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章 密議 文 / 金庸
令狐沖引著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下見性峰,趨磁窯口,來到翠屏山下。方證與沖虛仰頭而望,但見飛閣二座,聳立峰頂,宛似仙人樓閣,現於雲端。方證歎道:「造此樓閣之人當真妙想天開,果然是天下無難事,只怕有心人。」三人緩步登山,來到懸空寺中。那懸空寺共有樓閣二座,皆高三層,凌虛數十丈,相距數十步,二樓之間,聯以飛橋。寺中有一年老僕婦看守打掃,見到令狐沖等三人到來,瞠目以視,既不招呼,也不行禮。令狐沖於十多日前曾偕儀和、儀清、儀琳等人來過,知道這僕婦又聾又啞,甚麼事也不懂,當下也不理睬,逕和方證、沖虛來到飛橋之上。飛橋闊僅數尺,若是常人登臨,放眼四周皆空,雲生足底,有如身處天上,自不免心目俱搖,手足如廢,但三人皆是一等一的高手,臨此勝境,胸襟大暢。
方證和沖虛向北望去,於縹緲煙雲之中,隱隱見到城郭出沒,磁窯口雙峰夾峙,一水中流,形勢極是雄峻。方證說道:「古人說一夫當關,萬夫莫開,這裡的形勢,確是如此。」沖虛道:「北宋年間楊老令公扼守三關,鎮兵於此,這原是兵家必爭的要塞。始見懸空寺,覺鬼斧神工,驚詫古人的毅力,但看到這五百里開鑿的山道,懸空寺又渺不足道了。」令狐沖奇道:「道長,你說這數百里山道,都是人工開鑿出來的?」沖虛道:「史書記載,魏道武帝天興元年克燕,將兵自中山歸平城,發卒數萬人鑿恆嶺,通直道五百餘里,磁窯口便是這直道的北端。」方證道:「所謂直道五百餘里。當然大多數是天生的。北魏皇帝發數萬兵卒,只是將其間阻道的山嶺鑿開而已。但縱是如此,工程之大,也已令人撟舌難下。」令狐沖道:「無怪乎有這許多人想做皇帝。他只消開一句口,數萬兵卒便將阻路的山嶺給他鑿了開來。」沖虛道:「權勢這一關,古來多少英雄豪傑,都是難過。別說做皇帝了,今日武林中所以風波迭起,紛爭不已,還不是為了那『權勢』二字。」令狐沖心下一凜,尋思:「他說到正題了。」便道:「晚輩不明,請二位前輩指點。」
方證道:「令狐掌門,今日嵩山派的樂老師率眾前來,為的是甚麼?」令狐沖道:「他傳達左盟主的號令,不許晚輩接任恆山派掌門。」方證道:「左盟主為甚麼不許你做恆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左盟主要將五嶽劍派並而為一,晚輩曾一再阻撓他的大計,殺了不少嵩山派之人,左盟主對晚輩自是痛恨之極。」方證問道:「你為什麼要阻撓他的大計?」令狐沖一呆,一時難以回答,順口重複了一句:「我為甚麼要阻撓他的大計?」方證問道:「你以為五嶽劍派合而為一,這件事不妥麼?」令狐沖道:「晚輩當時也沒想過此事妥與不妥。只是嵩山派為了脅迫恆山派答允,假扮日月教教眾,劫擄恆山弟子,圍攻定靜師太。所使的手段太過卑鄙。晚輩剛巧遇上此事,心覺不平,是以出手相助。後來嵩山派火燒鑄劍谷,要燒死定閒、定逸兩位師太,那是更加可惡了。晚輩心想,五嶽劍派合併之舉倘是美事,嵩山派何不正大光明的與各派掌門商議,卻要幹這鬼鬼祟祟的行徑?」
沖虛點頭道:「令狐掌門所見不差。左冷禪野心極大,要做武林中的第一人。自知難以服眾,只好暗使陰謀。」方證歎道:「左盟主文才武略,確是武林中的傑出人物,五嶽劍派之中,原本沒第二人比得上。不過他抱負太大,急欲壓倒武當、少林兩派,未免有些不擇手段。」沖虛道:「少林派向為武林領袖,數百年來眾所公認。少林之次,便是武當。更其次是崑崙、峨嵋、崆峒諸派。令狐賢弟,一個門派創建成名,那是數百年來無數英雄豪傑,花了無數心血累積而成,一套套的武功家數,都是一點一滴、千錘百煉的積聚起來,決非一朝一夕之功。五嶽劍派在武林崛起,不過是近六七十年的事,雖然興旺得快,家底總還不及崑崙、峨嵋,更不用說和少林派博大精深的七十二絕藝相比了。」令狐沖點頭稱是。沖虛又道:「各派之中,偶爾也有一二才智之上,武功精強,雄霸當時。一個人在武林中出人頭地,揚名立萬,事屬尋常。但若只憑一人之力,便想壓倒天下各大門派,那是從所未有。左冷禪滿腹野心,想幹的卻正是這件事。當年他一任五嶽劍派的盟主,方丈大師就料到武林中從此多事。近年來左冷禪的所作所為,果然證明了方丈大師的先見。」方證念了一句:「阿彌陀佛。」沖虛道:「左冷禪當上五嶽劍派盟主,那是第一步。第二步是要將五派歸一。由他自任掌門。五派歸一之後,實力雄厚,便可隱然與少林、武當成為鼎足而三之勢。那時他會進一步蠶食崑崙、峨嵋、崆峒、青城諸派,一一將之合併,那是第三步,然後他向魔教啟釁,率領少林、武當諸派,一舉將魔教挑了,這是第四步。」
令狐沖內心感到一陣懼意,說道:「這種事情難辦之極,左冷禪的武功未必當世無敵,他何以要花偌大心力?」沖虛道:「人心難測。世上之事,不論多麼難辦,總是有人要去試上一試。你瞧,這五百里山道,不是有人鑿開了?這懸空寺,不是有人建成了?左冷禪若能滅了魔教,在武林中已是唯我獨尊之勢,再要吞併武當,收拾少林,也未始不能。干辦這些大事,那也不是全憑武功。」方證又念了一句:「阿彌陀佛!」令狐沖道:「原來左冷禪是要天下武林之士,個個遵他號令。」沖虛說道:「正是!那時候只怕他想做皇帝了,做了皇帝之後,又想長生不老,萬壽無疆!這叫做『人心不足蛇吞象』,自古以來,皆是如此。英雄豪傑之士,絕少有人能逃得過這『權位』的關口。」令狐沖默然,一陣北風疾刮過來,不由得機伶伶的打了個寒噤,說道:「人生數十年,但貴適意,卻又何若如此?左冷禪要消滅崆峒、崑崙,吞併少林、武當,不知將殺多少人,流多少血?」沖虛雙手一拍,說道:「著啊,咱三人身負重任,須得阻止左冷禪,不讓他野心得逞,以免江湖之上,遍地血腥。」令狐沖悚然道:「道長這等說,可令晚輩大是惶恐。晚輩見識淺陋,謹奉二位前輩教誨驅策。」
沖虛說道:「那日你率領群豪,赴少林寺迎接任大小姐,不損少林寺一草一木,方丈大師很承你的情。」令狐沖臉上微微一紅,道:「晚輩胡鬧,甚是惶恐。」沖虛道:「你走了之後,左冷禪等人也分別告辭,我卻又在少林寺中住了七日,和方丈大師日夜長談,深以左冷禪的野心勃勃為憂。那日任我行使詭計佔了方證大師的上風,左冷禪即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本來那也算不了甚麼,但武林中無知之徒不免會說:「方證大師敵不過任我行,任我行又敵不過左冷禪……』」令狐沖連連搖頭,道:「不見得,不見得!」沖虛道:「我們都知不見得。可是經此一戰,左冷禪的名頭終究又響了不少,也增長了他的自負與野心。後來我們分別接到你老弟出任恆山派掌門的訊息,決定親自上恆山來,一來是向老弟道賀,二來是商議這件大事。」
令狐沖道:「兩位如此抬舉,晚輩實不敢當。」沖虛道:「那樂厚傳來左冷禪的號令,說道三月十五,五嶽劍派人眾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的掌門人。此舉原早在方丈大師的意料之中,只是我們沒想到左冷禪會如此性急而已。他說推舉五嶽派掌門人,倒似五嶽劍派合而為一之事已成定局。其實,衡山莫大先生脾氣怪僻,是不會附和左冷禪的。泰山天門道兄性子剛烈,也決計不肯屈居人下。令師岳先生外圓內方,對華山一派的道統看得極重,左冷禪他取消華山派的名頭,岳先生該會據理力爭。只有恆山一派,三位前輩師太先後圓寂,一眾女弟子無力和左冷禪相抗。說不定就此屈服。豈知定閒師太竟能破除成規,將掌門人一席重任,交託在老弟手中。我和方丈師兄談起定閒師太的胸襟遠見,當真欽佩之極。她在身受重傷之際,仍能想到這一著,更是難得,足見定閒師太太平素修為之高,直至壽終西歸,始終靈台清明。只要泰山、衡山、華山、恆山四派聯手,不允並成五嶽派,左冷禪為禍江湖的陰謀便不能得逞了。」
令狐沖道:「然而瞧樂厚今日前來傳令的聲勢,似乎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均已受了左冷禪的挾制。」沖虛點頭道:「正是。令師岳先生的動向,也令方丈大師和貧道大惑不解。聽說福州林家有一名子弟,拜在令師門下,是不是?」令狐沖道:「正是。這林師弟名叫林平之。」沖虛道:「他祖傳有一部《辟邪劍譜》,江湖上傳言已久,均說譜中所載劍法,威力極大,老弟想來必有所聞。」令狐沖道:「是。」當下將如何在福州向陽巷中尋到一件袈裟、如何嵩山派有人謀奪、自己如何受傷暈倒等情說了。沖虛沉吟半晌,道:「按情理說,令師見到了這件袈裟,自會交給你林師弟。」令狐沖道:「是。可是後來師妹卻又向我追討《辟邪劍譜》。其中疑難,實無法索解。晚輩蒙冤已久,那也不去理他,但辟邪劍法到底實情如何。要向二位前輩請教。」沖虛向方證瞧了一眼,道:「方丈大師,其中原委,請你向令狐老弟解說罷。」方證點了點頭,說道:「令狐掌門,你可聽到過《葵花寶典》的名字?」令狐沖道:「曾聽晚輩師父提起過,他老人家說,《葵花寶典》是武學中至高無上的秘笈,可是失傳已久,不知下落。後來晚輩又聽任教主說,他曾將《葵花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然則這部《葵花寶典》,目下是在日月教手中了。」方證搖頭道:「日月教所得的殘缺不全,並非原書。」令狐沖應道:「是。」心想武林中的重大隱秘之事,這兩位前輩倘若不知,旁人更不會知道,料來有一件武林大事,即將從方證大師口中透露出來。方證抬起頭來,望著天空悠悠飄過的白雲,說道:「華山派當年有氣宗、劍宗之分,一派分為兩宗。華山派前輩,曾因此而大動干戈,自相殘殺,這一節你是知道的?」令狐沖道:「是。只是我師父亦未詳加教誨。」方證點頭道:「本派中同室操戈,實非美事,是以岳先生不願多談。華山派所以有氣宗、劍宗之分,據說便是因那部《葵花寶典》而起。」他頓了一頓,緩緩說道:「這部《葵花寶典》,武林中向來都說,是前朝皇宮中一位宦官所著。」令狐沖道:「宦官?」方證道:「宦官就是太監。」令狐沖點頭道:「嗯。」方證道:「至於這位前輩的姓名,已經無可查考,以他這樣一位大高手,為甚麼在皇宮中做太監,那是更加誰也不知道了。至於寶典中所載的武功,卻是精深之極,三百餘年來,始終無一人能據書練成。百餘年前,這部寶典為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所得。其時莆田少林寺方丈紅葉禪師,乃是一位大智大慧的了不起人物,依照他老人家的武功悟性,該當練成寶典上所載武功才是。但據他老人家的弟子說道,紅葉禪師並未練成。更有人說,紅葉禪師參究多年,直到逝世,始終就沒起始練寶典中所載的武功。」令狐沖道:「說不定此外另有秘奧訣竅,卻不載在書中,以致以紅葉禪師這樣的智慧之上,也難以全部領悟,甚至根本無從著手。」方證大師點頭道:「這也大有可能,老衲和沖虛道兄都無緣法見到寶典,否則雖不敢說修習,但看看其中到底是些甚麼高深莫測的文字,也是好的。」
沖虛微微一笑,道:「大師卻動塵心了。咱們學武之人,不見到寶典則已,要是見到,定然會廢寢忘食的研習參悟,結果不但誤了清修,反而空惹一身煩惱。咱們沒有緣份見到,其實倒是福氣。」方證哈哈一笑,說道:「道兄說得是,老衲塵心不除,好生慚愧。」他轉頭又向令狐沖道:「據說華山派有兩位師兄弟,曾到莆田少林寺作客,不知因何機緣,竟看到了這部《葵花寶典》。」令狐沖心想:「《葵花寶典》既如此要緊,莆田少林寺自然秘不示人。華山派這兩名師兄弟能夠見到,定是偷看。方證大師說得客氣,不提這個『偷』字而已。」
方證又道:「其實匆匆之際,二人不及同時遍閱全書,當下二人分讀,一個人讀一半,後來回到華山,共同參悟研討。不料二人將書中功夫一加印證,竟然牛頭不對馬嘴,全然合不上來。二人都深信對方讀錯了書,只有自己所記得的才是對的。可是單憑自己所記得的一小半,卻又不能依之照練。兩個本來親逾同胞骨肉的師兄弟,到後來竟變成了對頭冤家。華山派分為氣宗、劍宗,也就由此而起。」
令狐沖道:「這兩位前輩師兄弟,想來便是岳肅和蔡子峰兩位華山前輩了?」岳肅是華山氣宗之祖,蔡子峰則是劍宗之祖。華山一派分為二宗,那是許多年前之事了。方證道:「正是。岳蔡二位私閱《葵花寶典》之事,紅葉禪師不久便即發覺。他老人家知道這部寶典中所載武學不但博大精深,兼且凶險之極。據說最難的還是第一關,只消第一關能打通,以後倒也沒有甚麼。天下武功都是循序漸進,越到後來越難。這《葵花寶典》最艱難之處卻在第一步,修習時只要有半點岔差,立時非死即傷。當下派遣他的得意弟子渡元禪師前往華山,勸諭岳蔡二位,不可修習寶典中的武學。」令狐沖道:「這門武功竟是第一步最難,如果無人指點,照書自練,定然凶險得緊。但想來岳蔡二位前輩並未聽從。」方證道:「其實。那也怪不得岳蔡二人。想我輩武學之人,一旦得窺精深武學的秘奧,如何肯不修習?老衲出家修為數十載,一旦想到寶典的武學,也不免起了塵念,沖虛道兄適才以此見笑。何況是俗家武師?不料渡元禪師此一去,卻又生出一番事來。」令狐沖道:「難道岳蔡二位,對渡元禪師有所不敬嗎?」方證搖頭道:「那倒不是。渡元禪師上得華山,岳蔡二人對他好生相敬。承認私閱《葵花寶典》,一面深致歉意,一面卻以經中所載武學,向他請教。殊不知渡元禪師雖是紅葉禪師的得意弟子,寶典中的武學卻是未蒙傳授。只因紅葉禪師自己也不太明白,自不能以之傳授弟子。岳蔡二人只道他定然精通寶典中所載的學問,哪想得到其中另有原由?當下渡元禪師並不點明,聽他們背誦經文,隨口解釋,心下卻暗自記憶。渡元禪師武功本極高明,又是絕頂機智之人,聽到一句經文,便以己意演繹幾句,居然也說來頭頭是道。」
令狐沖道:「這樣一來,渡元禪師反從岳蔡二位那裡,得悉了寶典中的經文?」方證點頭道:「不錯。不過岳蔡二人所記的,本已不多,經過這麼一轉述,不免又打了折扣。據說渡元禪師在華山之上住了八日,這才作別,但從此卻也沒再回莆田少林寺去。」令狐沖奇道:「他不再回去?卻到了何處?」方證道:「當時就無人得知了。不久紅葉禪師就收到渡元禪師的一通書信,說道他凡心難抑,決意還俗,無面目再見師父云云。」令狐沖大為奇怪,心想此事當真出乎意料之外。方證道:「由於這一件事,少林下院和華山派之間,便生了許多嫌隙,而華山弟子偷窺《葵花寶典》之事,也流傳於外。過不多時,即有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之舉。」令狐沖登時想起在思過崖後洞所見的骷髏,以及石壁上所刻的武功劍法,不禁「啊」的一聲。方證道:「怎麼?」令狐沖臉上一紅,道:「打斷了方丈的話題,恕罪則個。」方證點了點頭,說道:「算來那時候連你師父也還沒出世呢。魔教十長老攻華山,便是想奪這部《葵花寶典》,其實華山派已與泰山、嵩山、恆山、衡山四派結成了五嶽劍派,其餘四派得訊便即來援。華山腳下一場大戰,魔教十長老多數身受重傷,鎩羽而去,但岳肅、蔡子峰兩人均在這一役中斃命,而他二人所筆錄的《葵花寶典》殘本,也給魔教奪了去,因此這一仗的輸贏卻也難說得很。五年之後魔教捲土重來。這一次十長老有備而來,對五嶽劍派劍術中的精妙之著,都想好了破解之法。沖虛道兄與老衲推想,魔教十長老武功雖高,但要在短短五年之內,盡破五嶽劍派的精妙劍招,多半也還是由於從《葵花寶典》中得到了好處。二次決鬥,五嶽劍派著實吃了大虧,高手耆宿,死傷慘重,五派許多精妙劍法從此失傳湮沒。只是那魔教十長老卻也不得生離華山。想像那一場惡戰,定是慘烈非凡。」
令狐沖道:「晚輩曾在華山思過崖的一個洞口之中,見到這魔教十長老的遺骨,又見到石壁上刻下的若干題字。」沖虛道:「有這等事?題字中寫些甚麼?」令狐沖道:「有十六個大字,寫的是『五嶽劍派,無恥下流,比武不勝,暗算害人。』此外還有許多小字,都是咒罵五嶽劍派卑鄙無賴,不要臉等等。」沖虛道:「華山派怎地容得這些誹謗的字跡留在石壁之上,這倒奇了。」令狐沖道:「這石洞是晚輩無意中發見的,旁人均不知道。」當下將如何發見這石洞的經過說了,又說那使斧之人以利斧開山數百丈,卻只相差不到一尺,力盡而死,毅力可佩,而命運之蹇,著實令人可歎。
方證大師道:「使斧頭的?難道是十長老中的『大力神魔』范松?」令狐沖道:「正是!石壁上刻有一行字,說『范松趙鶴破恆山派劍法於此』。」方證道:「趙鶴?他是十長老中的『飛天神魔』。他是不是使雷震擋的?」令狐沖道:「這個晚輩卻不知道,但石洞中地下,確有一具雷震擋。晚輩記得石壁上題字,破了華山派劍法的,是兩個姓張的,叫甚麼張乘風、張乘雲。」方證道:「果然不錯,『金猴神魔』張乘風,『白猿神魔』張乘雲,乃是兄弟二人,據說所使兵刃是熟銅棍。」令狐沖道:「正是。石壁上圖形,確是以棍棒破了我華山派的劍法,設想之奇,令人歎服。」
方證道:「從你所見者推想,似乎魔教十長老中了五嶽劍派的埋伏,被誘入山洞之中,囚禁了起來,無法脫身。」令狐沖道:「晚輩也這麼想,料想因此這些人心懷不平,既在石壁上刻字痛罵五嶽劍派,又刻下破解五嶽劍派的法門,好使後人得知,他們並非戰敗,只是誤中機關而已。石壁上所刻華山派劍法,確是精妙非凡,我師父師娘似乎並不知曉。此中緣故,晚輩一直大惑不解,適才聽了方丈大師述說往事,才知華山派前輩大都在此役中喪命,這些高招就此失傳。恆山、泰山等四派想來也是這樣。」沖虛道:「確是如此。」令狐沖道:「在魔教十長老的骷髏之旁,還有好幾柄長劍,卻是五嶽劍派的兵刃。」方證出了一會神,道:「那就難以推想了,說不定是十長老從五嶽劍派手中奪來的。你在後洞中所見,一直沒跟人說起過?」令狐沖道:「晚輩發見了後洞中的奇事之後,變故迭生,一直沒機緣向師父、師娘提起此事。風太師叔卻早就知道了。」方證點頭道:「我方生師弟當年曾與風老前輩有數面之緣,頗受過他老人家的恩惠。方生師弟說道,你的劍法確是風老前輩嫡傳。我們只道風老前輩當年在華山氣劍兩宗火並之後便已仙去,原來尚自健在,實乃可喜。」
沖虛道:「當年武林中傳說,華山兩宗火並之時,風老前輩剛好在江南娶親,得訊之後趕回華山,劍宗好手已然傷亡殆盡,一敗塗地。否則以他劍法之精,倘若參與鬥劍,氣宗無論如何不能佔到上風。風老前輩隨即發覺,江南娶親云云,原來是一場大騙局,他那岳丈暗中受了華山氣宗之托,買了個妓女來冒充小姐,將他羈絆在江南。風老前輩重回江南嶽家,他的假岳丈全家早已逃得不知去向。江湖上都說,風老前輩惱怒羞愧,就此自刎而死。」
方證連使眼色,要他住口。沖虛卻裝作並未會意,最後才道:「令狐掌門,貧道對風老前輩好生敬仰,決不敢揭他老人家的舊日隱私。今日所以重提此事,是盼你明白,英雄難過美人關,大丈夫一時誤中奸計,那也算不了甚麼,只是不可愈陷愈深。」令狐沖知他其意所指,說的是盈盈,他言語中比喻不倫,不過總是一番好意,當下喟然不答,尋思:「風太師叔這些年來一直在思過崖畔隱居,原來是懺悔前過,想是他無面目見武林中同道,因此命我決計不可洩露他的行蹤,又說從此不再見華山派之人。他一生遭遇極慘,數十年來孤單寂寞,待我大事一了,須得上思過崖去陪陪他說話解悶才是。我現下已不屬華山派,去拜見他老人家,不算是不遵囑咐。」三人說了半天話,太陽快下山了,照映得半天皆紅。方證道:「華山派岳肅、蔡子峰二人錄到《葵花寶典》不久,便即為魔教十長老所殺,兩人都來不及修習,寶典又給魔教奪了去。因此華山派中沒人學到寶典中的絲毫武功。但兩人由於所見寶典經文不同,在武學上重氣、重劍的偏歧,卻已分別跟門人弟子詳細講論過,華山派後來分為氣劍兩宗,同門相殘,便種因於此。說這部寶典是不祥之物,也不為過。」沖虛點頭道:「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本來就是這個道理。」方證道:「魔教得到了岳蔡二人手錄的寶典殘本,恐怕也沒甚麼得益。十長老慘死華山,那不必說了。令狐掌門說道,任教主將那寶典傳給了東方不敗。那麼兩人交惡,說不定也與這部手錄本有關。其實這部手錄本殘缺不全,本上所錄,只怕還不及林遠圖所悟。」
令狐沖問道:「林遠圖是誰?」方證道:「嗯,林遠圖便是你林師弟的曾祖,福威鏢局的創辦人,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鎮懾群小的便是他了。」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也曾得見《葵花寶典》嗎?」方證道:「他便是渡元禪師,便是紅葉禪師的弟子!」令狐沖身子一震,道:「原來如此。」方證道:「渡元禪師本來姓林,還俗之後,便復了本姓。」
令狐沖道:「原來以七十二路辟邪劍法威震江湖的林前輩,便是這位渡元禪師,那真是料想不到。」那天晚上衡山城外破廟中林震南臨死時的情景,驀地裡湧上心頭。方證道:「渡元就是圖遠。這位前輩禪師還俗之後,復了原姓,卻將他法名顛倒過來,取名為遠圖,後來娶妻生子,創立鏢局,在江湖上轟轟烈烈的幹了一番事業。這位林前輩立身甚正,吃的雖是鏢局子飯,但行俠仗義,急人之難,他不在佛門,行的卻是佛門之事。一個人只要心地好,心即是佛,是否出家,也沒多大分別。紅葉禪師當然不久即知,這林鏢頭便是他的得意弟子,但聽說師徒之間,以後也沒來往。」令狐沖道:「這位林前輩從華山派岳蔡二位前輩口中,獲知《葵花寶典》的精要,不知那《辟邪劍譜》又從何而來?而林家傳下來的辟邪劍法,卻又不甚高明?」
方證道:「辟邪劍法是從《葵花寶典》殘本中悟出來的武功,兩者系出同源,但都只得到了原來寶典的一小部分。」轉頭向沖虛道:「道兄,劍法之道,你是大行家,比我懂得多了,這中間的道理,你向令狐少俠說說。」
沖虛笑道:「你這麼說,若非多年知己,老道可要怪你取笑我了。當今劍術之精,除了風老前輩,又有誰及得上令狐少俠?」方證道:「令狐少俠劍術雖精,劍道上的學問卻遠不及你。大家是自己人,無話不說,那也不用客氣。」沖虛歎道:「其實以老道之所知,與劍道中浩如煙海的學問相比,實只太倉一粟而已。將來也不知是否得有機緣拜見風老前輩,向他老人家請教疑難。」向令狐沖道:「今日林家的辟邪劍法平平無奇,而林遠圖前輩曾以此劍法威震江湖,卻又絕不虛假。當年青城派掌門長青子,號稱『三峽以西劍法第一』,卻也敗在林前輩手下。今日青城派的劍法,可就比福威鏢局的辟邪劍法強得太多,其中一定別有原因。這個道理,老道已想了很久,其實,天下學劍之士,人人都曾想過這個道理。」令狐沖道:「林師弟家破人亡,父母雙雙慘死,便是由於這個疑團難解而起?」沖虛道:「正是。辟邪劍法的威名太甚,而林震南的武功太低,這中間的差別,自然而然令人推想,定然是林震南太蠢,學不到家傳武功。進一步便想,倘若這劍譜落在我手中,定然可以學到當年林遠圖那輝煌顯赫的劍法。老弟,百餘年來以劍法馳名的,原不只林遠圖一人。但少林、武當、峨嵋、崑崙、點蒼、青城以及五嶽劍派諸派,後代各有傳人,旁人決計不會去打他們的主意。只因林震南武功低微,那好比一個三歲娃娃,手持黃金,在鬧市之中行走,誰都會起心搶奪了。」令狐沖道:「這位林遠圖前輩既是紅葉禪師的高足,然則他在莆田少林寺中,早已學到了一身驚人武功,甚麼辟邪劍法,說不定只是他將少林派劍法略加變化而已,未必真的另有劍譜。」沖虛道:「這麼想的人,本來也是不少。不過辟邪劍法與少林派武功截然不同,任何學劍之士,一見便知。嘿嘿,起心搶奪劍譜的人雖多,終究還是青城矮子臉皮最老,第一個動手。可是余矮子臉皮雖厚,腦筋卻笨,怎及得上令師岳先生不動聲色,坐收巨利。」
令狐沖臉上變色,道:「道長,你……你說甚麼?」沖虛微微一笑,說道:「那林平之拜入了你華山門下,《辟邪劍譜》自然跟著帶進來了。聽說岳先生有個獨生愛女,也要許配你那林師弟,是不是?果然是深謀遠慮。」令狐沖初時聽沖虛說「令師岳先生不動聲色、坐收巨利」,辱及師尊,頗為忿怒,待又聽到他說到師父「深謀遠慮」,突然想起,那日師父派遣二師弟勞德諾喬裝改扮,攜帶小師妹到福州城外開設酒店,當時不知師父用意,此刻想來,自是為了針對福威鏢局。林震南武功平平,師父如此處心積慮,若說不是為了《辟邪劍譜》,又為了甚麼?只是師父所用的策略乃是巧取,不像余滄海和木高峰那樣豪奪罷了。隨即又想:「小師妹是個妙齡閨女,只是師父為甚麼要她拋頭露面,去開設酒店?」想到這裡,不由得心頭湧起一陣寒意,突然之間省悟:「師父要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弟,其實在他二人相見之前,早就有這個安排了。」
方證和沖虛見他臉上陰晴不定,神氣甚是難看,知他向來尊敬師父,這番話頗傷他的臉面。方證道:「這些言語,也只是老衲與沖虛道兄閒談之時,胡亂推測。尊師為人方正,武林中向有君子之稱。只怕我們是以小人之心,妄度君子之腹了。」沖虛微微一笑。令狐沖心下一片混亂,只盼沖虛所言非實,但內心深處,卻知他每句話說的都是實情,忽然又想:「是了,原來林遠圖前輩本是和尚,因此他向陽巷老宅之中,有一佛堂,而那劍譜,又是寫在袈裟上。猜想起來,他在華山與岳肅、蔡子峰兩位前輩探討葵花寶典,一字一句,記在心裡,當時他尚是禪師,到得晚上,便筆錄在袈裟之上,以免遺忘。」沖虛道:「時至今日,這部《葵花寶典》上所載的武學秘奧,魔教手中有一些,令師岳先生手上有一些。你林師弟既拜入華山派門下,左冷禪便千方百計的來找岳先生麻煩,用意顯然有二:一是想殺了岳先生,便於他歸並五嶽劍派:其二自然是劫奪《辟邪劍譜》了。」
令狐沖連連點頭,說道:「道長推想甚是。那寶典原書是在莆田少林寺,左冷禪可知道嗎?倘若他得知此事,只怕更要去滋擾莆田少林寺。」方證微笑道:「莆田少林寺中的《葵花寶典》早已毀了。那倒不足為慮。」令狐沖奇道:「毀了?」方證道:「紅葉禪師臨圓寂之時,召集門人弟子,說明這部寶典的前因後果,便即投入爐中火化,說道:「這部武學秘笈精微奧妙,但其中許多關鍵之處,當年的撰作人並未能妥為參通解透,留下的難題太多,尤其是第一關難過,不但難過,簡直是不能過、不可過,流傳後世,實非武林之福。』他有遺書寫給嵩山本寺方丈,也說及了此事。」令狐沖歎道:「這位紅葉禪師前輩見識非凡。倘若世上從來就沒有《葵花寶典》,這許許多多變故,也就不會發生。」他心中想的是:「沒有《葵花寶典》就沒有辟邪劍法,師父就不會安排將小師妹許配給林師弟,林師弟不會投入華山派門下,就不會遇見小師妹。」但轉念又想:「可是我令狐沖浮滑無行,與旁門左道之士結交,又跟《葵花寶典》有甚麼干係了?男子漢大丈夫,自己種因,自己得果,不用怨天尤人。」沖虛道:「下月十五,左冷禪召集五嶽劍派齊集嵩山推舉掌門,令狐少俠有何高見?」令狐沖微笑道:「那有甚麼推舉的?掌門之位,自然是非左冷禪莫屬。」沖虛道:「令狐少俠便不反對嗎?」令狐沖道:「他嵩山、泰山、衡山、華山四派早已商妥,我恆山派孤掌難鳴,縱然反對,也是枉然。」沖虛搖頭道:「不然!泰山、衡山、華山三派,懾於嵩山派之威,不敢公然異議,容或有之,若說當真贊成並派,卻為事理之所必無。」方證道:「以老衲之見,少俠一上來該當反對五派合併,理正辭嚴,他嵩山派未必說得人心盡服。倘若五派合併之議終於成了定局,那麼掌門人一席,便當以武功決定。少俠如全力施為,劍法上當可勝得過左冷禪,索性便將這掌門人之位搶在手中。」令狐沖大吃一驚,道:「我……我……那怎麼成?萬萬不能!」沖虛道:「方丈大師和老道商議良久,均覺老弟是直性子人,隨隨便便,無可無不可,又跟魔教左道之士結交,你倘若做了五嶽派的掌門人,老實說,五嶽派不免門規鬆弛,眾弟子行為放縱,未必是武林之福……」
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道長說得真是,要晚輩去管束別人,那如何能夠?上樑不正下樑歪,令狐衝自己,便是個好酒貪杯的無行浪子。」沖虛道:「浮滑無行,為害不大,好酒貪杯更於人無損,野心勃勃,可害得人多了。老弟如做了五嶽派掌門,第一,不會欺壓五嶽劍派的前輩耆宿與門人弟子;第二,不會大動干戈,想去滅了魔教,不會來吞併我們少林、武當;第三,大概吞併峨嵋、崑崙諸派的興致,老弟也不會太高。」方證微笑道:「沖虛道兄和老衲如此打算,雖說是為江湖同道造福,一半也是自私自利。」沖虛道:「打開天窗說亮話,老和尚、老道士來到恆山,一來是為老弟捧場,二來是為正邪雙方萬千同道請命。」方證合十道:「阿彌陀佛,左冷禪倘若當上了五嶽派掌門人,這殺劫一起,可不知伊于胡底了。」令狐沖沉吟道:「兩位前輩如此吩咐,令狐沖本來不敢推辭。但兩位明鑒,晚輩後生小子,這麼一塊糊塗材料,做這恆山掌門,已是狂妄之極,實在是迫於無奈,如再想做五嶽派掌門,勢必給天下英雄笑掉了牙齒。這三分自知之明,晚輩總還是有的。這麼著,做五嶽派掌門,晚輩萬萬不敢,但三月十五這一天,晚輩一定到嵩山去大鬧一場,說甚麼也要左冷禪做不成五嶽派掌門。令狐沖成事不足,搗搗亂或許還行。」沖虛道:「一味搗亂,也不成話。屆時倘若事勢所逼,你非做掌門人不可,那時卻不能推辭。」令狐沖只是搖頭。沖虛道:「你倘若不跟左冷禪搶,當然是他做掌門。那時五派歸一,左掌門手操生殺之權,第一個自然來對付你。」令狐沖默然,歎了口氣,說道:「那也無可奈何。」沖虛道:「就算你一走了之,他捉不到你,左冷禪對付你恆山派門下的弟子,卻也不會客氣。定閒師太交在你手上的這許多弟子,你便任由她們聽憑左冷禪宰割麼?」令狐沖伸手在欄干一拍,大聲道:「不能!」方證又道:「那時你師父、師娘、師弟、師妹,左冷禪一定也容他們不得。數年之間,他們一個個大禍臨頭,你也忍心不理嗎?」令狐沖心頭一凜,不禁全身毛骨悚然,退後兩步,向方證與沖虛兩人深深作揖,說道:「多蒙二位前輩指點,否則令狐沖不自努力,貽累多人。」
方證、沖虛行禮作答。方證道:「三月十五,老衲與沖虛道兄率同本門弟子,前赴嵩山為令狐少俠助威。」沖虛道:「他嵩山派若有甚麼不軌異動,我們少林、武當兩派自當出手制止。」令狐沖大喜,說道:「得有二位前輩在場主持大局,諒那左冷禪也不敢胡作非為。」
三人計議已罷,雖覺前途多艱,但既有了成算,便覺寬懷。沖虛笑道:「咱們該回去了罷。新任掌門人陪著一個老和尚、一個老道士不知去了哪裡,只怕大家已在擔心了。」三人轉身過來,剛走得七八步,突然間同時停步。令狐沖喝道:「甚麼人?」他察覺天橋彼端傳來多人的呼吸之聲,顯然懸空寺左首的靈龜閣中伏得有人。
他一聲呼喝甫罷,只聽得砰砰砰幾聲響,靈龜閣的幾扇窗戶同時被人擊飛,窗口露出十餘枝長箭的箭頭,對準了三人。便在此時,身後神蛇閣的窗門也為人擊飛,窗口也有十餘人彎弓搭箭,對準三人。
方證、沖虛、令狐沖三人均是當世武林中頂尖高手,雖然對準他們的強弓硬弩,自非尋常弓箭之可比,而伏在窗後的箭手料想也非庸手,但畢竟奈何不了三人。只是身處二閣之間的天橋之上,下臨萬丈深淵,既不能縱躍而下,而天橋橋身窄僅數尺,亦無迴旋餘地,加之三人身上均未攜帶兵刃,猝遇變故,不禁都吃了一驚。
令狐沖身為主人,斜身一閃,擋在二人身前,喝道:「大膽鼠輩,怎地不敢現身?」
只聽一人喝道:「射!」卻見窗中射出十七八道黑色水箭。這些水箭竟是從箭頭上射將出來,原來這些箭並非羽箭,而是裝有機括的水槍,用以射水。水箭斜射向天,顏色烏黑,在夕陽反照之下,顯得詭異之極。
令狐沖等三人跟著便覺奇臭衝鼻,既似腐爛的屍體,又似大批死魚死蝦,聞著忍不住便要作嘔。十餘道水箭射上天空,化作雨點,灑將下來,有些落上了天橋欄干,片刻之間,木欄幹上腐蝕出一個個小孔。方證和沖虛雖然見多識廣,卻也從未見過這等猛烈的毒水。若是羽箭暗器,他三人手中雖無兵刃,也能以袍袖運氣開擋,但這等遇物即爛的毒水,身上只須沾上一點一滴,只怕便腐爛至骨,二人對視一眼,都見到對方臉上變色,眼中微露懼意。要令這二大掌門眼中顯露懼意,那可真是難得之極了。
一陣毒水射過,窗後那人朗聲說道:「這陣毒水是射向天空的,要是射向三位身上,那便如何?」只見十七八枝長箭慢慢斜下,又平平的指向三人。天橋長十餘丈,左端與靈龜閣相連,右端與神蛇閣相連,雙閣之中均伏有毒水機弩,要是兩邊機弩齊發,三人武功再高,也必難以逃生。令狐沖聽得這人的說話聲音,微一凝思,便已記起,說道:「東方教主派人前來送禮,送的好禮!」
伏在靈龜閣中說話之人,正是東方不敗派來送禮道賀的那個黃面尊者賈布。賈布哈哈一笑,說道:「令狐公子好聰明,認出了在下口音。既是在下暗使卑鄙詭計,佔到了上風,聰明人不吃眼前虧,令狐公子那便暫且認輸如何?」他把話說在頭裡,自稱是「暗使卑鄙詭計」,倒免得令狐衝出言指責了。令狐沖氣運丹田,朗聲長笑,山谷鳴響,說道:「我和少林、武當兩位前輩在此閒談,只道今日上山來的都是好朋友,沒作防範的安排,可著了賈兄的道兒。此刻便不認輸,也不可得了。」賈布道:「如此甚好。東方教主素來尊敬武林前輩,看重後起之秀的少年英俠。何況任大小姐自幼跟東方教主一起長大,便看在任大小姐面上,我們也不敢對令狐公子無禮。」令狐沖哼了一聲,並不答話。
方證和沖虛當令狐沖和賈布對答之際,察看週遭情勢,要尋覓空隙,冒險一擊,但見前後水槍密密相對,僧道二人同時出手,當可掃除得十餘枝水槍,但若要一股盡殲,卻萬萬不能,只須有一枝水槍留下發射毒水,三人便均難保性命。僧道二人對望了一眼,眼光中所示心意都是說:「不能輕舉妄動。」只聽賈布又道:「既然令狐公子願意認輸,雙方免傷和氣,正合了在下心願。我和上官兄弟下山之時,東方教主吩咐下來,要請公子和少林寺方丈、武當掌門道長,同赴黑木崖敝教總壇盤桓數日。此刻三位同在一起,那是再好不過,咱們便即起行如何?」令狐沖又哼了一聲,心想天下哪有這樣的便宜事,已方三人只消一離開天橋,要制住賈布、上官雲和他一干手下,自是易如反掌。果然賈布跟著便道:「只不過三位武功太高,倘若行到中途,忽然改變主意,不願去黑木崖了,我們可無法交差,吃罪不起,因此斗膽向三位借三隻右手。」令狐沖道:「借三隻右手?」賈布道:「正是,請三位各自砍下右臂,那我們就放心得多了。」令狐沖哈哈一笑,說道:「原來如此。東方不敗是怕了我們三人的武功劍術,因此布下了這個圈套。只要我們砍下了自己右臂,使不了兵刃,他便高枕無憂了。」賈布道:「高枕無憂倒不見得。任我行少了公子這樣一位強援,那便勢孤力弱得多了。」令狐沖道:「閣下說話倒坦率得很。」賈布道:「在下是真小人。」他提高嗓子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兩位是寧可捨卻一臂呢,還是甘願把性命拚在這裡?」沖虛道:「好!東方不敗要借手臂,我們把手臂借給他便是。只是我們身上不帶兵刃,要割手臂,卻有些難。」他這個「難」字剛脫手,窗口中寒光一閃,一個鋼圈擲了出來。這鋼圈直徑近尺,邊緣鋒利,圈中有一橫條作為把手,乃是外門的短打兵刃,若有一對,便是「乾坤圈」之類了。令狐沖站在最前,伸手一抄,接了過來,不由得微微苦笑,心想這賈布也真工於心計,這鋼圈外緣鋒利如刀,一轉之下,便可割斷手臂,但不論舞得如何迅捷,總因兵刃太短,無法擋開飛射過來的水箭。
賈布厲聲喝道:「既已答應,快快下手!別要拖延時刻,妄圖救兵到來。我叫一、二、三!若不斷臂,毒水齊發。一!」令狐沖低聲道:「我向前急衝,兩位跟在我身後!」沖虛道:「不可!」賈布道:「二!」令狐沖左手將鋼圈一舉,心想:「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是我恆山客人,說甚麼也不能讓他二位受到傷害。他『三』字一叫出口,我擲出鋼圈,舞動袍袖衝上,只要毒水都射在我身上,他二位便有機會乘隙脫身。」只聽得賈布叫道:「大家預備,我要叫『三』了!」
忽聽得靈龜閣屋頂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喝道:「且慢!」跟著便似有一團綠雲冉冉從閣頂飄落,擋在令狐沖身前,正是盈盈。令狐沖急叫:「盈盈,退後!」盈盈反過左手,在身後搖了搖,叫道:「賈叔叔,黃面尊者在江湖上好響的萬兒,怎地幹起這等沒出息的勾當來啦!」賈布道:「這個……大小姐,你……退開,別蹚混水。」盈盈道:「你在這裡幹甚麼來著?東方叔叔叫你和上官叔叔來送禮給我,你怎地受了嵩山派左冷禪的賄賂,竟來對恆山派掌門無禮?」賈布道:「誰說我受了左冷禪的賄賂?我奉有東方教主密令,捉拿令狐沖送交總壇。」盈盈道:「你胡說八道。教主的黑木令在此。教主有令:賈布密謀不軌,一體教眾見之即行擒拿格殺,重重有賞!」說著右手高高舉起,手中果然是一根黑木令牌。賈布大怒,喝道:「放箭!」盈盈道:「東方教主叫你殺我嗎?」賈布道:「你違抗教主令旨……」盈盈叫道:「上官叔叔,你將叛徒賈布拿下,你便升作青龍堂長老。」
上官雲自負武功較賈布為高,入教資歷也較他為深,但賈布是青龍堂長老,自己是白虎堂長老,排名反在其下,本來就對賈布頗有心病,一聽盈盈的呼喚,不禁遲疑。盈盈是前任教主之女,現下任教主重入江湖,謀復教主之位,東方教主雖然向來對這位任大小姐十分尊重,今後卻勢必不同,但要他指揮部屬向盈盈發射毒水,卻是萬萬不能。賈布又叫:「放箭!」但他那些部屬一直視盈盈有若天神,又見她手中持有黑木令,如何敢對她無禮?
正僵持間,靈龜閣下忽然有人叫道:「火起,火起!」紅光閃動,黑煙衝上,正是閣樓底下著了火。盈盈大聲叫道:「賈布,你好狠心,幹麼放火想燒死你的老部下?」賈布怒道:「胡說八……」盈盈叫道:「千秋萬載,一統江湖!日月神教教眾,東方教主有令:快下去救火!」說著向前疾衝。令狐沖、方證、沖虛三人乘勢奔前。盈盈叫的是本教切口,加之閣下火起,混亂中諸教眾只一呆,令狐沖等三人便已橫越半截飛橋,破窗入閣。三人衝入閣內,毒水機弩即已無所施其技。令狐沖搶到真武大帝座前,提起一隻燭台,右臂一振,蠟燭飛出。他知道毒水實在太過厲害,只須身上濺到一點,那便後患無窮,眼見方證、沖虛二人掌劈足踢,下手毫不容情,霎時間已料理了七八人,他提起燭台當作劍使,手臂一抬,便刺入了一人咽喉,頃刻間殺了六人。賈布與上官雲這次來到恆山,共攜帶四十口箱子,每口箱子兩人扛抬,一共有八十名漢子。這八十人其實均是日月教中的得力教眾,武功均頗了得。四十人分佈於懸空寺四周,其餘四十人便取出暗藏在身的機弩,分自神蛇閣、靈龜閣中出襲。令狐沖等三人片刻之間,將賈布手下的二十人屠戮乾淨,毒水機弩散了一地。賈布手持一對判官筆,和盈盈手中一長一短的雙劍鬥得甚緊。令狐沖和盈盈交往,初時是聞其聲而不見其人,隨後是見其威懾群豪而不知其所由,感其深情而不知其所蹤。當日她手殺少林弟子,力鬥方生大師,令狐沖也只是見其影而不見其形,直至此刻,才初次正面見到她與人相鬥。但見她身形輕靈,倏來倏往,劍招攻人,出手詭奇,長短劍或虛或實,極盡飄忽,雖然一個實實在在的人便在眼前,令狐沖心中,仍是覺得飄飄緲緲,如煙如霧。
賈布所使的一對判官筆份量極重,揮舞之際,發出有似鋼鞭、鐵鑭般聲息。盈盈的雙劍始終不和他判官筆相碰。賈布每一招都是筆尖指向盈盈身上各處大穴,但總是差之毫釐。方證大師喝道:「孽障,還不撤下兵刃就擒?」賈布眼見今日之勢已是有死無生,雙筆歸一,疾向盈盈喉頭戳去。令狐沖一驚,生怕盈盈避不開這一招,手中燭台刺出,嗤嗤兩聲,刺在賈布雙手腕脈之上。賈布手指無力,判官筆脫手,雙掌一起,和身向令狐衝撲來。
方證大師斜刺裡穿上,一舉臂,兩隻手掌將他雙掌拿住了。賈布使力掙扎,無法脫出對方手掌,當即飛起左腿,踢向方證下陰,招式甚是毒辣。方證歎一口氣,雙手一送,賈布向外直飛,穿門而出。只聽得叫聲慘厲,越叫越遠,跌入翠屏山外深谷之中。令狐衝向盈盈一笑,說道:「虧得你來相救!」盈盈微笑道:「總算及時趕到!」縱聲叫道:「撲熄了火!」閣下有人應道:「是!」原來樓閣下起火,是以硫磺硝石之屬燒著茅草,用以擾亂賈布心神,並非真的起火。盈盈走到窗口,向對面神蛇閣叫道:「上官叔叔,賈布抗命,自取其禍,你率領部屬下閣來罷,我不跟你為難。」上官雲道:「大小姐,你可得言而有信。」盈盈道:「我向本教歷代神魔發誓,只要上官雲聽我號令,今後我決不加害於他,若違此誓,給三屍蟲嚼食腦髓而死。」這是日月教最重的毒誓,上官雲一聽,便即放心,率領二十名部屬下閣。令狐沖等四人走下靈龜閣,只見老頭子、祖千秋等數十人已候在閣下。令狐沖問盈盈道:「你怎知賈布他們前來偷襲?」盈盈道:「東方不敗哪有這等好心,會誠心來給你送禮?我初時還道四十口箱子之中藏著甚麼詭計,後來見賈布鬼鬼祟祟,領著從人到這邊來,我起了疑心,帶老先生他們一起過來瞧瞧。那些守在翠屏山下的飯桶居然不許我們上山,一下子便露出了馬腳。」老頭子、祖千秋等盡皆大笑。上官雲低下了頭,臉上深有慚色。令狐沖歎道:「我這恆山派掌門第一天上任,也便露出了糊塗無能的馬腳。明知東方不敗派人前來決無善意,卻也不加防範。令狐沖死了,那是活該,倘若方證大師和沖虛道長竟也遭到奸人暗算……唉!」說著不住搖頭。
盈盈道:「上官叔叔,今後你是跟我呢,還是跟東方不敗?」上官雲臉上變色,在這頃刻之間,要他決定背叛東方教主,那可為難之極。盈盈道:「神教十長老之中,已有六人服了我爹爹給他們的三屍腦神丹。這一顆丹丸,你服是不服?」說著伸出手掌,一顆殷紅色的藥丸,在她手中滴溜溜的打轉。上官雲顫聲道:「大小姐,你說本教十大長老之中,已有六位長老……六位長老……」盈盈道:「不錯,你從未跟過我爹爹辦事,這幾年跟隨東方不敗,並不算是背叛我爹爹。你若能棄暗投明,我固然定當借重,我爹爹自也另眼相看。」上官雲向四週一瞧,心想:「我若不投降,眼見便得命喪當場,既然十長老中已有六長老歸順了任教主,大勢所趨,我上官雲也不能獨自向東方教主效忠。」當即上前,從盈盈掌上取過三屍腦神丹,嚥入腹中,說道:「上官雲蒙大小姐不殺之恩,今後奉命驅使,不敢有違。」一面說,一面躬身行禮。盈盈笑道:「今後咱們都是自己人,不必如此多禮。你手下這些兄弟,自然也跟著你罷?」
上官雲轉頭向二十名部屬瞧去。那些漢子見首領已降,且已服了三屍腦神丹,當即向盈盈拜伏於地,說道:「願聽聖姑差遣,萬死不辭。」這時群豪已撲熄了火,見盈盈收服上官雲,盡皆慶賀。上官雲在日月教中武功既高,職位又尊,歸降盈盈,於任我行奪回教主之事自必助力甚大。
方證與沖虛見事已平息,當即告辭下山。令狐沖送出數里,這才互道珍重而別。盈盈與令狐沖並肩緩緩回見性峰來,說道:「東方不敗此人行事陰險毒辣,適才你已親見。我爹爹和向大哥刻下正在向教中故舊遊說,要他們重投舊主。欣然順服的自然最好,不肯歸降的便一一解決,以削弱東方不敗的勢力。東方不敗這當兒也已展開反攻,他派遣賈布和上官雲來向你下手,便是一著極厲害的棋子。只因我爹爹和向大哥行蹤隱秘,東方不敗無法找到他們,若是傷害了你,我……我……」說到這裡,臉上微微一紅,轉過了頭。
其時暮色蒼茫,晚風吹動她柔髮,從後腦向雙頰邊飄起。令狐沖見到她雪白的後頸,心中一蕩,尋思:「她對我一往情深,天下皆知,連東方不敗也想到要擒拿了我,向她要脅,再以此要脅她爹爹。適才懸空寺天橋之上,她明知毒水中人即死,卻擋在我身前,唯恐我受傷。有妻如此,令狐沖復有何求?」伸出雙臂,便往她腰中抱去。
盈盈嗤的一笑,身子微側,令狐沖便抱了個空。他劍法雖精,內力渾厚,但於拳腳、擒拿、輕身等等功夫,卻差得遠了。盈盈笑道:「一派掌門大宗師,如此沒規沒矩嗎?」令狐沖笑道:「普天下掌門人之中,以恆山派掌門最為莫名奇妙,貽笑大方了。」盈盈正色道:「你為甚麼這樣說?連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對你也禮敬有加,還有誰敢瞧你不起?你師父將你逐出華山門牆,你可別永遠將這件事放在心頭,自覺愧對於人。」盈盈這幾句話,正說中了令狐沖的心事,他生性雖然豁達,但於被逐出師門之事,卻是一直既慚愧又痛心,不由得長歎一聲,低下了頭。盈盈拉住他手,說道:「你身為恆山掌門,已於天下英雄之前揚眉吐氣。恆山華山兩派向來齊名,難道堂堂恆山派掌門,還及不上一個華山派的弟子嗎?」令狐沖道:「多謝你相勸。只是我總覺做尼姑頭兒,有些尷尬可笑。」盈盈道:「今日已有近千名英雄好漢投入恆山派麾下,五嶽劍派之中,說到聲勢之盛,只嵩山派尚可和你較量一下,泰山、衡山、華山三派,又怎能及得上你?」
令狐沖道:「這件大事,我還沒謝你呢。」盈盈微笑道:「謝甚麼?」令狐沖道:「你怕我做尼姑頭兒不大體面光彩,於是派遣手下好漢,投歸恆山。若不是聖姑有令,這些放蕩不羈、桀驁不馴的江湖朋友,怎肯來做大小尼姑的同門?來乖乖的受我約束?」盈盈抿嘴一笑,說道:「那也未必盡然,你做他們的盟主,攻打少林寺,大夥兒都很服你呢。」兩人談談說說,離主庵已近,隱隱聽到群豪笑語喧嘩。盈盈停步道:「咱們暫且分手,待爹爹大事已定,我再來見你。」令狐沖胸口突然一熱,說道:「你去黑木崖嗎?」盈盈道:「是。」令狐沖道:「我和你同去。」盈盈目光中放出十足喜悅的光彩,卻緩緩搖頭。令狐沖道:「你不要我同去?」盈盈道:「你今天剛做恆山派掌門,便和我一起去辦日月教的事。雖說恆山派新掌門行事,令人莫測高深,但這樣幹,總未免過份些罷?」令狐沖道:「對付東方不敗,那是艱危之極的事,我難道能置身事外,忍心你去涉險?」盈盈道:「那些江湖漢子住在恆山別院之中,難保他們不向恆山派的姑娘羅皂。」令狐沖道:「只須你去傳個號令,諒他們便有天大膽子,再也不敢。」
盈盈道:「好,你肯和我同去,我代爹爹多謝了。」令狐沖笑道:「咱二人你謝我、我謝你的,幹麼這樣客氣?」盈盈嫣然一笑,道:「以後我對你不客氣,可別怪我。」走了一陣,盈盈道:「我爹爹說過,你既不允入教,他去奪回教主之事,便不能要你相助,可是……可是……」說著紅暈上臉。令狐沖道:「我雖不屬日月教,跟你卻不是外人。就算你爹爹見了我,要攆我走,我也是厚了臉皮,死賴活挨。」盈盈微笑道:「我爹爹得你相助,心中也一定挺歡喜的。」二人回到見性峰上,分別向眾弟子吩咐。令狐沖命諸弟子勤練武功,說自己要送盈盈一程,辦完事後,即行回山。盈盈則叮囑群豪,過了今天之後,若是有人踏上見性峰一步,上左足砍左足,上右足砍右足,雙足都上便兩腿齊砍。次日清晨,令狐沖和盈盈跟眾人別過,帶同上官雲及二十名教眾,向黑木崖進發。
黑木崖是在河北境內,由恆山而東,不一日到了平定州。令狐沖和盈盈一路都分別坐在兩輛大車之中,車帷低垂,以防為東方不敗的耳目知覺。當晚盈盈和令狐沖在平定客店之中歇宿。該地和日月教總壇相去不遠,城中頗多教眾來往,上官雲派遣四名得力部屬,在客店前後把守,不許閒雜人等行近。晚膳之時,盈盈陪著令狐沖小酌。店房中火盆裡的熊熊火光映在盈盈臉上,更增嬌艷。
令狐沖喝了幾杯酒,說道:「你爹爹那日在少林寺中,說道他於當世豪傑之中,佩服三個半人,其中以東方不敗居首。此人既能從你爹爹手中奪得教主之位,自然是個才智極高之士。江湖上又向來傳言,天下武功以東方不敗為第一,不知此言真假如何?」盈盈道:「東方不敗這廝極工心計,那是不必說了。武功到底如何,我卻不大瞭然,近幾年來我極少見到他面。」令狐沖點頭道:「近幾年你在洛陽城中綠竹巷住,自是少見他面。」盈盈道:「那倒也不盡然。我雖在洛陽城,每年總回黑木崖一兩次,但回到黑木崖,往往也見不著東方不敗。聽教中長老說,這些年來,越來越難見到教主。」令狐沖道:「身居高位之人,往往裝神弄鬼,令人不易見到,以示與眾不同。」盈盈道:「這自然是一個原因。但我猜想他是在苦練《葵花寶典》上的功夫,不願教中的事物打擾他的心神。」令狐沖道:「你爹爹曾說,當年他日夕苦思『吸星大法』中化解異種真氣之法,不理教務,這才讓東方不敗篡奪了權位。難道東方不敗又來重蹈覆轍麼?」
盈盈道:「東方不敗自從不親教務之後,這些年來,教中事務,盡歸那姓楊的小子大權獨攬了。這小子不會奪東方不敗的權,重蹈覆轍之舉,倒決不至於。」令狐沖道:「姓楊的小子?那是誰啊?怎地我從來沒聽見過?」盈盈臉上忽現忸怩之色,微笑道:「說起來沒的污了口。教中知情之人,誰也不提;教外之人,誰也不知。你自然不會聽見了。」令狐沖好奇之心大起,道:「好妹子,你便說給我聽聽。」盈盈道:「那姓楊的叫做楊蓮亭,只二十來歲年紀,武功既低,又無辦事才幹,但近來東方不敗卻對他寵信得很,真是莫名奇妙。」說到這裡,臉上一紅,嘴角微斜,顯得甚是鄙夷。令狐沖恍然道:「啊,這姓楊的是東方不敗的男寵了。原來東方不敗雖是英雄豪傑,卻喜歡……喜歡孌童。」盈盈道:「別說啦,我不懂東方不敗搗甚麼鬼。總之他把甚麼事兒都交給楊蓮亭去辦,教裡很多兄弟都害在這姓楊的手上,當真該殺……」突然之間,窗外有人笑道:「這話錯了,咱們該得多謝楊蓮亭才是。」盈盈喜叫:「爹爹!」快步過去開門。
任我行和向問天走進房來。二人都穿著莊稼漢衣衫,頭上破氈帽遮住了大半張臉,若非聽到聲音,當真見了面也認不出來。令狐衝上前拜見,命店小二重整杯筷,再加酒菜。
任我行精神勃勃,意氣風發,說道:「這些日子來,我和向兄弟聯絡教中舊人,竟出乎意料之外的容易。十個中倒有八個不勝之喜,均說東方不敗近年來倒行逆施,已近於眾叛親離的地步。尤其那楊蓮亭,本來不過是神教中一個無名小卒,只因巴結上東方不敗,大權在手,作威作福,將教中不少功臣斥革的斥革,害死的害死。若不是限於教中嚴規,早已有人起來造反了。那姓楊的幫著咱們幹了這樁大事,豈不是須得多謝他才是。」盈盈道:「正是。」又問:「爹爹,你們怎知我們到了?」任我行笑道:「向兄弟和上官雲打了一架,後來才知他已歸降了你。」盈盈道:「向叔叔,你沒傷到他罷?」向問天微笑道:「要傷到上官雕俠,可不是易事。」
正說到這裡,忽聽得外面噓溜溜、噓溜溜的哨子聲響,靜夜中聽來,令人毛骨悚然。
盈盈道:「難道東方不敗知道我們到了?」轉向令狐沖解說:「這哨聲是教中捉拿刺客、叛徒的訊號,本教教眾一聞訊號,便當一體戒備,奮勇拿人。」
過了片刻,聽得四匹馬從長街上奔馳而過,馬上乘者大聲傳令:「教主有令:風雷堂長老童百熊勾結敵人,謀叛本教,立即擒拿歸壇,如有違抗,格殺勿論。」
盈盈失聲道:「童伯伯!那怎麼會?」只聽得馬蹄聲漸遠,號令一路傳了下去。瞧這聲勢,日月教在這一帶囂張得很,簡直沒把地方官放在眼裡。任我行道:「東方不敗消息倒也靈通,咱們前天和童老會過面。」盈盈吁了口氣,道:「童伯伯也答應幫咱們?」任我行搖頭道:「他怎肯背叛東方不敗?我和向兄弟二人跟他剖析利害,說了半天,最後童老說道:「我和東方兄弟是過命的交情,兩位不是不知,今日跟我說這些話,那分明是瞧不起童百熊,把我當作了是出賣朋友之人。東方教主近來受小人之惑,的確幹了不少錯事。但就算他身敗名裂,我姓童的也決不會做半件對不起他的事。姓童的不是兩位敵手,要殺要剮,便請動手。』這位童老,果然是老薑越老越辣。」
令狐沖讚道:「好漢子!」
盈盈道:「他既不答應幫咱們,東方不敗又怎地要拿他?」向問天道:「這就叫做倒行逆施了。東方不敗年紀沒怎麼老,行事卻已顛三倒四。像童老這麼對他忠心耿耿的好朋友,普天下又哪裡找去?」任我行拍手笑道:「連童老這樣的人物,東方不敗竟也和他翻臉,咱們大事必成!來,乾一杯!」四個人一齊舉杯喝乾。盈盈向令狐沖道:「這位童伯伯是本教元老,昔年曾有大功,教中上下,人人對他甚是尊敬。他向來和爹爹不和,跟東方不敗卻交情極好。按情理說,他便犯了再大的過失,東方不敗也決不會難為他。」
任我行興高采烈,說道:「東方不敗捉拿童百熊,黑木崖上自是吵翻了天,咱們乘這時候上崖,當真最好不過。」向問天道:「咱們請上官兄弟一起來商議商議。」任我行點頭道:「甚好。」向問天轉身出房,隨即和上官雲一起進來。上官雲一見任我行,便即躬身行禮,說道:「屬下上官雲,參見教主,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任我行笑道:「上官兄弟,向來聽說你是個不愛說話的硬漢子,怎地今日初次見面,卻說這等話?」上官雲一愣,道:「屬下不明,請教主指點。」盈盈道:「爹爹,你聽上官叔叔說『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覺得這句話很突兀,是不是?」任我行道:「甚麼千秋萬載,一統江湖,當我是秦始皇嗎?」
盈盈微笑道:「這是東方不敗想出來的玩意兒,他要下屬眾人見到他時,都說這句話,就是他不在跟前,教中兄弟們互相見面之時,也須這麼說。那還是不久之前搞的花樣。上官叔叔說慣了,對你也這麼說了。」
任我行點頭道:「原來如此。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倒想得挺美!但又不是神仙,哪裡有千秋萬載的事?上官兄弟,聽說東方不敗下了令要捉拿童老,料想黑木崖上甚是混亂,咱們今晚便上崖去,你說如何?」
上官雲道:「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燭照天下,造福萬民,戰無不勝,攻無不克。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任我行心下暗自嘀咕:「江湖上多說『雕俠』上官雲武功既高,為人又極耿直,怎地說起話來滿口諛詞,陳腔爛調,直似個不知廉恥的小人?難道江湖上傳聞多誤,他只是浪得虛名?」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盈盈笑道:「爹爹,咱們要混上黑木崖去,第一自須易容改裝,別給人認了出來。可是更要緊的,卻得學會一套黑木崖上的切口,否則你開口便錯。」任我行道:「甚麼叫做黑木崖上的切口?」盈盈道:「上官叔叔說的甚麼『教主令旨英明,算無遺策』,甚麼『屬下謹奉令旨,忠心為主,萬死不辭』等等,便是近年來在黑木崖上流行的切口。這一套都是楊蓮亭那廝想出來奉承東方不敗的。他越聽越喜歡,到得後來,只要有人不這麼說,便是大逆不道的罪行,說得稍有不敬,立時便有殺身之禍。」任我行道:「你見到東方不敗之時,也說這些狗屁嗎?」盈盈道:「身在黑木崖上,不說又有甚麼法子?女兒所以常在洛陽城中住,便是聽不得這些叫人生氣的言語。」任我行道:「上官兄弟,咱們之間,今後這一套全都免了。」上官雲道:「是。教主指示聖明,歷百年而常新,垂萬世而不替,如日月之光,佈於天下,屬下自當凜遵。」盈盈抿著嘴,不敢笑出聲來。
任我行道:「你說咱們該當如何上崖才好?」上官雲道:「教主胸有成竹,神機妙算,當世無人能及萬一。教主座前,屬下如何敢參末議?」任我行皺眉道:「東方不敗會商教中大事之時,也是無人敢發一言嗎?」盈盈道:「東方不敗才智超群,別人原不及他的見識。就算有人想到甚麼話,那也是誰都不敢亂說,免遭飛來橫禍。」
任我行道:「原來如此。那很好,好極了!上官兄弟,東方不敗命你去捉拿令狐沖,當時如何指示?」上官雲道:「他說捉到令狐大俠,重重有賞,捉拿不到,提頭來見」任我行笑道:「很好,你就綁了令狐衝去領賞。」
上官雲退了一步,臉上大有驚惶之色,說道:「令狐大俠是教主愛將,有大功於本教,屬下何敢得罪?」任我行笑道:「東方不敗的居處,甚是難上,你綁縛了令狐衝去黑木崖,他定要傳見。」盈盈笑道:「此計大妙,咱們便扮作上官叔叔的下屬,一同去見東方不敗。只要見到他面,大夥兒抽兵刃齊上,憑他武功再高,總是雙拳難敵四手。」向問天道:「令狐兄弟最好假裝身受重傷,手足上綁了布帶,染些血跡,咱們幾個人用擔架抬著他,一來好叫東方不敗不防,二來擔架之中可以暗藏兵器。」任我行道:「甚好,甚好。」只聽得長街彼端傳來馬蹄聲響,有人大呼:「拿到風雷堂主了,拿到風雷堂主了!」
盈盈向令狐沖招了招手。兩人走到客店大門之後,只見數十人騎在馬上,高舉火把,擁著一個身材魁梧的老者疾馳而過。那老者鬚髮俱白,滿臉是血,當是經過一番劇戰。他雙手被綁在背後,雙目炯炯,有如要噴出火來,顯是心中憤怒已極。盈盈低聲道:「五六年前,東方不敗見到童伯伯時,熊兄長,熊兄短,親熱得不得了,哪想到今日竟會反臉無情。」過不多時,上官雲取來了擔架等物。盈盈將令狐沖的手臂用白布包紮了,吊在他頭頸之中,宰了口羊,將羊血灑得他滿身都是。任我行和向問天都換上教中兄弟的衣服,盈盈也換上男裝,塗黑了臉。各人飽餐之後,帶同上官雲的部屬,向黑木崖進發。離平定州西北四十餘里,山石殷紅如血,一片長灘,水流湍急,那便是有名的猩猩灘。更向北行,兩邊石壁如牆,中間僅有一道寬約五尺的石道。一路上日月教教眾把守嚴密,但一見到上官雲,都十分恭謹。一行人經過三處山道,來到一處水灘之前,上官雲放出響箭,對岸搖過來三艘小船,將一行人接了過去。令狐沖暗想:「日月教數百年基業,果然非同小可。若不是上官雲作了內應,咱們要從外攻入,那是談何容易?到得對岸,一路上山,道路陡峭。上官雲等在過渡之時便已棄馬不乘,一行人在松柴火把照耀下徒步上坡。盈盈守在擔架之側,手持雙劍,全神監視。這一路上山,地勢極險,抬擔架之人倘若拚著性命不要,將擔架往萬丈深谷中一拋,令狐沖不免命喪宵小之手。到得總壇時天尚未明,上官雲命人向東方不敗急報,說道奉行教主令旨,已成功而歸。過了一會,半空中銀鈴聲響,上官雲立即站起,恭恭敬敬的等候。
盈盈拉了任我行一把,低聲道:「教主令旨到,快站起來。」任我行當即站起,放眼瞧去,只見總壇中一干教眾在這剎那間突然都站在原地不動,便似中邪著魔一般。銀鈴聲從高而下的響將下來,十分迅速,鈴聲止歇不久,一名身穿黃衣的教徒走進來,雙手展開一幅黃布,讀道:「日月神教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東方令曰:賈布、上官雲遵奉令旨,成功而歸,殊堪嘉尚,著即帶同俘虜,上崖進見。」上官雲躬身道:「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令狐沖見了這情景,暗暗好笑:「這不是戲台上太監宣讀聖旨嗎?」只聽上官雲大聲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他屬下眾人一齊說道:「教主賜屬下進見,大恩大德,永不敢忘。」任我行、向問天等隨著眾人動動嘴巴,肚中暗暗咒罵。
一行人沿著石級上崖,經過了三道鐵門,每一處鐵閘之前,均有人喝問當晚口令,檢查腰牌。到得一道大石門前,只見兩旁刻著兩行大字,右首是「文成武德」,左首是「仁義英明」,橫額上刻著「日月光明」四個大紅字。
過了石門,只見地下放著一隻大竹簍,足可裝得十來石米。上官雲喝道:「把俘虜抬進去。」和任我行、向問天、盈盈三人彎腰抬了擔架,跨進竹簍。
銅鑼三響,竹簍緩緩升高。原來上有絞索絞盤,將竹簍絞了上去。竹簍不住上升,令狐沖抬頭上望,只見頭頂有數點火星,這黑木崖著實高得厲害。盈盈伸出右手,握住了他左手。黑夜之中,仍可見到一片片輕雲從頭頂飄過,再過一會,身入雲霧,俯視簍底,但見黑沉沉的一片,連燈火也望不到了。
過了良久,竹簍才停。上官雲等抬著令狐沖踏出竹簍,向左走了數丈,又抬進了另一隻竹簍,原來崖頂太高,中間有三處絞盤,共分四次才絞到崖頂。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住得這樣高,屬下教眾要見他一面自是為難之極。」好容易到得崖頂,太陽已高高昇起。日光從東射來,照上一座漢白玉的巨大牌樓,牌樓上四個金色大字「澤被蒼生」,在陽光下發出閃閃金光,不由得令人肅然起敬。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這副排場,武林中確是無人能及。少林、嵩山,俱不能望其項背,華山、恆山,那更差得遠了。他胸中大有學問,可不是尋常的草莽豪雄。」任我行輕聲道:「澤被蒼生,哼!」上官雲朗聲叫道:「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奉教主之命,前來進謁。」右首一間小石屋中出來四人,都是身穿紫袍,走了過來。為首一人道:「恭喜上官長老立了大功,賈長老怎地沒來?」上官雲道:「賈長老力戰殉難,已報答了教主的大恩。」那人道:「原來如此,然則上官長老立時便可升級了。」上官雲道:「若蒙教主提拔,決不敢忘了老兄的好處。」那人聽他答應行賄,眉花眼笑的道:「我們可先謝謝你啦!」他向令狐沖瞧了一眼,笑道:「任大小姐瞧中的,便是這小子嗎?我還道是潘安宋玉一般的容貌,原來也不過如此。青龍堂上官長老,請這邊走。」上官雲道:「教主還沒提拔我,可別叫得太早了,倘若傳進了教主和楊總管耳中,那可吃罪不起。」那人伸了伸舌頭,當先領路。從牌樓到大門之前,是一條筆直的石板大路。進得大門後,另有兩名紫衣人將五人引入後廳,說道:「楊總管要見你,你在這裡等著。」上官雲道:「是!」垂手而立。過了良久,那「楊總管」始終沒出來,上官雲一直站著,不敢就座。令狐沖尋思:「這上官長老在教中職位著實不低,可是上得崖來,人人沒將他放在眼裡,倒似一個廝養侍僕也比他威風些。那楊總管是甚麼人?多半便是那楊蓮亭了,原來他只是個總管,那是打理雜務瑣事的僕役頭兒,可是日月教的白虎堂長老,竟要恭恭敬敬的站著,靜候他到來。東方不敗當真欺人太甚!」又過良久,才聽得腳步聲響,步聲顯得這人下盤虛浮,無甚內功。一聲咳嗽,屏風後轉出一個人來。令狐沖斜眼瞧去,只見這人三十歲不到年紀,穿一件棗紅色緞面皮袍,身形魁梧,滿臉虯髯,形貌極為雄健威武。
令狐沖尋思:「盈盈說東方不敗對此人甚是寵信,又說二人之間,關係曖昧。我總道是個姑娘一般的美男子,哪知竟是個彪形大漢,那可大出意料之外了。難道他不是楊蓮亭?」只聽這人說道:「上官長老,你大功告成,擒了令狐沖而來,教主極是喜歡。」聲音低沉,甚是悅耳動聽。上官雲躬身道:「那是托賴教主的洪福,楊總管事先的詳細指點,屬下只是遵照教主的令旨行事而已。」令狐沖心下暗暗稱奇:「這人果然便是楊蓮亭!」楊蓮亭走到擔架之旁,向令狐沖臉上瞧去。令狐沖目光散渙,嘴巴微張,裝得一副身受重傷後的癡呆模樣。楊蓮亭道:「這人死樣活氣的,當真便是令狐沖,你可沒弄錯?」上官雲道:「屬下親眼見到他接任恆山派掌門,並沒弄錯。只是他給賈長老點了三下重穴,又中了屬下兩掌,受傷甚重,一年半載之內,只怕不易復原。」楊蓮亭笑道:「你將任大小姐的心上人打成這副模樣,小心她找你拚命。」上官雲道:「屬下忠於教主,旁人的好惡,也顧不得了。若得能為盡忠於教主而死,那是屬下畢生之願,全家皆蒙榮寵。」楊蓮亭道:「很好,很好。你這番忠心,我必告知教主知道,教主定然重重有賞。風雷堂堂主背叛教主,犯上作亂之事,想來你已知道了?」上官雲道:「屬下不知其詳,正要向總管請教。教主和總管若有差遣,屬下奉命便行,赴湯蹈火,萬死不辭。」楊蓮亭在椅中一坐,歎了口氣,說道:「童百熊這老兒,平日仗著教主善待於他,一直倚老賣老,把誰都不放在眼裡。近年來他暗中營私結黨,陰謀造反,我早已瞧出了端倪,哪知他越來越無法無天,竟然去和反教大逆任我行勾結,真正豈有此理。」上官雲道:「他竟去和那……那姓任的勾結嗎?」話聲發顫,顯然大為震驚。楊蓮亭道:「上官長老,你為甚麼怕得這樣厲害?那任我行也不是甚麼三頭六臂之徒,教主昔年便將他玩弄於掌心之中,擺佈得他服服貼貼。只因教主開恩,才容他活到今日。他不來黑木崖便罷,倘若膽敢到來,還不是像宰雞一般的宰了。」上官雲道:「是,是。只不知童百熊如何暗中和他勾結?」楊蓮亭道:「童百熊和任我行偷偷相會,長談了幾個時辰,還有一名反教的大叛徒向問天在側。那是有人親眼目睹的。跟任我行、向問天這兩個大叛徒有甚麼好談的?那自是密謀反叛教主了。童百熊回到黑木崖來,我問他有無此事,他竟然一口認了!」上官雲道:「他竟一口承認,那自然不是冤枉的了。」楊蓮亭道:「我問他既和任我行見過面,為甚麼不向教主稟報?他說:『任老弟瞧得起我姓童的,跟我客客氣氣的說話。他當我是朋友,我也當他是朋友,朋友之間說幾句話,有甚麼了不起?』我問他:『任我行重入江湖,意欲和教主搗亂,這一節你又不是不知。他既然對不起教主,你怎可還當他是朋友?』他可回答得更加不成話了,他媽的,這老傢伙竟說:『只怕是教主對不起人家,未必是人家對不起教主!』」上官雲道:「這老兒胡說八道!教主義薄雲天,對待朋友向來是最厚道的,怎會對不起人?那自然是忘恩負義之輩對不起教主。」這幾句話在楊蓮亭聽來,自然以為「教主」二字是指東方不敗,令狐沖等卻知他是在討好任我行,只聽他又道:「屬下既決意向教主效忠,有哪個鼠輩膽敢言語中對教主他老人家稍有無禮,我上官雲決計放他不過。」這幾句話,其實是當面在罵楊蓮亭,可是他哪裡知道,笑道:「很好,教中眾兄弟倘若都能像你上官長老一般,對教主忠心耿耿,何愁大事不成?你辛苦了,這就下去休息罷。」上官雲一怔,說道:「屬下很想參見教主。屬下每見教主金面一次,便覺精神大振,做事特別有勁,全身發熱,似乎功力修為陡增十年。」楊蓮亭淡淡一笑,說道:「教主很忙,恐怕沒空見你。」上官雲探手入懷,伸出來時,掌心中已多了十來顆大珍珠,走上幾步,低聲道:「楊總管,屬下這次出差,弄到了這十八顆珍珠,盡數孝敬了總管,只盼總管讓我參見教主。教主一喜歡,說不定升我的職,那時再當重重酬謝。」楊蓮亭皮笑肉不笑的道:「自己兄弟,又何必這麼客氣?那可多謝你了。」放低了喉嚨道:「教主座前,我盡力替你多說好話,勸他升你做青龍堂長老便了。」
上官雲連連作揖,說道:「此事若成,上官雲終身不敢忘了教主和總管的大恩大德。」楊蓮亭道:「你在這裡等著,待教主有空,便叫你進去。」上官雲道:「是,是,是!」將珍珠塞在他的手中,躬身退下。楊蓮亭站起身來,大模大樣的進內去了。又過良久,一名紫衫侍者走了出來,居中一站,朗聲說道:「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有令:著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帶同俘虜進見。」上官雲道:「多謝教主恩典,願教主千秋萬載,一統江湖。」左手一擺,跟著那紫衫人向後進走去。任我行和向問天、盈盈抬了令狐沖跟在後面。一路進去,走廊上排滿了執戟武士,一共進了三道大鐵門,來到一道長廊,數百名武士排列兩旁,手中各挺一把明晃晃的長刀,交叉平舉。上官雲等從陣下弓腰低頭而過,數百柄長刀中只要有一柄突然砍落,便不免身首異處。任我行、向問天等身經百戰,自不將這些武士放在眼裡,但在見到東方不敗之前先受如許屈辱,心下暗自不忿,令狐沖心想:「東方不敗待屬下如此無禮,如何能令人為他盡忠效力?一干教眾所以沒有反叛,只是迫於淫威、不敢輕舉妄動而已,東方不敗輕視豪傑之士,焉得不敗?」
走完刀陣,來到一座門前,門前懸著厚厚的帷幕。上官雲伸手推幕,走了進去,突然之間寒光閃動,八桿槍分從左右交叉向他疾刺,四桿槍在他胸前掠過,四桿槍在他背後掠過,相去均不過數寸。令狐沖看得明白,吃了一驚,伸手去握藏在大腿繃帶下的長劍,卻見上官雲站立不動,朗聲道:「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參見文成武德、仁義英明教主!」
殿裡有人說道:「進見!」八名執槍武士便即退回兩旁。令狐沖這才明白,原來這八槍齊出,還是嚇唬人的,倘若進殿之人心懷不軌,眼前八槍刺到,立即抽兵刃招架,那便陰謀敗露了。進得大殿,令狐沖心道:「好長的長殿!」殿堂闊不過三十來尺,縱深卻有三百來尺,長端彼端高設一座,坐著一個長鬚老者,那自是東方不敗了。殿中無窗,殿口點著明晃晃的蠟燭,東方不敗身邊卻只點著兩盞油燈,兩朵火焰忽明忽暗,相距既遠,火光又暗,此人相貌如何便瞧不清楚。上官雲在階下跪倒,說道:「教主文成武德,仁義英明,中興聖教,澤被蒼生,屬下白虎堂長老上官雲叩見教主。」東方不敗身旁的紫衫侍從大聲喝道:「你屬下小使,見了教主為何不跪?」任我行心想:「時刻未到,便跪你一跪,又有何妨?待會抽你的筋,剝你的皮。」當即低頭跪下。向問天和盈盈見他都跪了,也即跪倒。上官雲道:「屬下那幾個小使朝思暮想,只盼有幸一睹教主金面,今日得蒙教主賜見,真是他們祖宗十八代積的德,一見到教主,喜歡得渾身發抖,忘了跪下,教主恕罪。」
楊蓮亭站在東方不敗身旁,說道:「賈長老如何力戰殉教,你稟明教主。」上官雲道:「賈長老和屬下奉了教主令旨,都說我二人多年來身受教主培養提拔,大恩難報。此番教主又將這件大事交在我二人身上,想到教主平時的教誨,我二人心中的血也要沸了,均想教主算無遺策,不論派誰去擒拿令狐沖,仗著教主的威德,必定成功,教主所以派我二人去,那是無上的眷顧……」令狐沖躺在擔架之上,心中不住暗罵:「肉麻,肉麻!上官雲的外號之中,總算也有個『俠』字,說這等話居然臉不紅,耳不赤,不知人間有羞恥事。」
便在此時,聽得身後有人大聲叫道:「東方兄弟,當真是你派人將我捉拿嗎?」這人聲音蒼老,但內力充沛,一句話說了出去,回音從大殿中震了回來,顯得威猛之極,料想此人便是風雷堂堂主童百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