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第一章 毒步天下 文 / 溫瑞安
孫炸趕到「知不足齋」,才初更時分,只見那處曾名震天下、名動八表,令群雄無不懾服、群魔莫不驚心的紅磚碧瓦黛色小閣樓,就靜靜地立在時隱時現的月色裡,他就知道自己沒有來遲。
小樓裡,沒有燈。這本是虎踞龍蟠的「知不足齋」,在這荒涼的月色裡,孤伶伶地掩映在林木間,看上去竟有點淒涼。
——當日武林響噹噹的人物,一來到這兒,莫不悚然,膽喪心寒,而今主人溫蛇一旦撒手塵寰,就不敢再招搖了,連門前二十七盞大燈籠全皆撤去,宋門的家丁高手盡皆不見,門檻上的匾牌:「毒步天下」四個大字,都用白布遮住了!
甚至連這兒附近的夜色都分外蕭瑟淒迷。
儘管是這樣,他一路兼程,趕到此地,好不容易到達「知不足齋」,乍見仍是愣了一愣,悚了一悚。
直至他瞥見這匾牌上的大字,也給掩蓋了起來之後,他才恢復了信心:
——畢竟是人已死了,還怕他作甚?!
想當年「毒步天下」溫蛇盛名太盛,不過「人死留名,豹死留皮」,豹死了它那張皮是咬不死人的,人死了他的名就唬不住活人了。
但是,至少,溫蛇是留下來一件事物,仍令孫炸十分心動,歷而不遠千里而來。
他窺視已久。
也志在必行。
所以今晚就下手。
他身法靈動。
——他的輕功在江湖上給號為「詐」:他只要一動,便誰也測不准他的去向意向,誰都得給他「詐騙」了。
他出手厲烈。
——他的身手在武林中向來給武林同道譽為「炸」,因為他出手極有爆炸力。著他一擊的人,死狀常似生吞了五六隻地雷。
他來得了「知不足齋」,就預備見關闖關、遇阻殺阻、見敵殺敵、見友誅友。
但他一路無阻。
直入大廳:
這是平日「毒步天下」溫蛇會客之處「花生堂」。
「花生堂」上,依然掛了那三副巨山水畫。
只不過,在巨型山水畫前,設一小桌,上供奉著香燭祭品,以及溫蛇的靈位、命牌。
有香。
燭火點燃,地上似有幾攤積水,黃濁濁的。
暗香在暗黑中閃爍著簇簇金紅。
香火不盛,也無特異之處,只在命主牌前,置放著一檀木方型盒。
孫炸一見,炸笑了起來:
他還在!
——他來就是為了這個!
他一竄身就到了靈位之前,一伸手就握住了檀香木盒。
這一剎間,他真是充滿了奮悅:
他終於等到今天了!
也終於得到了!
——而且還得來全不費功夫!
他的手指一觸及那檀香木盒,就生起了一種難以開竅的歡愉亢奮感覺:
——一種「獨步天下」的豪情勝慨。
可惜,獨步天下跟雄霸天下、一統天下諸如此類的號令天下之野心都有近似的下場:
那就是要付出代價。
——而且代價往往很大。
獨步天下,太也可怕。
孫炸的代價就是:
「炸」!
炸是一種爆裂:
孫炸此際的情形就是這樣——
他幾乎是在一剎那間,整個人都炸裂開來。
完全沒有預兆。
絕對無法抵抗。
甚至不能選擇。
——如果說有「選擇」,那就只有在孫炸起意要奪取這部「山字經」之時,他已作了死亡抉擇。
——山字經。
誰沾著了這部經書,生死已不容自決。
孫炸的手剛碰著那檀香盒子,剛要把手指一扣,將木盒抓至身前,突然發覺眼前一黑,手臂雖已收了回來,卻是突然一輕,像少了樣東西,一時竟生起了一種奇異的「輕鬆」之快感。
然後他才發覺,他的手臂是「收」回來了,但木盒並沒有離開桌子,仍安然擺在靈壇上,而他的手腕卻留在盒子上面。
——他的手竟與臂分了家。
這事實太可怕了!
也太殘酷!
孫炸不及發出一聲尖叫來。
可是他才一開嘴,一把亮晃晃的槍尖已刺入他的咽喉,連同他的舌頭也給槍尖洞穿,塞入他的喉嚨裡!
他,叫不出。
可是一時卻未死絕。
他還有一隻手。
他用手去抓自己的臉。
——不是喉嚨。
也不是拔出槍尖。
而是臉,還有眼。
他在這裡居然沒有感覺到痛。
只感受到癢。
——奇癢無比。
可怕的癢。
所以他一抓,就抓得自己臉上皮掀肉綻,翻現了幾道深刻的血痕,甚至還抓斷了臉肌裡的筋絡。
他只覺癢得無枝可棲,又一手抓出了自己的一隻眼珠。
「波」的一聲,他的右眼還來得及看到自己捏爆了自己手上的左眼珠子。
腥液濃汁四濺。
他右目也沾了一些。
這之後,就什麼也看不見了。
一切都在消失中。
他只知道自己全身每一塊肉每一節骨骼都似在痛呻狂吟的消褪中。
他現在還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他只知道自己完了。
因為他在「中伏」的一剎間,還來得及看到:
一刀砍了他手腕的人是揚言要創「四分半堂」的「殺人眼波屠妖刀」陳開懷。
對他笑了一笑就開始癢得發瘋的正是:「老字號」溫家中的「死字號」頭領溫蛇的胞妹:「毒你千遍君不知」溫汝。
還有一個:
那是熟人。
那就是迎臉刺他一槍的人。
那正是他「山東神槍會」的同門師兄。
——「雙手過膝猿神槍」孫加零。
孫炸不知道這些人居然都會來到這兒。
通知他的人沒告訴他這事。
(通知他的人其實也還有現場,還坐在暗中,只不過他已來不及發現,也永遠看不見了。)
要是他知道:這些人不但會來,而且已經來了,並且已伺伏在黑暗中,給他十八個膽子加十九條命,他也絕不會來冒這趟渾水的。
可惜他不知道。
所以他只好死了。
他還沒倒下,就有一女子笑嘻嘻地超走過來,露出兩只可愛的兔子牙,邊自懷裡拿出一口小瓶子,向他撒了幾點白色的水。
然後,他的身子就開始融化了。
腐蝕了。
消失了。
——他瀕死的感受沒有錯。
他是逐漸消溶了,不存在於世間了。
靈壇前又多了一灘黃色的水、幾撮毛髮。
很快的,連這幾灘黃水,都會乾涸了,不見了。