦中本已迷迷糊糊,給他一推,站立不定,身子晃了幾晃,一交坐倒,再也站不起來。跟著其餘三名假妓女也都先後暈倒。

    瘦頭陀和桑結拆得幾招,嫌足底高蹺不便,雙腳運勁,拍拍兩聲,將高蹺踹斷了。桑結罵道:「原來是個矮子。」瘦頭陀怒道:「老子從前可比你高得多,我喜歡做矮子,跟你什麼相干?」桑結哈哈大笑,兩人口中說話,手上絲毫不停。兩個都是武功好手,數招之後,互相暗暗佩服。桑結心道:「吳三桂手下,居然有這樣一個武功了得的矮胖衛士。」瘦頭陀心道:「你武功雖高,卻給韋小寶這小鬼做走狗,也不是什麼好腳色。」

    那邊廂葛爾丹數招間就敵不過胖頭陀了。只是胖頭陀喝了一杯迷春酒,手腳不甚靈便,才一時沒將他打倒。阿琪見跟自己相鬥的妓女招式靈活,可是使不了幾招,便即暈倒,暗暗奇怪,轉頭見葛爾丹不住倒退,忙上前相助。胖頭陀眼前一黑,身子晃了幾下,只感敵人在自己胸口拍了一掌,力道卻不厲害。他閉著眼睛,兩手一分,格開對方手臂,雙手食指點到了敵人腋下。阿琪登時全身酸軟,慢慢倒下,壓在陸高軒背上,正自驚惶,只見胖頭陀突然俯衝摔倒。

    葛爾丹叫道:「阿琪,阿琪,你怎麼了?」驀地裡胖頭陀躍起身來,當胸一拳,將他打得摔出丈許,重重撞在牆上。胖瘦二頭陀內力甚深,雖然喝了迷春酒,但這不過是妓院中所調製的尋常迷藥,並不如何厲害。兩人雖感昏暈,還在勉力支撐。

    這時瘦頭陀雙眼瞧出來白濛濛的一團,只有桑結一個人影模模糊糊的晃來晃去,他伸手去打,都給桑結輕易避過,自己左肩和右頰卻接連重重的吃了兩拳。桑結的拳力何等沉重,饒是瘦頭陀皮粗肉厚,卻也抵受不起,不禁連聲吼叫,轉身奪門而逃。陸高軒搖搖晃晃的站起身來,上身穴道未解,糊里糊塗的跟著奔了出去。

    葛爾丹給胖頭陀打得撞上牆壁,背脊如欲斷裂,正自心怯,卻見敵人左手扶住了桌子,閉著眼睛,右掌在面前胸口不住搖晃,似是怕人襲擊。葛爾丹瞧出便宜,躍將過去,猛力一腳,踢中他後臀。胖頭陀大叫一聲,左手反轉,抓住了葛爾丹胸口,將他身子提了起來。桑結搶上相救。胖頭陀睜開眼睛,抓著葛爾丹搶出甘露廳,飛身上牆。

    桑結喝道:「放下人來!」追了出去,跟著上屋。但聽兩人呼喝之聲漸漸遠去。

    韋小寶從桌底下鑽出來,只見地下橫七豎八的躺了一大堆人。雙兒和曾柔躺在廳角落裡;四名假妓女暈倒在地;鄭克爽本來伏在桌上,打鬥中椅子給人推倒,已滾到了桌子底下;阿琪下身擱在一張翻倒的椅上,上身躺在地下。一干人個個毫不動彈,有的是被點中了穴道,有的是為迷春酒所迷,均如死了一般。

    他最關心雙兒,忙將她扶起,見她雙目轉動,呼吸如常,便感放心,只是他不會解穴,只好將雙兒、曾柔、阿琪三人扶入椅中坐好。

    心中又記掛母親,奔到母親房中,只見韋春芳倒在床邊,韋小寶大驚,忙搶上扶起,見她身子軟軟的,呼吸和心跳卻一如其常,料想是給神龍教的人點了穴道,麗春院中的婊子、烏龜,定然個個不免,穴道被點,過得幾個時辰自會解開,倒也不必擔心。

    回到甘露廳中,側耳傾聽,沒半點胖瘦二頭陀或桑結、葛爾丹回轉的聲息,心想:「這滿臉瘡疤的假婊子向我大使眼色,似乎是叫我留心,這人良心倒好,不知是誰?」走過去俯身伸手,在那女子臉上抹了幾抹,一層灰泥應手而落,露出一張嬌嫩白膩的臉蛋。韋小寶一聲歡呼,原來竟是小郡主沐劍屏。他低下頭來,在她臉上輕輕一吻,說道:「究竟你對我有良心,你定是給他們逼著來騙我的。」

    突然心中一跳:「還有那三個假婊子是誰?方姑娘不知在不在內?這小婊子專門想法子害我,這次若不在內,倒奇怪得緊了。」想到了方怡,既感甜蜜,又感難過,眼見那臉蛋黃腫的女子身材苗條,看來多半是方怡,便伸手去抹她臉上化妝。

    泥粉落下,露出一張姿媚嬌艷的臉蛋,年紀比方怡大了五六歲,容貌卻比她更美,原來是洪教主夫人。她酒醉之後,雙頰艷如桃花,肌膚中猶似要滲出水來。韋小寶過去雖覺洪夫人美貌動人,卻從來不敢以半分輕薄的眼色相覷,這時她爛醉如泥,卻是機會來了,伸出右手,在她臉頰上捏了一把,見她雙目緊閉,並無知覺,他一顆心怦怦亂跳,又在她另一邊臉頰上捏了一把。

    轉過身來看另外兩個女子,見兩人都身材臃腫,決非方怡,其中一人曾惡狠狠的向自己撲擊。韋小寶提起酒壺,在她臉上淋了些酒水,然後拉起她衣襟在臉上一抹,現出真容,赫然竟是假太后。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場功勞當真大得很了。皇上和太后要我捉拿這老婊子報仇,千方百計的捉不到,哪知道她自己竟會到麗春院來做老婊子。可見我一直叫她老婊子,那是神機妙算,早有先見之明。」

    再去抹掉第四個假婊子的化妝,露出容貌來卻是方怡。韋小寶大吃一驚:「她為什麼腰身這樣粗,難道跟人私通,懷了孩兒?天靈靈,地靈靈,老婊子真的做了老婊子,韋小烏龜真的做了小烏龜?」伸手到她內衣一摸,觸手之處不是肌膚,拉出來卻是個枕頭。

    韋小寶哈哈大笑,笑道:「你的良心,可比小郡主壞得太多。她唯恐我遭了你們毒手,不住向我使眼色。你卻唯恐我瞧出來,連大肚婆娘也敢裝。哈哈,你這小婊子在麗春院裡大了肚皮,我給你打胎。早打胎,晚打胎,打下一個枕頭來。」

    走到廳外一瞧,只見數名親兵死在地下,院中烏燈黑火,聲息全無,心想:「胖瘦二頭陀都喝了藥酒,終究打不過我那兩個結義哥哥,但如洪教主他們在外接應,結果就難說得很了。兩位哥哥,倘若你們今天歸位,小弟恕不同年同月同日死,對不住之至!」

    回進廳來,但見洪夫人、方怡、沐劍屏、雙兒、曾柔、阿琪六個美人兒有的昏迷不醒,有的難以動彈,各有各的美貌,各有各的嬌媚,心中大動,心道:「這邊床上還有一個美貌小姑娘,比這六個人還美得多。那是我已經拜過天地、卻未洞房花燭的元配老婆。今晚你巴巴的來尋我,你老公要是不來睬你,未免太過無情無義,太對你不住了罷?」

    正要邁步入內,只見曾柔的一雙俏眼瞧向自己,臉上暈紅,神色嬌羞,心想:「從王屋山來到揚州,一路之上,你這小妞兒老是避我,要跟你多說一句話也不成。今晚可也不能跟你客氣了。」將她抱起,搬入內房,放在阿珂之旁。

    只見阿珂兀自沉睡,長長的睫毛垂了下來,口唇邊微露笑意,她昏迷之中,多半兀自在大做好夢,正跟鄭克爽親熱。

    韋小寶心想:「一不做,二不休,把你們這批老婊子、假婊子、好姑娘、壞女人,一古腦兒都搬了進來。這裡是麗春院,女人來到妓院,還能有什麼好事?這是你們自己來的,醒轉之後可不能怪我。」他從小就胸懷大志,要在揚州大開妓院,更要到麗春院來大擺花酒,叫全妓院妓女相陪,此刻情景雖與昔日雄圖頗有不符,卻也是非同小可的壯舉。

    當下將雙兒、阿琪、洪夫人、方怡、沐劍屏一一抱了入內,最後連假太后也抱了進去,八個女子並列床上。忽然想到:「朋友妻,不可欺。二嫂,你是我嫂子,咱們英雄好漢,可得講義氣。」將阿琪又抱到廳上,放在椅中坐好,只見她目光中頗有嘉許之意。

    韋小寶見她容顏嬌好,喘氣甚急,胸脯起伏不已,忽覺後悔:「我跟大喇嘛和蒙古王子拜把子,又不是情投意合,只不過是想個計策,騙得他們不來殺我。什麼大哥、二哥,都是隨口瞎說的。這阿琪姑娘如此美貌,叫她二嫂,太過可惜,不如也做了我老婆罷。說書的說『三笑姻緣九美圖』,唐伯虎有九個老婆。我就把阿琪算在其內,也不過是八美,還差了一美。呸,呸,呸!老婊子又老又凶,怎麼也能算一美?」

    與唐伯虎相比,少他一美,還可將就,連少兩美,實在太也差勁,當下又抱起阿琪,走向內室。走了幾步,忽想:「關雲長千里送皇嫂,可沒將劉大嫂變成關二嫂。韋小寶七步送王嫂,總不能太不講義氣,少兩美就少兩美罷,還怕將來湊不齊?」於是立即轉身,又將阿琪放在椅中。

    阿琪不知他心中反覆交戰,見他將自己抱著走來走去,不知搗什麼鬼,只微感詫異。

    韋小寶走進內室,說道:「方姑娘、小郡主、洪夫人,你們三個是自己到麗春院來做婊子的。雙兒、曾姑娘,你們兩個是自願跟我到麗春院來的。這是什麼地方,你們來時雖不知道,不過小妞兒們既然來到這種地方,不陪我是不行的。阿珂,你是我老婆,到這裡來嫖我媽媽,也就是嫖你的婆婆,你老公要嫖還你了。」伸手將假太后遠遠推在床角,抖開大被,將餘下六個女子蓋住,踢下鞋子,大叫一聲,從被子底下鑽了進去。

    胡天胡地,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桌上蠟燭點到盡頭,房中黑漆一團。

    又過良久,韋小寶低聲哼起「十八摸」小調:「一百零七摸,摸到姊姊妹妹七隻手……一百零八摸,摸到姊姊妹妹八隻腳……」正在七手八腳之際,忽聽得一個嬌柔的聲音低聲道:「不……不要……鄭……鄭公子……是你麼?」正是阿珂的聲音。她飲迷春酒最早,昏睡良久,藥性漸退,慢慢醒轉。韋小寶大怒,心想:「你做夢也夢到鄭公子,只道是他爬上了你床,好快活麼?」壓低了聲音,說道:「是我。」

    阿珂道:「不,不!你不要……」掙扎了幾下。

    忽聽得鄭克爽在廳中叫道:「阿珂,阿珂,你在哪裡?」喀喇一聲,嗆啷啷一片響聲,撞翻了一張椅子,桌上杯碟掉到地下。阿珂聽到他在廳上,那麼抱住自己的自然不是他了,一驚之下,又清醒了幾分,顫聲道:「你……你是誰?怎麼……我……我……」韋小寶笑道:「是你的親老公,你也聽不出?」阿珂這一驚非同小可,使力掙扎,想脫出他懷抱,卻全身酸軟無力,驚叫:「鄭公子,鄭公子!」

    鄭克爽跌跌撞撞的衝進房來,房中沒半點光亮,砰的一聲,額頭在門框上一撞,叫道:「阿珂,你在哪裡?」阿珂道:「我在這裡!放開手!小鬼,你干……幹什麼?」鄭克爽道:「什麼?」他不知阿珂最後這兩句話是對韋小寶說的。

    韋小寶意氣風發,如何肯放?阿珂央求道:「好師弟,求求你,快放開我。」韋小寶道:「我說過不放,就是不放!大丈夫一言既出,死馬難追。」

    鄭克爽又驚又怒,喝道:「韋小寶,你在哪裡?」韋小寶得意洋洋的道:「我在床上,抱著我老婆。我在洞房花燭,你來幹什麼?要鬧新房麼?」鄭克爽大怒,罵道:「鬧你媽的新房!」韋小寶笑道:「你要鬧我媽的新房,今天可不成,因為她沒客人,除非你自己去做新郎。」

    鄭克爽怒道:「胡說八道。」循聲撲向床上,來掀韋小寶,黑暗中抓到一人的手臂,問道:「阿珂,是你的手麼?」阿珂道:「不是。」

    鄭克爽只道這手臂既然不是阿珂的,那麼定然是韋小寶的,當下狠狠用力一扯,不料所扯的卻是假太后毛東珠。她飲了迷春酒後昏昏沉沉,但覺得有人扯她手臂,左手反過去拍一掌,正好擊在鄭克爽頂門。她功力已去了十之八九,這一掌無甚力道。鄭克爽卻大吃一驚,一交坐倒,腦袋在床腳上一撞,又暈了過去。

    阿珂驚呼:「鄭公子,你怎麼了?」卻聽不見答應。韋小寶道:「他來鬧新房,鑽到床底下去了。」阿珂哭道:「不是的。快放開我!」韋小寶道:「別動,別動!」阿珂手肘一挺,撞在他喉頭。韋小寶吃痛,向後一仰。阿珂脫卻束縛,忙要下床,身子一轉,壓在毛東珠胸口。毛東珠吃痛,一聲大叫,伸手牢牢抱住了她。阿珂在黑暗之中也不知抱住自己的是誰,極度驚恐之下,更是沒絲毫力道,忽覺右足又給人壓住了,只嚇得全身冷汗直冒:「床上有這許多男人!」

    韋小寶在黑暗中找不到阿珂,說道:「阿珂,快出聲,你在哪裡?」阿珂心道:「你就殺了我頭,我也不作聲。」韋小寶道:「好,你不說,我一呀摸,二呀摸,一個個的摸將過來,總要摸到你為止。」忽然唱起小調來:「一呀摸,二呀摸,摸到一位美人兒。美人臉蛋象瓜子,莫非你是老婊子?」口唱小調,雙手亂摸。

    忽聽得院子中人聲喧嘩,有人傳呼號令,大隊兵馬將幾家妓院一起圍住了,跟著腳步聲響,有人走進麗春院來。韋小寶知道來人若不是自己部下,便是揚州的官員,心中一喜,正要從被窩裡鑽出來,不料來人走動好快,火光亮處,已到了甘露廳中,只聽得玄貞道人叫道:「韋大人,你在這裡嗎?」語音甚是焦急。韋小寶脫口答道:「我在這裡!」

    天地會群雄發覺不見了韋小寶,生怕他遇險,出來找尋,知他是帶了親兵向鳴玉坊這一帶而來,一查便查到麗春院中有人打架。進得院子,見幾名親兵死在地下,眾人大吃一驚,直聽到他親口答應,這才放心。

    韋小寶耳聽得眾人大聲招呼,都向這邊湧來,忙站起來放下帳子,至於兩隻腳踏在誰的身上,也顧不得這許多了。

    帳子剛放下,玄貞等已來到房中,各人手持火把,一眼見到鄭克爽暈倒在床前,都感詫異。又有人叫:「韋大人,韋大人!」韋小寶叫道:「我在這裡!你們不可揭開帳子。」

    眾人聽到他聲音,都歡呼起來。各人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含笑容,均想:「大家擔足了心事,你卻在這裡風流快活。」

    韋小寶藉著火光,穿好衣衫,找到帽子戴上,從床上爬了下來,穿上鞋子,說道:「我用計擒住了好幾名欽犯,都在床上,大夥兒這場功勞不小。」

    眾人大為奇怪,素知他行事神出鬼沒,其時也不便多問。

    韋小寶吩咐將鄭克爽綁起,用轎子將阿琪送去行轅,隨即將帳子角牢牢塞入被底,傳進十餘名親兵,下令將大床抬回欽差行轅。親兵隊長道:「回大人,門口太小,抬不出去。」韋小寶罵道:「笨東西,不會拆了牆壁嗎?」那隊長立時領悟,連聲稱是,吆喝傳令。眾親兵一齊動手,將麗春院牆壁拆開了三堵。十餘人拿了六七條轎槓,橫在大床之底,將大床平平穩穩的抬了出去。

    其時天已大明,大床在揚州大街上招搖過市。眾親兵提了「肅靜」、「迴避」的硬牌,鳴鑼開道,前呼後擁。揚州百姓見了,無不嘖嘖稱奇。

    大床來到何園,門口仍是太小。這時親兵隊長學了乖,不等欽差大人吩咐,立時下令拆牆,將大床抬入花廳,放在廳心。韋小寶傳下將令,床中擒有欽犯,非同小可,命數十名將劣誚率兵卒,弓上弦,刀出鞘,在花廳四周團團圍住,又命徐天川等人到屋外把守,以防瘦頭陀等前來劫奪。

    花廳四周守禦之人雖眾,廳中卻只有一張大床,剩下他孤身一人。韋小寶心想:「剛才在麗春院之中,如此良機,七個美女卻似乎抱不到一半,而且黑暗之中,也不知抱過了誰,還有誰沒抱。咱們從頭來過,還是打從一呀摸開始。」口中低哼:「一呀摸,二呀摸,摸到妹妹……」拉開帳子,撲上床去。

    突覺辮子一緊,喉頭一痛,被人拉住辮子,提了起來,那人左手叉在他頸中,正是洪夫人。隔了這些時候,迷春藥酒力早過,洪夫人、毛東珠、方怡、沐劍屏四女都已醒轉。雙兒和曾柔身上被封的穴道也已漸漸解開。只是大床在揚州街上抬過,床周兵多將廣,床中七女誰也不敢動彈,不敢出聲。此刻韋小寶又想享溫柔艷福,一上床就被洪夫人抓住。

    洪夫人臉色似笑非笑,低聲喝道:「小鬼,你好大膽,連我也敢戲耍!」韋小寶嚇得魂飛天外,陪笑道:「夫人,我……我不是戲耍,這個……那個……」洪夫人道:「你唱的是什麼小調?」韋小寶笑道:「這是妓院裡胡亂聽來的,當不得真。」洪夫人低聲道:「你要死還是要活?」韋小寶笑道:「屬下白龍使,恭祝夫人和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夫人號令,屬下遵奉不誤。」

    洪夫人見他說這幾句話時嬉皮笑臉,殊少恭謹之意,啐了一口,說道:「你先撤了廳周的兵將。」韋小寶道:「好,那還不容易?你放開手,我去發號施令。」洪夫人道:「你在這裡傳令好了。」韋小寶無奈,只得大聲叫道:「廳外當差的總督、巡撫、兵部尚書、戶部尚書們大家聽著,所有的兵將通統退開,不許在這裡停留。」

    洪夫人一扯他辮子,喝道:「什麼兵部尚書、戶部尚書,胡說八道。」說著又是用力一扯。韋小寶大叫:「哎唷,痛死啦!」

    外面統兵官聽得他說什麼總督、尚書,已然大為起疑,待聽他大聲呼痛,登時便有數十人手執刀槍,奔進廳來,齊問:「欽差大人,有什麼事?」韋小寶叫道:「沒……沒什麼!哎唷,我的媽啊!」眾將官面面相覷,手足無措。

    洪夫人心下氣惱,提起手來,拍的一聲,重重打了韋小寶一個耳光。韋小寶又叫:「我的媽啊,別打兒子!」洪夫人雖不知他叫人為娘,就是罵人婊子,但見他如此憊懶,提掌又待再打,突然肩後「天宗」和「神堂」兩穴上一陣酸麻,右臂軟軟垂下。

    洪夫人一驚,回頭看是誰點了她穴道,見背後跟自己挨得最近的是方怡,冷笑道:「方姑娘,你武功不錯哪!」左手疾向方怡眼中點去。方怡道:「不是我!」側頭讓開。洪夫人待要再攻,忽然身後兩隻手伸過來抱住了她左臂,正是沐劍屏。她叫道:「夫人,不是我師姊點你的。」她見到點洪夫人穴道的是雙兒。毛東珠提起手來,打了沐劍屏一掌,幸好她已全無內力,沐劍屏並未受傷。毛東珠第二掌又即打來,方怡伸手格開。

    阿珂見四個女子打成一團,翻身便要下床,右腿剛從被中伸出,「啊」的一聲,立即縮回。韋小寶拉住她左腳,說道:「別走!」阿珂用力一掙,叫道:「放開我。」韋小寶笑道:「你倒猜猜看,我肯不肯放?」阿珂急了,轉身便是一拳。韋小寶一讓,砰的一聲,打中在曾柔左頰。曾柔叫道:「你怎麼打我?」阿珂道:「對……對不起……哎唷!」卻是給方怡一掌打中了。霎時之間,床上亂成一團,七個女子亂打亂扭。

    韋小寶大喜,心道:「這叫做天下大亂,群雄……不,群雌混戰。」正要混水摸魚,突然間喀喇喇一聲響,大床倒塌下來。八人你壓住我手,我壓住你腿。七個女子齊聲尖叫。

    眾將官見到這等情景,無不目瞪口呆。

    韋小寶哈哈大笑,想從人堆中爬出來,只是一條左腿不知給誰扭住了,叫:「大家放開手!眾將官,把我大小老婆們一齊抓了起來。」眾將官站成一個圈子,卻不敢動手。

    韋小寶指著毛東珠道:「這老婊子乃是欽犯,千萬不可讓她逃走了。」眾將官都感奇怪:「怎麼這些女子都是你的大小老婆,其中一個是欽犯,兩個卻又扮作了親兵?」當下有人以刀槍指住毛東珠,另外有人拉她起來,喀喀兩聲,給她戴上了手銬。

    韋小寶指著洪夫人道:「這位夫人,是我的上司,不過咱們也給她戴上副手銬罷。」眾將更奇,也給洪夫人上了手銬。洪夫人空有一身武藝,卻給雙兒點了兩處穴道,半身酸麻,難以反抗。

    這時雙兒和曾柔才從人堆裡爬了出來,想起昨晚的經歷,又是臉紅,又是好笑。

    韋小寶指著方怡道:「她是我大小老婆。」指著沐劍屏道:「她是小小老婆,大小老婆要上了手銬,小小老婆不必。」眾將給方怡上了手銬。欽差大人的奇言怪語,層出不窮,眾將聽得多了,這時也已不以為異了。

    這時坐在地下的只剩下了阿珂一人,只見她頭髮散亂,衣衫不整,穿的是男子打扮,卻是明艷絕倫,雙手緊緊抓住長袍的下擺,遮住裸露的雙腿,低下了頭,雙頰暈紅。

    眾兵將均想:「欽差大人這幾個大小老婆,以這個老婆最美。」只聽韋小寶道:「她是我明媒正娶的元配夫人,待我扶她起來。」走上兩步,說道:「娘子請起!」伸手去扶。

    忽聽得拍的一響,聲音清脆,欽差大人臉上已重重吃了一記耳光。阿珂垂頭哭道:「你就是會欺侮我,你殺了我好啦。我……我……我死也不嫁給你。」

    眾將官面面相覷,無不愕然。欽差大人當眾被毆,眾將官保護不力,人人有虧職守。只是毆辱欽差的乃是他的元配夫人,上前阻止固是不行,吆喝幾聲似乎也不合體統,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韋小寶撫著被打的半邊面頰,笑道:「我怎捨得殺你?娘子不用生氣,下官立時殺了鄭公子便是。」大聲問道:「麗春院裡抓來的那男子在哪裡?」一名佐領道:「回都統:這小子上了足鐐手銬,好好的看守著。」韋小寶道:「很好。他如想逃走,先斬了他左腿,然後再斬他右腿……」阿珂嚇得急叫:「別……別……斬他腳……他……他不會逃走的。」韋小寶道:「你如逃走,我就斬鄭公子的雙手。」向方怡、沐劍屏等掃了一眼,道:「我這些大小老婆、小小老婆倘若逃走了,就割鄭公子的耳朵鼻子。」

    阿珂急道:「你……你……這些女人,跟鄭公子有什麼相干?為什麼要怪在他頭上?」韋小寶道:「自然相干。我這些女人個個花容月貌,鄭公子是色鬼,一見之下,定然會不懷好意。」阿珂心想:「那還是拉不上干係啊。」但這人不講道理,什麼也說不明白,一急之下,又哭了出來。

    韋小寶道:「戴手銬的女人都押了下去,好好的看守,再上了腳鐐。吩咐廚房,擺上酒筵,不戴手銬的好姑娘們,在這裡陪我喝酒。」眾親兵轟然答應。

    阿珂哭道:「我……我不陪你喝酒,你給我戴上手銬好啦。」

    曾柔一言不發,低頭出去。韋小寶道:「咦,你到哪裡去?」曾柔轉頭說道:「你……你好不要臉!我再也不要見你!」韋小寶一怔,問道:「為什麼?」曾柔道:「你……你還問為什麼?人家不肯嫁你,你強逼人家,你做了大官,就可以這樣欺侮百姓嗎?我先前還道你是個……是個英雄,哪知道……」韋小寶道:「哪知道怎樣?」曾柔忽然哭了出來,掩面道:「我不知道!你……你是壞人,不是好人。」說著便向廳外走去。

    兩名軍官挺刀攔住,喝道:「你侮慢欽差,不許走,聽候欽差大人發落。」

    韋小寶給曾柔這番斥責,本來滿腔高興,登時化為烏有,覺得她的話倒也有頗有道理,自己做了清廷大官,仗勢欺人,倒如是說書先生口中的奸臣惡霸一般,心想:「英雄做不成,那也罷了,做奸臣總不成話。」長長歎了口氣,說道:「曾姑娘,你回來,我有話說。」

    曾柔回過頭來,昂然道:「我得罪了你,你殺我的頭好了。」

    雙兒跟她交好,忙勸道:「曾姊姊,你別生氣,相公不會殺你的。」

    韋小寶黯然道:「你說得對,我如強要她們做我老婆,那是大花臉奸臣強搶民女,好比『三笑姻緣』中的王老虎搶親。」手指阿珂,對帶領親兵的佐領道:「你帶這位姑娘出去。再把那鄭的男子放了,讓他們做夫妻去罷。」說這幾句話時,委實心痛萬分。又指著方怡道:「開了手銬,也放她去罷,讓她去找她的親親劉師哥去。唉,我的元配夫人軋姘頭,我的大小老婆也軋姘頭。他媽的,我是什麼欽差大人、都統大人?我是雙料烏龜大人。」

    那佐領見他大發脾氣,嚇得低下了頭,不敢作聲。韋小寶道:「快快帶這兩個女人出去。」那佐領應了,帶了阿珂和方怡出去。韋小寶瞧著二女的背影,心中實是戀戀不捨。只見方怡和阿珂頭也不回的出去,既無一句話道謝,也無一個感激的眼色。

    曾柔走上兩步,低聲道:「你是好人!你……你罰我好了。」溫柔的神色中大有歉意。

    韋小寶登時精神為之一振,當即眉花眼笑,說道:「對,對!我確要罰你。雙兒、小郡主、曾姑娘,你們三個是好姑娘,來,咱們到裡邊說話。」

    他正想帶了三女到內堂親熱一番,廳口走進一名軍官,說道:「啟稟都統大人:外面有一個人,說是奉了洪教主之命,求見大人。」韋小寶嚇了一跳,忙道:「什麼紅教主、綠教主,不見,不見,快快轟了出去。」那軍官躬身道:「是!」退了一步,又道:「那人說,他們手裡有兩個男人,要跟都統大人換兩個女人。」

    韋小寶道:「換兩個女人?」眼光在洪夫人和毛東珠臉上掃過,搖頭道:「他倒開胃!這樣好的貨色,我怎麼肯換?」那軍官道:「是。卑職去把他轟走。」韋小寶問道:「他用什麼男人來換?他媽的,男人有什麼好?男人來換女人,倒虧他想得出。」那軍官道:「那人胡說八道,說什麼一個是喇嘛,一個是王子,都是都統大人的把兄弟。」

    韋小寶「啊」的一聲,心想:「原來桑結喇嘛和葛爾丹王子給洪教主拿住了。」說道:「又是喇嘛,又是王子,我要來幹什麼?你去跟那傢伙說,這兩個女人,就是用兩百萬個男人來換,我也不換。」那軍官連聲稱是,便要退出。

    韋小寶向曾柔望了一眼,心想:「她先前說我是壞人,不是好人。我把自己老婆放了,讓她們去軋姘頭,她才算我是好人。哼!要做好人,本錢著實不小。桑結和葛爾丹二人,總算是跟我拜了把子的,我不調他們回來,定要給洪教主殺了。我扣著洪夫人有什麼用?她雖然美貌之極,又不會肯跟我仙福永享,壽與天齊。他媽的重色輕友,不是英雄好漢!」喝道:「且慢!」那軍官應了聲:「是!」躬身聽令。

    韋小寶道:「你去對他說,叫洪教主把那兩人放回來,我就送還洪夫人給他。這位夫人花容月貌,賽過了西施、楊貴妃,是世上的無價之寶,本來殺了我頭也是不肯放的,調他兩個男人,他是大大便宜了。另外這女人雖然差勁,卻是不能放的。」那軍官答應了出去。

    洪夫人一直扳起了臉,到這時才有笑容,說道:「欽差大人好會誇獎人哪。」韋小寶說道:「夫人,你美得不得了,又何必客氣?咱們好人做到底,蝕本也蝕到底。先送貨,後收錢。來人哪,快把我上司的手銬開了。」接過鑰匙,親自打開洪夫人手銬,陪著她出去。

    來到大廳,只見那軍官正在跟陸高軒說話。韋小寶道:「陸先生,你這就好好伺候夫人回去。夫人,屬下恭送你老人家得勝回朝,祝你去教主仙福永享,壽與天齊。」

    洪夫人格格嬌笑,說道:「祝欽差大人陞官發財。壽比南山,嬌妻美妾,公侯萬代。」

    韋小寶歎了口氣,搖頭道:「陞官發財容易,嬌妻美妾,那就難了。」大聲吩咐:「奏樂,送客,備轎!」鼓樂聲中,親自送到大門口,瞧著洪夫人上了轎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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