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九章 掌門 文 / 金庸
傍晚時分,令狐沖又到了少林寺外,向知客僧說明來意,要將定閒、定逸兩位師太的遺體迎歸恆山。知客僧進內稟告,過了一會,出來說道:「方丈言道:兩位師太的法體已然火化。本寺僧眾正在誦經恭送。兩位師太的荼昆舍利,我們將派人送往恆山。」令狐沖走到正在為兩位師太做法事的偏殿,向骨灰罈和蓮位靈牌跪倒,恭恭敬敬的磕了幾個頭,暗暗禱祝:「令狐沖有生之日,定當盡心竭力,協助恆山一派發揚光大,不負了師太的付託。」令狐沖也不求見方證方丈,逕和知客僧作別,便即出寺。到得山下,大雪兀自未止,當下在一家農家中借宿。次晨又向北行,在市集上買了一匹馬代步。每日只行七八十里,便即住店,依著任我行所授法門,緩緩打通經脈,七日之後,左臂經脈運行如常。又行數日,這一日午間在一家酒樓中喝酒,眼見街上人來人往,甚是忙碌,家家戶戶正在預備過年,一片喜氣洋洋。令狐沖自斟自飲,心想:「往年在華山之上,師娘早已督率眾師弟妹到處打掃,磨年糕,辦年貨,縫新衣,小師妹也已剪了不少窗花,熱鬧非凡。今年我卻孤零零的在這裡喝這悶酒。」
正煩惱間,忽聽得樓梯上腳步聲響,有人說道:「口乾得很了,在這裡喝上幾杯,倒也不壞。」另一人道:「就算口不幹,喝上幾杯,難道就壞了?」又一人道:「喝酒歸喝酒,口乾歸口乾,兩件事豈能混為一談?」又一人道:「越是喝酒口越干,兩件事非但不能混為一談,而且是截然相反。」令狐沖一聽,自知是桃谷六仙到了,心中大喜,叫道:「六位桃兄,快快上來,跟我一起喝酒。」
突然間呼呼聲響,桃谷六仙一起飛身上樓,搶到令狐沖身旁,伸手抓住他肩頭、手臂,紛紛叫攘:「是我先見到他的。」「是我先抓到他。」「是我第一個說話,令狐公子才聽到我的聲音。」「若不是我說要到這裡來,怎能見得到他?」令狐沖大是奇怪,笑問:「你們六個又搗甚麼鬼了?」桃花仙奔到酒樓窗邊,大聲叫道:「小尼姑,大尼姑,老尼姑,不老不小中尼姑!我桃花仙找到令狐公子啦,快拿一千兩銀子來。」桃枝仙跟著奔過去,叫道:「是我桃枝仙第一個發現他,大小尼姑,快拿銀子來。」桃根仙和桃實仙各自抓住令狐沖一條手臂,兀自叫嚷:「是我尋到的!」「是我!是我!」只聽得長街彼端有個女子聲音叫道:「找到了令狐大俠麼?」桃實仙道:「是我找到了令狐沖,快拿錢來。」桃干仙道:「一手交錢,一手交貨!」桃根仙道:「對,對!小尼姑倘若賴帳,咱們便將令狐沖藏了起來,不給她們。」桃枝仙問道:「怎生藏法?將他關起來,不給小尼姑們見到麼?」樓梯上腳步聲響,搶上幾個女子,當先一人正是恆山派弟子儀和,後面跟著四個尼姑,另有兩個年輕姑娘,卻是鄭萼和秦絹。七人一見令狐沖,滿臉喜色,有的叫「令狐大俠」,有的叫「令狐大哥」,也有的叫「令狐公子」的。桃干仙等一齊伸臂,攔在令狐沖面前,說道:「不給一千兩銀子,可不能交人。」令狐沖笑道:「六位桃兄,那一千兩銀子,卻是如何?」桃枝仙道:「剛才我們見到她們,她們問我有沒有見到你。我說暫時還沒見到,過不多時便見到了。」秦絹道:「這位大叔當面撒謊,他說:『沒有啊,令狐沖身上生腳,他這會兒多半到了天涯海角,我們怎見得到?』」桃花仙道:「不對,不對。我們早有先見之明,早就算到要在這裡見到令狐沖。」桃干仙道:「是啊!否則的話,怎地我們不去別的地方,偏偏到這裡來?」令狐沖笑道:「我猜到啦。這幾位師姊師妹有事尋我,托六位相助尋訪,你們便開口要一千兩銀子,是不是?」桃干仙道:「我們開口討一千兩銀子,那是漫天討價,她們倘若會做生意,該當著地還錢才是。哪知她們大方得緊,這個中尼姑說道:『好,只要找到令狐大俠,我們便給一千兩銀子。』這句話可是有的?」儀和道:「不錯,六位相幫尋訪到了令狐大俠,我們恆山派該當奉上紋銀一千兩便是。」六隻手掌同時伸出,桃谷六仙齊道:「拿來。」儀和道:「我們出家人,身上怎會帶這許多銀子?相煩六位隨我們到恆山去取。」她只道桃谷六仙定然怕麻煩,豈知六人竟是一般的心思,齊聲道:「很好,便跟你們上恆山去,免得你們賴帳。」令狐沖笑道:「恭喜六位發了大財啦,將區區在下賣了這麼大價錢。」
桃谷六仙橘皮般的臉上滿是笑容,拱手道:「托福,托福!沾光,沾光!」儀和等七人卻慘然變色,齊向令狐沖拜倒。令狐沖驚道:「各位何以行此大禮?」急忙還禮。儀和道:「參見掌門人。」令狐沖道:「你們都知道了?快請起來。」
桃根仙道:「是啊,跪在地下,說話可多不方便。」令狐沖站起身來,說道:「六位桃兄,我和恆山派這幾位有要緊事情商議,請六位在一旁喝酒,不可打擾,以免你們這一千兩銀子拿不到手。」桃谷六仙本來要大大的囉唆一番,聽到最後一句話,當即住口,走到靠街窗口的一張桌旁坐下,呼酒叫菜。儀和等站起身來,想到定閒、定逸兩位師太慘死,不禁都痛哭失聲。桃花仙道:「咦,奇怪,奇怪,怎麼忽然哭了起來?你們見到令狐衝要哭,那就不用見了。」令狐衝向他怒目而視,桃花仙嚇得伸手按住了口。儀和哭道:「那日令狐大哥……不,掌門人你上岸喝酒,沒再回船,後來衡山派的莫大師伯來向我們諭示,說你到少林寺去見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去了。大夥兒一商量,都說不如也往少林寺來,以便和兩位師叔及你相聚。不料行到中途,便遇到幾十個江湖豪客,聽他們高談闊論,大講你如何率領群豪攻打少林寺,如何將少林寺數千僧眾盡數嚇跑之事。有一個大頭矮胖子,說是姓老,他說……他說掌門師叔和定逸師叔兩位,在少林寺中為人所害。掌門師叔臨終之時,要你……要你接任本派掌門,你已經答允了。這一句話,當時許多人都是親耳聽見的……」她說到這裡,已泣不成聲,其餘六名弟子也都抽抽噎噎的哭泣。
令狐沖歎道:「定閒師太當時確是命我肩擔這個重任,但想我是個年輕男子,聲名又是極差,人人都知我是個無行浪子,如何能做恆山派的掌門?只不過眼見當時情勢,我若不答應,定閒師太死不瞑目。唉,這可為難得緊了。」儀和道:「我們……我們大夥兒都盼望你……盼望你來執掌恆山門戶。」鄭萼道:「掌門師叔,你領著我們出生入死,不止一次的救了眾弟子性命。恆山派眾弟子人人都知你是位正人君子。雖然你是男子,但本門門規之中,也沒不許男子做掌門那一條。」一個中年尼姑儀文道:「大夥兒聽到兩位師叔圓寂的消息,自是不勝悲傷,但得悉由掌門師叔你來接掌門戶,恆山一派不致就此覆滅,都大感寬慰。」儀和道:「我師父和兩位師叔都給人害死,恆山派『定』字輩三份師長,數月之間先後圓寂,我們可連兇手是誰也不知道。掌門師叔,你來做掌門人當真最好不過,若不是你,也不能給我們三位師長報仇。」令狐沖點頭道:「為三位師太報仇雪恨的重擔,我自當肩負。」秦絹道:「你給華山派趕了出來,現下來做恆山派掌門。西嶽北嶽,武林中並駕齊驅,以後你見到岳先生,也不用叫他做師父啦,最多稱他一聲岳師兄便是。」
令狐沖只有苦笑,心道:「我可沒面目再去見這位『岳師兄』了。」鄭萼道:「我們得知兩位師叔的噩耗後,兼程趕往少林寺,途中又遇到了莫大師伯。他說你已不在寺中,要我們趕快尋訪你掌門師叔。」秦絹道:「莫大師伯說道,越早尋著你越好,要是遲了一步,你給人勸得入了魔教,正邪雙方,水火不相容,恆山派可就沒了掌門人啦。」鄭萼向她白了一眼,道:「秦師妹便口沒遮攔。掌門師叔怎會去入魔教?」秦絹道:「是,不過莫大師伯可真的這麼說。」
令狐沖心想:「莫大師伯對這事推算得極準,我沒參與日月教,相差也只一線之間。當日任教主若不是以內功秘訣相誘,而是誠誠懇懇的邀我加入,我情面難卻,又瞧在盈盈和向大哥的份上,說不定會答應料理了恆山派大事之後,便即加盟。」說道:「因此上你們便定下一千兩銀子的賞格,到處捉拿令狐沖了?」秦絹破涕為笑,說道:「捉拿令狐沖?我們怎敢啊?」鄭萼道:「當時大家聽莫大師伯的吩咐後,便分成七人一隊,尋訪掌門師叔,要請你早上恆山,處理派中大事。今日見到桃谷六仙,他們出口要一千兩銀子。只要尋到掌門師叔,別說一千兩,就是要一萬兩,我們也會設法去化了來給他們。」令狐沖微笑道:「我做你們掌門,別的好處沒有,向貪官污吏、土豪劣紳化緣要銀子,這副本事大家定有長進。」七名弟子想起那日在福建向白剝皮化緣之事,悲苦少抑,忍不住都臉露微笑。令狐沖道:「好,大家不用擔心,令狐沖既然答應了定閒師太,說過的話不能不算。恆山派掌門人我是做定了。咱們吃飽了飯,這就上恆山去罷。」七名弟子盡皆大喜。令狐沖和桃谷六仙共席飲酒,問起六人要一千兩銀子何用。桃根仙道:「夜貓子計無施窮得要命,若沒一千兩銀子,便過不了日子,我們答允給他湊乎湊乎。」桃干仙道:「那日在少林寺中,我們兄弟跟計無施打了個賭……」桃花仙搶著道:「結果自然是計無施輸了,這小子怎能贏得我們兄弟?」令狐沖心道:「你們和計無施打賭,輸得定然是你們。」問道:「賭甚麼事?」桃實仙道:「打賭的這件事,可和你有關。我們料你一定不會做恆山派掌門,不……不……我們料定你一定做恆山派掌門。」桃花仙道:「夜貓子卻料定你必定不做恆山派掌門,我們說,大丈夫言而有信,你已答允那老尼姑做恆山派掌門,天下英雄,盡皆知聞,哪裡還能抵賴?」桃枝仙道:「夜貓子說道,令狐衝浪蕩江湖,不久便要娶魔教的聖姑做老婆,哪肯去跟老尼姑、小尼姑們磨菇?」
令狐沖心想:「夜貓子對盈盈十分敬重,哪會口稱『魔教』?定是桃谷六仙將言語顛倒了來說。」說道:「於是你們便賭一千兩銀子?」桃根仙道:「不錯,當時我們想那是贏定了的。計無施又道,這一千兩銀子可得正大光明掙來,不能去偷去搶。我說這個自然,桃谷六仙還能去偷去搶麼?」桃葉仙道:「今天我們撞到這幾個尼姑,她們打起了鑼到處找你,說要請你去當恆山派掌門,我們答應幫她們找你,這尋訪費是一千兩銀子。」令狐沖微笑道:「你們想到夜貓子要輸一千兩銀子,太過可憐,因此要掙一千兩銀子來給他,好讓他輸給你們?」桃谷六仙齊聲說道:「正是,正是。你料事如神。」桃葉仙道:「和我們六兄弟料事的本領,也就相差並不太遠。」
令狐沖等一行往恆山進發,不一日到了山下。
派中弟子早已得到訊息,齊在山腳下恭候,見到令狐沖都拜了下去。令狐沖忙即還禮。說起定閒、定逸兩位師太逝世之事,盡皆傷感。令狐沖見儀琳雜在眾弟子之中,容色憔悴,別來大見清減,問道:「儀琳師妹,近來你身子不適麼?」儀琳眼圈兒一紅,道:「也沒甚麼。」頓了一頓,又道:「你做了我們掌門人,可不能再叫我做師妹啦。」
一路之上,儀和等都叫令狐沖作「掌門師叔」。他叫各人改口,眾人總是不允,此刻聽儀琳又這般叫,朗聲道:「眾位師姊師妹,令狐沖承本派前掌門師太遺命,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其實是無德無能,決不敢當。」眾弟子都道:「掌門師叔肯負此重任,實是本派的大幸。」令狐沖道:「不過大家須得答允我一件事。」儀和等道:「掌門人有何吩咐,弟子等無有不遵。」令狐沖道:「我只做你們的掌門師兄,卻不做掌門師叔。」儀和、儀清、儀真、儀文等諸大弟子低聲商議了幾句,回稟道:「掌門人既如此謙光,自當從命。」令狐沖喜道:「如此甚好。」當下眾人共上恆山。恆山主峰甚高,眾人腳程雖快,到得見性峰峰頂,也花了大半日時光。恆山派主庵無色庵是座小小庵堂,庵旁有三十餘間瓦屋,分由眾弟子居住。令狐沖見無色庵只前後兩進,和構築宏偉的少林寺相較,直如螻蟻之比大象。來到庵中,見堂上供奉一尊白衣觀音,四下裡一塵不染,陳設簡陋,想不到恆山派威震江湖,主庵竟然質樸若斯。令狐衝向觀音神像跪拜,由於嫂引導,來到定閒師太日常靜修之所,但見四壁蕭然,只地下有個舊蒲團,此外一無所有。令狐沖最愛熱鬧,愛飲愛食,如何能在這靜如止水般的斗室中清修?若將酒罈子、熟狗腿之類搬到這靜室來,未免太過褻瀆了,向於嫂道:「我雖來做恆山掌門,但既不出家,又不做尼姑,派中師姊師妹們都是女流,我一個男子,住在這庵中諸多不便。請你在遠處搬空一間屋子,我和桃谷六仙到那邊居住,較為妥善。」
於嫂道:「是。峰西有三間大屋,原是客房,以供本派女弟子的父母們上峰探望時住宿之用。掌門人倘若合意,便暫且住在那邊如何?咱們另行再為掌門人建造新居。」令狐沖喜道:「那再好沒有了,又另建甚麼新居?」心下尋思:「難道我一輩子當這恆山派掌門人?一旦在派中找到合適的人選,只要群弟子都服她,我這掌門人之位立即便傳了給她,我拍拍屁股走路,到江湖上逍遙快樂去也。」來到峰西的客房,只見床褥桌椅便和鄉間的富農人家相似,雖仍粗陋,卻已不似無色庵那樣空蕩蕩地一無所有。於嫂道:「掌門人請坐,我去給你拿酒。」令狐沖喜道:「這山上有酒?」這件事可令他喜出望外。於嫂微笑道:「不但有酒,而且有好酒,儀琳小師妹聽說掌門人要上恆山來,跟我說若無好酒,只怕你這掌門人做不長。我們連夜派人下山,買得有數十罈好酒在此。」令狐沖有些不好意思,笑道:「本派人人清苦,為我一人太過破費,那可說不過去。」儀清微笑道:「那日向白剝皮化來的銀子,雖然分了一半救濟窮人,還剩下許多;又賣了那幾十匹官馬,掌門師兄便喝十年二十年,酒錢也足夠了。」
當晚令狐沖和桃谷六仙痛飲一頓。次日清晨,便和於嫂、儀清、儀和等人商議如何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如何設法為三位師太報仇。儀清道:「掌門師兄接任此位,須得公告武林中同道才是,也須得遣人告知五嶽劍派的盟主左師伯。」儀和怒道:「呸,我師父就是他嵩山派這批奸賊害死的,兩位師叔多半也是他們下的毒手,告知他們幹甚麼?」儀清道:「禮數可不能缺了。待得咱們查明確實,倘若三位師尊當真是嵩山派所害,那時在掌門師兄率領之下,自當大舉向他們問罪。」
令狐沖點頭道:「儀清師姊之言有理。只是這掌門人嘛,做就做了,卻不用行甚麼典禮啦。」記得幼年之時,師父接任華山掌門,繁文縟節,著實不少,上山來道賀觀禮的武林同道不計其數;又想起衡山派劉正風「金盆洗手」,衡山城中也是群豪畢集。恆山派和華山、衡山齊名,自己出任掌門,到賀的人如果寥寥無幾,未免丟臉,但如到賀之人極多,眼見自己一個大男人做一群女尼的掌門人,又未免可笑。儀清明白他心意,說道:「掌門師兄既不願驚動武林中朋友,那麼屆時不請賓客上山觀禮,也就是了,但咱們總得定下一個正式就任的日子,知會四方。」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掌門人就任倘若太過草草,未免有損恆山派威名,點頭稱是。
儀清取過一本歷本,翻閱半晌,說道:「二月十六、三月初八、三月二十七,這三天都是黃道吉日,大吉大利。掌門師兄你瞧哪一天合適?」令狐沖素來不信甚麼黃道吉日、黑道凶日那一套,心想典禮越行得早,上山來參預的人越少,就可免了不少尷尬狼狽,說道:「正月裡有好日子嗎?」
儀清道:「正月裡好日子倒也不少,不過都是利於出行、破土、婚姻、開張等等的,要到二月裡,才有利於『接印、坐衙』的好日子。」令狐沖笑道:「我又不是做官,甚麼接印、坐衙?」儀和笑道:「你不是做過大將軍嗎?做掌門人,也是接印。」令狐沖不願拂逆眾意,道:「既是如此,便定在二月十六罷。」當下派遣弟子,分赴少林寺迎回兩位師太的骨灰,向各門派分送通知。他向下山的諸弟子一再叮囑,千萬不可張揚其事,又道:「你們向各派掌門人稟明,定閒師太圓寂,大仇未報,恆山派眾弟子在居喪期內,不行甚麼掌門人就任的大典,請勿遣人上山觀禮道賀。」
打發了下山傳訊的弟子後,令狐沖心想:「我既做恆山掌門,恆山派的劍法武功,可得好好揣摩一下才是。」當下召集留在山上的眾弟子,命各人試演劍法武功,自入門的基本功夫練起,最後是儀和、儀清兩名大弟子拆招,施展恆山劍法中最上乘的招式。令狐沖見恆山派劍法綿密嚴謹,長於守禦,而往往在最令人出其不意之處突出殺著,劍法綿密有餘,凌厲不足,正是適於女子所使的武功。恆山派歷代高手都是女流,自不及男子所練的武功那樣威猛凶悍。但恆山劍法可說是破綻極少的劍法之一,若言守禦之嚴,僅遜於武當派的「太極劍法」,但偶爾忽出攻招,卻又在「太極劍法」之上。恆山一派在武林中卓然成家,自有其獨到處。
心想在華山思過崖後洞石壁之上,曾見到刻有恆山劍法,變招之精奇,遠在儀和、儀清所使劍法之上。但縱是那套劍法,亦為人所破,恆山派日後要在武林中發揚光大,其基本劍術顯然尚須好好改進才是。又想起曾見定靜師太與人動手,內功渾厚,招式老辣,遠非儀和等諸弟子所及,聽說定閒師太的武功更高,看來三位前輩師太的功夫,尚有一大半未能為諸弟子所習得。三位師太數月間先後謝世,恆山派許多精妙功夫,只怕就此失傳了。
儀和見他呆呆出神,對諸弟子的劍法不置可否,便道:「掌門師兄,我們的劍法你自是瞧不入眼,還請多多指點。」令狐沖道:「有一套恆山派的劍法,不知三位師太傳過你們沒有?」從儀和手中接過劍來,將石壁上所刻的恆山派劍法,招招使了出來。他使得甚慢,好讓眾弟子看得分明。使不數招,群弟子便都喝采,但見他每一招均包含了本派劍法的精要,可是變化之奇,卻比自己以往所學的每一套劍法都高明得不知多少,一招一式,人人瞧得血脈賁張,心曠神怡。這套劍招刻在石壁之上,乃是死的,令狐沖使動之時,將一招招串連在一起,其中轉折連貫之處,不免加上一些自創的新意。一套劍法使罷,群弟子轟然喝采,一齊躬身拜服。儀和道:「掌門師兄,這明明是我們恆山派的劍法,可是我們從未見過,只怕師父和兩位師叔也是不會,不知你從何處學來?」令狐沖道:「我是在一個山洞中的石壁上看來的。你們倘若願學,便傳了你們如何?」群弟子大喜,連聲稱謝。這日令狐沖便傳了她們三招,將這三招中奧妙之處細細分說,命各弟子自行練習。
劍法雖只三招,但這三招博大精深,縱是儀和、儀清等大弟子,也得七八日功夫,才略明其中精要所在,至於鄭萼、儀琳、秦絹等人,更是不易領悟。到第九日上,令狐沖又傳了她們兩招劍法。這套石壁上的劍法,招數並不甚多,卻也花了一個多月時光,才大致授完,至於是否能融會貫通,那得瞧各人的修為與悟性了。
這一個多月中,下山傳訊的眾弟子陸續回山,大都面色不愉,向令狐衝回稟時說話吞吞吐吐。令狐沖情知她們必是受人譏嘲羞辱,說她們一群尼姑,卻要個男子來做掌門,也不細問,只好言安慰幾句,要她們分別向師姊學習所傳劍法,遇有不明之處,親自再加指點。
華山派那通書信,由於嫂與儀文兩名老成持重之人送去。華山和恆山相距不遠,按理該當早回。但往南方送信的弟子都已歸山,於嫂和儀文卻一直沒回來,眼見二月十六將屆,始終不見於嫂和儀文的影蹤,當下又派了兩名弟子儀光、儀識前去接應。群弟子料想各門各派無人上山道賀觀禮,也不準備賓客的食宿,大家只是除草洗地,將數十座屋子打掃得乾乾淨淨,各人又均縫了新衣新鞋。鄭萼等替令狐沖縫了一件黑布長袍,以待這日接任時穿著。恆山是五嶽中的北嶽,服色尚黑。二月十六日清晨,令狐衝起床後出來,只見見性峰上每一座屋子前懸燈結綵,佈置得一片喜氣。一眾女弟子心細,連一紙一線之微,也均安排得十分妥貼。令狐沖又是慚愧,又是感激,心道:「因我之故,累得兩位師太慘死,她們非但不來怪我,反而對我如此看重。令狐沖若不能為三位師太報仇,當真枉自為人了。」忽聽得山坳後有人大聲叫道:「阿琳,阿琳,你爹爹瞧你來啦,你好不好?阿琳,你爹爹來啦!」聲音洪亮,震得山谷間回聲不絕:「阿琳……阿琳……你爹爹……你爹爹……」儀琳聽到叫聲,忙奔出庵來,叫道:「爹爹,爹爹!」山坳後轉出一個身材魁梧的和尚,正是儀琳的父親不戒和尚,他身後又有一個和尚。兩人行得甚快,片刻間已走近身來。不戒和尚大聲道:「令狐公子,你受了重傷居然不死,還做了我女兒的掌門人,那可好得很啊。」
令狐沖笑道:「這是托大師的福。」
儀琳走上前去,拉住父親的手,甚是親熱,笑道:「爹,你知道今日是令狐大哥接任恆山派掌門的好日子,因此來道喜嗎?」不戒笑道:「道喜也不用了,我是來投入恆山派。大家是自己人,又道甚麼喜?」令狐沖微微一驚,問道:「大師要投入恆山派?」不戒道:「是啊。我女兒是恆山派,我是她老子,自然也是恆山派了。他奶奶的,我聽到人家笑話你,說你一個大男人,卻來做一群尼姑和女娘的掌門人。他奶奶的,他們不知你多情多義,別有居心……」他眉花眼笑,顯得十分歡喜,向女兒瞧了一眼,又道:「老子一拳就打落了他滿口牙齒,喝道:『你這小子懂個屁!恆山派怎麼全是尼姑和女娘們?老子就是恆山派的,老子雖然剔了光頭,你瞧老子是尼姑嗎?老子解開褲子給你瞧瞧!』我伸手便解褲子,這小子嚇得掉頭就跑,哈哈,哈哈!」令狐沖和儀琳也都大笑。儀琳笑道:「爹爹,你做事就這麼粗魯,也不怕人笑話!」不戒道:「不給他瞧個清楚,只怕這小子還不知老子是尼姑還是和尚。令狐兄弟,我自己入了恆山派,又帝了個徒孫來。不可不戒,快參見令狐掌門。」
他說話之時,隨著他上山的那個和尚一直背轉了身子,不跟令狐沖、儀琳朝相,這時轉過身來,滿臉尷尬之色,向令狐沖微微一笑。令狐沖只覺那和尚相貌極熟,一時卻想不起是誰,一怔之下,才認出他竟然便是萬里獨行田伯光,不由得大為驚奇,衝口而出的道:「是……是田兄?」
那和尚正是田伯光。他微微苦笑,躬身向儀琳行禮,道:「參……參見師父。」儀琳也是詫異之極,道:「你……你怎地出了家?是假扮的嗎?」不戒大師洋洋得意,笑道:「貨真價實,童叟無欺,的的確確是個和尚。不可不戒,你法名叫做甚麼,說給你師父聽。」田伯光苦笑道:「師父,太師父給我取了個法名,叫甚麼『不可不戒。』儀琳奇道:「甚麼『不可不戒』哪有這樣長的名字?」不戒道:「你懂得甚麼?佛經中菩薩的名字要多長便有多長。『大慈大悲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名字不長嗎?他的名字只有四個字,怎會長了?」儀琳點頭道:「原來如此。他怎麼出了家?爹,是你收了他做徒弟嗎?」不戒道:「不。他是你的徒弟,我是他祖師爺。不過你是小尼姑,他拜你為師,若不做和尚,於恆山派名聲有礙。因此我勸他做了和尚。」儀琳笑道:「甚麼勸他?爹爹,你定是硬逼他出家,是不是?」不戒道:「他是自願,出家是不能逼的。這人甚麼都好,就是一樣不好,因此我給他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儀琳臉上微微一紅,明白了爹爹用意。田伯光這人貪花好色,以前不知怎樣給她爹爹捉住了,饒他不殺,卻有許多古怪的刑罰加在他身上,這一次居然又硬逼他做了和尚。只聽不戒大聲道:「我法名叫不戒,甚麼清規戒律,一概不守。可是這田伯光在紅湖上做的壞事太多,倘若不戒了這一樁壞事,怎能在你門下,做你弟子?令狐公子也不喜歡啊。他將來要傳我衣缽,因此他法名之中,也應該有『不戒』二字。」忽聽得一人說道:「不戒和尚和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我們桃谷六仙也入恆山派。」正是桃谷六仙到了,說話的是桃干仙。桃根仙道:「我們最先見到令狐沖,因此我們六人是大師兄,不戒和尚是小師弟。」
令狐沖心想:「恆山派既有不戒大師和田伯光,不妨再收桃谷六仙,免得江湖上說令狐沖是一群尼姑、姑娘的掌門。」說道:「六位桃兄肯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師兄師弟排起來麻煩得緊,大家都免了罷!」
桃葉仙忽道:「不戒的弟子叫做不可不戒,不可不戒將來收了徒弟,法名叫作甚麼?」桃實仙道:「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中須有不可不戒四字,可以稱為『當然不可不戒』。」桃枝仙問道:「那麼『當然不可不戒』的弟子,法名又叫做甚麼?」令狐沖見田伯光處境尷尬,便攜了他的手道:「我有幾句話問你。」田伯光道:「是。」二人加緊腳步,走出了數丈,卻聽得肯後桃干仙說道:「他的法名可以叫做『理所當然不戒』。」桃花仙道:「那麼『理所當然不可不戒』的第子,法名又叫做甚麼?」田伯光苦笑道:「令狐掌門,那日我受太師父逼迫,來華山邀你去見小師太,這中間的經過,當真一言難盡。」令狐沖道:「我只知他逼你服了毒藥,又騙你說點了你死穴。」田伯光道:「這件事得從頭說起。那日在衡山群玉院外跟余矮子打了架,心想這當兒湖南白道上的好手太多,不能多耽,於是北上河南。這天說來慚愧,老毛病發作,在開封府黑夜裡摸到一家富戶小姐的閨房之中。我掀開紗帳,伸手一摸,竟摸到一個光頭。」令狐沖笑道:「不料是個尼姑。」田伯光苦笑道:「不,是個和尚。」令狐沖哈哈大笑,說道:「小姐繡被之內,睡著個和尚,想不到這位小姐偷漢,偷的卻是個和尚。」田伯光搖頭道:「不是!那位和尚,便是太師父了。原來太師父一直便在找我,終於得到線索,找到了開封府。我白天在這家人家左近踩盤子,給太師父瞧在眼裡。他老人家料到我不懷好意,跟這家人說了,叫小姐躲了起來,他老人家睡在床上等我。」令狐沖笑道:「田兄這一下就吃了苦頭。」田伯光苦笑道:「那還用說嗎?當時我一伸手摸到太師父的腦袋,便知不妙,跟著小腹上一麻,已給點中了穴道。太師父跳下床來,點了燈,問我要死要活。我自知一生作惡多端,終有一日會遭到報應,當下便道:『要死!』太師父大為奇怪,問我:『為甚麼要死?』我說:『我不小心給你制住,難道還能想活命嗎?』太師父臉孔一板,怒道:『你說不小心給我制住,倒像如果小心些,便不會給我制住了。好!』他說了這『好』字,一伸手便解開了我的穴道。「我坐了下來,問道:『有甚麼吩咐?』他說:『你帶得有刀,幹麼不向我砍?你生得有腳,幹麼不跳窗逃走?』我說:『姓田的男子漢大丈夫,豈是這等無恥小人?』他哈哈一笑,道:『你不是無恥小人?你答應拜我女兒為師,怎地賴了?』我大是奇怪,問道:『你女兒?』他道:『在那酒樓之上,你和那華山派的小伙子打賭,說道輸了便拜我女兒為師,難道那是假的?我上恆山去找我女兒,她一五一十,從頭至尾的都跟我說了。』我道:『原來如此。那個小尼姑是你大和尚的女兒,那倒奇了。』他道:『有甚麼奇怪了?』」
令狐沖笑道:「這件事本來頗為奇怪。人家是生了兒女再做和尚,不戒大師卻是做了和尚再生女兒,他法名叫做不戒,那便是甚麼清規戒律都不遵守之意。」
田伯光道:「是。當時我說:『打賭之事,乃是戲言,又如何當得真?這場打賭是我輸了,那不錯,我再也不去騷擾那位小師太,也就是了。』太師父道:『那不行。你說過要拜師,一定得拜師。你非拜我女兒為師不可。我可不能生了個女兒,卻讓人欺侮。我一路上找你,功夫花得著實不小。你這小子滑溜得緊,你如不再幹這採花的勾當,要捉到你可還真不容易。』我見他糾纏不清,當下一個『倒踩三疊雲』,從窗口中跳了出去。在下自以為輕功了得,太師父定然追趕不上,不料只聽得背後腳步聲響,太師父直追了下來。我叫道:『大和尚,剛才你沒殺我,我此刻也不殺你。你再追來,我可要不客氣了。』「太師父哈哈笑道:『你怎生不客氣?』我拔刀轉身,向他砍了過去。但太師父的武功也真高強,他以一雙肉掌和我拆招,封得我的快刀無法遞進招去,拆到四十招後,他一把抓住了我的後頸,跟著又將我的單刀奪了下來,問我:『服了沒有?』我說:『服了,你殺了我罷!』他道:『我殺了你有甚麼用?又救不活我的女兒了?』我吃了一驚,問道:『小師太死了嗎?』他道:『這時候還沒死,可也就差不多了。我在恆山見到她,她瘦得皮包骨頭似的,見到我就哭,我慢慢問明白了她的事,原來都是給你害的。』我說:『你要殺便殺,田伯光生平光明磊落,不打謊語。我本想對你的小姐無禮,可是她給華山派的令狐沖救了,田某可沒侵犯到你小姐,她仍是一位冰清玉潔的姑娘。』太師父道:『你奶奶的,冰清玉潔有甚麼用?我閨女生了相思病啦,倘若令狐沖不娶她,她便活不了。但我一提到這件事,我閨女便罵我,說甚麼出家人不可動凡心,否則菩薩責怪,死後打入十八層地獄。』他說了一會,忽然揪住我頭頸,罵我:『臭小子,都是你搞出來的事。那日若不是你對我女兒非禮,令狐沖便不會出手相救,我女兒就不致瘦成這個樣子。』我道:『那倒不然。小師太美若天仙,當日我就算不對她無禮,令狐沖也必定會另借因頭,上前去勾勾搭搭。』」令狐沖皺眉道:「田兄,你這幾句話可未免過份了。」田伯光笑道:「對不起,這可得罪了。當時情勢危急,我若不是這麼說,太師父決計不會放我。果然他一聽之下,便即轉怒為喜,說道:『臭小子,你自己想想,你一生做過多少壞事?要不是你非禮我女兒,老子早就將你腦袋捏扁了。』」令狐沖奇道:「你對她女兒無禮,他反而高興?」田伯光道:「那也不是高興,他讚我有眼光。」令狐沖不禁莞爾。田伯光道:「太師父左手將我提在半空,右手打了我十七八個耳光,我給他打得暈了過去。他將我浸入小河之中,浸醒了我,說道:『我限你一個月之內,去請令狐衝到恆山來見我女兒,就算一時不能娶她,讓他們說說情話,也是好的,我女兒的一條性命,就可保得下來。師父有難,你做徒弟的怎可不救?』他點了我幾處穴道,說是死穴,又逼我服了一劑毒藥,說道倘若一個月之內邀得你去見小師太,便給解藥,否則劇毒發作,無藥可救。」
令狐沖這才恍然,當日田伯光到華山來邀自己下山,滿腹難言之隱,甚麼都不肯明說,怎料到其間竟有這許多過節。田伯光續道:「我到華山來邀你大駕,卻給你打得一敗塗地,只道這番再也性命難保,不料太師父放心不下,親自帶同小師太上華山找你,又給了我解藥,我聽你的勸,從此不再做採花姦淫的勾當。不過田伯光天生好色,女人是少不了的,反正身邊金銀有的是,要找蕩婦淫娃、娼妓歌女,絲毫不是難事。半個月前,太師父又找到了我,說你做了恆山派掌門,卻給人家背後譏笑,江湖上的名聲不大好聽,他老人家愛屋及烏,愛女及婿……」
令狐沖皺眉道:「田兄,這等無聊的話,以後可再也不能出口。」田伯光道:「是,是。我只不過轉述太師父的話而已。他說他老人家要投入恆山派,叫我跟著一起來,第一步他要代女收徒。我不肯答應,他老人家揮拳就打,我打是打不過,逃又逃不了,只好拜師。」說到這裡,愁眉苦臉,神色甚是難看。令狐沖道:「就算拜師,也不一定須做和尚。少林派不也有許多俗家弟子?」田伯光搖頭道:「太師父是另有道理的。他說:『你這人太也好色,入了恆山派,師伯師叔們都是美貌尼姑,那可大大不妥。須得斬草除根,方為上策。』他出手將我點倒,拉下我的褲子,提起刀來,就這麼喀的一下,將我那話兒斬去了半截。」令狐沖一驚,「啊」的一聲,搖了搖頭,雖覺此事甚慘,但想田伯光一生所害的良家婦女太多,那也是應得之報。田伯光也搖了搖頭,說道:「當時我便暈了過去。待得醒轉,太師父已給我敷上了金創藥,包好傷口,命我養了幾日傷。跟著便逼我剃度,做了和尚,給我取個法名,叫做『不可不戒』。他說:『我已斬了你那話兒,你已幹不得採花壞事,本來也不用做和尚。我叫你做和尚,取個「不可不戒」的法名,以便眾所周知,那是為了恆山派的名聲。本來嘛,做和尚的人,跟尼姑們混在一起,大大不妥,但打明招牌「不可不戒」,就不要緊了。』」令狐沖微笑道:「你太師父倒想得周到。」田伯光道:「太師父要我向你說明此事,又要我請你別責怪我師父。」令狐沖奇道:「我為甚麼要責怪你師父?全沒這回子事。」田伯光道:「太師父說:每次見到我師父,她總是更瘦了一些,臉色也越來越壞,問起她時,她總是流淚,一句話不說。太師父說:定是你欺負了她。」令狐沖驚道:「沒有啊!我從來沒重言重語說過你師父一句。再說,她甚麼都好,我怎會責罵她?」田伯光道:「就是你從來沒罵過她一句,因此我師父要哭了。」令狐沖道:「這個我可不明白了。」田伯光道:「太師父為了這件事,又狠狠打了我一頓。」
令狐沖搔了搔頭,心想這不戒大師之胡纏瞎攪,與桃谷六仙實有異曲同工之妙。田伯光道:「太師父說:他當年和太師母做了夫妻後,時時吵嘴,越是罵得凶,越是恩愛。你不罵我師父,就是不想娶她為妻。」令狐沖道:「這個……你師父是出家人,我可從來沒想過這件事。」田伯光道:「我也這樣說,太師父大大生氣,便打了我一頓。他說:我太師母本來是尼姑,他為了要娶他,才做和尚。如果出家人不能做夫妻,世上怎會有我師父這個人?如果世上沒我師父,又怎會有我?」令狐沖忍不住好笑,心想你比儀琳小師妹年紀大得多,兩樁事怎能拉扯在一起?田伯光又道:「太師父還說:如果你不是想娶我師父,幹麼要做恆山派掌門?他說:恆山派尼姑雖多,可沒一個比我師父更貌美的。你不是為我師父,卻又為了哪一個尼姑?」令狐沖心下暗暗叫苦不迭,心想:「不戒大師當年為要娶一個尼姑為妻,才做和尚,他只道普天下人個個和他一般的心腸。這句話如果傳了出去,豈不糟糕之至?」田伯光苦笑道:「太師父問我:我師父是不是世上最美貌的女子。我說:『就算不是最美,那也是美得很了。』他一拳打落了我兩枚牙齒,大發脾氣,說道:『為甚麼不是最美?如果我女兒不美,你當日甚麼意圖對她非禮?令狐沖這小子為甚麼捨命救她?』我連忙說:『最美,最美。太師父你老人家生下來的姑娘,豈有不是天下最美貌之理?』他聽了這話,這才高興,大讚我眼光高明。」
令狐沖微笑道:「儀琳小師妹本來相貌甚美,那也難怪不戒大師誇耀。」田伯光喜道:「你也說我師父相貌甚美,那就好極啦。」令狐沖奇道:「為甚麼那就好極啦?」田伯光道:「太師父交了一件好差使給我,說道著落在我身上,要我設法叫你……叫你……」令狐沖道:「叫我甚麼?」田伯光笑道:「叫你做我的師公。」令狐沖一呆,道:「田兄,不戒大師愛女之心,無微不至。然而這樁事情,你也明知是辦不到的。」田伯光道:「是啊。我說那可難得很,說你曾為了神教的任大小姐,率眾攻打少林寺。我說:『任大小姐的相貌雖然及不上我師父的一成,可是令狐公子和她有緣,已給她迷上了,旁人也是無法可施。』公子,在太師父面前,我不得不這麼說,以便保留幾枚牙齒來吃東西,你可別見怪。」令狐沖微笑道:「我自然明白。」田伯光道:「太師父說:這件事他也知道,他說那很好辦,想個法子將任大小姐殺了,不讓你知道,那就成了。我忙說不可,倘若害死了任大小姐,令狐公子一定自殺。太師父道:『這也說得是。令狐沖這小子死了,我女兒要守活寡,豈不倒霉?這樣罷,你去跟令狐沖這小子說,我女兒嫁給他做二房,也無不可。』我說:『太師父,你老人家的堂堂千金,豈可如此委屈?』他歎道:『你不知道,我這個姑娘如嫁不成令狐沖,早晚便死,定然活不久長。』他說到這裡,突然流下淚來。唉,這是父女天性,真情流露,可不是假的。」
兩人面面相對,都感尷尬。田伯光道:「令狐公子,太師父對我的吩咐我都對你說了。我知道這其中頗有難處,尤其你是恆山派掌門,更加犯忌。不過我勸你對我師父多說幾句好話,讓她高高興興,將來再瞧著辦罷。」
令狐沖點頭道:「是了。」想起這些日來每次見到儀琳,確是見她日漸瘦損,卻原來是為相思所苦。儀琳對他情深一往,他如何不知?但她是出家人,又年紀幼小,料想這些閒情稍經時日,也便收拾起了,此後在仙霞嶺上和她重逢,自閩至贛,始終未曾單獨跟她說過甚麼話。此番上恆山來,更是大避嫌疑。自己名聲早就不佳,於世人毀譽原不放在心上,可不能壞了恆山派的清名,是以除了向恆山女弟子傳授劍法之外,平日極少和誰說甚麼閒話,往日裝瘋喬癡的小丑模樣,更早已收得乾乾淨淨。此刻聽田伯光說到往事,儀琳對自己的一番柔情,驀地裡湧上心頭。
眼望著遠處山頭皚皚積雪,正自沉思,忽聽得山道上有大群人喧嘩之聲。見性峰上向來清靜,從無有人如此吵嚷,正詫異間,只聽得腳步聲響,數百人湧將上來,當先一人叫道:「恭喜令狐公子,你今日大喜啊。」這人又矮又肥,正是老頭子。他身後計無施、祖千秋、以及黃伯流、司馬大、藍鳳凰、游迅、漠北雙熊等一干人竟然都到了。
令狐沖又驚又喜,忙迎上前去,說道:「在下受定閒師太遺命,只得前來執掌恆山派門戶,沒敢驚動眾位朋友。怎地大夥兒都到了?」
這些人曾隨令狐沖攻打少林寺,經過一場生死搏鬥,已是患難之交。眾人紛紛搶上,將他圍在中間,十分親熱。老頭子大聲道:「大夥兒聽得公子已將聖姑接了出來,人人都十分歡喜。公子出任恆山派掌門,此事早已轟傳紅湖,大夥兒今日若不上山道喜,可真該死之極了。」這些人豪邁爽快,三言兩語之間,已是笑成一片。
令狐沖自上恆山之後,對著一群尼姑、姑娘,說話行事,無不極盡拘束,此刻陡然間遇上這許多老友,自是不勝之喜。黃伯流道:「我們是不速之客,恆山派未必備有我們這批粗胚的飲食,酒食飯菜,這就挑上山來了。」令狐沖喜道:「那再好也沒有了。」心想:「這情景倒似當年五霸岡上的群豪大會。」說話之間,又有數百人上山。計無施笑道:「公子,咱們自己人不用客氣。你那些斯斯文文的女弟子,也招呼不來我們這些渾人。大家自便最好。」
這時見性峰上已喧鬧成一片。恆山眾弟子絕未料到竟有這許多賓客到賀,均各興奮。有些見多識廣的老成弟子,察覺來賀的這些客人頗為不倫不類,雖有不少知名之士,卻均是邪派高手,也有許多是綠林英雄、黑道豪客。恆山派門規索嚴,群弟子人人潔身自愛,縱然同是正教之士,也少交往。這些左道旁門的人物,向來對之絕不理睬,今日竟一窩蜂的湧上峰來。但眼見掌門人和他們抱腰拉手,神態親熱,也只好心下嘀咕而已。到得午間,數百名漢子挑了雞鴨牛羊、酒菜飯面來到峰上。令狐沖心想:「見性峰上供奉白衣觀音,自己一做掌門人,便即大魚大肉,殺豬宰羊,未免對不住恆山派歷代祖宗。」當下命這些漢子在山腰間埋灶造飯。一陣陣酒肉香氣飄將上來,群尼無不暗暗皺眉。群豪用過中飯,團團在見性峰主庵前的曠地上坐定。令狐沖坐在西首之側,數百名女弟子依著長幼之序,站在他身後,只待吉時一到,便行接任之禮。
忽聽得絲竹聲響,一群樂手吹著簫笛上峰。中間兩名青衣老者大踏步走上前來,豪群中「咦、啊」之聲四起,不少人站起身來。左首青衣老者蠟黃面皮,朗聲說道:「日月神教東方教主,委派賈布、上官雲,前來祝賀令狐大俠榮任恆山派掌門。恭祝恆山派發揚光大,令狐掌門威震武林。」
此言一出,群豪都是「啊」的一聲,轟然叫了起來。這些左道之士大半與魔教有瓜葛,其中還有人服了東方不敗的「三屍腦神丹」,聽到「東方教主」四字便即心驚膽戰。群豪就算不識得這兩個老者的,也都久聞其名,左首那人是「黃面尊者」賈布,右首那人複姓上官,單名一個雲字,外號叫做「雕俠」。兩人武功之高,據說遠在一般尋常門派的掌門人與幫主、總舵主之上。兩人在日月神教之中,資歷也不甚深,但近數年來教中變遷甚大,元老耆宿如向問天一類人或遭排斥,或自行退隱,眼前賈布與上官雲是教中極有權勢、極有頭臉的第一流人物。這一次東方不敗派他二人親來,對令狐沖可說是給足面子了。令狐衝上前相迎,說道:「在下與東方先生素不相識,有勞二位大駕,愧不敢當。」他見那「黃面尊者」賈布一張瘦臉蠟也似黃,兩邊太陽穴高高鼓起,便如藏了一枚核桃相似。那「雕俠」上官雲長手長腳,雙目精光燦爛,甚有威勢,足見二人內功均甚深厚。賈布說道:「令狐大俠今日大喜,東方教主說道原該親自前來道賀才是。只是教中俗務羈絆,無法分身,令狐掌門勿怪才好。」令狐沖道:「不敢。」心想:「瞧東方不敗這副排場,任教主自是尚未奪回教主之位,不知他和向大哥、盈盈三人現下怎樣了?」賈布側過身來,左手一擺,說道:「一些薄禮,是東方教主的小小心意,請令狐掌門曬納。」絲竹聲中,百餘名漢子抬了四十口朱漆大箱上來。每一口箱子都由四名壯漢抬著,瞧各人腳步沉重,箱子中所裝物事著實不輕。
令狐沖忙道:「兩位大駕光臨,令狐沖已感榮寵,如此重禮,卻萬萬不敢拜領。還請上復東方先生,說道令狐沖多謝了,恆山弟子山居清苦,也不需用這些華貴的物事。」賈布道:「令狐掌門若不笑納,在下與上官兄弟可為難得緊了。」略略側頭,向上官雲道:「上官兄弟,你說這話對不對?」上官雲道:「正是!」
令狐沖心下為難:「恆山派是正教門派,和你魔教勢同水火,就算雙方不打架,也不能結交為友。再說,任教主和盈盈就要去跟東方不敗算帳,我怎能收你的禮物?」便道:「兩位兄台請復上東方先生,所賜萬萬不敢收受。兩位倘若不肯將原禮帶回,在下只好遣人送到貴教總壇來了。」賈布微微一笑,說道:「令狐掌門可知這四十口箱中,裝的是甚麼物事?」令狐沖道:「在下自然不知。」賈布笑道:「令狐掌門看了之後,一定再也不會推卻了。這四十口箱子中所裝,其實也並非全是東方教主的禮物,有一部分原是該屬令狐掌門所有,我們抬了來,只是物歸原主而已。」令狐沖大奇,道:「是我的東西?那是甚麼?」賈布踏上一步,低聲道:「其中大多數是任大小姐留在黑木崖上的衣衫首飾和常用物事,東方教主命在下送來,以供任大小姐應用。另外也有一些,是教主送給令狐大俠與任大小姐的薄禮。許多事物混在一起,分也分不開,令狐掌門也不用客氣了。哈哈,哈哈。」令狐沖生性豁達隨便,向來不拘小節,見東方不敗送禮之意甚誠,其中又有許多是盈盈的衣物,卻也不便堅拒,跟著哈哈一笑,說道:「如此便多謝了。」
只見一名女弟子快步過來,稟道:「武當派沖虛道長親來道賀。」令狐沖吃了一驚,忙迎到峰前。只見沖虛道人帶著八名弟子,走上峰來。令狐沖躬身行禮,說道:「有勞道長大駕,令狐沖感激不盡。」沖虛道人笑道:「老弟榮任恆山掌門,貧道聞知,不勝之喜。少林寺方證、方生兩位大師也要前來道賀,不知他們兩位到了沒有?」令狐沖更是驚訝。便在此時,山道上走上來一群僧人,當先二人大袖飄飄,正是方證方丈和方生大師。方證叫道:「沖虛道兄,你腳程好快,可比我們先到了。」令狐沖迎下山去,叫道:「兩位大師親臨,令狐沖何以克當?」方生笑道:「少俠,你曾三入少林,我們到恆山來回拜一次,那也是禮尚往來啊。」
令狐衝將一眾少林僧和武當道人迎上峰來。峰上群豪見少林、武當兩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駕到,無不駭異,說話也不敢這麼大聲了。恆山一眾女弟子個個喜形於色,均想:「掌門師兄的面子可大得很啊。」
賈布與上官雲對望了一眼,站在一旁,對方證、方生、沖虛等人上峰,似是視而不見。
令狐沖招呼方證大師和沖虛道人上座,尋思:「記得師父當年接任華山派掌門,少林派和武當派的掌門人並未到來,只遣人到賀而已。其時我雖年幼,不知有哪些賓客,但師父、師娘後來跟眾弟子講述當年就任掌門時的風光,也從未提過少林、武當的掌門人大駕光臨。今日他二位同時到來,難道真的是向我道賀,還是別有用意?」
這時上峰來的賓客絡繹不絕,大都是當日曾參與攻打少林寺之役的群豪。崑崙派、點蒼派、峨嵋派、崆峒派、丐幫,各大門派幫會,也都派人呈上掌門人、幫主的賀帖和禮物。令狐沖見賀客眾多,心下釋然:「他們都是瞧著恆山派和定閒師太的臉面,才來道賀,可不是憑著我令狐沖的面子。」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卻均並未遣人來賀。耳聽得砰砰砰三聲號炮,吉時已屆。令狐沖站到場中,躬身抱拳,向眾人團團為禮,朗聲說道:「恆山派前任掌門定閒師太不幸遭人暗算,與定逸師太同時圓寂。令狐沖兼承定閒師太遺命,接掌恆山一派的門戶。承眾位前輩、眾位朋友不棄,大駕光臨,恆山派上下,同蒙榮寵,不勝感激。」磬鈸聲中,恆山派群弟子列成兩行,魚貫而前,居中是儀和、儀清、儀真、儀質四名大弟子。四名大弟子手捧法器,走到令狐沖面前,躬身行禮。令狐沖長揖還禮。儀和說道:「四件法器,乃恆山派創派之祖曉風師太所傳,向由本派掌門人接管。新任掌門人令狐師兄便請收領。」令狐沖應道:「是。」四名大弟子將法器依次遞過,乃是一卷經書,一個木魚,一串念珠,一柄短劍。令狐沖見到木魚、念珠,不由得發窘,只得伸手接過,雙眼視地,不敢與眾人目光相接。儀清展開一個卷軸,說道:「恆山派五大戒律,一戒犯上忤逆,二戒同門相殘,三戒妄殺無辜,四戒持身不正,五戒結交奸邪。恆山派祖宗遺訓,掌門師兄須當身體力行,督率弟子,一概凜遵。」令狐沖應道:「是!」心想:「前三戒倒也罷了,可是令狐沖持身不大端正,至於不得結交奸邪那一款,更加令人為難。今日上峰來的賓客,倒有一大半是左道旁門之士。」忽聽得山道上有人叫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令狐沖不得擅篡恆山派掌門之位。」
呼喝聲中,五個人飛奔而至,後面跟著數十人。當先五人各執一面錦旗,正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五人奔至人群外數丈處站定,居中那人矮矮胖胖,面皮黃腫,五十來歲年紀。令狐沖認得此人姓樂名厚,外號「大陰陽手」,是嵩山派的一名好手,當日在河南荒郊曾和他交過手,長劍透他雙掌而過,是結下了極深梁子的。但他為人倒也光明磊落,那日偷襲得手而制住了自己,卻並不乘機便下殺手,重行躍開再鬥,自己很承他的情,當下抱拳說道:「樂前輩,您好。」樂厚將手中錦旗一展,說道:「恆山派是五嶽劍派之一,須遵左盟主號令。」令狐沖道:「令狐沖接掌恆山門戶後,是否還加盟五嶽劍派,可得好好商議商議。」
這時其餘數十人都已上峰,卻是嵩山、華山、衡山、泰山四派的弟子。華山派那八人均是令狐沖當年的師弟,林平之卻不在其內。這數十人分成四列,手按劍柄,默不作聲。樂厚大聲道:「恆山一派,向由出家的女尼執掌門戶。令狐沖身為男子,豈可壞了恆山派數百年來的規矩?」令狐沖道:「規矩是人所創,也可由人所改,這是本派之事,與旁人並不相干。」群豪之中已有人向樂厚叫罵起來:「他恆山派的事,要你嵩山派來多管甚麼鳥閒事?」「你奶奶的,快給我滾罷!」「甚麼五嶽盟主?狗屁盟主,好不要臉。」
樂厚向令狐沖道:「這些口出污言之人,在這裡幹甚麼來著?」令狐沖道:「這些兄台都是在下的朋友,是上峰來觀禮的。」樂厚道:「這就是了。恆山派五大戒律,第五條是甚麼?」令狐沖心道:「你存心跟我過不去,我便來跟你強辯。」說道:「恆山五大戒律,第五戒是不得結交奸邪。像樂兄這樣的人,令狐沖是決計不會和你結交的。」
群豪一聽,登時轟笑起來,都道:「奸邪之徒,快快滾罷!」樂厚以及嵩山、華山等各派弟子見了這等聲勢,均想敵眾我寡,對方倘若翻臉動手,那可糟糕。樂厚更想:「左師哥這次可失算了。他料想見性峰上冷冷清清,只不過一些恆山派的尼姑、姑娘,我們四派數十名好手,盡可制得住。令狐衝劍術雖精,我們乘他手中無劍之時,師兄弟五人突以拳腳夾攻,必可取他性命。哪知道賀客竟這麼多,連少林、武當的二大掌門也到了。」當下轉身向方證和沖虛說道:「兩位掌門是當今武林中的泰山北斗,人所共仰,今日須請兩位說句公道話。令狐沖招攬了這許多妖魔鬼怪來到恆山,是不是壞了恆山派不得結交奸邪這一條門規?恆山派這樣一個歷時已久、享譽甚隆的名門正派,在令狐沖手中轉眼便鬧得萬劫不復,兩位是否坐視不理?」
方證咳嗽一聲,說道:「這個……這個……唔……」心想此人的話倒也有理,這裡果然大多數是旁門左道之士,可是難道要令狐衝將他們都逐下山去不成?
忽聽得山道上傳來一個女子清脆的叫聲:「日月神教任大小姐到!」令狐沖驚喜交集,情不自禁的衝口而出:「盈盈來了!」急步奔到崖邊,只見兩名大漢抬著一乘青呢小轎,快步上峰。小轎之後跟著四名青衣女婢。
左道群豪聽得盈盈到來,紛紛衝下山道去迎接,歡聲雷動,擁著小轎,來到峰頂。
小轎停下,轎帷掀開,走出一個身穿淡綠衣衫的艷美少女,正是盈盈。群豪大聲歡呼:「聖姑!聖姑!」一齊躬身行禮。瞧這些人的神情,對盈盈又是敬畏,又是感佩,歡喜之情出自心底。令狐沖走上幾步,微笑道:「盈盈,你也來啦!」盈盈微笑道:「今日是你大喜的日子,我怎能不來?」眼光四下一掃,走上幾步,向方證與沖虛二人斂衽為禮,說道:「方丈大師,掌門道長,小女子有禮。」
方證和沖虛一齊還禮,心下都想:「你和令狐沖再好,今日卻也不該前來,這可叫令狐沖更加為難了。」
樂厚大聲道:「這個姑娘,是魔教中的要緊人物。令狐沖,你說是也不是?」令狐沖道:「是又怎樣?」樂厚道:「恆山派五大戒律,規定不得結交奸邪。你若不與這些奸邪人物一刀兩斷,便做不得恆山派掌門。」令狐沖道:「做不得便做不得,那又有甚麼打緊?」盈盈向他瞧了一眼,目光中深情無限,心想:「你為了我,甚麼都不在乎了。」問道:「請問令狐掌門,這位朋友是甚麼來頭?憑甚麼來過問恆山派之事?」
令狐沖道:「他自稱是嵩山派左掌門派來的,手中拿的,便是左掌門的令旗。別說這是左掌門的一面小小令旗,就是左掌門自己親至,又怎能管得了我恆山派的事。」盈盈點頭道:「不錯。」想起那日少林寺比武,左冷禪千方百計的為難,寒冰真氣又使爹爹身受重傷,險些性命不保,不由得惱怒,說道:「誰說這是五嶽劍派的盟旗?他是來騙人的……」一言未畢,身子微晃,左手中已多了柄寒光閃閃的短劍,疾向樂厚胸口刺去。
樂厚萬料不到這樣一個嬌怯怯的美貌女子說打便打,事先更沒半點朕兆,出手如電,一劍便刺了過來,拔劍招架已然不及,只得側身閃避。他更沒料到盈盈這一招乃是虛招,身子略轉之際,右手一鬆,一面錦旗已給對方奪了過去。盈盈身子不停,連刺五劍,連奪了五面錦旗,所使身法劍招,一模一樣,五招皆是如此。嵩山派其餘四人都是樂厚的師兄弟,拳腳功夫著實了得,左冷禪派了來,原定是以拳腳襲擊令狐沖的,可是盈盈出手實在太快,一霎之間,給她奇兵突出,攻了個措手不及,與其說是輸招,還不如說是中了奇襲暗算。
盈盈手到旗來,轉到了令狐沖身後,大聲道:「令狐掌門,這旗果然是假的。這哪裡是五嶽劍派的令旗,這是五仙教的五毒旗啊。」她將手中五面錦旗張了開來,人人看得明白,五面旗上分別繡著青蛇、蜈蚣、蜘蛛、蠍子、蟾蜍五樣毒物,色彩鮮明,奕奕如生,哪裡是五嶽劍派的令旗了?
樂厚等人只驚得目瞪口呆,說不出話來。老頭子、祖千秋等群豪卻大聲喝采。人人均知盈盈奪到令旗之後,立即便掉了包,將五嶽令旗換了五毒旗,只是她手腳實在太快,誰也沒有看清楚她掉旗之舉。
盈盈叫道:「藍教主!」人群中一個身穿苗家裝束的美女站了出來,笑道:「在!聖姑有何吩咐?」正是五仙教教主藍鳳凰。盈盈問道:「你教中的五毒旗,怎麼會落入了嵩山派手中?」藍鳳凰笑道:「這幾個嵩山弟子,都是我教下女弟子的好朋友,想必是他們甜言蜜語,將我教中的五毒旗騙了去玩兒。」盈盈道:「原來如此。這五面旗兒,便還了你罷。」說著將五面旗子擲將過去。藍鳳凰笑道:「多謝。」伸手接了。樂厚怒極大罵:「無恥妖女,在老子面前使這掩眼的妖法,快將令旗還來。」盈盈笑道:「你要五毒旗,不會向藍教主去討嗎?」樂厚無法可施,向方證和沖虛道:「方丈大師,沖虛道長,請你二位德高望重的前輩主持公道。」
方證道:「這個……唔……不得結交奸邪,恆山派戒律中原是有這麼一條,不過……不過……今日江湖上朋友們前來觀禮,令狐掌門也不能閉門不納,太不給人家面子……」樂厚突然指著人群中一人,大聲道:「他……他……我認得他是採花大盜田伯光,他這麼扮成個和尚,便想瞞過我的眼去嗎?像這樣的人,也是令狐沖的朋友?」厲聲道:「田伯光,你到恆山幹甚麼來著?」田伯光道:「拜師來著。」樂厚奇道:「拜師?」田伯光道:「正是。」走到儀琳面前,跪下磕頭,叫道:「師父,弟子請安。弟子痛改前非,法名叫做『不可不戒』。」儀琳滿臉通紅,側身避過,道:「你……你……」盈盈笑道:「田師傅有心改邪歸正,另投明師,那是再好不過。他落髮出家,法名『不可不戒』,更顯得其意極誠。方證大師,有道是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一個人只要決心改過遷善,佛門廣大,便會給他一條自新之路,是不是?」方證喜道:「正是!不可不戒投入恆山派,從此嚴守門規,那是武林之福。」盈盈大聲道:「眾位聽了,咱們今日到來,都是來投恆山派的。只要令狐掌門肯收留,咱們便都是恆山弟子了。恆山弟子,怎麼算是妖邪?」令狐沖恍然大悟:「原來盈盈早料到我身為眾女弟子的掌門,十分尷尬,倘若派中有許多男弟子,那便無人恥笑了。因此特地叫這一大群人來投入恆山派。」當即朗聲問道:「儀和師姊,本派可有不許收男弟子這條門規麼?」
儀和道:「不許收男弟子的門規倒沒有,不過……不過……」她腦子一時轉不過來,總覺派中突然多了這許多男弟子出來,實是大大不妥。令狐沖道:「眾位要投入恆山派,那是再好不過。但也不必拜師。恆山派另設一個……唔……一個『恆山別院』,安置各位,那邊通元谷,便是一個極好去處。」
那通元谷在見性峰之側,相傳唐時仙人張果老曾在此煉丹。恆山大石上有蹄印數處,歷代相傳為張果老所騎驢子踏出。如此堅強的花崗石上,居然有驢蹄之痕深印,若不是仙人遺跡,何以生成?唐玄宗封張果老為「通元先生」,通元谷之名,便由此而來。通元谷和見性峰上主庵相距雖然不遠,但由谷至峰,山道絕險。令狐衝將這批江湖豪客安置在通元谷中,令他們男女隔絕,以免多生是非。
方證連連點頭,說道:「如此甚好,這些朋友們歸入了恆山派,受恆山派門規約束,真是武林中一件大大的美事。」樂厚見方證大師也如此說,對方又人多勢眾,今日已無法阻止令狐衝出任恆山派掌門,只得傳達左冷禪的第二道命令,咳嗽一聲,朗聲說道:「五嶽劍派左盟主有令:三月十五清晨,五嶽劍派各派師長弟子齊集嵩山,推舉五嶽派掌門人,務須依時到達,不得有誤。」
令狐沖問道:「五嶽劍派並為一派,是誰的主意?」樂厚道:「嵩山、泰山、華山、衡山四派,均已一致同意。你恆山派倘若獨持異議,便是公然跟四派過不去,只有自討苦吃了。」轉身向泰山派等人問道:「你們說是不是?」站在他身後的數十人齊聲道:「正是!」樂厚一陣冷笑,轉身便走。走出幾步,不禁回頭向盈盈瞧了一眼,心想:「那五面令旗,如何想法子奪回來才好。」藍鳳凰笑道:「樂老師,你失了旗子,回去怎麼向左掌門交代啊?不如我還了你罷!」說著右手一揮,將一面錦旗擲了過去。
樂厚眼見一面小旗勢挾勁風飛來,心想:「這是你的五毒旗,又不是五嶽令旗,我要來幹甚麼?」心念甫轉,那旗已飛向面前,截向他咽喉,當即伸手抄住。突然一聲大叫,急忙將旗擲下,只覺掌心猶似烈火燃炙,提手一看,掌心已成淡紫之色,知道旗桿上喂有劇毒,已受了五毒教暗算,又驚又怒,氣急敗壞的罵道:「妖女……」
藍鳳凰笑道:「你叫一聲「令狐掌門』,向他求情,我便給你解藥,否則你這隻手掌要整個兒爛掉。」
樂厚素知五毒教使毒的厲害,一猶豫間,但覺掌心麻木,知覺漸失,心想我畢生功力,全在兩掌,爛掉手掌變成廢人,情急之下,只得叫道:「令狐掌門,你……」藍鳳凰笑道:「求情啊。」樂厚道:「令狐掌門,在下得罪了你,求……求你賜給解……解藥。」令狐沖微笑道:「藍姑娘,這位樂兄不過奉左掌門之命而來,請你給他解藥罷!」藍鳳凰一笑,向身畔一名苗女揮手示意。那苗女從懷中取出一個白紙小包,走上幾步,拋給了樂厚。樂厚伸手接過,在群豪轟笑聲中疾趨下峰。其餘數十人都跟了下去。令狐沖朗聲道:「眾位朋友,大夥兒既願在恆山別院居住,可得遵守本派的戒律。這戒律其實也不怎麼難守,只是第五條不得結交奸邪,有些麻煩。但自今而後,大夥兒都算是恆山派的人,恆山派弟子自然不是奸邪。不過和派外之人交友時,卻得留神些了。」群豪轟然稱是。令狐沖又道:「你們要喝酒吃肉,也無不可,可是吃葷之人,過了今日,便不能再到這見性峰來。」
方證合十道:「善哉,善哉!清淨佛地,原是不可褻瀆了。」令狐沖笑道:「好啦,我這掌門人,算是做成了。大家肚子也餓啦,快開素齋來,我陪少林方丈、武當掌門和各位前輩用飯。到得明日,再和各位喝酒。」
素齋後,方證道:「令狐掌門,老衲和沖虛道兄二人有幾句話,想和掌門人商議。」
令狐沖應道:「是。」心想:「當今武林中二大門派的掌門人親身來到恆山,必有重要話說。見性峰上龍蛇混雜,不論在哪裡說話,都不免隔牆有耳。」當下吩咐儀和、儀清等弟子分別招待賓客,向方證、沖虛二人道:「下此峰後,磁窯口側有一座山,叫作翠屏山,峭壁如鏡。山上有座懸空寺,是恆山的勝景。二份前輩若有雅興,讓晚輩導往一遊如何?」沖虛道人喜道:「久聞翠屏山懸空寺建於北魏年間,於松不能生、猿不能攀之處,發偌大願力,憑空建寺。那是天下奇景,貧道仰慕已久,正欲一開眼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