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 並派 文 / 金庸
不一日,令狐衝回到恆山。在山腳下守望的恆山弟子望見了,報上山去,群弟子齊來迎接。接著居於恆山別院中的群豪,也一窩蜂的湧過來相見。令狐沖問起別來情況。祖千秋道:「啟稟掌門人,男弟子們都住在別院,沒一人敢上主峰,規矩得很。」令狐沖喜道:「那就好極。」
儀和笑道:「他們確是誰也沒上主峰來,至於是否規矩得很,只怕未必。」令狐沖問:「怎麼?」儀和道:「我們在主庵之中,白天晚上,總是聽得通元谷中喧嘩無比,沒片刻安靜。」令狐沖哈哈大笑,道:「要這些朋友們有片刻安靜,可就難了。」令狐沖當下簡略說了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位的事。群豪歡聲雷動,叫嚷聲響徹山谷。大家都想:「任教主奪回大位,聖姑自然權重。大夥兒今後的日子一定好過得多。」令狐衝上了見性峰,到無色庵中,在定閒等三位師太靈位前磕了頭,與儀和、儀清等大弟子商議,離三月十五嵩山之會已無多日,恆山派該當首途去河南了。儀和等都說,為了對抗嵩山派的並派之議,帶同通元谷群豪上嵩山固然聲勢浩大,但難免引得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非議,也讓左冷禪多了反對恆山派的借口。儀和道:「掌門師兄劍法上勝了左冷禪,出任五嶽掌門人就已順理成章,但如通元谷的大批仁兄在旁,勢必多生枝節。」令狐沖微笑道:「咱們的主旨是讓左冷禪吞併不了其餘四派。我做恆山派掌門人已挺不像樣,更不用說做五嶽派掌門人了。大家都說不帶通元谷這些仁兄們去嵩山,那麼不帶便是。」
他去通元谷悄悄向計無施、祖千秋、老頭子三人說了。計無施等也說以不帶通元谷群豪為妥,要令狐沖帶同眾女弟子先去,他三人自會向群豪解釋明白。當晚令狐沖和群豪縱酒痛飲,喝得爛醉如泥,原定次日動身前赴嵩山,但酒醒時日已過午,一切都未收拾定當,只得順延一日。到第二日早晨,令狐沖才率同一眾女弟子向嵩山進發。
一行人行了數日,這天來到一處市鎮,眾人在一座破敗的大祠堂中做飯休息。鄭萼等七名女弟子出外四下查察,以防嵩山派又搞甚麼陰謀詭計。
過不多時,鄭萼和秦絹飛步奔來,叫道:「掌門師兄,快來看!」兩人臉上滿是笑容,顯是見到了滑稽之極的事。儀和忙問:「甚麼事?」秦絹笑道:「師姊你自己去看。」令狐沖等跟著她二人奔進一家客店,走到西邊廂一間客房門外,只見一張炕上幾人疊成一團,正是桃谷六仙。六人都是動彈不得。令狐沖大為駭異,忙走進房中,將放在最上的桃根仙抱了下來,見他口中塞有一個麻核桃,便給他挖出。桃根仙立時破口大罵:「你奶奶的,你十八代祖宗個個不得好死,十八代灰孫子個個生下來沒屁股眼……」令狐沖笑道:「喂,桃根仙大哥,我可沒得罪你啊。」桃根仙道:「我怎麼會罵你?你別纏夾!這狗娘養的,老子見了他,將他撕成八塊、十六塊、三十四塊……」令狐沖問道:「你罵誰?」
桃根仙道:「他奶奶的,老子不罵他罵誰?」令狐沖又將餘下五人中堆得最高的桃花仙抱下,取出了他口中麻核。麻核只取出一半,桃花仙便已急不及待,嘰哩咕嚕的含糊說話,待得麻核離口,便道:「大哥,你說得不對,八塊的一倍是十六塊,十六塊的一倍是三十二塊,你怎麼說是三十四塊?」桃根仙道:「我偏偏喜歡說三十四塊,卻又怎地?我又沒說是一倍?我心中想的是一倍加二。」桃花仙道:「為甚麼一倍加二?那可沒有道理。」兩人身上穴道尚未解開,只嘴巴一得自由,立即辯了起來。
令狐沖笑道:「兩位且別吵,到底是怎麼回事?」桃花仙罵道:「不戒和不可不戒這兩個臭和尚,他祖宗十八代個個是臭和尚!」令狐沖笑道:「怎麼罵起不戒大師來啦?」桃根仙道:「不罵他罵誰?你不告而別,祖千秋跟大夥兒一說,我六兄弟怎肯不去嵩山瞧熱鬧?自然跟了來啦。我們還要搶在你頭裡。走到這裡,遇見了不可不戒這臭和尚,假裝跟我們喝酒,又說見到六隻狗子咬死一頭大蟲,騙我們出去瞧。哪知道他太師父不戒這臭和尚卻躲在門角落裡,冷不防把我們一個個都點了穴道,像堆柴草般堆在一起,說道我們如上嵩山,定要壞了令狐掌門的大事。他奶奶的,我們怎會壞你的大事?」令狐沖這才明白,笑道:「這一次是桃谷六仙贏了,不戒大師輸了。下次你們六兄弟見到他師徒倆,千萬不能提起這件事,更不可跟他們二人動手。否則的話,天下英雄好漢問起原因,都知道不戒大師折在桃谷六仙手裡,他面目無光,太丟人了。」桃根仙和桃花仙連連點頭,說道:「下次見到這兩個臭和尚,我們只裝作沒事人一般便了,免得他師徒倆難以做人。」令狐沖笑道:「趕快解開這幾位的穴道要緊,他們可給憋得狠了。」當下伸手替桃花仙解了穴道,走出房外,帶上了房門,以免聽他六兄弟纏夾不清的爭吵。
鄭萼笑問:「大師哥,這六兄弟在幹甚麼?」秦絹笑道:「他們在疊羅漢。」桃花仙登時便罵:「小尼姑,胡說八道,誰說我們是在疊羅漢?」秦絹笑道:「我可不是小尼姑。」桃根仙道:「你和小尼姑在一起,也就是小尼姑了。」秦絹道:「令狐掌門跟我們在一起,他也是小尼姑嗎?」鄭萼笑道:「你和我們在一起,那麼你們六兄弟也都是小尼姑了。」桃根仙和桃花仙無言以對,互相埋怨,都怪對方不好,以致弄得自己也變成了小尼姑。
令狐沖和儀和等在房外候了好半晌,始終不見桃谷六仙出來。令狐沖又推門入內,卻見桃花仙笑吟吟的走來走去,始終沒給五兄弟解開穴道。令狐沖哈哈大笑,忙伸手給五人都解了穴道,急速退出房外。但聽得呯彭、喀喇之聲大作,房中已打成一團。令狐沖笑嘻嘻的走開,轉了個彎,行出數丈,便到了田邊小路之上。但見一株桃樹上生滿了蓓蕾,只待春風一至,便即盛開,心想:「這桃花何等嬌艷,可是桃谷六仙卻又這等顛三倒四,和桃花可拉不上半點干係。」
他閒步一會,心想六兄弟的架該打完了,不妨便去跟他們一起喝酒,忽聽得身後腳步聲輕響,有個女子聲音叫道:「令狐大哥!」令狐沖轉過身來,見是儀琳。她走上前來,輕聲道:「我問你一句話,成不成?」令狐沖微笑道:「當然成啊,甚麼事?」儀琳道:「到底你喜歡任大小姐多些,還是喜歡你那個姓岳的小師妹多些?令狐沖一怔,微感尷尬,道:「你怎麼忽然問起這件事來?」儀琳道:「是儀和、儀清師妹她們叫我問的。」令狐沖更感奇怪,微笑道:「她們怎地想到要問這些話?」儀琳低下了頭,道:「令狐大哥,你小師妹的事,我從來沒跟旁人說過。那日儀和師妹劍傷岳小姐,雙方生了嫌隙。儀真、儀靈兩位師妹奉你之命送去傷藥,華山派非但不收,還把兩位師姊轟了出來。大家怕惹你生氣,也沒敢跟你說。後來於嫂和儀文師姊又上華山去,報知你接任恆山掌門,卻讓華山派給扣了起來。」令狐沖微微一驚,道:「你怎知道?」
儀琳忸怩道:「是那田……不可不戒說的。」令狐沖道:「田伯光?」儀琳道:「正是。你去了黑木崖之後,師妹們叫他上華山去探聽訊息。」令狐沖點頭道:「田伯光輕功了得,打探消息,不易為人發覺。他見到了報訊的兩位師姊?」儀琳道:「是。不過華山派看守得很嚴,他無法相救,好在兩位師姊也沒吃苦。再說,我寫給他的條子上說,千萬不可得罪了華山派,更加不得動手傷人,以免惹你生氣。」令狐沖微笑道:「你寫了條子對他說,倒像是師父的派頭!」儀琳臉上一紅,道:「我在見性峰,他在通元谷,有事通知他,只好寫了條子,叫佛婆送去給他。」令狐沖笑道:「是了,我是說笑話。田伯光又說些甚麼?」儀琳道:「他說見到一場喜事,你從前的師父招女婿……」突然之間,只見令狐沖臉色大變,她心下驚恐,便停了口。令狐沖喉頭哽住,呼吸艱難,喘著氣道:「你說好啦,不……不要緊。」聽到自己語音乾澀,幾乎不像是自己說的話。儀琳柔聲道:「令狐大哥,你別難過。儀和、儀清師姊她們都說,任大小姐雖是魔教中人,但容貌既美,武功又高,哪一點都比岳小姐強上十倍。」
令狐沖苦笑道:「我難過甚麼?小師妹有了個好好的歸宿,我歡喜還來不及呢。他……他……田伯光見到了我小師妹……」儀琳道:「田伯光說華山玉女峰上張燈結綵,熱鬧得很,各門各派中有不少人道賀。岳先生卻沒通知咱們恆山派,竟把咱們當作敵人看待。」令狐沖點了點頭。儀琳又道:「於嫂和儀文師姊好意去華山報訊。他們不派人送禮,不來祝賀你接任掌門,那也罷了,幹麼卻將報訊的使者扣住了不放?」令狐沖呆呆出神,沒回答她的話。儀琳又道:「儀和、儀清兩位師姊說,他華山派行事不講道理,咱們也不能太客氣了。在嵩山見到了,咱們應該當眾質問,叫他們放人。」令狐沖又點了點頭。儀琳見他失神落魄的模樣,歎了口氣,柔聲道:「令狐大哥,你自己保重。」緩步走開。令狐沖見她漸漸走遠,喚道:「師妹!」儀琳停步回頭。令狐沖問道:「和我師妹成親的,是……是……」儀琳點頭道:「是!是那個姓林的。」她快步走到令狐沖面前,拉住他右手衣袖,說道:「令狐大哥,那姓林的沒半分及得上你。岳小姐是個糊塗人,才肯嫁給他,師妹們怕你生氣,一直沒敢跟你說。可是桃谷六仙說,我爹爹和田伯光便在左近。田伯光見到了你,多半會跟你說。就算田伯光不說,再過幾天,便上嵩山了,定會遇上岳小姐和她丈夫。那時你見到她改了裝,穿著新媳婦的打扮,說不定……說不定……有礙大事。大家都說,倘若任大小姐在你身邊,那就好了。眾師姊叫我來勸勸你,別把那個糊塗的岳姑娘放在心上。」令狐沖臉露苦笑,心想:「她們都關心我,怕我傷心,因此一路上對我加意照顧。」忽覺手背上落上幾滴水點,一側頭,只見儀琳正自流淚,奇道:「你……你怎麼了?」儀琳淒然道:「我見到你傷心的……傷心的模樣,令狐大哥,你如要哭,就……就哭出聲來好了。」
令狐沖哈哈一笑,道:「我為甚麼要哭?令狐沖是個無行浪子,為師父師娘所不齒,早給逐出了師門。小師妹怎會……怎會……哈哈,哈哈!」縱聲大笑,發足往山道上奔去。這一番奔馳,直奔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荒無人跡的所在,只覺悲從中來,不可抑制,撲在地下,放聲大哭。哭了好一會,心中才稍感舒暢,尋思:「我這時回去,雙目紅腫,若教儀和她們見了,不免笑話於我,不如晚上再回去罷。」但轉念又想:「我久出不歸,她們定然擔心。大丈夫要哭便哭,要笑便笑。令狐沖苦戀岳靈珊,天下知聞。她棄我有若敝屣,我若不傷心,反倒是矯情作假了。」
當下放開腳步,回到鎮尾的破祠堂中。儀和、儀清等正散在各處找尋,見他回來,無不喜動顏色。桌上早已安排了酒菜,令狐沖自斟自飲,大醉之後,伏案而睡。
數日後到了嵩山腳下,離會期尚有兩天。等到三月十五正日,令狐沖率同眾弟子,一早動身上山。走到半山,四名嵩山弟子上來迎接,執禮甚恭,說道:「嵩山末學後進,恭迎恆山派令狐掌門大駕,敝派左掌門在山上恭候。」又說:「泰山、衡山、華山三派的師伯叔和師兄們,昨天便都已到了。令狐掌門和眾位師姊到來,嵩山派上下盡感榮寵。」令狐沖一路上山,只見山道上打掃乾淨,每過數里,便有幾名嵩山弟子備了茶水點心,迎接賓客,足見嵩山派這次準備得甚是周到,但也由此可見,左冷禪對這五嶽派掌門之位志在必得,決不容有人阻攔。
行了一程,又有幾名嵩山弟子迎上來,和令狐沖見禮,說道:「崑崙、峨嵋、崆峒、青城各派的掌門人和前輩名宿,今日都要聚會嵩山,參與五嶽派推舉掌門人大典。崑崙和青城派的各位都已到了。令狐掌門來得正好,大家都在山上候你駕到。」這幾人眉字之間頗有傲色,聽他們語氣,顯然認為五嶽派掌門一席,說甚麼也脫不出嵩山掌門的掌心。行了一程,忽聽得水聲如雷,峭壁上兩條玉龍直掛下來,雙瀑並瀉,屈曲迴旋,飛躍奔逸。眾人自瀑布之側上峰。嵩山派領路的弟子說道:「這叫作勝觀峰。令狐掌門,你看比之恆山景物卻又如何?」令狐沖道:「恆山靈秀而嵩山雄偉,風景都是挺好的。」那人道:「嵩山位居天下之中,在漢唐二朝邦畿之內,原是天下群山之首。令狐掌門請看,這等氣象,無怪歷代帝王均建都於嵩山之麓了。」其意似說嵩山為群山之首,嵩山派也當為諸派的領袖。令狐沖微微一笑,道:「不知我輩江湖豪士,跟帝王官吏拉得上甚麼干係?左掌門時常結交官府嗎?」那人臉上一紅,便不再說。
由此而上,山道越來越險,領路的嵩山派弟子一路指點,道:「這是青岡峰,青岡坪。這是大鐵梁峽,小鐵梁峽。」鐵梁峽之右儘是怪石,其左則是萬仞深壑,渺不見底。一名嵩山弟子拾起一塊大石拋下壑去,大石和山壁相撞,初時轟然如雷,其後聲響極小,終至杳不可聞。儀和道:「請問這位師兄,今日來到嵩山的有多少人啊?」那漢子道:「少說也有二千人了。」儀和道:「每一個客人上山,你們都投一塊大石示威,過不多時,這山谷可讓你們嵩山派給填滿了。」那漢子哼了一聲,並不答話。轉了一個彎,前面雲霧迷濛,山道上有十餘名漢子手執兵刃,攔在當路。一人陰森森的道:「令狐沖幾時上來?朋友們倘若見到,跟我瞎子說一聲。」
令狐沖見說話之人鬚髯似戟,臉色陰森可怕,一雙眼卻是瞎的,再看其餘各人時,竟個個都是瞎子,不由得心中一凜,朗聲道:「令狐沖在此,閣下有何見教?」他一說「令狐沖在此」五字,十幾名瞎子立時齊聲大叫大罵,挺著兵刃,便欲撲上,都罵:「令狐沖賊小子,你害得我好苦,今日這條命跟你拚了。」
令狐沖登時省悟:「那晚華山派荒廟遇襲,我以新學的獨孤九劍劍法刺瞎了不少敵手的眼睛。這些人的來歷一直猜想不出,此刻想來,自是嵩山派所遣,不料今日在此處重會。」眼見地勢險惡,這些人倘若拚命,只要給其中一人抱住,不免一齊墮下萬丈深谷。
又見引路的嵩山弟子嘴角含笑,一副幸災樂禍之意,尋思:「我在龍泉鑄劍谷所殺嵩山派人物著實不少,今日上得嵩山,可半分大意不得。」說道:「這些瞎朋友,是嵩山派門下的弟子嗎?請閣下叫他們讓路。」那嵩山弟子笑道:「他們不是敝派的。在下說出來的話管不了事。還是請令狐掌門自行打發的好。」忽聽得一人大聲喝道:「老子先打發了你再說。」正是不戒和尚到了。他身後跟著不可不戒田伯光。不戒大踏步走上前去,一伸手,抓住兩名嵩山弟子,向眾瞎子投將過去,叫道:「令狐衝來也。」眾瞎子揮兵刃亂砍亂劈,總算兩名嵩山弟子武功不低,身在半空,仍能拔劍抵擋,大叫:「是嵩山派自己人,快讓開了。」眾瞎子急忙閃避,亂成一團。不戒搶上前去,又抓住了兩名嵩山弟子,喝道:「你不叫這些瞎子們讓開,老子把你這兩個混蛋拋了下去。」雙臂運勁,將二人向天投去。不戒和尚臂力雄健無比,兩名嵩山弟子給他投向半空,直飛上七八丈,登時魂飛魄散,齊聲慘叫,只道這番定是跌入了下面萬丈深谷,頃刻間便成為一團肉泥了。
不戒和尚待他二人跌落,雙臂齊伸,又抓住了二人後頸,說道:「要不要再來一次?」一名漢子忙道:「不……不要了!」另一名嵩山弟子甚是乖覺,大聲叫道:「令狐沖,你往哪裡逃?眾位瞎子朋友,快追,快追!」十餘名瞎子聽了,信以為真,拔足便奔。田伯光怒道:「令狐掌門的名字,也是你這小子叫得的?」伸手拍拍兩記耳光,大聲呼喚:「令狐大俠在這裡!令狐掌門在這裡!哪一個瞎子有種,便過來領教他的劍法。」眾瞎子受了嵩山弟子的慫恿,又想到雙目被令狐衝刺瞎的仇怨,滿腔憤怒,便在山道上守候,但聽得兩名嵩山弟子的慘呼,不由得心寒,跟著在山道上來回亂奔,雙目不能見物,一時無所適從,茫然站立。
令狐沖、不戒、田伯光及恆山諸弟子從眾瞎子身畔走過,更向上行。陡見雙峰中斷,天然現出一個門戶,疾風從斷絕處吹出,雲霧隨風撲面而至。不戒喝道:「這叫作甚麼所在?怎地變啞巴了?」那嵩山弟子苦著臉道:「這叫作朝天門。」眾人折向西北,又上了一段山路,望見峰頂的曠地之上,無數人眾聚集。引路的數名嵩山弟子加快腳步,上峰報訊。跟著便聽得鼓樂聲響起,歡迎令狐沖等上峰。
左冷禪身披土黃色布袍,率領了二十名弟子,走上幾步,拱手相迎。令狐沖此刻雖是恆山掌門,但先前一直叫他「左師伯」,畢竟是後輩,當下躬身行禮,說道:「晚輩令狐沖,拜見嵩山掌門。」左冷禪道:「多日不見,令狐世兄丰采尤勝往昔。世兄英俊年少而執掌恆山派門戶,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可喜可賀。」他向來冷口冷面,這時口中說「可喜可賀」,臉上神色,卻絕無絲毫「可喜可賀」的模樣。令狐沖明白他言語中皮裡陽秋,說甚麼「開武林中千古未有之局面」,其實是諷刺他以男子而做群尼的領袖,「英俊年少」四字,更是不懷好意,說道:「晚輩奉定閒師太遺命,執掌恆山門戶,志在為兩位師太復仇雪恨。報仇大事一了,自當退位讓賢。」他說著這幾句話時,雙目緊緊和左冷禪的目光相對,瞧他臉上是否現出慚色,抑或有憤怒憎恨之意,卻見左冷禪臉上連肌肉也不牽動一下,說道:「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今後五派歸一,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血仇,不單是恆山之事,也是我五嶽派之事。令狐兄弟有志於此,那好得很啊。」他頓了一頓,說道:「泰山天門道兄、衡山莫大先生、華山嶽先生,以及前來觀禮道賀的不少武林朋友都已到達,請過去相見罷。」令狐沖道:「是。少林方證大師和武當沖虛道長到了沒有?」左冷禪淡淡的道:「他二位住得雖近,但自持身份,是不會來的。」說著向令狐沖瞪了一眼,目光中深有恨意。令狐沖一怔,便即省悟:「我接任掌門,這兩位武林前輩親臨道賀。左冷禪卻以為他們今日不會來,因此不但恨上了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對我可恨得更加厲害了。」
便在此時,忽見山道上兩名黃衣弟子疾奔而上,全力快跑,顯是身有急事。峰頂上諸人不約而同的都向這二人瞧去。不多時兩人奔到左冷禪身前,稟道:「恭喜師父,少林寺方丈方證大師、武當派掌門沖虛道長,率領兩派門人弟子,正上山來。」左冷禪道:「他二位老人家也來了?那可客氣得很啊。這可須得下去迎接了。」他語氣似乎沒將這件事放在心上。但令狐沖見到他衣袖微微顫動,心中喜悅之情畢竟難以盡掩。在嵩山絕頂的群雄聽到少林方證大師、武當沖虛道長齊到,登時聳動,不少人跟在左冷禪之後,迎下山去。令狐沖和恆山弟子避在一旁,讓眾人下山。
只見泰山派天門道人、衡山派莫大先生以及丐幫幫主、青城派掌門松風觀觀主余滄海等前輩名宿,果然都已到了。令狐沖和眾人一一見禮,忽見黃牆後轉出一群人來,正是師父、師娘和華山派一眾師弟師妹。他心中一酸,快步搶前,跪下磕頭,說道:「令狐沖拜見兩位老人家。」
岳不群身子一側,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何以行此大禮?那不是笑話奇談嗎?」令狐沖拜畢站起,退立道側。岳夫人眼圈一紅,說道:「聽說你當了恆山派掌門。以後只須不再胡鬧,也未始不能安身立命。」岳不群冷笑道:「他不再胡鬧?那是日頭從西方出來了。他第一日當掌門,恆山派便收了成千名旁門左道的人物,那還不夠胡鬧?聽說他又同大魔頭任我行聯手,殺了東方不敗,讓任我行重登魔教教主寶座。恆山派掌門人居然去參預魔教這等大事,還不算胡鬧得到了家嗎?」令狐沖道:「是,是。」不願多說此事,岔開了話題:「今日嵩山之會,瞧左師伯的用意,是要五嶽劍派合而為一,合成一個五嶽派。不知二位老人家意下如何?」岳不群問道:「你意下如何?」令狐沖道:「弟子……」岳不群微笑道:「『弟子』二字,那是不用提了。你倘若還念著昔日華山之情,那就……那就……」微微沉吟,似乎以下的話不易措詞。令狐沖自破逐出華山門牆以來,從未見過岳不群對自己如此和顏悅色,忙道:「你老人家有何吩咐,弟子……晚輩無有不遵。」岳不群點頭道:「我也沒甚麼吩咐,只不過我輩學武之人,最講究的是正邪是非之辨。當日你不能再在華山派耽下去,並不是我和你師娘狠心,不能原宥你的過失,實在你是犯了武林的大忌。我雖將你自幼撫養長大,待你有如親生兒子,卻也不能徇私。」令狐沖聽到這裡,眼淚涔涔而下,哽咽道:「師父師娘的大恩,弟子粉身碎骨,也是難以報答。」岳不群輕拍他的肩頭,意示安慰,又道:「那日在少林寺中,鬧到我師徒二人兵刃相見。我所使的那幾招劍招,其中實含深意,盼你回心轉意,重入我華山門牆。但你堅執不從,可令我好生灰心。」令狐沖首道:「那日在少林寺中胡作非為,弟子當真該死。如得重列師父門牆,原是弟子畢生大願。」岳不群微笑道:「這句話,只怕有些口是心非了。你身為恆山一派掌門,指揮號令,一任己意,那是何等風光,何等自在,又何必重列我夫婦門下?再說,以你此刻武功,我又怎能再做你師父?」說著向岳夫人瞧了一眼。令狐沖聽得岳不群口氣鬆動,竟有重新收自己為弟子之意,心中喜不自勝,雙膝一屈,便即跪下,說道:「師父、師娘,弟子罪大惡極,今後自當痛改前非,遵奉師父、師娘的教誨。只盼師父、師娘慈悲,收留弟子,重列華山門牆。」只聽得山道上人聲喧嘩,群雄簇擁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得峰來。岳不群低聲道:「你起來,這件事慢慢商量不遲。」令狐沖大喜,又磕了個頭,道:「多謝師父、師娘!」這才站起。岳夫人又悲又喜,說道:「你小師妹和你林師弟,上個月在華山已成……成了親。」她口氣頗有些擔憂,生怕令狐沖所以如此急切的要重回華山,只是為了岳靈珊,一聽到她嫁人的訊息,就算不發作吵嚷,那也非大失所望不可。
令狐沖心中一陣酸楚,微微側頭,向岳靈珊瞧去,只見她已改作了少婦打扮,衣飾頗為華麗,但容顏一如往昔,並無新嫁娘那種容光煥發的神情。
她目光和令狐沖一觸,突然間滿臉通紅,低下頭去。令狐沖胸口便如給大鐵錘重重打了一下,霎時間眼前金星亂冒,身子搖晃,站立不定,耳邊隱隱聽得有人說道:「令狐掌門,你是遠客,反先到了。少林寺和峻極禪院近在咫尺,老衲卻來得遲了。」令狐沖覺得有人扶住了自己左臂,定了定神,見方證大師笑容可掬的站在身前,忙道:「是,是!」拜了下去。左冷禪朗聲道:「大夥兒不用多禮了。否則幾千人拜來拜去,拜到明天也拜不完。請進禪院坐地。」
嵩山絕頂,古稱「峨極」。嵩山絕頂的峻極禪院本是佛教大寺,近百年來卻已成為嵩山派掌門的住所。左冷禪的名字中雖有一個「禪」字,卻非佛門弟子,其武功近於道家。群雄進得禪院,見院子中古柏森森,殿上並無佛像,大殿雖也極大,比之少林寺的大雄寶殿卻有不如,進來還不到千人,已連院子中也站滿了,後來者更無插足之地。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今日聚會,承蒙武林中同道友好賞臉,光臨者極眾,大出在下意料之外,以致諸般供應,頗有不足,招待簡慢,還望各位勿怪。」群豪中有人大聲道:「不用客氣啦,只不過人太多,這裡站不下。」左冷禪道:「由此更上二百步,是古時帝皇封禪嵩山的封禪台,地勢寬闊,本來極好。只是咱們布衣草莽,來到封禪台上議事,流傳出去,有識之士未免要譏刺諷嘲,說咱們太過僭越了。」
古代帝皇為了表彰自己功德,往往有封禪泰山,或封禪嵩山之舉,向上天呈表遞文,乃是國家盛事。這些江湖豪傑,又怎懂得「封禪」是怎麼回事?只覺擠在這大殿中氣悶之極,別說坐地,連呼口氣也不暢快,紛紛說道:「咱們又不是造反做皇帝,既有這等好所在,何不便去?旁人愛說閒話,去他媽的!」說話之間,已有數人衝出院門。
左冷禪道:「既是如此,大夥兒便去封禪台下相見。」令狐沖心想:「左冷禪事事預備得十分周到,遇到商議大事之際,反讓眾人擠得難以轉身,天下寧有是理?他自是早就想要眾人去封禪台,只是不好意思自己出口,卻由旁人來倡議而已。」又想:「這封禪台不知是甚麼玩意兒?他說跟皇帝有關,他引大夥兒去封禪台,難道當真以皇帝自居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說他野心極大,混一了五嶽劍派之後,便圖掃滅日月教,再行併吞少林、武當。嘿嘿,他和東方不敗倒是志同道合得很,『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他跟著眾人,走到封禪台下,尋思:「聽師父的口氣,是肯原宥我的過失,准我重回華山門下。為甚麼師父從前十分嚴厲,今日卻臉色甚好?是了,多半他打聽之下,得知我在恆山行為端正,絕無穢亂恆山門戶,心中喜歡。小師妹嫁了林師弟,他二位老人家對我又覺得有些過意不去,再加上師娘一再勸說,師父這才回心轉意。今日左冷禪力圖吞併四派,師父身為華山掌門,自要竭力抗拒。他待我好些,我就可以和他聯手,力保華山一派。這一節我自當盡力,不負他老人家的期望,同時也保全了恆山派。」
封禪台為大麻石所建,每塊大石都鑿得極是平整,想像當年帝皇為了祭天祈福,不知驅使幾許石匠,始成此巨構。令狐沖細看時,見有些石塊上斧鑿之印甚新,雖已塗抹泥苔,仍可看出是新近補上,顯然這封禪台年深月久,頗已毀敗,左冷禪曾命人好好修整過一番,只是著意掩飾,不免欲蓋彌彰,反而令人看出來其居心不善。
群豪來到這嵩山絕頂,都覺胸襟大暢。這絕巔獨立天心,萬峰在下。其時雲開日朗,纖翳不生。令狐衝向北望去,遙見成皋玉門,黃河有如一線,西向隱隱見到洛陽伊闕,東南兩方皆是重重疊疊的山峰。
只見三個老者向著南方指指點點。一人說道:「這是大熊峰,這是小熊峰,兩峰筆立並峙的是雙圭峰,三峰插雲的是三尤峰。」另一位老者道:「這一座山峰,便是少林寺所在的少室山。那日我到少林寺去,頗覺少室之高,但從此而望,少林寺原來是在嵩山腳下。」三名老者都大笑起來。令狐沖瞧這三人服色打扮並非嵩山派中人,口中卻說這等言語,以山為喻,推崇嵩山,菲薄少林。再瞧這三人雙目炯炯有光,內力大是了得,看來左冷禪這次約了不少幫手,若是有變,出手的不僅僅是嵩山一派而已。
只見左冷禪正在邀請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登上封禪台去。方證笑道:「我們兩個方外的昏庸老朽之徒,今日到來只是觀禮道賀,卻不用上台做戲,丟人現眼了。」左冷禪道:「方丈大師說這等話,那是太過見外了。」沖虛道:「賓客都已到來,左掌門便請勾當大事,不用老是陪著我們兩個老傢伙了。」
左冷禪道:「如此遵命了。」向兩人一抱拳,拾級走上封禪台。上了數十級,距台頂尚有丈許,他站在石級上朗聲說道:「眾位朋友請了。」嵩山絕頂山風甚大,群豪又散處在四下裡觀賞風景,左冷禪這一句話卻清清楚楚的傳入了各人耳中。眾人一齊轉過頭來,紛紛走近,圍到封禪台旁。左冷禪抱拳說道:「眾位朋友瞧得起左某,惠然駕臨嵩山,在下感激不盡。眾位朋友來此之前,想必已然風聞,今日乃是我五嶽劍派協力同心、歸並為一派的好日子。」台下數百人齊聲叫了起來:「是啊,是啊,恭喜,恭喜!」左冷禪道:「各位請坐。」群雄當即就地坐下,各門各派的弟子都隨著掌門人坐在一起。左冷禪道:「想我五嶽劍派向來同氣連枝,百餘年來攜手結盟,早便如同一家,兄弟忝為五派盟主,亦已多歷年所。只是近年來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兄弟與五嶽劍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均覺若非聯成一派,統一號令,則來日大難,只怕不易抵擋。」忽聽得台下有人冷冷的道:「不知左盟主和哪一派的前輩師兄們商量過了?怎地我莫某人不知其事?」說話的正是衡山派掌門人莫大先生。他此言一出,顯見衡山派是不贊成合併的了。左冷禪道:「兄弟適才說道,武林中出了不少大事,五派非合而為一不可,其中一件大事,便是咱們五派中人,自相殘殺戕害,不顧同盟義氣。莫大先生,我嵩山派弟子大嵩陽手費師弟,在衡山城外喪命,有人親眼目睹,說是你莫大先生下的毒手,不知此事可真?」
莫大先生心中一凜:「我殺這姓費的,只有劉師弟、曲洋、令狐沖、恆山派一名小尼、以及曲洋的孫女親眼所見。其中三人已死,難道令狐沖酒後失言,又或那小尼姑少不更事,走漏風聲?」其時台下數千道目光,都集於莫大先生臉上。莫大先生神色自若,搖頭說道:「並無其事!諒莫某這一點兒微末道行,怎殺得了大嵩陽手?」
左冷禪冷笑道:「若是正大光明的單打獨鬥,莫大先生原未必能殺得了我費師弟,但如忽施暗算,以衡山派這等百變千幻的劍招,再強的高手也難免著了道兒。我們細查費師弟屍身上傷痕,創口是給人搗得稀爛了,可是落劍的部位卻改不了啊,那不是欲蓋彌彰嗎?」莫大先生心中一寬,搖頭道:「你妄加猜測,又如何作得準?」心想原來他只是憑費彬屍身上的劍創推想,並非有人洩漏,我跟他來個抵死不認便了。但這麼一來,衡山派與嵩山派總之已結下了深仇,今日是否能生下嵩山,可就難說得很。左冷禪續道:「我五嶽劍派合而為一,是我五派立派以來最大的大事。莫大先生,你我均是一派之主,當知大事為重,私怨為輕。只要於我五派有利,個人的恩怨也只好擱在一旁了。莫兄,這件事你也不用太過擔心,費師弟是我師弟,等我五派合併之後,莫兄和我也是師兄弟了。死者已矣,活著的人又何必再逞兇殺,多造殺孽?」他這番話聽來平和,含意卻著實咄咄逼人,意思顯是說,倘若莫大先生贊同合派,那麼殺死費彬之事便一筆勾銷,否則自是非清算不可。他雙目瞪視莫大先生,問道:「莫兄,你說是不是呢?」莫大先生哼了一聲,不置可否。左冷禪皮笑肉不笑的微微一笑,說道:「南嶽衡山派於並派之議,是無異見了。東嶽泰山派天門道兄,貴派意思如何?」天門道人站起身來,聲若洪鐘的說道:「泰山派自祖師爺東靈道長創派以來,已三百餘年。貧道無德無能,不能發揚光大泰山一派,可是這三百多年的基業,說甚麼也不能自貧道手中斷絕。這並派之議,萬萬不能從命。」
泰山派中一名白鬚道人站了起來,朗聲說道:「天門師侄這話就不對了。泰山一派,四代共有四百餘眾,可不能為了你一個人的私心,阻撓了利於全派的大業。」眾人見這白鬚道人臉色枯槁,說話中氣卻十分充沛。有人識得他的,便低聲相告:「他是玉璣子,是天門道人的師叔。」
天門道人臉色本就甚是紅潤,聽得玉璣子這麼說,更是脹得滿臉通紅,大聲道:「師叔你這話是甚麼意思?師侄自從執掌泰山門戶以來,哪一件事不是為了本派的聲譽基業著想?我反對五派合併,正是為了保存泰山一派,那又有甚麼私心了?」玉璣子嘿嘿一笑,說道:「五派合併,行見五嶽派聲勢大盛,五嶽派門下弟子,哪一個不沾到光?只是師侄你這掌門人卻做不成了。」天門道人怒氣更盛,大聲道:「我這掌門人,做不做有甚麼干係?只是泰山一派,說甚麼也不能在我手中給人吞併。」玉璣子道:「你嘴上說得漂亮,心中卻就是為了放不下掌門人的名位。」
天門道人怒道:「你真道我是如此私心?」一伸手,從懷中取出了一柄黑黝黝的鐵鑄短劍,大聲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
眾人見這柄短劍貌不驚人,但五嶽劍派中年紀較長的,都知是泰山派創派祖師東靈道人的遺物,近三百年來代代相傳,已成為泰山派掌門人的信物。
玉璣子退了一步,冷笑道:「你倒捨得?」天門道人怒道:「為甚麼捨不得?」玉璣子道:「既是如此,那就給我!」右手疾探,已抓住了天門道人的手中鐵劍。天門道人全沒料到他竟會真的取劍,一怔之下,鐵劍已被玉璣子奪了過去。他不及細想,刷的一聲,抽出了腰間長劍。
玉璣子飛身退開,兩條青影晃處,兩名老道仗劍齊上,攔在天門道人面前,齊聲喝道:「天門,你以下犯上,忘了本門的戒條麼?」天門道人看這二人時,卻是玉磬子、玉音子兩個師叔。他氣得全身發抖,叫道:「二位師叔,你們親眼瞧見了,玉璣……玉璣師叔剛才幹甚麼來!」
玉音子道:「我們確是親眼瞧見了。你已把本派掌門人之位,傳給了玉璣師兄,退位讓賢,那也好得很啊。」玉磬子道:「玉璣師兄既是你師叔,眼下又是本派掌門人,你仗劍行兇,對他無禮,這是欺師滅祖、犯上作亂的大罪。」天門道人眼見兩個師叔無理偏袒,反而指責自己的不是,怒不可遏,大聲道:「我只是一時的氣話,本派掌門人之位,豈能如此草草……草草傳授,就算要讓人,他……他……他媽的,我也決不能傳給玉璣。」急怒之餘,竟忍不住口出穢語。玉音子喝道:「你說這種話,配不配當掌門人?」
泰山派人群中一名中年道人站起身來,大聲說道:「本派掌門向來是俺師父,你們幾位師叔祖在搗甚麼鬼?」這中年道人法名建除,是天門道人的第二弟子。跟著又有一人站起來喝道:「天門師兄將掌門人之位交給了俺師父,這裡嵩山絕頂數千對眼睛都見到了,數千對耳朵都聽到了,難道是假的?天門師兄剛才說道:『從此刻起,我這掌門人是不做了,你要做,你去做去!』你沒聽見嗎?」說這話的是玉璣子的弟子。泰山派中一百幾十人齊叫:「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舊掌門退位,新掌門接位!」天門道人是泰山派的長門弟子,他這一門聲勢本來最盛,但他五六個師叔暗中聯手,突然同時跟他作對,泰山派來到嵩山的二百來人中,倒有一百六十餘人和他敵對。玉璣子高高舉起鐵劍,說道:「這是東靈祖師爺的神兵。祖師爺遺言:『見此鐵劍,如見東靈』,咱們該不該聽祖師爺的遺訓?」一百多名道人大聲呼道:「掌門人說得對!」又有人叫道:「逆徒天門犯上作亂,不守門規,該當擒下發落。」令狐沖見了這般情勢,料想這均是左冷禪暗中佈置。天門道人性子暴躁,受不起激,三言兩語,便墮入了彀中。此時敵方聲勢大盛,天門又乏應變之才。徒然暴跳如雷,卻是一籌莫展。令狐沖舉目向華山派人群中望去,見師父負手而立,臉上絲毫不動聲色,心想:「玉璣子他們這等搞法,師父自是大大的不以為然,但他老人家目前並不想插手干預,當是暫且靜觀其變。我一切唯他老人家馬首是瞻便了。」玉璣子左手揮了幾下,泰山派的一百六十餘名道人突然散開,拔出長劍,將其餘五十多名道人圍在垓心,被圍的自然都是天門座下的徒眾了。天門道人怒吼:「你們真要打?那就來拚個你死我活。」玉璣子朗聲道:「天門聽著:泰山派掌門有令,叫你棄劍降服,你服不服東靈祖師爺的鐵劍遺訓?」天門怒道:「呸,誰說你是本派的掌門人了?」玉璣子叫道:「天門座下諸弟子,此事與你們無干,大家拋下兵刃,過來歸順,那便概不追究,否則嚴懲不貸。」
建除道人大聲道:「你若能對祖師爺的鐵劍立下重誓,決不讓祖師爺當年辛苦締造的泰山派在江湖中除名,那麼大家擁你為本派掌門,原也不妨。但若你一當掌門,立即將本派出賣給嵩山派,那可是本派的千古罪人,你就死了,也無面目去見祖師爺。」玉音子道:「你後生小子,憑甚麼跟我們『玉』字輩的前人說話?五派合併,嵩山派還不是一樣的除名?五嶽派這『五嶽』二字,就包括泰山在內,又有甚麼不好了?」天門道人道:「你們暗中搗鬼,都給左冷禪收買了。哼,哼!要殺我可以,要我答應歸降嵩山,那是萬萬不能。」玉璣子道:「你們不服掌門人的鐵劍號令,小心頃刻間身敗名裂,死無葬身之地。」天門道人道:「忠於泰山派的弟子們,今日咱們死戰到底,血濺嵩山。」站在他身周的群弟子齊聲呼道:「死戰到底,決不投降。」他們人數雖少,但個個臉上現出堅毅之色。玉璣子倘若揮眾圍攻,一時之間未必能將他們盡數殺了。封禪台旁聚集了數千位英雄好漢,少林派方證大師、武當派沖虛道人這些前輩高人,也決不能讓他們以眾欺寡,幹這屠殺同門的慘事。玉璣子、玉磬子、玉音子等數人面面相覷,一時拿不定主意。
忽聽得左側遠處有人懶洋洋的道:「老子走遍天下,英雄好漢見得多了,然而說過了話立刻就賴的狗熊,倒是少見。」眾人一齊向聲音來處瞧去,只見一個麻衣漢子斜倚在一塊大石旁,左手拿著一頂范陽斗笠,當扇子般在面前搧風。這人身材瘦長,瞇著一雙細眼,一臉不以為然的神氣。眾人都不知他的來歷,也不知道他這幾句話是在罵誰。只聽他又道:「你明明已把掌門讓了給人家,難道說過的話便是放屁?天門道人,你名字中這個『天』字,只怕得改一改,改個『屁』字,那才相稱。」玉璣子等才知他是在相助己方,都笑了起來。天門怒道:「是我泰山派自己的事,用不著旁人多管閒事。」那麻衣漢子仍懶洋洋的道:「老子見到不順眼之事,那閒事便不得不管。今日是五嶽劍派並派為一的好日子,你這牛鼻子卻在這裡拔劍使刀,大呼小叫,敗人清興,當真是放屁之至。」突然間眾人眼一花,只見這麻衣漢子陡然躍起身來,迅捷無比的衝進了玉璣子等人的圈子,左手斗笠一起,便向天門道人頭頂劈落。天門道人竟不招架,挺劍往他胸口刺去。那人倏地一撲,從天門道人的胯下鑽過,右手據地,身子倒了轉來,呼的一聲,足跟重重的踢中了天門道人背心。這幾下招數怪異之極,峰上群英聚集,各負絕藝,但這漢子所使的招數,眾人卻都是見所未見,聞所未聞。天門猝不及防,登時給他賜中了穴道。天門身側的幾名弟子各挺長劍向那漢子刺去。那漢子哈哈一笑,抓住天門後心,擋向長劍,眾弟子縮劍不迭。那漢子喝道:「再不拋劍,我把這牛鼻子的腦袋給扭了下來。」說著右手揪住了天門頭頂的道髻。天門空負一身武功,給他制住之後,竟全然動彈不得,一張紅臉已變得鐵青。瞧這情勢,那漢子只消雙手用力一扭,天門的頸骨立時會給他扭斷了。建除道:「閣下忽施偷襲,不是英雄好漢之所為。閣下尊姓大名。」那人左手一揚,拍的一聲,打了天門道人一個耳光,懶洋洋的道:「誰對我無禮,老子便打他師父。」天門道人的眾弟子見師尊受辱,無不又驚又怒,各人挺著長劍,只消同時攢刺,這麻衣漢子當場便得變成一隻刺蝟,但天門道人為他所制,投鼠忌器,誰也不敢妄動。一名青年罵道:「你這狗畜生……」那漢子舉起手來,拍的一聲,又打了天門一記耳光,說道:「你教出來的弟子,便只會說髒話嗎?」突然之間,天門道人哇的一聲大叫,腦袋一轉,和那麻衣漢子面對著面,口中一股鮮血直噴了出來。那漢子吃了一驚,待要放手,已然不及。霎時之間,那漢子滿頭滿臉都給噴滿了鮮血,便在同時,天門道人雙手環轉,抱住了他頭頸,但聽得喀的一聲,那人頸骨竟被硬生生的折斷,天門道人右手一抬,那人直飛了出去,拍的一聲響,跌在數丈之外,扭曲得幾下,便已死去。天門道人身材本就十分魁梧,這時更是神威凜凜,滿臉都是鮮血,令人見之生怖。過了一會,他猛喝一聲,身子一側,倒在地下。原來他被這漢子出其不意的突施怪招制住,又當眾連遭侮辱,氣憤難當之際,竟甘捨己命,運內力衝斷經脈,由此而解開被封的穴道,奮力一擊,殺斃敵人,但自己經脈俱斷,也活不成了。天門座下眾弟子齊叫「師父」,搶去相扶,見他已然氣絕,登時大哭起來。
人叢中忽然有人說道:「左掌門,你派了『青海一身』這等人物來對付天門道長,未免太過分了罷?」眾人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形貌猥瑣的老者,有人認得他名叫何三七,常自挑了副餛飩擔,出沒三湘五澤市井之間。被天門道人擊斃的那漢子到底是何來歷,誰也不知,聽何三七說叫做「青海一梟」。「青海一梟」是何來頭,知道的人卻也不多。左冷禪道:「這可是笑話奇談了,這位季兄,和在下今天是初次見面,怎能說是在下所派?」何三七道:「左掌門和『青海一梟』或許相識不久,但和這人的師父『白板煞星』,交情定然大非尋常。」這「白板煞星」四字一出口,人叢中登時轟的一聲。令狐沖依稀記得,許多年前,師娘曾提到「白板煞星」的名字。那時岳靈珊還只六七歲,不知為甚麼事哭鬧不休,岳夫人嚇她道:「你再哭,『白板煞星』來捉你去了。」令狐沖便問:「『白板煞星』是甚麼東西?」岳夫人道:『白板煞星』是個大惡人,專捉愛哭的小孩子去咬來吃。這人沒有鼻子,臉孔是平的,好像一塊白板那樣。」當時岳靈珊一害怕,便不哭了。令狐沖想起往事,凝目向岳靈珊望去,只見她眼望遠處青山,若有所思,眉目之間微帶愁容,顯然沒留心到何三七提及「白板煞星」這名字,恐怕幼時聽岳夫人說過的話,也早忘了。令狐沖心想:「小師妹新婚燕爾,林師弟是她心中所愛,該當十分喜歡才是,又有甚麼不如意事了?難道小夫婦兩個鬧彆扭嗎?」眼見林平之站在她身邊,臉上神色頗為怪異,似笑非笑,似怒非怒。令狐沖又是一驚:「這是甚麼神氣?我似乎在誰臉上見過的。」但在甚麼地方見過,卻想不起來。
只聽得左冷禪道:「玉璣道兄,恭喜你接任泰山派掌門。於五嶽劍派合併之議,道兄高見若何?」眾人聽得左冷禪不答何三七的問話,顧左右而言他,那麼於結交「白板煞星」一節,是默認不辯了。「白板煞星」的惡名響了二三十年,但真正見過他、吃過他苦頭的人,卻也沒有幾個,似乎他的惡名主要還是從形貌醜怪而起,然從他弟子「青海一梟」的行止瞧來,自然師徒都非正派人物。
玉璣子手執鐵劍,得意洋洋的說道:「五嶽劍派並而為一,於我五派上下人眾,惟有好處,沒半點害處。只有像天門道人那樣私心太重之人,貪名戀棧,不顧公益,那才會創議反對。左盟主,在下執掌泰山派門戶,於五派合併的大事,全心全意贊成。泰山全派,決在你老人家麾下效力,跟隨你老人家之後,發揚光大五嶽派的門戶。倘若有人惡意阻撓,我泰山派首先便容他們不得。」
泰山派中百餘人轟然應道:「泰山派全派盡數贊同並派,有人妄持異議,泰山全派誓不與之干休。」這些人同聲高呼,雖然人數不多,但聲音整齊,倒也震得群山鳴響。令狐沖心想:「他們顯然是事先早就練熟了的,否則縱然大家贊同並派,也決不能每一個字都說得一模一樣。」又聽玉璣子的語氣,對左冷禪老人家前、老人家後的,恭敬萬分,料想左冷禪若不是暗中已給了他極大好處,便是曾以毒辣手段,制得他服服貼貼。天門道人座下的徒眾眼見師尊慘死,大勢已去,只好默不作聲,有人咬牙切齒的低聲咒詛,有人握緊了拳頭,滿臉悲憤之色。
左冷禪朗聲道:「我五嶽劍派之中,衡山、泰山兩派,已然贊同並派之議,看來這是大勢所趨,既然並派一舉有百利而無一害,我嵩山派自也當追隨眾位之後,共襄大舉。」令狐沖心下冷笑:「這件事全是你一人策劃促成,嘴裡卻說得好不輕鬆漂亮,居然還是追隨眾人之後,倒像別人在創議,而你不過是依附眾意而已。」
只聽左冷禪又道:「五派之中,已有三派同意並派,不知恆山派意下如何?恆山派前掌門定閒師太,曾數次和在下談起,於並派一事,她老人家是極力贊成的。定靜、定逸兩位師太,也均持此見。」恆山派眾黑衣女弟子中,一個清脆的聲音說道:「左掌門,這話可不對了。我們掌門人和兩位師伯、師叔圓寂之前,對並派之議痛心疾首,極力反對。三位老人家所以先後不幸逝世,就是為了反對並派。你怎可擅以己見,加之於她三位老人家身上?」眾人齊向說話之人瞧去,見是個圓臉女郎。這姑娘是能言善道的鄭萼,她年紀尚輕,別派人士大都不識。左冷禪道:「你師父定閒師太武功高強,見識不凡,實是我五嶽劍派中最最了不起的人物,老夫生平深為佩服。只可惜在少林寺中不幸為奸徒所害。倘若她老人家今日尚在,這五嶽派掌門一席,自是非她莫屬。」他頓了一頓,又道:「當日在下與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談及並派之事,在下就曾極力主張,並派之事不行便罷,倘若如議告成,則五嶽派的掌門一席,必須請定閒師太出任。當時定閒師太雖然謙遜推辭,但在下全力擁戴,後來定閒師太也就不怎麼堅辭了。唉,可歎,可歎,這樣一位佛門女俠,竟然大功未成身先死,喪身少林寺中,實令人不勝歎息。」他連續兩次提及少林寺,言語之中,隱隱將害死定閒師太的罪責加之於少林寺。就算害死她的不是少林派中人,但少林寺為武學聖地,居然有人能在其中害死這樣兩位武學高人,則少林派縱非串謀,也逃不了縱容兇手、疏於防範之責。
忽然有個粗糙的聲音說道:「左掌門此言差矣。當日定閒師太跟我說道,她老人家本來是想推舉你做五嶽派掌門的。」左冷禪心頭一喜,向那人瞧去,見那人馬臉鼠目,相貌十分古怪,不知是誰,但身穿黑衫,乃是恆山派中的人物,他身旁又站著五個容貌類似、衣飾相同之人,卻不知道六人便是桃谷六仙。他心中雖喜,臉上不動聲色,說道:「這位尊兄高姓大名?定閒師太當時雖有這等言語,但在下與她老人家相比,那可萬萬不及了。」
先前說話之人乃是桃根仙,他大聲道:「我是桃根仙,這五個都是我的兄弟。」左冷禪道:「久仰,久仰。」桃枝仙道:「你久仰我們甚麼?是久仰我們武功高強呢,還是久仰我們見識不凡?」左冷禪心想:「撕裂成不憂的,原來是這麼六個渾人。」念在桃根仙為自己捧場的份上,便道:「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
桃干仙道:「我們的武功,也沒有甚麼,六人齊上,比你左盟主高些,單打獨鬥,就差得遠了。」桃花仙道:「但說到見識,可真比你左掌門高得不少。」左冷禪皺起眉頭,哼了一聲,道:「是嗎?」桃花仙道:「半點不錯。當日定閒師太便這麼說。」桃葉仙道:「定閒師太和定靜師太、定逸師太三位老人家在庵中閒話,說起五嶽劍派合併之事。定逸師太說道:『五嶽劍派不並派便罷,倘要並派,須得請嵩山派左冷禪先生來當掌門。』這一句話,你信不信?」左冷禪心下暗喜,說道:「那是定逸師太瞧得起在下,我可不敢當。」
桃根仙道:「你別忙歡喜。定靜師太卻道:『當世英雄好漢之中,嵩山派左掌門也算得是位人物,倘若由他來當五嶽派掌門人,倒也是一時之選。只不過他私心太重,胸襟太窄,不能容物,如果是他當掌門,我座下這些女弟子們,苦頭可吃得大了。』」桃干仙接著道:「定閒師太便說:『以大公無私而言,倒有六位英雄在此。他們不但武功高強,而且見識不凡,足可當得五嶽派的掌門人。』」
左冷禪冷笑道:「六位英雄?是哪六位?」桃花仙道:「那便是我們六兄弟了。」此言一出,山上數千人登時轟然大笑。這些人雖然大半不識桃谷六仙,但瞧他們形貌古怪,神態滑稽,這時更自稱英雄,說甚麼「武功高強,見識不凡」,自是忍不住好笑。桃枝仙道:「當時定閒師太一提到『六位英雄』四字,定靜、定逸兩位師太立即便想到是我們六兄弟,當下一齊鼓掌喝采。那時候定逸師太說甚麼來?兄弟,你記得嗎?」桃實仙道:「我當然記得。那時候定逸師太說道:『桃谷六仙嘛,比之少林寺方證大師,見識是差一些了。比之武當派沖虛道長,武功是有所不及了。但在五嶽劍派中,倒也無人能及。兩位師姊,你們以為如何?』定靜師太便道:『我卻以為不然。定閒師妹的武功見識,決不在桃谷六仙之下。只可惜咱們是女流之輩,又是出家人,要做五嶽派掌門,作五嶽派數千位英雄好漢的首領,總是不便。所以啊,咱們還是推舉桃谷六仙為是。』」桃葉仙道:「定閒師太當下連連點頭,說道:『五嶽劍派如果真要並派,若不是由他六兄弟出任掌門,勢必難以發揚光大,昌大門戶。』」令狐衝越聽越好笑,情知桃谷六仙是在故意與左冷禪搗亂。左冷禪既妄造死者的言語,桃谷六仙依樣葫蘆,以子之矛,攻子之盾,左冷禪倒也無法可施。
嵩山上群雄之中,除了嵩山一派以及為左冷禪所籠絡的人物之外,對於五嶽並派一舉,大都頗具反感。有的高瞻遠矚之士如方證方丈、沖虛道長等人,深恐左冷禪羽翼一成,便即為禍江湖;有的眼見天門道人慘死,而左冷禪咄咄逼人,深感憎惡;更有的料想五嶽並派之後,五嶽派聲勢大張,自己這一派不免相形見絀;而如令狐沖等恆山派中人,料得定閒等三位師太是為左冷禪所害,只盼誅他報仇,自然敵意更盛。眾人耳聽得桃谷六仙胡說八道,卻又說得似模似樣,左冷禪幾乎無法辯駁,大都笑吟吟的頗以為喜,年輕的更笑出聲來。忽然有個粗豪的聲音說道:「桃谷六怪,恆山派定閒師太說這些話,有誰聽到了?」
桃根仙道:「恆山派的幾十名女弟子都是親耳聽到的。鄭姑娘,你說是不是?」鄭萼忍住了笑,正色道:「不錯。左掌門,你說我師父贊成五派合併,那些言語,又有誰聽到了?恆山派的師姊師妹們,左掌門說的話,有誰聽見咱們師尊說過沒有?」百餘名女弟子齊聲答道:「沒聽見過。」有人大聲道:「多半是左掌門自己捏造出來的。」更有一名女弟子道:「和左掌門相比,我師父還是對桃谷六仙推許多些。我們隨侍三位老人家多年,豈有不知師尊心意之理?」眾人轟笑聲中,桃枝仙大聲道:「照啊,我們並沒說謊,是不是?後來定閒師太又道:『五派合併,掌門人只有一個,他桃谷六仙共有六人,卻是請誰來當的好?』兄弟,定靜師太卻怎麼說啊?」桃花仙道:「這個……嗯,是了,定靜師太說道:『五派雖然並而為一,但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嵩山這東南西北中五嶽,卻是並不到一塊的。左冷禪又不是玉皇大帝,難道他還能將五座大山搬在一起嗎?請桃谷六仙中的五兄弟分駐五山,剩下一個做總掌門也就是了。』」桃葉仙道:「不錯!定逸師太便說:『師妹此見甚是。原來桃谷六仙的父母當年甚有先見,知道日後左冷禪要合併五嶽劍派,因此生下他六個兄弟來,既不是五個,又不是七個,佩服啊佩服!』」群雄一聽,登時笑聲震天。
左冷禪籌劃這一場五嶽並派,原擬辦得莊嚴隆重,好教天下英雄齊生敬畏之心,不料斜刺裡鑽了這六個憊懶傢伙出來,插科打諢,將一個盛大的典禮搞得好似一場兒戲,心下之惱怒實非言語所能形容,只是他乃嵩山之主,可不能隨便發作,只得強忍氣惱,暗暗打定了主意:「一待大事告成,若不殺了這六個無賴,我可真不姓左了。」
桃實仙突然放聲大哭,叫道:「不行,不行!我六兄弟自出娘胎,從來寸步不離,這一做五嶽派掌門,從此要分駐五嶽,那可不幹,萬萬的不幹。」他哭得情意真切,恰似五嶽派掌門名位已定,他六兄弟面臨生離死別之境了。桃干仙道:「六弟不須煩惱,咱們六人是不能分開的,兄弟固然捨不得,做哥哥的也是捨不得。但既然眾望所歸,這五嶽派掌門又非我們六兄弟來做不可,我們只好反對五嶽派合而為一了。」桃根仙等五人齊聲道:「對,對,五嶽劍派一如現狀,並他作甚?」桃實仙破涕為笑,說道:「就算真的要並,也得五嶽派中將來有了一位大英雄大豪傑,比我六兄弟見識更高,武功更強,也如我六兄弟那樣的眾望所歸。有這樣的人來做掌門,那時再並不遲。」左冷禪眼見再與這六個傢伙糾纏下去,只有越鬧越糟,須以快刀斬亂麻手法,截斷他們的話題,當下朗聲說道:「恆山派的掌門,到底是你們六位大英雄呢,還是另有其人?恆山派的事,你們六位大英雄作得了主呢,還是作不了主?」桃枝仙道:「我們六位大英雄要當恆山派掌門,本來也無不可。但想到嵩山派掌門是你左老弟,我們六人一當恆山掌門,便得和你姓左的相提並論,未免有點,嘿嘿,這個……那個……」桃花仙道:「和他相提並論,我們六位大英雄當然是大失身份,因此上這恆山派掌門人之位,只好請令狐衝來勉為其難了。」左冷禪只氣得七竅生煙,冷冷的道:「令狐掌門,你執掌恆山派門戶,於貴派門下卻不好生約束,任由他們在天下英雄之前胡說八道,出醜露乖。」令狐沖微笑道:「這六位桃兄說話天真爛漫,心直口快,卻不是瞎造謠言之人。他們轉述本派先掌門定閒師太的遺言,當比派外之人的胡說八道靠得住些。」
左冷禪哼了一聲,道:「五嶽劍派今日並派,貴派想必是要獨持異議了?」令狐沖搖頭道:「恆山派卻也不是獨持異議。華山派掌門岳先生,是在下啟蒙傳藝的恩師,在下今日雖然另歸別派,卻不敢忘了昔日恩師的教誨。」左冷禪道:「這麼說來,你仍聽從華山嶽先生的話?」令狐沖道:「不錯,我恆山派與華山派並肩攜手,協力同心。」左冷禪轉頭瞧向華山派人眾,說道:「岳先生,令狐掌門不忘你舊日對他的思義,可喜可賀。閣下於五派合併之舉,贊成也罷,反對也罷,令狐掌門都唯你馬首是瞻。但不知閣下尊意若何?」岳不群道:「承左盟主詢及,在下雖於此事曾細加考慮,但要作出一個極為妥善周詳的抉擇,卻亦不易。」一時峰上群雄的數千對目光都向他望去,許多人均想:「衡山派勢力孤弱,泰山派內哄分裂,均不足與嵩山派相抗。此刻華山、恆山兩派聯手,再加上衡山派,當可與嵩山派一較短長了。」只聽岳不群說道:「我華山創派二百餘年,中間曾有氣宗、劍宗之爭。眾位武林前輩都知道的。在下念及當日兩宗自相殘殺的慘狀,至今兀自不寒而慄……」
令狐沖尋思:「師父曾說,華山氣劍二宗之爭,是本派門戶之羞,實不足為外人道,為甚麼他此刻卻當著天下英雄公然談論?」又聽得岳不群語聲尖銳,聲傳數里,每說一句話,遠處均有回音,心想:「師父修習『紫霞神功』,又到了更高的境界,說話聲音,內力的運用,都跟從前不同了。」岳不群續道:「因此在下深覺武林中的宗派門戶,分不如合。千百年來,江湖上仇殺鬥毆,不知有多少武林同道死於非命,推原溯因,泰半是因門戶之見而起。在下常想,倘若武林之中並無門戶宗派之別,天下一家,人人皆如同胞手足,那麼種種流血慘劇,十成中至少可以減去九成。英雄豪傑不致盛年喪命,世上也少了許許多多無依無靠的孤兒寡婦。」他這番話中充滿了悲天憫人之情,極大多數人都不禁點頭。有人低聲說道:「華山嶽不群人稱『君子劍』,果然名不虛傳,深具仁者之心。」方證大師合十而道:「善哉,善哉!岳居士這番言語,宅心仁善。武林中人只要都如岳居士這般想法,天下的腥風血雨,刀兵紛爭,便都泯於無形了。」
岳不群道:「大師過獎了,在下的一些淺見,少林寺歷代高僧大德,自然早已想到過。以少林寺在武林中的聲望地位,登高一呼,各家各派中的高明卓識之士,聞風響應,千百年來必能有所建樹。固然各家各派武術源流不同,修習之法大異,要武學之士不分門戶派別,那是談何容易?但『君子和而不同』,武功盡可不同,卻大可和和氣氣。可是直至今日,江湖上仍是派別眾多,或明爭,或暗鬥,無數心血性命,都耗費於無謂的意氣之爭。既然歷來高明之士,都知門戶派別的紛歧大有禍害,為甚麼不能痛下決心,予以消除?在下大惑不解,於此事苦思多年,直至前幾日,才恍然大悟,明白了其中的關竅所在。此事關係到武林全體同道的生死禍福,在下不敢自秘,謹提出請各位指教。」
群雄紛紛道:「請說,請說。」「岳先生的見地,定然是很高明的。」「不知到底是甚麼原因?」「要清除門戶派別之見,那可是難於登天了!」岳不群待人聲一靜,說道:「在下潛心思索,發覺其中道理,原來在於一個『急』字與『漸』字的差別。歷來武林中的有心人,盼望消除門戶派別,往往操之過急,要一舉而將天下所有宗派門戶之間的界限,盡數消除。殊不知積重難返,武林中的宗派,大者數十,小者過千,每個門戶都有數十年乃至千百年的傳承,要一舉而消除之,確是難於登天。」左冷禪道:「以岳先生的高見,要消除宗派門戶之別,那是絕不可能了?如此說來,豈不令人失望?」
岳不群搖頭道:「雖然艱難萬分,卻也非絕無可能。在下適才言道,其間差別,在於緩急之不同。常言道得好,欲速則不達。只須方針一變,天下同道協力以赴,期之以五十年、一百年,決無不成之理。」
左冷禪歎道:「五十年、一百年,這裡的英雄好漢,十之八九是屍骨已寒了。」岳不群道:「吾輩只須盡力,事功是否成於我手,卻不必計較。所謂前人種樹後人涼,咱們只是種樹,讓後人得享清涼之福,豈非美事?再說,五十年、一百年,乃是期於大成,若說小有成就,則十年八年之間,也已頗有足觀。」左冷禪道:「十年八年便有小成,那倒很好,卻不知如何共策進行?」岳不群微微一笑,說道:「左盟主眼前所行,便是大有福於江湖同道的美事。咱們要一舉而泯滅門戶宗派之見,那是無法辦到的。但各家各派如擇地域相近,武功相似,又或相互交好,先行盡量合併,則十年八年之內,門戶宗派便可減少一大半。咱們五嶽劍派合成五嶽派,就可為各家各派樹一範例,成為武林中千古艷稱的盛舉。」
他此言一出,眾人都叫了起來:「原來華山派贊成五派合併。」令狐沖更是大吃一驚,心道:「料不到師父竟然贊成並派。我說過恆山派唯華山派馬首是瞻,師父說贊成並派,我可不能食言。」心中焦急,舉目向方證大師與沖虛道人望去,只見二人都搖了搖頭,神色頗為沮喪。
左冷禪一直擔心岳不群會力持異議,此人能言善辯,江湖上聲名又好,不能對他硬來,萬料不到他竟會支持並派,當真大喜過望,說道:「嵩山派贊成五派合併,老實說,本來只是念到眾志成城的道理,只覺合則力強,分則力弱。但今日聽了岳先生一番大道理,令在下茅塞頓開,方知原來五派合併,於武林前途有這等重大關係,卻不單單是於我五派有利之事了。」岳不群道:「我五派合併之後,如欲張大己力,以與各家門派爭雄鬥勝,那麼只有在武林中徒增風波,於我五嶽派固然未必有甚麼好處,於江湖同道更是禍多於福。因此並派的宗旨,必須著眼於『息爭解紛』四字之上。在下推測同道友好的心情,以為我五派合併之後,於別派或有不利,此點諸位大可放心。」群雄聽了他這幾句話,有的似乎鬆了口氣,有的卻是將信將疑。左冷禪道:「如此說來,華山派是贊成並派的?」岳不群道:「正是。」他頓了頓,眼望令狐沖,說道:「恆山派令狐掌門,以前曾在華山門下,在下與他曾有二十年師徒之情。他出了華山門牆之後,承他不棄,仍念念不忘昔日在下對他的情誼,盼望與在下終於同居一派。在下今日已答應於他,要同歸一派,亦不是難事。」說到這裡,臉上露出笑容。令狐沖胸口一震,登時醒悟:「他答應我重入他門下,原來並非回歸華山,而是五派合併之後,我和師父、師娘又在一派之中,那也好得很啊。」又想:「聽師父適才言道:五派合併,宗旨當在『息爭解紛』四字,如果真是如此,五派合併倒是好事而非壞事了。看來前途之吉凶,在於五嶽派是照我師父的宗旨去做呢,還是照左冷禪的宗旨去做。如果我華山、恆山兩派協力同心,再加上衡山派,以及泰山派中的一些道友,我們三派半對抗嵩山派和泰山派的半數,未始不能佔到贏面。」令狐沖心下思潮起伏,聽得左冷禪道:「恭賀岳先生與令狐掌門,自今日起,賢師徒重歸同一門派,那真是天大的喜事。」群雄中便有數百人跟著鼓掌叫好。
突然間桃枝仙大聲說道:「這件事不妥,不妥,大大的不妥。」桃干仙道:「為甚麼不妥?」桃枝仙道:「這恆山派的掌門,本來是我六兄弟做的,是不是?」桃干仙等五人齊聲應道:「是!」桃枝仙道:「後來我們客氣,因此讓給了令狐衝來做,是不是?讓給令狐沖做,有一個條款,便是要他為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報仇,是不是?」他問一句,桃干仙等五人都答道:「是!」
桃枝仙道:「可是殺害定閒師太她們三位的,卻在五嶽劍派之中,依我看來,多半是個若非姓左、便是姓右之人,又或是不左不右、姓中的人,如果令狐沖加入了五嶽派,和這個姓左姓右又或姓中之人,變成了同門師兄弟,如何還可動刀動槍,為定閒師太報仇?」桃谷五仙齊聲道:「半點也不錯。」左冷禪心下大怒,尋思:「你這六個傢伙如此當眾辱我,再留你們多活幾個時辰,只怕更將有不少胡言亂語說了出來。」只聽桃根仙又道:「如果令狐沖不替定閒師太報仇,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是不是?如果他不是恆山派掌門,便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是不是?如果他拿不得恆山派的主意,那麼恆山派是否加入五嶽派,便不能由令狐衝來說話了,是不是?」他問一句,桃谷五仙便齊聲答一句:「是!」桃干仙道:「一派不能沒有掌門,令狐沖既然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便須另推高明,是不是?恆山派中有哪六位英雄武功高強,識見不凡,當年定閒師太固然早有定評,連五嶽劍派左盟主剛才也說:『六位武功高強,見識不凡,我都是久仰的』,是不是?」桃干仙這麼問,他五兄弟便都答一聲:「是!」問的人聲音越來越響,答的人也是越答越起勁。與會的群雄一來確是覺得好笑,二來見到有人與嵩山派搗蛋,多少有些幸災樂禍的心情,頗有人跟著起哄,數十人隨著桃谷五仙齊聲叫道:「是!」當岳不群贊成五派合併之後,令狐沖心中便即大感混亂,這時聽桃谷六仙胡說八道的搗亂,內心深處頗覺喜歡,似乎這六兄弟正在設法替自己解圍脫困,但再聽一會,突然奇怪:「桃谷六仙說話素來纏夾,前言不對後語,可是來到嵩山之後,每一句竟都含有深意。剛才這些言語似乎是強辭奪理,可是事先早有伏筆,教人難以辯駁,和他們平素亂扯一頓的情形大不相同。難道暗中另有高人在指點嗎?」
只聽得桃花仙道:「恆山派中這六位武功卓絕、識見不凡的大英雄是誰,各位不是蠢人,想來也必知道,是不是?」百餘人笑著齊聲應道:「是!」桃花仙道:「天下是非自有公論,公道自在人心。請問各位,這六位大英雄是誰?」二百餘人在大笑聲中說道:「自然是你們桃谷六仙了。」
桃根仙道:「照啊,如此說來,恆山派掌門的位子,我們六兄弟只好當仁不讓,勉為其難,德高望重,眾望所歸,水到渠成,水落石出,高山滾鼓,門戶大開……」他越說越是不知所云,群雄無不捧腹大笑。嵩山派中不少人大聲吆喝起來:「你六個傢伙在這裡搗甚麼亂?快跟我滾下山去。」
桃枝仙道:「奇哉怪也!你們嵩山派千方百計的要搞五派合併,我恆山派的六位大英雄賞光來到嵩山,你們居然要趕我們下去。我們六位大英雄一走,恆山派其餘的小英雄、女英雄們,自然跟著也都下了嵩山,你們這五派合併,便稀哩呼嚕,搞不成了。好!恆山派的朋友們,咱們都下山去,讓他們搞四派合併。左冷禪愛做四岳派掌門,便由他做去。咱們恆山派可不湊這個熱鬧。」
儀和、儀清等女弟子對左冷禪恨之入骨,聽桃枝仙這麼一說,立時齊聲答應,紛紛呼叫:「咱們走罷!」
左冷禪一聽,登時發急,心想:「恆山派一走,五嶽派變了四岳派。自古以來,天下便是五嶽,決無缺一而成四岳之理。就算四派合併,我當了四岳派的掌門,說起來也無光采。非但沒有威風,反而成為武林中的笑柄了。」當即說道:「恆山派的眾位朋友,有話慢慢商量,何必急在一時?」桃根仙道:「是你的狐群狗黨、蝦兵蟹將大聲吆喝,要趕我們下去,可不是我們自己要走。」
左冷禪哼了一聲,向令狐沖道:「令狐掌門,咱們學武之人,說話一諾千金,你說過要以岳先生的意旨為依歸,那可不能說過了不算。」令狐沖舉目向岳不群望去,見他滿臉殷切之狀,不住向自己點頭;令狐沖轉頭又望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卻見他二人連連搖頭,正沒做道理處,忽聽得岳不群道:「沖兒,我和你向來情若父子,你師娘更是待你不薄,難道你就不想和我們言歸於好,就同從前那樣嗎?」
令狐沖聽了這句話,霎時之間熱淚盈眶,更不思索,朗聲說道:「師父、師娘,孩兒所盼望的便是如此。你們贊同五派合併,孩兒不敢違命。」他頓了頓,又道:「可是,三位師太的血海深仇……」岳不群朗聲道:「恆山派定閒、定靜、定逸三位師太不幸遭人暗算,武林同道,無不痛惜。今後咱們五派合併,恆山派的事,也便是我岳某人的事。眼前首要急務,莫過於查明真兇,然後以咱們五派之力,再請此間所有武林同道協助,那兇手便是金剛不壞之身,咱們也把他砍成了肉泥。沖兒,你不用過慮,這兇手就算是我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咱們也決計放他不過。」這番話大義凜然,說得又是斬釘截鐵,絕無迴旋餘地。恆山派眾女弟子登時喝采。儀和高聲叫道:「岳先生之言不錯。尊駕若能主持大局,替我們三位師尊報得血海深仇,恆山上下,盡皆深感大德。」
岳不群道:「這事著落在我身上,三年之內,岳某人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武林同道便可說我是無恥之徒,卑鄙小人。」他此言一出,恆山派女弟子更是大聲歡呼,別派人眾也不禁鼓掌喝采。令狐沖尋思:「我雖決心為三位師太報仇,但要限定時日,卻是不能。大家疑心左冷禪是兇手,但如何能夠證明?就算將他制住逼問,他也決不承認。師父何以能說得這般肯定?是了,他老人家定然已確知兇手是誰,又拿到了確切證據,則三年之內自能對付他。」他先前隨同岳不群贊成並派,還怕恆山派的弟子們不願,此刻見她們大聲歡呼,無人反對,心中為之一寬,朗聲道:「如此極好。我師父岳先生已然說過,只要查明戕害三位師太的真兇是誰,就算他是五嶽派中的頂尖兒人物,也決計放他不過。左掌門,你贊同這句話嗎?」左冷禪冷冷的道:「這句話很對啊。我為甚麼不贊成?」令狐沖道:「今日天下眾英雄在此,大夥兒都聽見了,只要查到害死三位師太的主凶是誰,是他親自下手也好,是指使門下弟子所幹的也好,不論他是甚麼尊長前輩,人人得而誅之。」群雄之中,倒有一半人轟聲附和。
左冷禪待人聲稍靜,說道:「五嶽劍派之中,東嶽泰山,南嶽衡山,西嶽華山,北嶽恆山,中岳嵩山,五派一致同意並派。那麼自今而後,這五嶽劍派的五個名字,便不再在武林出現了。我五派的門人弟子,都成為新的五嶽派門下。」他左手一揮,只聽得山左山右鞭炮聲大作,跟著砰拍、砰拍之巨響不絕,許多大炮仗升入天空,慶祝「五嶽派」正式開山立派。群雄你瞧瞧我,我瞧瞧你,臉上都露出笑容,均想:「左冷禪預備得如此周到,五嶽劍派合派之舉,自是勢在必行。倘時今日合派不成,這嵩山絕頂,只怕腥風血雨,非有一場大廝殺不可。」峰上硝煙瀰漫,紙屑紛飛,鞭炮聲越來越響,誰都無法說話,直過了良久良久,鞭炮聲方歇。便有若干江湖豪士紛紛向左冷禪道賀,看來這些或是嵩山派事先邀來助拳的,或是眼見五嶽合派已成,左冷禪聲勢大張,當即搶先向他奉承討好的。左冷禪口中不住謙遜,冷冰冰的臉上居然也露出一二絲笑容。
忽聽得桃根仙說道:「既然五嶽劍派並成了一個五嶽派,我桃谷六仙也就順其自然,這叫做識時務者為俊傑。」左冷禪心想:「你這六怪來到峰上之後,只這句話才像人話。」桃干仙道:「不論哪一個門派,都有個掌門人。這五嶽派的掌門人,由誰來當好?如果大夥一致推舉桃谷六仙,我們也只好當仁不讓了。」桃枝仙道:「適才岳先生言道:五派合併,乃是為了武林的公益,不是為謀私利。既是如此,雖然當這五嶽派掌門責任重大,事務繁多,我六兄弟也只好勉為其難了。」桃葉仙長長歎了口氣,說道:「大夥兒都這麼熱心,我六兄弟焉可袖手旁觀,不為江湖上同道出一番力氣?」他六人你吹我唱,便似眾人已公舉他六兄弟作了五嶽派掌門人一般。嵩山派中一名身材高大的老者大聲說道:「是誰推舉你們作五嶽派掌門人了?這般瘋瘋顛顛的胡說,太不成話了!」這是左冷禪的師弟「托塔手」丁勉。嵩山派中登時許多人都鼓噪起來,有一人說:「今日若不是五派合併的大喜日子,將你們六個瘋子的十二條腿都砍了下來。」丁勉又道:「令狐掌門,這六個瘋子儘是在這裡胡鬧,你也不管管。」
桃花仙大聲道:「你叫令狐沖作『令狐掌門』,你舉他為五嶽派掌門人嗎?適才左冷禪說過,恆山派啦,華山派啦,這些名字在武林中從此不再留存,你既叫他作令狐掌門,心中自然認他是五嶽派掌門人了。」
桃實仙道:「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雖然比我六兄弟差著一籌,但不得已而求其次,也可將就將就。」桃根仙提高嗓子,叫道:「嵩山派提名令狐沖為五嶽派掌門人,大夥兒以為如何?」只聽得百餘名女子嬌聲叫好,那自然都是恆山派的女弟子了。丁勉只因順口叫了聲「令狐掌門」,給桃谷六仙抓住了話柄,不由得尷尬萬分,滿臉通紅,不知如何是好,只是說:「不,不!我……我不是……不是這個意思,我沒提名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桃干仙道:「你說不是要令狐沖做五嶽派掌門,那麼定然認為,非由桃谷六仙出馬不可了。閣下既如此抬愛,我六兄弟卻之不恭,居之有愧。」桃枝仙道:「這樣罷,咱們不妨先做上一年半載,待得大局已定,再行退位讓賢,亦自不妨。」桃谷五仙道:「對,對,這也不失為折衷之策。」左冷禪冷冷的道:「六位說話真多,在這嵩山絕頂放言高論,將天下英雄視若無物,讓別人也來說幾句話行不行?」桃花仙道:「行,行,為甚麼不行?有話請說,有屁請放。」他說了這「有屁請放」四字,一時之間,封禪台下一片寂靜,誰也沒有出聲,免得一開口就變成放屁。
過了好一會,左冷禪才道:「眾位英雄,請各抒高見。這六個瘋子胡說八道,大家不必理會,免得掃了清興。」桃谷六仙六鼻齊吸,嗤嗤有聲,說道:「放屁甚多,不算太臭。」嵩山派中站出一名瘦削的老者,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同氣連枝,聯手結盟,近年來均由左掌門為盟主。左掌門統率五派已久,威望素著,今日五派合併,自然由左盟主為我五嶽派掌門人,若是換作旁人,有誰能服?」當年曾參與衡山劉正風金盆洗手之會的,都認得這人名叫陸柏。他和丁勉、費彬三人曾殘殺劉正風的滿門,甚是心狠手辣。桃花仙道:「不對,不對!五派合併,乃是推陳出新的盛舉,這個掌門人嘛,也得破舊立新,除舊更新,換一個新人。」桃實仙道:「正是。倘若仍由左冷禪當掌門,那是換湯不換藥,沒半分新氣象,然則五派又何必合併?」桃枝仙道:「這五嶽派的掌門人,誰都可以做,就是左冷禪不能做。」桃干仙道:「以我高見,不如大家輪流來做。一個人做一天,今天你做,明天我做,個個有份,決不落空。那叫做公平交易,老少無欺,貨真價實,皆大歡喜。」桃根仙鼓掌道:「這法子妙極,那應當由年紀最小的小姑娘輪起。我推恆山派的秦絹秦家小妹妹,做五嶽派今天的掌門人。」恆山派一眾女弟子情知桃谷六仙如此說法,旨在和左冷禪搗蛋,都是大聲叫好。千餘名事不關己、只盼越亂越好之輩,便也隨著起哄。一時嵩山絕頂又是亂成一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