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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三章 比劍 文 / 金庸

    泰山派一名老道朗聲道:「五嶽派掌門一席,自須推舉一位德才並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擔任,豈有輪流來做之理?」這人語聲高亢,眾人在一片嘈雜之中,仍聽得清清楚楚。桃枝仙道:「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夠得上這八字考語的,武林之中,我看也只有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了。」每當桃谷六仙說話之時,旁人無不嘻笑,誰也沒當他們是一回事,但此刻桃枝仙提到方證大師的名字,頃刻之間,嵩山絕頂之上的數千人登時鴉雀無聲。方證大師武功高強,慈悲俠義,於武林中紛爭向來主持公道,數十年來人所共仰,而少林派聲勢極盛,又是武林中的第一門派,這「德才兼備,威名素著」八個字加在他的身上,誰都沒有絲毫異議。桃根仙大聲道:「少林寺方證方丈,算不算得是德才具備,威名素著?」數千人齊聲應道:「算得!」桃根仙道:「好了,那是眾口一詞,眾望所歸。比之我們桃谷六仙的眾望所歸,方證大師的眾望所歸,那是更加眾望所歸些。既是如此,這五嶽派的掌門人,便請方證大師擔任。」

    嵩山派與泰山派中登時便有不少人叫道:「胡說八道!方證大師是少林派的掌門人,跟我們五嶽派有甚麼相干?」桃枝仙道:「剛才這位老道說要請一位德才兼備、威名素著的前輩高人來做掌門,我好容易找到了一位,這位方證大師難道不是德才兼備?難道不是威名素著?又難道不是前輩高人?依你們所說,方證大師無德無才,全無威名,他老人家是後輩低人?真正豈有此理!哪一個膽敢這麼說,不要他做掌門人,我桃谷六仙跟他拚命。」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做掌門已做了十幾年,少林派的掌門人也做得,為甚麼五嶽派的掌門人便做不得?難道五嶽派今天便已蓋過了少林派?哪一個大膽狂徒,敢說方證大師不會做掌門人,不配做掌門人?」

    泰山派的玉璣子皺眉道:「方證大師德高望重,那是誰都敬重的,可是今日我們是在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人。方證大師乃是貴客,怎可將他老人家拉扯在一起?」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不能做五嶽派掌門人,依你說,是為了少林派和五嶽派無關。」玉璣子道:「正是。」桃干仙道:「少林派為甚麼和五嶽派無關?我說關係大得很呢!五嶽派是哪五派?」玉璣子道:「閣下是明知故問了。五嶽派便是嵩山、泰山、華山、衡山,恆山五派。」

    桃花仙和桃實仙齊聲道:「錯了,錯了!適才左冷禪言道,五嶽劍派合併之後,甚麼嵩山派、泰山派之名不再留存,怎地你又重提五派之名?」桃葉仙道:「足見他對原來宗派念念不忘,戀派成狂,一有機緣,便圖復辟,要將好好一個五嶽派打得稀巴爛,重建泰山派的雄風,再整日觀峰的威名。」群雄中不少人都笑出聲來,均想:「莫看這桃谷六仙瘋瘋顛顛,但只要有人說錯了半句話,立即給他們抓住,再也難以脫身。」他們哪知桃谷六仙打從兩三歲起能說話以來,便即互相辯駁不休,專捉兄弟中說話的漏洞,數十年來習以為常,再加上六個腦袋齊用,六張嘴巴齊開,旁人焉是他六兄弟的對手?玉璣子臉上青一陣、紅一陣,只道:「五嶽派中有了你們六個寶貝,也叫倒霉。」桃花仙道:「你說五嶽派倒霉,那是瞧不起五嶽派,不願自居於五嶽派之中。」桃實仙道:「我們五嶽派第一日開山立派,你便立心詛咒,說他倒霉。五嶽派將來張大門戶,要在武林中揚眉吐氣,與少林、武當鼎足而三,成為江湖上人所共仰的大門派。玉璣道長,你為甚麼不存好心,今天來說這等不吉利的話?」桃葉仙道:「足見玉璣道人身在五嶽,心在泰山,只盼五嶽派開派不成,第一天便摔個大觔斗,如此用心,我五嶽派如何容得了他?」

    江湖上學武之人,過的是在刀口上舐血的日子,於這吉祥兆頭,忌諱最多。各人聽桃谷六仙這麼一說,均覺言之有理,玉璣子在今天這個好日子中說五嶽派倒霉,確是大大不該。連左冷禪心中也對玉璣子這話頗為不滿。玉璣子自知說錯了話,當下默不作聲,暗自氣惱。

    桃干仙道:「我說少林派和嵩山有關,玉璣道人卻說無關。到底是有關無關?是你對還是我對?」玉璣道人氣憤憤的道:「你愛說有關,便算有關好了。」桃干仙道:「哈,天下之事,抬不過一個理字。少林寺是在哪一座山中?嵩山派只是在哪一座山中?」桃花仙道:「少林派在少室山,嵩山派在太室山,少室太室,都屬嵩山,是不是?為甚麼說少林派與嵩山無關?」這一句倒確非強辭奪理,群雄聽得一齊點頭。

    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各派合併,可以減少江湖上的門戶紛爭,他所以贊成五嶽並派,便是為此。他又言道,各派可擇武功相近,或是地域相鄰,互求合併。說到地域之近,無過於少林和嵩山。兩大門派,同在一山之中。少林派和嵩山派若不合並,那麼岳先生的說話,未免怕有點跡近放……放……放那個……一種氣了。」

    群雄聽得他強行將那個「屁」字忍住,都是哈哈大笑起來,心中卻都覺得,少林和嵩山合併,未免匪夷所思,可是桃枝仙的說話,卻也是言之成理,是順著岳不群先前一片大道理推論下來的。令狐沖暗暗稱奇:「桃谷六仙要抓別人話中的岔子,那是拿手好戲,但這一番話卻料想他們說不出來。卻不知是誰在旁提示指點?」

    桃干仙道:「方證大師眾望所歸,本來大夥兒要請他老人家當五嶽派掌門人。只是有人提出,方證大師不屬五嶽派。那麼只須少林與五嶽派合併,成為一個『少林五嶽派』,方證大師便可成為這個新派的掌門人了。」桃根仙道:「正是。當今之世,要找一位比方證大師更合式的掌門人,那是誰也沒有法子。」桃實仙道:「我桃谷六仙服了方證大師,難道還有旁人不服的?」桃花仙道:「若有人不服的,不妨站出來,和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打贏了桃谷六仙,不妨再和方證大師較量較量。打贏了方證大師,再和少林派中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較量較量。打贏了少林派達摩堂、羅漢堂、戒律院、藏經閣的眾位大師高手,可以再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實仙道:「五哥,怎麼要和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較量較量?」桃花仙道:「武當派和少林派的兩位掌門人是過命的交情,同榮共辱。有人打贏了少林派的方證大師,武當派的沖虛道長豈有不出頭之理?」桃葉仙道:「正是,一點兒也不錯,打贏了武當派的掌門沖虛道長,再來和我們桃谷六仙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咦,他和我們桃谷六仙已經較量過了,怎麼又要較量較量?」桃葉仙道:「第一次我們打輸了,桃谷六仙難道就此甘心認輸?自然是死纏爛打,陰魂不散,跟那些臭王八蛋再來較量較量。」群雄聽了,盡皆大笑,有的怪聲叫好,有的隨著起哄。玉璣子心頭惱怒,再也不可抑止,縱身而出,手按劍柄,叫道:「桃谷六怪,我玉璣子便是不服,要和你們較量較量。」桃根仙道:「咱們大夥兒都是五嶽派門下,動起手來,豈不是自相殘殺?」玉璣子道:「你們說話太多,神憎鬼厭。五嶽派門下少了你們六個人,大家樂得眼目清涼,耳根清淨。」桃干仙道:「好啊,你手按劍柄,心中動了殺機,只想拔出劍來,擦擦擦擦擦擦六聲,砍了我們六兄弟的腦袋?」玉璣子哼了一聲,給他來個默認,目光中殺氣更盛。桃枝仙道:「今日我五派合併,第一天你泰山派便動手殺了我恆山派的六大高手,五嶽派今後怎說得上齊心協力,和衷共濟?」

    玉璣子心想此言倒是不錯,今日倘若殺了這六人,只怕以後紛爭無窮,恆山派中勢必定有人為他六兄弟報仇,當下強忍怒氣,說道:「你們既知道要齊心協力,和衷共濟,那麼有礙大局的胡說八道,便不可再說。」將長劍抽出劍鞘尺許,刷的一聲,送回劍鞘。

    桃葉仙道:「倘若是有益於光大五嶽派前途,有利於全體武林同道的好話呢?」玉璣子冷笑道:「哼,諒你們也說不出那種話來!」桃花仙道:「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這件事是不是與我派前途、武林同道的禍福大有關連?我六兄弟苦口婆心,想推舉一位眾望所歸的前輩高人來當掌門,你總是存了私心,想叫那個給了你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的人來做掌門。」玉璣子大怒,喝道:「胡說八道!誰說有人給了我三千兩黃金、四個美女?」桃花仙道:「嗯,我說錯了數目,也是有的,不是三千兩,定是四千兩了。不是四名美女,那麼不是三名,便是五名。是誰給你,難道你不知道嗎?你想推舉誰做掌門,便是誰給你了。」

    玉璣子刷的一聲,拔出了長劍,喝道:「你再胡言亂語,我便叫你血濺當場。」桃花仙哈哈一笑,昂首挺胸,向他走了過去,說道:「你用卑鄙手段,害死了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還想繼續害人嗎?天門道人已給你害得血濺當場,戕害同門,原是你的拿手好戲,你倒在我身上試試看。」說著一步步向玉璣子走去。玉璣子長劍挺出,厲聲喝道:「停步,你再向前走一步,我便不客氣了。」桃花仙笑道:「難道你現下對我客氣得很嗎?這嵩山絕頂,又不是你玉璣子私有之地,我偏偏要邁邁方步,東走西行,你又管得著我?」說著又向前走了幾步,和玉璣子相距已不過數尺。玉璣子看到他醜陋的長長馬臉,露出一副焦黃牙齒,裂嘴而笑,厭憎之情大生,長劍一挺,嗤的一聲響,便向桃花仙胸口刺去。

    桃花仙急忙閃避,罵道:「臭賊,你真……真打啊!」玉璣子已深得泰山派劍術精髓,一劍既出,二劍隨至,劍招迅疾無倫。桃花仙說話之間,已連避了他四劍。但玉璣子劍招越來越快,桃花仙手忙腳亂,哇哇大叫,想要抽出腰間短鐵棍招架,卻緩不出手來。劍光閃爍之中,噗的一聲響,桃花仙左肩中劍。便在此時,玉璣子長劍脫手,飛上半天,跟著身子離地,雙手雙腳已被桃根、桃干、桃枝、桃葉四仙分別抓住。這一下兔起鶻落,變化迅速之極。但見黃影一閃,挾著一道劍光,有人揮劍向桃枝仙頭頂砍落,桃實仙早已護持在旁,伸短鐵棍架住。那人又是一劍向桃根仙胸口刺去。桃花仙抽鐵棍擋開,看那人時,正是嵩山派掌門左冷禪。左冷禪知道桃谷六仙雖然說話亂七八糟,身上卻實負驚人藝業,當年在華山絕頂,曾將自己所派去的華山劍宗高手成不憂撕成四截,一見玉璣子為他六兄弟所擒,知道只要相救稍遲,玉璣子立遭裂體之厄,是以自己雖是主人身份,實不宜隨便出手,當此危急之際,也只得拔劍相救。他兩劍急攻桃枝仙和桃根仙,用意是在迫使二人放手退避,不料桃谷六仙相互配合得猶如天衣無縫,四人抓住敵人手腳,餘下二人便在旁護持,左冷禪這兩劍招式精奇,勢道凌厲,還是分別給桃實仙和桃花仙架開了。其實玉璣子生死繫於一線,在這一霎之間,左冷禪已從桃實仙、桃花仙出棍相架的招式與內力之中,知道要迫退二人,至少須在六招以外,待得拆到六招,玉璣子早給四人撕裂,當下長劍圈轉,劍光閃爍。只聽得玉璣子大叫一聲,腦袋摔在地下。桃根仙、桃枝仙手中各握一隻斷手,桃干仙手中握著一隻斷腳,只有桃葉仙手中所握著的那隻腳,仍連在玉璣子身上。原來左冷禪知道無法在這瞬息之間迫得桃谷六仙放手,只有當機立斷,砍斷了玉璣子的雙手和一隻足踝,使得桃谷四仙無法將他撕裂,那是毒蛇螫手、壯士斷腕之意。左冷禪切斷了他三肢,料想桃谷六仙不會再難為這個廢人,當即冷笑一聲,退了開去。桃枝仙道:「咦,左冷禪,你送黃金美女給玉璣子,要他助你做掌門,為甚麼反來斷他手腳,是想殺他滅口嗎?」桃根仙道:「他怕我們把玉璣子撕成四塊,因此出手相救,那全是會錯意了。」桃實仙道:「自作聰明,可歎,可笑。我們抓住玉璣子,只不過跟他開開玩笑。今日是五嶽派開山立派的好日子,又有誰敢胡亂殺人了?」桃花仙道:「玉璣子確想殺我,但我們念及同門之誼,怎能殺他?只不過將他拋上天空,摔將下來,又再接住,嚇他一嚇。左冷禪出手如此魯莽,腦筋糊塗得緊。」桃葉仙拖著只剩獨腳、全身是血的玉璣子,走到左冷禪身前,鬆開了玉璣子的左腳,連連搖頭,說道:「左冷禪,你下手太過毒辣,怎地將一個好好的玉璣子傷成這般模樣?他沒了雙手,只有一隻獨腳,今後叫他如何做人?」左冷禪怒氣填膺,心想:「剛才我只要出手遲得片刻,玉璣子早給你們撕成四塊,哪裡還有命在?這會兒卻來說這風涼話!只是無憑無據,一時卻說不明白。」

    桃根仙道:「左冷禪要殺玉璣子,一劍刺死了他,倒也乾淨,卻斷了他雙手一足,叫他不生不死,當真殘忍,可說是大大的不仁。」桃干仙道:「大家都是五嶽派中的同門,便有甚麼事過不去,也可好好商量,為甚麼下手如此毒辣?沒半點同門的義氣。」「托塔手」丁勉大聲道:「你們六個怪人,動不動便將人撕成四塊。左掌門出手相救玉璣子道長,正是瞧在同門的份上,你們卻來胡說。」桃枝仙道:「我們明明跟玉璣子開玩笑,左冷禪卻信以為真,真假難辨,是非不分,那是不智之極。」桃葉仙道:「男子漢大丈夫,一人作事一人當。你既然傷了玉璣子,便當直承其事,卻又閃閃縮縮,意圖抵賴,竟無半分勇氣。殊不知這嵩山絕頂,數千位英雄好漢,眾目睽睽,個個見到玉璣子的手足是你砍斷的,難道還能賴得了嗎?」桃花仙道:「不仁、不義、不智、不勇,五嶽派的掌門人,豈能由這樣的人來充當嗎?左冷禪,你也未免太過異想天開了。」說罷,六兄弟一起搖頭。其實左冷禪若不以精妙絕倫的劍法斬斷玉璣子的雙手一足,這個做了泰山派掌門還不到一個時辰的道人,當時便被撕成四截了。封禪台旁的一流高手自然都看出來,心下不免稱讚左冷禪劍法精妙,應變神速。但桃谷六仙如此振振有辭的說來,旁人卻也難以辯駁。知道左冷禪吃了冤枉的,肚裡暗自好笑;沒看出其中原由的,均覺左冷禪此舉若非過於魯莽,便是十分的凶狠毒辣,臉上均有不滿之色。令狐沖與桃谷六仙相處日久,深知他們為人,尋思:「今日桃谷六仙所說的話,句句擊中左冷禪的要害。他六兄弟的腦筋怎能如此清楚?多半暗中另行有人指點。」當下慢慢走近桃谷六仙身旁,想察看到底是哪位高人隱身其側,但見桃谷六仙聚在一起,身邊並無旁人,五兄弟正在手忙腳亂的替桃花仙肩頭止血。令狐沖轉過頭來,向西首瞧去,耳中忽然傳來細若蚊鳴的聲音:「沖哥,你是在找我嗎?」令狐沖又驚又喜,聲音雖細,但清清楚楚,正是盈盈的聲音。他微微側頭,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名身材臃腫的虯髯大漢倚在一塊大石之旁,懶洋洋的伸手在頭上搔癢。在這嵩山絕頂之上,如這般的虯髯大漢少說也有一二百人,誰都沒加注意,令狐沖略一凝神,突然從那大漢的眼光之中,看到了一絲又狡獪又嫵媚的笑意。他大喜之下,向她走去。盈盈傳音說道:「別過來,不可拆穿了西洋鏡。」這聲音如一縷細絲,遠遠傳來,鑽入他耳中。令狐沖當即停步,心想:「我倒不知你有這樣的傳音功夫,定然又是你父親的一項秘傳了。」立時明白:「桃谷六仙所說的那些話,原來都是你教他們的,難怪這六個粗胚,居然講出甚麼不仁不義、不智不勇的話來?」心下喜悅,忍不住要發洩,大聲道:「桃谷七仙的話,當真有理。我本來只道桃谷只有六仙,哪知道還有一位又聰明、又美麗的七仙女桃萼仙!」

    群雄聽得令狐衝突然開口,說的言語卻如此不倫不類,盡皆愕然。盈盈傳音道:「這當口事關重大,你是恆山派掌門,可別胡說八道。左冷禪此刻狼狽萬分,正是你當五嶽派掌門的好機會。」令狐沖心中一凜,暗道:「盈盈喬裝改扮來到嵩山,原來要助我當五嶽派掌門。她是日月教教主之女,是此間正教門下的死敵,倘若給人發覺了,那可危險之極。她干冒奇險,一心助我在武林中得享大名,對我如此深情,我……我……我真不知如何報答?」只聽得桃根仙道:「方證大師這樣的前輩高人,你們不願讓他做掌門人。玉璣子斷手斷腳,左冷禪不仁不義,自然都不能做掌門了。我們便推舉一位劍術當世第一的少年英雄,來做五嶽派掌門人。有哪一個不服的,不妨來領教領教他的劍法。」他說到這裡,左掌攤開,向令狐沖一擺。桃干仙道:「這位令狐少俠,原是恆山派掌門,與華山派岳先生淵源極深,跟衡山派莫大先生又是好友。五嶽劍派之中,已有三派是一定擁戴他的了。」桃枝仙道:「泰山派門下的群道並非都是糊塗蟲,自然也是擁戴他的多,反對他的少。」桃葉仙道:「五嶽派中人人使劍,誰的劍法最高,誰就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做掌門人。」他說了「理所當然」四字,順口便加上「不可不戒」,也不理會通與不通。桃花仙按住肩頭傷口,說道:「左冷禪,你倘若不服,不妨便和令狐少俠比比劍。誰贏了,誰做五嶽派掌門。這叫做比劍奪帥!」此次來到嵩山的群雄,除了五嶽劍派門下以及方證大師、沖虛道人這等有心之人外,大都是存著瞧熱鬧之心。此刻各人均知五派合併,已成定局,爭奪之鵠的,當在掌門人一席。這些江湖上好漢最怕的是長篇大論的爭執,適才桃谷六仙跟左冷禪瞎纏,只因說得有趣,倒不氣悶,但若個個似岳不群那麼滿口仁義道德,說到太陽落山,還是沒了沒完,那可悶死人了,是以眾人一聽到桃花仙說出「比劍奪帥」四字,登時轟天價叫起好來。群豪上得山來,見到天門道人自戕斃敵,左冷禪劍斷三肢,這兩幕看得人驚心動魄,可說此行已然不虛,但如五嶽派中眾高手為爭奪掌門人而大戰一場,好戲紛呈,那可更加過癮了。因此群雄鼓掌喝采,甚是真誠熱烈。令狐沖心想:「我答應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力阻左冷禪為五嶽派掌門,以免他為禍武林。只要師父做了掌門,他老人家大公無私,自然人人心悅誠服。除了他老人家之外,五嶽劍派中,又有誰配當此重任?」朗聲道:「眼前有一位最適宜的前輩,怎地大家忘了?五嶽派若不由君子劍岳先生來當掌門人,哪裡還找得出第二位來?岳先生武功既高,識見更是卓超。他老人家為人仁義,眾所周知,否則怎地會得了『君子劍』三字的外號?我恆山派推舉岳先生為五嶽派掌門。」他說了這番話,華山派的群弟子登時大聲鼓掌喝采。嵩山派中有人說道:「岳先生雖然不錯,比之左掌門卻總是遜著一籌。」有人道:「左掌門是五嶽劍派盟主,已當了這麼多年,由他老人家出任五嶽派掌門,那是順理成章之事。又何必另推旁人?」又有人道:「以我之見,五嶽派掌門當然由左掌門來當,另外可設四位副手,由岳先生、莫大先生、令狐少俠、玉……玉……玉……那個玉磬子或是玉音子道長分別擔任,那就妥當得很了。」

    桃枝仙叫道:「玉璣子還沒死呢,他斷了兩隻手一隻腳,你們就不要他了?」桃葉仙道:「比劍奪帥,比劍奪帥!誰的武功高,誰就做掌門!」千餘名江湖漢子跟著叫嚷:「對!對!比劍奪帥,比劍奪帥!」

    令狐沖心想:「今日的局面,必須先將左冷禪打倒,斷了嵩山派眾人的指望,否則我師父永遠做不了五嶽派掌門。」當下仗劍而出,叫道:「左先生,天下英雄在此,眾口一辭,要咱們比劍奪帥。在下和你二人拋磚引玉,先來過過招如何?」暗自思忖:「左冷禪的陰寒掌力十分厲害,我拳腳上功夫可跟他天差地遠,但劍法決計不會輸他。我贏了左冷禪之後,再讓給師父,誰也沒有話說。就算莫大先生要爭,他也未必勝得了師父。泰山派的兩大高手一死一傷,不會有甚麼好手剩下了。就算我劍法也不是左冷禪的對手,但也得在千餘招之後方才落敗,大耗他內力之後,師父再下場跟他相鬥,那便頗有勝望。」他長劍虛劈兩劍,說道:「左先生,咱們五嶽劍派門下,人人都使劍,在劍上分勝敗便了。」他這麼說,那是先行封住了左冷禪的口,免得他提出要比拳腳、比掌法。群雄紛紛喝采:「令狐少俠快人快語,就在劍上比勝敗。」「勝者為掌門,敗者聽奉號令,公平交易,最妙不過。」「左先生,下場去比劍啊。有甚麼顧忌,怕輸麼?」「說了這半天話,有甚麼屁用?早就該動手打啦。」

    一時嵩山絕頂之上,群雄叫嚷聲越來越響,人數一多,人人跟著起哄,縱然平素極為老成持重之輩,也忍不住大叫大吵。這些人只是左冷禪邀來的賓客,五嶽派由誰出任掌門,如何決定掌門席位,本來跟他們毫不相干,他們原也無由置喙,但比武奪帥,大有熱鬧可瞧,大家都盼能多看幾場好戲。這股聲勢一成,竟然喧賓奪主,變得若不比武,這掌門人便無法決定了。令狐沖見眾人附和己見,心下大喜,叫道:「左先生,你如不願和在下比劍,那麼當眾宣佈決不當這五嶽派的掌門人,那也不妨。」群雄紛紛叫嚷:「比劍,比劍!不比的不是英雄,乃是狗熊!」嵩山派中不少人均知令狐衝劍法精妙,左冷禪未必有勝他的把握,但要說左冷禪不能跟他比劍,卻也舉不出甚麼正大光明的理由,一時都皺起了眉頭,默不作聲。喧嘩聲中,一個清亮的聲音拔眾而起:「各位英雄眾口一辭,都願五嶽派掌門人一席,以比劍決定,我們自也不能拂逆了眾位的美意。」說話之人正是岳不群。

    群雄叫道:「岳先生言之不差,比劍奪帥,比劍奪帥。」岳不群道:「比劍奪帥,原也是一法,只不過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本意是減少門戶紛爭,以求武林中同道和睦友愛,因此比武只可點到為止,一分勝敗便須住手,切不可傷殘性命。否則可大違我五派合併的本意了。」

    眾人聽他說得頭頭是道,都靜了下來。有一大漢說道:「點到為止固然好,但刀劍不生眼睛,真有死傷,那也是自己晦氣,怪得誰來?」又有一人道:「倘若怕死怕傷,不如躲在家裡抱娃娃,又何必來奪這五嶽派的掌門?」群雄都轟笑起來。岳不群道:「話雖如此,總是以不傷和氣為妙。在下有幾點淺見,說出來請各位參詳參詳。」

    有人叫道:「快動手打,又說些甚麼了?」另有人道:「別瞎搗亂,且聽岳先生說甚麼話。」先前那人道:「誰搗亂了?你回家問你大妹子去!」那邊跟著也對罵了起來。岳不群道:「哪一個有資格參與比武奪帥,可得有個規定……」他內力充沛,一出聲說話,便將污言對罵之人的聲音壓了下來,只聽他繼續道:「比武奪帥,這帥是五嶽派之帥,因此若不是五嶽派門下,不論他有通天本領,可也不能見獵心喜,一時手癢,下場角逐。否則的話,爭的是『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卻不是為決定五嶽派掌門了。」群雄都道:「對!不是五嶽派門下,自消不能下場比武。」也有人道:「大夥兒亂打一起,爭那『武功天下第一』的名號,可也不錯啊。」這人顯是胡鬧,旁人也沒加理會。岳不群道:「至於如何比武,方不致傷殘人命,不傷同門和氣,請左先生一抒宏論。」

    左冷禪冷冷的道:「既然動上了手,定要不可傷殘人命,不得傷了同門和氣,那可為難得緊。不知岳先生有何高見?」岳不群道:「在下以為,最好是請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解幫主、青城派余觀主等幾位德高望重的武林前輩出作公證。誰勝誰敗,由他們幾位評定,免得比武之人纏鬥不休。咱們只分高下,不決生死。」

    方證道:「善哉,善哉!『只分高下,不決生死』這八個字,便消弭了無數血光之災,左先生意下如何?」左冷禪道:「這是大師對敝派慈悲眷顧,自當遵從。原來的五嶽劍派五派,每一派只能派出一人比武奪帥,否則每一派都出數百人,不知比到何年何月,方有結局。」群雄雖覺五嶽劍派每派只出一人比武,五派便只有五人,未免太不熱鬧。但這五派若都是掌門人出手,他本派中人決不會有人向他挑戰。只聽得嵩山派中數百人大聲附和,旁人也就沒有異議。

    桃枝仙忽道:「泰山派的掌門人是玉璣子,難道由他這個斷手斷足的牛鼻子來比武奪帥麼?」桃葉仙道:「他斷手斷足,為甚麼便不能參與比武?他還剩下一隻獨腳,大可起飛腳踢人。」群雄聽了,無不大笑。

    泰山派的玉音子怒道:「你這六個怪物,害得我玉璣子師兄成了殘廢,還在這裡出言譏笑,終須叫你們一個個也都斷手斷足。有種的,便來跟你道爺單打獨鬥,比試一場。」說著挺劍而出,站在當場。這玉音子身形高瘦,氣宇軒昂,這麼出來一站,風度儼然,道袍隨風飄動,更顯得神采飛揚。群雄見了,不少人大聲喝采。

    桃根仙道:「泰山派中,由你出來比武奪帥嗎?」桃葉仙道:「是你同門公舉的呢,還是你自告奮勇?」玉音子道:「跟你又有甚麼相干?」桃葉仙道:「當然相干。不但相干,而且大大的相干,非常相干之至。如果是泰山派公舉你出來比武奪帥,那麼你落敗之後,泰山派中第二人便不能再來比武。」玉音子道:「第二人不能出來比武,那便如何?」忽然泰山派中有人說道:「玉音子師弟並非我們公舉,如果他敗了,泰山派另有好手,自然可再出手。」正是玉磬子。桃花仙道:「哈哈,另有好手,只怕便是閣下了?」玉磬子道:「不錯,說不定便是你道爺。」桃實仙叫道:「大家請看,泰山派中又起內訌,天門道人死了,玉璣道人傷了,這玉磬、玉音二人,又爭著做泰山派的新掌門。」

    玉音子道:「胡說八道!」玉磬子卻冷笑著數聲,並不說話。桃花仙道:「泰山派中,到底是那一個出來比武?」玉磬子和玉音子齊聲道:「是我!」桃根仙道:「好,你們哥兒倆自己先打一架,且看是誰強些。嘴上說不清,打架定輸贏。」玉磬子越眾而出,揮手道:「師弟,你且退下,可別惹得旁人笑話。」玉音子道:「為甚麼會惹得旁人笑話?玉璣師兄身受重傷,我要替他報仇雪恨。」玉磬子道:「你是要報仇呢,還是比武奪帥?」玉音子道:「憑咱們這點兒微末道行,還配當五嶽派掌門嗎?那不是癡心妄想?我泰山派眾人,早就已一致主張,請嵩山左盟主為五嶽派掌門,我哥兒倆又何必出來獻醜?」玉磬子道:「既然如此,你且退下,泰山派眼前以我居長。」玉音子冷笑道:「哼,你雖居長,可是平素所作所為,服得了人嗎?上下人眾,都聽你話嗎?」

    玉磬子勃然變色,厲聲道:「你說這話,是何用意?你不理長幼之序,欺師滅祖,本派門規第一條怎麼說?」玉音子道:「哈哈,你可別忘了,咱們此刻都已是五嶽派門下,大夥兒同年同月同時一齊入五嶽派,有甚麼長幼之序?五嶽派門規還未訂下,又有甚麼第一條、第二條?你動不動提出泰山派門規來壓人,只可惜這當兒卻只有五嶽派,沒有泰山派了。」玉磬子無言可對,左手食指指著玉音子鼻子,氣得只是說:「你……你……你……」千餘名漢子齊聲大叫:「上去打啊,哪個本事高強,打一架便知道了。」玉磬子手中長劍不住晃動,卻不上前,他雖是師兄,但平素沉溺酒色,武功劍法比之玉音子已大有不如。此後五嶽劍派合併,但五嶽派人眾必將仍然分居五嶽,每一處名山定有一人為首。玉磬子、玉音子二人自知本事與左冷禪差得甚遠,原無作五嶽派掌門的打算,但頗想回歸本山之後,便為泰山之長。這時群雄慫恿之下,師兄弟勢必兵戎相見,玉磬子可不敢貿然動手,只是在天下英雄之前為玉音子所屈,心中卻也不甘;何況這麼一來,左掌門多半會派玉音子為泰山之長,從此聽他號令,終身抬不起頭來了。一時之間,師兄弟二人怒目相向,僵持不決。

    突然人群中一個尖利的聲音說道:「我看泰山派武功的精要,你二人誰都摸不著半點邊兒,偏有這麼厚臉皮,在這裡囉唆爭吵,虛耗天下英雄的時光。」

    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長身玉立的青年,相貌俊美,但臉色青白,嘴角邊微帶冷嘲,正是華山派的林平之。有人識得他的,便叫了出來:「這是華山派岳先生的新女婿。」令狐沖心道:「林師弟向來甚是拘謹,不多說話,不料士別三日,便當刮目相看,竟在天下英雄之前,出言譏諷這兩個賊道。」適才玉磬子、玉音子二道與玉璣子狼狽為奸,逼死泰山派掌門人天門道人,向左冷禪諂媚討好,令狐沖心中對二道極是不滿,聽得林平之如此辱罵,頗為痛快。玉音子道:「我摸不著泰山派武功的邊兒,閣下倒摸得著了?卻要請閣下施展幾手泰山派武功,好讓天下英雄開開眼界。」他特別將「泰山派」三字說得極響,意思說,你是華山派弟子,武功再強,也只是華山派的,決不會連我泰山派的武功也會練。林平之冷笑一聲,說道:「泰山派武功博大精深,豈是你這等認賊為父、戕害同門的不肖之徒所能領略……」岳不群喝道:「平兒,玉音道長乃是長輩,不得無禮!」林平之應道:「是!」

    玉音子怒道:「岳先生,你調教的好徒兒,好女婿!連泰山派的武功如何,他也能來胡言亂語。」

    突然一個女子的聲音道:「你怎知他是胡言亂語?」一個俊俏的少婦越眾而出,長裙拂地,衣帶飄風,鬢邊插著一朵小小紅花,正是岳靈珊。她背上負著一柄長劍,右手反過去握住劍柄,說道:「我便以泰山派的劍法,會會道長的高招。」玉音子認得她是岳不群的女兒,心想岳不群這番大力贊同五派合併,左冷禪言語神情中對他甚是客氣,倒也不敢得罪了她,微微一笑,說道:「岳姑娘大喜,貧道沒有來賀,討一杯喜酒喝,難道為此生我的氣了嗎?貴派劍法精妙,貧道向來是十分佩服的。但華山派門人居然也會使泰山派劍法,貧道今日還是首次得聞。」岳靈珊秀眉一軒,道:「我爹爹要做五嶽派掌門人,對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自然都得鑽研一番。否則的話,就算我爹爹打贏了四派掌門人,那也只是華山派獨佔鰲頭,算不得是五嶽派真正的掌門人。」

    此言一出,群雄登時聳動。有人道:「岳先生要做五嶽派掌門人?」有人大聲道:「難道泰山、衡山、嵩山、恆山四派的武功,岳先生也都會嗎?」

    岳不群朗聲道:「小女信口開河,小孩兒家的話,眾位不可當真。」岳靈珊卻道:「嵩山左師伯,如果你能以泰衡華恆四派劍法,分別打敗我四派好手,我們自然服你做五嶽派掌門。否則你嵩山派的劍法就算獨步天下,也不過嵩山派的劍法十分高明而已,跟別的四派,終究拉不上干係。」

    群雄均想:這話確然不錯。如果有人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以他來做五嶽派掌門,自是再合適不過。可是五嶽劍派每一派的劍法,都是數百年來經無數好手嘔心瀝血鍛煉而成。有人縱得五派名師分別傳授,經數十年苦練,也未必能學全五派的全部劍法,而各派秘招絕藝,都是非本派弟子不傳,如說一人而能同時精擅五嶽派劍法,決計無此可能。左冷禪卻想:「岳不群的女兒為甚麼說這番話?其中必有用意。難道岳不群當真痰迷了心竅,想跟我爭奪這五嶽派掌門人之位嗎?」玉音子道:「原來岳先生已然精通五派劍法,那可是自從五嶽劍派創派以來,從所未有的大事。貧道便請岳姑娘指點指點泰山派的劍法。」岳靈珊道:「甚好!」刷的一聲,從背上劍鞘中拔出了長劍。玉音子心下大是著惱:「我比你父親還長著一輩,你這女娃娃居然敢向我拔劍!」他只道岳不群定會出手阻攔,就算真要動手,華山派中也只有岳不群夫婦才堪與自己匹敵,豈知岳不群只是搖頭歎息,說道:「小孩子家不知天高地厚。玉音、玉磬兩位前輩,乃是泰山派的一等一好手。你要用泰山派劍法跟他們過招,那不是自討苦吃嗎?」

    玉音子心中一凜:「岳不群居然叫女兒用泰山劍法跟我過招。」一瞥眼間,只見岳靈珊右手長劍斜指而下,左手五指正在屈指而數,從一數到五,握而成拳,又將拇指伸出,次而食指,終至五指全展,跟著又屈拇指而屈食指,再屈中指,登時大吃一驚:「這女娃娃怎地懂得這一招『岱宗如何』?」

    玉音子在三十餘年前,曾聽師父說過這一招「岱宗如何」的要旨,這一招可算得是泰山派劍法中最高深的絕藝,要旨不在右手劍招,而在左手的算數。左手不住屈指計算,算的是敵人所處方位、武功門派、身形長短、兵刃大小,以及日光所照高低等等,計算極為繁複,一經算準,挺劍擊出,無不中的。當時玉音子心想,要在頃刻之間,將這種種數目盡皆算得清清楚楚,自知無此本領,其時並未深研,聽過便罷。他師父對此術其實也未精通,只說:「這招『岱宗如何』使起來太過艱難,似乎不切實用,實則威力無儔。你既無心詳參,那是與此招無緣,也只好算了。你的幾個師兄弟都不及你細心,他們更不能練。可惜本派這一招博大精深、世無其匹的劍招,從此便要失傳了。」玉音子見師父並未勉強自己苦練苦算,暗自欣喜,此後在泰山派中也從未見人練過,不料事隔數十年,竟見岳靈珊這樣一個年輕少婦使了出來,霎時之間,額頭上出了一片汗珠。他從未聽師父說過如何對付此招,只道自己既然不練,旁人也決不會使這奇招,自無需設法拆解,豈知世事之奇,竟有大出於意料之外者。情急智生,自忖:「我急速改變方位,竄高伏低,她自然算我不准。」當即長劍一晃,向右滑出三步,一招「朗月無雲」,轉過身來,身子微矮,長劍斜刺,離岳靈珊右肩尚有五尺,便已圈轉,跟著一招「峻嶺橫空」,去勢奇疾而收劍極快。只見岳靈珊站在原地不動,右手長劍的劍尖不住晃動,左手五指仍是伸屈不定。玉音子展開劍勢,身隨劍走,左邊一拐,右邊一彎,越轉越急。

    這路劍法叫做「泰山十八盤」,乃泰山派昔年一位名宿所創,他見泰山三門下十八盤處羊腸曲折,五步一轉,十步一回,勢甚險峻,因而將地勢融入劍法之中,與八卦門的「八卦游身掌」有異曲同工之妙。泰山「十八盤」越盤越高,越行越險,這路劍招也是越轉越加狠辣。玉音子每一劍似乎均要在岳靈珊身上對穿而過,其實自始至終,並未出過一招真正的殺著。他雙目所注,不離岳靈珊左手五根手指的不住伸屈。昔年師父有言:「這一招『岱宗如何』,可說是我泰山劍法之宗,擊無不中,殺人不用第二招。劍法而到這地步,已是超凡聖人。你師父也不過是略知皮毛,真要練到精絕,那可談何容易?」想到師父這些話,背上冷汗一陣陣的滲了出來。那泰山「十八盤」,有「緩十八、緊十八」之分,十八處盤旋較緩,另外十八處盤旋甚緊,一步高一步,所謂「後人見前人履底,前人見後人發頂」。泰山派這路劍法,純從泰山這條陡道的地勢中化出,也是忽緩忽緊,迴旋曲折。令狐沖見岳靈珊既不擋架,也不閃避,左手五指不住伸屈,似乎在計算數目,不由得心下大急,只想大叫:「小師妹,小心!」但這五個字塞在喉頭,始終叫不出來。玉音子這路劍法將要使完,長劍始終不敢遞到岳靈珊身週二尺之處。岳靈珊長劍倏地刺出,一連五劍,每一劍的劍招皆蒼然有古意。玉磬子失聲叫道:「『五大夫劍!』」泰山有松極古,相傳為秦時所封之「五大夫松」,虯枝斜出,蒼翠相掩。玉磬子、玉音子的師伯祖曾由此而悟出一套劍法來,便稱之為「五大夫劍」。這套劍法招數古樸,內藏奇變,玉磬子二十餘年前便已學得精熟,但眼見岳靈珊這五招似是而非,與自己所學頗有不同,卻顯然又比原來劍法高明得多,正驚詫間,岳靈珊突然纖腰一彎,挺劍向他刺去,叫道:「這也是你泰山派的劍法嗎?」玉磬子急忙舉劍相架,叫道:「『來鶴清泉』,如何不是泰山劍法,不過……」這一招雖然架開,卻已驚得出了一身冷汗,敵劍之來,方位與自己所學大不相同,這一劍險些便透胸而過。岳靈珊道:「是泰山劍法就好!」刷的一聲,反手砍向玉音子。玉磬子道:「石關回馬!你使得不……不大對……」岳靈珊道:「劍招名字,你記得倒熟。」長劍展開,刷刷兩劍,只聽玉音子「啊」的一聲大叫。幾乎便在同一剎那,玉磬子右膝中劍,一個踉蹌,右腿一屈,跪了下來,急忙以劍支地撐起,力道用得猛了,劍尖又剛好撐在一塊麻石之上,拍的一響,長劍斷為兩截,口中兀自說道:「『快活三』!不過……不過……」岳靈珊一聲冷笑,將長劍反手插入背上劍鞘。旁觀群雄轟然叫好。這樣一位年輕美貌的少婦,竟在舉手投足之間,以泰山派劍法將兩位泰山派高手殺敗,劍法之妙,令人看得心曠神怡,這一番采聲,當真山谷鳴響。左冷禪與嵩山派的幾名高手對望一眼,都大為疑慮:「這女娃娃所使確是泰山劍法。然而其中大有更改,劍招老練狠辣,決非這女娃娃所能琢磨而得,定是岳不群暗中練就了傳授於她。要練成這路劍法,不知要花多少時日,岳不群如此處心積慮,其志決不在小。」

    玉音子突然大叫:「你……你……這不是『岱宗如何』!」他於中劍受傷之後,這才省悟,岳靈珊只不過擺個「岱宗如何」的架子,其實並非真的會算,否則的話,她一招即已取勝,又何必再使「五大夫劍」、「來鶴清泉」、「石關回馬」、「快活三」等等招術?更氣人的是,她竟將泰山派的劍招在關鍵處忽加改動,自己和師哥二人倉卒之際,不及多想,自然而然以數十年來練熟了的劍招拆解,而她出劍方位陡變,以致師兄弟倆雙雙中計落敗。倘若她使的是別派劍法,不論招式如何精妙,憑著自己劍術上的修為,決不能輸了給這嬌怯怯的少婦。但她使的確是泰山派劍法,卻又不是假的,心中又是慚愧氣惱,又是驚惶詫異,更有三分上了當的不服氣。令狐沖眼見岳靈珊以這幾招劍法破敵,心下一片迷茫,忽聽得背後有人低聲道:「令狐公子,這幾招劍法是你教她的?」令狐衝回過頭來,見說話的是田伯光,便搖了搖頭。田伯光微笑道:「那日在華山頂上,你和我動手,記得你便曾使過這一招來鶴清甚麼的,只不過那時你還沒使熟。」令狐沖神色茫然,宛如不聞。當岳靈珊一出手,他便瞧了出來,她所使的乃是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上所刻的泰山派劍法。但自己在後洞石壁上發現劍招石刻之事,並未與人提過,當日離開思過崖,記得已將後洞的洞口掩好,岳靈珊怎會發見?轉念又想:「我既能發見後洞,小師妹當然也能發見。何況我已在無意中打開了洞口,小師妹便易找得多了。」他在華山思過崖後洞,見到石壁上所刻五嶽劍法的絕招,以及魔教諸長老破解各家劍法的法門,雖於所刻招數記得頗熟,但這些招數叫作甚麼名字,卻全然不知。眼見岳靈珊最後三劍使得猶似行雲流水,大有善御者駕輕車而行熟路之意,三劍之間擊傷泰山派兩名高手,將石壁上的劍招發揮得淋漓盡致,心下也是暗自讚歎。又聽得玉磬子說了「快活三」三字,想起當年曾隨師父去過泰山,過水簾洞後,一條長長的山道斜坡,名為「快活三」,意思說連續三里,順坡而下,走起來十分快活,想不到這連環三劍,竟是從這條斜坡化出。一個瘦削的老者緩步而出,說道:「岳先生精擅五嶽劍派各派劍法,實是武林中從所未有。老朽潛心參研本派劍法,有許多處所無法明白,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他左手拿著一把撫摩得晶光發亮的胡琴,右手從琴柄中慢慢抽出一柄劍身極細的短劍,正是衡山派掌門莫大先生。

    岳靈珊躬身道:「莫師伯手下留情。侄女胡亂學得幾手衡山派劍法,請莫師伯指點。」

    莫大先生口說「今日正好向岳先生請教」,原是向岳不群索戰,不料岳靈珊一句話便接了過去,還言明是用衡山派劍法。莫大先生江湖上威名素著。群雄適才又聽得左冷禪言道,嵩山派好手大嵩陽手費彬便死在他的劍下,均想:「難道岳靈珊以泰山劍法傷了兩名泰山派高手,又能以衡山劍法與他對敵?」莫大先生微笑道:「很好,很好!了不起,了不起!」岳靈珊道:「侄女如敵不過莫師伯,再由我爹爹下場。」莫大先生喃喃的道:「敵得過的,敵得過的!」短劍慢慢指出,突然間在空中一顫,發出嗡嗡之聲,跟著便是嗡嗡兩劍。岳靈珊舉劍招架,莫大先生的短劍如鬼如魅,竟然已繞到了岳靈珊背後。岳靈珊急忙轉身,耳邊只聽得嗡嗡兩聲,眼前有一團頭髮飄過,卻是自己的頭髮已被莫大先生削了一截下來。她大急之下,心念電轉:「他這是手下留情,否則適才這一劍已然殺了我。他既不傷我,便可和他對攻。」當下更不理會對方劍勢來路,刷刷兩劍,分向莫大先生小腹與額頭刺去。莫大先生微微一驚:「這兩招『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確是我衡山派絕招,這小姑娘如何學得了去?」衡山七十二峰,以芙蓉、紫蓋、石廩、天柱、祝融五峰最高。衡山派劍法之中,也有五路劍法,分別以這五座高峰為名。莫大先生眼見適才岳靈珊所出,均是「一招包一路」的劍法,在一招之中,包含了一路劍法中數十招的精要。「芙蓉劍法」三十六招,「紫蓋劍法」四十八招。「泉鳴芙蓉」與「鶴翔紫蓋」兩招劍法,分別將芙蓉劍法、紫蓋劍法每一路數十招中的精奧之處,融會簡化而入一招,一招之中有攻有守,威力之強,為衡山劍法之冠,是以這五招劍法,合稱「衡山五神劍」。眾人只聽得錚錚錚之聲不絕,不知兩人誰攻誰守,也不知在頃刻之間兩人已拆了幾招。

    莫大先生事事謀定而後動,「比劍奪帥」之議既決,他便即籌思對策。他絕無半分要當五嶽派掌門人之念,更知不是左冷禪和令狐沖的敵手,但身為衡山掌門,不能自始至終龜縮不出。他氣惱玉磬子為虎作倀,逼死天門道人,本擬和這道人一拚,豈知泰山三子一上來便先後受傷,於是剩下的對手便只岳不群一人。他在少林寺中,已將岳不群的武功瞧得清清楚楚,自己不致輸了於他,但上來動手的竟是岳不群的女兒。岳靈珊會使衡山派劍法,他已是一驚,而她所使的更是衡山劍法中最上乘的「一招包一路」,更令他心中儘是驚懼惶惑。莫大先生的師祖和師叔祖,當年在華山絕頂與魔教十長老會鬥,雙雙斃命。其時莫大先生的師父年歲尚輕,芙蓉、紫蓋等五路劍法是學全了,但「一招包一路」的「泉鳴芙蓉」、「鶴翔紫蓋」那五招衡山神劍,卻只知了個大概。莫大先生自然也未得師父詳加傳授指點。豈知此刻竟會在別派一個年輕女子劍底顯了出來。雖然岳靈珊那兩招只得劍形而未得其意,否則的話,莫大先生心神激盪之際,在第二招上便已落敗。他好容易接過了這兩招,只見岳靈珊長劍晃動,正是一招「石廩書聲」,跟著又是一招「天柱雲氣」。那「天柱劍法」主要是從雲霧中變化出來,極盡詭奇之能事,動向無定,不可捉摸。莫大先生一見岳靈珊使出「天柱雲氣」,他見機極快,當即不架而走。所謂不架而走,那不過說得好聽,其實是打不過而逃跑。只是他劍法變化繁複,逃走之際,短劍東刺西削,使人眼花繚亂,不知他已是在使三十六策中的上策。他知衡山五大神劍之中,除了「泉鳴芙蓉」、「鶴翔紫蓋」、「石廩書聲」、「天柱雲氣」之外,最厲害的一招叫做「雁回祝融」。衡山五高峰中,以祝融峰最高,這招「雁回祝融」,在衡山五神劍中也是最為精深。莫大先生的師父當年說到這一招時,含糊其詞,並說自己也不大清楚,如果岳靈珊再使出這一招來,自己縱不喪命當場,那也非大大出醜不可。他腳下急閃,短劍急揮,心念急轉:「她雖學到了奇招,看來只會呆使,不會隨機應便。說不得,只好冒險跟她拚上一拚,否則莫大今後也不用再在江湖上混了。」

    眼見岳靈珊腳步微一遲疑,知她一時之間拿不定主意,到底要追呢還是不追,莫大先生暗叫:「慚愧!畢竟年輕人沒見識。」岳靈珊以這招「天柱雲氣」逼得莫大先生轉身而逃,他雖然掩飾得高明,似乎未呈敗象,但武功高明之士,人人都已見到他不敵而走的窘態。倘若岳靈珊立時收劍行禮,說道:「莫師伯,承讓!侄女得罪。」那麼勝敗便已分了。莫大先生何等身份地位,豈能敗了一招之後,再轉身與後輩女子纏鬥?可是岳靈珊竟然猶豫,實是莫大先生難得之極的良機。但見岳靈珊笑靨甫展,櫻唇微張,正要說話,莫大先生手中短劍嗡嗡作響,向她直撲過去。這幾下急劍,乃是莫大先生畢生功力之所聚,劍發琴音,光環亂轉,霎時之間已將岳靈珊裹在一團劍光之中。岳靈珊一聲驚呼,連退了幾步。莫大先生豈容她緩出手來,施展那招「雁回祝融」?他手中短劍越使越快,一套「百變千幻雲霧十三式」有如雲卷霧湧,旁觀者不由得目為之眩,若不是群雄覺得莫大先生頗有以長凌幼、以男欺女之嫌,采聲早已大作。

    當岳靈珊使出「泉鳴芙蓉」等幾招時,令狐沖更無懷疑,她這幾路劍法,是從華山思過崖後洞的石壁上學來的,尋思:「小師妹為甚麼會到思過崖去?師父、師娘對她甚是疼愛,當然不會罰她在這荒僻的危崖上靜坐思過。就算她犯了甚麼重大過失,師父、師娘也不過嚴加斥責而已。思過崖與華山主峰相距不近,地形又極凶險,即令是一個尋常女弟子,也不會罰她孤零零的去住在崖上。難道是林師弟被罰到崖上思過,小師妹每日去送飯送茶,便像她從前待我那樣嗎?」想到此處,不由得心口一熱。

    又想:「林師弟沉默寡言,循規蹈矩,宛然便是一位『小君子劍』。他正因此而得到師父、師娘和小師妹的歡心,怎會犯錯而被罰到崖上思過?不會,不會,決計不會。」猛然想起:「難道小師妹……小師妹……」內心深處突然浮起一個念頭,可是這念頭太過荒唐,剛浮入腦海,便即壓下,一時心中恍恍惚惚,到底是個甚麼念頭,自己也不大清楚。便在此時,只聽得岳靈珊「啊」的一聲驚呼,長劍脫手斜飛,左足一滑,仰跌在地。莫大先生手中短劍伸出,指向她的左肩,笑道:「侄女請起,不用驚慌!」

    突然間拍的一聲響,莫大先生手中短劍斷折,卻是岳靈珊從地下拾起了兩塊圓石,左手圓石砸在莫大先生劍上,那短劍劍身甚細,一砸之下,立即斷成兩截。跟著岳靈珊右手的圓石向左急擲。莫大先生兵刃斷折,吃了一驚,又見她將一塊圓石向左擲出,左側並無旁人,此舉甚是古怪,不明其意。驀地裡那圓石竟然飛了轉來,撞在莫大先生右胸。砰的一聲,跟著喀喇幾響,他胸口肋骨登時有數根撞斷,一張口,鮮血直噴。這幾下變幻莫測,岳靈珊的動作又是快得甚奇,每一下卻又乾淨利落,眾人盡皆呆了。人人都看得分明,莫大先生佔了先機之後,不再進招,只說:「侄女請起,不用驚慌。」那原是長輩和晚輩過招戰勝後應有之義。可是岳靈珊拾起圓石所使的那兩招,卻實有鬼神莫測之機。令狐沖卻明白,岳靈珊這兩招,正是當年魔教長老破解衡山劍法的絕招。不過石壁上所刻人形所使的是一對銅錘。岳靈珊以圓石當銅錘使,要拆招久戰,當然不行,但一招間擲出飛回,只要練成了運力的巧勁,圓石與銅錘並無二致。

    岳不群飛身入場,拍的一聲響,打了岳靈珊一個耳光,喝道:「莫大師伯明明讓你,你何敢對他老人家無禮?」彎腰扶起莫大先生,說道:「莫兄,小女不知好歹,小弟當真抱歉之至。尚請原諒。」莫大先生苦笑道:「將門虎女,果然不凡。」說了這兩句話,又是哇的一聲,一口鮮血噴出。衡山派兩名弟子奔了出來,將他扶回。岳不群怒目向女兒瞪了一眼,退在一旁。令狐沖見岳靈珊左邊臉頰登時腫起,留下了五個手指印,足見她父親這一掌打得著實不輕。岳靈珊眼淚涔涔而下,可是嘴角微撇,神情頗為倔強。令狐沖便即想起:「從前我和她同在華山,她有時頑皮,受到師父師娘的責罵,心中委屈,便是這麼一副又可憐又可愛的神氣。那時我必千方百計的哄得她喜歡。小師妹最開心的,莫過於和我比劍而勝,只不過我必須裝得似模似樣,似乎真的偶一疏忽而給她佔了先機,決不能讓她看出是故意讓她……」

    想到這裡,腦海中一個本來十分模糊的念頭,突然之間,顯得清晰異常:「她怎麼會到思過崖去?多半她是在婚前婚後,思念昔日我對她的深情,因而孤身來到崖上,緬懷舊事。後洞的入口我本是用石子封砌好了的,若非在崖上長久逗留,不易發見。如此說來,她在崖上所留時間不短,去了也不止一次。」轉頭向林平之瞥了一眼,尋思:「林師弟和她新婚,該當喜氣洋洋,心花怒放才是。為甚麼他始終神色鬱鬱?小師妹給她父親當眾打了一掌,他做丈夫的既不過去勸慰,也無關心之狀,未免太過不近人情。」

    他想岳靈珊為了掛念自己而到思過崖去追憶昔情,只是他一廂情願的猜測,可是他似乎已迷迷惘惘的見到,岳靈珊如何在崖上淚如雨下,如何痛悔嫁錯了林平之,如何為了辜負自己的一片深情而傷心不已。一抬頭,只見岳靈珊正在彎腰拾劍,淚水滴在青草之上,一根青草因淚水的滴落而彎了下去,令狐沖胸口一陳衝動:「我當然要哄得她破涕為笑!」在他眼中看出來,這嵩山絕頂的封禪台側,已成為華山的玉女峰,數千名江湖好漢,不過是一棵棵樹木,便只一個他刻骨相思、傾心而戀的意中人,為了受到父親的責打而在哭泣。他一生之中,曾哄過她無數次,今日怎可置之不理?他大踏步而出,說道:「小師……小……」隨即想起,要哄得她喜歡,必須真打,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說道:「你勝了泰山、衡山兩派掌門人,劍法非同小可。我恆山派心下不服,你能以恆山派劍法,和我較量較量麼?」岳靈珊緩緩轉身,一時卻不抬頭,似在思索甚麼,過了好一會,這才慢慢抬起頭來,突然間臉上一紅。令狐沖道:「岳先生本領雖高,但居然能盡通五嶽劍派各派劍法,我可難以相信。」岳靈珊抬起頭來,說道:「你本來也不是恆山派的,今日為恆山掌門,不是也精通了恆山派劍法嗎?」臉頰上兀自留著淚水。令狐沖聽她這幾句話語氣甚和,頗有友善之意,心下喜不自勝,暗道:「我定要裝得極像,不可讓她瞧出來我是故意容讓。」說道:「『精通』二字,可不敢說。但我已在恆山多時,恆山派劍法應當習練。此刻我以恆山派劍法領教,你也當以恆山派劍法拆解。倘若所使劍法不是恆山一派,那麼雖勝亦敗,你意下如何?」他已打定了主意,自己劍法比她高明得多,那是眾所周知之事,倘若假裝落敗,別人固然看得出,連岳靈珊也不會相信,只有鬥到後來,自己突然在無意之間,以一招「獨孤九劍」或是華山派的劍法將她擊敗,那時雖然取勝,亦作敗論,人人不會懷疑。

    岳靈珊道:「好,咱們便比劃比劃!」提起長劍,劃了個半圈,斜斜向令狐衝刺去。

    只聽得恆山派一群女弟子中,同時響起了「咦」的一聲。群雄之中便有不識得恆山派劍法的,聽得這些女弟子這聲驚呼,而呼叫中顯是充滿了欽佩之意,也已即知岳靈珊這招確是恆山劍法,而且招式著實不凡。

    她所使的,正是思過崖後洞的招式,而這招式,卻是令狐沖曾傳過恆山派女弟子的。

    令狐沖揮劍擋開。他知道恆山派劍法以圓轉為形,綿密見長,每一招劍法中都隱含陰柔之力,與人對敵之時,往往十招中有九招都是守勢,只有一招才乘虛突襲。他與恆山派弟子相處已久,又親眼見過定靜師太數次與敵人鬥劍,這時施展出來的,招招成圓,余意不盡,顯然已深得恆山派劍法的精髓。方證大師、沖虛道長、丐幫幫主、左冷禪等人於恆山劍法均熟識已久,眼見令狐沖並非恆山派出身,卻將恆山劍法使得中規中矩,於極平凡的招式之中暗蓄鋒芒,深合恆山派武功「綿裡藏針」的要訣,無不暗讚。他們都知數百年來恆山門下均以女尼為主,出家人慈悲為本,女流之輩更不宜妄動刀劍,學武只是為了防身。這「綿裡藏針」訣,便如是暗藏鋼針的一團棉絮。旁人倘若不加觸犯,棉絮輕柔溫軟,於人無忤,但若以手力捏,棉絮中所藏鋼針便刺入手掌;刺入的深淺,並非決於鋼針,而決於手掌上使力的大小。使力小則受傷輕,使力大則受傷重。這武功要訣,本源便出於佛家因果報應、業緣自作、善惡由心之意。

    令狐沖學過「獨孤九劍」後,於各式武功皆能明其要旨。他所使劍法原是重意不重招,這時所使的恆山劍法,方位變化與原來招式頗有歧異,但恆山劍意卻清清楚楚的顯了出來。各家高手雖然識得恆山劍法,但所知的只是大要,於細微曲折處的差異自是不知,是以見到令狐沖的劍意,均想:「這少年身為恆山掌門,果然不是幸致!原來早得定閒、定靜諸師太的真傳。」只有恆山派門下弟子儀和、儀清等人,才看出他所使招式與師傳並不相符。但招式雖異,於本門劍法的含意,卻只有體會得更加深切。令狐沖和岳靈珊二人所使的恆山派劍法,均是從思過崖後洞中學來,但令狐衝劍法根底比岳靈珊強得太多,加之他與恆山派師徒相處日久,所知恆山派劍法的範圍,自非岳靈珊所及。二人一交上劍,若不是令狐沖故意相讓,只在數招之間便即勝了。拆到三十餘招後,岳靈珊從石壁上學來的劍招已窮,只好從頭再使。好在這套劍法精妙繁複,使動時圓轉如意,一招與一招之間絕少斧鑿之痕,從第一招到三十六招,便如是一氣呵成的一式大招。她劍招重複,除了令狐沖也學過石壁劍法之外,誰也看不出來。

    岳靈珊的劍招使得綿密,令狐沖依法與之拆解。兩人所學劍招相同,俱是恆山派劍法的精華,打來絲絲入扣,極是悅目動人。旁觀群雄看得高興,忍不住喝采。有人道:「令狐沖是恆山派掌門,這路劍法使得如此精采,也沒甚麼希奇。岳家姑娘明明是華山派的,怎麼也會使恆山劍法?」有人道:「令狐沖本來也是岳先生的門下,還是華山派的大弟子呢,否則他怎麼也會這路劍法了?若不是岳先生一手親授,兩個人怎會拆解得這等合拍?」又有人道:「岳先生精通華山、泰山、衡山、恆山四派劍法,看來於嵩山劍法也必熟悉。這五嶽派掌門人一席,那是非他莫屬了。」另一人道:「那也不見得。嵩山左掌門的劍法比岳先生高得多。武功之道,貴精不貴多,你就算於天下武功無所不會,通統都是三腳貓,又有甚麼用處?左掌門單是一路嵩山劍法,便能擊敗岳先生的五派劍法。」先一人道:「你又怎麼知道了,當真是大言不慚。」那人怒道:「甚麼大言不慚?你有種,咱們便來賭五十兩銀子。」先一人道:「甚麼有種沒種?咱們賭一百兩。現銀交易,輸了賴的便是恆山派門下。」那人道:「好,賭一百兩!甚麼恆山派門下?」先一人道:「那個賴的,便是尼姑!」那人「呸」的一聲,在地下吐了一口痰。這時岳靈珊出招越來越快,令狐沖瞧著她婀娜的身形,想起昔日同在華山練劍的情景,漸漸的神思恍惚,不由得癡了,眼見她一劍刺到,順手還了一招。不想這一招並非恆山派劍法。岳靈珊一怔,低聲道:「青梅如豆!」跟著還了一劍,削向令狐沖額間。令狐沖也是一呆,低聲道:「柳葉似眉。」他二人於所拆的恆山劍法,只知其式不知其名,適才交換的這兩招,卻不是恆山劍法,而是兩人在華山練劍時共創的「沖靈劍法」。「沖」是令狐沖,「靈」是岳靈珊,是二人好玩而共同鑽研出來的劍術。令狐沖的天份比師妹高得多,不論做甚麼事都喜不拘成法,別創新意,這路劍法雖說是二人共創,十之八九卻是令狐沖想出來的。當時二人武功造詣尚淺,這路劍法中也並沒甚麼厲害的招式,只是二人常在無人處拆解,練得卻十分純熟。令狐沖無意間使了一招「青梅如豆」,岳靈珊便還了一招「柳葉似眉」。兩人原無深意,可是突然之間,臉上都是一紅。令狐沖手上不緩,還了一招「霧中初見」,岳靈珊隨手便是一招「雨後乍逢」。這套劍法,二人在華山已不知拆過了多少遍,但怕岳先生、岳夫人知道後責罵,從不讓第三人知曉,此刻卻情不自禁,在天下英雄之前使了出來。這一接上手,頃刻間便拆了十來招,不但令狐沖早已回到了昔日華山練劍的情景之中,連岳靈珊心裡,也漸漸忘卻了自己此刻是已嫁之身,是在數千江湖漢子之前,為了父親的聲譽而出手試招,眼中所見,只是這個倜儻瀟灑的大師哥,正在和自己試演二人合創的劍法。

    令狐沖見她臉上神色越來越柔和,眼中射出喜悅的光芒,顯然已將適才給父親打了記耳光的事淡忘了,心想:「今天我見她一直鬱鬱不樂,容色也甚憔悴,現下終於高興起來了。唉,但願這套沖靈劍法有千招萬招,一生一世也使不完。」自從他在思過崖上聽得岳靈珊口哼福建小調以來,只有此刻,小師妹對他才像從前這般相待,不由歡喜無限。

    又拆了二十來招,岳靈珊長劍削向他左腿,令狐沖左足飛起,踢向她劍身。岳靈珊劍刃一沉,砍向他足面。令狐沖長劍急攻她右腰,岳靈珊劍鋒斜轉,噹的一聲,雙劍相交,劍尖震起。二人同時挺劍急刺向前,同時疾刺對方咽喉,出招迅疾無比。瞧雙劍去勢,誰都無法挽救,勢必要同歸於盡,旁觀群雄都忍不住驚叫。卻聽得錚的一聲輕響,雙劍劍尖竟在半空中抵住了,濺出星星火花,兩柄長劍彎成弧形,跟著二人雙手一推,雙掌相交,同時借力飄了開去。這一下變化誰都料想不到,這兩把長劍竟有如此巧法,居然在疾刺之中,會在半空中相遇而劍尖相抵,這等情景,便有數千數萬次比劍,也難得碰到一次,而他二人竟然在生死繫於一線之際碰到了。殊不知雙劍如此在半空中相碰,在旁人是數千數萬次比劍不曾遇上一次,他二人卻是練了數千數萬次要如此相碰,而終於練成了的。這招劍法必須二人同使,兩人出招的方位力道又須拿捏得分毫不錯,雙劍才會在迅疾互刺的一瞬之間劍尖相抵,劍身彎成弧形。這劍法以之對付旁人,自無半分克敵制勝之效,在令狐沖與岳靈珊,卻是一件又艱難又有趣的玩意。二人練成招數之後,更進一步練得劍尖相碰,濺出火花。當他二人在華山上練成這一招時,岳靈珊曾問,這一招該當叫作甚麼。令狐沖道:「你說叫甚麼好?」岳靈珊笑道:「雙劍疾刺,簡直是不顧性命,叫作『同歸於盡』罷?」令狐沖道:「同歸於盡,倒似你我有不共戴天之仇似的,還不如叫作『你死我活』!」岳靈珊啐道:「為甚麼我死你活?你死我活才對。」令狐沖道:「我本來說是『你死我活』。」岳靈珊道:「你啊我啊的,纏夾不清,這一招誰都沒死,便叫作『同生共死』好了。」令狐沖拍手叫好。岳靈珊一想「同生共死」這四字太過親熱,一撤劍,掉頭便跑了。

    旁觀群雄見二人在必死之境中逃了出來,實是驚險無比,手中無不捏了把冷汗,連那一聲喝采也都忘了。那日在少林寺中,岳不群與令狐沖拔劍動手,為了勸他重歸華山門下,也曾使過幾招「沖靈劍法」,但這一招卻沒使過。岳不群雖曾在暗中窺看二人練劍,得知沖靈劍法的招式,卻並未花下心血時間去練這招既無聊又無用的「同生共死」。因此連方證、沖虛、左冷禪等人見到這一招時,也都大吃一驚。盈盈心中的驚駭,更是不在話下。只見他二人在半空中輕身飄開,俱是嘴角含笑,姿態神情,便似裹在一團和煦的春風之中。兩人挺劍再上,隨即又鬥在一起。二人在華山創製這套劍法時,師兄妹間情投意合,互相依戀,因之劍招之中,也是好玩的成份多,而兇殺的意味少。此刻二人對劍,不知不覺之間,都回想到從前的情景,出劍轉慢,眉梢眼角,漸漸流露出昔日青梅竹馬的柔情。這與其說是「比劍」,不如說是「舞劍」,而「舞劍」兩字,又不如「劍舞」之妥貼,這「劍舞」卻又不是娛賓,而是為了自娛。突然間人叢中「嘿」的一聲,有人冷笑。岳靈珊一驚,聽得出是丈夫林平之的聲音,心中一寒:「我和大師哥如此打法,那可不對。」長劍一圈,自下而上,斜斜撩出一劍,勢勁力疾,姿式美妙已極,卻是華山派「玉女劍十九式」中的一式。林平之那一聲冷笑,令狐沖也聽見了,眼見岳靈珊立即變招,來劍毫不容情,再不像適才使沖靈劍法那樣充滿了纏綿之意。他胸口一酸,種種往事,霎時間都湧向心頭,想起自己被師父罰去思過崖面壁思過,小師妹每日給自己送飯,一日大雪,二人竟在山洞共處一霄;又想起小師妹生病,二人相別日久,各懷相思之苦,但便在此時,不知如何,林平之竟討得了她的歡心,自此之後,兩人之間隔膜日深一日;又想起那日小師妹學得師娘所授的「玉女劍十九式」後,來崖上與自己試招,自己心中酸苦,出手竟不容讓……這許許多多念頭,都是一瞬之間在他腦海中電閃而過,便在此時,岳靈珊長劍已撩到他胸前。令狐冷腦中混亂,左手中指彈出,鋒的一聲輕響,正好彈在她長劍之上。岳靈珊把捏不住,長劍脫手飛出,直射上天。

    令狐沖一指彈出,暗叫一聲「糟糕!」只見岳靈珊神色苦澀,似乎勉強要笑,卻哪裡笑得出來?當日令狐沖在思過崖上,便是以這麼一彈,將她寶愛的「碧水劍」彈入深谷之中,二人由此而生芥蒂,不料今日又是舊事重演。這些日子來,他有時靜夜自思,早知所以彈去岳靈珊的長劍,其實是自己在喝林平之的醋,激情洶湧,難以克制,自不免自怨自艾。豈知今日聽得林平之的冷笑之聲,眼見岳靈珊神態立變,自己又舊病復發。當日在思過崖上,他一指已能將岳靈珊手中長劍彈脫,此刻身上內力,與其時相去不可道里計,但見那長劍直衝上天,一時竟不落下。

    他心念電轉:「我本要敗在小師妹手裡,哄得她歡喜。現下我卻彈去了她長劍,那是故意在天下英雄之前削她面子,難道我竟以這等卑鄙手段,去報答小師妹待我的情義?」一瞥之間,只見那長劍正自半空中向下射落,當即身子一晃,叫道:「好恆山劍法!」似是竭力閃避,其實卻是將身子往劍尖湊將過去,噗的一聲響,長劍從他左肩後直插了進去。令狐衝向前一撲,長劍竟將他釘在地下。

    這一下變故來得突兀無比,群雄發一聲喊,無不驚得呆了。岳靈珊驚道:「你……大師哥……」只見一名虯髯漢子衝將上來,拔出長劍,抱起了令狐沖。令狐沖肩背上傷口中鮮血狂湧,恆山派十餘名女弟子圍了上去,競相取出傷藥,給他敷治。岳靈珊不知他生死如何,奔過去想看。劍光晃動,兩柄長劍攔住去路,一名女尼喝道:「好狠心的女子!」岳靈珊一怔,退了幾步,一時不知如何是好。

    只聽得岳不群縱聲長笑,朗聲說道:「珊兒,你以泰山、衡山、恆山三派劍法,力敗三派掌門,也算難得!」岳靈珊長劍脫手,群雄明明見到是給令狐沖伸指彈落,但令狐沖為她長劍所傷,卻也是事實。這一招到底是否恆山劍法,誰也說不上來。他二人以沖靈劍法相鬥之時,旁人早已看得全然摸不著頭腦,眼見這路劍法招數稚拙,全無用處,偏偏又舞得這生好看:最後這一招變生不測,誰都為這突如其來的結局所震驚,這時聽岳不群稱讚女兒以三派劍法打敗三派掌門,想來岳靈珊這招長空落劍,定然也是恆山劍法了。雖然有人懷疑,覺得這與恆山劍法大異其趣,但無法說得出其來龍去脈,也不便公然與岳不群辯駁。

    岳靈珊拾起地下長劍,只見劍身上血跡殷然。她心中怦怦亂跳,只是想:「不知他性命如何?只要他能不死,我便……我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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