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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章 「俠客行」 文 / 金庸

    龍島主道:「眾位心中尚有什麼疑竇,便請直言。」

    白自在道:「龍島主說是邀我們來看古詩圖解,那到底是什麼東西?便請賜觀如何?」

    龍島主和木島主一齊站起。龍島主道:「正要求教於各位高明博雅君子。」

    四名弟子走上前來,抓住兩塊大屏風的邊緣,向旁緩緩拉開,露出一條長長的甬道。龍木二島主齊聲道:「請!」當先領路。

    群雄均想:「這甬道之內,定是佈滿了殺人機關。」不由得都是臉上變色。白自在道:「孫女婿,咱爺兒倆打頭陣。」石破天道:「是!」白自在攜著他手。當先而行。口中哈哈大笑,笑聲之中卻不免有些顫抖。餘人料想在劫難逃,一個個的跟隨在後。有十餘人坐在桌旁始終不動,俠客島上的眾弟子侍僕卻也不加理會。

    白自在等行出十餘丈,來到一道石門之前,門上刻著三個斗大古棣:「俠客行」。

    一名黃衫弟子上前推開石門,說道:「洞內有二十四座石室,各位可請隨意來去觀看,看得厭了,可到洞外散心。一應飲食,各石室中均有置備,各位隨意取用,不必客氣。」

    丁不四冷笑道:「一切都是隨意,可客氣得很啊。就是不能『隨意離島』,是不是?」

    龍島主哈哈大笑,說道:「丁先生何出此言?各位來到俠客島是出於自願,若要離去,又有誰敢強留?海灘邊大船小船一應俱全,各位何時意欲歸去,盡可自便。」

    群雄一怔,沒想到俠客島竟然如此大方,去留任意,當下好幾個人齊聲問道:「我們現下就要去了,可不可以?」龍島主道:「自然可以啊,各位當我和木兄弟是什麼人了?我們待客不周,已感慚愧,豈敢強留嘉賓?」群雄心下一寬,均想:「既是如此,待看了那古詩圖解是什麼東西,便即離去。他說過不強留賓客,以他的身份,總不能說過了話不算。」

    當下各人絡繹走進石室,只見東面是塊打磨光滑的大石壁,石壁旁點燃著八根大火把,照耀明亮。壁上刻得有圖有字。石室中已有十多人,有的注目凝思,有的打坐練功,有的閉著雙目喃喃自語,更有三四人在大聲爭辯。

    白自在陡然見到一人,向他打量片刻,驚道:「溫三兄,你……你……你在這裡?」

    這個不住在石室中打圈的黑衫老者溫仁厚,是山東八仙劍的掌門,和白自在交情著實不淺。然而他見到白自在時並不如何驚喜,只淡淡一笑,說道:「怎麼到今日才來?」

    白自在道:「十年前我聽說你被俠客島邀來喝臘八粥,只道你……只道你早就仙去了,曾大哭了幾場,那知道……」

    溫仁厚道:「我好端端在這裡研習上乘武功,怎麼就會死了?可惜,可惜你來得遲了。你瞧,這第一句『趙客縵胡纓』,其中對這個『胡』字的註解說:『胡者,西域之人也。新唐書承乾傳云:數百人習音聲學胡人,椎髻剪采為舞衣……』」一面說,一面指著石壁上的小字註解,讀給白自在聽。

    白自在乍逢良友,心下甚喜,既急欲詢問別來種切,又要打聽島上情狀,問道:「溫三兄,這十年來你起居如何?怎地也不帶個信到山東家中?」

    溫仁厚瞪目道:「你說什麼?這『俠客行』的古詩圖解,包蘊古往今來最最博大精深的武學秘奧,咱們竭盡心智,尚自不能參悟其中十之一二,那裡還能分心去理會世上俗事?你看圖中此人,絕非燕趙悲歌慷慨的豪傑之士,卻何以稱之為『趙客』?要解通這一句,自非先明白這個重要關鍵不可。」

    白自在轉頭看壁上繪的果是個青年書生,左手執扇,右手飛掌,神態甚是優雅瀟灑。

    溫仁厚道:「白兄,我最近揣摩而得,圖中人儒雅風流,本該是陰柔之象,註解中卻說:『須從威猛剛硬處著手』,那當然說的是陰柔為體、陽剛為用,這倒不難明白。但如何為『體』,如何為『用』,中間實有極大的學問。」

    白自在點頭道:「不錯。溫兄,這是我的孫女婿,你瞧他人品還過得去吧?小子,過來見過溫三爺爺。」

    石破天走近,向溫仁厚跪倒磕頭,叫了聲:「溫三爺爺。」溫仁厚道:「好,好!」但正眼也沒向他瞧上一眼,左手學著圖中人的姿式,右手突然發掌,呼的一聲,直擊出去,說道:「左陰右陽,多半是這個道理了。」石破天心道:「這溫三爺爺的掌力好生了得。」

    白自在誦讀壁上所刻註解:「莊子說劍篇云:『太子曰:吾主所見劍士,皆蓬頭突鬢,垂冠,縵胡之纓,短後之衣。』司馬注云:『縵胡之纓,謂粗纓無文理也。』溫兄,『縵胡』二字應當連在一起解釋,『縵胡』就是粗糙簡陋,『縵胡纓』是說他頭上所帶之纓並不精緻,並非說他帶了胡人之纓。這個『胡』字,是糊里糊塗之胡,非西域胡人之胡。」

    溫仁厚搖頭道:「不然,你看下一句註解:『左思魏者賦云:縵胡之纓。註:銑曰,縵胡,武士纓名。』這是一種武士所戴之纓,可以粗陋,也可精緻。前幾年我曾向涼州果毅門的掌門人康昆請教過,他是西域胡人,於胡人之事是無所不知的。他說胡人武士冠上有纓,那形狀是這樣的……」說著蹲了下來,用手指在地下畫圖示形。

    石破天聽他二人議論不休,自己全然不懂,石壁上的註解又一字不識,聽了半天,全無趣味,當下信步來到第二間石室中。一進門便見劍氣縱橫,有七對人各使長劍,正在較量,劍刃撞擊,錚錚不絕。這些人所使劍法似乎各不相同,但變幻奇巧,顯然均極精奧。

    只見兩人拆了數招,便即罷鬥,一個白鬚老者說道:「老弟,你剛才這一劍設想雖奇,但你要記得,這一路劍法的總綱,乃是『吳鉤霜雪明』五字。吳鉤者,彎刀也,出劍之時,總須念念不忘『彎刀』二字,否則不免失了本意。以刀法運劍,那並不難,但當使直劍如彎刀,直中有曲,曲中有直,方是『吳鉤霜雪明』這五個字的宗旨。」

    另一個黑鬚老者搖頭道:「大哥,你卻忘了另一個要點。你瞧壁上的註解說:鮑照樂府:『錦帶佩吳鉤』,又李賀詩云:『男兒何不帶吳鉤』。這個『佩』字,這個『帶』字,才是詩中最要緊的關鍵所在。吳鉤雖是彎刀,卻是佩帶在身,並非拿出來使用。那是說劍法之中當隱含吳鉤之勢,圓轉如意,卻不是真的彎曲。」那白鬚老者道:「然而不然。『吳鉤霜雪明』,精光閃亮,就非入鞘之吳鉤,利器佩帶在身而不入鞘,焉有是理?」

    石破天不再聽二人爭執,走到另外二人身邊,只見那二人鬥得極快,一個劍招凌厲,著著進攻,另一個卻是以長劍不住劃著圓圈,將對方劍招盡數擋開。驟然間錚的一聲響,雙劍齊斷,兩人同時向後躍開。

    那身材魁梧的黑臉漢子道:「這壁上的註解說道:白居易詩云:『勿輕直折劍,猶勝曲全鉤』。可見我這直折之劍,方合石壁注文原意。」

    另一個是個老道,石破天認得他便是上清觀的掌門人天虛道人,是石莊主夫婦的師兄。石破天心下凜凜,生怕他見了自己便會生氣,那知他竟似沒見到自己,手中拿著半截斷劍,只是搖頭,說道:「『吳鉤霜雪明』是主,『猶勝曲全鉤』是賓。喧賓奪主,必非正道。」

    石破天聽他二人又賓又主的爭了半天,自己一點不懂,舉目又去瞧西首一男一女比劍。

    這男女兩人出招十分緩慢,每出一招,總是比來比去,有時男的側頭凝轉半晌,有時女的將一招劍招使了八九遍猶自不休,顯然二人不是夫婦,便是兄妹,又或是同門,相互情誼極深,正在齊心合力的鑽研,絕無半句爭執。

    石破天心想:「跟這二人學學,多半可以學到些精妙劍法。」慢慢的走將過去。

    只見那男子凝神運氣,挺劍斜刺,刺到半途,便即收回,搖了搖頭,神情甚是沮喪,歎了口氣,道:「總是不對。」

    那女子安慰他道:「遠哥,比之五個月前,這一招可大有進境了。咱們再想想這一條註解:『吳鉤者,吳王闔廬之寶刀也。』為什麼吳王闔廬的寶刀,與別人的寶刀就有不同?」那男子收起長劍,誦讀壁上註解道:「『吳越春秋云:闔廬既寶莫邪,覆命於國中作金鉤,令曰:能為善吳鉤者,賞之百金。吳作鉤者甚眾。而有人貪王之重賞也,殺其二子,以血釁金,遂成二鉤,獻於闔廬。』傅妹,這故事甚是殘忍,為了吳王百金之賞,竟然殺死了自己的兩個兒子。」那女子道:「我猜想這『殘忍』二字,多半是這一招的要訣,須當下手不留餘地,縱然是親生兒子,也要殺了。否則壁上的註釋文字,何以特地註明這一節。」

    石破天見這女子不過四十來歲年紀,容貌甚是清秀,但說到殺害親子之時,竟是全無淒惻之心,不願再聽下去。舉向石壁瞧去,只見壁上密密麻麻的刻滿了字,但見千百文字之中,有些筆劃宛然便是一把長劍,共有二三十把。

    這此劍形或橫或直,或撇或捺,在識字之人眼中,只是一個字中的一筆,但石破天既不識字,見到的卻是一把把長長短短的劍,有的劍尖朝上,有的向下,有的斜起欲飛,有的橫掠欲墜,石破天一把劍一把劍的瞧將下來,瞧到第十二柄劍時,突然間右肩『巨骨穴』間一熱,有一股熱氣蠢蠢欲動,再看第十三柄劍時,熱氣順著經脈,到了『五里穴』中,再看第十四柄劍時,熱氣跟著到了『曲池穴』中。熱氣越來越盛,從丹田中不斷湧將上來。

    石破天暗自奇怪:「我自從練了本偶身上的經脈圖之後,內力大盛,但從不像今日這般勁急,肚子裡好似火燒一般,只怕是那臘八粥的毒性發作了。」

    他不由得有些害怕,再看石壁上所繪劍形,內力便自行按著經脈運行,腹中熱氣緩緩散之於週身穴道義,當下自第一柄劍從頭看起,順著劍形而觀,心內存想,內力流動不息,如川之行。從第一柄劍看到第二十四柄時,內力也自『迎香穴』而到『商陽穴』運行了一周。他暗自尋思:「原來這些劍形與內力的修習有關,只可惜我不識得壁上文字,否則依法修習,倒可學到一套劍法。是了,白爺爺尚在第一室中,我去請他解給我聽。」

    於是回到第一室中,只見白自在和溫仁厚二人手中各執一柄木劍,拆幾招,辯一陣,又指著石辟上文字,各持己見,互指對方的謬誤。

    石破天拉拉白自在的衣袖,問道:「爺爺,那些字說些什麼?」

    白自在解了幾句。溫仁厚插口道:「錯了,錯了!白兄,你武功雖高,但我在此間已有十年,難道這十年功夫者也白費的?總有些你沒領會到的心得吧?」白自在道:「武學猶如佛家的禪宗,十年苦參,說不定還不及一夕頓悟。我以為這一句的意思是這樣……」溫仁厚連連搖頭,道:「大謬不然。」

    石破天聽得二人爭辯不休,心想:「壁上文字的註解如此難法,剛才龍島主說,他們邀請了無數高手、許多極有學問的人來商量,幾十年來,仍是弄不明白。我隻字不識,何必去跟他們一同傷腦筋?」

    在石室中信步來去,只聽得東一簇、西一堆的人個個在議論紛紜,各抒己見,要找個人來閒談幾句也不可得,獨自甚是無聊,又去觀看石壁上的圖形。

    他在第二室中觀看二十四柄劍形,發覺長劍的方位指向,與休內經脈暗合,這第一圖中卻只一個青年書生,並無共他圖形。看了片刻,覺得圖中人右袖揮出之勢甚是飄逸好看,不禁多看了一會,突然間只覺得右肋下『淵液穴』上一動,一道熱線沿著『足少陽膽經』,向著『日月』、『京門』二穴行去。

    他心中一喜,再細看圖形,見構成圖中人身上衣摺、面容、扇子的線條,一筆筆均有貫串之意,當下順著氣勢一路觀將下來,果然自己體內的內息也依照線路運行。尋思:「圖畫的筆法與體內的經脈相合,想來這是最粗淺的道理,這裡人人皆知。只是那些高深武學我無法領會,左右無事,便如當年照著木偶身上線路練功一般,在這裡練些粗淺功夫玩玩,等白爺爺領會了上乘武學,咱們便可一起回去啦。」

    當下尋到了圖中筆法的源頭,依勢練了起來。這圖形的筆法與世上書畫大不相同,筆劃順逆頗異常法,好在他從來沒學過寫字,自不知不論寫字畫圖,每一筆都該自上而下、自左而右,雖然勾挑是自下而上,曲撇是自右而左,然而均系斜行而非直筆。這圖形中卻是自下而上、自右向左的直筆其多,與畫畫筆意往往截然相反,拗拙非凡。他可絲毫不以為怪,照樣習練。換作一個學寫過幾十天字的蒙童,便決計不會順著如此的筆路存想了。

    圖中筆畫上下倒順,共有八十一筆。石破天練了三十餘筆後,覺得腹中飢餓,見石室四角几上擺滿麵點茶水,便過去吃喝一陣,到外邊而所中小解了,回來又依著筆路照練。

    石室中燈火明亮,他倦了便倚壁而睡,餓了伸手便取糕餅而食,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已將第一圖中的八十一筆內功記得純熟,去尋白自在時,已然不在室中。

    石破天微感驚慌,叫道:「爺爺,爺爺!」奔到第二室中,一眼便見白自在手持木劍,在和一位童顏鶴髮的老道鬥劍。兩人劍法似乎都甚鈍拙,但雙劍上發出嗤嗤聲響,乃是各以上乘內力注入了劍招之中。只聽得呼一聲大響,白自在手中木劍脫手飛出,那老道手中的木劍卻也斷為兩截。兩人同時退開兩步。

    那老道微微一笑,說道:「威德先生,你天授神力,老道甘拜下風。然而咱們比的是劍法,可不是比內力。」白自在道:「愚茶道長,你劍法比我高明,我是佩服的。但這是你武當派世傳的武學,卻不是石壁上劍法的本意。」愚茶道人斂起笑容,點了點頭,道:「依你說卻是如何?」白自在道:「這一句『吳鉤霜雪明』這個『明』字,大有道理……」

    石破天走到白自在身畔,說道:「爺爺,咱們回去了,好不好?」白自在奇道:「你說什麼?」石破天道:「這裡龍島主說,嗅們什麼時候想走,隨時可以離去。海灘邊有許多船隻,咱們可以走了。」白自在怒道:「胡說八道!為什麼這樣心急?」

    石破天見他發怒,心下有些害怕,道:「婆婆在那邊等你呢,她說只等到三月初八。倘若三月初八還不見你回去,她便要投海自盡。」白自在一怔,道:「三月初八?咱們是臘月初八到的,還只過了兩三天,日子挺長著呢,又怕什麼?慢慢再回去好了。」

    石破天掛念著阿繡,回想到那日她站在海灘之上送別,神色憂愁,情切關心,恨不得插翅便飛了回去,但見白自在全心全意沉浸在這石壁的武學之中,實無絲毫去意,總不能捨他自回,當下不敢再說,信步走到第三座石室之中。

    一踏進石室,便覺風聲勁急,卻是三個勁裝老者展開輕功,正在迅速異常的奔行。這三人奔得快極,只帶得滿室生風。三人腳下追逐奔跑,口中卻在不停說話,而語氣甚是平靜,足見內功修為都是甚高,竟不因疾馳而令呼吸急促。

    只聽第一個老者道:「這一首『俠客行』乃大詩人李白所作。但李白是詩仙,卻不是劍仙,何以短短一首二十四句的詩中,卻含有武學至理?」第二人道:「創製這套武功的才是一位震古爍今、不可企及的武學大宗師。他老人家只是借用了李白這首詩,來抒寫他的神奇武功。咱們不可太鑽牛角尖,拘泥於李白這首『俠客行』的詩意。」第三人道:「紀兄之言雖極有理,但這名『銀鞍照白馬』,若是離開了李白的詩意,便不可索解。」第一個老者道:「是啊。不但如此,我以為還得和第四室中那句『颯沓如流星』連在一起,方為正解。解釋詩文固不可斷章取義,咱們研討武學,也不能斷章取義才是。」

    石破天暗自奇怪,他三人商討武功,為何不坐下來慢慢談論,卻如此足不停步的你追我趕?但片刻之間便即明白了。只聽那第二個老者道:「你既自負於這兩句詩所悟比我為多,為何用到輕功之上,卻也不過爾爾,始終追我不上?」第一個老者笑道:「難道你又追得我上了?」只見三人越奔越急,衣襟帶風,連成了一個圓圈,但三人相互間距離始終不變,顯是三人功力相若,誰也不能稍有超越。

    石破天看了一會,轉頭去看壁上所刻圖形,見畫的是一匹駿馬,昂首奔行,腳下雲氣瀰漫,便如是在天空飛行一般。他照著先前法子,依著那馬的去勢存想,內息卻毫無動靜,心想:「這幅圖中的功夫,和第一二室中的又自不同。」

    再細看馬足下的雲氣,只見一團團雲霧似乎在不斷向前推湧,直如意欲破壁飛出,他看得片刻,內息翻湧,不由自主的拔足便奔。他繞了一個圈子,向石壁上的雲氣瞧了一眼,內息推動,又繞了一個圈,只是他沒學過輕功,足步踉蹌,姿式歪歪斜斜的十分拙劣,奔行又遠不如那三個老者迅速。三個老者每繞七八個圈子,他才繞了一個圈子。

    耳邊廂隱隱聽得三個老者出言譏嘲:「那裡來的少年,竟也來學咱們一般奔跑?哈哈,這算什麼樣子?」「這般的輕功,居然也想來鑽研石壁上的武功?嘿嘿!」「人家醉八仙的醉步,那也是自有規範的高明武功,這個小兄弟的醉九仙,可太也滑稽了。」

    石破天面紅過耳,停下步來,但向石壁看了一會,不由自主的又奔跑起來。轉了八九個圈子之後,全神貫注的記憶壁上雲氣,那三個老者的譏笑已一句也聽不進耳中了。

    也不知奔了多少圈子,待得將一團團雲氣的形狀記在心裡,停下步來,那三個老者已不知去向,身邊卻另有四人,手持兵刃,模仿壁上飛馬的姿式,正在互相擊刺。

    這四人出劍狠辣,口中都是唸唸有詞,誦讀石壁上的口訣註解。一人道:「銀光燦爛,鞍自平穩。」另一人道:「『照』者居高而臨下,『白』則皎潔而淵深。」又一人道:「天馬行空,瞬息萬里。」第四人道:「李商隱文:『手為天馬,心為國圖。』韻府:『道家以手為天馬』,原來天馬是手,並非真的是馬。」

    石破天心想:「這些口訣甚是深奧,我是弄不明白的。他們在這裡練劍,少則十年,多則三十年。我怎能等這麼久?反正沒時候多待,隨便瞧瞧,也就是了。」

    當下走到第四室中,壁上繪的是『颯沓如流星』那一句的圖譜,他自去參悟修習。

    「俠客行」一詩共二十四句,即有二十四間石室圖解。他遊行諸室,不識壁上文字,只從圖畫中去修習內功武術。那第五句『十步殺一人』,第十句『脫劍膝前橫』,第十七句『救趙揮金錘』,每一句都是一套劍法。第六句『千里不留行』,第七句『事了拂衣去』,第八句『深藏身與名』,每一句都是一套輕身功夫;第九句『閒過信陵飲』,第十四句『五嶽倒為輕』,第十六句『縱死俠骨香』,則各是一套拳掌之法。第十三句『三杯吐言諾』,第十八句『意氣素霓生』,第二十句『烜赫大梁城』,則是吐納呼吸的內功。

    他有時學得極快,一天內學了兩三套,有時卻連續十七八天都未學全一套。一經潛心武學,渾忘了時光流轉,也不知過了多少日子,終於修畢了二十三間石室中壁上的圖譜。

    他每學完一幅圖譜,心神寧靜下來,便去催促白自在回去。但白自在對石壁上武學所知漸多,越來越是沉迷,一見石破天過來催請,便即破口大罵,說他擾亂心神,耽誤了鑽研功夫,到後來更是揮拳便打,不許他近身說話。

    石破天惕然心驚:「龍木二島主邀請武林高人前來參研武學,本是任由他們自歸,但三十年來竟沒一人離島,足見這石壁上的武學迷人極深。幸好我武功既低,又不識字,決不會像他們那樣留戀不去。」因此范一飛他們一番好意,要將石壁上的文字解給他聽,他卻只聽得幾句便即走開,再也不敢回頭,把聽到的說話趕快忘記,想也不敢去想。

    屈指計算,到俠客島後已逾兩個半月,再過得數天,非動身回去不可,心想二十四座石室我已看過了二十三座,再到最後一座去看上一兩日,圖形若是太難,便來不及學了,要是爺爺一定不肯走,自己只有先回去,將島上情形告知史婆婆等眾人,免得他們放心不下。好在任由爺爺留島鑽研武功,那也是絕無凶險之事。當下走到第二十四室之中。

    走進室門,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盤膝坐在錦墊之上,百對石壁,凝神苦思。

    石破天對這二人心存敬畏,不敢走近,遠遠站著,舉目向石壁瞧去,一看之下,微感失望,原來二十三座石室壁上均有圖形,這最後一室卻僅刻文字,並無圖畫。

    他想:「這裡沒有圖畫,沒什麼好看,我去跟爺爺說,我今天便回去了。」想到數日後便可和阿繡、石清、閔柔等人見面,心中說不出的歡喜,當即跪倒,向兩位島主拜了幾拜,說道:「多承二位島主款待,又讓我見識石壁上的武功,十分感謝。小人今日告辭。」

    龍木二島主渾不量睬,只是凝望著石壁出神,於他的說話跪拜似乎全然不聞不見。石破天知道修習高深武功之時,人人如此全神貫注,倒也不以為忤。順著二人目光又向石壁瞧了一眼,突然之間,只覺壁上那些文字一個個似在盤旋飛舞,不由得感到一陣暈眩。

    他定了定神,再看這些字跡時,腦中又是一陣暈眩。他轉開目光,心想:「這些字怎地如此古怪,看上一眼,便會頭暈?」好奇心起,注目又看,只見字跡的一筆一劃似乎都變成了一條條蝌蚪,在壁上蠕蠕欲動,但若凝目只看一筆,這蝌蚪卻又不動了。

    他幼時獨居荒山,每逢春日,常在山溪中捉了許多蝌蚪,養在峰上積水而成的小池中,看它們生腳步脫尾,變成青蛙,跳出池塘,閣閣之聲吵得滿山皆響,解除了不少寂寞。此時便如重逢兒時的遊伴,欣喜之下,細看一條條蝌蚪的情狀。只見無數蝌蚪或上竄、或下躍,姿態各不相同,甚是有趣。

    他看了良久,陡覺背心『至陽穴』上內息一跳,心想:「原來這些蝌蚪看似亂鑽亂游,其實還是和內息有關。」看另一條蝌蚪時,背心『懸樞穴』上又是一跳,然而從『至陽穴』至『懸樞穴』的一條內息卻串連不起來;轉目去看第三條蝌蚪,內息卻全無動靜。

    忽聽得身旁一個冷冷清的聲音說道:「石幫主注目『太玄經』,原來是位精通蝌蚪文的大方家。」石破天轉過頭來,見木島主一雙照耀如電的目光正瞧著自己,不由得臉上一熱,忙道:「小人一個字也不識,只是瞧著這些小蝌蚪十分好玩,便多看了一會。」

    木島主點頭道:「這就是了。這部『太玄經』以古蝌蚪文寫成,我本來正自奇怪,石幫主年紀輕輕,居然有此奇才,識得這種古奧文字。」石破天訕訕的道:「那我不看了,不敢打擾兩位島主。」木島主道:「你不用去,儘管在這裡看便是,也打擾不了咱們。」說著閉上了雙目。

    石破天待要走開,卻想如此便即離去,只怕木島主要不高興,再瞧上片刻,然後出去便了。轉頭再看壁上的蝌蚪時,小腹上的『中注穴』突然劇烈一跳,不禁全身為之震動,尋思:「這些小蝌蚪當真奇怪,還沒變成青蛙,就能這麼大跳而特跳。」不由得童心大盛,一條條蝌蚪的瞧去,遇到身上穴道猛烈躍動,覺得甚是好玩。

    壁上所繪小蝌蚪成千成萬,有時碰巧,兩處穴道的內息連在一起,便覺全身舒暢。他看得興發,早忘了木島主的言語,自行找尋合適的蝌蚪,將各處穴道中的內息串連起來。

    但壁上蝌蚪不計其數,要將全身數百處穴道串成一條內息,那是談何容易?石室之中不見天日,惟有燈火,自是不知日夜,只是腹饑便去吃麵,吃了八九餐後,串連的穴道漸多。

    但這些小蝌蚪似乎一條條的都移到了體內經脈穴道之中,又像變成了一隻隻小青蛙,在他四肢百骸間到處跳躍。他又覺有趣,又是害怕,只有將幾處穴道連了起來,其中內息的動盪跳躍才稍為平息,然而一穴方平,一穴又動,他猶似著迷中魔一般,只是凝視石壁上的文字,直到倦累不堪,這才倚牆而睡,醒轉之後,目光又被壁上千千萬萬小蝌蚪吸了過去。

    如此癡癡迷迷的饑了便吃,倦了便睡,餘下來的時光只是瞧著那些小蝌蚪,有時見到龍木二島主投向自己的目光甚是奇異,心中羞愧之念也是一轉即過,隨即不復留意。

    也不知是那一天上,突然之間,猛覺內息洶湧澎湃,頃刻間衝破了七八個窒滯之處,竟如一條大川般急速流動起來,自丹田而至頭頂,自頭頂又至丹田,越流越快。他驚惶失措,一時之間沒了主意,不知如何是好,只覺四肢百骸之中都是無可發洩的力氣,順手便將『五嶽倒為輕』這套掌法使將出來。

    掌法使完,精力愈盛,右手虛執空劍,便使『十步殺一人』的劍法,手中雖然無劍,劍招卻源源而出。

    『十步殺一人』的劍法尚未使完,全身肌膚如欲脹裂,內息不由自主的依著『趙客縵胡纓』那套經脈運行圖譜轉動,同時手舞足蹈,似是大歡喜,又似大苦惱。『趙客縵胡纓』既畢,接下去便是『吳鉤霜雪明』,他更不思索,石壁上的圖譜一幅幅在腦海中自然湧出,自『銀鞍照白馬』直到第二十三句『誰能書閣下』,一氣呵成的使了出來,其時劍法、掌法、內功、輕功,盡皆合而為一,早已分不出是掌是劍。

    待得『誰能書閣下』這套功夫演完,只覺氣息逆轉,便自第二十二句『不慚世上英』倒使上去,直練至第一句『趙客縵胡纓』。他情不自禁的縱聲長嘯,霎時之間,謝煙客所傳的炎炎功,自木偶體上所學的內功,從雪山派群弟子練劍時所見到的雪山劍法,丁當所授的擒拿法,石清夫婦所授的上清觀劍法,丁不四所授的諸般拳法掌法,史婆婆所授的金烏刀法,都紛至沓來,湧向心頭。他隨手揮舞,已是不按次序,但覺不論是『將炙啖朱亥』也好,是『脫劍膝前橫』也好,皆能隨心所欲,既不必存想內息,亦不須記憶招數,石壁上的千百種招式,自然而然的從心中傳向手足。

    他越演越是心歡,忍不住哈哈大笑,叫道:「妙極!」

    忽聽得兩人齊聲喝彩:「果然妙極!」

    石破天一驚,停手收招,只見龍島主和木島主各站在室角之中,滿臉驚喜的望著他。石破天忙道:「小人胡鬧,兩位莫怪。」心想:「這番可糟糕了。我在這裡亂動亂叫,可打攪了兩位島主用功。」不由得甚是惶恐。

    只見兩位島主滿頭大汗淋漓,全身衣衫盡濕,站身之處的屋角落中也儘是水漬。

    龍島主道:「石幫主天縱奇才,可喜可賀,受我一拜。」說著便拜將下去。木島主跟著拜倒。

    石破天站起身來,只見龍島主欲待站直身子,忽然幌了兩幌,坐倒在地。木島主雙手據地,也是站不起來。石破天驚道:「兩位怎麼了?」忙過去扶著龍島主坐好,又將木島主扶起。龍島主搖了搖頭,臉露微笑,閉目運氣。木島主雙手合什,也自行功。

    石破天不敢打擾,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心中驚疑不定。過了良久,木島主呼了一口長氣,一躍而起,過去抱住了龍島主。兩人摟抱在一起,縱聲大笑,顯是歡喜無限。

    石破天不知他二人為什麼這般開心,只有陪著傻笑,但料想決不會是壞事,心中大為寬慰。

    龍島主扶著石壁,慢慢站直,說道:「石幫主,我兄弟悶在心中數十年的大疑團,得你今日解破,我兄弟實是感激不盡。」石破天道:「我怎地……怎地解破了?」龍島主微笑道:「石幫主何必如此謙光?你參透了這首『俠客行』的石壁圖譜,不但是當世武林中的第一人。除了當年在石壁上雕寫圖譜的那位前輩之外,只怕古往今來,也極少有人及得上你。」

    石破天甚是惶恐,連說:「小人不敢,小人不敢。」

    龍島主道:「這石壁上的蝌蚪古文,在下與木兄弟所識得的還不到一成,不知石幫主肯賜予指教麼?」

    石破天瞧瞧龍島主,又瞧瞧木島主,見二人臉色誠懇,卻又帶著幾分患得患失之情,似乎怕自己不肯吐露秘奧,忙道:「我跟兩位說知便是。我看這條蝌蚪,『中注穴』中便有跳動;再看這條蝌蚪,『太赫穴』便大跳了一下……」他指著一條條蝌蚪,解釋給二人聽。他說了一會,見龍木二人神色迷惘,似乎全然不明,問道:「我說錯了麼?」

    龍島主道:「原來……原來……石幫主看的是一條條……一條條那個蝌蚪,不是看一個個字,那麼石幫主如何能通解全篇『太玄經』?」

    石破天臉上一紅,道:「小人自幼沒讀過書,當真是一字不識,慚愧得緊。」

    龍木二島主一齊跳了起來,同聲問道:「你不識字?」

    石破天搖頭道:「不識字。我……我回去之後,定要阿繡教我識字,否則人人都識字,我卻不識得,給人笑話,多不好意思。」

    龍木二島主見他臉上一片淳樸真誠,絕無狡黠之意,實是不由得不信。龍島主只覺腦海中一團混亂,扶住了石壁,問道:「你既不識字,那麼自第一室至第二十三室,壁上這許許多多註釋,卻是誰解給你聽的?」

    石破天道:「沒人解給我聽。白爺爺解了幾句,關東那位范大爺解了幾句,我也不懂,沒聽下去。我……我只是瞧著圖形,胡思亂想,忽然之間,圖上的雲頭或是小劍什麼的,就和身體內的熱氣連在一起了。」

    木島主道:「你不識字,卻能解通圖譜,這……這如何能夠?」龍島主道:「難道冥冥中真有天意?還是這位石幫主真有天縱奇才?」

    木島主突然一頓足,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大哥,原來如此!」龍島主一呆,登時也明白了。他二人共處數十年,修為相若,功力亦復相若,只是木島主沉默寡言,比龍島主少了一分外務,因此悟到其中關竅之時,便比他早了片刻。兩人四手相握,臉上神色又是淒楚,又是苦澀,又帶了三分歡喜。

    龍島主轉頭向石破天道:「石幫主,幸虧你不識字,才得解破這個大疑團,令我兄弟死得瞑目,不致抱恨而終。」

    石破天搔了搔頭,問道:「什麼……什麼死得瞑目?」

    龍島主輕輕歎了口氣,說道:「原來這許許多多註釋文字,每一句都在故意導人誤入歧途。可是參研圖譜之人,又有那一個肯不去鑽研註解?」石破天奇道:「島主你說那許多字都是沒用的?」龍島主道:「非但無用,而且大大有害。倘若沒有這些註解,我二人的無數心血,又何至盡數虛耗,數十年苦苦思索,多少總該有些進益吧。」

    木島主喟然道:「原來這篇『太玄經』也不是真的蝌蚪文,只不過……只不過是一些經脈穴道的線路方位而已。唉,四十年的光蔭,四十年的光蔭!」龍島主道:「白首太玄經!兄弟,你的頭髮也真是雪白了!」木島主向龍島主頭上瞧了一眼,「嘿」的一聲。他雖不說話,三人心中無不明白,他意思是說:「你的頭髮何嘗不白?」

    龍木二島主相對長歎,突然之間,顯得蒼老異常,更無半分當日臘八宴中的神采威嚴。

    石破天仍是大惑不解,又問:「他在石壁上故意寫上這許多字,教人走上錯路,那是為了什麼?」

    龍島主搖頭道:「到底是什麼居心,那就難說得很了。這位武林前輩或許不願後人得之太易,又或者這些註釋是後來另外有人加上去的。這往昔之事,誰也不知道的了。」木島主道:「或許這位武林前輩不喜歡讀書人,故意布下圈套,好令像石幫主這樣不識字的忠厚老實之人得益。」龍島主歎道:「這位前輩用心深刻,又有誰推想得出?」

    石破天見他二人神情倦怠,意興蕭索,心下好大的過意不去,說道:「二位島主,倘若我學到的功夫確實有用,自當盡數向兩位說知。咱們這就去第一座石室之中,我一一說來,我……我……我決不敢有絲毫隱瞞。」

    龍島主苦笑搖頭,道:「小兄弟的好意,我二人心領了。小兄弟宅心仁厚,該受此益,日後領袖武林群倫,造福蒼生,自非鮮淺。我二人這一番心血也不算白費了。」木島主道:「正是,圖譜之謎既已解破,我二人心願已了。是小兄弟練成,還是我二人練成,那也都是一樣。」

    石破天求懇道:「那麼我把這些小蝌蚪詳詳細細說給兩位聽,好不好?」

    龍島主淒然一笑,說道:「神功既得傳人,這壁上的圖譜也該功成身退了。小兄弟,你再瞧瞧。」

    石破天轉身向石壁瞧去,不由得駭然失色。只見石壁上一片片石屑正在慢慢跌落,滿壁的蝌蚪文字也已七零八落,只勝下七八成。他大驚之下,道:「怎……怎麼會這樣?」

    龍島主道:「小兄弟適才……」木島主道:「此事慢慢再說,咱們且去聚會眾人,宣佈此事如何?」龍島主登時會意,道:「甚好,甚好。石幫主,請。」

    石破天不敢先行,跟在龍木二島主之後,從石室中出來。龍島主傳訊邀請眾賓,召集弟子,同赴大廳眾會。

    原來石破天解悟石壁上神功之後,情不自禁的試演。龍木二島主一見之下大為驚異,龍島主當即上前出掌相邀。其時石破天猶似著魔中邪,一覺有人來襲,自然而然的還掌相應,數招之後,龍島主便覺難以抵擋,木島主當即上前夾擊。他二人的武功,當世已找不出第三個人來,可是二人聯手,仍是敵不住石破天新悟的神妙武功。本來二人若是立即收招,石破天自然而然的也會住手,但二人均要試一試這壁上武功到底有多大威力,四掌翻飛,越打越緊。他二人掌勢越盛,石破天的反擊也是越強,三個人的掌風掌力撞向石壁,竟將石壁的浮面都震得酥了。單是龍木二島主的掌力,便能銷毀石壁,何況石破天內力本來極強,再加上新得的功力,三人的掌力都是武學中的顛峰功夫,鋒芒不顯,是以石壁雖毀,卻並非立時破碎,而是慢慢的酥解跌落。

    木島主知道石破天試功之時便如在睡夢中一般,於外界事物全不知曉,因此阻止龍島主再說下去,免得石破天為了無意中損壞石壁而心中難過;再說石壁之損,本是因他二人出手邀掌而起,其過在己而不在彼。

    三人來到廳中坐定,眾賓客和諸弟子陸續到來。龍島主傳令滅去各處石室中的燈火,以免有人貪於鑽研功夫,不肯前來聚會。

    眾賓客紛紛入座。過去三十年中來到俠客島上的武林首領,除因已壽終逝世之外,都已聚集大廳。三十年來,這些人朝夕在二十四間石室中來來去去,卻從未如此這般相聚一堂。

    龍島主命大弟子查點人數,得悉眾賓俱至,並無遺漏,便低聲向那弟子吩咐了幾句。那弟子神色愕然,大有驚異之態。木島主也向本門的大弟子低聲吩咐幾句。兩名大弟子聽得師父都這麼說,又再請示好一會,這才奉命,率領十餘名師弟出廳辦事。

    龍島主走到石破天身旁,低聲道:「小兄弟,適才石室中的事情,你千萬不可向旁人說起。就算是你最親近之人,也不能讓他得知你已解明石壁上的武功秘奧,否則你一生之中將有無窮禍患,無窮煩惱。」石破天應道:「是,謹遵島主吩咐。」龍島主又道:「常言道:慢藏誨盜。你身負絕世神功,若是有人得悉,武林中不免有人因羨生妒,因妒生恨,或求你傳授指點,或迫你吐露秘密,倘若所求不遂,就會千方百計的來加害於你。你武功雖高,但忠厚老實,實是防不勝防。因此這件事說什麼也不能洩漏了。「石破天應道:」是,多謝島主指明,晚輩感激不盡。」

    龍島主握著他手,低聲道:「可惜我和木兄弟不能見你大展奇才,揚威江湖了。」木島主似是知道他兩人說些什麼,轉頭瞧著石破天,神色間也是充滿關注與惋惜之意。石破天心想:「這兩位島主待我這樣好,我回去見了阿繡之後,定要同她再來島上,拜會他二位老人家。」

    龍島主向他囑咐已畢,這才歸座,向群雄說道:「眾位朋友,咱們在這島上相聚,總算是一番緣法。時至今日,大夥兒緣份已盡,這可要分手了。」

    群雄一聽之下,大為駭異,紛紛相詢:「為什麼?」「島上出了什麼事?」「兩位島主有何見教?」「兩位島主要離島遠行嗎?」

    眾人喧雜相問聲中,突然後面傳來轟隆隆、轟隆隆一陣陣有如雷響的爆炸之聲。群雄立時住口,不知島上出了什麼奇變。

    龍島主道:「各位,咱們在此相聚,只盼能解破這首『俠客行』武學圖解的秘奧,可惜時不我予,這座俠客島轉眼便要陸沉了。」

    群雄大驚,紛問:「為什麼?」「是地震麼?」「火山爆發?」「島主如何得知?」

    龍島主道:「適才我們木兄弟發現本島中心即將有火山噴發,這一發作,全島立時化為火海。此刻雷聲隱隱,大害將作,各位急速離去吧。」

    群雄將信將疑,都是拿不定主意。大多數人貪戀石壁上的武功,寧可冒喪生之險,也不肯就此離去。

    龍島主道:「各位若是不信,不妨去石室一觀,各室俱已震坍,石壁已毀,便是地震不起,火山不噴,留在此間也無事可為了。」

    群雄聽得石壁已毀,無不大驚,紛紛搶出大廳,向廳後石室中奔去。

    石破天也隨著眾人同去,只見各間石室果然俱已震得倒塌,壁上圖譜盡皆損毀。石破天知是龍木二島主命弟子故意毀去,心中好生過意不去,尋思:「都是我不好,闖出這等的大禍來。」

    早有人瞧出情形不對,石室之毀顯是出於人為,並非地震使然,振臂高呼,又群相奔回大廳,要向龍木二島主質問。剛到廳口,便聽得哀聲大作,群雄驚異更甚,只見龍木二島主閉目而坐,群弟子圍繞在二人身周,俯伏在地,放聲痛哭。

    石破天嚇得一顆心似欲從腔中跳了出來,排眾而前,叫道:「龍島主、木島主,你……你們怎麼了?」只見二人容色僵滯,原來已然逝世。石破天回頭向張三、李四問道:「兩位島主本來好端端地,怎麼……怎麼便死了?」張三嗚咽道:「兩位師父逝世之時,說道他二人大願得償,雖離人世,心中卻是……卻是十分平安。」

    石破天心中難過,不禁哭出聲來。他不知龍木二島主突然去世,一來年壽本高,得知圖譜的秘奧之後,於世上更無縈懷之事;二來更因石室中一番試掌,石破天內力源源不絕,龍木二島主竭力抵禦,終於到了油盡燈枯之境。他若知二位島主之死與自己實有莫大干係,更要深自咎責、傷心無已了。

    那身穿黃衫的大弟子拭了眼淚,朗聲說道:「眾位嘉賓,我等恩師去世之前,遺命請各位急速離島。各位以前所得的『賞善罰惡』銅牌,日後或仍有用,請勿隨意丟棄。他日各位若有為難之事,持牌到南海之濱的小漁村中相洽,我等兄弟或可相助一臂之力。」

    群雄失望之餘,都不禁又是一喜,均想:「俠客島群弟子武功何等厲害,有他們出手相助,縱有天大的禍患,也擔當得起。」

    那身穿青衫的大弟子說道:「海邊船隻已備,各位便請動程。」當下群雄紛紛向龍木二島主的遺體下拜作別。

    張三、李四拉著石破天的手。張三說道:「兄弟,你這就去罷,日後我們當來探你。」

    石破天和二人別過,隨著白自在、范一飛、高三娘子、天虛道人等一干人來到海邊,上了海船。此番回去,所乘的均是大海船,只三四艘船,便將群雄都載走了,拔錨解纜,揚帆離島——

    石破天將阿繡攔腰抱住,右掌急探,在史婆婆背上一托一帶,借力轉力,史婆婆的身子便穩穩向海船中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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